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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尸体祭奠******,******啄食着他们的血肉

人气:208 ℃/2023-12-19 17:44:53

图片来源于网络

四月,草原已经彻底从冬日的沉睡中醒来,生机勃勃的新绿取代了萧条的灰沉,铺满了整个大地。太阳西沉,余晖洒在蜿蜒的河面上,随着微风,荡起粼粼波光,如同一条流光溢彩的丝带。

成群结队的骏马,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或甩着鬃尾吃草,或在河边悠闲地饮水。

天光却在此时突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黄沙,遮天蔽日,如同一堵巨大的墙,迅速向这边突进,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马倌队长伊德日布赫脸色一变,大喊:“是沙尘暴!快,把马赶到南面山坳里去!”说罢,提杆冲向马群。

几个马倌儿兵分两路,向马群包抄过去。

黄沙瞬息而至,疯狂击打着人和马群,但草原的牧民不止一次应对这种情况,在最初的混乱过后,他们很快将马群赶到了山坳中。不知过了多久,沙尘终于平息,此时已是繁星点点,一弯细细的月牙挂上了天空。

一声呼哨响起,众人扬起马鞭,赶着马群,踏上归途。

到了生产队,伊德日布赫照例和副手巴音一起清点马匹数量,等最后一匹马进入马厩,两人相视一眼,伊德布日赫叹道:“少了两匹。”又把水囊递给他道,“你去安排一下,带上干粮和水,咱俩去找吧。”

草原上丢失牲畜是常事,越早去找越容易找回,生产队的马是替当地驻军养的,都是军马,一匹也不能闪失。巴音知道轻重,从他手里接过水囊,点点头离开。

不一会儿,巴音回来,两人策马往草原奔去。

顺着来时的路一路寻找,直到月儿隐匿,夜近中天,仍未找到丢失的马匹。草原上却又刮起了大风,气温骤然下降,寒风猎猎,刮得人脸颊生疼。巴音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这破天气”,遂裹紧了袍子,对伊德日布赫建议道,“太冷了,这儿离你家不远,咱们去歇会儿脚。”

伊德日布赫点点头,“正好叫上阿木尔,他十四岁了,寻踪找马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两人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毡房旁守着的牧羊犬远远便听出了主人的马蹄声,不由欢快地叫起来。毡房里应声亮起了灯光,不久,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犹带几分稚气的蒙古族少年。

伊徳日布赫叫了一声,“阿木尔。”少年点了点头,便侧身让开路。

进了毡房,伊徳日布赫将寻马的事和妻子孟和说了。喝过奶茶,吃过炒米,二人带上阿木尔,重新奔向草原。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草原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起来,三人终于发现了走失马匹的痕迹,新鲜的马粪昭示着,不久前曾有马从这里经过。

三人正要策马追去,忽听见一声急促的鹰啸,抬头一看,只见远远空中,有两只******在盘旋,其中一只双翅一展,就要往俯冲下去——这是老鹰捕食的典型动作。

巴音不由大叫,“它是要攻击我们的马?!”说着一夹马腹冲了出去,随着距离拉近,他们发现,******攻击的并不是马,而是一架勒勒车……准确来说,是勒勒车下面的人。

伊徳日布赫停马搭弓,向另一只要俯冲下来的******射去。巴音大声呼喝着,冲向已经开始啄人的******,******受惊飞起。

阿木尔翻身下马,到了车前。看穿着,车下应是两个汉人男女,他们抱在一起,怀里似乎还有一个人。

阿木尔不由伸手摸了摸两人,虽算不上僵硬,却一点热乎劲都没有,他心下觉得不好,又赶紧摸了摸他们怀中的小女孩,却是滚烫的,便连忙拨开二人的手臂,里面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她半睁着眼,目光有些涣散,看着是迷糊的,却又像是清醒的,眼角的余光跟着被惊走的******散去。

阿木尔从来没见过这么明净娇嫩的小孩子,像春天刚生出柔嫩花瓣的山罂粟(草原上一种常见的黄色野花,虽然叫这个名字,但却跟罂粟毫无干系),他怔了一下,将她小心抱了出来。

伊徳日布赫大步走来,他的面色凝重,蹲下身试了试两人的鼻息,对随后赶过来的巴音摇了摇头。

巴音上前,看清两人面孔后,脸色骤变:“我认识他们,是隔壁红旗公社小学的老师,我去年去红旗公社送草料的时候,就是这位男老师做的清点。”

伊徳日布赫俯身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吩咐阿木尔道:“这里离卫生院太远了,你带她去找你额吉,她会照顾她。”又对巴音说道,“巴音,你去红旗公社报信,我在这里看着。”

巴音得令而去,阿木尔翻身上马,父亲将女孩托了上去。他解下腰带,将她牢牢绑在身前,策马离去。

阿木尔的额吉孟和放牧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远远看着儿子带着一个女孩过来,十分惊讶,忙驱马迎上去,问道,“怎么回事?这是谁家的孩子?”

阿木尔费力说道,“草原上遇到的……发烧……”他的声音嘶哑难听,竟不像一位少年的声音,他朝母亲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孟和却听懂了,她怜惜地说了声“可怜的孩子”,便下马将她接了过来。感受到女孩身上的滚烫,孟和不由着急,对阿木尔说道,“卫生院太远了,这孩子等不了,去请根登师傅来——我先带她回家。”

阿木尔调转马头,驰骋而去。孟和带着女孩一路飞奔,找到邻居牧羊的地方,委托她帮忙照看自家的羊群。

到家安顿好不久,根登师傅就到了,他把过脉,说道:“应该是染了风寒,烧得太厉害,我开些药给她,要是明天还不见起色,还得去卫生院。”

根登师傅帮忙熬了好药,孟和接过来,吹凉了,便扶起女孩,将汤碗送到了她的嘴边。但她烧得昏昏沉沉的,眼睛都睁不开。阿木尔忙过来扶住了她,母亲这才伸出手,小心掰开她的嘴巴,将药汤缓缓灌了进去,然而没喝几口,她却突然“哇”一声吐了出来,把阿木尔半边袍子都浸湿了。

孟和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等女孩缓过来,便又小心喂了一口,如此三番,终于把大半碗药喂了下去。送走根登师傅后,孟和又用药酒给她擦拭身体,几番折腾,她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

下午,孩子又烧了起来,精神仍然不好,一直半睡半醒,偶尔睁开眼看他们一眼,却很快又迷糊过去。孟和和阿木尔不敢大意,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傍晚的时候,阿布伊徳日布赫回来了。孟和将在热在锅里的饭端了上来,又给他沏了壶奶茶。伊徳日布赫一边吃饭,一边把事情原委和妻子说了,说道,“马找到了,就在那地方不远处。巴音去红旗公社报信,那边派了人过来,已经……”他转头看了看旁边沉睡的女孩,声音低了下去,“……把他们都接走了,那边乱作一团,暂且顾不上这孩子,委托咱们先照看着。”

孟和担忧地看了女孩一眼,问道:“怎么会这样?”

伊徳日布赫放下茶碗,道:“快期中考试了,穆老师趁着周末,去县里拉试卷,老婆孩子也跟去了,回来有些晚,不曾想遇到沙尘暴。牛可能受了惊,拉着他们乱跑,到了我们这边。昨晚起了大风,天气太冷,又是牙缝一点的月亮,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是城里来的,没有草原生活的经验,找不到路。”

女孩一直反反复复烧了三天,才彻底退烧,只是还在昏睡。这天傍晚,红旗公社来人了,是向阳公社的干部领来的。阿木尔正好放学,便和他们碰到了一起。

来人姓赵,是红旗公社的干事。赵干事先向孟和一家表达了谢意,便把穆老师一家的事说了。公社调查的结果和伊徳日布赫猜测的差不多,沙尘暴惊了牛,带着他们偏离了道路,来到了向阳公社这边的草原上,又因为晚上迷路,牛也跑了,茫茫草原,他们找不到路。夫妻两个都是死于失温,若不是被发现得早,恐怕他们竭力保护的女儿也难幸免。

说到女孩,他语气有些唏嘘,“她是国家的孩子。”

众人一怔,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女孩。在草原上,“国家的孩子”是一个特定定义,只有一个群体,才能被称为“国家的孩子”。那就是十年前,三年困难时期,内蒙古自治区伸出援手,接纳的三千多名来自上海的孤儿。他们大多被牧民收养,有了一个蒙古名字,如果知情人不提,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群孩子的存在。

阿木尔小时候是隐约听说过这件事的,但却是直到今天,才明确地见到一位“国家的孩子”。他担忧地看着沉睡中的小女孩,她的眉头沉郁,似乎梦里也有舒不开的心结。

“穆老师是下放来的,本来不符合收养的条件,但是林老师——也就是孩子的妈妈,是贫农出身。当时她们的儿子刚刚夭折,公社出于同情,就同意了。他们收养了这孩子以后,也没再要孩子,一直当宝贝似的养着,本来过得好好的,谁知道碰上这种事……”

第2章

赵干事的意思是,他们公社目前正忙着穆老师夫妻的身后事,以及对这起事故的处理,孩子身体毕竟还没好,不能长途颠簸,只能再次拜托伊徳日布赫一家暂时收留她,等过几天孩子好些了,便接回去。

伊徳日布赫一家倒不觉得麻烦,孟和照顾了她几天,心里十分喜爱这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病得这样重,不哭也不闹,那么苦的药,放到嘴边,也都迷迷糊糊喝进去了。她有时候禁不住走神,原来养女儿是这样的……况且这孩子遭逢大变,她心下只有怜惜,哪有嫌弃的道理?她巴不得她能多呆几天呢。

一家人送了赵干事一行离开,一回头,发现小女孩竟醒了,自己坐了起来,正迷茫地看着她们。几天来,孟和头一次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清明,知道她这是清醒了,连忙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一把拉过被角给她盖住,嗔怪道:“你还没好呢,不能再受凉。”

见她没有反应,便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你……听不懂……蒙语吗?”

女孩没说话,依然怔怔地看着她。孟和不知她是怎么了,便抬头求救地看了一眼丈夫。

伊徳日布赫走上前,俯下身,费劲地用汉语说道,“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儿子阿木尔,“他——救了你,你还记得吗?”

女孩看了看阿木尔,阿木尔看着她,目光温和。她终于点了点头。

孟和很高兴,继续问她:“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女孩不置可否,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孟和有些无奈,摸了摸她的头,去给她盛饭,一边用蒙语嘀咕着,“怎么不说话呢……我还想问问你的名字呢,长这么漂亮,名字应该也是好听的……”她端着碗坐到她跟前,用汉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仍然没回答。孟和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她可能是怕生,且又刚经历过这样残酷的遭遇,心里迷茫难过也是正常。

孟和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夹了一口面条喂到她嘴边,说,“快吃吧,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呢。”

女孩迟疑了一下,还是咬了进去,但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孟和劝了几次,她却躺下,自己盖上了被子,便不忍心再勉强她。

外面又起了寒风,毡房里却温暖如春,火炉上烧着水,发出滋滋的声响,煤油灯昏黄的光把毡房里映得影影绰绰。孟和一家小声地说着话,家常里短的蒙语就像某种神秘的经文在她耳边萦绕,她渐渐又沉睡过去。

她确实是好了,不再昏沉,但人十分沉默,总是抱着她的玩偶发呆——那是发现她的那天,她就抱在怀里的,孟和并不认识,但阿木尔在课本上见过,是一只熊猫。但不管是谁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开口回应过。孟和很是担忧,怕她是烧坏了脑子,但她也并非完全不回应,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只是不说话。

周末,阿木尔和好友那日苏几人结伴去放牧。临近中午的时候,却带了一个人回来,那人三十多岁,面庞疏朗,是个典型的蒙古族女人,身上穿着一条赭色的蒙古袍,赶着一架勒勒车,跟在那阿木尔身后。

阿木尔先下了马,从毡房唤出母亲。孟和忙迎出来,那人已经将拉车的牛栓到了孟和家的马桩上。她见了孟和,也没啰嗦,自我介绍道,“我叫托娅,是红旗公社小学的老师,社里让我来接一下穆老师的孩子。”又指了指阿木尔,“在草原上遇到他们几个,正要问路,谁知道就是你家的孩子——他就带我来了。”说完,从怀中拿出介绍信给她。

孟和识字不多,便又将介绍信递给了儿子,阿木尔看了看,点点头。

托娅一边走,一边轻声问,“她现在怎样?有没有闹?有没有找……爸爸妈妈?”

孟和摇摇头,“没哭也没闹,也没找过爸爸妈妈,只是发呆……打来我们家,一句话都没说过呢。”她其实有些莫名的担忧,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托娅不由皱眉,“按说她这个年纪,多少是知道怎么回事……不该这样啊。”

孟和回道,“阿木尔他们找到她的时候,有几只秃鹫,已经在啄食……”她没忍心说下去,猜测道,“是不是被吓到了?”

托娅有些犯愁,“学校里让我接她回去。按照汉人的规矩,她爸爸妈妈明天就要下葬,她是要去的,可我怕她受不了,她病刚好,再受什么刺激……“

三人说着便到了毡房前,自觉住了话头。进了毡房,托娅见了女孩,忙两步踏过去,叫了一声“星河”,便将她搂在了怀里。她鼻头酸胀,对着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问道,“你病好了吗?”

穆星河点了点头,眼睛定定地盯着她。

托娅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知道怎么说起,最后还是迟疑道,“星河,你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吧?”

听了她的话,穆星河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孟和变了脸色,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儿子,发现他的眼里有同样的担忧,下意识开口道,“她不会也烧坏了嗓子……”

托娅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她一把抓住穆星河的双手,急切问道:“星河,你怎么了?说话!说话啊!”

穆星河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泪水夺眶而出,掉落在托娅的手上,烫得她都忍不住缩了下手。但不管她怎么问,穆星河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托娅难过得无以复加,不住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她把穆星河搂在怀中,不敢再逼她。

毡房里一时静默无语,只有穆星河的啜泣声在回荡。也许是见了熟人,这个遭逢大变、惶惶不安的小女孩,这么多天来,头一次释放了内心的恐惧和悲恸。

孟和差点要跟着落泪,不忍再看,便起身去置办午饭。一会儿摆好了饭菜,穆星河精神萎靡,一口也没动,托娅老师也没有胃口,为不负主人盛情,便草草吃了两口。吃过饭,便要和孟和她们道别,带穆星河回红旗公社了。

虽然和穆星河相处只有短短几天,但孟和十分喜爱她,对她的遭遇更是心疼不已,现在要离开,心里着实不舍。看着托娅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她心里突然鬼使神差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是国家的孩子,现在养父母都去世了,公社会不会重新给她找一个抚养的家庭?她是不是可以收养她?

九年前,她的小儿子巴雅尔过继给丈夫的哥哥那森布赫的时候,她就动了养一个国家孩子的心思。但是当时申请收养国家孩子的人太多了,牧民们几乎要抢破头,她自然没排上号,但是现在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这个孩子又那么好,她真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永远不放下。

她动了心思,就忍不住想向托娅老师打听一下红旗公社对穆星河的安排。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前面的穆星河突然大叫一声,甩开了托娅老师的手,抱着自己的头啊啊大叫起来。

托娅忙蹲下身,扶住她,着急地问,“星河,怎么了?”

穆星河一边大叫,一边不断后退。孟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跑过去,却见儿子阿木尔抢先一步到了穆星河跟前,将她的头揽进了自己怀中,穆星河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托娅两人不明所以,阿木尔对着母亲比划了几下。孟和恍然大悟,把托娅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她现在可能害怕勒勒车,她们就是在勒勒车上出的事,可能一看到勒勒车,就想起那天……”

托娅沉默了下来,许久,她说道,“她怕是不会坐勒勒车了,我怎么把她带回去啊。”

孟和道:“别再刺激她了,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她好像到现在都没接受阿布和额吉去世的事实,就让她先在我们家呆着吧,我们都很喜欢她,等过去这段时间,好些了再接回去吧。”

托娅犹豫道,“可是她阿布额吉的葬礼她得参加啊,汉人和我们的习俗不一样。”

孟和劝说道:“活着的人最重要,她嗓子坏了,连勒勒车都见不得,就别再折腾她了。”顿了顿,又问道,“一定要她去吗?“

托娅道:“也不一定,但至少也得见她阿布和额吉最后一面吧。”孟和抬头,看了看头还窝在儿子怀中的女孩,不忍道:“我觉得有点残忍,她阿布和额吉也会心疼吧,哪一个做阿布和额吉的不希望孩子好好的,他们不会因为这个责怪她的。”

托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反正今天没办法带她回去了,我去跟学校解释。”

孟和迟疑了下,还是放不下那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便向她旁敲侧击问道:“我听说,这孩子是国家的孩子,以后她该怎么办呢?还有别的亲人吗?”

托娅回道,“公社里还没有安排,她阿布是北京下放来的,前几天打了电报,回信说他家里人都不在北京了,暂时联系不上。她额吉的老家离这里也很远,没有联系方式……丧事都是公社和学校给办的。”

孟和继续问道,“如果找不到她的亲人,公社会给她安排新的收养家庭吗?”

托娅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便道,“现在都不知道呢,还得看公社的意思。”

孟和被她看穿,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拜托她道,“我们都很喜欢她,她这几天跟我们也相处得很好,如果你们公社有安排,麻烦您提前给我们透个信。”

托娅点点头,抬头看了眼窝在阿木尔怀中一动不动的女孩,心情愈发沉重,她提鞭走上前去,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托娅阿姨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不要怕,孟和阿姨一家都是好人,她们会照顾你的。”

穆星河没有抬头,孟和送了托娅离开。直到勒勒车走远,几乎看不到了,阿木尔才弯下腰,拉起她的手,带她回了毡房。

第3章

晚上,伊徳日布赫回来,趁着他修羊圈的间隙,孟和把自己想要收养穆星河的打算跟他说了。伊徳日布赫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反对,草原太辽阔,人太少,蒙古人便尤其喜欢孩子。当年听说要收养国家孩子,整个草原都出动了,但只有少数人领养到了孩子。

他也知道妻子的心结,小儿子出继,让他一辈子都对妻子硬气不起来,又怎么会反对妻子领养穆星河呢?况且他也很喜欢这个他从鹰喙下救出来的孩子。不过他怕妻子太过期待,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受不住,还是委婉劝道:“你也不要太热切了,毕竟她不是咱们公社的,就算找领养家庭也不一定找咱们。”

孟和却狡黠地笑了:“这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托娅果然又来了。这次她是骑马来的,还带来了一个人。

这天的天气很好,阿木尔一家正在毡房前忙碌,孟和在晾奶皮子,那木汗在捣酸奶,连穆星河也在喂小羊吃草。

托娅从马背上拖了一个大大的包袱下来,对迎上来的孟和说道:“今天没有去放牧吗?”

孟和笑道,“今天生产队去交军马,他阿布一时没事,便回了家——他去放牧了。”

阿木尔已经伸手接了包袱过来,沉甸甸的,有些坠手。孟和和托娅寒暄过,便主动问道,“这位是?”

托娅忙给两人介绍:“这是我们公社卫生院的李医生,昨天回去,我和公社汇报过了,苏德书记听说她说不了话,很是担心,今天打了条子,让我带位医生来瞧瞧她。还有,”她顿了一下,看着孟和道,“书记说,既然星河的情况有点不好,就不要逼她。要是你们不嫌麻烦,可以让她在你们这儿再呆一段时间,等她情绪稳定了,身体也不虚弱了,我们再接回去。”

孟和忙笑道:“不嫌麻烦,不嫌麻烦。”说着,邀请两人进毡房。

托娅提步往前,抬头看见穆星河正抱着小羊看着她,也不来迎她,反倒是放下包袱的阿木尔走过去,朝她伸手的时候,就把手递了过去,乖巧地跟着他走了。她不由称奇:“这俩孩子倒处得好。”

孟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不由笑了:“阿木尔脾气好,对她很是耐心,那天也是他先找到她,带她回来的。”

托娅念叨了一句,“怪不得”,便把李医生先让进了门。

孟和给两人倒了奶茶,李医生却没着急喝,而是取下药箱,先给穆星河做了一个全面检查,检查完,他说道:“以现在的条件,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声带有没有受损,还得去盟里的医院检查一下。”

他有些惋惜地看着穆星河,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如果真的成了哑巴,也太令人扼腕叹息了。

孟和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孩子们的面问,便对儿子说道:”阿木尔,小羊该饿了,你带妹妹去给它喂奶。”

阿木尔便牵了穆星河的手往外走。等他们走远,孟和便问李医生道:“我儿子阿木尔,小时候也这样烧了几天几夜后,坏了嗓子。不是不能说话,就是很费力,声音也嘶哑怪异,久而久之,他就不愿意说话了。可我看星河不是这样子,她是说不出来,着急了也只会啊啊啊。一开始,我们以为她怕生,不愿意跟我们说话,可托娅老师来了后,她也不说话。”

托娅闻言也点了点头,她也很是费解。

李医生回道:“阿木尔应该是声带受损,所以说不利索话。发烧是烧不坏嗓子的,当时很可能是急性喉炎,发烧只是喉炎的一种表现,喉炎才是导致声带损伤的罪魁祸首,但星河不像是急性喉炎,”他有些歉意地补充道,“能检查的,我都检查了,喉头摸着正常,舌头没问题,嗓子看着也没异常,就是支气管的呼吸声也算清亮。咱们这里条件毕竟有限,我能力也有限,还是去大医院瞧瞧得好。”

孟和点点头,他的任务完成了,轮到托娅跟孟和交接。她打开带来的包袱,里面都是穆星河的衣物和常用的东西,花花绿绿,一眼就能看出,主人是多么受宠爱。

托娅一件件清点:“穆老师两口子对她是真的好,她一直是学校里穿得最好的。林老师一双好巧的手,买不来的,也要做给她,家属院里的孩子最羡慕的就是她。”

她又掏出一个盒子,说道:“这些都是她常用的,穆老师从城里来,有很多城里人的习惯,她每天都要刷牙洗脚……”说着,她又拿出一小袋东西,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毡房外喊了一声“星河”。不一会儿,阿木尔便带着她进了毡包。

托娅向她招招手,等她过来,从小袋子里挤出一点东西,轻轻抹在她的脸上,叹道:“草原的风就是刮人,这才几天,小脸就有点皴了……”转头又跟孟和说道,“这孩子养得精细,不像咱们草原的姑娘那么糙,她妈妈每天都要给她抹这个……”,看她眼中有些好奇,便解释道,“这叫雪花膏,抹了能让脸变得光滑细嫩,城里的女人都用这个。”

托娅和李医生要走了,孟和将自己做的奶皮子给她们包了些,两人一起到了马前。托娅接过奶皮子,正准备上马,想了想,转头问道:“大姐,你真的想收养星河吗?”

孟和点点头,“我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我们家条件也不差,他阿布是生产队的马倌队长,一天就能赚二十几个工分,我们自己也有牛羊,养得起。”

托娅摇头道:“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她是国家的孩子,责任重大……我之前听说,隔壁盟一家收养了国家孩子的牧民,孩子都养到了十二岁,去年冬天放牧的时候,遇上暴风雪,没走出来,冻死了……他阿布被判了刑。我也不知真假,但养国家孩子和养自己的孩子不一样。”

孟和有些吃惊,心里为那个孩子难过,但并没有因此心生顾虑,她说道:“你放心吧,我们家用不到她放牧,我和阿木尔就够了,也不会让她干什么活,她平常就去上学,回来愿意在家就在家,愿意去找小伙伴就去找小伙伴玩,天气好的时候,如果想跟着我们一起出去,就带着她……我们会保护好她的。”

托娅无奈地笑了,“其实还有一点,我觉得她可能不太适合在草原生活。她虽然从小在咱们内蒙长大,但一直生活在镇上,那里条件再怎么说也比牧区好。她刚来的时候,身子骨差,她额吉隔三差五就背着她往卫生院跑,跟个纸糊灯笼似的养到现在,身体才终于好一些。草原环境恶劣,尤其是冬天,白毛风呼呼地刮,暴风雪说来就来,毡包挡不住风,更挡不住寒气,她不一定能受得了……要是生了病,去卫生院都来不及。”

孟和本来心意已决,听了这话,倒有些迟疑。托娅见状,又继续说道:“况且她阿布额吉都是汉人,她一直是汉人的生活习惯,除了每月国家配发给她的大米,她阿布额吉还要额外买一些,饮食上也不一定能适应咱们的。再一个,我们公社汉人要比你们多,她在镇上生活,蒙语虽然懂一些,但说不好,你们平常交流也不方便啊。”

孟和的热情消退了一半,觉得她说得万般有道理,但一想到不能收养穆星河,只觉万般有不舍。

托娅接着说道:“大姐,我说了您别不高兴,我觉得还是我们公社收养她得好,毕竟还是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她从小跟个瓷娃娃似的,走到哪里都有人稀罕,公社里的人基本都认识她,要说收养她的话,我们公社可能都要抢破头,不一定会放手。”

孟和知道她是一番好意,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好好想想的,你们路上小心。”

托娅遂朝她一颔首,翻身上马,和李医生一起奔驰而去。

她们走了,孟和心里却平静不下来。中午吃过饭,她哄着穆星河睡了,让她多些睡觉,养养精神。蒙古人没有午睡的习惯,她拿出丈夫的皮袍子,一边缝补一边想事情,抬头看见儿子在写作业,忍不住问道:“阿木尔,我们收养星河,给你做妹妹好不好?”

阿木尔怔了一下,点点头。母亲的盘算,他隐隐能感觉到的,如今挑明,倒像是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孟和心满意足,心瞬间安定下来,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她们家是齐心协力欢迎穆星河的。如果她愿意留下,她们一定竭尽所能对她好,怀着这样的期望,她手下的动作都变得轻盈起来。

第4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红旗公社那边没再来人。穆星河不能坐勒勒车,又不会骑马,回不去公社,便没法上学,孟和觉得身体更重要,也不着急。

经过了上一次的小寒潮,最近一直风和日丽,偶尔刮起风,却并不料峭。许是日子久了,悲伤和痛苦的痕迹慢慢淡化,穆星河逐渐有点开怀的模样,只是仍不会说话。

孟和起初很是焦虑,时间久了,倒也坦然了,只要活着,能开朗一些,比什么都好。穆星河和阿木尔都不太会说话,两个人交流却很顺畅,经常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想什么,默契十足。孟和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不会说话的人天生便能互相交流的吗?

转眼到了四月底,红旗公社终于派了人来,还是老熟人,赵干事和托娅。因为又是周末,阿木尔赶着家里的牛羊去放了,孟和带着穆星河在家。

一回生二回熟,两人见了她也不再生分,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把公社的处理结果说了:穆老师夫妻入土为安,校长受了处分,他们拉回来的试卷,如期用到了期中考试里,这件事带来的冲击也逐渐淡化,人们还是要往前看,继续过日子。

穆星河养父母的亲人都无法收养她,所以不出所料的,公社决定再给她找个人家。由于她已经七八岁了,听闻又成了哑巴,愿意收养她的人,倒没有托娅想象的那样多,总共有四五家申请,但符合条件的的只有两家,下一步就要看穆星河的意愿。

托娅也把孟和一家的期望跟公社汇报了,但她们公社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别的公社。她们这次带了匹温驯的母马,准备驼着穆星河慢慢回去。

纵有万般不舍,孟和也不能阻止她们带走星河,眼睁睁看着她被扶上马,托娅上马揽住了,她还不住回头望她,眼睛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像盛着满天星河,她知道,那是不舍。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相处,她对她们同样也产生了深厚的依赖。

孟和瞬间心如刀绞,头脑一热,翻身上马,挥鞭追了上去。托娅听到马蹄声,不由回头,孟和已冲到了跟前。她径自对着她怀里的穆星河柔声问道:“星河,你喜不喜欢孟和阿姨?愿不愿意住在我们家?”

穆星河犹豫了下,点点头。孟和大喜过望,伸手要摸摸她的头,却发现够不到,便放下了手,转头对托娅道,“托娅老师,麻烦你再将我们的心意跟苏德书记说一说,给我们一个机会,终究要看孩子的意愿不是吗?”

她之前打听过,当年收养国家孩子的人家,并不是都完全符合当时文件的要求,最主要是看孩子们的意愿,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家有希望。

托娅只得点头。

“我亲自去一趟你们公社,”孟和坚定道,又转头温声对穆星河道,“等着阿姨。”说罢,打马而去。

赵干事不由啧啧称叹,“你们蒙古族女人都这么雷厉风行吗?”

托娅也算他们公社的名人了,聪明能干,十八九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公社的劳动模范的称号,后来有了去旗里学习的机会,回来便做了学校的蒙语老师。许是太能干了,她身上的事务总是太多太重,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成家,让赵干事对蒙古族的女人有种莫名的敬畏。

托娅笑笑不语,一提缰绳,往前走去,但穆星河还在回头看孟和离去的身影,托娅不由叹了口气。

孟和回到毡包,收拾好东西,便打马找到了儿子阿木尔,换下了他的白马察哈力干——察哈力干是家里最温驯的马,天气好的时候,阿木尔会牵着它,让穆星河慢慢骑一会儿。她告诉了儿子自己的打算,晚上回不来,要他照顾好家里。伊徳日布赫管着生产队所有的马,并不是每天都能回家,阿木尔也不是第一次独自在毡房过夜。

托娅她们走得慢,孟和没多久就追了上来。她翻身下马,牵马到了她们跟前,一边跟托娅说道,“我来带带她,”一边向穆星河伸出了手。穆星河没有犹豫,就顺着她的手下来,又被扶到了察哈力干的背上。

一路上,孟和搂着她徐徐而行,偶尔带着她小跑一段路。一直到暮色四合,她们还没有到红旗公社,草原实在太辽阔了。好在月上树梢的时候,她们遇上了公社运送物资的卡车,带上了托娅和穆星河。

孟和和赵干事赶着她的马,一路飞奔,直到月上中天,终于到了红旗公社。托娅已经安顿好了穆星河,在公社办事处等着孟和,她一到,便带她回自己宿舍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天一亮,两人给穆星河收拾好,便带着她往公社办事处而去。

到了公社,符合领养条件的两家人已经到了,见了穆星河,立马围了上来嘘寒问暖,争相表达友好。穆星河有点不适应,反倒往孟和身后躲了躲,托娅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动。

一会儿苏德书记到了,托娅便把穆星河带到了别的房间。孟和忙把收养的打算和自家的条件跟他说了。苏德书记好脾气地跟她解释:“你们家不是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吗?要求是没有孩子的家庭才行啊。”

孟和反驳道:“我知道,但据我所知,之前收养国家孩子的家庭也并不是都没有孩子的,关键是看家庭条件和孩子的意愿。我家虽然有个男孩,但他已经十四岁了,在咱们草原,都可以当一个壮劳力使唤了。他不是负担,反倒是我们的帮手,再有一点……”她停顿了一下,“我儿子也是小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太能说话,我在护理上有经验,也知道怎么跟这样的孩子相处。而且星河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领养了,我不在乎她愿不愿意把我当额吉,我只是心疼她,想好好把她养大。最关键的是,我们还要看孩子的意愿,她要是选我,你们也不能拦着。”一句话,就把自己放进了候选的位置。

苏德书记不禁好气又好笑,但也被她的恳切打动,便没再说什么,让人把穆星河带来,只是另外两个家庭有些许不满。

托娅带着穆星河过来,她一看见孟和,便不自觉走过去,偎到她身边,把头埋进了她的臂弯里。孟和本来忍不住朝苏德书记飞了下眉毛,却发现穆星河在微微发抖,忙蹲下身,急切问道:“星河,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托娅也是面色凝重,道:“刚才我才突然发觉,她似乎从早晨起就一直很紧张,不敢看四周,是不是熟悉的环境让她有些触景生情……”

孟和瞬间有些自责,自己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才能领养到她,却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苏德闻言,眉头锁起,他抬头看了看三家人,如果真是这样,那除了孟和家,就别无选择了。但他还是俯身问了她一句,“托娅阿姨已经跟你说了吧,你爸爸妈妈去世了,我们重新给你找个爸爸妈妈好不好?”

穆星河头埋在孟和臂弯里,不说话,也不抬头。他只得又干巴巴指着一家人介绍道:“这是玛西巴图,他是公社里的干部……”接着又介绍了另一家,但穆星河都没有反应,最后只得说了孟和,“或者你还愿意跟着孟和阿姨?”

穆星河终于抬起了头,看了看孟和,点点头。

苏德书记长舒一口气,对另外两家人说道:“你们也看到了,她选了这位大姐家,而且……”他有些怜惜地道,“她这样子,可能换个环境更好。”

另外两家也无法,只得刹羽而归。

托娅回到学校家属院,按照书记的要求,将早就打包好的穆家的物品,送到了公社里。孟和也趁着这个间隙,办好了各项领养手续。从此以后,穆星河就不是红旗公社的人了,苏德书记便特批了辆车,送她们回去。

来时披星戴月,回去也是星夜兼程。阿木尔一个人在家,听见汽车轰鸣声,便起床点亮了灯,一开门,额吉便抱着个圆滚滚的被子进来,一张迷迷糊糊的小脸从里面抬起,正是穆星河。他不由笑了。

孟和兴奋难抑,激动跟他说道:“星河从此就是你的妹妹了,以后就在咱们家,哪儿也不去了。”

阿木尔笑着,伸手轻轻戳了戳穆星河的脸颊。孟和本要责怪他,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也忍不住也笑了。

第5章

第二天,孟和便迫不及待向邻居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之前穆星河在这里养病的时候,邻居们便陆陆续续来看望过她,听说这个消息,都忍不住同喜,各家各户带来了面粉、红糖和饼干来祝贺。孟和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她一边道谢,一边大声道:“晚上宰羊,大家都过来一起庆祝庆祝啊。”

到了晚上,听闻消息的伊徳日布赫也回来了。他一回家,就看见自家的毡包前灯火通明,附近几个浩特的牧民都来了。篝火烧得极旺,小孩子们围着追逐打闹,女人们一边煮着手扒羊肉,一边拉着家常,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男人们把炕桌拼了起来,上面摆满了各种小吃,甚至有人已经把马头琴拉了起来。男人们看到他,大声招呼道:“伊徳日布赫,快过来!”

伊徳日布赫笑一笑,却没有马上过去,而是大步走向毡包前被阿木尔等人环绕的穆星河。

她穿着崭新的浅蓝色缎子蒙古袍,坐在小凳子上,像颗春天的小树苗。阿木尔给她剥了一颗水果糖,却被正揽着他脖子的那日苏一把夺了过去,逗她道:“我可是比阿木尔大,他是你哥哥,那我也是你哥哥,你要是认我,我就给你。”另一个小伙伴索德那木也来凑热闹,“还有我。”

没等她回答,伊徳日布赫便一步上前,一把把她举了起来,“哎哟,看看我的女儿!”

众人忍不住哄笑起来:“看来,伊徳日布赫也想要个女儿啊。”

伊徳日布赫放下穆星河,从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双棕色的小皮靴,蹲下身,放在她脚边道:”来,试试合不合脚?”

穆星河顺从地脱了鞋子,换上小皮靴,跺了跺脚。伊徳日布赫打量了下,满意地道:“更像我们蒙古的孩子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骨哨,递给儿子,“原先那个已经不好用了,我又做了一个。”

阿木尔收下,替换了脖子上的骨哨。

马头琴悠扬的长调响起,众人唱起了欢快的蒙古歌谣,孩子们随着曲调起舞。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手扒羊肉摆上了桌,孟和赶紧招呼大家开动,等穆星河过来,便把一条最细嫩的羊腿肉放到了她面前。

阿木尔坐在了她旁边,拿出自己的匕首,一小块一小块地给她割下。穆星河好奇地看着匕首,他便把匕首递给了她,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从羊腿上割了一块肉下来,不由轻轻地笑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阿木尔头一次看到她笑。他心里想,失去父母的羔羊总算忘记了一点悲伤。她虽然总是安静乖巧,但是阿木尔能隐隐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甚至是恐慌。他时常看着她抱着那个熊猫玩偶发呆,总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还在思念自己的爸爸妈妈?

家里的一只羊羔失去母亲后,额吉给她找了新的奶母,那只母羊不肯喂它,额吉便唱起了劝奶歌。那时星河趴在羊圈的围栏上,看着母羊在古老的歌谣里,终于动摇,让那只羊羔钻到了肚皮下,和它的孩子一起吮奶,她的眼睛一下变得亮晶晶。

她很关心那只小羊,每天都要亲自送小羊去吃奶,有时到了晚上,还要抱着它一起睡觉。每到此时,额吉总会怜惜地叹上一句“胡日亥(可怜的),这是同病相怜呢”。

这边兄妹俩相处和谐,那边有人问孟和:“有没有给她起一个蒙古名字?”孟和回道,“起了,叫敖登格日乐(意为星光),和她汉语名字是一个意思。”那人点点头,“是个好名字,她以前的阿布额吉一定很爱她,才会给她起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众人一直欢闹到夜深,才陆续离去。这片草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人们也借由这次聚会,肆意释放着这几年的压抑和忧虑,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回到了家。

第二天,伊徳日布赫和儿子一起出了门。向阳公社是旗里唯一一个同时拥有小学和中学的公社,阿木尔正在上初中,到了公社,父子俩分道扬镳,一个去上学,一个去公社办事处给穆星河落户。办完手续,他又去了公社小学,给女儿办了入学手续。

以草原之辽阔,伊徳日布赫家所在的浩特离公社其实并不算远,快马加鞭两个小时就能到,所以阿木尔大一点之后便不住校了,每天骑马来回。但是穆星河年纪还小,不能坐勒勒车,也还没学会骑马,所以他有些犯愁。按说草原这么小的孩子大多是要住校的,但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着实不放心。而且妻子新得了这个女儿,不会舍得这么长久的分离。

晚上他接上儿子一起回了家,把情况和孟和说了,孟和果然不同意住校。她不同意,不仅仅是因为舍不得,更多是担心她现在的状态。

小孩子是残忍而不自知的,她不会说话,而且初来乍到,很容易被欺负,更关键的是,她一直觉的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实在是过分沉默和乖巧了,如果换成是大人,她这种状态甚至可以说是浑浑噩噩了。

她担忧地嘀咕道,“让她学会了骑马再去吧……她之前的阿布额吉都是老师,托娅老师跟我说过,她很小就跟班上学了,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上三年级了,就算耽误一些时日也不打紧。”

伊徳日布赫瞬间宽下心来,决定顺其自然。

时光如流水,在草原上缓缓流过。孟和家养了两百多只的自留畜,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照料,阿木尔放了学会帮忙。如今的年月,很多学校都荒废了,只有少量学校能保持正常的教学秩序。阿木尔所在的中学,因为老师的缺乏,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课程。但即便如此,伊徳日布赫夫妻仍然觉得孩子们必须去读书,阿木尔也是这片草原少数几个能保持正常升学的孩子,他的发小那日苏因为跟着父亲倒了两年的场,耽误了学业,到现在还没有小学毕业。

学校里课程不多,阿木尔下了学就会回家,冬天日头短,经常到家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但随着春日白天越来越长,他到家时的天光也愈发亮了。那个时候,他便会带着妹妹学骑马。

这个看着有些娇气的汉人女孩,其实十分胆大。蒙古马虽算不得高大,但察哈力干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仍然有些庞然。然而,穆星河并不畏惧,阿木尔第一次扶她上马的时候,曾时刻观察她的状态,她几乎看不出一点畏惧,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所以她现在的骑马技术可以说一日千里,已经可以骑着马奔跑几公里不停歇。阿木尔每次都跟在她身后,防着她出事,但每次她都能安安稳稳地去,安安稳稳地回。对此,额吉竟有些自得:这说明星河本该就是我们草原的孩子啊。

穆星河学会了骑马,又能坚持跑上几十公里的时候,终于可以去上学了。上学的路虽远,但是阿木尔每天走惯了的,他可以带着她走,但孟和不放心,非要陪着一起去。

到了学校,阿木尔去了隔壁初中部。孟和带着穆星河到了小学部,学校不大,校长接待了她们。穆星河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已经在家里给她教完了三年级的课程,虽然有一个多月的耽搁,但不至于掉队。校长拿出了之前期中考试剩下的试卷,让她做了两张,发现她确实掌握得不错,就没让她留级。

但她还是太小了,虽然这年头孩子们上学都七零八落的,尤其是草原的孩子,经常因为冬天倒场或者旱季赶场,就跟着走了,一耽误就是一年半载,等回来就只能重新开始,一个班级年龄相差大的有时候能到四五岁。穆星河还不到八岁,就上了三年级,别说他们公社,就是全旗里也找不出几个,不知道放在一群大孩子中间,她能不能适应。但想到她在原先的学校也是这样,他也就释然了。

一会儿下课铃响了,校长开窗喊了一个学生,让他把三年级的班主任叫来。

没多久,人便到了。她是个二十多岁的汉人女性,姓张,戴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看着有点不苟言笑。校长把情况跟她说了,她紧绷的面皮倒松了一松,温和地问了穆星河一些话。

孟和放下心来,看她们说话说得好好的,便跟女儿打了个眼色,出去了。

第6章

上课铃响了,张老师拉着穆星河的手走进了三年级的教室。刚才还沸反盈天的教室在她们出现的那一刻,瞬间安静下来,二十几双眼睛,目光一下子全聚集到穆星河身上,接着,她就听见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谁?新来的吗……”

“她太小了,怎么可能是咱们班的……”

“她长得可真白,是城里人吧……”

“她的袍子是缎面的……”

有蒙语,也有汉语,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甚明白,嗡嗡的,串在一起,声浪几乎要把教室的屋顶掀翻。

张老师不得不拿起教鞭在讲台上狠狠敲了两下,大声道:“安静!安静!”

声浪瞬间低下来,嘶嘶了几声,终于没动静了。

张老师清了一清嗓子,说道:“同学们,今天我们来了一位新同学,她叫敖登格日乐,是红旗公社小学转来的。她年纪虽然比你们小,但也是上三年级。你们作为老同学,要多多帮助新同学,知道了吗?”

“知道啦!”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张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环顾了教室一周,指着一个座位对穆星河说:“敖登格日乐同学,你去那边坐。”

穆星河的个子在同龄人中并不算矮,哪怕是在蒙古草原,但在班里却是个小矮个儿,张老师让她去的位置,是从前面数第二排,同桌也是个小个子女生,穿着蒙古袍,面颊皴红,长得很精神,看见她走过来,非常兴奋,热情地帮她清理干净了桌面。

穆星河朝她点点头,笑一笑坐下来。她书还没拿出来,便感觉到后背被人戳了一下,她本不想理会,但那人一直锲而不舍地戳她,她忍不住皱眉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脸盘圆圆的小胖子,见她回头,嘿嘿一笑,说:“喂!我叫巴雅尔,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你哥哥,你阿布是我叔叔。”

穆星河有些讶异,正要回应,她的同桌却先出手了,她拿书“啪”一下拍掉他的手,怒道:“巴雅尔,你干嘛?老师让我们爱护新同学,你干什么戳她!”

巴雅尔眉毛一竖,啐道:“关你什么事!事儿精!”

同桌待要反击,张老师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动静,在讲台上敲了敲板擦,训斥道:“巴雅尔,塔娜,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听课!”

穆星河这才得以拿出书本上课。

下了课,张老师嘱咐了几句就走了。一群同学叽叽喳喳围了上来,汉语蒙语混杂,对着穆星河问这问那:“你为什么转学啊?”她还没回应,又挤过来一个脑袋,问道:“你这么小,竟然跟我们一起上课?”还有个女孩说,“你的脸看着真光滑,能让我摸一摸吗?”到最后,有人不满意了,“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

巴雅尔奋力地拨开众人的包围,嚷嚷道:“我是她哥哥,有事你们问我啊,她刚来,你们别吓着她。”

就听有人嗤笑了一声,“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你看看自己那大脸盘子,能有这样的妹妹吗?”

巴雅尔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他怒气冲冲地冲着他道:“阿尔斯楞,为什么你总是找我的茬?我是没有这样的亲妹妹,但是,”他得意地道,“她是我的叔叔伊徳日布赫的女儿,当然也是我的妹妹。”

阿尔斯楞有些讶异,倒没有再说什么。他是一个典型的蒙古族男孩,高大、壮实,虽然只有十一岁,看着却是少年的模样了,在班里说一不二,孩子们一般都不敢招惹他。但巴雅尔是个例外,他因为个子矮,总被人嘲笑,尤其是阿尔斯楞,两人但凡有冲突,专戳他的短处,导致巴雅尔见了他就跟仇人一样。

众人见两人没吵起来,倒觉得没意思,这时上课铃响了,众人一哄而散。塔娜趁乱偷偷戳了一下穆星河的脸颊,却没逃过穆星河的眼睛,转头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赶紧讪讪地放下手,嘿嘿笑了两声,不自在地解释道,“我就是想知道,有多光滑……”

一天就这样闹哄哄过去了,班里的同学大约知道她应该是不会说话的,一半还在怀疑,一半已经斩钉截铁地认定了,要是会说话,怎么一天了,也没见她开口,老师也不叫她回答问题。孩子们并非完全都没有恶意,但老虎见到驴子得第一天都没急着动作,坏孩子们也不会在一开始就急着释放恶意。

阿木尔已经等在了小学部门口,两边放学时间差不多,他走快一点,便能赶在妹妹出来之前到达小学部。没多久,穆星河便牵着察哈力干出来了。察哈力干本来是他的马,比较温驯,便给了穆星河。他现在骑的这匹叫旭日干,在汉语里是风暴的意思,是一匹矫捷健壮的蒙古马,很有做杆子马的潜质,脾气却略有些暴烈。

穆星河见了阿木尔很高兴,冲他小跑过来,阿木尔赶紧过去扶住她,又帮她上了马。随后巴雅尔也牵着马走了出来,看见他,叫了一声“阿木尔哥哥”。

阿木尔摸摸他的头,他不高兴地甩开。阿木尔没有生气,从怀里拿出一只弹弓,递给他。他眼睛一亮,一把接过。趁他不注意,阿木尔又摸了一把他的头,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笑着跳上了马,一扯缰绳,带着穆星河走了。

巴雅尔懊恼地甩了甩马鞭,阿尔斯楞停在了他身旁,问道:“他是谁?怎么带着你妹妹走了?”

巴雅尔一边把玩着新得的弹弓,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是我的堂哥,敖登格日乐的哥哥。”

阿尔斯楞撇了撇嘴,“怪不得,亲哥哥呀……”

本来漫不经心的巴雅尔,却敏感地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未尽之语。阿木尔长得并不是多么出众,但他五官周正,身材颀长,一身的蓬勃气息,无论从蒙古人的眼光还是汉人的眼光来看,都算得上是个帅气的少年,和水灵灵的穆星河站在一起,神气上确实有几分相似。

但巴雅尔就不同了,他矮墩墩的,脸又圆润,尽管额吉说他以后会长高的,但他还是不甘心,恨不得一夜就窜得跟阿尔斯楞一样高,看他还敢不敢嘲笑自己。

他瞪了阿尔斯楞一眼,上马走了。

一到家,孟和便忍不住嘘寒问暖,问穆星河第一天上学的经历,见她表示一切都好,才稍稍放下心来,又笑着叹道:“我嘱咐巴雅尔要多照看你一点,别让人欺负了。他虽然个子矮,身体却很强壮,和人搏克都能摔倒比他高很多的男孩子,就是太贪玩,太小孩子气,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见女儿眼睛里泛着好奇,她又解释道:“我都忘了跟你介绍,他是你阿布哥哥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哥哥,以后你们在一个班,相互也能照料些。”

白天,趁着张老师问星河话的时候,她悄悄去教室找了巴雅尔,嘱托他多照看着妹妹。她的嫂嫂通拉嘎对巴雅尔看得很紧,当年巴雅尔一过继她们就搬走了,直到后来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宝音图,才搬回来。

孟和那时候不是不想把巴雅尔要回来,可是毕竟已经过继了,通拉嘎也没有想到结婚十几年了,她还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对巴雅尔倾注了全部心血。宝音图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养了巴雅尔近四年,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却已经长到了她身上,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直到现在,她对巴雅尔都是百依百顺,就算宝音图都要退一射之地,所以把巴雅尔养成了个骄纵莽撞的性子。因为有了宝音图,她怕孟和有了借口要回巴雅尔,所以即便搬了回来,跟她们家也很少走动,也格外忌讳孟和靠近巴雅尔,所以孟和每次想见巴雅尔都十分小心,唯恐让嫂嫂多心。

孟和又跟了她们两天,见一路上无事,也逐渐放下心来,毕竟也不能一直麻烦那日苏家帮忙照看羊群。况且,天气越来越暖和,白天也越来越长,草原上一年中最好的光景即将到来,这也是蒙古人一年中最放松的时候,路上什么可忧虑的了,只是担心星河在学校里的生活。向阳公社是蒙古族人占多数,蒙语是主要的交流语言,所以学校教学也偏重蒙语,不知道她能不能跟得上进度,所幸每天放学后,阿木尔都会给她补习蒙语,她学得也算顺利。

孟和的担忧不无道理,学习是一方面,在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孩子们小团体间的狰狞也逐渐显露了出来。经过几天的相处,那一半持怀疑态度的同学,也基本确信,新来的同学是个哑巴。

作者有话说:

没有存稿啦,下一步写多少就发多少了,工作日基本能保持日更,我周末反而没有时间,但会尽量保持一日一更的。

第7章

这让一部分孩子的心理,有了一种奇异的平衡,或者说,打破了一种平衡。这个新同学穿着光鲜亮丽的缎面袍子,长得白净秀气,和她们格格不入,就像笼罩着一种神秘高级的光环,让人不敢侵犯。可她是个哑巴,而且听说也只是一个牧民的孩子,并不是城里来的,也不是干部家庭出身,只是看着光鲜而已,光环一下子就打碎了。

班里有个个子高高的女生,总是目光讥诮地看着穆星河,以至于塔娜都注意到了,她神秘地向她传授作为老同学的经验:“班里最厉害的是阿尔斯楞,但只要不惹他,他也不会主动搭理别人,呃……除了巴雅尔。那个……”她悄悄指了指那个高个子女生,“她叫索隆高娃,是咱们班年纪最大的。你可千万别招惹她,她没事都要欺负人呢,她还有两个跟班……”她又指了指另外两个女孩子,“总之,咱们要离她们远点。”

穆星河点点头。

但是就像塔娜说的,她不主动去招惹,她们却要来欺负她。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正常教学秩序很难维持,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运动就被打断了。三年级只有一个班,两位老师,一位蒙语,一位汉语,也不分科目,什么都教。这节本来是张老师的课,但刚上了没多久,她就被叫走了。

她一走,教室里便像开了闸,从交头接耳、小声说话逐渐到追逐打闹起来。索隆高娃带着两个跟班往穆星河这边走来,她一屁股坐上了旁边一个女孩的书桌,女孩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

索隆高娃抬着下巴,冲着穆星河挑衅道:“喂!小哑巴,你不是我们蒙古人吧?”

穆星河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她继续逼问道:“你是汉人,为什么装我们蒙古人呢?”

塔娜看看穆星河,又看看她,小心地解释:“蒙古人、汉人不都一样吗?老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要团结……”

索隆高娃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她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进去。索隆高娃继续用她那讥诮的语气对穆星河道:“你还是国家的孩子,非但你现在的阿布额吉不是你的亲生阿布额吉,就是你原先的爸爸妈妈也不是亲生的,你是从上海来的孤儿,你的亲爸亲妈不要你啦,把你扔了……”

孩子们都惊呆了,她的话信息量太大,不由交头接耳交换着信息。他们中很多人,不懂国家的孩子是什么意思,但是“孤儿”“不是亲生”……他们是明白的。一时,各种各样的目光都落在了穆星河身上,连巴雅尔和塔娜也呆住了,就算是巴雅尔知道她是叔叔婶婶收养的,但并不知道她原先的爸爸妈妈也不是亲生的,她还是上海来的,那是好遥远的地方,只在传说中听说过的地方。

穆星河一时也怔忡住。她之前发烧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说什么“国家的孩子”。但那时候,她烧得昏昏沉沉的,没有心力想别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五个字却清晰地留在了脑海中,以至于索隆高娃刚开始提起的时候,她心里竟然浮起了一个念头:怎么又是这个”国家的孩子”?

可是索隆高娃紧接着的话便打碎了她的疑问,也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线,她心中惊疑不定,但更多是愤怒,她眼睛发红,怒气冲冲地冲着她“啊啊”大叫了两声。

索隆高娃非但不以为意,反而更加得意,“我就说你是个小哑巴吧,果然只会啊啊啊……啊!”

随着最后面的一个“啊”,她往后一仰,摔在了地上——穆星河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狮子,把她从课桌上推了下去。她的屁股着地,疼得大叫,瞬间也被激怒了,迅速爬了起来,抓住穆星河的头发,便狠狠拽了起来,“我让你推我!”

塔娜赶忙阻止,“别打了!别打了!”可是她个子也不大,被索隆高娃两个跟班拨了出来,她急得大叫:“巴雅尔!巴雅尔!快来救救敖登格日乐啊!”

巴雅尔一边大喊着“索隆高娃,你敢打我妹妹”,一边拼命往这边挤。

他上课的时候就一直偷偷把玩着他的新弹弓,老师一走,更是迫不及待到了窗边,尝试用弹弓打外面树上的鸟。等察觉冲突发生的时候,他已经被看热闹的同学一层层隔在了外面。他只能奋力往里突进,却被几个偷偷使坏的坏小子,故意绊住了脚,不让他进去。

他挤不进去,不由大急,朝里面大声喊了一句,“塔娜,你保护好我妹妹,我有好吃的都给你!”便撒腿往外跑去。

他一路狂奔到初二班的教室,冲着里面大喊:“阿木尔哥哥,有人欺负敖登格日乐,你快来啊!”

阿木尔正在上课,闻言“嚯”地扔下课本,就跑了出去。老师还拿着课本准备往下讲着,茫然地看着他一阵风似的跑了,下意识叫了一声,“阿木尔!”等反应过来,他放下课本,对教室里其他学生说,“你们先自习”,便也跟着去了。

小学部和中学部的教室都是泥土房子,中间也只隔了一堵矮矮的黄泥墙,平时的时候,他们都是绕着墙走的,今天阿木尔一撑墙头,便跃了过去。巴雅尔腿短,在后面费力地爬着,也忘了要绕路。

过了墙,沸反盈天的声音扑面而来,三年级外面挤了一圈看热闹的学生,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阿木尔奔过去,一手提一个,把他们撇到一旁,就这样一路开道,到了冲突的的中心,三个高一些的女孩子,围着两个小个子在厮打,里面露出一角淡蓝色的衣袍。

阿木尔急怒交加,快步上前,先把靠外的两个女孩子扔了出去,又提起最里面那个大个儿女孩,狠狠甩了出去,这才看见自己的妹妹。便忙把她拉起身检查,只见她头发散乱,头绳也不知哪里去了,脸上几道血淋淋的指甲抓痕,胸口的扣子也被拽掉了两颗,袍角耷拉了下来。

阿木尔又痛又怒,转身朝索隆高娃走去。半大少年的力气和小孩的不一样,索隆高娃刚才被他摔懵了,她被摔得头脑一阵嗡嗡嗡,半晌没有动静,等她回过神来,便看见一个高高的少年,冲着他怒气冲冲地走来。他双眼发红,胸口起伏不定,怒气有如尘雾,笼罩在他周围,她不由有些害怕。

她在班里横行霸道,是因为班里都是些小孩子,还都比她小,她也从来没有招惹过高年级的学生,所以从来没有遭遇过挫折,更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伤害,但是阿木尔摔她这一下,让她感受到了彻骨疼痛,而且这还没完……

阿木尔就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到了她跟前,她不由害怕地往后缩了一缩。阿木尔一把拽住她胸口的衣服,提起了拳头,她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哇”一声大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这时候,阿木尔的老师赶到了,连忙阻止他:“阿木尔,住手!”

阿木尔没有抬头,他紧紧盯着索隆高娃,咬牙切齿道:“你敢再欺负我妹妹!”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十分难听,索隆高娃听了更加毛骨悚然。阿木尔举高了拳头,一拳挥了下去,她赶紧闭上眼大叫“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拳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她旁边翻到的一张木凳上,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蒙古少年的拳头连牛脊骨都能打断,何况一只劣质的凳子,索隆高娃彻底不敢动弹了。

阿木尔站起身,走到老师跟前,低声道:“老师,我要请假。”

老师看了眼一身狼狈的穆星河和塔娜,点了点头。阿木尔给穆星河整理了下衣服,拿起她的书包,朝旁边的巴雅尔打了个眼风,巴雅尔会意,叫上塔娜,一起出了教室。

外面看热闹的学生已经被阿木尔的老师驱散了,这会儿或偷偷摸摸躲在各自教室的门后打探,或从窗口探出头来瞧动静。

阿木尔不理会,带着弟弟妹妹们出了大门,到了一个角落停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塔娜对他粗粝奇怪的声音有点害怕,低着头不敢看他,更别说回答了。巴雅尔看了看穆星河,硬着头皮道:“那个索隆高娃说,敖登格日乐是国家的孩子,她原先的阿布额吉都不是亲生的,还说她是上海来的孤儿……”说完,又小心瞥了穆星河一眼,嘟囔道,“后来她们就打起来了……”

阿木尔一时惊怒不已,穆星河的身世向阳公社知道的人很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是穆老师亲生的,更何况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小姑娘,这个叫索隆高娃的女孩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还了解得这么清楚。

第8章

看着满腔郁愤却又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回了一句“不要听她胡说”。见妹妹眉头仍然不见疏解,只得闷闷道,“先去卫生院”,又转头向塔娜道谢,“谢谢你”。

塔娜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情况其实要比穆星河好很多,只有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肿了一块儿。阿木尔要带她一起去卫生院,她忙摆摆手,“我就不用了,巴雅尔说给我带好吃的。”

巴雅尔无语地瞪了她一眼,她立即跟个发条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你想赖账吗?”

巴雅尔只得连声道:“给给给,都给你行了吧?”

塔娜哼了一声,跟阿木尔和穆星河道别,却没回教室,而是往家里去了。她一厢情愿地认为,阿木尔也帮她请了假,所以今天就可以不用上学了,她家就在镇上,走走就到了。

巴雅尔也只得跟阿木尔两人告别,却又回了教室,他的弹弓和书包还在教室里呢。许是被方才的变故吓着了,教室里竟然有些安静,就算有说话的,也都很小声。索隆高娃和她的两个跟班惊魂未定,看见他进来,竟然忍不住缩作一团,更别说找他麻烦了。

巴雅尔冲她们“哼”了一声,把弹弓揣进胸口,拿起书包,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自然也觉得自己是请了假的。

阿木尔带着穆星河去了公社卫生院,说是卫生院,其实就几间屋,此时院里也只有一位值班大夫。

穆星河自打听了索隆高娃那些话,胸腔里就像烧着一团火,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她不追问阿木尔,一是她本能觉得哥哥也是个孩子,这种事只有大人说的才算,问他也没用;二是哥哥说话不方便,她不想使他为难。但是她一腔愤怒和疑问无处发泄,只能紧绷着小脸,抿着嘴角,一言不发。便是医生问她什么,也不回答。

他以为她被打伤了不高兴,倒也不计较,仔细检查了一番,便给开了一瓶药。面对阿木尔“会不会留疤”的担心,他宽慰道:“你们这么大,正是生机旺盛的时候,恢复得总要好一些,最不济,也只有最深的这一道会留一点轻微的痕迹,时间久了,也可能就渐渐没了,不要太担心。”说完,心里忍不住嘀咕,这是哪个孩子这么狠心,把人这么干净白嫩的一张脸抓成这样?

阿木尔却不敢大意,认真记下了注意事项。

出了卫生院,阿木尔也没着急带妹妹回家,而是带她去了趟生产队,给阿布伊徳日布赫留了张纸条,简单叙述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让他晚上回趟家。他敏感地察觉到,这件事如果不好好解决,可能会给妹妹带来很大的伤害,他需要阿布和额吉都给予她坚定的支持。

接下来,兄妹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家,阿木尔照例忙里忙外,做好了饭。孟和赶着牛羊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先到了,不由有些惊奇,但听了儿子简短的叙述,了解了事情原委后,不禁勃然大怒。她像只被伤了幼崽的母狼,咆哮着甩了几下鞭子,大步流星地进了毡房。

穆星河从一回来就窝在了她的铺盖上,怀里一直抱着她的熊猫布偶,一脸沉郁。见孟和额吉走了进来,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了她,眼里有深深的疑问,和带着怯意的期待。

孟和坦荡地回视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别听那个坏孩子的胡话!你当然是你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你自己能感受得出来啊,他们对你那么好——托娅老师说,学校里只有你一年四季都要穿新衣服,你小时候爱生病,你爸爸妈妈天天背着你往卫生院跑,守着你整夜整夜的不敢睡觉……别的小朋友别提多么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了!你看我对阿木尔都做不到这样呀。”

得到了期待中的答案,穆星河忍不住扑到孟和的怀里,大哭起来。孟和心疼死了,她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她都没这样哭过啊。

阿木尔端了饭上来,可一家人谁也没胃口吃。孟和抱着女儿,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不断宽慰着她。她已经不哭了,许是方才哭得太狠,时不时还要抽噎几下。毡房里十分安静,便显得她的抽噎声格外突兀,竟让阿木尔有些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毡房外传来狗叫声,狗比人更早一步察觉到了男主人归来的马蹄声。阿木尔霍然起身,推开门便迎了出去。伊徳日布赫瞬息而至,看到儿子,将缰绳递给了他,便大步往毡房里走去。

孟和迎了上来,她忿忿地对丈夫控诉道:“这个孩子太坏了!简直是坏透了!她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们的敖登格日乐?”一边说,一边给丈夫打了个眼风。

伊徳日布赫神情纹丝不动,他大步上前,一把将穆星河举过头顶。目光掠过她脸上的伤时,眼中浮现出一丝怒意,但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认真看着女儿的眼睛,说:“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但阿布要先问你一句,你是相信阿布额吉的话,还是那个坏孩子的?”

穆星河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旁边的孟和额吉,指了指二人。

伊徳日布赫露出欣慰的笑容,把她放了下来。他高兴地道:“这就对了,我们才是一家人,干什么要听一个坏孩子的话呢?她才认识你几天,又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呢?你如果真信了,就成了个小傻瓜了。”

穆星河赶紧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小傻瓜。

伊徳日布赫摸摸她的头,笑着道:“你当然不是小傻瓜,我们的敖登格日乐聪明着呢,才七岁就读三年级了。我听说那个坏孩子都十二岁了,还跟你上一个班,她一定是嫉妒,才编出这样的瞎话来欺负你。你可不能上当。”

伊徳日布赫的态度完全不同,他这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散漫模样几乎瞬间就感染了穆星河,反而让她一直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下来,甚至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傻,竟然相信一个坏孩子不怀好意的谎话。

伊徳日布赫拉着她坐到了饭桌前,仔细端详了她的脸,自言自语道:“这孩子确实太坏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阿木尔赶紧朝他摆摆手,他便道:“那我就放心了。”转头又对孟和说:“赶快吃饭吧,我都饿死了。”

阿木尔之前怕饭凉透了,又放回了锅里温着。

孟和见丈夫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女儿的心结,心里正松了一口气,闻言,赶紧掀了锅盖,笑着道:“今天有你爱吃的奶豆腐,都怪那个坏孩子,害得我们敖登格日乐伤心,到现在都没吃饭呢。”

伊徳日布赫听见,刮了一下穆星河的鼻尖,说道:“你看,犯傻了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吃饱了饭,心情都不会差。”

穆星河不好意思地笑了,把孟和先盛到她面前的奶豆腐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先吃。

看着她的笑脸,阿木尔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事情好像不一样了。在这之前的穆星河,虽然很听话,从不闹乱子,有时候也会笑一下,但她也从来不主动跟他们互动,总是被动地接受他们的赋予。可是今天她头一次释放了安静之外的情绪,展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似乎第一次向他们敞开了心扉。这一刻,他感觉到,她开始真正愿意接纳他们,他们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近过。这像一个契机,打开了一个紧闭的闸口。

或许,这次也不算坏事,但当他看到妹妹脸上的伤时,又觉得忍不下这怒气。

吃完饭,孟和一边小心翼翼地给穆星河上药,一边心疼地直叹气,时不时还要骂那个坏女孩几句。上着上着,她突然“嚯”地站起来,忿忿道:“不行,不能让我的女儿白受欺负,我一定要找她算账!”

伊徳日布赫忙一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别太激动了。她这才坐下,把药给上完,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要是留了疤,我非把她家掀了不可,怎么教出这么个狠毒的孩子!”

第二天,孟和执意要去学校找索隆高娃算账,就跟儿子女儿一起走了。那日苏的额吉对她们家时不时的叨扰已经习惯,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她们的孩子也是好朋友。面对伊徳日布赫的嘱托,她只是问了下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听闻穆星河被欺负了,脸差点都毁了,倒也跟着生了一回气。

孟和像只战意炽盛的斗鸡,领着女儿,杀气腾腾地杀去了三年班级。

到了门口,她冲着教室里大喝一声:”谁是索隆高娃!”接着,又补充道:“还有阿拉坦其其格和海丽汗!”

教室里一时鸦雀无声,孩子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随后看到了她身边的敖登格日乐,明白了那是她的额吉,来替她出头来了,不由都暗暗称奇。

蒙古族的孩子都是放养的,摔打着长大,刚会走就会摔跤了,奉行强者为尊。所以小孩子被欺负了,往往很少告诉父母。大多家长的意思就是,你要么打回去,要么就自己想办法找回场子。索隆高娃在班里称王称霸,作威作福,这还是头一次有家长来找她算账的。

第9章

索隆高娃昨天着实被凶神恶煞的阿木尔吓到了,一直到放学回了家,都没从惶惶不安的情绪里出来,但睡了一觉起来,理智回笼,平常作威作福、关键时候竟然被吓得当众痛哭求饶的羞耻心泛了上来,便不愿意再面对见过自己出丑的同学,所以吃了早饭,就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去上学。

直到她的额吉发了火,她才一步一挪,不情不愿地往学校走去。没想到,到了学校,还有更大的“惊吓”在等着她,一个相熟的同学拉住了她,着急地跟她报信道:“你不要往里走了,你昨天打的那个小孩子的额吉找过来了,她要找你算账呢……”

索隆高娃大惊失色,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以为这件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后续啊。敖登格日乐的哥哥已经那么厉害了,她的额吉岂不是个母狮子?

索隆高娃腿都有点软了,不由有点懊悔,不该招惹这个小姑娘。她已经十二岁了,开始有了懵懂的性别意识,平常就比较爱打扮,这样的年月,大多数孩子都灰扑扑的,她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更亮眼一些,有时候系个红色的纱巾,或者在头上绑个花头巾。

她一直看不上班里其他小姑娘,觉得她们一个个就跟秃尾巴喜鹊似的,乌眉燥眼。可是班里突然来了一个小姑娘,虽然一团孩子气,但长得白皙明净,衬得自己像个烧火丫头,一下子就让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打扮显得可笑起来。更可恨的是,她经常有漂亮的衣服穿,还有缎子的。她已经好几年没穿过缎面的袍子了,就算是过年都捞不着一件,明明她只是个牧民的孩子……所以,她怎么也看她不顺眼。

她慌忙转身就跑,谁知道阿尔斯楞从窗子里看到了她的身影,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喊道:“索隆高娃,你别跑啊!有人找你!”

她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飞快地跑了。孟和闻声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孟和冷笑一声,“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可知道你家就在镇上。”

班主任张老师听到动静,这时也匆忙赶了过来,见她手里提着个凳子,还以为她要打人,赶忙劝道:“敖登格日乐额吉,您冷静一下,把凳子放下。”

孟和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中的凳子,抬头笑道:“老师,别担心,听说我儿子昨天打坏了别人的凳子,他阿布就连夜给做了一个,不能耽误孩子上学不是?”

张老师这才放下心来,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敖登格日乐的额吉虽然护犊子,却并非不讲道理。她快步迎上前去,接下了凳子,跟她道歉道:“敖登格日乐额吉,真是对不住,都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孩子受了委屈。”她昨晚回来,就听说了这起事端,本来想今天处理的,谁想到,一大早孩子的额吉就杀了过来。

孟和摇摇头,反倒宽慰她道:“这不能怪你们,你们也不容易。”

这年头的教师并不怎么受待见,昨天她和几个老师就又被叫到公社做“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实在身不由己。所幸向阳公社的书记对读书人还算尊重,每次上面来文件,都只是走个过场,不然学校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孟和就是知道这些底细,才不去苛责她们。蒙古人骨子里是尊师重道的,不然在如今的氛围下,老师们也很难辖制住学生们,但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孟和和她寒暄完,便面色一肃,跟她说道:“我要见这些孩子们,让她们给我女儿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欺负她。我还要见她们的父母,我的女儿年纪小,以后还要跟她们在一个班上学,我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

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张老师没办法,只得跟蒙语老师哈图调了课,去找索隆高娃几个。索隆高娃和海丽汗都住在镇上,她额吉是公社羊毛厂的工人,阿布却还是牧民。海丽汗的阿布是公社的干部,阿拉坦其其格家在牧区,离公社很远,所以她是住校的,她便叫人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张老师找到了索隆高娃的额吉和海丽汗的阿布,他们又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一路给拽到了学校。

他们本来不以为意,但听说打伤了一个才七岁的孩子,人家的额吉不依不饶找上门来,不肯善罢甘休,才不情不愿走了这一趟。

到了办公室,孟和和穆星河已经等在了那里,阿拉坦其其格也早被叫过来了,瑟缩在墙角,但孟和并没有先难为她。见了索隆高娃,孟和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了过来,说道:“你就是索隆高娃,就是你把我女儿打成这样的?”

索隆高娃的额吉抬头看了一眼穆星河,只见她脸上明晃晃三道血檩子,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尤其显得触目惊心,心中不由一跳,知道女儿这次是真的闯了大祸,冷不丁一巴掌就狠狠拍在了她的头上,索隆高娃顿时惨叫了起来。

穆星河吓了一跳,看她这样子,竟觉得有点可怜。她爸爸妈妈从来都没对她红过脸,更别说打她了,而且她的额吉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不分轻重的殴打,总觉得让人有些不舒服。

孟和也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打人,一时梗住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对女儿说道:“敖登格日乐,你先回教室,这里乱糟糟的,别吓到你。”

穆星河点点头走了,孟和跟出门外,见她确实回了教室,才转身回来,对索隆高娃的额吉说道:“这位大姐,你先别急着打孩子,我们先把事儿捋一捋,免得说我冤枉了你家的孩子。”接着她把事情经过说了,当时那么多孩子围观,还有初中部的老师见证,她们抵赖不得。

孟和又说道:“她打人这事先放一边,我只问你女儿一句,她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说我女儿是上海孤儿,她原来的爸爸妈妈都不是亲生的?”

面对孟和的逼问,索隆高娃一时嗫嚅不语,最后“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是真的怕了。她没想到,她一次寻常的逞威风会引发这样的兴师动众,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阵仗。旁边的海丽汗和阿拉坦其其格也跟着啜泣起来。

但孟和不为所动,她不耐烦地用马鞭敲了敲桌子,“别哭了,回答我!”她的额吉也拧了一把她的耳朵,叱喝道:“快说!”

索隆高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断断续续把事情原委说了。原来她有一次没交作业,老师让她做完了自己送到办公室去。她逼着别的孩子做完后,自己又抄了一遍,便拿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位老师和张老师在说话。

那老师问她,“你们班新来的那个女孩,长得蛮秀气,不像牧区的孩子啊。”她当时在批改作业,下意识回了一句,“她是被收养的,原本是汉人。”

她一时好奇,便没往前走,而是躲在门外继续听她们说话,接着又听那位老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师反应了过来,抬起头,顿了一下,含糊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家长也没细说。”

虽然她打混过去了,但索隆高娃却上了心。她的跟班之一海丽汗的父亲是公社管户籍的干部,她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一些近乎成人的小心机,便让海丽汗偷偷跟她父亲打听这件事。

有人在草原上罹难,并不是一件小事,当时向阳公社也协助红旗公社处理了相关事宜,所以公社里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件事的,只是跟当事人对不上号。但海丽汗的阿布在公社管户籍,穆星河上户口的时候,他才知道,她就是当初那对夫妻留下来的孩子,也因为她国家孩子的特殊身份,知道了他们其实也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海丽汗旁敲侧击,他也没当回事,就当闲话一样,一句一句被套了出来。

他方才一到,就敏锐地发觉,他女儿不是今天的主角,那个索隆高娃才是罪魁祸首,所以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万万没想到,转了一圈,这口锅竟落到了他的头上——自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面对孟和利箭一样的目光,他不由涨红了脸,讷讷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孩子们有这些小心思……”

“啪!”孟和又往桌子上拍了一下马鞭,打断了他的辩解,她毫不客气地道:“不用跟我解释,我明确地告诉你,敖登格日乐是穆老师夫妻俩的亲生女儿,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我见过她阿布的照片,父女俩长得一模一样。她不是什么国家的孩子,也不是什么上海孤儿,不要用你那做大人的嘴胡咧咧。告诉你的女儿,告诉所有人,我的女儿是她父母亲生的,一切都是你无端的猜测。”

他和女儿闲话,不可能把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海丽汗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有些还是她和索隆高娃她们一起推测出来的。所以,他完全可以把她们糊弄过去,但他大小也是个干部,即便他有错,她也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他强忍着不满道:“敖登格日乐额吉,我和伊徳日布赫也是好朋友,这件事我们私下解决吧,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不行!”孟和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就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女儿是被诬陷的。”

面对这个愤怒的母狮一般凶悍的女人,他着实头疼不已,知道今天不能善了,哼哧了半天,他才狠狠瞪了女儿一眼,“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说完,却又扫了索隆高娃一眼,索隆高娃不禁噤若寒蝉。

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别瞎猜,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孩子是汉人没错,但她的父母虽然去世了,却是她亲生的,什么国家的孩子,什么上海孤儿,你们从哪儿听说的,就胡乱凑在一起。”

海丽汗也被今天的阵仗吓到了,她没有想到,这事惊动了老师,惊动了家长,最关键还把她阿布给卷了进来,让他被人这样逼迫,她都不敢想象回家后会面对阿布怎样的暴怒。真相是什么她已经不想管了,她只想这种让她恐惧的气氛赶紧过去,她哭着大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瞎猜的,都是我胡说……”又对索隆高娃道,“索隆高娃,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你不要相信!”

索隆高娃已经完全吓傻了,今天是她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可怕的场景,她已经无法思考,跟着海丽汗一起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乱说了。”

孟和哼了一声,说:“这些话你跟我女儿说。”说着,转头对张老师说道:“张老师,麻烦您把我女儿带来。”

张老师心里正自责,她也没想到,源头竟是自己那不经心的两句话,汗颜得无以复加。听了她的话,忍不住要开口道歉:“敖登格日乐额吉,我……”

孟和一摆手阻止了她,道:“跟你无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您去吧。”说着又扫了索隆高娃一眼,这个女孩实在太有心机了,谁能料到旁人无心的几句话,就让她搞出这么多风雨。

张老师又愧又悔,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听她的话,去找敖登格日乐了。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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