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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婚不可怕不后悔离开父母:女子一直渴望逃离父母

人气:206 ℃/2023-12-28 19:05:14

人间符号

他们有的会与人结伴,有的会孤独前行,有的会留下痕迹,有的会消失无影,有的是我,有的会成为你。

真没想到,陆远在明乔河边的一句话成了预言:“再走10000公里,你就回家了。”

伊斯坦布尔。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冲破气流,在布鲁斯海峡上空形成一条烟雾瀑布后,等在海峡两岸的人群,才算是真正沸腾了。欧亚马拉松的起跑点在亚洲区,就在我的旅馆旁。我站在四楼的窗口,望着成千上万的马拉松参赛者朝欧亚大陆桥涌去,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背心,贴着醒目的号码牌,有人手里高举着鲜艳的、印着口号的旗帜。

隔得不远,旗帜上的标语还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口号,大多与锲而不舍,坚持不懈的精神有关,也有趁机向恋人告白,或者祝愿家人健康的。

我就趴在窗口,看着这场欧亚马拉松盛事,成千上万的人在高歌,挥舞旗帜,在淋漓大汗中跑向欧洲,跑向海岸的另一头。我趴在旅馆的窗户上,看着这些,感到一丝荒谬。我的意思是,我离开了北京160多天,途经30000多公里后,才来到了伊斯坦布尔,而这些在隆冬里衣着单薄的人,只要跨过欧亚大陆桥,朝布鲁斯海岸的另一头奔跑,就能到达欧洲大陆。“咫尺之间”和“遥不可及”的区别,早就脱离了时空限定,成了一种带着生命律动的符号,一种隐秘的,只有少数人能够共同感知的信号。

11月,伊斯坦布尔的白天很暖和,海岸边的树木还没有落叶,阳光充沛,生机盎然,一切就像盛夏时,完全没有进入隆冬。

也是在那里,我接到了两个重要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陆远打来的,但铃声只响了一下,便被切断了。

随后,陆远发来一条信息。

“回来了。明乔,它回来了。”

是吗?陆远指的是他的狗。我为他感到开心。

不过,我更感谢陆远在那一刻挂掉了电话,不然,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声音去表达,去面对他。人的声音,或任何一场交谈,都是世界上最笨拙局促的表达。

而他挂掉电话后,那短短的几个字,却完成了人在声音中,永不能完成的表达。文字所表达的怀念、祝福,它辽阔像海、像沙漠、像森林,它就在那里,比声音更饱满,更具有可能性。

第一次,我对文字产生了感激,从未有过的感激,要知道,我曾经把念书写字当作牢笼。

紧接着,第二个电话响起来了。可它立马也被切断了,像“扑哧”一声刚划着,又被大风吹灭的火柴。

来电人,是我的母亲。

我把窗户完全推开,趴在窗台上,望着布鲁斯海峡的这场马拉松盛事,却想起父亲锯掉陈旧的木窗框,把电视机调了个头,让屏幕朝着场坝的方向。那是一幕来自真实,来自生活的戏剧。

我决定给母亲打一个电话。

几乎刚接通,听筒里便传来舌头在口腔里笨拙打转的声音:“我想看……看看你电话是不是打得通。”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十分紧张,她匆忙的解释也显露着笨拙。

“真美啊。”我在心里赞叹着伊斯坦布尔,这座地跨欧亚两洲的城市。与此同时,我想念我的大河山岭,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

“妈。”

“我想回来了。”我说。

电话那头,母亲没有说话。

“我要回大河山岭。”

2013年11月17日,我把摩托车留在了伊斯坦布尔,我没有贩卖它,但我也无法把它带回家。我只身一人,登上了返京的航班。只需要13个小时,便能将169日的路途走完,在万里高空中,目睹来时的路。

飞机飞过新疆北部时,我看见了阿尔泰山,现在,它混在隆冬的苍茫中,依然是夺目的,我一眼便能辨认出。机窗的夹层里,结着一些晶莹的冰花,光替它们雕刻出生命。看着它们,我就像看到了幼时那些光着脚,在大河山岭追逐高喊,让飞机停下来的孩子。

时光荏苒,久别的少年们在远方乘上了飞机,看到了世界的广阔,听见了大风吹拂生命的声音。他们,长大了……

在这离地数万米的高空中,我的身体里,传来了鸣笛声,像即将靠岸的轮船。这来自骨骸深处的号角声催促着我,赶紧回到大河山岭。

奇妙的是,从伊斯坦布尔回到大河山岭的里程,不多不少,正是10000公里。

真没想到,陆远在明乔河边的一句话,成了预言:

“再走10000公里,你就回家了。”

十年分别,大河山岭也变了。

小城的车站宽敞,亮堂,却没什么人;而十...

车站外,一栋栋棕褐色的欧式建筑拔地而起,宽阔的街道把人群也隔离开了。绿化带里立着几尊欧式人物雕塑,就连公路边的广告牌上,也或多或少印着一些英文字母——当然,它们大多是汉语拼音,为了让广告设计看上去更符合时代审美。

这些从未属于小城的文化,让我产生了一种经过了10000公里的飞行后,又站在了土耳其、希腊、意大利,或者东欧某个小镇中的错觉。另外,女人们也染着黑黄不一的头发。她们的发根泛着油光,沾满头皮屑,发梢则被廉价洗发水摧残,失去了弹性,张牙舞爪的,像一团枯草。她们穿着价格还算昂贵,但面料和做工仍然十分低劣的衣服。她们站在街头,谈话声极其尖利,哪怕是打一个招呼,也像是要让全城人都能听见似的。

我感到揪心。无论是城市,还是居民,都在用看起来更符合这个时代标准的行为和审美来装点自己。在笨拙地模拟一套荒唐的时尚。殊不知,这脱离了自我的装点会成为笑话。就好像,如果不洗澡,穿什么衣服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汗水的味道是藏不住的。

不过,我也不知道人应该怎么“洗澡”,就好像科隆大教堂,即便把莱茵河的水引过去了,依然清洗不了它被酸雨腐蚀的痕迹。

我的目光继续在小城寻找,现在,我看到了山岭上的老桉树,看到了电线杆上的麻雀,还看到了,我的父亲。

父亲的车停在路边,成都的车牌,在这座小城中很好认。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他发现了我,立马大喊我的名字:“练明乔!”

他是家人中第一个接受我新名字的人,早在成都那间石棉瓦工厂里,他已开始这么叫我。可奶奶至今都搞不清楚,家里怎么就多了一个永远见不着,却又经常出现在她儿子口中的“练明乔”。我曾向她解释,我就是练明乔,练明乔就是练丽娇,她听后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我觉得不重要,就不再向她解释了。

我埋着头,朝父亲走去。

我的父亲,他腼腆,温柔,几十年来,从没见他和谁发过火,就算是和暴脾气的妻子起了争执,他也只是皱起眉头来摆摆手。有时,我会猜想,这么一个话不多的老好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想表达的那一个。只不过,他无处可说。

谁愿意去聆听他呢?聆听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

我走到车窗前,放下背包,赶在父亲开口说话之前腾出手,轻轻地抱住他的脑袋,亲吻了他的额头。

那一刻,我没有紧张,只有快乐。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第一次靠近、亲吻自己的至亲。人的爱是需要亲密的肢体接触来表达的,这不是规则,而是本能。而我这种本能表达的长期缺失,甚至不知道应该怪责在谁身上。但无所谓了,因为,我感受到了我的父亲,他正因为女儿拥抱了他、亲吻了他感到开心,感到幸福。虽然,他像以往那样,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表露,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是人在紧张害羞的时候,血液涌至心脏,无法抑制的颤抖。

从县城开车回大河山岭需要半个小时,我记忆中的大河山岭开始一点点重返原貌。我把车窗全部摇下来,看着久别十年的大河山岭。静静流淌的大河,河岸山岭依旧常青,从不显露衰败和萧条之景。风吹起树叶时,竹林会发出沙沙声,像情人的指腹轻轻抚摸头发根部,像银河下凡的声音。此时的我,像一个终于从空气稀薄的高山上安全撤下来的人,充足的氧气和温柔的绿意将我紧紧包裹,有那么几瞬,我产生了一种类似醉氧的眩晕感,像人在困极了的时候才会经历的意识放松。

突然,茂密的竹林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小片数十米高的白桦林。我几乎不相信我所看到的,这片山岭的主角,从来都是竹子、桉树、松木、稻田和蔬菜,以前从未有过这片斑驳的白桦林,我敢保证!我太熟悉我的大河山岭了,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白桦树!现在它出现在这里,像十几年前出现在中国小县城的白种人,稀奇极了!

“白桦树?”我打破沉寂,惊声问道,“谁家的白桦树?”

“啊。”父亲别过头来,匆匆朝车外望了一眼,“你妈种的,是我们家的白桦树。”

我们家?天哪,那些白桦树看上去枝繁叶茂,不像是刚刚种下的样子。

“十年前,你离开大河山岭后,你妈就安排人种下了。她总觉得,砍完了竹林,心里是慌的。也可能那时候她就知道,总有一天她要回来吧。”他补充道。

“可是……”我有很多问题,却突然像健忘了一般,“她怎么会种白桦树?这里谁种过白桦树啊?”

“哈!”父亲突然笑道,“你妈这个人,只喜欢好看又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说着,腾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胸口拍了拍,“要不然,也不会嫁给我。”

面对父亲难得的幽默,我大笑着回应,但脑子里飞快旋转的,还是对母亲的记忆。在我的心里,她是大河山岭最好看的人,她穿着自己缝制的西服套装时,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力量,像旷野里的风,其中的辽阔和坚韧,是这大河山岭的绿意和温柔从不可及的生命形态。所以,她是我曾经仰望,曾经追求的伟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憎恨我母亲的原因,绝非她离开了我,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大河山岭,也并非她改变不了自己的贫穷,而是她精神中令我仰望追寻的,那种从不服输的“伟大”坍塌了,她认输了。

你所仰望的伟大,在命运的漩涡中认输了。这太残酷了。我拒绝接受。

父亲的车驶进那一小片白桦林后,停在了一侧。白桦林旁荒废的水泥场坝地面开裂,裂缝中冒出了厚厚的青苔,那翠绿的青苔,像一朵朵开在水泥上的花。

“石头开花”。我又想起了庞磊森。

如果有机会,我会向庞磊森证明他的荒谬和渺小,我会让他看到,只要地底有不死的根,哪里的石头,都会撑开,开出花来。

青瓦房,那栋曾风光一时的小楼房,如今墙面上石灰块块剥落,青砖都露了出来,像皮开肉绽的伤。不过,这栋陈旧的青瓦房,倒是和一旁的白桦很相配。白桦树干上斑驳的痕迹,是自然独特的符号,而青瓦房上的裂痕,也是时间刻上的符号。

指引步入迷雾的人,离开,然后航行,去往世界的符号。

最后,我看到墙角的那棵橘树了!

啊,我的橘树,它不仅没有受到长途迁移的影响,反而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实,那一只只“小灯笼”可爱极了。天哪,天哪,它又结出了真正的果子,我高兴得快要哭了出来!

空气中传来饭菜的香味!我闻见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花椒被放入油锅时的香味,还有在蒜苗和肥瘦相间的肉里,加一些酱油、豆瓣,然后在大火中翻炒的味道。

“中午吃什么啊?”我跟在父亲身后问。

“香肠回锅肉,”父亲说,“奶奶做了够吃一整年的香肠。”

“对了,奶奶病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心突然就提到了喉咙口。不过,我很快就让自己接受了这个消息。毕竟,奶奶的年纪太大了,生命的路,就要到尽头了,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末路的别离。哪怕是感冒发烧这样的小病,也有可能成为埋葬她生命的泥土。倒是青瓦房,因为这一场回归,变得有了生气。

门前,小院被规置得整整齐齐,屋里青烟缭绕,饭香中夹杂着药品的味道,将我紧紧包裹。我站在那棵橘树下,很难再往前走一步。这时,妹妹从屋里探出头。“大姐。”她站在青瓦房的木门前喊道。今天,她穿着白色的卫衣,胸口印着两个黑色的字——“野马”。

“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

对,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

青瓦房堂屋北墙正中,还是挂着一幅巨大的领导人画像,画像已经褪色了,但金色的文字仍然清晰——“庆祝澳门回归,1999”。这时代的画像下,还能隐约看见一张还没有被撕下的,破旧的红色剪纸,是一个倒贴的福字。颠倒的福字,是“福‘到’了”的意思。墙顶,那个塑料袋还挂着,积满了灰。

它们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那个塑料袋里装着的,当然是我和奶奶的秘密,就是她皈依那天,从寺庙请来的菩萨照片,售价170元,相当于母亲每月寄回来的生活费。天价请回的神明,以及一间颇负盛名的寺庙俗家弟子的身份,让我奶奶的余生和来生都有了着落和骄傲。当然,我不知道在她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今天,她是不是还这么想。

“进来吧。”父亲帮我打开了房门。

“妈!明乔回来了。”父亲喊着,朝屋内的木床走去。他拉开木床上挂着一半的蚊帐。“妈,丽娇回来了。”他俯下身,又轻声说道。

“啊……”

听到“丽娇”这个名字,棉被里的人才有了颤颤巍巍的回音:“丽娇回来了啊……”

棉被下的声音是熟悉的,但却已是颤颤巍巍的低吟,像大风中的叶子,马上,就要落到土里了。

我走到木床前,拉开一点儿棉被,坐了下来。

“嗯,丽娇回来了。”我说着,俯下身,轻轻趴在她的胸膛上。

棉被下,奶奶把手伸了出来。

“啊,丽娇,我的大孙女也回来了。”

我赶紧抓住她的手。

“嗯,嗯,对,对,对,你的大孙女也回来了。”

还没说完,我便感到厚实的棉被下,这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身体正在被时间吞噬,一个历经了时代的生命,就要成为风,成为气,成为看不见的东西了。

我想,上一次这么趴在她的身上,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生病了,她背着我去十里外的诊所看病。我趴在她宽厚、结实的背脊上,看那西边的落日,紧跟着她的步伐,我们走到哪儿,它便跟到哪儿。她的身躯如何起伏,它也跟着相应地起伏,十分古怪。我就问她:“这太阳怎么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们呢?”

她对我的疑问很不耐烦,觉得自己的孙女总是有一些古怪的问题。

“太阳就是这样啊,你走,它就走。哪来那么多问题呢?”

“那你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吗?”

她皱起眉头。

当然,我趴在她背后,怎么看得见她皱眉呢?但我知道她皱眉了,因为她突然停下了步子,扭过头,望着西边的落日。

“不,它不等任何人。”她说。

“奶奶啊。”我趴在她的胸膛上,喊着她,“罗文莲啊。”这是她的名字。

“你知道吗?我去了一趟西边的尽头,很远很远。我走到了海岸边,真的,你相信吗,我走到一条路真正的尽头了。前面没有土,没有路了。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太阳,它居然还在那里,还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原来啊,这路再怎么走都没用,有些东西,是追不上的,是追不上的。”

“啊……”棉被下,是奶奶的啊呜声,那是她的回声。

这一刻,她失去了像曾经那样取笑我总有问题的能力。可她站到了世界的另一边,就要和我逐的太阳并肩了。

我仍然不敢相信,窗外那个体重只有一百斤出头的女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她瘦了很多。”一旁的妹妹告诉我。从成都边陲那间石棉瓦工厂搬回大河山岭后,母亲就在县城报名参加了一堂电脑培训课程,但她拒绝父亲开车接她上下课。为了方便出行,她在县城买了一辆电动车。拿到钥匙后,她就径直将那辆新的电动车,从县城骑了回来。

我对她这样雷厉风行、不容分说的行事风格,一点儿都不觉得荒谬。要知道,我的母亲,她是一个连自行车都没有骑过的人,但这就是她,是我曾经仰望、追寻的伟大。也许,她根本没变过,也没有放弃什么,更谈不上认输。她只是……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在努力生长的过程中,有些珍贵的东西遭受到了匮乏的挤压,变形了而已。

妹妹还告诉我,母亲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用上了智能手机,用上了微博、微信这样的社交软件。她会关注我在网络上做的记录,会询问父亲那些地方在哪里,在地图上的位置。为了弄得更清楚,有一天,她把一个硕大的地球仪绑在电动车后座上,从县城带了回来。从那之后,母亲会根据父亲的解释,在地球仪上找到相应的地方,贴上一个写着日期的小圆纸片。从此,我的行驶轨迹,就成了贴在她面前的符号。

“回来啦。”

母亲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摘下手套说道。

我虽然在点头回应,但依然没办法接受眼前这个瘦子,竟然就是半年前,还像一座愚笨荒蛮的山一样,肥胖得令我嫌弃的母亲。

她今天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西服有些旧了,应该是她的旧衣服。但她暴瘦的皮囊像跑了气的气球,松垮垮的样子,让人心疼。

“嗯。”我说,声音有些紧张。

我不明白这半年她经历了什么,可现在,我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开口与她对峙。对,我原本是想和她对峙的,我已经做好了与一位“恶人”对峙的准备,我甚至将我对她的不满和控诉写在了小本子上。我真是个幼稚鬼,但我想,这样一来,我就能赶在她发怒之前,将我想要表达的,不,是想要控诉的,悉数倾吐,一句话都不会漏掉!

可这一刻,我不仅将那些控诉忘得一干二净,还在心里,徒增了无尽的自责和惭愧。

我追寻了多年的伟大,她被生活挤压,几乎变形了,却还得承受被我亲自诋毁的苦和难。而我竟然以为,因为她的失败,我便掌握了诋毁她的权利!

今天,她塌垮的精神重生了,总算,她从匮乏的,令她变形的厄境中出走了。而在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再一次,她掌控了我。

“好。”她淡淡地回应,紧接着便离开了。

我追了出去。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是不是生病了?”我慌慌张张地问。

她转过身来,望着我的时候,我羞愧到了极点。

“在外面打拼了二十几年,什么都没得到,倒是装了一身的垃圾。现在,我把它们清了出去,”说到这里,她转而打量着我,“但又被你捡起来了。”

我紧张地摊了摊手。对,我在这段路途中,胖了二十斤。现在,在她面前,我应该很丑吧?

“陆远呢?”她突然问道。我对母亲提到陆远感到不可思议极了。毕竟,只有妹妹和庞磊森知道,我会去科隆找一个叫陆远的男孩。

“你哪一根脚指头在动,我都一清二楚。”很明显,她毫不在意我的惊讶。我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以往她教训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结婚了,”我说,“陆远结婚了,是我不好。”

母亲突然大笑起来:“那就是你不对了。”她就是这么说的,没有训斥,没有追问。她的笑声像沙漠中呼啸的风,虽然没有绿意盎然的脉脉温情,却有着它所不及的广阔和自由。

就这样,我们这对争斗多年、相互疏远的母女,在相隔半年一前一后重返大河山岭后,竟然停战了。

真是奇怪!我还以为我会大吵,我设想过很多种我们吵架时的样子。我想,这沉积多年的矛盾,应该会让我们闹个天翻地覆吧。却从未设想过,我们有机会用沉默结束战争。

平静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更多关于他们回到大河山岭的事,是父亲告诉我的。

父亲就在那棵橘树下抽烟,一边告诉我母亲学习使用电脑和智能手机,以及每天都在那个地球仪上做标记的事。他还告诉我,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弄明白蒙古、俄罗斯和欧洲签证的办理方法的,总之,她全部搞定了。

听到这里,我又想起我还在塔克什肯时,她打来的那通电话。

“欧洲签证她也拿到了吗?”

父亲点头。“对。你是了解她的,和人打交道,谁敢轻视她呢?”父亲一边说一边笑,看上去,他为自己的女人感到骄傲。

“除了你,我们的孩子。”他又说。

我笑着点头。对,我的母亲,从来没有人敢轻视她。即便有,她也会用她的办法,用粗鲁的,没有弯弯绕绕的声音,把那些轻视的目光赶走。除了我。一直以来,无论她做出多么凶蛮的样子,都没有办法让我服软,让我在她的面前低下头来。

父亲还说,原本母亲想搭班机飞往蒙古,可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一个叫庞磊森的人,自那以后,母亲便把自己的护照收了起来,像相信一位老友那样相信庞磊森。有一天,庞磊森给母亲打来电话,让母亲放宽心,并告诉她:“你的女儿,很快就要回家了。”

是我告诉母亲庞磊森的。在边城塔克什肯,她总给我打电话。为了解决她给我带来的麻烦,我告诉她,有人也要去德国,与我结伴了。为了让她相信,我将庞磊森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他们一直在保持联系吗?”我问。

“我不知道,但庞磊森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是在莫斯科机场,在登上那架回成都的飞机前。”

庞磊森回成都了?他从莫斯科直接回去了?他放弃去德国了?现在呢,他在哪里?

“他说什么了?”我追问道。

“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让我们谁都不要为你担心。”

“还有呢?”

“没有了。”

“你要给他打电话吗?他说会等你的电话。”

我低下头来。

“不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答。我想不到要跟庞磊森说什么。

父亲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噗噗两下,灰尘被掸了出来。

“也不知道你和那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会解决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好。”父亲说,“这二十几年来,我总劝你母亲不要在不属于我们的地方,和那些动荡对抗。但如果不能为你们留下什么,她不甘心,也不安心。”父亲望着那条大河,“她把成都看得很重要,因为,她想在成都市区里给你们买一套房;因为,她害怕破败的工厂和贫穷的家庭会吓跑你们未来的伴侣。”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完全怔住了。

我会不知道这些吗?我当然知道,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和父亲聊这些。

“你也这么看吗?”我问。

父亲转过身来,我以为他会说是或者不是,告诉我他的答案。可他没有这么做。

“你呢?”他反问我。

我完全被吓到了。我爱他,我曾无数次幻想,有一天,我能和他聊天,聊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好好听一听对方在说什么。可现在,当他直指问题核心时,我却不敢说话了。因为,他的提问不是为了答案,而是想看一看我敢不敢袒露自己。

而我该如何告诉他,是的,我也害怕,害怕你们的贫穷和粗鲁、卑微和野蛮会吓跑我的爱?在那间工厂里,我甚至唆使年幼的妹妹跟我一样,学说纯正的成都话,再对外宣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后来我又学了标准的普通话,并警告她,千万不要在说普通话的时候,暴露自己的口音。

不仅是她,在那间工厂里生活过的所有孩子,都被我唆使着这么干过。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要掩盖我生命的痕迹,我害怕大家看到,我是从大河山岭走出的,带着泥土味道的人。我匮乏,所以,我装饰着自己。

想着这些,我咬紧嘴唇,靠着那棵橘树,流出泪来。

父亲的鼻孔微张,眉头也轻轻皱了起来,我看到他心痛了。

我那无用的自卑让我错失了太多,例如说,我竟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温和却软弱的男人。而现在,他只用了几句话,便让我意识到,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孩子:我早早抛弃了纯真和生命力,在原本充满了可能性的年轻皮囊里,装上了自卑和精明的垃圾。

此时此刻,我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虚假,更暴露了自己教唆幼童的罪行和丑陋。我感到羞愧,无比羞愧。我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大河山岭的冬天很冷,而是我太慌张了。我哆哆嗦嗦地想要解释什么,可慌张让我丢失了解释或狡辩的能力。再一次,在我的至爱面前,我成了一棵树,一棵无法动弹的小树。

而事实上,我仍然对父亲一无所知。

他张开臂膀,轻轻地,将我揽入怀中。

“我小时候,一坐在这条河边就会想,门前这条河什么时候会干涸呢?要是它干了,鱼虾就露出来了,去河对面砍柴、赶集也就方便多了。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河水干了,生命力也就瓦解了。这人就像河,流经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不息的源头。”

这是我父亲,一个二十岁出头时,便成为父亲,成了需要承担一家生活之重的人,没有机会发出的声音。

他驾着白绫,乘着飘扬的纸钱,在唢呐凄厉的声响中,回到了大河山岭。

现在,我的大河山岭有了橘树,还有了一小片白桦林,一家人都回来了,年轻的生命什么都不缺,衰老的生命还没告别。冬日,不间断的风吹卷大河,河面泛白,像褶皱的纸。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河山岭,辽阔又激昂,天像巨大的窗,每一个仰起头来的人,都是一束光。

再有十几天,就是2014年了。这些天来,大河山岭十分不平静。快到农历新年了,离开大河山岭一年的人们,也都要回来了,等待了一年的孩子,就要和父母相聚了。当然,我更关心的是小四,他也要回来了。

几天前,我在微博上收到了一封长信,是小四写来的。

丽娇(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你):

我是小四,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今天,我在手机上看到一则四川女孩独自驾驶摩托车,从中国去土耳其的新闻。只是看到这个标题,我就立马想到了你。没想到,与你久别重逢,是在一条新闻里。

不过,你的样貌变了很多,还改了名字,好在你在我心里的画像是早就定了的,不会因为这些外在符号的变化,就变得识别不出来。

我无比怀念,回忆中,我们在大河山岭的时光,那是我成长过程中的快乐和光。就像我的生命之初,就存储了一剂不会褪色的颜料。就这一点来说,我实在是太幸运了,因为你,大河山岭的一些恶意,也都变得不重要了。

今天,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聪明的人和智慧的人的区别。例如说,有的人靠聪明取得了一些东西,最终却是要还回去的;而人靠智慧换取的,却是源源不断的河,取之不竭的水。在这一点上,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我兴许没有这个时代的智慧,却额外拥有了源源不断的河。大河山岭的河,还有我们保护、赠予、陪伴对方的记忆,它也是我的河。

你是一个胆小的人,小气的人,更是一个敏感自卑的人。但你的善良是真的,热情是真的,智慧也是真的,也许我们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你有很多问题,却从不惧怕寻找答案;而我也有很多的问题,也会疑惑愤怒,可我放弃了追寻答案,或者说,我从来就不渴望答案。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懒惰总是更舒服。

现在,我在广州打工。我们曾经憎恨广州,憎恨这座打着财富的旗号,拆散了无数家庭的城市。但今天,倚靠着它,我才得到了一份工作。谈不上好不好的,但过几年我就能回大河山岭买一套房子了。有了这套房子后,我就能在县城开一家小卖部。卖什么我都想好了!我要卖手工制品,例如弹弓、泥手枪、风筝,就是我们小时候稀罕的一切!当然,我也会顺带卖一些吃的,因为,人们更需要食物,而不是这些无用的玩意儿。

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什么时候会再回大河山岭,当然,我真正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会回到大河山岭。快春节了,我就要启程回去了。你可能没有坐过长途火车,我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有那样的经历,简直是活受罪,绿皮火车就像拥挤的、恶臭的人间地狱。

最近几年,骑摩托车回家乡过年的工人越来越多了。现在,他们几乎都知道了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骄傲。我会一次次在他们面前点开新闻,骄傲地向他们宣布,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不介意我拿你向人们炫耀的傻气。但是,我要向你保证,我没有利用这种炫耀为自己贴上一层金,我是真的为你感到骄傲!为我的好朋友有了别样的生活感到骄傲!

就像,你离开大河山岭,去往成都那天,我为你的离开而欢庆。你是我们这一拨孩子里,第一个离开大河山岭的人,你真是幸运啊。说到这里,我难免有些羡慕。你离开大河山岭那天,我去车站送你。那时候,我多希望你留下来,不要走。因为,这样一别,人和人之间的命运就不同了,往后的交集只有那些随着时间,慢慢褪色的记忆。但我能因为这些就要求你留下来吗?当然不能。可不能跟你一起走,却成了我的遗憾。

现在,这样的遗憾也被磨平了。毕竟,每个生命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过的生活,总会别离的,谁又能陪谁一辈子,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呢?

更何况,真正的陪伴,并不是只有“在你身边”。你看,即便我们多年未见,我仍然能找到你,看到你,用我的方式,追随你。

现在,我也决定买一辆摩托车了。我要骑着它回四川。还没有确定启程的时间,但新年之前,我肯定能回到大河山岭。如果你会回来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一定要让我知道。多年不见,我很挂念你,也想见到你。

祝你一切都好。

小四

我反反复复,把小四的来信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每一次想回复点儿什么时却发现,无论我写什么,如何在指尖上编织语言,都触不到我想表达的。再一次,我看到了语言的匮乏。

“好,我等你。”

最后,我这么回复了我的小四。

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语言来表达情感了。但“我等你”,是我所经历的人生里,所知最美的语言,我要把我所认识的最美送给我漂亮的小四,我记忆中的少年小四。

12月20日,小四又发来信息,他告诉我,他的计划是从广东出发,北上贵阳,翻越大牛山,渡过赤水河,回到大河山岭。他还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和他的摩托车离开梧州的样子。那是一辆破旧的弯把太子车,和庞磊森的一样,车尾挂着几个军绿色的帆布驮包。不过,小四置办好了年货,五彩的年货都挂在了驮包上。他长胖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他穿着棉外套,戴着颜色鲜艳的头盔。他衣着严实,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盛着银河的眼睛,闪闪发光,像闪闪发光的金。

照片里,我看到他还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插了一面旗帜,红色的旗帜上,印着八个规整醒目的中文大字。

“纯真万岁,少年不死”。

还有几周就是农历新年了。我算着时间想,小四快到了吧。

终于,我记忆中的少年小四回来了。

可是,他不是骑着摩托,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归来的,而是驾着白绫,乘着飘扬的纸钱,在唢呐凄厉的声响中,回到了大河山岭。

一辆超载的卡车脱离了驾驶的轨道,就在一瞬间,毁灭了我记忆里不死的少年。

听说,小四身体的一部分嵌进了泥土,分不出来了,人们只能把那块泥挖了一起带回来。

大河山岭……

千米大河缓缓东流,山岭常青,从不显露寒冬的衰败和冷落。

风吹树叶,竹林发出群星悸动,银河下凡的声音。温柔的绿意里,每一棵树都见证了时间的悄然流逝。灼人的烈日下,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生命的回忆。呼啸的风一阵阵,又一阵阵,一圈圈,又一圈圈。

彷徨之间,谁能听得见脱离轨道的货车,撞碎骨头的声音?

谁能看到,满目群星的少年合眼之前,把银河化成了泪,从眼角的缝隙中,送给了他要告别的人?

是谁在黄金的世界里得到了重生?

是谁在地狱的裂缝中,被毁灭?

是谁离开了?

是谁回来了?

又有什么不同?

2014至2016年,我在这里的身份是——贫穷,并一无是处的胖子。

从大河山岭回到北京,已经是2014年了。

母亲催促着我离开山岭,临走时,她将一些香肠腊肉塞到了我的行李箱中,可父亲又将它们全部拿出来。

“发快递就好了。”父亲只是这么说。那是因为他不想让母亲知道,到了北京后,我得先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等待大巴车时,母亲念念叨叨。她说,半辈子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命,这个时候了,倒不得不相信了。我们都笑了,母亲指的是以往分别时,我总是泪眼婆娑地跟在他们身后,目睹着他们离开,而现在,我们的身份对换了。

“用你自己的那一套,去面对新世界吧。”大巴车驶离前,父亲这么叮嘱我。

母亲站在他旁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眯着眼睛。

看起来,这一句话,也是他们商量好的。

我想,从今天开始,他们将选择未来的权利交给我了。他们解放了自己,第一次从父母的角色中解脱出来。

现在,他们正在朝另一种生活回归。那绝非俗世意义上的逃离纷争回归田园,也不是像我曾经揣测的那样,因为工厂经营不下去,不得不回乡,反倒像自然而然的结果。

自然而然,这是一个美好的词。我从哪天开始迷恋上了这个词?我不知道。况且,我还没有能力去解释它,更不敢自作主张,为它安上一个美妙的意义。但我隐约感到,它带着某一种超越孤独、超越“我等你”、超越命运隐喻的力量。

到了成都后,我买了一张当夜驶往北京的火车站票。绿皮火车哐哐地,慢慢行驶在原野和山岭中,缓缓穿梭在城市和农田间。车厢里,疲倦之人的鼾声像婴儿发出的,服务员的叫卖声,也成了他们梦里童真的符号。

像小四说的那样,绿皮火车是拥挤的,但这不是地狱。

地狱是没有声音的,是没有安睡的婴儿的,是没有人间符号的。

我又翻出小四给我发来的那条信息。短短几百字,成了席卷北京的风,倒流进陆地的海,成了我的心里翻腾不息的浪。继而,我又会想起陆远,想起庞磊森,想起荒芜的阿尔泰山、静谧的阿尔卑斯山、科隆、安科纳、伊斯坦布尔,还有明乔河。

车厢里,有人放起了音乐,是那首轻轻缓缓的《梭罗河》。

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我永远记在心上。

旱季来临,你轻轻流淌。

雨季时波涛滚滚,你流向远方。

你的源泉来自梭罗,

万重山送你一路前往。

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一直流入海洋。

你的历史就是一只船,

商人们乘船远航在美丽的河面上。

30个小时后,火车进入北京西站。乘客们朝拥挤的出站口走去,他们之中有胆怯的,也有踌躇满志的,有伤心的,也有无能为力的。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有的会与人结伴,有的会孤独前行,有的会留下痕迹,有的会消失无影,有的是我,有的会成为你。

再回北京,因为这趟漫长的,众人皆知的旅途,我便成了不必展现任何价值、智慧、成果,就能轻易收获人们喜爱的人。有时,他们会邀我赴约,在人群中,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练明乔,就是那个独自骑着摩托车跨越欧亚大陆的女孩。

他们甚至会强调:“知道吗?她才二十三岁!如此年轻!”

就好像我经过了一条长路,便收获了人这一生里难得的荣耀。如果在一年前的任何时候,我都愿意享受这样的赞美,可现在,我改变了,或者说,我心虚了。我无数次想要制止他们说下去,但除了羞愧地低下头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而我的沉默又会被人们理解为,我接受了他们的赞许。

这时我才意识到,比起试探自己的体能极限,或者去自然的逆境中承受磨炼,一个人想要坦然承认自己过往的虚妄,甚至将自己的匮乏暴露出来,才是真正难走的路。

因此,回到北京的我,成了一个想要坦诚和真实,想要暴露自己的匮乏,却还不具备勇气的胆小鬼,并且,是一个被人们看作勇者的胆小鬼。

为了从这样的矛盾中抽离出来,我做了一个决定——离开。

至少是暂时离开熟悉的人群。

金石去美国了,留在黑色大房子里的行李,我也没有再去取过。

我经常翻阅一年前,因为那段旅途与庞磊森和陆远的通信,还有小四写来的那封长信。有时候,我想要鼓起勇气,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再回一条信息。但每次,我都会关掉手机,忘记这件事。

而那之后,陆远的社交网站便停止了更新,最后的动态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条棕黄色的狗,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而是系着一条色彩艳丽的围巾,瘦弱的背脊上背着一个小书包,像足了一个初入学堂的小学生。

它站在雪地上,望着不远处的河。河水潺潺,看起来像是莱茵河。

我也没有再联系庞磊森,但在2014年6月初夏,我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标题是:把荣耀送给虚假的天才,用嘲笑埋葬真诚的疯子。

新闻的内容,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在北京大学门前挂了一张巨幅广告。广告上印着标语:挑战是人类必然的灾难,智慧是人类唯一的出路,卖房求哲!

新闻的配图,是衣着朴素的庞磊森,是的,他就是庞磊森,我的疯胖子。

看完这则新闻,我只是默默关掉了网页,躺在沙发上,觉得不舒服,又干脆躺在了地板上。地板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透进我的皮囊,随着血液的律动,浸入骨骸。阿尔泰山的雪,倒流进了我的新世界。

这里是环铁,在北京城东北角,五环边上,有一个由铁轨圈起来的麦田状小圈。这里,四周都是空旷待开发的土地,我住在一间红砖小平房里,窗外能看见铁路,能听见火车吭哧吭哧前行的声音。

这里是环行铁道的实验基地,也是世界上第二大铁路综合实验基地。据说,在这里可以模拟出中国现有铁路运营中的任何一种情况。大多数新研发出来的火车,包括高铁,无论未来有什么用处,都得在去往各自的位置之前,先被运送到这块直径三公里的麦田状环形轨道上测试。

循规蹈矩,一圈又一圈地跑,不必掉头,也不必停下来。

这里也是那些飞速发展的“大家伙”的试金厂,既要对研发成果做一次总结和审核,也要顺带检验它们的未来,到底有多少价值。

在这里,草肆意生长,有的比平房还要高。有时能在这里看见牧羊人,白胡子的瘦老头会在腰上别一根比他还高的竹棍,跟着自己的羊群,沿着一条小河漫步。

还能看见满载的大卡车卷起路面的积尘。荒凉的草野中,有时还能见到坐在板车上赶驴的老头,他叼着烟袋,丝毫不在意漫天飞扬的尘土。

这些画卷,都与人们想象中的北京——五光十色的现代文明都市脱节了。而我此时,也是一个与都市脱了节的年轻人。

2014至2016年,我在这里的身份是——贫穷,并一无是处的胖子。没有积极生活的人,是逃不过时间的审视的。在环铁边居住时,我的体重超过了一百四十斤。身体变得丑陋,行动变得笨拙,并且已经拍不出好照片了。虽然还会有人付我高昂的拍摄费用,可我却有了一种不配拿这些钱的溃败和自责。人的自责是无用的,是裹不了腹的。所以,我一边为此羞愧,一边寻找缓解的办法。例如说,我会看很多超级英雄电影,去崇拜英雄;或者,我会试着将这些失败和笨拙的生活诉之于笔端,希望文字替我表达这难以言说的愧歉,也希望等我的孩子长大后,可以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一个年轻的生命曾笨拙地寻找着精神出路和生活的真相。要是我兜里的钱快花没了,我就去快餐店做送餐员。老实说,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从拿到食物开始,这座城市中就有了我的位置,我也有了自己的价值。可无论我写什么,怎么写,都难逃失败,难逃那言不及义的巨大失败。

不过,在这里,我开始看书了。哲学、散文、小说、社科书,我都会看一看,没有特意偏好哪一类,唯独有一点——我不看爱情故事,特别是那些爱得天崩地裂、你死我活的爱情故事。我对它们拒绝,不是因为它们会刺激到我,而是因为我不再追寻这样的爱。

我要学着像天上的鸟,树上的花那样,因为自然而来,因为自然而开。

很快,我就在环铁边等来了新朋友。

有一天,住在空地西头几百米外的老太给我送来了一些辣椒苗,她说自家种不下了,让我种一些。我摆手拒绝,告诉老太“我不会养”。

老太生气了:“谁让你养了?它自己会长大的!”她就这样大吼着,把那撮辣椒小苗放在了我的门口。

赶在小苗被春天的大风吹枯前,我把它们的根埋进了土里。果不其然,夏天的时候,它们就自己结出红彤彤的辣椒了。

后来老太有事没事就会来我这儿坐会儿,她常穿着一件宽松的碎花短袖,手拿一把蒲扇,有时候会提上一大壶茶,有时候会用小碗端来一点儿自家刚烧好的鸭肉或鱼肉。一来二去,我们熟络了之后,老太就对我产生了好奇。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告诉她,我叫正北。

我向她解释道,我的父母,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迷雾笼罩的未来中,不害怕,不迷失,永远永远,都要有自己的北。

当然,老太并不是真的关心我叫什么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她更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不上班。她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处一个对象,想知道我年纪轻轻,怎么就住在了这里,而不是更热闹便利的城市中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太,就告诉她,我生病了,在这里养病。

老太恍然大悟,不再多问。

自那以后,她就会给我端来更多的肉。有时候,她每天会端来两顿饭,就连自家吃西瓜,也不忘给我切来两块。我这屋子冬天没暖气,就去她家坐上一天——说是家,实际上也只是塑料搭建的窝棚。窝棚内烧着炉子,倒是不觉得冷,围着火炉闲聊,一起做点儿什么吃的,就这样过上一天。总之,我和我的新朋友要好极了。

平淡的时光似乎走得更快,2016年5月,一个叫周大春的男孩给我发来信息。他说自己想开一家动物园,问我想不想加入,做点儿什么,或者帮帮忙。

周大春,是我在那次旅行中认识的,就在波兰。

那时我原本打算路过华沙直奔柏林,但遇见了他,就在华沙多留了两天。

我对他印象深刻,除了他为人大方外,还因为他的身上文着很多有趣的文身——叮当猫、白雪公主、绿色小怪物、恐龙、他爷爷名字的拼音缩写……还有一些我忘了,大致都是一些与动漫相关的形象。并且,即便我们是在旅途中结识的,他也不像那些热情过头的人,对我不停追问,或者把一趟长途旅行当作多么了不起的冒险。离开波兰去往柏林那天,他送我到维斯瓦河的桥上,桥头一侧正是华沙动物园。在扑鼻而来的河水腥味和动物体味中,他突然问我为什么要拍照片。

“有很多话想说,但无处可说吧。”我说,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听罢,鼻腔里传来了一声笑。

“这样很好,”他说,“做一件事,只说几句话,这样很好。不必承受达不到期望的挫败和折磨。”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哪怕只说一句话都会承受巨大的失败呢?当然,我只是在心里这么想。

“有时候觉得做狗挺好的,它吃屎,但要是翻到一根骨头,就会很开心。”我说。

他哈哈大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摇头:“不知道。”

“我也是。”

“那我们有机会再见的话……”

“再谈。”

“对。”

人生再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三年过去,因为他要开一家动物园,我们再次有了联系。

“我一无是处。”我是这么回复他的。毕竟,迄今为止,除了拍点儿照片还算个本事外,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何况我现在连照片都拍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他说,“你来吧。”

“好。”我不再推辞。

第二天,我把小屋的钥匙交给老太,让她帮忙照看我们地里的菜:芋头、香葱、番茄、辣椒。这两年,作为年轻人,我对社会毫无用处,倒是在照顾这些菜上成了行家,它们长得极好,看着喜人。老太应得干脆,让我安心离开。我们之间就是这样,没什么需要交代的,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有需要,招呼一声,就是自己的事了。

我只背了一个包就去南方找周大春了。

再见到他时,我笑话他比三年前胖了很多,他同样毫不客气地奚落我也是个愚笨的胖子。

周大春的生活和我有些不一样,他儿子刚满一岁,他给儿子取了一个很滑稽的名字——周大金。我问他为什么要给孩子取这样一个滑稽的名字,他大感不解,因为他觉得,人的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吗?为什么总有一些自恋者,要用名字承担生命高贵的使命呢?

也许他说的对,稚子大金的皮肤在阳光下透着光,血管和骨肉都清晰可见,像肥沃土壤里盘根的树,每一次延展,每一口呼吸都充满了可能性。

两个半月后,大春的“动物园”餐厅开业了,运营得不错,后续工作妥当顺利,但我们谁也没有显露过一丝成功的窃喜。不过周大春还是包了场,请餐厅的工作人员,去对面的影院看了一部超级英雄电影。他很喜欢超级英雄,那家叫“动物园”的餐厅里,更是陈列着无数动物和超级英雄的模型。空闲时间,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超级英雄,他说人人都有不凡的梦。

“只不过,人的时间有限,他们太累了,没时间做梦了。”我说。

“不是,”大春反驳道,“因为他们最终都会选择站到庞大的队伍中,毕竟那样看起来更容易赢。”那一刻,我把大春看作了庞磊森、陆远、母亲、小四、金石,甚至还从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我原本还想在“动物园”多待一些时间,却接到了一份去非洲拍摄的工作。离开那天,周大春送我去机场。下车时,他突然又问我为什么从不奇怪,他开的不是真正的动物园,而是一家餐厅。难道不觉得他把我骗了吗?

“再见再谈?”我关上车门时说。

他挑起眉毛,点点头。

我笑着挥挥手:“快走吧。”

经营“动物园”餐厅和去非洲拍摄动物这两件事,为我带来了不错的收益。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不用担心交不起小屋子的房租了。

此时已是10月深秋,离开时,环铁内白桦林哗哗的响动声像人心里那条激流勇进的大河的涛声。可现在,只是几个月不见,眼前的环铁,就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样貌了。

茂盛的草消失了,陈旧的红砖平房暴露了出来,有的墙面被推毁了一半,砖头半吊着,废墟里一片死寂。我想先去老太的住所,可怎么也没有找到那间窝棚。很奇怪,它曾经就在这个位置,而现在,平地上的废墟残留着些许生活的痕迹。

我放弃了寻找老太,又去寻觅我那间小屋。它还在那里,不过门前的蔬菜全都死了。土壤干裂,像蜘蛛网一般。离开时茂盛青葱的植物,也只剩下蜡黄的根茎了。我伸手一捏,叶片和枝干就成了粉末,成了灰。

我明白过来——城市规划的轰隆声已经延伸到这里了。

我打开小屋的门,灰尘四起,满目死寂。

也许,在这一刻,我有过失落,对我消失的朋友老太、枯萎的植物,以及,一扇即将关闭的少年之门。

但我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失落。

因为,人的迁徙,或者逃亡,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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