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人的烦恼：退休的，烦恼
作者：马蔺
1
老金原是市级某国有事业单位的老总。他任职和退休的时间正是二十一世纪之交的九零年代和零零年代，那时，单位里上上下下的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喊他：“金总！”。
那可是天经地义的称呼。因为他的老总职务是由市委组织部门下任命书的；集团宣布新领导班子时，分管副市长还专程赶来参加员工大会，並亲口作了宣布。
可是，最近他返回原单位参加了一次退休员工活动，大家见了他，喊“金总”的恭敬度未见改变；可令他惊异的是，喊他的人见了一些退休时的中层干部，比如正副处长，甚至正副科长们，也一口声地喊：“李总”、“張总"、“刘总”。好象退休前大小有点职务，好歹是个人物的，一律在姓氏后面带个“总"字！
猛一听到这样的呼喊，他心里搁噔了一下：是啊，在他没退休的时候，单位里的称呼一是一，二是二，规规矩矩，谁也不敢乱来！
如今呢？金总皱了皱眉。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退休，今非昔比了，小年青们想咋喊就咋喊吧！
他自嘲地笑着说：“如今这世风有点变了，是只求尊，不求真了！
不久，金总心里第二次又搁噔了一下。这天，他路过原单位想进去看看。保安要他刷门禁。他忘了带。保安不让进。他笑着对保安说：“我原来是这个单位的老总。”没料保安说：“我不管，只管有没有门禁。"
最后，保安只好打电话到集团办公室报告后，才让他进去。
上了电梯，来到办公室。他仿佛又回到了当一把手的年代：那时他背着手，无论走进那间办公室，都一连串地有人恭敬地喊他“金总！”。有时他走到办公室左边，不等左边的人喊他，右边办公室已有人心有敬畏焉地在喊：“金总来了！”
有时他跟员工谈工作，刚張口，就看见有人准备鼓掌。话没说完，就有人喊“好”。听下属汇报办事结果，听到工作进展顺利，他发自内心地表扬下属道：“不错，干得好！"下属却反过来表扬他：“是领导谋划有方！”那时他也觉得有点怪怪的，可心里却十分舒坦。
他正想着，忽然有个小年青看见办公室来了个陌生老头，便走了过来，正二八经地问道：“你是哪里的？你找谁？"
金总正沉浸在昔日的辉煌时光里，冷不丁被一个不熟悉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地问了一句。楞得他半响说不出话来。
年青人见他一时语塞，又说了一句：“没事别到这里来溜湾！”
此时从隔壁办公室里走来一位五十多岁的领导，正好目睹这尴尬的一幕，赶紧批评小年青道：“小李，怎么说话的？他是我们单位已经退休的金总！”
小年青十分惊讶，连声说：“不好意思，金总！我还从没見过您，对不起！”
金总笑着说：“没关系！”。他猛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课文，说的是列宁进克里姆林宫未出示证件，卫兵不让进的故事。他大度地说：“陌生人进办公室当然要问的，小李有责任心。值得表扬！”
2
金老回家后跟老伴唠叨。老伴听了好笑：“这回领教了吧，退了就退了，今后有事没事儿，别老往原单位跑了！”
见他倒在床上还在发呆，老伴劝道：“莫多想，正常。只是那个保安有点过了！怎么说他也是现在的领导招聘的”。
金总说：“你说反了。那位保安才正常呢。”
“怎么呢？”老伴问。
金总说：“现在非业务人员都用不着去招聘了。全是劳务公司派来的，跟单位不搭界！这是经济学上新概念，叫用工上的非雇佣关系！”
第二天一早，金总若有所悟地对老伴说：“哎！退休的逻辑没有改变，生活的逻辑却已经改变了。”
老伴操着吴侬软语叽笑道：“就这一句话，辗转反侧了一夜！阿值得？”
3
一连几天，那次返回单位的情景老在金总眼前晃悠：他因忘了带门禁，门卫不让他进去；进了办公室后，又被陌生的小年青当头一问：“你是谁？”、“从哪来的？”、"没事别来这溜弯！"。
说实在的，小年青不是有意的，且还被领导批评了一下。金总也表现得挺大度。可那以后金总老觉得失落：那句“你是谁？”的连续一问，使金总觉得仿佛年青时在大学哲学课上读到关于哲学的终极追问，一连几天引发了他的思考？
思考的结果是：从第二天起，他便对所有见面时仍喊他“金总"的熟人和亲朋都打招呼：“退休了，以后就喊金老或老金，别再喊金总了！”
别人听了，笑道：“虽已退休，可领导还是领导！"
金老正色道："真的！”
金老其实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找了个上海姑娘。小孙子自然成了外婆外公的宝贝疙瘩。金老和夫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甩手”的爷爷奶奶，一身轻！夫人每月总要去趟上海看孙子；金老则很少去，便有大把的时间等待排遣。
金老告别了以前的生活逻辑。他觉得天下夲无事，都是空虚惹的郁闷。新的生活逻辑就是，去找个事干干！
金老生活的城市是一座有名的古都。金老住处紧挨着南天宫。每天，在金壁辉煌的宫墙下，都有一堆一堆的老人在树荫下聚集。有不少人在下象棋，金老不感兴趣；也有不少人围着闲扯，话题天南海北，家事国事，甚至美国大选，无所不包。退休前当一把手时金老就是个重实干的，因而他觉得空谈也索然无味。
金老放眼整个广场，发现南边的树林边有不少人在玩鸟。他便走了过去。但见树丫枝头挂了不少鸟笼，一只只绿色的、灰色的鸟儿在笼中跳上跳下，心里顿觉清爽。在空地上，有一排排的架鸟；鸟脚上拴着线，一只只站在架子上，秀气的鸟头一伸一缩。
有人摊开的左手掌上站着只灰鸟，右手突然向空中抛出一粒弹珠子似的东西，左手掌上的鸟便扑打着双翅腾空而起，箭一般冲向空中，一口啄住那珠子，转身又飞回主人掌上。玩鸟人接过鸟儿吐出的珠子，便将一粒鸟食填进鸟嘴。
金老觉得开心，所有的郁闷竟忘得一干二净！他想：鸟儿空中接食挺有意思，就玩这个吧！
4
朋友听说他想玩“鸟儿接珠”，便给他介绍了一个玩鸟高手老孙，教他训鸟。
老孙陪着他到鸟市挑了一只“腊嘴雀”，一个竹木带挂钩训鸟儿站架。那只黑头蜡嘴雀毛色好看，叫声悦耳。金老甚是喜欢。
一连数月，金老每天提着黑头蜡嘴雀去跟老孙学训鸟。老孙告诉他：蜡嘴雀最喜食麻籽，你先把麻籽和几粒弹子一起握在手心，一粒一粒地喂鸟，鸟叼中弹珠时吞不下去，会立即吐出。这时便用手接住，並赏给几粒麻籽，作为鼓励。每天这样反复训练，久而久之，鸟就可以轻易地接住弹子了。最后，就可以把弹子抛向空中，让鸟儿表演“飞鸟打蛋”的一幕了！
金老便开始学着训鸟。个把月后，金老告知老孙：“我的蜡嘴雀能腾空打蛋了！"老孙很惊讶，赞他学得快，並约哪天来表演一下。
5
这天下午，金老提着鸟架来到南天宫广场。老孙及一帮玩鸟人和看稀奇者，围了一圈。老孙说：“开始吧！”
金老便从架上解下蜡嘴雀，让它站在左手掌上，右手连喂了几粒麻籽后，突然用力往几米高的空中抛去，弹珠冲上空中，将要划弧线时，蜡嘴鸟便扑腾着双翅飞向空中，一嘴叼住。
连续几次，鸟儿接得又快又准。人群爆发一片叫好声！
老孙说：“不错！"
金老正在得意，又向空中抛了一颗弹珠，不料那蜡嘴雀扑腾到空中，却不去接珠了，而是飞到最近的一棵树梢上了。
金老傻了眼，摊开手上的麻籽，向鸟儿唤到：“下来！下来喂！”
无奈，那鸟儿站在枝头上，东张西望，就是不理他。
大家都忍俊不住，盯着那鸟。老孙问：“刚才它飞下来吐蛋珠时，你没奖励麻籽？"
金老有点懵了：“好象奖励了。”
“那就是奖励少了！"老孙说：“鸟性跟人性相通，接几次后，麻籽奖励要多增几粒！更不能吐珠之后，一粒麻籽也不喂！”
老孙接过老金的麻籽，嘴上吆喝着朝那鸟展示着麻籽，那鸟犹豫了一会，居然扑腾一下降落在老孙手上。
老孙说：“鸟儿跟人的关系是依赖关系。鸟儿需要人喂养。可人也依赖鸟，你要它能表演，你就得小心伺候它，洗呀喂呀，还要真诚，不得有假。有一点不兑现，它就不听你的了。天地那么大，它有翅膀，哪里不能飞去找食？！”
训鸟高手一番话，让金老心里亮堂了：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当年当老总时，曾要求所有的处长科长都要为一线员工做好服务，凡是领导服务做得好的处室，业绩就突出！想到这里，金老仿佛又回到他施展领导艺术的黄金岁月，浑身又充满了活力。
人与鸟的逻辑竟然如此相通。他从老孙头手中接过那只珍贵的蜡嘴雀，说：“训鸟，比琢磨什么人走茶凉和非雇佣关系，有意思多了！"
老孙不明白地问：“你嘀咕个啥？”
金老却高兴地说：“等着吧！我一定要让我手上这只蜡嘴雀，表演出最精彩的飞鸟接蛋！”
金老浑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