精微素描金毛：女肥，盆瘦动物小

10月5日晚，香港会展中心，苏富比秋拍，中国画家再掀狂潮。

一幅大尺寸的《曲腿裸女》以1.98亿港币的天价落槌，引起吃瓜群众一片惊呼。

这幅创作于1965年的大尺寸画作背后，画家常玉满怀深情的写下了，

“如果在当其时不遭穷困，勤于作画，不致等到今日始成，则早到成熟期矣，万叹。特此作记，时在一九六五 四月。”

这是他最后的丰碑，也是其艺术生涯的回光返照，如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自己一生最深情，最无奈的告白。

这幅平均一笔价值1千万的最贵大腿，刷新了常玉的个人成交记录，也让这位在国内少为人知的国际级绘画大师逐渐被更多人了解。

土鳖君早就想写常大师的一生，踌躇再三也未曾下笔，

常大师的一生太过丰富，

他的画像太难勾勒。

他出生于于清末川中豪富世家，早年挥金如土。

他因煤气中毒死于巴黎冰冷的寓所中，晚景凄凉。

他的遗作从无人问津到价格直冲天际，跻身市场的顶端。

裸女儿是他的最爱，寥寥几笔便能将人体的神明之美表现的酣畅淋漓，

花朵儿也是他的最爱，刷刷几下便能将自然的造化之功刻画的入木三分。

看他的画作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冰寒而畅快。

看他的人生又如一杯老窖一口吞下，辛辣而回芳。

他用自己的一生在孤傲的奔跑，

孤独的追寻着心中那一丝明亮。

他既是游子，又是浪子。

富贵时如此，

潦倒时如此，

生如此，死亦如此。

常玉，宝玉。

宝玉，常玉。

上世纪30年代，徐志摩到常玉的画室拜访，曾笑话过他那张比木板还硬的沙发。

旁边的常玉抱着双臂，淡然的对徐志摩说，

别看我这张连弹簧都开了追悼会的沙发，至少有二百位能让我称之为“美女”的女人在上面躺过。

转眼20年过去，当黄永玉拜访时，他如同巴黎街头的乞丐一样，孤苦伶仃的住在一处狭小阴暗的小阁楼里，靠卖画和打零工勉强度日。

翩翩公子到落寞乞丐，其实只需转瞬。

常玉，家中幺弟，生于1901年，风景秀丽的小城南充。

常玉二字取自《汉书》，常玉不琢，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

父亲，常书舫，以善画狮、马享誉川内。

母亲，常乔氏，富商之女。

大哥，常俊民，川中生丝大王，

据说净资产达到200万两白银，被人称做“常百万”。

在父亲、大哥的加持下，常小爷自幼便接受了非凡的教育，

他的绘画启蒙老师自然是家里的老爷子，

而文章、书法则由人称“晚清第一词人”的赵熙，赵翰林启蒙。

在老爹和翰林公的悉心培养下，常小爷的书、画技艺突飞猛进，

1917年，16岁的他考入刘海粟麾下的上海美专，

转身来到十里洋场。

此时的常公子俨然一副纨绔派头，

什么是PRATY、赛马、高尔夫，

哪个是COFFEE、网球、培罗蒙。

哪一样他都不肯拉下。

还以探望二哥的名义，东赴日本，游山玩水将近一年。

一战之后，西风东进，

法国以胜利者的英姿吸引着一波一波的有志青年远渡重洋，

他们一边充当劳动力，一边学习先进文化。

文艺青年们肯定是不甘人后，

徐悲鸿大师及其夫人蒋碧薇，

以及后来成为国立艺院首任院长的林风眠等等诸多画坛杰青纷纷解缆过海。

常玉亦在其列，

并从此与巴黎一生相伴。

与大部分学子的勤工俭学不同，常小爷拿着大哥给的大把法郎，荷包满满得开赴法国。

与徐和林美术学院苦学不同，

毫无压力的常小爷选择了一条自由、独立的道路。

他眼中的学院派已经破败不堪，

于是他便一脚踏入了以崇尚自由闻名的大茅舍画院，

孤独的走上了后现代艺术之路。

彼时，大茅屋画院的速写班赫赫有名，每日下午，都是密集的模特速写课程。

来自东方的常小爷以毛笔速写，俨然成为了画室一景。

一旦他背着画板走进画室，身边便围满了观众。

而常小爷也常常逗他们一番，他寥寥几笔便把围观男女画成裸体女人，引得哄堂大笑。

有钱、有才、傲娇。

对于他来说，似乎脑子里从来没有钱这个概念。

当一个叫邓希贤的小个子老乡在雷诺的钳工车间中挥汗如雨时，

当一个叫徐悲鸿的穷小子在巴黎美院里笔走龙蛇时

常公子正坐在塞纳河边的咖啡馆里，听着悠扬的小提琴，惬意的、随意的在画板上描画几笔。

在闲暇之时，慷慨的常公子时常喊来同学，请他们吃中国菜，喝波尔多。

这段时间徐悲鸿、蒋碧薇、林风眠、张道潘、方君璧、潘玉良、徐志摩……

这些在中国文艺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

皆是常公子的座上宾。

在常公子的酒席上，

他们或低吟浅唱、或把酒高歌、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

他们义结金兰，在欧亚大陆的那边结成“天狗社”。

他们在异国他乡肆意挥洒着青春与豪情。

这段光景，被常玉称为“黄金岁月”。

此时还有一则八卦，

常玉跟蒋碧薇走的比较近，玩的比较好，让徐悲鸿喝了一大缸老陈醋。

此时的常家刚在上海创办了我国第一家牙刷厂，正如日中天，

此时的常玉挥金如土，人如游龙。

他好友的描述，在这段光景中，常公子衣着考究、仪表堂堂，烟酒不沾、也不爱跳舞，善拉小提琴、善打桌球， 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叁丨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人生的定律就是

如果你不具备消遣生活的能力，那你一定会被生活消遣。

1929年，常玉这张俊朗的东方面孔便被法国的大收藏家侯谢死死的盯上。

侯谢将这个一眼便记住的年轻人，写进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真是了不起，而且才正在起步”

这是一个别具一格的鉴赏家，对一位旷世天才的赞许。

不得不说侯谢这人在发掘艺术家价值方面的眼光之毒辣，绝对是世间罕见。

毕加索、杜尚等人正是因为侯谢的四处奔走才享誉全球。

巴黎另一位灵通人士斯坦因曾说，侯谢最大的本事就是将某人推荐给某人。

侯谢为了常玉使尽浑身解数，

他带着他出入各种艺术沙龙，

从私人独立沙龙一直到欧洲级别最高的杜勒里。

他将他引荐给各位艺术大师、收藏家、评论家。

他让毕加索为他画像，

让马蒂斯为其吹捧，

他一次性收藏了他111幅油画和几百幅素描。

为了捧红常玉，侯谢算是下了血本，不遗余力，

这好比某个发行商将某位导演从百花奖一直引荐到奥斯卡，

还请了斯皮尔伯格、卡梅隆为其捧臭脚一样。

而在常公子的眼中，从来没把侯谢当成商人，对他的态度更像一位老大哥，

他觉得老侯如此卖力的为自己站台，只是出于赏识和友谊，

而完全忘记了侯谢如此卖力背后的商业利益，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到还有市场这么回事。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常公子，对金钱丝毫没有概念。

他拿出了对大哥的忠义和赤诚面对他，

时常邀请侯谢到自己的住所，变魔术似的摆出一桌浓油赤酱的中国菜，

也时常邀请侯谢到自己的画室，轻描淡写的绘出几幅小作。

却偏偏不拿侯谢的不遗余力当做事情。

侯谢竭尽全力的为常公子打开的市场之门，被他一次又一次随手关闭，

当老侯力邀画商找上门时，他常常头也不抬的挥手拒绝。

我的画不卖钱！

请我吃饭可以，给我钱？慢走不送了，您呐。

说的多么坚决。

在他看来，将他的艺术放到市场中是一件恶心到极致的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的告诫周围的朋友，千万不要相信画商们的鬼话。

一次又一次的热脸贴上冷屁股，再势力的逐臭之夫也觉得脸面当然无存。

整个巴黎艺术市场的商人们都颜面扫地，以等常门为耻。

老侯的一番心血，一番远景付之东流。

从此二人渐行渐远渐无书，

一个名利双收的机会被常玉轻而易举的淡薄在挥手之间。

上帝给你敞开了一扇门，你不想走，那么他老人家会连窗户都给你关上。

刚送走了法国老大哥，马上就要送走亲大哥。

随着大哥常俊民因病去世，家中的丝绸厂也在外资的打压下陷入绝境。

常百万这座空中楼阁轰然倒塌，再也没有余力供应常玉这个孤悬海外的游子。

常玉也似乎品尝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滋味。

但也仅仅只是似乎，在他自己内心中，自己永远是那位公子。

断掉了经济来源的常玉，只能靠四处打零工，偶尔卖卖画混口饭吃，

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委身在矮小潮湿的后厨，

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自己面对着堆积如山的碗筷，

他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位落拓青衫，

他依然终日在昏暗的小黑屋中，将自己的灵魂献给笔下的裸女、花朵和动物们。

就像一位日暮的骑士，再落魄也不会丢掉手中的长剑。

就算买不起油彩，用油漆也要画画。

他终日讨好的只有自己。

肆丨 夜醉酒楼美女侧,衲本人间一浪子

常玉曾有过一段短婚经历，

彼时还是公子的翩翩风度迷倒了哈兹蒙男爵的女儿，

1929年，他这位被其称之为Ma的贵族女子完婚，在他的坚持下，新娘穿上了传统的大红嫁衣。

这段仅维持了两年的婚姻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文字资料，只是大约推测出离婚的原因是因为常公子的花心。

正如前面所说，那张破烂的沙发上躺过太多美女。

离婚之后，Ma很快便远嫁卡萨布兰卡，但她一直带着常玉送给她的翡翠吊坠，知道红颜谢幕。

而常玉却选择了孤独，

他知道以自己的性格，婚姻对他来说绝对是沉重的枷锁。

但他身旁绝对不缺女人，他的桃花旺的让人嫉妒，

从黑发黑眼的东方人到金发碧眼的波斯猫，

从画室里的模特到有家室的少妇，

一张张面孔轮番出现在他那口四面漏风的画室里。

直到50岁时，他身边还有位年方19的德国娇娘相伴。

世俗这玩意，在常玉眼中从来就不是个东西。

他曾经对徐志摩说，“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

他曾经坦诚的交代，“他学画的原始动机也就是对人体的那点好奇。他宁肯紧衣缩食也要省出几个法郎来找模特。对人体美的欣赏已经成了他的生理需求，是他必要的奢侈，不可摆脱的嗜好”。

伍丨功名未成身先死，巴黎街头眠孤魂

上世纪50年代，一位名叫弗兰克的美国记者还曾试图将常玉再次推向市场，

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曼哈顿的巴萨多画廊。

此次个人专场共展出了29幅画作，

然鹅，刚刚经历了炮火洗礼的艺术品市场更喜欢自由奔放、荒诞不经、反对束缚的抽象派。

毫无疑问，常玉的作品根本无人问津。

为了让常玉振作起来，弗兰克甚至去说服自己的表哥去买一幅，

斤斤计较的商人不想用现金交易，只愿意用一台旧打字机交换。

但常玉并不需要一台打字机。

常玉的晚景十分落魄和孤寂，

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跟自己养的绿植说话，给它们拉小提琴听。

有次，巴黎大雨，

小阁楼四处漏水，他踩着梯子去修补，结果一不小心从梯子上踏空，仰头摔下，人事不省。不知过了多久，才由楼下邻居送往医院。

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1965年冬天，常玉在朋友家的花园里举办了人生谢幕画展，

其中就有这幅价值1.96亿的“大腿”。

赵无极、潘玉良、朱德群等一众好友悉数到场。

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谈笑风生。

几个月后，他的尸体被警察从满是瓦斯味的居所中抬出，

此时，

除了胸前的那本小书，在无一物、无一人与他相伴。

常玉曾经打工的小饭店老板，一位友善的越南人在贫民公墓里为他买了一方小小的墓地，

草草的将他安葬。

甚至连墓碑和墓志铭都没留下，只有一块一块编号为TR/1296/1966的水泥板，为他挡风遮雨。

1997年，美国老友弗兰克找到了这块青石板，为其立上写有常玉二字的石碑。

好吗 常玉老友

许久未见 你可回来了

带着你的精神梦想及画作

那些小脚的粉红裸女

荒漠中的孤单野兽

优美而冷傲的花卉

今天你会讶异吗

当年我自纽约抵达你巴黎的寓所

按铃时 你开门的第一句话总是

你来这里做什么？”

年过70的弗兰克为挚友留下这么一首小诗，便转身离去，就像当年从常玉家中畅谈一宿，飘然离去一样。

常玉死后，他的作品成捆成捆的流入市场，

成为巴黎画市最便宜的货色。

八十年代，又莫名其妙突然走红，成为来自东方的莫迪里阿尼。

很多被他所不齿的画商，因他而暴富。

我想这是常先生最不愿看到的死后荣光。

陆丨画中常有颜如玉，绿植动物皆文章

最后土鳖君想以不专业的眼光斗胆说说常先生的艺术，

不当之处，还请海涵、斧正。

在土鳖君的脑海中，没提到常玉，徐悲鸿是一个总也绕不过去的名字。

坊间传言，常玉还与徐大师的爱妻蒋碧薇上演过步步惊情，

生前二人处处较劲，

死后二人的作品在拍卖市场上继续争锋。

在土鳖君看来，与徐大师的作品相比，常先生的画更加直白，更加好懂。

少了徐大师深藏的意味，多了几份自由和不羁。

徐大师的作品更像是说的他人，

常先生的作品更像是诉说自己。

在一个外行看来，常先生的作品极具辨识度，

女人胖，盆花瘦，动物小是他的标签。

有人说，

他用女人表达自己的欲望，

用花朵来表达自己的孤寂，

用动物来表达自己的无助。

极简的线条和颜色展现出自己对于自由和纯真的向往。

专业人士早已经将他的作品进行了断代，

从以丰腴裸女为主的“粉红时代”，以弱小的动物为主的“黑暗时代”。

无数的评论家对其颜色、布局、线条、技法进行了分析和品评。

土鳖君不懂，也就不拾人牙慧了。

我想捡几张大师的作品，按照心理学中投射效应的原理辟出一条蹊径， 贻笑大方。

这幅《碎花毯上的女人》作于1929年，此时正值常先生意气风发之时，

侯谢先生常伴左右，出入于各大艺术沙龙。

此时的常先生看什么都是美好的，

用代表温柔、浪漫和甜美的粉红色作为主色调，

圆润的线条和舒展的姿势，

都反映出作者毫无压力的生活状态。

最妙的是模特身下的碎花毯，投射出作者心花怒发的美好。

同样是肉体横陈的女子，这幅创作于1950年的《戏猫女》却画风大变，

色调更加低沉，颜色更加深谙，线条更加硬朗，

毛毯上的碎花也变成东方花纹，

模特的脸庞被手臂遮挡起来，

但是模特的身形依然舒展，

这反映出作者在窘迫的环境下依然我行我素的心理状态，

不管千辛万苦，他需要讨好的只有自己。

这幅创作于上世纪50年代的《聚瑞盈馨》是典型的常式植物画风，

陡起的枝蔓上无力的开着几朵小花，

花盆小的快要承担不了整棵植物的中心，似乎稍微一碰就会反倒。

颜色虽然繁多，但以冷色为主。

名字虽然吉祥，但让人一眼便看到悲凉。

此时画家的心理是孤独的、冷清的、无依无靠的，

从堆砌的中国元素来看，孤悬海外已久的常先生似乎有点想家了。

徐悲鸿先生善画马，而画马一直是老常家的看家本事。

这幅《草原漫步》是常先生创作于1940年的作品。

与徐大师突出骏马奔腾，苍劲有力的细节不同，

常先生的马更具阴柔。

他喜欢将马儿放置在辽阔的草原之上，用四下里荒无人烟的背景凸显出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凉。

最后来说一说，常大师最后一幅作品《孤单的象》，

据说常大师去世前，与好友达昂通电话，

他告诉达昂：他开始创作一幅新的画作。

达昂问：几时能够看到

常玉回答说：再过几天之后……我先画，然后再简化它……再简化它……

几天之后，大师邀请达昂去观看的正是这头极小的象。

大师用手指点这只动物说：这就是我。然后自笑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即将谢幕之际，常先生回望了一下人生，并用这头在沙漠中奔驰的孤独小象表达了自己关于生活、关于命运、关于爱情、关于所有事情的态度。

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关于我的作品，我认为毋须赋予任何解释，当观赏我的作品时，应清楚了解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