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集结坎高猎狼 苘杆子打狼,先别怕
李可可
小鸟不如我迁徙的次数多,因为它们没我命长。
我自幼衣食无忧,上学,画画,长大,没什么意外。迁徙是由于生计之外的缘故。
曾住在爸妈任教的学校宿舍里,我在那里出生,长到五六岁。窗外洋姜开黄色的花,它的根茎超难吃。走廊旁边经常有结满黑豆豆的龙葵,我们吃得满嘴乌黑,从没有被龙葵素撂倒过。妈妈声音嘹亮,在小学部能听到她在中学部训斥学生。据说妈妈所在办公室每个老师的桌子都曾被我水漫金山过,或者,呃……
曾住在爷爷留下的老宅,在那里我先后拥有过两只狸花猫。我不怎么说话,整天站土堆上看夕阳,那种美令人心脏爆炸,还有星空。记忆中那个家很大,其实它很小,爷爷和爸爸都是在那里去世的。去年七十岁的叔叔对我说:“那个老屋,是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咦?”他算不清了。
曾借住过一个小院,在河边上。那里有美不胜收的沙漠景象,望过去像波浪或鱼鳞一样。细沙在脚趾缝流淌,夕阳落在牛市的西方。起初没有床,铺张塑料布在地上。早晨起来,塑料布下面汪着水,不少的小强。有了床之后,又有了蚊帐,隔着蚊帐看几百只蚊子趴在外面熙熙攘攘。那些东西吧,一天不看浑身难受,看完之后难受一天。我在沙土地上种了两棵土豆,后来它们倒伏了,我至终没有挖开下面看看结了没有。
曾租住过一间小房,十平方米,是人家大门侧面的储物间。神奇的是,这里足可以放下一个写字台、一张床、一个大箱子还有做饭的锅碗瓢盆与炉灶。大部分时候,妈妈出差,上初中的我和猫住。那只猫叫独眼,喜欢欺负刺猬,冬天它给我暖脚。后来猫死了,我觉得心和半边身子都碎了。一天晚上,一只小蝙蝠掉在了我面前的作业上,吓我一跳。我展开它的双翼,目测有二十来厘米长。它又转头又呲牙但很虚弱,应该是病了,我也无力救治。
曾借住过半片院子,院子那半边的小弟弟每天打打闹闹,他们一家会在吃早餐时对歌。另一家有个可怜的痴呆女孩,一天到晚坐在门口喊自己的名字:“苗苗!苗苗!”院子在郊外,不远处是坟地,黄花点缀在紫花里。夜里月光亮得晃眼,我有时独自溜达,轻易碰不见人。偶尔碰见一个,对方和我都会四肢僵硬、战战兢兢——苘杆子打狼,两头害怕。
曾借住姥姥在上海的家,听弄堂的铃铛声,吃两毛钱一包的杨梅干,看中山北路可怕的车流。大舅舅在中铅一厂,他给我的中华铅笔用也用不完。有一天,邻居的叔叔请我钻进他家的窗户拿钥匙,并答谢了我一口袋彩色玻璃珠,足有上百颗。姥姥说,不听话,就一只大饼五根油条。我说我吃不完这么多。后来知道那是指巴掌。我说了蠢话,姥姥道:“十三点!”我抬头看了看表,说:“才十点啊!”姥姥就笑。
曾借住在姥姥在潘渡的家,她的鸭子整天扭啊扭得腚掉。邻居家的狗会在寒冷的冬夜大哭,像一个男人粗哑的嚎啕,近得就在窗下。我整晚都瑟瑟发抖。姥姥说,狗冷。她亮出金牙给我看,说自己满口的牙之所以到如今都很健康,就是因为金牙子的保佑。我觉得有道理,她天天半夜嘎嘣嘎嘣吃零食,什么饼干、花生、月饼、干透了的云片糕,也没有蛀牙。
曾租住在体工大队的宿舍,邻居是个举重教练,他超爱自己美丽的老婆,他三岁的儿子有样学样,对妈妈呵护备至。我有时通宵做立体构成作业,弄错一点就得重来。重来几次我就哭,然后再重来。
曾被单位安排住在水屯北路一个小楼的三层,厕所在二楼,楼道没有灯。有人告诉我,如果你害怕,就在心里喊“毛主席”。我真这么干了。夜里每次上完厕所往回走,我的心都在抱头鼠窜,我的脚步却虚假地从容。
曾租住在大观园的一个旧片区。一天下夜班打车回来,忘了带钱包,就跟出租车司机说,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也可以跟我去拿钱。他看了看黑乎乎的胡同,以及胡同口用白石灰刷的“专治皮肤病性病”的朴素大字,说:“不用了,不要钱了。”就开车跑了。
曾租住在望平街一个水压不足,没有自来水的六楼。去五楼借了几次水,人家就不大愿意了。一楼的饭店老板很爽快,说小姑娘不容易,需要水就来我这儿。我和同住的姐妹用一根棍子往六楼抬水,有一次刚到六楼,其中一人摔倒了,大水一泻而下,我们哈哈大笑。
曾租住在明湖小区,养了一只黄狗叫娃娃。其实买狗的时候,知道它身上好看的斑点是颜料染成的。它亲人、多动,只是每天早晨我开门去上班的时候,它会突然站在房子中间不再追来,静静目送,它知道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段,追也无用。这一点很像我。后来它被送回了老家,据说学会了偷鸡。
曾租住在城市北部的菜市新村,很多老头老太太坐在门口盯人。我的猫黄咪是我的命根子。后来它丢了,我的心和另半边身子碎成了渣渣,哭得脸和头都肿了,想要把一生的绝望都倾倒干净。
曾租住在回民小区,晚上街上烟气腾腾,正是吃烧烤的黄金年月。路北头的早市上堆着山一样的羊首级和内脏。即便从小看惯了屠宰现场的羊贩子的后代如我,也觉得震撼。最后突然有个人跑来跟我说:“我觉得咱俩结婚比较合适。”
……
曾租住、借住、正式居住过很多地方,某山庄的阁楼,某宿舍的四楼,某二楼,某六楼。
遇到属于自己的人,得到保护自己的家,安稳多年之后,半个月前为了陪读又租了一套小房,带着孩子和猫。孩子爹没法来,房间少,住不下。
晚上躺在小客厅的沙发上,身下微微有个人形凹陷,和我的身量差不多。这是上一个陪读妈妈留下的。房间若有记忆,它会讲述数不清的故事。
有个小朋友问我:“你住在那里,有猫叫吗?”我说:“没有猫叫,但是有妈叫。”他问:“那有宝叫吗?”我:“没有宝叫,宝都不敢叫。”
整条街几乎都被陪读的家长租下了,严格地说基本都被陪读妈妈租下了。每天晚上九点四十以后,与晚自习放学时间一致,总有女人的声音从左右或者上下传过来,听不清说的什么,一般都不太冷静。我表示理解和同情,也笑话人家,有时也被人笑话。
被人笑话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但暂时不想自我管理。一般听不到别人家的“宝叫”,但我的宝有时与我争辩,虽然我快被她气死了,但显然她觉得是她快被我气死了,然后,她无缝转接张口就能“爱你啊,妈妈”。
自认为遗世独立、与众不同的我们,大多还是嵌在了别人留在沙发的凹陷里,并发现模具并非今日才套上。我曾经住过很多地方,没有一处是白白经过的,都刻在了身上。只是无论一路抛下了多少行李,总归无法把自己抛下。所以,今日住在某处,躺在某处,活在某处,都无谓,都无妨。人对自己一生之向往,大都是以颤抖之身追赶,怀敬畏之心挑战,每每如我在月夜坟地中与路人的相遇,苘杆子打狼,两头害怕。
夜自己害怕夜吗?树自己害怕树吗?风自己害怕风吗?它们交头接耳、吃吃发笑:“我特别喜欢这种紧张刺激但不关我事的气氛。”
我可不傻,我也选择做那个不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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