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在岸边行走的狗：一条蹲守着自己影子的狗

一条蹲守着自己影子的狗

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便将一道道金光全都倾泻在山岳、河滩、草地、屋顶上，云朵红了、树干红了，花瓣也被太阳点燃了，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明艳和热情。我静悄悄地推开院门，步履蹒跚地从门缝中钻了出来，静卧在一棵大树下，在温暖的阳光下静静地守着自己影子。

我是一条狗，是一条已经活了十多年的老态龙钟的老狗。想当年，我刚到主人家时全身长着像绸缎般油亮光滑的金黄色皮毛，一双又圆又亮、滴溜溜转动地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主人和这个世界。如果主人外出，我总是蹦蹦跳跳，撅着不停摇摆着的小尾巴，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主人身后。当我年龄稍大一点儿，便学着那些成年的狗模狗样，像一个威严的武士一动不动地蹲在家门口，挺着胸脯上绒样的长毛，守护着主人和家门。那个时候，我是一条讨人喜欢的小狗，主人还给我取了一个虽然土气，却很有气派的名字“旺财”。

可是，我现在老了。其实，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条狗，只要老了便会变得丑陋，曾经讨人喜欢的绸缎般油亮光滑的金黄色皮毛被岁月剥去了长毛，露出了一张令人恶心的红皮。当年，只要是我看见主人便会摇着尾巴，扭着身子，晃着脑袋迎上前去，用前腿抱住他的脚不放，并使劲舔着他的手指。这时候，主人总是俯下身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并将手上的一根香肠、一块牛肉干喂进我的嘴里。可是，现在主人见到我却皱着眉远远地躲着我。但我还是很感谢主人，他没有让我像从小一起长大的黑狗“赛虎”一样，老了没用了便被送进了狗餐馆，成为了人们的口中餐。

时间慢慢地向前移动着，一群燕子在低空翩翩飞舞，发出悦耳动听的鸣叫声。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她的身旁跟着一条高昂着头，一摇一摆迈着小碎步，穿着花背心和棉袜子的宠物小白狗。它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生命中最值得回忆的芳影。

那还是我年轻时的一个黄昏，在落日的光芒里，那些远方的山，近处的河，天上的云，地下的房屋全部都穿上了镀金的衣服。我站在大门前，望着这天宽地阔的壮美景色，伸着舌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一种淡淡的香味从背后飘来，蹑手蹑脚从我身后轻轻将我拢住。我一回头，一阵浓浓的母狗的芬芳扑在了我脸上。这是条天真可爱的卷毛狮子狗，雪白的尾巴像一团绒毛上下摆动着，特别是它那双黑葡萄似的亮晶晶眼睛撩人心怀。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就是人类所说的一见钟情吧！

这条白色的母卷毛狮子狗有个非常洋气的名字，叫“芭比”，它也是附近人家养的宠物狗。自从认识它后，我们俩都不可救药地陷入了爱情之中。在主人家附近的草丛里、树林中、街道上、花坛里都留下了我们四处闲逛的足迹。像所有漂亮女人一样，“芭比”像天空中的云彩一样让我捉摸不透。高兴时它会用柔软的腰蹭我的肚子，用舌头舔着我的嘴巴，毛茸茸的尾巴花里胡哨的上下左右摇摆着。生气时却会对我呲牙咧嘴、娇喘微微地吼个不停。与“芭比”在一起的时刻可以说是我狗生中最幸福、最欢乐的一段时光。但就像有个诗人说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芭比”的女主人发现了我们经常在一起。有一天，她凶神恶煞地冲进了我的主人家，指着我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们家这条肮脏、丑陋的恶狗竟然赖蛤蟆想吃天蛾肉，成天追着我们家‘芭比’跑，小心我打断它的腿。”说这话时，她脸色铁青，眉毛拧在一起，额头和脸上连着太阳穴的几条筋不停抽动。嘴巴、鼻子像风箱似的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喉咙中仿佛干柴遇到烈火，冒着愤怒的火焰。我的主人听了那个凶恶的女人的话，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身上。他朝着我就是狠狠的一脚，我想那时周围的很多人一定都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吠声。我从门缝中仓惶逃窜了出去，凄惨的哀嚎引起周围宅院里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就如石头投进水里激起的涟漪，一层层荡漾开去。

从那以后，主人便在我的脖子上栓上了一条粗壮的铁链子，我那可爱的“芭比”再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这就是我的初恋，就像一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桔子，味道微酸、薄甜、汁丰，让人回味无穷却又无可奈何。其实在这之后，我也与几条流浪的土狗苟合过，但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虽然也有酸甜，但都是流云般的过往，是不算数的。唯有“芭比”，它那美丽的绒毛，浓郁的芬芳一直让我无法释怀。

时间到了中午，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穿过屋顶、树林。明亮的光线透过树枝，恣意地从高处落下，洒在屋檐上、地面下，像一滴滴透明的露珠狂舞般的四处跳跃。这时候远近处的人家的烟囱冒出了白蒙蒙的炊烟，与天空中的云纠缠到了一起。该吃中午饭了。主人将一只盛着残羹剩饭的破碗扔在了我面前，我本来想扑过去像往常一样摇摆着尾巴感谢主人的施舍，然后将主人的裤角轻轻地咬住撒会娇，甚至心里还幻想着主人能蹲下身摸摸我的头。可是，当我瑟瑟发抖地想站起身时，却因四肢软弱无力又躺在了地上，口中只能发出“哼哼唧唧”呻吟声。

不远处邻居家的一只花猫慵懒地躺在檐下，几只鸟儿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地交头接耳。满院暖暖的阳光，还有寂寞。我慢慢闭上了浑浊的眼睛，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无论是一条狗，还是一个人，只要到了某个年纪，总喜欢把时间的指针停在某段旧时光里，抓住那些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琐事，仿佛只要是这样，便可重回往日斑驳的光影。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我的母亲是一条黄色的土狗，她一次性生下了我们兄弟姐妹八条小奶狗。刚出生时，像所有的小宝贝一样，我们像一团团毛茸茸的小球紧紧贴在母亲身边，使劲地吃着奶，如果谁发出稚嫩的嚷嚷声，母亲就会赶紧用嘴把它叼起来，放在身边用舌头不停地舔着它。可是好景不长，主人没有能力养活我们母子九条狗，便将我们兄弟姐妹分别送给了别人。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分离的那一天，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们撕心裂肺地哭泣着，哭声让天空也因悲伤而失去了光彩。我一次次想挣脱抓住我的手扑向眼睛里充满悲伤的母亲怀抱。可是，一条刚学会走路的小奶狗怎么能脱离人的双手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这也许就是一条狗的宿命吧！

就像女人的一生围着锅台转，我们狗子的一生便是为主人看家护院，附带着用舌头在主人身上蹭来蹭去，用前爪不停地挠着主人，装着哼哼唧唧撒娇的模样，以此讨好主人。有时候主人不高兴大声训斥我，甚至用手打了我，我也不敢记仇。只要主人一唤我，我就马上欢欢喜喜地冲他奔跑过去，尾巴一摇一摆地围着主人转。

年轻时的我英俊强壮，像门神一样蹲在主人家的门前，只要有陌生人经过，我便龇牙咧嘴地向他发出“汪汪”的凶猛警告声。那时的我不仅身体强壮、反应敏捷，且对主人忠心耿耿、善解人意。不仅主人一家视我为家庭的成员，周围的狗狗也视我为狗界的领袖和首领。只有我一声吼叫，周围的狗也纷纷响应地跟着狂吠起来，叫声像水波一层层荡漾开去，甚至还引起了懒惰的猫、觅食的鸡、树枝上的麻雀也跟着叫起来。连成一片的叫声叫醒了太阳，让大地穿上了镀金的衣服；叫醒了月亮，让星星在苍茫夜色点亮了点点盏盏的荧光。

那段时间是我狗生中最辉煌的岁月，我常前肢直立后腿蹲在地下，头高昂着眺望蓝天白云，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着美妙的幻想。你知道人类为什么痛苦吗？那是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我们狗的痛苦也一样，也是把自己看得比其它的狗重要。因而，当我老了，老得成为一条肮脏、丑陋、骨瘦如柴，只能四肢软弱无力、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下的老狗后，才发现原来我不过是主人饲养的宠物罢了，当我再也没有小时候可爱的模样，再也无法为主人看家护院时，只能独自爬在主人家的院门外，像条皮肤包裹着骨头的丧家犬一样，在暖暖的阳光下，与自己的影子相伴，靠主人施舍的残羹剩饭苟延残存。不过，与我的许多狗兄狗弟相比，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至少没有被主人彻底遗弃，更没有成为狗肉馆中的盘中餐。仅凭这一点我就十分感谢我的主人，并发誓要用苟延残存之躯为主人站好最后一班岗。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罩着大地身上的辉煌慢慢隐退。我艰难地抬起头仰望西方，张开嘴使劲地吼了一声，声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喵”的回应。我转过头，原来是一只猫在答应，它一身黑色绸缎般油亮光滑的毛发，一双狐仙媚眼，尾巴又长又粗，不知是谁家的一只宠物，还是一只流浪猫。关键是我们彼此并不是同类也不认识。因此，它只是望了我一眼，便斜过身子寂寞地走掉了。

黄昏接近尾声，大地继续沉陷，树木、荒草佝偻的影子，街道两旁绵延的房屋被渐渐淹没在苍茫的夜色。只有路灯在夜色中哆哆嗦嗦闪着黄浊的光线。忽然，刚才那只猫离开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似婴儿啼哭，我知道这是猫在叫春。这令人心里发怵的叫声让我又想起了我的“芭比”，我仿佛看见它正娇喘微微，摇着尾巴地朝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