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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情侣抠门集锦:狐朋狗友,汇聚一堂看小伙是如何独善其身

人气:167 ℃/2024-10-26 13:01:53

第一章 第一章

他们站在门廊里,使劲跺着脚、摔打着帽子,抹掉脸上的雨水。外面街上正大雨滂沱,雨柱抽打着地上的积水,把映在水潭中红红绿绿、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影子驱赶得来回激荡、四处飞散。雨脚在路边的汽车顶上飞舞,噼啪作响。

“妈的,简直要叫雨呛死了,”比利嚷道,一边挥动还在滴水的帽子,“我们的漂亮牛仔到哪儿去了?”

“他已经进屋了。”

“那我们也赶快吧!不然胖姑娘就都让他挑走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还没有客人。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见他们一伙进来,都抬起头来打量。他们又跺跺脚,便穿过厅堂走过去,停在酒吧台前。一个个抬起脚,架在瓷砖泄水槽边的围栏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瞅着酒吧侍者给他们往杯子里斟上威士忌。接着大家一起端起酒杯,在血红的灯光下,弥漫的烟气中,向前点了点头,仿佛向一个不在场的伙伴行礼似的,一扬头把酒灌进喉咙,然后把空杯子搁到吧台,用手背抹抹嘴。特洛伊向酒吧侍者翘了翘下巴,一个手指头在空杯子上比画了一下。酒吧侍者赶紧会意地点点头。

“约翰·格雷迪,你看上去像只倒霉的落汤鸡,怎么这么没精神?”

“我看也真是。”

酒吧侍者又给他们斟上威士忌。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你们要啤酒吗?拿三杯啤酒来。”

“小伙子,你给自己挑好了小妞没有?”

小伙子摇了摇头。

“特洛伊,你看中了哪个?”

“我和你一样,我要个胖妞。今天我来,就是要搞个胖的。说真的,老兄,你一门心思想搞个胖妞的时候,那别的什么女人都解不了你的馋啦!”

“对,没错,我太知道那种感觉了。约翰·格雷迪,你也赶紧挑一个吧

小伙子转过身来,望着那头的******们。

“看,那个穿绿睡袍的胖妞怎么样?”

“嗨!嗨!那是我的,你别叫他招我的姑娘,”特洛伊着急了,“你这是成心挑我们俩打架呢。”

“瞧,她在朝我们看呢。”

“她们哪个不在朝我们看?”

“没错,约翰·格雷迪,看得出,她看中你了。”

“哼,她身子壮得能把约翰·格雷迪颠到房顶上去。”

“不,不,不会的!你放心,我们的漂亮小伙子会像蚂蟥一样叮在她身上……嗨,看那个披蓝围巾的女人怎么样?”

“别听他的,约翰·格雷迪!那女人丑得脸像是给火燎过似的。要我看呢,边上那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大概更对你的胃口。”

比利摇摇头,一边伸手端起威士忌,一边对约翰·格雷迪说:“没法儿跟他这人说!他这人根本就不会品女人,压根儿就不行!”

“得,得,那你就听比利的吧,”特洛伊说,“他总会给你找一个有分量的夯货的。可他自己以前就说过,男人决不能玩他抱不动的女人的。还说,不然,要是房子着了火,可咋办哪?”

“或者是谷仓着了火,咋办?”

“对,咋办?”

“嗨,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带克莱德来这里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克莱德倒蛮有主意,那回挑了个大胖妞,可有分量了。”

“杰西和我们几个给老板娘塞了几个钱,便让我们溜进去,偷看克莱德办那事儿。还打算给他拍照片来着,可我们自己忍不住喷笑了出来,结果事情全砸了锅。”

“后来我们对克莱德说,他那会儿就像个痩猴儿,抱着个大白皮球干,滑稽极了。说得他几乎要跟我们打起来了。嗨,你看那边那个穿红衣服的怎么样?”

“别听他的,约翰·格雷迪。”

“又是论斤称的粗货,他连看都不要看的。”

“那,你们先进去吧……”约翰·格雷迪说。

“你也挑一个。”

“行了,就先别管我了。”

“你看,特洛伊,你把我们的小伙子都搅得没主意了。”

“杰西后来对大家说,克莱德看上了他那个胖姑娘,想把她带回家。可当时他们只有一辆小卡车,装不下那胖妞,不得不叫人回去取拖车。折腾了好久,等到拖车来时,克莱德的热劲儿也过去了,不要她了。气得杰西直骂他,说再也不带他去逛窑子了。说他不负责任,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汉。”

“你们还是先进去吧。”约翰·格雷迪又催促他们。

比利和特洛伊便去里面开房了。约翰·格雷迪又要了一份威士忌,独个儿坐着,听着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噼啪声。他一边在吧台光滑的桌面上缓缓地转动着酒杯,一边在吧台后面旧柜橱上发黄的镜子里仔细打量着身后屋子里的女人。一个******走...

又过了好一会儿,特洛伊完事回来了。他坐到吧凳上,又叫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双手握起,搭在面前的吧台上,像在教堂里做礼拜一样,默默坐着出神。接着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约翰·格雷迪。”

“不明白什么?”

“说不清。”

酒吧侍者过来给他斟上威士忌。

“给他也斟上。”

酒吧侍者又给约翰·格雷迪斟酒。

又一个******走过来,挽住约翰·格雷迪的胳膊。她脸上的粉厚得都裂缝、掉渣儿了。

“告诉她,就说你有淋病。”特洛伊说。

约翰·格雷迪用西班牙语对那女子这么说了,可她还是拽着他的胳膊不放。

“比利有一次也这么说过,可那女孩倒说,没关系的,她自己也是那病。”特洛伊一边说,一边用他的Zippo打火机点着了香烟,又把打火机放回烟盒上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把烟喷到吧台光滑的木面上,抬眼瞅着约翰·格雷迪。刚才那个******已回到沙发那边去了,约翰·格雷迪又在吧台后面的大镜子里端详着什么。特洛伊回转身,顺着约翰·格雷迪的眼光看过去,原来这回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也许还不到十七岁吧。

姑娘倚坐在沙发扶手上,两手搭在膝间,眼帘下垂,像个小女学生似的不停搓拈着自己的衣角。忽而,她抬起头,眼睛朝他们这边一闪,漆黑的长发从肩上飘落下来,她手背优雅地一挥,拂了回去。“这才是个俏货,是不?”特洛伊说。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

“去,要了她!”

“算了吧……”

“妈的,这还磨蹭什么!”

“看,比利也回来了。”

比利走到吧台前,正了正他的帽子。

“我去替你叫她吧?”特洛伊催促着。

“不用。我要的话,自己会去。”

“还想再搞一个……”比利用西班牙语说,接着转过身又往屋子那头张望。

“干吧,”特洛伊说,“没事,我们等着你。”

“你们说的就是那个小姑娘?我看还没十五岁呢!”

“我看也没有。”

“你找我刚才搞过的那个吧,功夫棒极了,我保证。”

酒吧侍者又过来给他们倒上酒。

“瞧着点,我那个女的马上就出来了。”

“算了,我不要。”

比利瞅了瞅特洛伊,转过身,端起酒杯,对着满到杯沿的血红液体注视片刻,然后举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摆在吧台上,朝正瞅着他的酒吧侍者翘了翘下巴。

“都好了吗?”

“好了。”

“那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雨该是已经停了,听不到声音了。”

他们沿着伊格纳西奥梅加街向华雷斯大街走去。混沌的雨水在街边的水沟里缓缓流淌着。血红色的灯光从酒吧、饭馆和店铺里流泻出来,给漆黑、潮湿的街道平添了一抹光亮。他们从街上走过来时,两旁店铺的主人们都纷纷向他们打招呼,街上的小贩们也从四面围拢来,向他们兜售手里的首饰、纱巾等零碎商品。他们横穿过华雷斯大街,又沿着米加街走到拿破仑饭店,大家一齐走进去,就在前面临窗户的一张桌子边落座。一个身穿制服的侍者马上迎过来,一边用手里的小扫帚扫着印渍斑驳的白桌布,一边招呼他们:“骑士们好!”

他们要了牛排和咖啡,一边吃喝,一边听特洛伊讲战场上的故事,然后便坐着吸烟,无心地望着窗外街上一辆辆老式的黄色出租车从积水里驶过。吃完饭出了饭馆,一行人便沿华雷斯大街向格兰德河大桥走去。这光景,路上电车已经停开,交通和买卖也都冷落了,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在温暖潮湿的灯光里熠熠闪亮的电车轨道,一直延伸到远方,经过守桥人的板棚,隐没在大桥之上。这弯曲的铁轨就像是一把巨大的手术钳,把眼前这大片离散的房舍连成了一体。天上繁星密布,云朵正从富兰克林山那边飘过来,向南飘去,一直飘到在夜空背景上黑影幢幢的墨西哥山边。他们三个人过了桥,一个接一个地推开桥头的转门,帽子歪戴着,微醺着,甩开步子沿埃尔帕索大街向南走去。

约翰·格雷迪叫醒比利的时候,天还没亮。他自己先穿好衣服,在厨房中忙活了一阵子,回来跟马说了一阵话,这才手里端了杯咖啡,来到马厩里比利睡的格子间门口,把帆布帘子推到门一边,叫道:“喂,牛仔!”

比利只哼唧了一声。

“起来,等到冬天你再往够里睡吧!”

“操……”

“起来吧!你他妈的在那儿躺了快四个钟头了。”

比利坐了起来,两条腿从床上吊下,手捧着头坐着。

“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那么死挺着。”

“他妈的,你龟儿子就是大清早精神大!”比利嘟囔着,“我的咖啡呢?”

“谁给你端咖啡了?快颠着屁股起来吧,吃的都在桌子上。”

比利伸手从床头摘下帽子,戴上,又扶了扶正。

“好了,”他说,“我起来了。”

约翰·格雷迪转身顺马厩中间的走道向外面的大屋走去。他走过时,两边马舍里的马一个跟着一个向他发出嘶叫。“行了,行了!我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他一边走,一边轻声向马说。走道尽头,有段草绳从上面的阁楼垂下来。他一口喝尽剩下的咖啡,把咖啡渣子从杯子里泼掉,纵身一跳,一巴掌把草绳打得飞荡起来,便走出了马厩。

比利推门进来时,大家正围在桌边吃饭。厨娘索珂洛进来,把一盘小面包端到炉子边,倒在平底锅里,放在加热板上。待热了以后,又盛了出来,用盘子端回到桌上。桌子上有一大盆炒鸡蛋,一盆玉米粥,还有一大盘肉肠,一瓶调味汁,两大碗泡菜和番茄酱,以及黄油、蜂蜜,等等。比利在洗碗池边洗了脸,用索珂洛递给他的毛巾擦干,把毛巾搭在台子上,走到桌边来。他跨过一张空椅子的椅背,坐下来,伸手便拿炒蛋。奥伦抬头从报纸的上面瞟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早晨好,奥伦。早晨好,杰西。”比利舀了几勺炒鸡蛋,一边去拿肉肠,一边说。

杰西从盘子上抬起头,说:“你们大概******熊[1]打了一整夜吧?”

“******熊,对!”比利说,伸手拿了一个小面包,用布把盘子盖好,又伸手去拿黄油。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杰西说。

“眼睛都好好的,有什么好看的!把沙士酱递过来!”

他舀了勺辣酱在炒蛋上,说:“就是要以火攻火,对吧,约翰·格雷迪兄弟?”

这时一位老人走进了厨房,他吊裤带拖在腰两旁,晃晃悠悠的。他身穿一件老式的活领衬衫,却没带领子,就晾着一截光脖子。脸是刚刚刮了的,肥皂沫还挂在脖子上、耳朵下。约翰·格雷迪往后推开椅子要站起来。

“约翰逊老爹,这儿来,”他说,“坐这儿。我完了。”边说边端起盘子往洗碗池那儿拿。

“坐着,坐着,”老人摆摆手止住他,他说,“我就来要点咖啡。”

厨房里,索珂洛从柜橱下边取下一个白瓷口杯,倒上咖啡,把杯把儿转过来向着老人。老人点点头,端起杯子,转身走出厨房,走到饭桌旁站住,往杯子里舀了两大勺糖,便走出屋子去,连糖勺子也一起带走了。

约翰·格雷迪把杯盘端到矮橱上,又从柜台上取了他的饭盒,走了出去。

“他怎么了?”杰西问。

“没事。”比利答道。

“我说的是约翰·格雷迪。”

“我知道。”

“好了,别又扯这事儿了,你们,”奥伦折起报纸,搁在桌上说,“特洛伊,怎么样,可以走了吗?”

“可以走了。”

人们纷纷推开椅子,起身走了出去。比利一个人还坐着剔牙。他瞧着杰西,问:“你今天上午干什么?”

“我要跟老爹进城去。”

比利点点头。从外边院子里传来卡车发动的响声。“大概天亮了,”他说,“能看得见了。”他站起身,穿过堂屋,进了厨房,从柜台上拿起饭盒,走了出去。杰西伸手从桌上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约翰·格雷迪坐在方向盘后面,发动机在空转着。

比利坐了进来,把饭盒放在脚下,关上车门,转过来望着他。“怎么样?”他说,“准备好卖一天的力气,挣一天的工钱了吗?”

约翰·格雷迪一推挡,一踩油门,卡车便驶上了车道。

“起早贪黑,累断筋骨,挣一份良心钱!”比利说,“不错!我就爱过这种日子。你呢?兄弟?我真爱这种日子!你也爱,是吧?上帝在上,我真是爱,我就是爱啊!”

他手伸进衬衣口袋取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用车上的点火器点上抽了起来。卡车沿着车道缓缓驶下,早晨的阳光洒满在车道上,投下两边篱笆和橡树长长的影子。太阳照在满是尘土的挡风玻璃上白花花的,让人睁不开眼睛。这里,那里,一群群牛站在篱笆旁,冲着驶过的车子哞哞地叫。

“都是些母牛。”比利仔细地看着,自言自语道。

中午,他们在牧场南面十英里左右红土山岩间一片绿茵茵的高坡上歇息、吃饭。比利枕着卷起来的上衣躺在地上,帽子扣在脸上,斜眼瞄着西南七八十英里外的瓜达卢普山岬,嘟囔着:“我最烦到这块破地方来了!妈的,连竖一根篱笆柱子的平地都没有!”

约翰·格雷迪腿搭着腿坐着,嘴里嚼着一根草茎。往南二十多英里远是一条绿色葱茏的带子,沿着里奥格兰德河谷一直延伸下去。近处是一片围起来的田地。一块收获了的棉田里,一台拖拉机正在耕地,它沿着灰色的田洼行进,身后扬起一道浓黑的烟尘。

“约翰逊老爹说,前些时候军队派人来这里,奉命调查这南部的七个州,查出最穷的地方,向上报告,准备由他们征用。听说,咱们马克的这个牧场就正在最穷的地方的中心。”

比利说着,瞧了约翰·格雷迪一眼,又回头望着群山。

“真的?”约翰·格雷迪问。

“嗨,谁知道。”

“杰西说这老头儿变得越来越神经了。”

“哼!老头儿就是再神经,也比他杰西明白。这你该知道杰西是什么货色了吧?”

“说不好。”

“其实老头儿没有什么不正常,就是人老了。”

“杰西说,自从死了女儿以后,他就不对劲儿了。”

“他本不该的,是他想女儿想得太过了。”

“也许是。”

“也许我们该问问德尔伯特,看看他怎么说。”

“说到德尔伯特,这人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蠢。”

“但愿如此。不过,那老头儿以前就总有点不大对劲儿的地方,现在也还是。说来,我们这块地方也大变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也许,我们大家都变得有点不正常了。我想,要是大家都一起变得不正常的话,那谁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了。你说是吗?”

约翰·格雷迪侧过身,吐了口唾沫,又把草茎噙回嘴里:“你那时也很喜欢她[2],是吗?”

“非常。从来没人像她待人那么好过。”

忽然东面几百步之外,一只土狼从小树丛里钻出来,沿着突起的山脊碎步疾跑。

“哦,快看那龟儿子!”比利叫道。

“我来拿枪。”

“等你拿起来,它早没影儿了。”

那土狼沿山梁跑着跑着,忽而停下来,回头张望了一下,便闪身从山梁上窜下,隐入树丛不见了。

“你说,这家伙大白天的,在那儿做什么呢?”

“它?它大概也正这么寻思着你、我呢。”

“你说它看见我们了吗?”

“肯定看见了。这不,它没有一头撞进那边的仙人掌刺丛,说明它不瞎。”

约翰·格雷迪等着那土狼,但那狼却再也没露面。

“说来奇怪,”比利接着说,“她病的时候,我正决心想要辞工。我那会儿正打算到外边去闯闯。她死了以后,我该是更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可我倒待了下来。”

“大概你是觉得马克需要你吧!”

“根本和那没关系!”

“她那时多大年纪了?”

“不清楚,三十多岁,四十岁吧,女人家的岁数你反正总也弄不清。”

“你寻思,他能撑得住,能缓过劲儿来吗?”

“你是说马克?”

“是。”

“难!没了这么好的女人,永远也缓不过劲儿的。他挨不过这一关,一辈子也过不了,”他坐起来,戴上帽子,正了正,说,“你都好了吗,兄弟?”

“好了,走吧。”

比利硬挺挺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弯腰拾起饭盒,拿起上衣,然后看着约翰·格雷迪,说:“以前有个老牛仔对我说过,从没见过一个过惯舒服日子的富家女子,长大后能出落得出息、能干的。可她,是过苦日子长大的。约翰逊老爹一辈子也就是个牛仔,他家能有什么钱?她十七岁那年在拉斯克鲁塞斯的一个教堂餐会上认识了马克,以后就顺理成章地相爱、结婚、成了家。唉,现在他是挨不过这份苦了,现在不行,将来不行,怕是永远也不行喽!”

他们回到牧场时天已黑了,比利摇起车窗,坐在车里望着牧场大屋。“我这会儿简直成一头累垮了的牛了。”他叹道。

“工具什么的,就留在车里吗?”

“把篱笆钳拿进屋吧,像要下雨。还有那盒U字钉也搬进去,不然下了雨要锈掉的。”

“好,我来搬。”

约翰·格雷迪从车里搬出U字钉和篱笆钳。一会儿,马厩的灯亮了,比利站在门口,正上上下下地甩着一只手:“他娘的!每次我一碰那个鬼开关,总要让电打一下。”

“因为你的靴子上有钉子。”

“那我的脚怎么不触电?”

“那,我就不知道了。”

约翰·格雷迪把篱笆钳挂到钉子上,又把U字钉盒搁到门口边的屋顶横梁上面。马舍中的马听到人声,都发出咻咻的响鼻声。他顺过道走进去,走到最后面一间马舍,在门上用手掌拍了几下。立刻,门板里面爆炸一样的轰隆声大作,灯光中尘土飞扬。他回头瞅瞅比利,咧嘴乐了。

“你就激它吧,你啊!”比利说,“弄不好它非把那破门板踢穿了不可!”

华金手扶着驯马场围栏的栏板顶,向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这动作像是发现围栏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敢再看了似的。其实,他不过是向后退,好吐唾沫。他吐得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然后又上前,从板条缝隙间望着驯马栏里边。

“马来了。”他嚷道。一匹碎步快跑过来的马,影子投到栏板上,又投到他脸上,然后晃过去了。他摇了摇头。

比利走过来,走到一处围栏顶上搭着厚木板的地方,爬上去坐下来,靴子后跟勾在下面的木板上,一面抽烟,一面看着约翰·格雷迪在里面训练一匹小马。

“就这么一匹獐头鼠目的破马,他究竟看中了什么呢?”

比利摇摇头:“嗨,就像马克说的,再破的马也有中意的人啊!”

“他套在马头上的是什么玩意儿?”

“那叫卡文森笼头。”

“干吗不用普通笼头?”

“这你得问那小伙子自己了。”

特洛伊探出身子唾了一口,瞟了瞟华金,说:“你看他行吗?”

华金耸了耸肩,没说话,盯着那马在长绳的那头沿着驯马围栏跑圈子。

“看来这马已经被调教过,不是那么野了。”特洛伊评论道。

“是,没错。”

“看来他是要整个儿推倒,再重来。”

“我看,”比利说道,“这小子不管打算干什么,还真总能办到。”

他们继续看着马跑圈子。

“他这么折腾,该不是在为马戏团驯马吧!啊?”

“可不,昨天晚上他在马背上折腾,已经给我们演了一场好马戏了。”

“昨晚他给马撂下来几次?”

“四次。”

“每次都又上去了?”

“这还用问吗!”

“看上去,调教惯坏了的驽马,他还真有一套。是不是?”

“好了,我们走吧,”比利说,“他肯定要赶着那破马跑一整下午的。”

他们离开,向大屋走去。

“华金,我问你。”比利说。

“什么?”

“你看那小子懂马吗?”

“他自己说他啥也不懂。”

“这我知道。”

“可他说他就是爱马,舍得下工夫。”

“那你看他行吗?”比利问。

华金摇摇头,说他觉得约翰·格雷迪调教马的办法有点像旁门左道。

“马克也这么看。”

华金没再吭声,一直走到大门跟前,停下来,回头望了望围栏,才说:“要紧的是马喜欢不喜欢你,要是马不喜欢你,你再喜欢它,也没什么用。”

他还说他见过一些最会驯马的人,马儿简直就一步也离不开他们。他认识一个叫比利·桑切斯的驯马能手,连他去屋子外面上茅房时,马儿都总跟了去,他上厕所,马就一直站在旁边等着。

比利从城里回来,没在马厩中见到约翰·格雷迪。他到大屋去吃晚饭时也没见到,只见特洛伊一个人坐在桌边拿牙签剔牙。他便端了盘子坐下,伸手拿盐和胡椒。“人都哪儿去了?”他问道。

“奥伦刚走,杰西带着他的妞儿早走了,约翰·格雷迪大概在他的床上躺着罢。”

“没,他没在那儿。”

“那,也许是到什么地方想自个儿的心思去了。”

“出了什么事儿了?”

“那马朝后摔倒,砸着了他,差点把他的脚砸断。”

“要紧吗?”

“大概不太要紧。大伙儿把他抬到大夫那儿,他又挣又号的。大夫给他包扎了脚,给了一副拐杖,叫他不要再用那只脚着地走路了。”

“那他现在就架着拐杖?”

“对,该是的。”

“这都是今天下午的事儿?”

“是啊,今天下午可是从来没有过地热闹了一阵子!出了事儿,华金便跑来告诉了奥伦,奥伦赶了过去,叫约翰·格雷迪停下来休息。可那小子不干。奥伦说他几乎要用鞭子抽他了,可他仍一拐一拐地撵着那破马,要再骑上去。到了儿,才算逼他把靴子脱了下来。奥伦说,他要再不听,他们就要动手把他的靴子割下来了。”

比利点点头,嘴里嚼着饼干,心里想着什么。“他差一点儿和奥伦干一架?”

“没错!”

比利一边嘴里继续嚼着,一边摇摇头。“他脚伤得厉害吗?”

“主要是扭了脚腕。”

“马克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是他送他去大夫那儿的。”

“有马克在,想他不会再出大错儿的了。”

“说得对。”

比利又摇摇头,伸手去拿沙士酱。“好戏都让我错过了,”他说,“看来,这一下,多少坏了小伙子驯马能手的名声,是不是?”

“谁知道,”华金说,“他就用一只脚在马镫子里站着,像棵树一样竖在马背上。”

“干吗?”

“谁知道,就是不肯歇手不干呗。”

比利大约睡了一个钟头,黑洞洞的马厩里一阵骚动惊醒了他。他躺着倾听了片刻,便忽地坐起身,伸手拉着了头顶上的小灯,下床戴上帽子,走到门旁,推开帘子,往外张望。只见一匹马扬起来的蹄子几乎蹭着他的脸划过,马蹄重重敲击着地面,顺着过道狂奔下去。跑到尽头,转过身子站着,在黑暗中喘着气,猛跺蹄子。

“见鬼,”他咕哝着,“是你吗?”

约翰·格雷迪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

“妈的。你在干什么?”

约翰·格雷迪又一瘸一拐地跑过天窗投下的一片光亮。

比利跨进过道,骂道:“你真他妈的蠢货,笨透了!你有毛病了还是怎么的?”

马又狂奔过来。

黑暗里,比利听见马又过来了,知道马近了,赶紧缩进门道,马就冲进了门口的灯光里,大嘴怒张,眼如铜铃。

“操!”他骂着,从床脚栏杆上拉起裤子,穿上,又正了正帽子,跨出了房门。

马又沿过道冲过来了,他赶紧把身子紧紧贴在隔壁马舍的门板上。马发狂得就像马厩里着了火一样,冲过去“轰”的一声迎头撞到过道顶头的门上,才停下来,转过身子,高声悲嘶不已。

“你他妈的,别再激那婊子养的破马了,行不行?你吃了******了还是怎么的?”

约翰·格雷迪提着套绳一瘸一拐地走进尘土飞扬的亮光里,又没入另一头的黑暗中。

“你看都看不见,怎么套住那龟孙子!”比利冲他嚷道。

那马轰隆隆地冲向过道尽头,马身上备着鞍子,马镫甩得在空中乱舞,一只马镫大概钩住了过道尽头那儿的木板头,只听得黑暗中“哗啦”一声,一束亮光便从外面射了进来。那马倒竖起身子来,又尥起蹶子用后蹄蹬木板。过了一会儿,大屋的灯也亮了起来,灯光里,马厩这边扬起的灰尘像烟雾一样四处飘荡。

“这就得了,”比利叫道,“全楼都叫你折腾起来了!”

在零乱的亮光中,马的身影又移了过来,接着它伸长了脖子放声悲嘶起来。

马厩尽头的门打开了。

约翰·格雷迪拎着绳子一拐一拐地跑了过去。

有谁把灯开开了,原来是奥伦。他站在那儿,挥动着被电击了的手,道:“妈的!就没人把这破开关修一修吗?”

发狂了的马站在十步外,向他眨巴着眼睛。

“妈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看了一眼马,又回头瞅着手里提着套绳站在过道当间的约翰·格雷迪,吼道。

“说吧!”比利对约翰·格雷迪抱怨,“你给他说吧!我可说不明白,这都是怎么了。”

那马转身在过道里又疯跑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站住了。

“把这破马给我关起来!”奥伦气冲冲地吩咐道。

“把套绳给我。”比利说。

约翰·格雷迪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连它也逮不住?”

“好啊,那你就逮吧!我要看那龟孙子踩过你身子才好哩。”“你们随便哪个,快逮!”奥伦叫道,“快给我收场吧!”

奥伦背后的门开了,约翰逊老爹出现在门外。他戴着礼帽,穿着皮靴,可身上却是睡觉时穿的衬衫。

“关上门,约翰逊老爹,”奥伦说,“要不就进来。”

约翰·格雷迪一下子用套绳套住了马的脖子,收着绳子把马拉到跟前,伸手穿过套绳抓住笼头上的缰绳,然后把套绳解了下来。

“别再骑那马了。”奥伦说。

“这是我的马啊!”

“这你对马克说吧,他马上就来。”

“好了,兄弟,”比利说,“听他的话,把马关起来吧!”

约翰·格雷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奥伦,才转身牵了马走下过道,把马关进马舍。

“整个儿他妈的瞎搞一通!”奥伦嘟囔着,“走吧,约翰逊老爹。真是的!”

老爹转身出了门,奥伦跟着出去,随手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约翰·格雷迪一瘸一拐地从马舍里走出来,手里提着马鞍,两个马镫就在地上泥里拖着。他走过穿堂,走进了储藏室,比利靠着门框望着他。他从储藏室出来,走过他身旁时,理也不理比利。

“你还真有点那个,”比利说道,“你知道吗?”

约翰·格雷迪走到他的小厢房门口才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比利,又看了看亮着灯光的马厩穿堂,静静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看着比利。“关你什么事,嗯?”他悻悻地问道。

比利摇摇头。“得,算我霉气!”他叹道。

比利和特洛伊夜间在山里开车,忽然,车灯照见了一群野鹿。在灯光下这群鹿吓得哑然失声,像鬼魂一样苍白、可怜,一双双血红的眼珠冲着突如其来的太阳似的强光骨碌碌地打转,互相挤成一团,然后三三两两跃过路边的小沟。一只母鹿惊慌地在碎石上失了前蹄,疯狂地扒划了几下,跌坐在路面上,继而一跃而起,跟着鹿群消失在路边的树林中。

特洛伊拿起威士忌瓶,对着仪表板的微光,看了看多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又盖上盖子递给比利。“看来,这鹿可真有打的。”

比利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眼睛茫然地盯着前面路面上的白色分隔线,道:“这是块好地方,没错!”

“你不会撂下马克走吧?”

“不好说。要走,总得有点理由吧。”

“舍不得这热乡热土的?”

“不光是那个。迟早你总得给自己找个窝安顿下来吧。唉,我今年都二十八了。”

“看着不像。”

“是吗?”

“像有四十八了。把酒递给我。”

比利瞅着东方远处的荒原。在黑夜的背景上,弯垂着的电线不断急速向车身后闪去。“到了你哥哥家,人家不会嫌我们喝了酒吧?”

“我嫂子雷切尔当然不会高兴了,可她又能拿我们怎么样。再说,我们到那儿时,也不会醉得爬不起来吧!”

“给你哥哥埃尔顿一杯酒,他会接了喝吗?”

特洛伊沉着脸点点头:“哼!手伸得比谁都快。”

比利喝了一口酒,把瓶子递还特洛伊。

“你那小兄弟要干什么来着?”特洛伊又问起约翰·格雷迪来。

“不知道。”

“你们俩闹气了?”

“没,没事儿,挺好的。他也就是要干自己的事。”

“他马骑得可真叫棒,我说。”

“嗯,没错。”

“是个犟脖子。”

“好着呢,他就是凡事有自己的主见罢了。”

“要我说啊,他那么上心的那匹马,整个儿就是一匹土匪马,没法调教。”

比利点点头:“没错。”

“他倒想拿它做什么呢?”

“大概他就是喜欢这种马,爱跟它这么泡着。”

“你相信他能把那马调教得像只狗似的,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吗?”

“对,我相信。”

“我可要等亲眼见了,才能信。”

“敢出钱打赌吗?”

特洛伊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噙在嘴上,把车上的点火栓按下去,等着。“我可不想赢你的钱。”

“扯淡,你能赢我的钱?”

“好了,我还是别跟你较劲儿了。要说,他架着拐子可不是好受的。”

“那是,没他好受的。”

“得架多久啊?”

“不清楚,几个礼拜吧。大夫说,脚扭伤有时比断了骨头还麻烦。”

“我料他连一个礼拜都架不了。”

“没错,我也料他不会。”

路上一只野兔惊呆在车头灯光里,一双红眼睛灼灼发亮。

“闪开,笨蛋!”比利大叫。

卡车下面“噗”的一声响,那兔子大概撞在了车上。特洛伊从仪表盘上抽出红了的点火栓,点着了烟,再把点火栓插回座子。

“那一年,从军队复员的时候,我和吉恩·埃德蒙兹约好了一块儿到阿马里洛去看牛仔演出和牛马展览。他给我们定了日程,安排了一切。我本该在早晨十点钟到他家一起出发的,可是我离开埃尔帕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了。吉恩的车是一辆崭新的奥兹比尔88型汽车。他把钥匙摔过来,要我开。我们一上了80号公路,他就要我放开了跑。我加速到一百二十公里、一百三十公里,油门还有一大截没踩到底。他又瞅我一眼,我问道:你倒要我开多快呀?他说能多快就多快。好嘞!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子就把车子给开到了一百八十公里。嗬!前面是平坦坦的一条熟道,整整九百多公里,就这么一路疯跑了下去。

“忽然,前面路上冒出一群长耳朵野兔。它们吓坏了,缩在灯光里一动不动。‘扑通’,‘扑通’,一阵声响。我瞧了瞧吉恩,问:都是兔子,怎么办?他慢悠悠哼了一声:兔子?我是想叫吉恩注意,可他才懒得理什么野兔子哩,糖浆洒了,油瓶倒了,关他屁事!

“天快亮时,我们把车开到得克萨斯迪米特县的一个加油站。车开到加油泵边,熄了火,停在那儿。油泵的对面也停着辆车,加油站的一个小伙子正在给加油,洗玻璃窗。那车里坐着个女人,开车的老兄大概是去撒尿了还是什么的。我们的车开到跟前,正对着那辆车。我头靠着靠背躺在座位上等着,没怎么注意,但眼睛能看见那个女人。她就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望着周围。突然,她弓起身子,尖厉地号叫起来,像让人戳了一刀子似的。我一下子惊坐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那女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们。我想吉恩大概是搞了什么鬼把戏,把他的老二晾出来了,还是怎么的。那小子,你总也保不住他会搞什么花样。我回头看了看他,可发现他也一样的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这时,那开车的老兄从厕所出来了,我是说,他也是个狗娘养的大块头。我下了车,绕着车子转了一周,一下子惊得要昏过去了:你知道,奥兹比尔车的车头是一个椭圆形大框架,就像一只大勺子。我走到车前头,才一下子看到,‘勺子’里面填得满满的都是野兔子的头!我是说,有上百个头填在那里,整个车头,整个挡板,一片血肉模糊。那些兔子的头都向外,就好像它们在撞车的一刹那,刚好来得及把头别开一样,眼睛狰狞而疯狂,可怕得简直没法形容,我自己都要惊得叫起来了。要说,事先我也注意到车子引擎过热了,但我只当是速度太快的缘故,没在意。那个大块头男人想要找我们的麻烦,我冲他说,操!老弟,就是些兔子,怎么啦?吉恩也下了车,也要跟他吵。我叫他闭嘴,颠着屁股回去好好坐着去。后来那个男人走过去对那个女人说,要她别吱声,别再哭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小子劝服了。其实,我倒真想放手揍他一顿,出通恶气了事。”

比利坐在车里,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外面一幕幕夜色向后移去,望着路旁的小树丛,天边连山的黑色侧影,以及繁星密布、邈远苍凉的天空。特洛伊抽着烟,又伸手摸起威士忌酒瓶,拧开了瓶盖,却握着瓶子坐着不动。

“我是在圣迭戈退役的。从那里乘了一辆公共汽车上了路。我和另一个伙计在车上喝得烂醉,差点没给扔下来。我在图森下车,到商店去买了双加德逊皮鞋和一套西服。天晓得我干吗要买西服,大概我就是想着该有那么一套吧。后来又搭上另一辆车,一直坐到埃尔帕索。当天晚上我就去了阿拉莫戈多,在那里我找回了几匹先前留在那儿的马。然后我就在这块地方四处晃荡。我在科罗拉多州干过活儿,也到潘汉德尔干过,再后来在个鸡屁股眼一样小的镇子——我都懒得提它的名字,反正是在得克萨斯——进了监狱。我其实啥也没干,就是在倒霉的时间,闯到了那倒霉的地方罢了。我倒情愿待在监狱里永远不出来才好。我是和一个墨西哥佬打了架,还差点要了他的命。我被关在监狱里整整九个月,没事我也不给家里写信。等我一放出来,我就去找我的马。可我的马已经给卖掉了,说是抵了草料钱。那两匹马里一匹我并不在乎,可我特别喜欢另一匹,因为它跟我已经很长时间了。可好像谁都不知道它们的下落。我知道,要是我再抓住那老墨算账,我大概又会给抓进监狱,所以我只好到处打问。最后有人告诉我,他们把我的马卖到外州去了,买主大概是亚拉巴马州,或是别的什么鬼地方的人。嗨!那匹马从我十三岁起就跟我了。”

“我以前有一匹最喜欢的马,可惜在墨西哥丢了,”比利说,“打我九岁,它就跟我了。”

“这很容易。”

“容易什么?丢掉一匹马?”

特洛伊正在扬起脖子喝酒,他收回瓶子,用手背抹了抹嘴,把瓶子放到座位上,才说:“不,我是说迷上一匹马很容易。”

半个钟头后,车驶下了公路,轰隆隆地开过牛马通道上的一排铁管,驶上了一英里多长通往埃尔顿家牧场大屋的土路。大屋围廊的灯亮着,三条赫勒种狗冲了出来,一边叫,一边跟在车边疯跑。特洛伊的哥哥埃尔顿走出来,头上戴着帽子,两手插在屁股口袋里,在围廊上站着。

大家在厨房的长桌旁吃饭,把装玉米粥的盆子、装煎牛排和小饼的盘子递来递去。

“这饭真棒极了,大婶。”比利说。

埃尔顿的老婆雷切尔看着他说:“你能别叫我大婶吗?”

“行,大婶。”

“你这么叫,我好像成了老太婆了。”

“是,大婶。”

“你听他,他就是没法改口!”特洛伊插嘴说。

“那就这么随便叫吧。”那女人说。

“嗨,你可从来不让我这么随便的。”特洛伊嘟囔着。

“你就是要随便,好像再没有比随便更重要的了。”女人说。

“好,好,以后我不再那么叫就是了。”比利说。

桌子边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睁着大眼睛瞅着大人们说话。

他们又埋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女孩出声问道:“那又怎么啦?”

“什么又怎么啦?”

“叫大婶。”

埃尔顿抬头看她:“那没什么不对,宝贝,你妈就是要学时髦女人罢了。”

“什么是时髦女人?”

“吃你的饭!”女人喝道,“要都听了你爸的,我们现在就得喝西北风了,还哪来你这个应声虫!”

饭后,他们三人坐在围廊的破藤椅上。埃尔顿把三个玻璃杯放在脚边地板上,拧开酒瓶盖倒了三份,盖好盖子,把酒杯分给大家,然后靠在躺椅上,说道:“请。”

埃尔顿关掉了围廊的电灯,大家就坐在从屋里窗户投射出来的柔和的亮光中。他把手中的杯子举起来,仔细地瞧着,像个化验师似的。

“你们猜谁到贝尔家来了?”他说。

“别说她的名字。”特洛伊说。

“可是,你已经猜到了。”

“还会是谁呢?”

埃尔顿又躺倒,摇晃起椅子。院子里的几只狗站在台阶边定定地瞅着他。

“怎么?”特洛伊问道,“她老公跟她离婚了吗?”

“不清楚,说是她要回来看看,可一来,就住长了。”

“嗯。”

“她和丈夫吹了,你心里该觉得舒服点了吧!”

“这有什么可觉得舒服的?”

埃尔顿点点头,说:“是,是没有什么可舒服的。”

比利啜着杯里的酒,一面望着远处的山影。满天的星斗,在慢慢西沉。

“雷切尔在阿尔派恩碰见过她,”埃尔顿说,“小婊子笑盈盈地跟人打招呼,像是嘴里含着块奶油似的。”

特洛伊胳膊肘支着膝盖,两手捧着酒杯,向前倾着身子听着。

埃尔顿继续晃着安乐椅:“记得我们以前常去布洛依家去找女孩子们的事吧?他[3]就是在那儿认识她的,是在一次教会的聚会上。这大概就是上帝的安排吧。他请她出去,可她说她从不和酗酒的人出台。他便盯着她的眼睛,说他是不喝酒的。她听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猜她大概是太吃惊了,还有这么睁着眼撒谎的人!那妞当然知道他在撒谎,她便说:她早知道他喝酒,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喝酒、酗酒,还像公牛一样发酒疯。可他连眼皮都不眨地听着,然后说,他以前的确喝,但现在戒了。她问什么时候戒的,他说:就从现在、此刻。结果,那女子真的跟他出去了。而他当时说的倒也是真话:就我知道,他从那晚起就真的再没沾过酒。当然,直到那女子后来又甩了他为止。到那时,他可欠了好多酒要补上。要说,这酒可真不是好东西,真没意思。可他当时的的确确从那天起就戒了。”

“她还那么好看吗?”

“不知道,我再没见过她。雷切尔见过,说她还是那么漂亮。婊子们总有一张迷人的皮啊!蓝蓝的大眼睛,浑身是花样和功夫,不费力气就把男人迷倒,比妖精的姥姥还厉害。真不知道她们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操!她那时才十七岁哩!”

“天生的,”特洛伊说,“不用学。”

“说得对。”

“可她们就是没学会有一点儿真情,只知道糊弄傻男人找乐子。”

比利只听着,喝着酒。

“把你的杯子递过来。”埃尔顿对他说。

埃尔顿把杯子放在地上脚跟前,倒上威士忌,盖上瓶盖,又把杯子递了回去。

“多谢!”比利道。

“打仗的时候[4]你去了吗?”埃尔顿问。

“没,我体检不合格。”

埃尔顿点点头。

“我三四次报名参军,人家都不要我。”

“嗯,我知道。我自己也想去国外打仗没成。整个战争期间就都在彭德尔顿基地窝着。约翰尼倒是满太平洋战区打仗。他手下整个一连的伙计都打死了,可他自己连皮都没蹭着,为这个他后来心里老是不自在。”

特洛伊递过他的酒杯,埃尔顿接过,立在地上倒满酒,又递了回去。接着给自己倒上,然后靠回椅背坐着。

“瞧什么呢,你们?”他扭头冲着狗喝道。

三只狗都移开了眼睛,不再看他。

“我心里不舒服,也不愿对别人讲,就是那天早晨我和约翰尼大吵了一架。我后来也总没逮着个机会和解。我当时冲着他的脸骂他是个傻瓜,他的确也是个傻瓜。我还对他说,整那小子最厉害的办法,就是把那婊子让给他。那时我已知道她是个******了。我和约翰尼几乎为这事闹翻了脸,我从没对你们说过这些。事儿搞得真糟,以后直到他死,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我当时该是别理他就好了,任谁在那种情况下都是听不进反对的话的。”

特洛伊看着他。“这事儿你跟我说过。”他说。

“嗯,可能说过。我现在做梦也梦不着他了。我以前倒总是梦见,还在梦里和他说这些事呢。”

“别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吧。”

“好吧。可现在不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别的呢,你说?”

他从椅上沉重地起身,手里拿着杯子和酒瓶。

“我们到马厩那边去吧,我给你们看一头小马驹。是那匹叫琼斯的母马下的小马,你们大概从来没注意过。带着你们的杯子,酒我拿着。”

清晨,比利和特洛伊骑着马穿过长满红松的开阔地,紧靠着满是碎石的山脊走着。远处是从瓜达卢普山向南延伸到库埃斯塔德巴洛山脉,再延伸到普雷西迪奥县,直抵边境的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在平原与西边别哈山脉的上空,风起云涌,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中午时分,他们跨过一条小河,坐在落满黄叶的草地上,一边看着风把树叶吹得翻转回旋,一边吃雷切尔给他们准备的午餐。

“嗨,瞧这儿。”特洛伊说。

“什么?”

“桌布。”

“算了,不用它了。”

他们从暖壶往杯子里倒上咖啡,一起吃用布包着的火鸡三明治。

“另一个暖壶里是什么?”

“汤。”

“汤?”

“汤。”

“操!”

他们继续吃着。

“埃尔顿在这儿经营多久了?”

“大概两年吧。”

比利点点头:“他没说过要雇你?”

“说过,我对他说,给他干活儿也可以,不过我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给他干。”

“那为什么你现在改变了主意?”

“我还没变哪,我还在考虑!”

他们继续吃着,特洛伊向下面的低地扬了扬头:“听说,那边沟里每一英里就有一个白人给暗枪打死在里面。”

“那他们也太笨了吧,干吗不学会躲着点呢?”

比利仔细看着那边,又说:“看上去,他们已学会躲着点了吧。”

吃完饭,特洛伊把壶里剩下的咖啡分到两个杯子里,拧上壶盖,把暖壶和汤壶、三明治包、没动过的桌布收集在一起,装到马上的挂包里,然后继续坐着喝咖啡。他们的两匹马并排站在小溪边饮水,不时扬头四望,几片树叶贴在它们的鼻子上。

“埃尔顿对那事的看法与我不同,”特洛伊接着说,“我认为约翰尼就是没碰上那个******,也会找上别的******,你没法管住他。埃尔顿总说约翰尼是后来变了,可我觉得他从来没变过。他比我大四岁,不算多,但他走南闯北,经的事儿比我多多了。我也乐得没那些经历。人们老说他是个犟脾气,可也不全是这个原因。他才十五岁时,就跟老头子干仗,还打了他,惹得老头子反过来狠狠揍他。他冲着老头子的脸说不是他不尊重他,可他这次没法听他的话。他指的是老爹骂过他的什么事。我都哭得像一个婴儿,可他没哭,打倒又爬起来,满头满脸都挨了拳头。老头子要他服软,可他就是不服,最后老头子也号起来了。操!我再也不愿见到这种场面了。就是现在,一想起来就恶心。可当时没人能拦得住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后来怎么了?”

“老头子最后走开了。他是输了,他心里明白。约翰尼还站在那儿,身子几乎都站不直了。他哭着、求着要爹回来,可爹头也不回,就一直走,走回屋子里去了。”

特洛伊瞅了一眼杯底,扬手把咖啡渣泼到树叶堆上。

“他也不只是为了她才这样的。世上就有一种人,他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破罐子破摔,反而选最次的。埃尔顿认为约翰尼就是这号人,也许他的确是的。但我觉得他的确爱那个姑娘,他知道那姑娘是个******,但他就是不在乎。他的问题是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这个世界真不是为他而设的。他生下来还不会走路,就已经不合时宜了,还想要结婚呢,嗨!连系鞋带的鞋子还不会穿呢!”

“可你还是喜欢他。”

特洛伊眼光越过树丛,注视着远方。“不过,”他说,“我有点不想这么说。我不想谈这个。我以前希望我像他,可是我实际上和他不一样,我学过他,但不行。”

“我想你爸比较偏爱他吧?”

“是,没错。这谁都没有意见,是大家都知道、都接受的事。操!我根本没法跟他比……你准备好了,我们走吗?”

“好了,走吧。”

他站了起来,手掌搭在背上,伸了伸腰。“我爱他,”他瞧着比利说,“埃尔顿也爱他,你没法不喜欢他,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他把桌布折起,和暖壶一起挟在腋下——他们今天连壶里是什么汤也没看。然后他转过身瞧着比利,问道:“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不错,我喜欢。”

“我也是,我一直都喜欢这儿。”

“那你打算再搬回到这儿吗?”

“不。”

黄昏时,他们骑着马来到了戴维斯堡,他们走过旧操场时,天上夜鹰盘旋着,身后连山之上是一轮血红的夕阳。埃尔顿开来了卡车和拖畜车,在林比亚旅馆前等着他们。他们便在铺满砾石的停车场上卸下马鞍,扔进卡车车厢。给马擦汗刷毛,赶进拖畜车关好。然后走进旅馆,穿过前厅,走进咖啡座里。

“你觉得那匹小马怎么样?”埃尔顿问。

“挺好,”比利道,“干活儿很顺当,我挺喜欢。”

他们坐下来,看菜单。

“你们想吃点什么?”埃尔顿开始点菜。

他们吃完饭,十点钟左右离开了饭馆。回到家里,埃尔顿两手插在屁股口袋里,站在院子当间送他们走。他们的车在车道的尽头转弯向公路开去时,看见他还在那儿站着,侧影衬着围廊的灯光,清晰可见。

比利开着车,他转头看了特洛伊一眼,说:“你会一直醒着吧?”

“嗯,我醒着的。”

“回来走了这么一趟,你拿定主意了?”

“对,我想是。”

“我们很快就得再找个地方了。”

“是,我知道。”

“你也不问我是怎么想的。”

“嘛,还用得着问吗!除非我来这儿,你是不会来的,而我现在是不打算回这儿来了。”

比利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特洛伊又说:“妈的,我早知道我不会再回这儿了。”

“哦,是吗?”

“你回家了,一看,你希望改变的东西还是原样儿,而你希望保留着的却变了样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如果是家里最小的,就更有这种感觉。你也是你们家最小的吗?”

“不,我是老大。”

“我告诉你吧,最小的最不好了,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车在山里穿行,过了166号公路交叉口一英里左右,他们遇见一满卡车墨西哥人。他们的车停在路边的草地上,人几乎就站在车道上,向他们挥着帽子。比利连忙减低车速。

“找死呀!”特洛伊咒骂道。

比利把车开了过去。他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但除了黑漆漆的车道和夜色沉沉的荒原,什么也看不清。他慢慢把车停住。

“别理他们了,比利。”特洛伊说。

“我知道,可我没法不理。”

“那咱们非得栽这儿,天亮也到不了家了!”

“知道。”

比利挂上倒退挡,瞅着前面车身下面路上的白线,左右打着方向盘,慢慢往后退车。退到那辆卡车边,才看到那辆车的前轮胎全瘪了。

那些墨西哥人围了上来。“扎了个洞,”他们嚷嚷道,“我们的轮胎扎了个洞!”[5]

“看见了。”比利道。他把车停到路边,爬出驾驶舱。特洛伊点上一支烟,不情愿地摇着头。

“他们需要一个千斤顶。他们有备用的吗?”

“那当然。”

比利从车厢里取出千斤顶,老墨们接过去搬到卡车那儿,开始忙活着把车头顶起来。他们有两个备用轮胎,可没一个不漏气,便一个接一个用破气筒试着打气,最后还是不行,于是直起身子来,望着比利。

比利从车厢里取出卸胎工具,又从驾驶室座椅下找出补胎材料和手电筒。老墨们把一个备用胎搬到路上放下,然后,一个老墨从比利手中接过工具,上前把轮胎从轮毂上撬下来,别的人就围观着。接着他从轮胎肚里掏出内胎来,内胎是红色橡皮的,上面满是补疤。那老墨把胎摊在路上,比利用手电筒照了一遍。“补疤一个摞一个!”他叹道。

“是,真是。”那老墨应道。

“那一个怎么样?”

“更糟。”

一个年轻老墨操起气筒开始打气,内胎慢慢胀了起来,在路面上嘶嘶地漏气。他跪下去用耳朵找出漏气的地方。比利打开补胎盒子,从里面取出几个补胎胶片。特洛伊也从驾驶舱出来了,他走过来,一边默默地抽着烟,一边瞅着老墨们在轮胎边忙活。

老墨们把那个爆了的轮胎滚到卡车边,比利用手电筒照了照,只见轮胎侧面有一个像给狗咬了一样的大窟窿。特洛伊悄悄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墨们把那破轮胎扔到车厢里。

比利从盒子里取出一截粉笔,在内胎上标出漏气的地方,然后大家把气门芯从气嘴上拧下来,坐在胎上压,又踩上去,一直到气放完。胎全瘪了,他们便坐在路上,膝头上放着红色的橡胶片,像补渔网工人一样埋头工作。公路白色的分割线就在他们身下经过,而头顶则是星光斑斓的原野夜空,数不清的星斗在墨黑的苍穹上缓缓移转,有如海洋中闪光发亮的深水浮游生物。他们用打了凸眼的小铁片当锉子,把橡皮补疤打毛,然后盖到胎上漏气的地方,再用火柴烧烤,直到橡皮片都熔化成补丁。这样一个个焊补好后,便又打起气来,然后摆放在路上,大家都静下来,屏息在静夜中谛听是不是漏气。

“听见声音了吗?”比利问。

“一点儿也没有。”

再听,还是没有声响。

于是,他们又卸下气门芯,把气放掉,把内胎塞进外胎,沿边圈都整好,再装上气嘴。一个年轻人动手来打气,打了很长时间,直到胎胀了起来,外胎沿上的卡珠崩出来时,才停手。然后把打气筒皮管从气嘴上拧下来,从嘴里掏出气门芯,拧进嘶嘶冒气的气嘴。然后大家退开来,望着比利。比利吐了口唾沫,转身到车上去取压力表。

特洛伊正在前座睡觉。比利从工具箱里拿了压力表走出来,测量好胎压。人们便把轮胎滚到卡车跟前,套到轮轴上,用一把铁管子和一个插头焊在一起自制成的扳手上紧了螺帽。然后把千斤顶降下,从车下取出交回给比利。

比利拿了千斤顶和工具,把补胎材料盒子和压力表插到衬衣口袋,手电筒塞进裤子屁股口袋。然后和那些老墨一个个地握手道别。“你们去哪儿?”他问。

那老墨耸耸肩,说他们要到得克萨斯的桑德森去。并转身瞅了瞅东面远处的山峡。那打气的小伙子来到他们跟前,问道:“那边有活儿干吗?”

老墨耸了耸肩,说道:“希望有吧。”

他看着比利问:“你是个牛仔吗?”

“是,是牛仔。”

老墨点点头说,桑德森是一个牛仔们生息的好去处,这地方清净,远离其他地方那种人间的纷扰和忧虑。要说这地方好,大概就好在这一点吧。大家又握了握手,老墨们就爬上了车。车子发动了,吭吭哧哧地响着,缓慢笨拙地驶上了公路。车厢里的大人、孩子们都站着举起手向他挥别。比利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衬在紫色的天空背景上,矗立在驾驶舱的黑色顶篷上方。那车的尾灯只剰下了一个,也因电路接触不良而一明一灭,像打信号似的闪着,直到车子转了弯,才不见了。

比利把千斤顶和工具放到车上,拉开车门,推醒特洛伊:“上路了,兄弟。”

特洛伊坐起来,睁眼瞪着外面空阒的大路,又回头看看后面:“人呢?”

“都走了。”

“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

“你的好人做完了吗?”

“嗯,做完了。”

他探身拉开工具箱前盖,放进补胎气压表和手电筒,关上盖子,发动了车子。

“他们上哪儿去了?”特洛伊问。

“桑德森。”

“桑德森?”

“哦。”

“他们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没说。”

“我看他们不像是去桑德森的。”特洛伊说。

“那像是去哪儿的?”

“谁知道,混蛋!”

“干吗人家要撒谎,说是去桑德森呢?”

“那我哪知道!”

他们继续往前开。就在车转过右边陡岸壁立的弯道时,突然,眼前白光一闪,耳边霹雳一声,车头猛地向边上一偏,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连忙刹住时,车身已一半偏出了公路,冲进了路边的防护沟。

“怎么了?”特洛伊叫道,“怎么了?”

一只大猫头鹰像十字架一样贴在司机座前的挡风玻璃窗上,玻璃给打得凹了进来,碎成一圈圈的同心圆和一条条的辐射线,那只猫头鹰张大翅膀嵌在中心,就像一只巨大的飞蛾扑在蜘蛛网上一样。

比利关掉引擎,呆坐在那里盯着。那鸟的一只爪子还在颤抖着,蜷缩着,然后慢慢松了开来,鸟头也慢慢转过来,像是要看看车里的人是什么样一样。然后,才死了,不动了。

特洛伊开门下了车。比利还呆坐着,望着眼前的死鸟。过了一会儿,才关掉车灯,走下车来。

那猫头鹰软软的,一动也不动。鸟头扭到一边,无力地垂着。身子摸上去还是温暖的,羽毛蓬松着。比利把它从窗玻璃上拉下来,提到路边,挂到篱笆的铁丝上,又走回来。他坐到车上,开了灯仔细端详着挡风玻璃,看能不能继续开下去,还是得把玻璃整个敲掉。玻璃的右下角还有一块透亮的地方,他想,只要俯下身从那儿望,大概还可以看出去,看得见路。特洛伊走到前面路上去了,正站在那里撒尿。

比利发动车子,把车调到公路上。特洛伊往前走得更远了,正在路边的草地上坐着。比利把车子开过去,摇下车窗瞧着他。

“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特洛伊答道。

“那我们走吗?”

“走吧。”

他站起来,绕过车头,坐了进来。比利看了他一眼说:“你没事吧?”

“嗯,没事。”

“不就是一只猫头鹰吗?”

“我知道,我不是为那个。”

“那又是为哪个?”

特洛伊默不作声。

比利把变速器推到第一挡,松开离合器。车子在公路上跑了起来。他还能看得见路,只要探过身子从那边的玻璃下边看出去就行。

“你没事吧?”他又问,“究竟什么事?”

特洛伊静静坐着,望着车外往后飞驰而去的夜空。

“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答道,“乱七八糟、所有的事情,都涌上心头来了。妈的!你就别理我了,我今天不该喝酒。”

他们开到范霍恩镇,停车加油,喝咖啡。到了这会儿,特洛伊小时候长大,念念不忘总想再回去的那片埋葬着他亲人的土地,算是已经拋在了车后。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马克见了这车的样子,大概会有话要说的。”

比利点点头:“我想今早上还来得及跑镇里一趟,把它修好。”

“你估摸得多少钱?”

“说不清。”

“我和你分摊吧?”

“那敢情好喽。”

“好,那就这么定了。”

“你怎么样,真没事?”

“嗯,我没事,也就是回这趟家,就勾起乱七八糟的心事。没别的。”

“我明白。”

“有些事想也没用,是吧?”

“是没用。”

他们继续坐着喝咖啡,特洛伊从烟盒里摇出一支烟,点着,把烟盒和Zippo打火机搁到桌子上。

“你刚才干吗要在那儿停车呢?”

“我要停了帮他们一下。”

“可你刚才说你不能不停下。”

“是的。”

“那又为什么?为了行善?”

“不,不是那个。是因为我以前的一件事。我十七岁的时候,一个倒霉的日子,那天我和我弟弟,被人追打得逃跑,他还受了伤。正无处可逃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卡车的墨西哥人,就和刚才遇见的那些人差不多,他们救了我们的命。我原还担心他们的那辆破车跑不过后面追来的马呢,可他们还真跑赢了。那些老墨没什么理由非要停车救我们不可,但他们就是停了下来,救了我们。我猜他们根本连想也没想为什么,就做了。就是这么回事。”

特洛伊坐着,望着窗外。

“是啊!”他叹道,“这是个充分的理由!”

“可不,反正这就是我停下来帮他们的理由。你喝好了吗?”

“好了。”特洛伊一口喝尽咖啡。

约翰·格雷迪在大桥门口付了两个一分的硬币,推开转门,走上了桥面。桥下面两边的孩子们纷纷举起钉在长竿子头上的洋铁罐向他讨钱。他走过了桥,又被那里的小贩包围了起来。他们向他兜售廉价的首饰、皮带、毯子之类的东西。小贩们缠着他好长一段路,又被下一波商贩接上,这样一波一波地围着他,一直走过华雷斯街,又走过伊格纳西奥梅加街,直走到桑托斯德戈拉多妓院,他们才散开来,望着他走了进去。

他停在吧台边,要了杯威士忌,一只脚踩在栏杆上,瞅着大厅那头的******们。

“你的同伴们呢?”酒吧侍者问他。

“在乡下,没来。”他端起酒杯在手里转动着说,接着把酒喝下。

他在那儿待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们一个个走过来搭他,又一个个回去坐着了。他也没有向她们打听他想找的那个姑娘。他走的时候,已经五杯酒下肚了。他付了酒钱,又留了一块钱在台子上给酒吧侍者,就出了门。他穿过华雷斯大街,一跛一跛地沿着梅加街走到拿破仑饭店,走进去,在前面窗边的一张桌边坐下,叫了一份排骨,便在那儿一边等着,一边喝着咖啡,望着外面的街景。一个小贩来到门边问他要不要买香烟,另一个向他兜售花花绿绿的赛璐珞嵌成的圣母马利亚圣像,还有一个人手拿着个新奇的机器,上面又是手柄,又是按键,问他要不要试试过电的滋味。好一阵子,牛排才上来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那家妓院。六七个从布里斯堡来的新兵,头剃得光光的,正在那里喝酒。见他进来,都醉醺醺地瞅着他,还瞅着他的脏靴子。他走到吧台边,慢慢地喝威士忌,等着。他一连喝下三杯酒,可到末了他离开时,那姑娘还是没有露面。

他穿过一群群小贩和皮条客,沿着华雷斯大街走下去。路上,一个小孩在叫卖布刺猬;一个喝醉了的游客扛了一整套古代武士的盔甲在人行道上费劲地蹒跚;还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正在街上呕吐,一群狗闻声朝她奔了过去……

他走过特拉斯卡拉街,转上马里斯卡尔街,走进另外一家妓院,在吧台边坐下。******们走过来拽他的袖子,他推辞说他正在这儿等一个人。过了好一会儿,仍没结果,他便离开,出了门朝大桥走回去。

约翰·格雷迪答应过马克,在他的脚踝好之前不再骑那马。可星期天早饭后,他又在驯马场里训练那匹马了。下午他给一匹叫作博德的马备好鞍子,骑进华利拉斯山里去。进了山,在一块岩石顶上,他停住马,仔细四下张望。东边,七八十英里外的地方,一片水渍过的盐碱地在夕阳下闪闪发亮。更远,是埃尔卡皮丹山群峰。北边,在一片片以前长满蒺藜的红色平原后面,是新墨西哥州的群山,白色的山峰愈远色调愈淡,直至隐没在北边的天际。夕阳斜照着草场的篱墙,一格格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一条火车道一样,一直延伸到远远的山坡上。山下一群群野鸽正往马克纽平原的水塔飞鸣而去。眼前这片矮树丛生的平地上满是牛马踩踏过的印迹,却一头牛也不见。空气静静的纹丝不动,只有野鸽的鸣叫在空中回响。

回到家里时,天已黑了。待他卸下马鞍挂好,走进厨房,索珂洛已经收拾清了餐厅,正在洗盘子。他倒了杯咖啡,坐下来。索珂洛给他端来他的晚饭。他正吃着,马克来了,他站在门廊里,点上一支雪茄。

“你快吃完了?”他问。

“是,先生。”

“不用急,不用急,慢慢吃。”马克走回门廊里去了。索珂洛从炉子上把锅子端过来,把剩下的汤舀出来盛到他盘子里,又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也给马克倒了一杯,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在那里冒着热气。他吃完后,起身把盘子端到洗碗槽里,回来又倒了点咖啡,然后走到一个古旧的樱桃木书橱前。这是个八十多年前用大篷车从肯塔基运到这里来的柜橱。打开橱门,橱里有一副象棋;堆着以前牧人们记录的账本、皮面的日志;还有一个绿色的雷明顿牌旧盒子,里面装着******枪子弹和*********弹夹。书橱最上面的一格里,有一个榫合的木盒子,里面是黄铜的砝码;还有一个装绘图仪器的皮革夹子;一个玻璃做的马车,大概是多年前在圣诞节时盛糖果用的。

他从柜橱里取出象棋,关好橱门,把棋盘和棋子盒拿到桌子上。他展开棋盘,打开木盒盖,把棋子倒了出来。棋子一种是胡桃木的,一种是冬青木的。他摆好棋子,然后坐下啜着咖啡。

马克走进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从桌上一堆辣酱瓶、番茄酱瓶子中间拖出一只硕大的玻璃烟灰缸,把他的雪茄架在上面。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冲着约翰·格雷迪的左手点了点头。约翰·格雷迪张开手,把手中的一副骰子掷到棋盘上,马克看了看,说:“又是我走白。”

“是,先生。”说着,将他的卒子向前挪了一步。

杰西进来,从火炉上倒了杯咖啡,端着走过来站在桌边。

“坐下,”马克道,“你站着叫人心神不定。”

“没事,我一会儿就走。”

“还是坐下吧,你!”约翰·格雷迪说,“他不能有一点儿分心。”

“说得对。”马克说

杰西坐了下来。马克仔细琢磨着棋局。杰西瞟了一眼约翰·格雷迪肘边一堆吃下来的白棋子,张嘴开玩笑:“兄弟,我说你还是让老爹一点儿吧,惹得他一不高兴,雇个不会下棋的牛仔换了你,可就惨了。”

马克伸出手把剩下的一个象挪了一步,约翰·格雷迪对着走了一步马。马克捡起雪茄,扑哧扑哧地嘬着。过了一会儿,他把皇后移了一步,约翰·格雷迪把他的马跳了一步,身子往后一挺,叫道:“将军!”

马克坐在那儿瞪着棋盘。“该死!”他出声道。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转身问杰西:“你跟他来一盘吗?”

“不了,先生。我已经服了他了。”

“我明白。他收拾我,就像揍头驴子一样。”马克说着,瞧了瞧墙上的挂钟,又拿起雪茄塞到嘴里用牙衔着。“再来一盘。”他说。

“是,先生。”约翰·格雷迪说。

索珂洛脱下围裙,挂起来,站在门边。“晚安。”她对大家说。

“晚安,索珂洛。”

杰西从椅子上起身:“你们还都要点咖啡不?”

他们继续下着。当约翰·格雷迪把黑棋皇后吃掉时,杰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又开玩笑说:“哼,我可早对你说过了,兄弟。小心着点吧,这大冷的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他走进厨房,把杯子搁到洗碗槽里,然后向门口走去。

“晚安。”他说。

马克还木然坐着,盯着棋盘。烟灰缸上的雪茄已经灭掉了。

“晚安。”约翰·格雷迪答道。

杰西推门出去了,门啪地弹回来。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马克坐起身,捡起他的雪茄烟尾巴看了看,又放回烟灰缸。

“我服了,认输!”他说。

“你其实还可以赢的。”

“扯淡!”马克看了他一眼说。

约翰·格雷迪耸了耸肩。马克看了看钟,又看了看约翰·格雷迪,然后伸手小心把棋盘掉转了过来,让约翰·格雷迪下他剩下的黑棋。马克抿紧嘴唇,盯着棋盘,一步步跟着下。走了五步,约翰·格雷迪就把白棋的王吃掉了。马克摇摇头,然后说:“我们睡觉去吧。”

“是,先生。”

他们动手收拾棋子。马克往后推开椅子,收拾起他们的杯子。“特洛伊和比利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没说。”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呢?”

“我想在家待着。”

马克把杯子拿到洗槽中,说:“他们没叫你去吗?”

“他们叫了,先生。可我不愿老是他们去哪儿就去哪儿。”他拉上棋子盒盖,合起棋盘,站起身来。

“特洛伊打定主意去那儿给他哥哥干活儿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

他走过去把象棋放回书橱,关好门,拿起帽子。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愿说?”

“我是不知道。要是不愿说我会明白告诉你的。”

“嗯,我知道你是会这样的。”

“先生?”

“嗯?”

“我觉得有点对不住德尔伯特。”

“对不住他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抢了他的活儿似的。”

“没,你没有。他本来就是要走人的。”

“是,先生。”

“这事儿我来管,你就别操心了。听到了?”

“是,先生。祝您晚安。”

“把马房那边的灯打开。”

“没事,我能看见。”

“开了灯,你看得更清楚些嘛!”

“是,先生。可开了灯会打扰马儿的。”

“打扰马儿?”

“是的,先生。”

他戴上帽子,推开门出去了。马克瞅着他走过院子,然后关了厨房里的灯,转身穿过屋子,走进过道。

“打搅马儿了,”他咕哝着,“嘿,还真新鲜!”

第二天,约翰·格雷迪清早起来到比利的房间去叫他。可比利不在房中,床铺倒像是睡过的。他一跛一跛地走过一个个马舍,瞅了瞅院子那边的厨房,接着转到马厩外面停着的卡车边。比利坐在车里,俯身在方向盘上,正在从固定挡风玻璃的金属框上往下拆螺丝,拆下来放在一个烟灰缸里。

“早上好,牛仔。”比利说。

“早上好。这是怎么了?”

“猫头鹰。”

“猫头鹰?”

“对,猫头鹰。”

他拆下最后一个螺丝,把框子撬起,取下。接着用螺丝刀刀尖把窗玻璃沿橡皮边槽撬下来。

“你到那边去,从外面把玻璃往里推……等一等,这儿有双手套。”

约翰·格雷迪戴上手套,跛着脚走过去。比利这边用螺丝刀撬着,约翰·格雷迪从外边推着玻璃的边缘,这样他们把玻璃的下沿和侧面的一边从橡皮垫圈当中弄了出来。然后比利接过手套,握住玻璃一拽,把整块挡风玻璃拉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举起,从方向盘上端过来,立在驾驶座旁边的地上。

“你们是怎么开回来的,一路头伸在窗子外面看着路?”

“没,就是坐在中间一点儿,从好的那一头看呗。”

比利一边说,一边把雨刷子推进来搭在仪表板面上。

“我还以为你们昨晚没能回来。”

“我们五点钟才到家。你做什么来着?”

“没做什么。”

“我们不在,你没再在马厩里表演什么马技吧?”

“没。”

“你的腿怎么样了?”

“没事了。”

比利从弹簧片上把雨刷子推起来,用螺丝刀把它从转轴上卸下来放到座位上。

“你要去买一块新玻璃吗?”

“我叫华金上班时带一块来。我不想让老爷子知道这事儿。”

“怎么了?谁都可能碰上这种事儿啊!”

“我知道。可别人并没有都碰上,就我碰上了。”

约翰·格雷迪身子在开着的车窗上俯着。他转头吐了口唾沫,把身子探进来一些。

“可是,”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比利把螺丝刀放到座上说,“我也不知道我干吗那么说。走吧,让我看看索珂洛是不是把早饭弄好了,我饿得连牛蹄子都能吃下去了。”

他们在桌边坐下,奥伦从报纸上抬起头,从眼镜框上面瞄着约翰·格雷迪,问:“你的脚怎么样了?”

“好多了。”

“也该是了。”

“好得可以骑马了。你是想问这个,是吧?”

“你脚能伸进马镫子吗?”

“我不一定要蹬进去才能骑。”

他们开始吃饭。奥伦又埋下头,读他的报纸。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报纸,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有一个人,要把他一匹两岁口的小母马送到我们这儿训练,说是打算送给他太太的。我心里明白,可没跟他多说什么。他对这马除了品种外,什么也不懂,我看他对别的马也一窍不通。”

“调教过她了吗?”约翰·格雷迪问。

“你问的是他太太还是马?”奥伦反问。

“我敢打赌:哪个都没调教好。”杰西插嘴道。

“说不清,”奥伦说,“还没开始调教,或者刚开始调教。他说要把那马留这儿两个礼拜。我说我们会训练它,在两周里,教它尽可能多的东西。那人好像挺满意似的。”

“那行。”

“比利,你这一个星期都跟我们一起干吗?”

“是吧。”

“那人说他们什么时候来?”约翰·格雷迪问。

“说是早饭后。杰西,你准备好了吗?”

“我从来都是好了的。”

“好吧,那今天就开干吧!”奥伦说,一边把眼镜收进衬衣口袋,一边往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一辆小卡车开进了院子,后面拖个大约八英尺宽、三十英尺长的拖畜车。约翰·格雷迪走出去迎接他们。那拖车整个儿漆成黑色,侧面漆着金黄色的牧场名字,像是新墨西哥州一个什么没听过的地方。两个男人正在打开拖车的门闩,放下门板来。他们向他点点头。两人中个子高的一个将院子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把拖车里的马顺着跳板退了下来。

“奥伦呢?”高个子问。

约翰·格雷迪不搭话,只瞅着那马,那马看上去有点紧张,这没关系,小母马刚到这个地方总是这样的。他跛着脚转到另一边看,马的眼睛也盯着他转。

“遛一遛。”

“什么?”

“把马遛一遛。”

“奥伦呢?”

“他不在,先生,他不在。我就是驯马师,你牵着马走一走,让我看看。”

那人站着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把缰绳交给同来的另一个人。“绕着这儿遛个圈,路易斯。”说着,他瞅着约翰·格雷迪。约翰·格雷迪不理他,只盯着那马。

“你估摸奥伦几时回来?”

“得到天黑吧。”

“你真是驯马师?”

“是的,先生。”

“你看马,看什么呢?”

“这马是瘸的。”他说。

“瘸的?”

“是,先生。”

“扯淡!”那人说。

遛马的那人也斜着眼朝这边瞥了瞥。

“听见他说了吗,路易斯?”高个子朝他叫道。

“是,听见了。那怎么办?就把这马一枪打死?”

“你是怎么说的,这马是瘸的?”高个子问。

“哦,我怎么说并不重要,先生。反正,这马的左前蹄是瘸的。让我仔细看看。”

“路易斯,把马牵过来!”

“他能走这么远吗?”

“天晓得。”

那人把马牵了过来。约翰·格雷迪走上前去,弯下身子,肩膀贴着马肚子,两腿夹着马腿提了起来,用大拇指划了划蹄心,又仔细瞧着蹄子外边。然后他又贴着马,仔细听马的呼吸声,对马说了点什么。接着从屁股后面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吐了点唾沫弄湿,动手擦马蹄子的外壁。

“这是谁搞的?”他问。

“搞什么?”

“面儿上糊的东西。”他举起手帕让他看从马蹄上蹭下来的漆迹。

“我哪知道。”那人道。

约翰·格雷迪掏出小刀,打开,用刀尖在马蹄外壁上划下去。那人凑到跟前来,约翰·格雷迪举起小刀给他看。

“看到了?”他问。

“什么?”

“这只马蹄子裂了一个大口子,谁就这样用蜡堵了堵,面儿上糊住了事。”

他直起身,放下马蹄,在马肩上戳了戳。三个人就站着,看着那马。

高个子双手插进屁股口袋,转过身子吐了口唾沫。“哼!”他出声道。

牵马的那人脚尖在地上轻敲着,眼睛看着别处。

“老头儿知道了要气死的。”

“这马你们是在哪儿买的?”

那人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扶了扶帽子。他看了看约翰·格雷迪,又看了看那小母马,便问道:“我能把这马留你这儿吗?”

“不行,先生。”

“那就先留下。等奥伦回来,我再和他说。”

“不行,我不能收。”

“你这是说,要我把马装上车,再拉回去?”

约翰·格雷迪不吭声,眼睛也不从那人脸上挪开。

“你帮帮忙嘛!”那人说。

“我没法儿。”

高个子望了望牵马的那个人,那人朝牧场的大屋子看了看,回头盯着约翰·格雷迪。接着从屁股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取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折起来,伸了过来。

“给你,”他说,“装口袋里,对谁也别说哪儿来的。”

“我不能干这个。”

“快点喽!”

“不,先生。”

那人沉下脸,手里举着钱,就这么站着。好一会儿,才把钱塞回自己的衬衣口袋,道:“收了钱,能烫了你的屁眼吗?”

约翰·格雷迪不作声,那人转身往地上啐了一口。

“那个马蹄子,可不是我搞的。你以为是我?”

“我没说是你搞的。”

“那你也一点儿忙都不帮,是吗?”

“这种忙我没法儿帮。”

那人瞧着约翰·格雷迪,又吐了口唾沫。他看看那个大个子,又看看远处的空地。

“那我们走,卡尔,”大个子说,“真见鬼了!”

他们把马赶回场院,赶到拖畜车前。约翰·格雷迪看着他们把马装回拖畜车,抬起车门关上,闩好门。大个子回到卡车旁。“喂,小子!”他喊道。

“在,先生。”

“见你妈的鬼去吧,你!”

约翰·格雷迪不吭声。

“你听见没?”

“是,听见了,先生。”

然后,两人进了卡车,掉转车头,开出停车场,顺着车道开走了。

约翰·格雷迪把马缰绳放在门口,从院子里走进厨房。不见索珂洛在厨房,他便出声喊她。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回来,便又转身出去了。正在他备马鞍的当儿,索珂洛出现在厨房门口,手搭凉棚遮着太阳,冲他叫:“喂,马克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他点点头,索珂洛看着他往外走,问他啥时候回来,他说天黑的时候。

“等一下。”索珂洛说。

“有事?”

“等一会儿。”

索珂洛转身进屋去了,约翰·格雷迪骑在马上坐着。马不停地摇晃着头,用蹄子跺着光裸裸的地面。“好啦,好啦!”他对马说道,“我们这就走。”

索珂洛又出来了,手里拿着给他的午饭,包在布里。她走到马胯边举起来交给他。他道了谢,伸手到身后,把饭包塞进他猎装的大口袋,点了点头,便催马出发了。索珂洛看着他骑马走到大门边,在马上探身拉开门闩,推开大门骑了出去,又转过马来把门关好,然后一路小跑走远了。他帽子扣在后脑勺上,身子挺得笔直,肩上洒满了早晨的阳光。他一边的脚还包着,没穿靴子,马镫空荡着。一群赫里福牛带着小牛犊们在篱笆里面一边追着他奔跑,一边朝他哞哞叫。

他在布兰斯福德草场上待了一整天,从新墨西哥的群山吹过来的冷风也整日刮个不停。牛群纷纷在他前面疾步四散,他注意看着,寻找着离群的病牛。他的活儿就是一边在这里训练马,一边把有病、有伤的牛剔出来。他胯下骑着的是匹专门用来隔离牛群的小青马。这小青马最爱围逐牛群,常把它们堵到篱笆角里,还用嘴去啃咬。约翰·格雷迪就由着它。一会儿,它真从牛群中截下一头大约一岁的牛犊。约翰·格雷迪撒出套绳套住了那小牛,可那牛就是不肯倒下。小青马大叉着腿抵着,拉紧绳索,绳子那头小牛犊扭着身子挣扎着。

“现在,你该怎么办呢?”他奚落那马。

小青马转身往后退,那牛犊开始又蹦又跳,拼命挣扎。

“我猜你想要我下去制服那龟儿子吧,可我只有一只脚啊!”

他静候着,直到那小牛蹦跶到一块蒺藜丛间的开阔空地时,才猛地策马向前跃出,又飞快地把绕在鞍鞒上的绳索松开,从马头上向前荡出,同时拍马飞奔,绕到牛犊的前头。这时牛犊也开始奋蹄逃跑,脖上的绳索从左边拖下来,拖在地上。他绕过小牛身后,绕成一个圈,又从小牛右边兜到在前面飞奔着的马上。

约翰·格雷迪查看了一眼鞍鞒上拴紧的绳索,右脚站在马镫上立起身,把拖着的绳索从左腿下让开。当绳子“啪”的一声绷直时,绳子勒住了牛犊的后腿,牛头猛地向后一仰,整个身子被勒得飞翻到空中,一个筋斗,“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上,倒在飞扬的尘土里不动了。约翰·格雷迪飞身跳下马,一跛一跛地跑到牛犊跟前,趁它缓过劲儿来之前,迅速跪下身子,抓住牛的后腿,从腰带上解下绳子,把两条牛腿拴牢在一起,直到小牛不再挣扎才放开手。然后,他俯下身抬起小牛的一条腿仔细看,只见这小牛一条腿内侧肿起了一个大包。就是这个原因,它跑的样子很怪,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才把它截了出来,并用绳索套倒的。

小牛腿上肿起的牛皮下有一根木刺埋在里面。他试着用手去拔,可木刺断在肉里。他只好从外面顺着摸,然后用大拇指从里头的一头慢慢地往外推挤,推得露出一点头时,他俯下身去用牙齿咬住,使劲一拽,把整根木刺拔出,一股脓液跟着冒了出来。他把木刺举到鼻子下闻了闻才扔掉。然后走到马那儿取回一瓶消炎药水和棉签给小牛的伤口消毒。他弄完放开小牛时,小牛跑的样子比先前更差了。可他心里知道,这没关系,它就会好起来的。

中午,他坐在一片从土中露出的熔岩上吃午饭。从这儿,可以看到北面和西面一整片冲积平原。在一片熔岩上散布着古代的各种岩刻图文,有动物、人、月亮,还有湮没失传、意义永不为人知的各种象形文字。熔岩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他坐在避风的一面,默默地望着远处寂静的平川。周围没有一丝响动。坐了好一会儿,他才收拾起饭盒、杂纸,起身下坡去找他的马。

他在马舍的灯光下梳着满是汗水的马身,比利剔着牙齿走过来,站住看他干活儿。

“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锡达泉那边了。”

“在那儿一整天?”

“对。”

“那小母马的主人打电话过来了。”

“我想也该的。”

“没说什么难听的。”

“他本来也没理儿。”

“他问马克,能不能叫你看看他别的马。”

“是吗?”

他继续刷马,比利看着他。

“索珂洛说你要再不去,她就要把饭菜都倒掉了。”

“我这就去。”

“最好。”

“那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以前我觉得那块地方是不错。”

“是吗?”

“可我现在哪儿也不去了,特洛伊也是。”

约翰·格雷迪的刷子刷到马的下腹部,马浑身颤抖着。

“等到军队过来占住这片地方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得找个去处。”

“是,我知道。”

“特洛伊不走了吗?”

比利看了看手中的牙签尖,又插回嘴里。一只蝙蝠闯进马厩的灯光里,影子掠过马身子,又掠过约翰·格雷迪。

“对。我想这次他不过就是想去看看他哥哥。”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他伏在马上,两手伸到马的另一边,把刷子上的一团团马毛揪下,看着它们飘落到地上。

他走进厨房时,奥伦还在桌边坐着,他从报纸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勾下头继续阅读。约翰·格雷迪走到洗槽那里洗了洗手,便见索珂洛打开炉子上面的保温箱,端出一个盘子。

他坐下来一边吃晚饭,一面仰着头,读着桌子对面奥伦手中的报纸的背面。

“什么叫公民投票?”奥伦问。

“你问住我了。”

过了一会儿,奥伦说:“不要看我的报纸背面。”

“什么?”

“我说你不要看我的报纸背面。”

“喔,好的。”

奥伦折起报纸,放在桌面上推了过来,然后端起咖啡来喝。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报纸背面的?”

“我能感觉出来。”

“看报纸背有什么不对?”

“也没什么不对,可是叫我感到不自在。这是个坏毛病。你如果想看人家的报纸,就向人家要过来看。”

“明白了。”

“那匹马——就是想让留下来的那匹小马的主人,今天打电话说要雇你。”

“我已经有一份活儿了。”

“他大概就是要你和他一起到费本斯去看一匹马。”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不,他不是让我干那个。”

奥伦点上一支烟,把烟盒放回桌上。约翰·格雷迪继续吃着。

“马克说什么来着?”

“他说他会告诉你。”

“喔,那我已经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你给那人打个电话吧。你可以在周末给他干点训练马儿的活儿,也给自己挣点钱。”

“我还没学会怎么同时给两个主子干活儿呢。”

奥伦抽着烟,瞥了小伙子一眼。

“我今天到锡达泉那边去了,就在那一群瘦牛、病牛中忙活了一天。”

“我又没问你。”

“知道,我带了沃森家的那匹小青马去的。”

“那马行吗?”

“干活儿棒极了,真不是瞎吹,天生就是匹好马。”

“你该自己买了这马。”

“我知道。”

“你看上这马的哪点了?”

“没哪点是我不喜欢的。”

“可是你现在不买它?”

“对,不买。”

他快吃完了,用剩下的最后一块玉米饼把盘子刮了刮,吃了下去,然后推开盘子,喝了几口咖啡,把杯子搁下,抬头望着奥伦说:“那马整个儿不错。还没完全训练好,可将来会成一匹好牧牛马的。”

“那真叫人高兴。当然,你更喜欢的大概是烈马,蹦起来像张弓,跑起来能冲破墙的那种,就像那天摔了你的那匹。”

约翰·格雷迪咧嘴一笑:“我梦中的马儿,还不全是那样的。”

“那是哪样的?”

“我也说不清楚,你见了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有时候,你把一匹马的优点全列出来在一张纸上,但你仍然拿不定主意你喜欢不喜欢。”

“要是把毛病也全列出来呢?”

“不知道,我想大概那时就能拿定主意了吧。”

“是不是有些马被惯坏了,就再也没治了呢?”

“有的,不过大概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也许。你认为马能懂人话吗?”

“你是说人说的语言?”

“我也说不清,就是它懂不懂人说的话?”

约翰·格雷迪望望窗外,窗玻璃上挂着一颗颗水珠,两只蝙蝠正在马厩的灯光里飞旋冲撞。

“不懂,”他说,“我觉得马懂得人的意思。”

他又看了看蝙蝠,然后转头看着奥伦:“怎么说呢?我感觉马好像常常担心它不明白的事。马总愿意看到主人,除了这个,它总喜欢听见人的声音,好像听见你说话它就比较放心,知道你不会做它不明白的事。”

“你觉得马会想事儿吗?”

“当然。你觉得不会吗?”

“是,我也觉得会。可有些人断言不会。”

“是吗?那他们是错了。”

“你,能看出马在想什么吗?”

“我想,我能看出马打算要做什么。”

“对,大致不错。”

约翰·格雷迪笑了笑,说:“是,大致。”

“马克常说马知道什么是对的和什么是不对的。”

“他说得对!”

“这个,”奥伦吸了口烟,说,“我倒常常有点不明白。”

“如果马不知道对和错,那你还怎么训练它们!”

“不就是逼它们干你叫它们干的事吗?”

“你能叫一只公鸡干你叫它干的事吗?你根本连试都不会试的。可对于马,你总有办法训练它们的,靠的还是它们自己。一匹好马总能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你总能明白它心里是怎么想的。它不会在你盯着它的时候规规矩矩,而你不在的时候就乱来。一匹马一旦被训练到这个份儿上,你就是叫它做错事它也不会去做了。它会抵着不肯做,如果你逼它、虐待它,那简直就跟要它的命一样了。好马的心里有一股正气,我亲眼见识过的。”

“你可真是看得起马啊!比我可高多了。”奥伦说。

“我倒不是对马有什么一套套的看法。我小时候以为马的事儿我都懂了,可现在我对马儿却是越来越糊涂了。”

奥伦咧嘴一笑。

“一个人要是懂马,”约翰·格雷迪接着说,“要是一个人真了解马,那他就只要看着、盯着那马就能把它训练好了。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难的。我的办法和那些用鞭子训练的办法完全不一样,但远不是什么最好的办法,离人家真正懂马的人还差一大截呢。”

他伸开双腿坐着,扭伤的那只脚斜搭在靴子上。

“有一点你是对的,”他继续说,“大部分马在送来这儿以前就已经被糟蹋了。一开始被人骑就糟蹋了,有时还要更早。最好的马倒是那些小孩们带的马,或是牧场外面连人都没有见过的野马,它们没有什么坏毛病要改。”

“你最后说的话恐怕很难让大家都同意。”

“这我知道。”

“你驯过野马吗?”

“驯过,可很难有机会真正训练它们。”

“为什么?”

“人们不要它们受训练,只要求把它们的野性收服就满意了。所以,要教育的倒是马的主人。”

奥伦坐起身,把烟摁灭:“有些道理。”

约翰·格雷迪坐着,注视着烟从桌子上袅袅升起,一直升到桌子上头的灯罩上。“我刚才说没有见过人的马最好,说得可能不大对。马还是需要人的,但需要人在它们周围就行了。在训练开始之前,大概只要觉得有人像树一样在它们周围就够了。”

外面天还亮着,街上又下着雨,灰蒙蒙一片。小贩们缩成一团躲在门道里,漠然地看着门外的雨。他跺了跺靴子上的雨水,走进去,穿过厅堂走到酒吧台前,摘下帽子搁在吧凳上。没有其他客人。两个******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瞅着他。酒吧招待走过来给他斟上一杯威士忌。

他向酒吧招待仔细讲了那个姑娘的样子,可那招待只是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他说。

招待还是耸耸肩,然后抹了抹吧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着,靠着后面抽了起来。约翰·格雷迪又示意再来一杯威士忌,并把硬币摆在台子上。他拿起帽子,端着酒杯,走过去,到屋子那边的沙发边,向那些姐儿们打听。可她们只是攀着他的衣服,要他为她们买酒水。他定睛看着她们的脸,她们脸上是厚厚的胭脂,鲜红的口红,印第安人似的黑眼眶上涂着黑黑的眼胶。他心里纳闷:在这些面具后面她们真实的人又是怎样的呢?他望着她们身后墙上挂着的扇形的霓虹灯,望着墙上装饰豪华、俗艳的丝绒帐帷,耳里听见屋顶上的雨声喧噪,以及不断从天花板漏下的水珠滴到地上猩红地毯上发出的“噗噗”声。他喝干了他的威士忌,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戴上帽子,向女人们点点头,又举手碰了碰帽檐,便向外走去。

“小伙子!”年纪最大的一个女子在身后叫道。

“怎么?”

她四下瞟了一眼,没有人注意她。

“她不在这儿了。”她说。

他问那姑娘去哪儿了,可她们却都不知道。他又问那姑娘会不会再回到这儿来,她们说大概不会了。

他又举起手碰碰帽檐,道:“谢谢。”

“快走吧!”女人们嚷道。

街角上,一个身强力壮穿着漂亮蓝色毛哔叽制服的出租车司机喊着招呼他。那司机撑着一把在这里很少见的古旧雨伞,伞骨间的一片布是用蓝色塑料布补的,所以伞下他的脸也变成了蓝色。他问约翰·格雷迪要不要去看看别处的姑娘们,约翰·格雷迪说好的,便上了车。

他们的车在一条雨水滂沱、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开着。那司机有点醉了,一路上看见从车前横过的路人,或站在店铺门道里的人便信口开河地数落着,从他们的样子,到他们的品行。他还叨叨着前面跑过的狗,说它们在想什么,它们要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去,等等……

他们到了城郊的一个妓院,坐在酒吧台旁边。那司机便指着厅里的******,一个个地评头品足。他说,偶尔出来找一夜风流的男人们,多半碰上谁就是谁,哪个先搭他们,他们就要了哪个;可精明的常客们就挑剔得多了,他们才不会上打扮出来的样子的当呢。他说,对待******们,你可别太客气:在一个成熟健全的商业社会里,选择的优先权应该永远在买方手里嘛。说着,他转过来用醉醺醺的眼睛看着小伙子用西班牙语问:

“你说对不对?”

“对极了。”约翰·格雷迪也用西班牙语漫然答道。

他们喝干杯子便起身离开。外面天已黑了,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蒙蒙细雨中眨着眼睹,明灭不定。他们又来到一个叫作红公鸡的妓馆,进去在吧台边坐下。那司机举举酒杯打个招呼,便喝开了。接着他们便一个个观察着屋里的******。

“我还可以把你载到别的地方去找,”司机说,“不过,她也许已经回家了。”

“也许。”

“也许她嫁人了。这些姑娘有时候也会嫁人的。”

“可我两个礼拜前还在一个地方见过她的。”

司机听了一边寻思着,一边坐着抽烟。约翰·格雷迪喝完酒,站了起来,说:“可她再没有回那儿去。”

在桑托斯街的德戈拉多妓院,约翰·格雷迪也坐在吧台旁等着。过了一会儿,司机回来了。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一面俯在约翰·格雷迪耳旁悄悄地说:“你得跟马诺罗说,只有他能给你点信儿。”

“他在哪儿?”

“我带你去找他,我送你去。约好了的,你得付钱。”

约翰·格雷迪伸手去掏钱包,司机按住他的手,他瞅了瞅酒吧侍者,说:“到外面去说,不能在这儿!”

到了外面他又伸手掏钱包,司机又要他稍等一会儿,并很夸张地四下瞧瞧,嘘道:“有危险哪!”

他们便坐进了车子。

“他在哪儿?”约翰·格雷迪问。

“这就去找他,我送你去。”

他发动引擎,车子沿街而下,向右转了个弯,开了半个街区又拐了个弯,车子驶进一条小巷,停下来。司机关掉引擎,又关闭了车灯,就在黑暗里坐着。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阵阵收音机的声音,还有巷子里的雨水从水槽滴到地上水潭中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出现了。他走过来拉开车后门,坐了进来。

车里的顶灯坏了,约翰·格雷迪无法看清来人的脸,那人手里提着支香烟,吸烟的时候,用手掬着烟头,像乡下人一样。

约翰·格雷迪闻到他身上一股古龙香水味。

“行,可以了。”那人出声道。

“你现在交钱吧,”司机说,“他会告诉你那女孩在哪儿。”

“付多少?”

“你付我五十块钱。”那人自己答道。

“五十块?”

没有回答。

“我没五十块。”

那人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推开门下了车。

“等一等。”约翰·格雷迪叫道。

那人在外面站住,一手扶着车门。约翰·格雷迪可以看清他了:他身穿一套西装,打着黑领带,下巴又瘦又尖。

“你知道这个姑娘?”约翰·格雷迪问。

“当然知道。你别耽误我的时间了。”

“她什么样儿?”

“她十六岁,有羊角风病,这里就她这么一个。她已经走了两个星期了。得了,别耽误我的时间了,你没钱还来浪费我的时间!”

“我会有钱的,我明天晚上把钱拿来。”

那人瞟了司机一眼。

“我明天到拉维纳塔妓院去,我把钱给你带到那儿。”约翰·格雷迪又说。

那人把头转过一点儿,吐了口唾沫,又转回头。

“不能去拉维纳塔。哼!你真是的。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大概三十块左右吧,”约翰·格雷迪掏出钱夹,说,一面用大拇指数了数,“三十六块。”

那人伸出手:“都给我。”

约翰·格雷迪把钱递给他。他把钱卷起来塞进衬衣口袋,看也没看一眼。

“她在白湖妓院。”说出这几个字,他把车门一关,便转身不见了。脚步声轻得一点儿也听不见。

司机回到座位上,问:“要去白湖妓院吗?”

“我再没钱了。”

司机用指头在座椅上敲着鼓点:“一点儿也没有了?”

“没了。”

“没钱?”司机摇摇头,念叨着,“好吧!现在回阿凡尼达去吗?”

“我可没车钱了。”

“没关系。”

他启动引擎,把车子从巷子里往大街上倒:“你下次还我钱,行吗?”

“行。”

“那就这样。”

约翰·格雷迪经过比利的房门时,灯还亮着,便推开门帘,朝里一望,见比利在床上躺着。

比利把手里读着的书往下挪了挪,看见是约翰·格雷迪,就把书放倒在胸口上。

“你在读什么?”

“德斯崔的书。你到哪儿去了?”

“你去过一个叫白湖的地方吗?”

“嗯,去过。一次。”

“特别贵吗?”

“特别贵。怎么?”

“没什么,就问问。明早见。”

他放下帘子,向过道尽头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还是离那个白湖远一点儿,兄弟!”比利在后面高声喊道。

约翰·格雷迪拨开门帘,伸手摸灯绳。

“那不是你我去的地方!”

他摸到灯绳,拉亮了电灯。

“你听见没有?”

吃完早饭,他手里拿着帽子,一跛一跛地向过道里头走去。

“马克先生!”他叫道。

马克手里拿着几张纸,臂弯下也夹着一摞,走到办公室的门口说:“进来吧,孩子!”

约翰·格雷迪走过来站在门道里。

“进来吧,”马克又回他的桌边,说,“有事找我?”

他从文件上抬起头,见约翰·格雷迪还在门道里站着。

“我能不能预支一点儿我下月的工钱?”

马克一边伸手掏钱包,一边问:“要多少?”

“呃,我想要一百块钱,如果行的话……”

“你要,就给你,”马克瞟了他一眼,说,“那你下个月怎么办?”

“我能对付。”

马克打开钱包,取出五张二十元的票子。“我说,”他说,“我想你也大了,能管自己的事了,用不着我多嘴,是吧?”

“我就是有点事,要用点钱。”

“明白。”

他把钱拢在一起,放在桌子上。约翰·格雷迪走过来,拿起钱,叠起来塞进衬衣口袋。

“谢谢您!”他说。

“不用谢。你的脚好点没有?”

“挺好的了。”

“看得出,你还得护着它。”

“没事,不打紧的。”

“你还打算买那匹马?”

“是的,先生,打算买。”

“你怎么发现沃尔芬巴杰的小母马的蹄子是坏的?”

“我能看得出来。”

“可那马走路并不瘸啊?”

“不,先生。是那马的耳朵不对劲儿,所以我才发现了蹄子的毛病。”

“马的耳朵?”

“是的。那马的蹄子每一着地,一边的耳朵就轻轻抽动一下。我一直仔细盯着的。”

“嗬,这真有点神了。”

“是,先生,有那么一点儿。”

“可你还是不愿意去帮那老头儿挑马?”

“不去,先生。他是你的朋友?”

“我认识他。怎么了?”

“没什么。”

“你刚才本来要说什么的?”

“算了吧,没什么。”

“说出来,没事。说吧!”

“好吧。我刚才想说:如果我给他打半工的话,我没法保证他再不出麻烦。”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干全工?”

“我没那么说。”

马克摇摇头。“行了,就说到这儿。颠起屁股走人吧!”他笑着说。

“是,先生。”

“你没有把这告诉他吧?”

“没有,先生。我没跟他说过话。”

“是吗?真没想到。”

“是,先生。”

他戴上帽子,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住。

“谢谢您,先生。”

“行了,走吧。那是你的钱。”

晚上约翰·格雷迪回来的时候,索珂洛已经走了。饭桌边除了约翰逊老爷子外,再没别人了。老爷子一面抽自己卷的烟卷,一面听收音机里的新闻。约翰·格雷迪端过他的晚餐盘子和咖啡,放到桌上,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晚上好,约翰逊老爹。”

“晚上好,孩子。”

“有什么新闻?”

老人摇摇头,俯过身子,伸手把窗台上的收音机关掉。“什么新闻也没有,”他说,“都是打仗,要么就是打仗的谣言。我不知道我为啥还听它,整个儿一坏毛病!我要能改了这个坏毛病就好了,可这毛病却越来越深了。”

约翰·格雷迪舀了几勺番茄酱浇到米饭上,卷起一个玉米饼吃开了。老人在一边瞅着他吃。他冲着小伙子的皮靴点点头,说:“看来你今天像是到什么泥巴稀烂的地方去过似的。”

“是,先生。去过,好几处都是。”

“那种油腻腻的烂泥沾到哪儿就洗不下来的。奥立弗·李以前就说,他来到这儿就是因为这块地方太糟糕了。别人都不愿意来这儿,只留他一个人住在这地方了。当然啦,他说得也不全对,至少他说只剩他一个人了是不对的。”

“是,先生。他不对。”

“你的脚怎么样了?”

“不碍事了。”

老人笑了笑。他吸了口烟,把烟灰弹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不要上了今年这里几场好雨的当!这块地方今年迟早要闹旱灾,地里的土都要被风卷跑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还要咖啡吗?”

“不,不要了。多谢。”

小伙子站起来,走到火炉旁,往杯子里添了点咖啡,又走了回来。

“这块地方早就该好好下场透雨了,”老人说,“老百姓都变得越来越不长记性。现在军队要收回去,他们大概倒挺高兴的。”

小伙子继续吃着,问:“你估摸军队要占多大地方?”

老人咂了口烟,把烟仔细摁灭,按得一点儿火星都没有才住手。

“我想他们要把整个图拉罗萨盆地都占了去。这是我的估计。”

“他们能白占了去?”

“对,就白占。老百姓会吵、会闹、会抱怨,可他们再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该是高兴被赶出去才对呢。”

“你说普拉瑟先生会怎么办?”

“约翰·普拉瑟会照他以前说过的那样办吧!”

“马克说,普拉瑟对他们说过,他决不会离开,除非把他用棺材抬走。”

“他那样说了,他将来就一定会那样离开的,相信我吧!”约翰·格雷迪吃干净了盘子,直起身来端着咖啡喝。

“我本不该问你这个问题,可是……”他说。

“问吧。”

“你不一定非得回答。”

“这我知道。”

“你认为是谁杀了方丹上校?”

老人摇摇头,坐着好久不说话。

“我大概不该问这个问题。”

“不,没有关系。你知道,他女儿也叫玛吉。就是她叫方丹把那小男孩也带上的,她说那些人是不会为难一个八岁的小孩的。可是她错了,是不是?”

“是的,先生。”

“好多人说是奥立弗·李杀了他。我跟奥立弗·李很熟,我们同岁。他有四个儿子。我根本不相信这事。”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会杀了他?”

“我要说的比这更明确,我要说的是:他没有杀方丹上校。”

“那会不会是他雇人干的?”

“这,这就是另一码事了。反正方丹上校和那小孩死不死,奥立弗·李是不在乎的,至少他对方丹上校的死是无所谓的。”

“您不要添点咖啡了?”

“不了,谢谢你,孩子。不然我整夜都会睡不着的。”

“您认为他们还埋在那边什么地方吗?”

“不,不会的。”

“那是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那些人把他们的尸体搬到墨西哥去了。他们有两个地方可以埋他们,一个是那山口南边一点儿的地方,可埋在那儿,就有可能被人发现。另一个地方是再往南三十英里的地方,可以把他们撂到国境外面无人管的地方。我猜他们就那么干了。”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慢慢啜着咖啡,又问:“你打过枪战吗?两边拿枪对着打的那种?”

“打过,打过一次。那时我年纪已不小,已经懂事儿了。”

“在哪儿打的?”

“就在克林特河东岸。那是在1917年,在我哥死前不久。我们在河那边等着,等着到天黑好把夺回来的马群赶过河。我们的这些马是被他们偷了去的。有消息说敌人就埋伏在前面等着我们。我们在那里等候着,等候着。过了一会儿,月亮出来了,就小小一弯月牙,连四分之一都没有。月亮从我们背后升起来。敌人的汽车就藏在前面河湾的树丛里,月亮一出来,月影正好映在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明晃晃的。温德尔·威廉斯瞧了我一眼说:‘嗬!我们这儿有两个月亮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呢。’我说:‘真的,不过一个月亮是倒着的。’接着我们便开火了,一顿*********猛打过去。”

“他们回手了吗?”

“当然回手了。我们就趴在那儿,每人差不多打完了一箱子弹,他们才撤退了。”

“打着人了吗?”

“不知道,没听说。倒是打中了那汽车几枪,整个挡风玻璃都给掀掉了。”

“把马拉过来了吗?”

“拉过来了。”

“有多少匹?”

“好多,有七十匹。”

“真不少!”

“我们也挣了不少钱。可挨了枪打,还是有点不值。”

“是,先生。我觉得不值。”

“它对人的精神有很怪的影响。”

“你说的是什么,先生?”

“我是说挨枪打这事儿。尘土溅你一身,树叶子打得四处乱飞。经了这些事后,人对世事的看法就都不同了。也许有人觉得挺对胃口的,可我决不喜欢。”

“闹革命[6]那阵你没去打仗吧?”

“没有。”

“可你去了墨西哥那边了?”

“去了,可一去就千方百计想回来。在那边待的时间真是太长了。革命一爆发,我心里还挺高兴。一个星期日早晨,在一个小镇里醒来,就见人们在街上对着开火。你简直就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要是从来没去那儿就好了。在那里见了好多可怕的事,后来好几年总是梦见,可怕人了。”

约翰逊老爹支着胳膊俯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卷烟用的材料,又卷了一支烟,点上吸起来。他眼睛眯着,望着桌子,不停地说。他说到一串串城镇和乡村的名字,说到用泥土修建的印第安人村落,说到那里对着土墙枪毙人的情景:枪声一响,鲜血喷上土墙,溅在原有的黑色血迹上;人倒下去,后面土墙上的弹孔里沙土簌簌落下;枪口的硝烟徐徐飘散,街上尸体四处横陈。沉重的木轮马车拉着堆满的尸体,缓缓走过鹅卵石地,走过泥土地,驶向无名的墓场。成千上万的人上了战场,就穿着他们唯一的一套好衣服,这是他们结婚时就穿着的衣服,将来他们走进坟墓时大半也是这套衣服。就穿着这种外套,打着领带,戴着礼帽,像是愤怒的店员或会计师一样,站在翻倒的马车和货物筑成的街垒后面,端着*********向前面开火。架在轮子上的小炮每一射击就猛地向后反冲,每次都得拉回原处再射。数不清的骑兵打着各色各样的旗帜向死亡冲去。他们举着像帐篷一样绣着圣母画像的帷盖奋勇投入战斗,好像所有这些灾难、杀戮和疯狂都是圣母本人让他们去干的一样……

走廊里的座钟敲了十下。

“我该去睡觉了。”老人说。

“是,老爹。”

“我实在不喜欢这些,”老人站起来,说,“可谁也没有办法。”

“晚安,老爹。”

“晚安。”

那出租车司机陪着他,走进开在一堵高墙上的漂亮大铁门,又陪着他沿小道一直走到大厅门口,好像害怕这城外荒野的黑暗里包藏着什么危险似的。走进拱廊,司机上前拉了一下装在壁瓮里包着天鹅绒的门铃拉手,退后一步等着,一面对约翰·格雷迪说:“你要车的话,我可以等着。”

“不,不用了。”

门开了,一个身穿晚礼服的女招待迎着他微微一笑,后退一步,一只手扶着门,让他进去。约翰·格雷迪进了门,摘下帽子站着。那女子同司机说了几句话,转回身,向约翰·格雷迪伸出手。约翰·格雷迪马上伸手去掏钱包,那女子莞尔一笑,道:“您的帽子。”

他便把帽子交给了她。那女子接过帽子,给他指了指大厅。他便转身,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走了进去。

大厅右手高出两个台阶的地方是酒吧,一些男人坐在吧台前的高凳子上喝酒谈天。约翰·格雷迪走上台阶,从那些男人的身后走过。酒吧的灯光幽暗,灯下是红色桃花心木的大吧台,后面站着身穿法国勃艮第式夹克衫、颈系黑色大领结的吧台侍者。外面大厅里,******们散乱地坐在深红锦缎的大沙发上,有的是便装,有的是裙裾扫地的正式晚礼服,也有的是裙衩开到腰际的丝绸紧身裙。她们脚上的鞋或是金色的,或是像玻璃似的闪闪发光。她们一个个用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以用心设计过的姿势坐着,鲜红的嘴巴娇嗔地微微噘起,透出一种幽幽的风情。一盏水晶大吊灯挂在头顶中央。右边的小舞台上正演奏着弦乐三重奏。

他踱到吧台尽头,刚把手搭上吧台扶手,吧台侍者就迎过来,在他面前铺上了餐巾。

“晚上好,先生。”他招呼道。

“晚上好。来杯老爷子牌威士忌,另外来杯水。”

“是,先生。”

酒吧侍者转身走开。约翰·格雷迪把脚跷到闪闪发光的黄铜脚蹬上,开始从吧台后面的大镜子里仔细察看大厅里的******们。吧台边的男人们多是穿着整齐的墨西哥人。也有不多几个美国人,都穿着薄得出格的花布衬衫。一个穿着几乎透明长袍的高个子女人,像幽灵一样正穿过大厅。在前面的桌上,一只蟑螂在几个酒瓶后面慢慢向前爬行,它爬上一面镜子,大概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像,给吓住了,停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冻僵在那儿了。

他又要了一杯酒,吧台侍者过来给他倒上。他再往镜子里看时,心里一阵狂跳:他看到那个姑娘了!

那姑娘独自坐在一张深色丝绒沙发上,长裙优雅地散开在身边,两手安详地搭在腿上。约翰·格雷迪眼睛紧盯着那姑娘,一边伸手在桌上摸他的帽子,一边喊酒吧侍者:“嗨,结账。”摸不到帽子,低头一看,才想起帽子留在门口女侍者那儿了。于是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五元的票子搁在桃花心大吧台上,往前推了过去,又把剩下的钱折起来装进了衬衣口袋。吧台侍者把找回的钱放在他面前桌上,他又把一块钱当小费推了回去,然后转过身来,又往那姑娘坐着的地方望去。他觉得那姑娘好像有点娇弱无力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姑娘坐在那儿,轻阖着双眼,于是才明白,她是在静静地听屋里的音乐呢。

他把威士忌酒倒进大水杯,把酒杯放回桌上,端起水杯向大厅那边走过去。大概是头顶的大吊灯把他的影子投到姑娘的脚前的缘故吧,她从音乐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抬眼看见他,孩子似的嘴巴上绽开一朵淡淡的微笑。他差点禁不住要举手向她敬礼了……

“嗨,你好!”他开口说,“可以坐您这儿吗?”

姑娘定了定神,把裙裾往身边收了收,腾出了点地方给他。一个侍者从墙根下的影子里走过来,在他们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摆上了两张餐巾,然后等候着。

“给我来一杯‘老爷子’。给小姐就再来一杯她现在喝的这种饮料吧!”

侍者鞠了个躬,走开了。约翰·格雷迪抬起眼睛看着姑娘,姑娘低下了头,用手抚弄着裙子。

“对不起啊,”姑娘开口用西班牙语说,“我不会说英语。”

“没关系,我能说西班牙语。”约翰·格雷迪也用西班牙语回答。

“呵,”她叹道,“那太好了!”

“你叫什么名字?”

“玛格达莱娜,你呢?”

他没有回答,嘴里喃喃念道:“玛格达莱娜!”

她垂下了眼睛,好像听见自己的名字吓着了她。

“这是你的教名吗?”他问。

“是,当然是喽。”

“不是……不是什么……艺名吧?”

她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急切地说:“噢,不,不。这是我的真名字。”

他定睛对她看了又看,他对她说,其实他以前在拉维纳塔妓院已经见过她一面了。她听了只是点点头,没有显出什么惊诧的样子。侍者给他们端来了酒和饮料,他付了钱,并给了侍者一块钱小费。她端坐着,没有端起饮料来喝,到后来也一直没有碰它。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他不得不探过身来,才能听清她说的话。她说,屋子里旁的女人们都在盯着他俩呢,不过也没什么,就是因为她是新来这个地方的罢了。他点点头,说:“是,没关系的。”

她问他,那次在拉维纳塔既然看见了她,为什么不过来跟她搭话。他说因为一块儿还有朋友在。她又问他在拉维纳塔那边有没有相好的女子,他说没有。

“你不记得我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多大岁数了?”他又问。

“好大好大了。”

他说,如果她不愿意说,就别说了。她听了也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心里想着什么似的笑了笑,伸手碰了碰他的袖子,说:“你刚才说谎了,我也说谎了。”

“什么?”

她说,她刚才说不记得他,是个谎话。她说那天她的确看见他站在酒吧边,心里盼着他过来找她的。可等了好久,不见他过来,等她抬头再看时,他已经不见了。

“真的?”

“真的!”

他便说,她刚才只是摇了摇头,不算是真的撒了谎。她听了摇摇头说,那比撒谎更坏,更不诚实。接着她又问他为什么今天一个人来了。他望着面前茶几上没碰过的酒和饮料,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要不要说真话,然后转过身来,眼睛看着她,深情地说:“我在到处找你。一直在找,已经找了好多地方了。”

姑娘不作声。

“你也想我吗?”他问。

姑娘轻轻扭过脸,几乎像耳语一样低声地说:“我也想你。”

“什么?”

她回过头来,正眼对着他:“是的,我也一直念着你。”

一进屋子,她便回身把门关紧。他几乎记不得他俩是怎么来到这间小屋的了。他只记得他握着姑娘的手,那手又小又凉,有种异样的感觉;只记得他们从大吊灯下面走过,玻璃散射出的灯光像瀑布一样流泻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还记得他自己像个笨手笨脚的大男孩跟在她身后走着、走着……

她走到床边,点上两支蜡烛,然后拧熄了台灯。他垂着双手在屋子中间呆站着。她把手伸到脖子后面解开长裙的衣钩,又从下面伸到背后把拉链往下拉开。他看了,便也动手解自己的衬衣扣子。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一张床就差不多摆满了。床是四帷柱床,挂着深紫色透明纱的顶盖和帘子,灯光透进去,把里面的枕头也镀上了一层柔曼的紫色。

门上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得交钱了……”她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卷着的钱。“先交今天晚上的吧。”他说。

“挺贵的……”

“多少?”他数了数,有八十二块钱,伸手给她递过去。

她看着他手里的钱,又看看他,犹豫着。又是一阵敲门声。

“给他五十块吧。”她说。

“够吗?”

“够了,够了。”她接过钱,拉开门,把钱递了出去,并对门外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门外那人高而瘦,穿了一件黑绸衬衫,手里捏着一个银烟嘴。那人从半开的门缝里打量了屋里的客人一眼,数了数钱,点点头,便转身走了。玛格达莱娜转身把门关上,烛光照着她裸露的脊背,显得那么白皙。头发披散在背上,乌黑闪亮。关好门,她回转身来,把两只胳膊从袖子里脱出来,衣服便从身上褪落到地上,她从衣服里跷出脚,捡起衣服搭在椅子上。然后几步钻进罗帐,掀开被子,从肩上扯下衬裙背带,让衬裙滑落到地上,光着身子钻进被子,把缎被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然后转身枕着一只胳膊侧躺着,眼睛凝望着约翰·格雷迪。

约翰·格雷迪脱下衬衫,四下瞅着,找放的地方。

“搁椅子上吧。”她轻声说。他把衬衣搭在椅子上,坐下来脱下靴子,立在一边,又脱下袜子放在靴子顶上,然后站起来解腰带。他脱完衣服来到床边,姑娘伸手掀开被子迎他进来。他一弓身钻到被单下,仰面躺在枕头上,怔怔地,望着头顶上悬垂着的帐子,好一阵儿,才转过身来望着她。她的眼睛也一直盯他的脸庞。接着,他抬起一只胳膊,她便整个儿贴了进来,身子柔软而清凉。他伸手揽起她一头漆黑的秀发,铺散在自己的胸口上,就像是要借此为自己祝福和祈祷一样。

“你结婚了吗?”她忽然问道。

“没。”

他问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要是他已经结了婚的话,那他们两个现在这样就更是有罪了。约翰·格雷迪想了想她这话,然后问,这真是她问他有没有结婚的原因吗?她回答说,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不告诉你。接着,她便俯过身子来,纵情地亲吻他……天快亮了,她还静静地在他怀中熟睡。这时,他心里明白,他对这姑娘的爱已经完全明确、没有任何游移了。她醒过来,见他正在穿衣服。他穿好靴子,又走过来坐到床边,伸出一只手贴到她脸颊上,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她疲倦地翻过身子,眼睛向上看着他。桌上蜡台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点儿烧焦的蜡烛捻子留在一摊像扇贝一样的熔蜡当中。

“非得走吗?”

“是,该走了。”

“还会来吗?”

“来。”

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想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又弯下腰来,吻着她。

“再见,上帝保佑你。”她轻声地说。

“也保佑你。”

她伸出两只胳膊环抱住他,把他搂在自己胸前好一会儿才松开。

他直起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忽又停下,转过身来望着她,问道:“说说我的名字?”

她伸手撩开床帐,问道:“什么?”

“你说一下我的名字。”

她倚在床上举着帘子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名字是约翰。”

“对!”他满意了。转身出去,随身拉紧了门,举步沿走廊走了出去。

大厅里空荡荡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浊的烟气、微甜的酵母、凋谢的玫瑰和******身上香水味的混合气息。酒吧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在微明的光亮里,看得见地毯上一片片的污渍、沙发扶手上磨秃的亮斑以及被烟头烫过的痕迹。他走到前厅,拉开一扇漆花小门,径自走进衣帽间,取回自己的帽子,然后拉开大门,走进外面凛冽的寒风里。

外面,近处是一排排低矮的铁皮小屋和板棚,一块块光秃秃的土坪和砂石地。远处则是长满鼠尾草和蒺藜的平旷山野。公鸡开始啼叫起来,空气里飘荡着燃烧木炭的气息。他从天上灰白色晨曦的位置断定哪是东面,便动身往城里走去。远处黑黝黝的大山岬下的电灯还亮着,在这寒冷的清晨显得格外冷清,就像这些荒漠上的城镇本身一样,形影相吊,与世隔绝。远处教堂的晨钟正在敲响。路上一个男人赶着一头驴子,踽踽地走了过来,驴背上驮着一大捆木柴。走近时,那赶驴人冲着他狡黠地会心一笑,就好像他们两人知道彼此的秘密一样。是啊,这就是生活。有些事情是到了年纪、成了年就会发生、就想做,而且还好像有理由去做似的。在这个世界上,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岁月悠悠,人生苦短……而在这之上,你更有一种彻骨的感悟:人间美好的事物每每会变成人生的失落,而欢乐则总是引向深重的痛苦。

独眼的老女佣头一个进到姑娘的房间里。她趿着一双破拖鞋,顺过道跑过来,一把推开门,看见那姑娘在床上反弓着身子狂烈地颤抖着,像鬼魂附身了一样。老女佣手中拿着用皮带拴在一截扫帚把上的钥匙,便急忙抓起床单缠在扫帚把上,使劲撬开姑娘的牙床往里塞。姑娘身子僵直地挺了起来,往后弓着。老女佣急了,爬上床伏在身上把她压倒在床上。另一个女佣端了一杯水跑进门道,老女佣一仰头把她赶了出去。

“姑娘中了邪了。”那女佣嚷道。

“胡说!她好好的。你快滚!”老女佣吼道。

越来越多的姐儿们挤到了门道里,一个个挤进屋子,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睡衣,脸上抹着白白的雪花膏,满头别着卷发纸卷,站在那里惊慌地望着床上的姑娘。一个姑娘把圣母马利亚像伸过来,举在床头上。另一个姑娘抓起玛格达莱娜的一只手,用她睡袍上的带子往床上绑。姑娘满嘴是血,几个******走上来掏出手绢,像是要擦的样子,可是她们只是在血里蘸了蘸,就又装在自己身上收了起来。姑娘嘴里的血继续在流着,她们又拉出她的另一只手也绑了起来。一些人嘴里念叨着什么,另一些忙着祷告。姑娘不停地挺着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接着两眼翻白,身子僵住了。姑娘们又急着从她们屋子里找来小圣像和花花绿绿的护符,有的忙着点起蜡烛。正在这时,妓院的老板穿着衬衣出现在门口。

“爱德华多,爱德华多来了!”人们低声道。

爱德华多两手扒开女人们,大步走进屋子。他几下子把圣像、蜡烛之类的东西划拉到地上,一把抓着胳膊把老女佣摔到身后。“够了,”他吼道,“够了!”

******们挤成一堆,手攫住自己鼓囊囊的胸前的衣襟,嘟囔着,退到门边。只有老女佣还站在中间。

“你还等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问。

老女佣一只独眼眨巴着,站着不动。

爱德华多从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变出一把镶银黑玛瑙柄的意大利弹簧折刀,弯下身子割断姑娘两只手上绑着的带子,用被子把她赤裸的身子盖上,然后就像先前一样悄无声息地折起刀子,装了起来。

“别为难她,”老女佣咕哝着,“别打她。”

“闭嘴。”

“要打就打我吧。”

爱德华多转身揪住那老女人的头发,拽到门口,把她一把推进过道里的女人堆里,随手关上门。他想把门闩上,但随即想起姑娘们的门都是里面没有门闩的。那老女佣没再进来,却站在门外,叫着要她的钥匙。爱德华多瞧瞧那姑娘,她嘴里的那截扫帚把已掉了出来,落在血迹斑斑的被单上。他抓起来拿在手里,走到门边拉开门。老女佣吓得往后缩了一步,又伸手来接。爱德华多一扬手把钥匙串摔了出去,摔得钥匙串稀里哗啦地滚动着,然后“砰”的一声把门碰上。

玛格达莱娜躺着,呼吸声轻轻的。床上有一块布在那里,爱德华多捡起来,在手里举了一会儿,好像是想弯下腰用它擦她嘴边的血,可又一扬手把它扔掉了。他回身打量了一眼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嘴里轻声咒骂着,走出屋子,在身后关上了门。

沃德从马舍里拉出那匹小公马,牵着它走进过道。走到过道的中间,公马停住了,浑身颤抖着,只用小碎步子踢踏着,好像脚下的地面不稳似的。

沃德贴身对马说了些什么,公马把头往上猛地一扬,又往下一点,好像高兴地表示同意一样。他们以前干过这事了,可小公马对此仍是狂热着迷,沃德也是热心而迫不及待。他牵着它欢快地走过一个个马舍,马舍里的马都在骨碌碌转着眼睛,在地上来回转圈子。

公马进到训练围场里,约翰·格雷迪正执着缰绳拉着一匹小母马站在里面等着。见公马进来,那小母马立刻挣扎着,要直立起来,又被绳子拉了回来,便乱踢后腿,接着又挣扎着要竖立起来。

“这小母马看上去挺不错的嘛。”沃德评论道。

“是,先生。”

“可它一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叫主人用棍子把眼珠给敲掉了。”

沃德牵着眼珠溜溜转的公马,沿着围场边走着。

“拿棍子敲掉了?”他重复着说。

“是,先生。”

“没法再给它装回去了,嗯?”

“是,先生。”

“别急,”沃德对公马说,“先别急。这可是一匹可爱的小母马哦!”

“是,先生,”约翰·格雷迪应道,“是的。”

沃德一时高兴,把公马牵着又往前走了。那小母马眼睛跟着公马转,直到眼睛整个儿翻了白,像瞎了一样。杰西和另一个男人也进了围场,随手关上大门。沃德转过身,眼睛越过他们,望着他们后面的围场墙那边。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他喊道,“别到这儿来。继续往前走,到大屋那边去。”

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过来,听见叫声,便急步穿过院子,到大屋子那边去了。

“奥伦在哪儿?”沃德问。

约翰·格雷迪牵着小巧的小母马走回来。他弓着身子,与马保持一定距离,以免被马蹄踩着。

“他到阿拉莫戈多去了。”

“把你的小母马拉好,”沃德说,“拉定,别动。”

公马走近来站住,巨大的阳物在身子底下甩来甩去。

“拉定了!”沃德又叫道。

“我拉好着的。”

“它能找着小母马的那地方的。”

小母马猛烈地蹦跳反抗,蹄子乱踢。公马蹦了三次才搭上了小母马的屁股,两只后蹄在地上跺捣着,使劲弄了上去。约翰·格雷迪就定定站着,手里牵着鼻缰,拉着两匹正在交配的马,就像是《圣经》故事中的小男孩,手里牵着从冥冥中祭出、在现世显灵的狮头羊身吐火兽,暴跳着、折腾着、喘息着……他用一只手握着鼻缰,把脸贴在小母马汗湿的脖子上。他听到它肺里的呼吸声,感觉到它血液的涌流,听到它的心脏像是轮船底舱的引擎,缓慢而又滞重地搏动着。

事完了,他和杰西把小母马赶上运畜拖车。

“怎么样,像是给种上了吧?”

“谁知道。”

“公马没把小母马的腰给压坏吧?”

他们抬起拖车尾门门板关上,从两边闩好。约翰·格雷迪转过身子靠在拖车上,用手帕擦了一把汗,又把帽子戴好。

“怀上没有还不知道呢,马克倒先把小马犊子卖人了。”

“他可别把那钱也花了。”

“怎么?”

“这小母马以前配过两次了,可都没怀上。”

“也是沃德的种马给配的?”

“不是。”

“我打赌,这次沃德的种马准能配上。”

“马克也这么说。”

“好啦,这今天就算完事了?”

“完事了。怎么,到小酒馆去绕一圈?”

“你请客?”

“妈的,”杰西道,“我还想让你去陪我赢点钱呢。上次,也这么干了,事儿倒是招了不少,可就是没赢着钱。”

说着他们爬上卡车。

“你真的一点儿钱也没有?”杰西问。

“连一毛钱也没有。”

他们开动卡车,慢慢驶出车道。后面的拖车发出撞击的哐当声。“我这儿够一人来两杯啤酒的了。”特洛伊在数着他手里的硬币,出声道。

“不错嘛。”

“一共有一元三毛五,我们去把它都花掉!”

“算了,还是直接回家吧!”

约翰·格雷迪看见比利骑着马,出现在远处红色沙丘顶上竖立着篱笆的地方,又看着他沿着篱笆骑了过来。比利来到跟前下了马,望了望被风沙吹蚀得光秃秃的原野,又回头看看约翰·格雷迪。他转身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苦地方啊!”他叹道。

“苦地方。”

“以前,这里牧草有齐马镫那么高。”

“我也听说过。你再见到过成群的牛吗?”

“没。都跑散不见,野得跟鹿一样了。在这儿干一天活儿,你非得有三匹马不可。”

“我们今天去贝尔泉吧。”

“上星期你去了吗?”

“没有。”

“那我们走吧。”

他们穿过长满红色蒺藜的平原,沿着一条干涸的小河道走上一片岩石赤红的陡坡。

“一条硬汉子,约翰·格雷迪……”比利信口胡唱了起来。小道穿过山岩,通向一条干河川,河床上的泥土就像红色的云母一般。

“……肚子像公鹿,屁股胖嘟嘟……”

一个钟头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卸了马在泉边休息。看来这里有牛群来过,又走了,沼泽的南头还留着新湿的蹄迹。南边通往山边的小道上也能看到牛群走过留下的泥迹。

“这群牛里至少有两头刚下的牛犊。”比利说。

约翰·格雷迪没答话。泉边饮水的马一个一个抬起头来,嘴边滴着水珠,引颈长嘶了几声,接着又低头继续饮水。干枯的白杨树叶在苍白细瘦的枝干上迎风簌簌抖动。水泉边平地上坐落着一间小土房,因年代久远,已斑驳倾圮了。比利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烟,一边俯下身子点着抽了起来,一边说:“我以前常想在山里就有这么一块地,养上些牛,杀了自己吃,自给自足,就这么过日子。”

“你现在还可以这么干吗?”

“恐怕不行了。”

“你还别这么说。”

“以前有一次我在新墨西哥的牧场营地过冬,在那里独个儿待了一段时间后,觉得更明白自己了。只要有办法,我以后是再也不愿意过那种日子了。天气太冷,人差点要冻僵在那破棚子里了,待在里面风都能把你头上的帽子吹掉。”

他一边说一边吸着烟。

泉边的马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着。

约翰·格雷迪把手中套马索上的绳套拉开重新绑紧。“你愿意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吗?”他问。

“不。我只是小的时候那么想过。那时我常常想,要是能到一个离家远远的地方,挥舞皮鞭,放上一群骨瘦如柴的牛,那简直美得像上了天堂。可我现在不再那么想了。”

“你觉得以前的牛仔比现在的更能吃苦,更顽强?”

“谁知道是更顽强,还是更愚蠢?”

枯树叶在土地上簌簌作响,暮色降临了。比利迎着冷风扣上外套纽扣。

“我能在这种地方过活。”约翰·格雷迪说。

“你这么年轻,没经过事儿,什么也不怕的,大概真能。”

“我觉得我喜欢这种生活。”

“告诉你我喜欢什么吧。”

“什么?”

“手指一按,电灯就亮,我喜欢这。”

“喔!明白。”

“我做小孩的时候想要的东西,跟我现在想要的东西不是一回事了。我想我那时想要的,其实并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比利说,“你准备好了没,我们走吗?”

“好了,走吧。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比利对马儿说了些什么,勒着缰绳把马身掉转过来。他骑在马背上,回头望了望那座小土屋,望着他们下面灰蓝色冷峻的大地。

“妈的,”他说,“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自己从来就没弄明白过。”

在暮色中,他们催马回家。一群群牛的黑影在他们面前慢慢地向两边散开,还好像有点不情愿似的。

“这大概是那群牛的尾巴了。”比利说。

“对。”

他们继续奔驰向前。

“一个人小的时候,对将来的事情总有好多想法和打算,”比利说道,“可你每长大一点,你就往后退缩一点。我觉得这其实是为了减少一些痛苦。不管怎么说,这块地方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什么东西都不是原样儿了!战争把什么都改变了,可人们竟然还不知道这个。”

远处,四五十英里以外城市的上空,悬挂着一片灯火映出的光晕,两边的天空黑沉沉的,阵阵冷风呼呼刮来。

“你该多穿件衣服。”比利说。

“我没事。战争怎么会改变了一切呢?”

“它就是改变了一切。一切都不再是原先的样子了,永远不再会是原先那样了!”

爱德华多站在后门口一边吸着一支细长的烟卷,一边望着外面的雨。房子的后面是一家铁器店,周围除了雨和地上一潭潭黑色的积水外,没有什么可看的。后门口顶上的灯具里一只黄色的灯泡,投射出柔和的灯光,烟在灯光中弥漫。雨不停地落到巷子里,天气很寒冷。一个瘸腿的年轻姑娘抱了一大摞脏床单过来,向大厅走去。过了一会儿,爱德华多关上门,走进过道,回到他的办公室里。

伙计蒂武西奥走过来敲门,爱德华多身子也不转过来,只应道:“进来。”

蒂武西奥进来,站到桌边,数着钱。办公桌是梨木和磨砂玻璃做的,墙边是一张白皮沙发,另一面墙边是一张镀铬的玻璃咖啡榻,再一面墙边则是一个小吧台和四张也是白皮革的吧凳,地上的地毯是奶油色的,又厚又软。那伙计数出钱来,放在桌上。爱德华多转过身来,稀疏的八字胡露着淡淡的笑意,上了油的头发闪着亮光,身上穿着一件黑绸衬衣,上面大概用太烫的熨斗烫过,显出一片片亮斑。

爱德华多用牙叼着烟卷走到桌边,用一只戴满戒指的纤细的手,把钱摊开在玻璃桌面上,又把烟从嘴上拿下,抬头看着蒂武西奥:“是那小子?”

“是他。”

他噘起嘴唇,点点头说:“行,你走吧。”

等蒂武西奥走了,他开了办公桌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吊着链子的长皮夹子。他把钱塞进皮夹,把皮夹子放回,再锁上抽屉。接着他打开账簿,记上一笔,再合上。然后他踱到门口,一边静静地吸着烟,一边望着过道。他双手背在身后,用一种特别的姿势在腰后握在一起,这姿势大概是他特别欣赏的,或者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学来的,总之,绝不是本地人的姿势。

11月份过去了,他只又会过她一面。那晚,妓院伙计来到房间门口,叩了叩门又离开。她说他得走了。约翰·格雷迪起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两人衣服整齐地端坐在那张带顶篷的大床中央。他把脸凑过去,对她非常热烈、非常急切地劝说着,可她说这太危险了。不久,那伙计又来使劲拍门,而且站在门口等着不走了。

“你答应我,”他说,“答应我吧!”

那伙计用拳头捶门了。她攫住他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你非走不可了!”她低声说。

“你先答应我。”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

他出来走过客厅时,那里已没客人了。后半夜参加弦乐三重奏的盲人钢琴师还在琴凳上坐着,但没有弹琴。他的小女儿在他的身旁站立着。钢琴上放着他弹琴时女儿给他念的那本书。约翰·格雷迪走出大厅,掏出他的最后一块钱投进了钢琴上放着的大玻璃杯。乐师微笑,轻轻点头致意。“多谢!”他说。

“不用谢。”约翰·格雷迪答道。

盲琴师又微微一笑,说:“我的年轻朋友,你好!一切还好吗?”

“还好,谢谢。您也好吗?”

琴师耸耸肩,瘦瘦的肩膀带着一身黑色西服也耸了起来,继而落下。“我还好,”他说,“我还好。”

“今晚的事都完了吧?”

“没呢。我们这就去吃晚饭。”

“已经很晚了。”

“是啦,很晚了。”

盲琴师说的是一种老式的英语,一种别的地方、别的时代的英语。他镇定了一下,站起身来,像木偶一样转过身子。

“和我们一起去吃吧?”

“哦,不!谢谢您,先生。我得赶紧走了。”

“那你的事儿进展如何?”

约翰·格雷迪拿不准他的意思,在心里把这话掂量了一会儿,才问:“您是说那姑娘?”

老盲人肯定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哩,”约翰·格雷迪说,“我想还行吧。我希望是这样。”

“这种事不容易拿得稳,”老人说,“你得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是,先生。”

小姑娘从钢琴上取下父亲的礼帽,拿在手里等候着。她牵了父亲的一只手,可他还不动弹,他扬脸面向厅里,那里除了两个******和吧台边的一个醉汉外,再没有别人。

“我们是朋友。”他说。

“是,先生。”约翰·格雷迪道,他有点疑惑那老人到底是不是在对他说话。

“我能私下跟你说句话吗?”

“当然。”

“我相信她对你是有心的。”他说着,把一根细瘦发黄的指头竖在嘴唇上,示意保密。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的好意。”

“当然应该是这样了。”他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小姑娘便把帽檐搁上,让他捏住。他两手拿好帽子,转过身,戴好帽子,扬起脸。

“你觉得她人合适吗?”约翰·格雷迪问他。

“哦,”老人叹道,“哦,这可问住我了。”

“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哦,是吧。”老人又说。

约翰·格雷迪脸上绽出微笑,说:“我该让你们去吃饭了。”他又向小女孩点点头,然后要转身走开。

“她的情况,”老盲人继续说,“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什么?”约翰·格雷迪回转身,问。

“对她的情况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有各种各样的传言。这地方的姑娘们分成了两大伙。有些人对她抱有善意,另一些人就不是了。情况就是这样。我有我的看法,我想这姑娘最多也就是在这里做一阵客,最多就是这样。她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对,先生。我知道她不是这儿的人。”

“不,”老人说,“我不是指这间屋子。我是指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我们。”

约翰·格雷迪穿过一条条街道走回去,心里搁着盲乐师说的话。他觉得这些话事关他的前途,就像是未来世界与他签订的合同。

天气很冷了,华雷斯城的人们还聚在各处敞开的门道里,吸着烟,大声喧哗着。赶夜市的小贩们推着车子、赶着驴子在砂石地上熙熙攘攘地叫卖:一会儿有人喊卖木柴了……一会儿有人叫卖煤油喽……此起彼伏,他们在黑下来的街道上,来来往往,寻寻觅觅,高声呼叫,就像是求爱的男人们在寻找自己找不见了的姑娘……

[1]******熊系得克萨斯牛仔习语,指泡妞、嫖妓等。——译注

[2]指玛格丽特,牧场主马克的亡妻,约翰逊老爹的女儿。

[3]“他”指约翰尼,特洛伊已死去的二哥,埃尔顿的弟弟。此处在谈约翰尼与一个******,即“她”的恋情。

[4]指六年前结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5]正文中的西班牙语一律用楷体表示。

[6]指1910—1920年间墨西哥革命与动乱时期。——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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