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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骑摩托瘫痪,只因为丈夫带她骑了一次摩托车

人气:197 ℃/2023-12-12 03:39:35

向地飞行

她觉得这是向死而生的快乐。她坐在这部灵巧的轮椅上,丈夫骑着崭新的意大利赛车,一手压着龙头,一手拉住轮椅的不锈钢扶手。他没戴头盔,在这个深灰色的夜里,警察像凋萎的花朵倚着墙角打盹。她如同一只卡住的圆规,僵硬地抬着脖子,眼睛四十五度角望向前方高处,一丝亢奋的笑容绽放在弯月般嘴角,这是她瘫痪后第一个笑容。

丈夫喊道:“我们就要来一个大拐弯啦!享受这漩涡一样的弧度吧!”他放开制动,弓着腰猛力踩踏板,她感到自己起飞了,赭色的楼群倒了下来,砸在她变得脆弱的视觉神经上,她“啊”地喊叫起来,汗珠从白皙的额头上沁出,枯干额发落到睫毛上,带来欺凌人的感觉,她的手石头一样死在膝盖上,委屈地闭上了眼睛:死吧,让我还是死了吧!

泪水正要溢出眼眶,一根温柔的手指撩起了她的额发,丈夫的手指像两三道犁,犁开她的发路,在她头皮上向后掠过,让她想起池塘和池塘上空的翠鸟。他的声音慈爱地说:“快看,广场来了!”

素日里拥挤的城市好像死了,她的眸子反射出空寂无人的市中心,群楼林立,暗淡无光,暗黄色的路灯排成一圈圈长明灯,马路上的斑马线已僵硬发凉,只有她轮椅滚动向前发出“咔咔”声,连丈夫的自行车也鬼魅般没一丝声响。丈夫把她的轮椅推到了前头,她现在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的手,好像不忠的命运突然又攫住了她,推她飞向不可逾越的界限。她看见整个广场向她撞来,如沉默的海啸,如无声的地震,她想蒙住自己的脸,可手没有了,她想从这长在自己身体上的轮椅中跳出来,可腿没有了,她的眼泪像鲜血从伤口里淌出来,死亡有什么了不起?比得过此时此刻在死里求快乐的深夜兜风吗?

妈妈哭着握住她毫无感觉的手,如同捏住一朵枯死的花:“你不该跳!”

不该跳?她哪有时间想该不该?那个龌龊的夜里,公司年会在滚沸的酒浆和难闻的雪茄烟味里像一盘汤突然变了质。她坐着喝一杯奇异果汁,微笑着回绝前来邀舞的几乎不太认识的男同事,他们喝得像动物园笼子里来回疾走的土狗,他们瞪着眼睛看她,好像她是一块带血的鹿肉。平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女文员珊蒂喝得满面通红,突然蹦进舞池像一个被揍过的弹簧向各个方向反弹出来,她惊讶地看见一群男销售围住珊蒂,下流地摆动他们有的瘦有的肥的屁股,管销售的副总经理搂住了珊蒂跳慢舞,灯光一亮的瞬间,她惊讶地看见副总的手伸进了珊蒂的短裙……

一切变质得太快,她站起来去衣帽间拿自己的外衣,衣帽间的门在她背后“砰”地合上了,她一回头,两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销售像两只红眼睛的苍蝇瞪着她,喝得忘乎所以,她抱着大衣退到窗边,举起自己的手机:“我丈夫在公司门口,他来接我了。”

“让他等着吧!”一个台湾籍的销售这么回答她,觉得自己非常幽默;跟着他的那个销售笑了起来:“辛苦了一年,我们给公司挣了无数的钱,经理已经在外头跟珊蒂大干起来,你是我们的了。”

“你们清醒一点好不好?”她绝望地喊道。大衣被台湾人狠狠扯住,一使劲,衣服到了他手里,他一扬手,大衣飞起来,落在衣帽架上,摊开了露出里面粉红的衬里。这台湾人眼光黏糊糊地看看大衣,对她说:“你要像大衣一样乖乖地摊开手脚……”

两个喝醉的家伙哈哈大笑逼了过来,四只手已经摸到了她的手臂,可她消失了,就像一个童话,只剩下洞开的窗户……白痴般瞪着四只充血的色眼,他们狂叫起来,整个年会派对惊醒过来,珊蒂躺在沙发上呻吟,如一条母狗晃着她松软的大腿。“出人命啦!”副总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把她打得跳了起来……

他踩着稳定的节奏,完成一个巨大的圆弧,让瘫在轮椅上的妻子飞完这一程。他是一个贞女的丈夫,他是一个圣女的男人,他在妻子的那一跳里成了被赋格的曲子。

越过妻子僵直的背影,他眺望午夜城市灰色的天际线,在城市的中心,车流和人流都消失了,让人想起冬天。冬天已经来临,降落在他和她的生命里,这是命运,无法更改。

女人用她的天真和从小养成的洁癖换来了荣誉和荣誉的空虚,她的身体没被发情的销售员玷污,可他们也没为她的瘫痪去把牢底坐穿,度过短短的象征性的刑期,...

他在她离开医院回到家里第二个月的头一个星期天下午拉上玫瑰色窗帘,对她说:“美人,我要上来了!”

她眼睛睁圆,眼泪像不听话的鱼,从池塘里跳出去。他解开她宽松的病服,整个人体似乎都小了一圈,他的手抚过这圣洁的肉体,抑制不住怜悯的颤抖,他怕她感觉到他这可耻的怜悯,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即便他发狂地进入她,进入不可侵犯的圣洁,她也感觉不到,他可耻地想象那两个想要趴到她腿间让她无助呻吟的猥琐男人,这想象让他可耻地更加雄壮,可她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可耻。她令他的可耻变成了不可承当的悲哀。

他放下她麻木的大腿,从她身上下来,她空洞的瞳孔瞪着他的眼睛:“让我死吧!我已经死了一大半,让我彻底死吧!”

他不能让她死,他要让她感觉到活着。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关到底,揣摩演员表情的技巧,他再次上到她身上的时候,想用表情让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爱,让她的心活过来。不过,一个尤物如今成了勉强的活物,他没有办法永远一个人跳舞,他正式沦为一个演员。

巨大的圆弧完成了,大转弯让夫妇俩在深夜的广场上欢笑起来,男人松懈地踩着车,懒散地推动妻子的轮椅,女人试图改变僵直的身姿,她缓缓转过眼珠,看见男人俯下寻找她嘴唇的脸,他们恩爱地互相吻了一下,女人充满感激,男人闻到她嘴里那肠胃不消化的酸气。

他们的自行车和轮椅停在一家俱乐部门口,这里是深夜里的港湾,漂泊的灵魂在这里进进出出,红男绿女瞥一眼这对奇怪的夫妻,又旋转着沉入霓虹灯的影儿里。妻子对丈夫说:“你可以来这种地方找个活的女人,不要太频繁,也不必告诉我。”

男人温柔地看着轮椅上的妻子:“有你,我什么都不缺。”

男人服务的公司也获得了巨大的销售业绩,女上司被请到欧洲总部领取了大老板的褒扬和一笔给予管理层的奖金,她回到这个城市,高高举起手臂,手里举着一张支票:“让我们拼命工作使劲享受!”

大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越神秘就越有趣,越不说越雀跃。管理层不大,十来个人,涵盖了公司各个部门。公司卖的是昂贵的货品,如果要庆祝,只能去更昂贵和神秘的所在。

周五的傍晚,女上司安琪拉带着大家出发了,她真是个玩气氛的高手,从精致的手袋里取出一堆黑绸布,亲手把每个下属的眼睛蒙上:“我卖了你们你们也只好帮我数钱!”

大家笑起来,这个嫁给老外的本地女人辣手起来比泼妇还泼,猜不透时像外国人一样难猜。从她身上,飘来一股顶级香水的前调。

安琪拉漫不经心地在他脑袋后面用黑绸带扎住他,淡淡地在他耳边咕哝了一句:“太太好点了没?能动了吗?”

他缓缓摇动他的头颅,没有说话。安琪拉在他肩膀上拍了两拍,像是安慰。

车行驶了很长时间,车窗外飘来树林的松脂香气,车肯定开出了都市,来到了郊区。他们感觉到车在爬坡,这个都市在大江的冲积平原上,为什么要爬坡呢?接着,他们嗅到了星空的气味,星空像一只被忘却在野地里的花盆,散发出孤独却平安的气息。

扯下蒙眼的黑绸布,他们置身在一片雪松林中间,这里有家亮着幽光的乡村俱乐部,安琪拉把衬衣袖子挽到肘部,她的刘海覆在她雪白的圆脸上,她的高跟鞋托起了她原本就已经很翘的臀部,她说:“一年到头,大家辛苦了,我是你们的直线上司,现在,这是用巴黎批给我的额度买下两天的乐园,这里一切都属于你们两天,我的经理们,尽情玩乐吧!”一位穿黑西服戴红花领结的侍者微笑着走过来,在安琪拉的尾音里“啪”一声放飞香槟的木塞,浓稠的白色从瓶里喷出来,从经理们额头上飞过,一队苗条的女侍者穿着黑色的衣裙送上水晶杯,经理们欢笑着向安琪拉举起酒杯,他们把背后称呼她的绰号喊叫了出来:“沙——”

安琪拉安详地点点头,侧过身去把玲珑的曲线露给男女下属,她扭头回来说:“把我称为沙皇证明你们不懂我的温柔。”

天哪,这是一个何等奢靡的俱乐部!大堂的吧台公然用整块的黄金来镶边,巨大的云石吊灯是欧洲古董,一棵合抱的柳杉矗立在玻璃天顶下,为了让它得到雨露,沙特阿拉伯制造的雨水泵安装在俱乐部背后的树林里,这泵不但会把雨水灌到室内囚树的根系,而且还会自动调节水位,把多余的积水倒排出去,免得沤烂树根。光这泵,就要花上几百万。

大家先领了房卡进客房,客房金碧辉煌,马桶上描着埃及法老私藏壁画的不同局部,漱口水全部取自阿尔卑斯山脉的天然矿泉。他疲惫地放下行李,探头出去呼吸一口清新空气,空气里除了松林的脂香,还隐隐飘来上等烤肉的气味。

吃什么呢?安琪拉换了赴宴的黑色晚礼服,裸露的肩上覆盖着法国丝巾,其他几个女经理比较土气,只能把自己打扮成介于******和交际花之间的暧昧货色,男经理彼此吐着舌头,同僚们半露出的乳房仿佛是放得过于显眼的老鼠药,让老鼠们瞧不起。

一桌亮闪闪的瓷器,欧式布桌放在中式圆台面上,刀叉是纯银的。安琪拉说:“先上开胃菜。”五十开外留着八字胡的港籍荐酒师送来酒单,安琪拉叹口气:“这酒单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要拉菲吧,哪年的好?”香港人摸摸抖动个不停的小胡髭,挨个儿打量男客,然后他一鞠躬,对安琪拉说:“就照马大母(法语‘夫人’)你意思,来最好的!”

开胃菜好似一碟子胶冻,颤动着,黄黄的在碟子里丰满。没人解释这是什么,安琪拉说:“尝尝!”大家像不允许男人来湿吻的中学女生,伸出舌尖戒备地舐舐:一股腥臊的鲜美。咬了,吞了,安琪拉若无其事说:胎盘冻。

汤来了,滚烫,用酒精小炉在白瓷碗下熬着小火,大家低头看,汤汁浓得像黏痰,噗噗冒起白色发干如菊花瓣的气泡,安琪拉的银色小勺伸进去搅拌:“不是都说自己被公司榨干了吗?喝吧!还给你们!”

品在舌尖上,这汤汁干干的,如出汗的木乃伊,有股陈尿的气味,恨不得要呕出来,一口吞下去,看着残余的汤汁被酒精炉烤干,安琪拉惋惜地摇摇头:“没有识货人,这人参汤是客户送大老板的老货熬的,加了鳄鱼脑花煮了一夜一白天!”

还有什么瘆人的东西没上?他品尝面前的一切,想象自己把开胃菜和汤都打包一份回去,喂给僵直在床榻上的妻子喝。现在她渐渐成了一尊会吃会喝的人像,不再和他聊天,她发白的瞳仁凝视他,如石像凝视蓝天。他想把安琪拉的话重复给妻子听,即便她的眼睛投射出一丝疑问,他也会快乐。

主菜倒没弄什么玄虚,喜欢牛排的有空运的安格斯牛排,喜欢海鲜的有澳洲龙虾和生蚝。他注意到安琪拉的T骨牛排才三分熟,她的薄嘴唇启开,露出一排贝齿,咬在粉红含汁的肉上,牛肉的血水染红她的牙,看不见的舌头往后使劲一裹,落进燥热的深处……他要了十二只活生蚝和一切两半的一只大美国柠檬,柠檬汁挤上贝壳的时候,贝肉如同被电击的嘴唇紧紧缩成一条线,然后才慢慢慢慢瘫软下来。他张开大口,把柔软湿润的一切舔进嘴里,咽下喉咙。鲜美呈放射状嵌进摇摆如珊瑚的味蕾……

终于送来了甜品和餐后的加拿大冰酒,男人们直接就拒绝了这甜蜜的东西,走到庭院里去吸烟。他和IT部门的总监一起点燃褐色烟卷,往墨绿的树枝上吐白色雾团。IT总监点着头看他一眼:“我听安琪拉说要送你一份大礼,表彰你这艰难一年!”

“艰难?”他咕哝了一声,随即明白了,她们说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他那出了名的妻子。她已经瘫痪整整一年了,躺在床上,缺人陪伴,度过一个又一个永昼。

安琪拉召唤自己的团队,他们端起哥伦比亚酸咖啡,在松树下听老板说出她一年中最温情的话。安琪拉数说了每个人的难处,有些难处本人都第一次听见,听了却绽放开浑身毛孔体会到极深,老板原来可以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他漫不经心地听,他觉得很疲劳,长路漫漫刚刚上路,他明白自己还没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哀哭,不过就快缓过神来了,就要悲从中来了。瘫在床上的人不再有复原的可能,她为什么不假思索从窗口一跃而下?难道她没有别的智慧应对那两只畜生?在那种地方她为什么早一点不脱身出来?他知道自己肚子里的这些疑问非常可鄙非常烂污,不过这些污秽的思想已经徘徊在他心里,因为摆在面前的结果让所有人看明白它是最坏的一种结果,至少是最坏结果之一。她纵身一跃,保全了清洁,丧失了人生。他想说两个人的人生,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么说真是太肮脏了!

安琪拉在说什么他没留意,然而他意识到老板的眼光在他脸上逗留了一下,显出某种温暖甚至于暧昧的情绪,他摇摇头,赶开妻子僵硬的身影,她的母亲在陪伴她,一直到他回家。他坚持自己亲手照料她的一切,端屎端尿,为她翻身,喂水喂饭,他像一个被从包围圈里救出来的骄傲的将军,决定让重伤的救兵从此充当自己的近卫军,哪怕他们都缺胳膊少腿,哪怕他们永远躺在担架上流苦涩的口水。她是他的恩人!

安琪拉把队伍带进后院的SPA,她说:“好好享受一下吧,如果你们睡着了,不用回房间,整夜的费用都由公司出,只要愿意,可以药薰油压到早上。”

女经理向右,男经理向左,鱼贯进了播放森林鸟鸣声的包间,这里的SPA面向松林,一半露天,门外是温泉池,冒着带硫磺味儿的热气。一位恭顺的年轻女人穿着真丝唐装,领他看过SPA的设施,低头说:“先生请泡温泉吧,水温有四十五度,请不要一下子泡得太烫,您需要我的时候请按墙上的铃。”

他把手伸进露天的温泉,突然想问清来这里的路线,以后带妻子来好好泡一泡,也许她会血脉流通发生奇迹呢?他激动地按铃,向女侍要俱乐部的地址和电话,然后他慢慢静下来,蹚到温水池子里,想让自己松懈下来。手机响了,是岳母拿着话筒,让妻子和他道晚安。他激动地告诉妻子关于温泉的发现,他对着话筒讲春天的故事:“我此刻就站在水里,这是自然的硫磺泉,你来试试,一定对你有好处!”妻子在电话里柔声笑了起来,好比一串细小的玻璃珠子散开了依次落在地板上,她虚弱地说:“好的,我会做个好梦的,谢谢老公记挂我!”挂电话的时候,她却有点怒冲冲地说:“在外头别魂不守舍,我可是认真的,看看周围有没有适合你的女人!要一个!我不会生气的!”

她挂了电话,把他目瞪口呆地撂在冒热雾的水池里,他膝盖上一痒,低头看去,竟然这么热的热水里有一群小鱼,围着他多毛的小腿,光顾他布满老皮的皮肤……

他没在热水池里睡着,这水蓄积了一种能量,在二十分钟里面,你可以抵挡它,超过二十分钟,你只能跳起来,否则就温水煮了青蛙。他跳出水池,躺在按摩床上,没有按铃叫女侍,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担忧地蜷缩起来,他暗暗想,如果那女侍进来,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按摩,他会不会失去理智,变成一只狼?

他嗅到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这是很贵重的法国香水不断在房间里喷洒的效果,这家俱乐部不遗余力营造着奢华的气氛,让它有别于一般的销金窟。门上响起轻轻叩门的指音,进来的不是那位女侍,而是一位俊美的金发西方人,他托举着滚烫的毛巾筒,雪白的优质长巾蒸腾着热气:“先生,我为您按摩!”他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按亮了电壁炉。

放弃戒备的他伏倒在按摩床上,面孔深深埋进中间的凹洞,外国按摩师涂了香油的手在他宽宽的肩上揉搓,力量刺进他经络,让他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他的呼吸停匀下来,人滑入了黑甜乡。

他背着简陋的行李,走在这个国家唐人街的石子路上,口袋里揣着一封英文信,指引他把妻子送进世界闻名的康复中心,而他,要为自己找一个花费不多的落脚点。前面是一栋老旧的住宅楼,墙壁已经剥落了原来的色彩,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调。他走进门房,一个黑乎乎的阿拉伯人穿着酱色长袍,从墙壁上拿下一串钥匙,把中间薄薄的一把递给他:302。

打开302,不出所料嗅到一股霉烂味儿,混合着流浪汉身上的酸气,让他屏住了呼吸。他放下行李,关上门,打开窗户,外面有一条窄窄的弄堂,脸对脸是对面那栋老楼某家人的窗户,那窗户拉着褐色的窗帘,窗帘有岁月了,硬得人不想去碰。

怎么能把妻子一个人扔在康复中心呢?他刺痛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倒在吱吱咯咯的铁床上。他心里审视在康复中心看见的每一张脸,那个头发花白刀条脸的主治大夫会不会是个恶棍?那个皮肤纯黑的护理部主任呢?她那肥厚的嘴唇非但没给他信任感,反而让他怀疑她性欲超人,可能达到不正常的领域。把不能行动失去大半身知觉的妻子交给康复中心,这能让人放心吗?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脸涨得通红,可又慢慢凋萎下去,担心有什么用?这不是唯一的希望之地吗?情况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还担心什么?

窗外的窄弄堂里,有女人口哨吹着中文歌,他探出头去,一个高大的北方中国女人昂起头看着他,向他点点头,又点点头。他迅速缩回身子,把窗尽力关紧,从行李里取出毛巾和换洗衣裤。

昏昏沉沉睡一觉,他掏出钱包,放在贴身口袋里,打开门走出去。这是后街,到处都是高过人头的大垃圾筒,有三四个脸色像豆腐渣的人抖动着烂掉的眼睫毛看着他,他快步走过垃圾筒,急急跑到大街上去,直到看见中国城的琉璃瓦牌坊。他走进兰州拉面店,要了一个牛肉面。

正要埋头吃面,肩膀上一痛,面条师父拿把明晃晃的尖刀,朝他刺来,他醒了过来,金发按摩师对他说了声抱歉:“肩膀上的肌肉粘连了,我使了点劲。”他茫然地找寻了一下热腾腾的兰州牛肉面,才彻底明白那是南柯一梦,自己正在安琪拉安排的温泉俱乐部做SPA。

老外的手势柔和下来,捏着他的颈窝,他努力张开眼睛,只看见地上漂亮的西班牙米黄大理石细纹,他合上眼,又睁开眼,凝视墙壁上的墙纸,他看见高大的北方中国女人从唐人街的牌坊下走过来,对他说:“大兄弟,要不要去按摩?”

那是一个简陋有点破旧的热水池子,上面窝着一股子青白色雾气,围绕长方形的池子放着一张张躺椅,他躺在其中的一张上喝着泡开的普通绿茶。周围的男人们有的看英文的报纸,有的在吃刚送上的大油条,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他盼望着跳入这一池温热的水,让高于体温的温暖把自己紧紧地按住,他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把自己按住,因为春心在身体里荡漾,他觉得自己像一枚快要爆裂的榛子。别嘭的一声!那将无可收拾!把我的壳子依旧合在我的背上,让我背着走,背着躺,保持一点点体面!

他看见妻子轻盈地从池子那一边的雾气里走过,她颀长的腿那么有弹性,她穿着类似医生那样的白大褂,可是翘翘的屁股还是在柔软的衣料下显摆出来,让一长排的男浴客看直了眼。她走过去,走近斜对角一排房间中的第二间,他看见门口挂着按摩室的牌子。

“领班,”有个男人心急火燎地喊,“我要那边第二间那个按摩师!”

由于羞耻,他的脸皮红了起来,由于着急,他的嘴角突然挂出一串火气泡:你要按摩就说按摩,怎么喊你要第二间那个按摩师呢?她能让你要吗?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看见那个猴急的男人把手里半根大油条咔嚓咔嚓连续地塞进尖利的两排黄牙,他在浴袍上抹着油腻的手,伸直头颈向按摩室张望。

浴室领班慢慢踱了过来,他打开一本翻烂的账簿,翻到标着二号的烂页上,向猴急男人投过去鄙夷的一瞥:“二号是男中医,你要按摩几个钟?”

“谁说的,明明是个……”男人口吃起来,愤怒又固执地说,“现在就让我进去!”

领班“啪”地合上账簿,带着那男人摇摇晃晃朝二号按摩室走去,他跟在他们后面,心脏噗通噗通跳得耳朵都动起来,她在里面干什么呢?她不知道他就在门外。

领班在二号按摩室门上敲打,里面一个清脆的女声应了一声,这不是妻子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姑娘打开门,困惑地看着三个挤在一起往里张望的男人,他们推开门,把门推直了,按摩床上空空如也,旁边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老中医,是个瞎子,戴着墨镜,年轻姑娘说:“师傅,来客人啦!”

他径直张开了眼睛,金发的老外按摩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或许也像她的妻子,从来不曾在按摩室里出现过,他想到了现实,好像胸口猛然被重拳打了一下,瘫痪的妻子躺在家里转动着眼珠却没法动一个小指头,两个流氓曾像围困一只小鹿那样包围住她,想要把手指伸到鹿皮那美丽的梅花印上,可是小鹿突然高高跳跃起来,它越过喷出臭气的脑袋,在悬崖外面的天空中画出一道虹……

门轻轻打开了,那个有点腼腆的女侍走了进来,她换了件合身的连衣裙,她的身体在裙子里游动着向他走来:“先生,我来了。”

他拼命眨动眼皮想把她看个明白,她温存地低着头,站立在床前,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他明白了,他可以把她像一只白兔一样揽进怀里,把她紧紧压到自己的肚腹下,这里的单安琪拉已经埋了,这就是安琪拉要送给他的大礼,给一个妻子瘫痪的拼命给公司干活的男人。

他的身体好比一个放在文火上炖的砂锅,现在已经在锅底冒出细泡,这女生太适合这样的夜晚了,温泉冒着白汽,月牙挂在远处蓝色的天幕上,其实天有点微微的夜凉了,他每个细胞都伸出细长的手臂,想要搂住身材丰满的姑娘。他摇晃着脑袋,好像赶开暗夜里的鬼魂,他轻声对等待着的女侍说:“你去吧!我要的不是付钱可以买到的。”

他伏倒在按摩床上,脸扣在中间的大洞里,热的泪水积聚到他的眼角,滴滴嗒嗒落到大理石地面上,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样突然降临到他的身上,他的妻子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在她一纵身的时刻,也无路可走了。

夜深到极处了,他又走进唐人街的破住宅楼,打开302,他惊奇地看见那个高大的北方中国女人躺在他的床上,轻蔑地看着他。

“来吧!”她解开自己的白色衬衣,“给我一百美金。”他看见衬衣里面豢养的动物,他这次无法克制自己了,他的岩浆要喷发。

一只手温存地划过他的颈窝,它在他裸露的肩膀上停留,使得他慢慢远离了唐人街的302房间,眼前又是温泉俱乐部雅静的SPA密室,高雅的法国香水味儿变得复杂和层次丰厚了,他专业的鼻翼嗅出了一个散发幽兰气息的身体,有人在他背后幽幽地叹息道:“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你所要的,可是,你还是有所需要,何必对自己不诚实呢?”

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灯光忽然被调到几乎昏黑,他没有抬起头,他实在想埋着头,如同鸵鸟一般迎接安琪拉给他的礼物。

他灵敏地听见涂抹油膏的声音,他的鼻翼惊诧这里会使用如此名贵的香膏,一个赤裸的女体伏到他的背上,涂满香膏的肥大乳房温热地在他背上滑动,沉甸甸地击打他疲乏到极点的神经,他挺直得快把按摩床刺出洞来。女人滚烫的呼吸在他耳朵边翻滚,她幽幽地说:“你挣脱出来吧,不要和无法改变的事情一起沉没下去。”

他浑身起了大颤抖,他竭力抬起头又转过身,女人在黑暗中凝视他,他喊了一声安琪拉,手摸到了她那整天显摆着的翘臀,和他妻子的翘臀一样丝滑,女人喃喃道:“把我当作她吧,把我当作她活了过来!”

太阳像一个火炉子一样高挂在大城的上空,他走出康复中心,他的妻子的左手已经可以握住条匙,勉强自己喝粥。可是远从大洋彼岸来的会诊专家竟然对他红了眼眶:“先生,你会为你的妻子祷告吧?只有祷告才会发生奇迹,否则只能这样子了。”他哽咽说:“我憎恨那些罪犯!”

他走在蒸汽炉一般的大街上,汗水从他墨镜后面涌出来,他手里攥住一张晨报,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两个服刑态度好的前销售员今天提前出狱,他们曾被指控强奸未遂。有个好事的评论员打了鸡血那样要求大城市民对失足过的年轻人张开双臂,欢迎改过自新的人回归社会。也许这个评论员在事发时还没有来到这个城市,他忘却了一位像天鹅一样张开翅膀宁愿跳楼也不肯受辱的年轻女人,她像一块被扔掉的橡皮擦,坐在轮椅里,呆在康复中心的理疗室里呆滞地咀嚼着自己的失误。悔恨不是她的词汇,她的词汇是毁灭。

他走到城市中心靠南的天桥上,一个藏民蹲在他的地摊后面好奇地看着行人,他的衣襟鼓鼓的,藏着东西。他面对藏民红褐色的圆脸站立住了,他露出一丝凉凉的笑意,低声问:“有藏刀吗?带血槽子的?”

藏民细长的眼睛收拾成一条横线,他打量顾客,从头发看到脚跟,顾客扯下自己的墨镜:“我不是便衣,我买刀,放在枕头边防身。”

他把花里胡哨的藏刀带着鞘塞进裤子口袋,他急急从天桥上跑下来,回手招了一辆出租,绕着高架桥开向城市的东边,江水对岸,他的家。

岳母在家里等待他的消息,他走进去,迈过曾经充满柔情蜜意的空间,像一个硬汉子那样在白发的老人膝盖前跪了下来。老人明白了,她伸出枯干的手,放在他的长发里:“老天要怎么样,我们是拗不过的。你要把苦水吐出来,否则你活不长久!”

他点点头,墨镜后面的眼色藏得密密实实,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捧出一个铁盒子:“妈,这是我们的钱,你收着。”他挽起一件米色风衣,这是一件很奶油的衣服,是配给文员而不是给武夫的,他朝门外走去,回过头看了一眼,伸手为岳母打开了厅里的灯。

他叫了一辆出租,停在市中心昂贵的写字楼门口,他顺着高速电梯上升,进入半空中的塔楼,公司的办公室在塔楼的顶层,俯瞰着数千万人的大城,看它的灯火看它的嘈杂。他通过门禁,走进灯火通明的办公区。他把办公桌收拾干净,门卡和电脑放在桌面上。他穿上风衣,戴了墨镜,从安琪拉的总裁办公室门口走过,他停下来,往里探进自己的脸去,安琪拉正在开会,她抬起头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嗔道:“打扮得像个杀手!差点认不出来!”经理们哄笑起来,他认真地向他们挥挥手,扬长而去。

他在大堂里给一两个人打了电话,他告诉他们回家去,第二天可以去银行取他们的酬劳。他顺着商业街向东边走,那家海鲜店他很熟悉,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你好吗?”

“很好。”

“给你送的花喜欢吗?”

“好喜欢。”

“今天活动你的手脚了吗?”

“嗯。”

“睡觉时间快到了吧?”

“老公,我想早点睡,不要醒过来!”

“我懂。乖乖!我懂!”

“你在哪里?”

“我在市中心,去取回一点属于我的东西。”

“那我睡了!”

“睡吧,乖乖!我爱你,你记住。我是一直爱着你的!”

“我知道。再见!”

他横穿过马路,公交车愤恨地对着他鸣笛,他回过头伸出一根中指,一个小女生在车窗里望着他,捂住嘴,发出一声咏叹:“好帅!”

他看见了海鲜店,他走了进去,302包房,302!包房的门敞开着,两家子人聚在一起,老的老,小的小,都开心得荡漾开脸上的皮,互相干杯。

那两个销售员剃干净的光头泛着青光,一人坐一个圆桌的主位。一个抱着自己的儿子,另一个搂着老婆。老头老太太好像一群鸡,在絮絮叨叨地啄着桌面。他朝服务员招招手,服务员走过来,他掏出皮夹给了他一张粉红的:“我朋友刚出来,大哥派我来说几句,你关上门,别让闲人进来。”服务员欢天喜地答应了。

他像一张落叶一样飘进去,仰靠在合起的朱红门扉上,他微笑着,喊出两个销售的名字。他们抬起头,打量着他,想看出是哪一个熟人。他一把挽过销售甲的男孩,拉着他的手走到销售乙身旁。他把孩子往销售乙腿上一放,掏出藏刀来,腾地去掉五颜六色俗不可耐的刀鞘,刀刃的锋顶在孩子喉咙上。人声一下子死寂了。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当爹的自己过来,换孩子!”

销售甲的脸一下子从酒红色死下去,成了青灰,他女人哀求地望着他,那眼色太过明显,孩子才是她心肝!销售甲站起身,慢慢走过来。他大喝一声:“跪下!畜生!”一手把孩子推了出去。

两个销售都软了腿,像两只绵羊跪倒在他脚前,老人开始哭泣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冤有头,债有主!我太太瘫在床上没有治了。这两只畜生要是关到死,我或者还可以苟且偷生。你们把他们弄出来,大家死期到了!”

一个女人站起来,想说什么,他厌烦地扬起脑袋,对她摇了摇头:“没有用,一切都要结束了!”

包间里突然一片死寂,仿佛电影放到一半卡片了,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他闻到一股近似于啤酒的气味,低头一看,销售甲尿了裤子,尿汪在腿间地板上……说时迟,那时快!没尿的那个销售出手来抢他下阴,他沉着地把藏刀往下扫过去,切断了三两根手指。销售乙用闽南话大喊起来,他“啪”地抽了他一耳光,刀尖朝他鼻梁上就是一划,反手又是一长条,打了个大叉,皮绽肉开,血一下子倒还没流出来。他听见这人的哭喊,心里的恨绵密地升起来,藏刀像是活的,在他手里点着头,凑到打了血大叉的头颅上去。

他可没杀过人,连一只鸡也没杀过,不过他一点不觉得犯难,如果割断哪根筋可以让他们全身瘫痪,他宁愿不杀人,只挑筋,现在,人已经在他手下了,他在路上想过好几遍,他只要一刀割掉耳朵,对准没有耳朵的耳孔,把一把藏刀整个地插进去,当场拔出来,就是血溅包间!

他拉直哭喊着的销售乙的左耳朵,忽然他瞥见那台湾老娘发亮的眼睛,她如同泥佛像静止着,只有眼睛闪闪发亮,他不能当着这双眼睛结果她儿子吧?他马上又看见销售甲的老婆,她抖得像风中枯叶,拼命用一只手捂住男孩的眼睛……他的心哆嗦起来,一股劲头忽地泄了,他不能忍受这人人屏息等待命运的安静时刻,他泪花四溅地狂喊起来,拼命朝地上的两个畜生身上踢去,他踢他们的腰眼,踢他们耷拉的脑袋,手里挥着那把锋利的人人害怕的藏刀……

“饶命啊!”四个老头老太呜咽着跪倒了,向他磕下头去。女人和孩子跟着,也跪倒在地。房间里的尿臊气重得流来流去,还添上了一股屎味儿。他厌恶地愣在那里,像失去了气力,乘着人人跪在地上不再敢看他,他扯过销售甲,扭住他的右耳朵,快刀割了。他在销售乙破相的脸上擦干刀刃,脱下沾血风衣一裹扔在地下。他走出包间,大踏步离开餐厅,摘下墨镜,靠在门口大梧桐树上,斜睨着海鲜馆。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你睡了吗?”

“还没有。”

“我再来和你说一声再见!”

“为什么?”

“答应我,你要恢复起来,你没有选择,还有好多日子等着你。”

“你呢?”

“我?我当了《水浒传》里的好汉。”他“啪”地挂断电话,嘟嘟乱叫的警车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住了海鲜馆。警察们从他身边闪过,冲进餐馆。

他大踏步朝东面的江边走去,夜色里,江里画舫如云,两岸高楼通明。他走进那个古老的气象台,现在改建成一个咖啡馆,他算是友好地把刀顶在咖啡馆老板的腰里,请他拿出钥匙,陪他上气象观测塔的最高一层。到了高处,他放开咖啡馆老板,告诉他自己的故事,然后他问道:“警察就要来了,你愿意给我一杯意大利双份吗?”

咖啡馆老板点点头,指指他的嘴角,他舔了舔,是溅在那里的一滴血,又咸又腥气。

红红绿绿的警灯围住了高塔,警方心理顾问拿着电喇叭对着塔顶喊话,他喝了意大利特浓咖啡,心头清亮,江风有点凉,让他打个寒噤。

他拨通了安琪拉的电话:“老板,我的辞职信日期是昨天,今天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公司无关了!安琪拉,再见!”

他把手机扔向滔滔江水,然后攀爬到塔最高处的尖端,那里一根直刺天宇的避雷针刷着白底红圈,他抱着避雷针向夜幕下的大城眺望,万家灯火,霓虹成河,右前方联合教堂的斜顶在景观灯打扮下熠熠闪亮,他心里猛地懊恼起来,他憎恨他不认识的上帝一瞬间里把恻隐之心塞给他,明明要成为刀下之鬼的两只畜生居然还活着,自己却进退维谷了。

冷汗从他额头冒出来,这不是怕死的汗水,而是他的眼珠子突然跳出眼眶,升到更高处的天空俯瞰他自己,看明白这个攀爬在塔尖的男人想用一次向地飞行逃避他的人生。有人令他的妻子瘫痪,他却想用自尽告诉她生不如死。

他感到天旋地转,他看下去,聚拢在江边马路两侧的大群行人和游客似乎集体对他发出嘲弄的嘘声,强风吹来,扬起他白色外衣,塞在他外衣口袋里的小咖啡杯掉了出来,竟然旋转着,轻飘飘像朵夹竹桃花一样向地面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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