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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刚见我到不耐烦的表情 等我被当作废品退回去时

人气:115 ℃/2024-09-11 09:42:35

1946年

1

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她带我拐进了西班牙区的巷子。她走得很快,每走一步我都要用两步才能赶上。我打量着每个人的鞋子,心里在打分:如果没有破洞,就得一分;如果有破洞,就扣一分;要是没穿鞋子,就给零分;要是穿了新鞋子,就打一颗星。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鞋子,脚上穿的全是别人剩下的,总是不合脚。妈妈说我走路歪歪扭扭,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脚上穿的鞋子都是别人穿过的,都被别人的脚拓出了形状,别人的习惯、走过的路、玩过的游戏也都和我不一样。鞋子到我脚上,它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怎么走路,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儿,它们得慢慢适应。可我的脚丫长得很快,鞋子没多久就会变小,一切就要从头来过,我得重新再去捡一双鞋子。

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妈妈说这是为了我好,但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有一次我头上长了虱子,她说是为了我好,给我剃了个大光头。不过,幸亏我的朋友托马西诺也是同样的遭遇,他也被剃成了“光葫芦”,这都是为了他好。结果胡同里的人都笑话我俩,说我们的脑瓜像“丰塔内拉”公墓走出来的骷髅头。其实,刚开始托马西诺不是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在集市广场上,看见他从水果贩的小推车上偷了一个苹果。我觉得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因为妈妈说,我们确实很穷,但我们不是小偷,否则真是没骨气。托马西诺看见我以后,也给我偷了一个,顿时我两眼放光,因为我肚子太饿了,况且这苹果又不是我偷的,是托马西诺送我的,我接过苹果,吃了个精光。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苹果朋友。

妈妈走在路中间,也不低头看看路。我盯着别人的鞋子,一边走一边打分,好把担忧抛在脑后。我掰着手指从一数到了十,然后从头开始。我心里想:如果我能数到十个十,那准会有好事发生。可能我数学不太好,也许出于这个原因,到现在好事还没发生到我身上。我很喜欢数字,但不喜欢字母:那些字母只有单独出现时,我才认识;它们混在一起,拼成不同的单词以后,我就糊涂了。妈妈说,我长大了绝不能像她一样,于是她就把我送去上学了。可在学校里,我感觉很难受,我不爱上学,小小的教室总有一股脚丫子味,同学又常常大喊大叫,弄得我每次回家时脑瓜都疼。不只如此,我还要坐在桌子前安安静静地待一整天,一笔一画写那些字母。我们老师的下巴好长,她说话时嘴里总像是含了一颗糖。只要我们笑她,她准照我们的后脑勺啪地打一巴掌。在五天时间里,我就被拍了十下。我掰着手指头数数,就像给鞋子打分,数到了十,但什么好事也没发生,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妈妈不乐意了,说我好歹得干点儿活,于是她打发我去捡破烂。刚开始我还挺高兴的,因为整天都可以在外面晃悠。我挨家挨户讨些破布破衣服,或在垃圾堆里翻一翻,把拾掇来的东西带到市场上,交给一个叫“大铁头”的男人。但没几天我就累坏了,开始想念拍我后脑勺的长下巴老师了。

妈妈站在一栋灰红相间的楼房前,这栋房子窗户很大,她说:“就是这儿。”我以为是所新学校,比之前那所漂亮多了,楼里安安静静的,也没脚臭味儿。我们爬上三楼,坐在走廊里的木长椅上等着。一直等到房间里的人喊了一声“下一个”。我们看周围没人站起来,妈妈才明白是在喊我们,于是我们走了进去。

妈妈叫安东妮耶塔·斯佩兰萨,房间里有个女士在等我们。她拿着一张纸,在上面圈出一个名字说:“就剩一家了。”我一听,心想这下好了,现在妈妈要转身带我回家了,然而妈妈并没带我走。

“老师,您也打人后脑勺吗?”为了安全起见,我一边问她,一边抬起两条胳膊,赶忙护住了脑瓜。她笑了,把手伸过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我的脸蛋,但没有很用力。她说:“你们坐吧。”于是我们坐在了她对面的两张椅子上。

这个年轻女士跟我们老师的确不太一样,她下巴不长,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牙齿又白又整齐。她剪了短发,像男人一样穿着长裤。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她说,她叫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说我妈妈也许还记得她,她为了我们的自由,与纳粹作过斗争。妈妈点点头,但很...

妈妈不善言谈,她等着玛达莱娜把话讲完。玛达莱娜说,得给孩子一个机会。但我觉得,她要是给我面包、水果糖和鲜奶酪,我会更开心一点儿。有一次,我和托马西诺(穿的旧鞋子:扣一分)溜进了美国人举办的节日宴会,吃到过鲜奶酪。

妈妈还是不讲话。玛达莱娜说,他们专门安排了几趟火车,好把这些孩子送到北方去。这时我妈妈开口了:“您确定吗?您瞧瞧这孩子,他太调皮,太费事儿了,简直就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玛达莱娜说,坐火车的不止我一个,会有好多小朋友跟我一起。“原来这儿不是学校啊!”我恍然大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妈妈没笑,她只是说:“要是我还有别的法子,我就不会来这儿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您看着办吧。”

我们离开时,妈妈依旧走在前面,但步子比之前要慢了许多。我们路过一个卖披萨的小摊,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拽着妈妈的衣服,吵着要吃,哭个不停,直到她扇我一巴掌。她停下了脚步,对摊位上的小伙子说:“来一块儿蔬菜鲜奶酪的,只要一块。”

可我这次什么也没要,我想:这大早上的,妈妈主动给我买油煎披萨饼,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那个小伙子包起一块儿比我脸蛋还大的披萨,金灿灿的,像太阳一样。我两只手都伸了出去,生怕它掉地上。披萨饼热乎乎的,我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香喷喷的热气一下钻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妈妈弯下腰,盯着我说:“你也听见了,现在你长大了,马上就要八岁了,我们的状况你也很清楚。”

妈妈用手背帮我把脸上的油擦掉了,她说:“让我也尝尝吧。”她轻轻掰了一小块儿。她直起身来,带着我朝家走去。我什么也没问,只是跟着她走。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

2

玛达莱娜说的事儿没人再提了。我以为妈妈已经忘了,或者改了主意。但没过几天,一个修女到我家来了,是杰纳罗神父让她来的。妈妈往窗外望了一眼,嘀咕说:“这个‘布头’[1]跑来做什么?”

修女又敲了敲,妈妈只好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起身去给她开门。妈妈刚把门拉开一条缝,修女就把头探了进来,露出一张蜡黄色的脸,问她能不能进来。妈妈点点头,但显然,妈妈一点儿也不想让她进来。修女说,上帝的光辉照耀众生万物,妈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应该知道所有小朋友都是上帝的孩子,不只是属于父母亲。她还说,那些女共产党要把我们送到苏联去,砍掉手脚,让我们再也回不来了。妈妈没接茬,她很擅长保持沉默。到最后,修女也觉得没趣,怏怏不乐地走了。我问妈妈:“你真的要把我送到苏联去呀?”她又拿起针线,自言自语地说:“什么苏不苏联的……我不认识法西斯,也不认识什么共产党,连主教和神甫都不认识。”妈妈嘟哝着。她很少跟别人讲话,但总爱自言自语。她又说:“到现在为止,我只认识饥饿和辛劳……那些‘布头’可真得好好想想,家里没有男人,我还要养活儿子……她们又没有孩子,说话倒是轻巧。当时我的小路易吉病倒了,她们又在哪儿呢?”

路易吉是我哥哥,要是他没出什么岔子,小时候没得哮喘,活到现在的话,应该比我大三岁。我出生时是妈妈唯一的孩子,但妈妈几乎从不提他,只是在床头柜上摆了一张照片,还用小台灯挡住了。这些事都是老桑德拉跟我讲的,她人很好,就住在我家对门。哥哥死了以后,妈妈非常难过,大家都以为她要活不下去了。后来我出生了,她又快乐起来了。但我不像哥哥那样让她满意,否则的话,她怎么会把我送到苏联去呢?

老桑德拉什么都知道,就算不知道的,她也总能打听到。我从家里出来去找她。她说,实际上我们并不会被送到苏联。她认识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他们其实想要帮助我们,给我们带来希望。可我要“希望”做什么呢?我跟着妈妈姓斯佩兰萨,我已经有“希望”[2]了。我叫亚美利哥,这是父亲给我起的。但我没见过我父亲,每当我问起他的事儿,妈妈就抬头望着天,好像天要下雨似的。她说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去美国闯荡了。我问妈妈:“那他会回来吗?”妈妈回答说:“他早晚会回来的。”所以,除了这个名字,他什么也没留给我,但这也不赖。

火车的事情传开以后,胡同里热闹起来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说,他们要把我们卖到美国去做苦力;有人说,他们要把我们运去苏联,扔到烤炉里;也有人说,只有生病的孩子才会被送走,健康的小朋友都会留在妈妈身边;还有人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都不懂,照常过着日子。我不去上学了,什么都不懂。但总的来说,我知道一大堆事儿,胡同里的人管我叫“诺贝尔”。实际上,我只是在街头巷尾四处晃悠,打听打听别人的故事,听听别人讲什么,没人生来就什么都懂。

妈妈不希望我在外面讲她的事。所以我从来不跟别人讲:我家床底下放了“大铁头”搞来的咖啡,他每天下午都要来我家,和妈妈关在屋子里。当然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他老婆交代的,可能说他出去打台球了。他一来,就要把我打发出去,说他和我妈妈要干活儿。

我只好出门,去捡些碎布回来,捡点儿美国兵穿过的旧衣服,或者一些脏兮兮、满是跳蚤的破烂玩意儿。刚开始,“大铁头”来我家时,我不愿意出去:我可接受不了他到我家来作威作福。但妈妈说,我得尊重他,他有许多牢靠的关系,我们得靠他吃饭。妈妈还说,“大铁头”很会做生意,我可以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东西,他也能教教我。我什么也没说,但从那天起,只要他一来,我就出门了。我会把捡来的破衣服都带回家,妈妈会把这些衣服洗干净,缝补好以后,再拿去交给“大铁头”。“大铁头”在集市上有一个小摊,他会把这些东西卖给那些比我们宽裕一点的人。我一边捡破烂,一边看别人的鞋子,我掰着手指头数数,要是数到了十个十,就会有好事情发生:我爸爸发了财,从美国回来了,我们还把“大铁头”关在了门外。

说真的,这事儿以前灵验过。有一次,我在圣卡罗剧院的对面看见一位先生,他穿着一双新得不能再新的鞋子,亮锃锃的,简直可以得一百分。后来等我回家,我看见“大铁头”站在门外,因为妈妈看见他老婆挎着一个新包,从勒缇费洛大道走过去了。“大铁头”说:“你得学会等待。等一等才能轮到你。”妈妈回答说:“那今天你也等一等吧。”结果妈妈一整天也没让他进门。“大铁头”在我们的破房子外面站着,点了一根烟,手插在裤兜里走来走去。我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难过的样子。我问他:“‘大铁头’,今天放假啦?不干活了吗?”他一听,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烟,他吐气时,我看见好多小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你瞧瞧,”他跟我说,“女人跟葡萄酒是一码事儿。要么你掌控她,要么她掌控你。只要掌控权在女人手里,你就会失去理智,成为她的奴隶。我一直是个自由自在的男人,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酒馆,让你也尝尝葡萄酒的味道。‘大铁头’今天要让你成为一个男人!”

“那太不好意思了,‘大铁头’,我不能跟你去,我还有事。”

“什么事啊?”

“跟平常一样啊,我要去捡破烂。虽然只能赚一点钱,但我们总要吃饭。我走了。”

说完,我把他一个人撇在那儿,径自走了。他吐的烟圈,在空中也渐渐消散了。

我把捡来的破布都放在妈妈给我的篮子里。篮子装满以后,就变得很沉,所以我学着集市上那些女人的样子,把篮子顶在脑瓜上。然而今天顶,明天顶,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头发开始掉了,到最后我的头顶成了光秃秃一片。我觉得,正是这个原因,妈妈才给我剃了光头,哪是因为我头上有虱子!

我捡破烂时,总会四下打听火车的事儿,但什么也没打听到。有人说火车是白色的,有的又说是黑色的。托马西诺一个劲儿说,他才不要坐火车离开呢。他家什么也不缺,他妈妈,也就是阿尔米达太太,还没有沦落到要接受救济的地步。帕乔琪亚算得上是胡同里的权威人士了,她说,要是国王还在,这种事就绝对不会发生,妈妈也不会把她们的孩子卖掉。她又说:“简直没有尊严了!”每次她说这句话时,就会露出褐色的牙龈,我看见她咬着仅剩的几粒黄牙,把“尊严”这个词从牙缝里挤出来。帕乔琪亚一直没结婚,我觉得这是因为她从小就很丑,这成了她的伤心事,别人是万万提不得的。而且她没有孩子的事儿,别人也绝对不能讲。以前她有一只金翅雀,后来逃走了。打那以后,在她跟前,就连金翅雀也不能再提了。

老桑德拉也没结过婚,没人知道缘由。有人说,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挑花了眼,到头来成了孤家寡人。也有人说,实际上是因为她很有钱,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还有人说,她曾经有个未婚夫,但后来死了。甚至有人说,她发现未婚夫已经结过婚了。不过要我来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有一次,也仅有这一次,帕乔琪亚和老桑德拉站在一条战线上:有一天,德国人跑到胡同里来找吃的,两个人把鸽子屎藏在夹心酥饼里,说是猪肉酥,是我们的特色美食,然后拿给他们吃。结果德国人吃了,连说“不错”。她俩一听,胳膊肘相互撞了撞,笑开了花。但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德国人了,他们也没有回来报复我们。

到现在为止,妈妈还没把我卖掉。修女来过后两三天,我顶着篮子回家时,碰见了那个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我想:这下好了,他们要把我买走了!妈妈跟她讲话,我就像傻子一样在房间里打转。她们一有问题问我,我要么就不回答,要么就装结巴。我想装成傻子,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把我买走了,谁会蠢到去买一个结巴或傻子呢?

玛达莱娜说,她以前很穷,当然现在也很穷。她说,饥饿不是罪,不公正才是罪;她还说,女人应当团结起来,改变现状。帕乔琪亚总说,要是所有女人都像玛达莱娜那样穿长裤,留短发,那世界就要颠倒了。可我转念一想:她怎么有脸说这些,她自己还有小胡子呢!玛达莱娜没有小胡子,她唇红齿白,真是好看。

玛达莱娜压低了声音,跟妈妈说,她知道妈妈的事儿,知道她的不幸,还有她遭受的苦难。她说,女人需要团结起来,相互帮助。妈妈盯着一片空白的墙,足足盯了两分钟,我知道她是在想念我哥哥路易吉。

玛达莱娜来我们家之前,有几个女人已经来过了,她们不穿长裤,也没留短发。她们是真正的阔太太,金色的卷发,穿着漂亮的衣服。她们走进巷子时,老桑德拉表情都扭曲了,说:“布施的圣母来了。”起先我们都很高兴,因为她们带了装食物的袋子,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袋子里既没有面包,也没有肉和奶酪,里面装的是大米,而且总是大米,只有大米。每次她们来时,妈妈都会望着天说:“今天又能开心大笑了,你们送来这么多大米,真让我们快笑[3]死了!”一开始,这些阔太太没明白什么意思,但看见没人再愿意要那些袋子,就说那都是北方的粮食,她们在推广大米[4]。不过等她们再来敲门时,大家就不开门了。帕乔琪亚说,我们不懂什么是感恩。她还说,我们什么都不配有,连尊严也没有了。但老桑德拉说,她们带着米来,就是要取笑我们。因此,每当有人要送她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时,她就会说:“看,布施的圣母来了!”

玛达莱娜向我们保证,她说我们坐上火车,一定会玩得很开心。她说北方和中部的家庭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我们,照顾我们,给我们饭吃,给我们衣服和新鞋子(两分)。我马上不装疯卖傻了,我说:“妈妈,把我卖给她吧!”玛达莱娜张开红彤彤的大嘴笑了起来,妈妈反手就甩了我一巴掌。我伸手摸了摸,不知道是因为挨了耳光,还是因为羞愧,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玛达莱娜收起笑容,伸出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胳膊上。妈妈像碰到了滚烫的锅一样,向后缩了一下,她不喜欢别人碰她,轻轻挨一下也不行。玛达莱娜用很严肃的语气说,她并不想把我买走,目前意大利共产党正在组织一项前所未有的活动,可能会载入史册,让人世世代代都记住。“就像把鸽子屎放进夹心饼一样吗?”我问。妈妈脸一沉,看着我,我想她要再甩我一巴掌了。她却问我:“你呢?你怎么想的?”我说,他们要是给我一双新鞋子(一颗星),我就去,就是走也要走到共产党员家里去,更别说坐火车了。玛达莱娜笑了,妈妈点点头,意思是:“那好吧。”

3

梅迪娜大街有一栋共产党支部的办公楼,之前我和妈妈来过一回。上次玛达莱娜跟我们说,所有打算坐火车去北方的孩子都要来确认,所以妈妈今天又把我领到这儿来了。我们在二楼碰见了三个小伙子,还有两个姑娘。那两个姑娘招呼我们进办公室里,刚进门我就看见一张书桌,后面墙上还有一面红旗。我和妈妈坐了下来,其中一个姑娘问了我们一大堆问题,而另一个姑娘在纸上唰唰做记录。等讲完了,问话的那个姑娘从小盒子里取出一颗糖果,递给了我。那个写字的姑娘把一张纸轻轻放在妈妈面前,我妈妈不知道要做什么,那姑娘拿了一支钢笔给她,请她签字,但妈妈有些不知所措。我剥开糖果,一股柠檬味儿钻进了鼻子,这糖果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

我听见那三个小伙子在隔壁办公室大喊大叫。两个姑娘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显然她们也没办法,已经习惯了。妈妈攥着笔,手悬在半空中,盯着眼前的纸发愣。我问,为什么他们嗓门儿那么大。先前做记录的那个姑娘还是不说话,另一个开口说,那三个小伙子没吵架,他们在讨论怎么能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讨论我们要做什么,这就是政治。我又接着问:“在这楼上,大家的想法都不一样呀?”那个姑娘听了,面露难色,好像吃到了一颗苦榛子。她说,确实存在一点儿分歧,但毕竟有不同的风潮嘛……这时,另一个姑娘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示意她说得太多了,然后转过头跟妈妈说,要是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画个叉也行,总之她们俩也可以作证。妈妈脸红了,头也不抬,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叉。听见她们讲到“风潮”,我开始害怕了。以前我总听老桑德拉说,要是招风了,可就要咳嗽有痰了。我听人说,小孩生病了,就走不了了。但这话好像也不对:难道不应该把生病的小朋友送去治疗吗?不是吗?帕乔琪亚肯定会说,只团结健康孩子,那可真容易。其实除了有小胡子和褐色牙龈,帕乔琪亚是一个很好心的女人,她时不时还会送我一里拉[5]呢。

两个姑娘在一个大厚本子上写了些什么,然后陪我们走了出来。我们路过隔壁办公室,那三个男的还在争论政治问题。其中一个小伙子瘦瘦的,满头金发,他每两三句话就会提到“南方问题”和“民族融合”。我看了妈妈一眼,想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但她只是直直往前走。我们刚要走过去,那个金发小伙子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在说:“你说说看吧,你也说说看!”我只想跟他讲:我根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是妈妈把我带来的,她说这是为了我好,要不然我才不会来这儿呢。妈妈拽了我一把,压低了声音跟我说:“你瞎掺和什么?闭嘴吧,快跟我走!”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那个金发小伙子一直盯着我们,直到我们出了门。

4

天气突然变坏了。雨季到了,天气变冷,妈妈不让我出去捡破烂了。虽然她再没有给我买过油煎披萨饼,但有一回,她给我做了热那亚肉酱面,那天可把我高兴坏了。修女也不来胡同里了,大家对火车的事儿已经厌倦,也没人提了。

不出去捡破烂,我没东西拿给妈妈去换钱,日子不好过。我和托马西诺合伙做起了生意,还算不错。刚开始,托马西诺根本不愿意,他一方面觉得这买卖有些恶心,一方面怕被妈妈发现,可能要挨罚,没准要被送上火车。但我跟他说:“连‘大铁头’都能用垃圾堆里的破烂挣钱,为什么我们不行?我们是傻瓜不成?”就这样,我们的“耗子生意”开始了。我们各自分工:我负责抓耗子,托马西诺负责上颜料。我们在市场上支起一个小摊,那里有人卖鹦鹉和金翅雀。我们把耗子涂成了仓鼠的颜色,当成仓鼠卖。我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呢?之前有个美国军官,他养了好多仓鼠,卖给贵妇人赚钱,但那些贵妇人现在没那么有钱了。她们会用仓鼠毛做围脖,既节约,又好看。我的点子就是从这儿来的。我把抓来的耗子剪去尾巴,拿给托马西诺。然后,他用鞋漆把耗子全身上下都涂成白色或栗色,结果,我们的耗子看起来和那个美国军官卖的仓鼠一模一样。起先生意挺好的,我们有一些固定客户,要不是坏天气捣鬼,下了场雨,我和托马西诺可能已经成了有钱人了。“亚美利!”那天早上托马西诺跟我说,“要是我们找到了钱,你就不用去共产党那儿了!”“有什么关系呢,”我回答说,“就当是出去旅游嘛。”“对啊,穷鬼的旅游。你知道,我妈妈明年夏天带我去哪儿吗?她要带我去伊斯基亚岛……”这时,天色阴沉,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说:“托马西诺,下次你还要扯这么大一个谎,一定先准备好伞。”

我们跑到屋檐下躲雨,但小摊和耗子都被淋湿了。我们没来得及跑过去收拾,鞋漆就掉色了,“仓鼠”也都变回了耗子。那些站在笼子旁边的贵妇人尖叫起来:“啊!真恶心,有病菌!”

那些夫人的丈夫围了过来,要打我们,我们无路可逃。但幸运的是,“大铁头”来了,他揪住我俩的衣领,命令说:“赶紧把那些恶心玩意儿弄走。我一会儿再跟你们算账。”

我原本以为他要好好收拾我一顿,但他对耗子的事儿只字不提。后来有一天,“大铁头”来我家和妈妈干活了,进门前,他招呼我过去讲两句话。他吸了口烟,对我说:“你们的想法挺不错的,但你们应该在有顶棚的地方卖。”他大笑起来,从嘴里冒出来的烟圈都飘散在空中。“你要是想做生意,就应该跟我上市场去,我可以教你……”说完,他的手放在了我脸颊上,我搞不清楚他是拍了一下,还是抚摸了一下,然后他就走了。

我确实想过到“大铁头”那儿去,纯粹是为了学怎么做买卖。但过了几天,警察把“大铁头”带走了。我想,也许是那几包咖啡惹的祸。好在胡同里的人都不谈论“耗子生意”了,他们全在议论“大铁头”被捕这件事儿。现在我倒要看看他还会不会说: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男人!

妈妈得知“大铁头”被抓以后,把床底下所有东西都藏了起来。好几天,只要听见门外有声响,她就用手捂着脸,好像要让自己消失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压根就没人来我们家搜查,大家也就把这件事忘了。胡同里的人总是七嘴八舌,但讲过的话,很快就忘了。可妈妈不一样,她话虽然很少,但从来什么都不会忘。

一天清早,太阳还没出来呢,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妈妈就把我从床上喊了起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是看她穿上了一身好衣服,对着镜子梳头。她让我穿上了一身不太旧的衣服,对我说:“我们走吧,不然要迟到了。”我马上就明白了。

我们出发了,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这时下起了雨。我在泥水里踏来踏去,边走边玩,妈妈照着我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可鞋子已经打湿了,路还很长。我四处张望着,玩起了给鞋子打分的游戏,我数了几分,但我不太开心,我也想用手捂住脸,让自己消失一会儿。我看见有很多妈妈都领着孩子走在路上,有些小朋友的爸爸也跟来了,但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其中一个爸爸,在纸上写满了注意事项,比如他儿子要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每周要大号几次,另外他儿子晚上会尿床,所以得在床单下垫块油布。那个爸爸拿着那个单子,想把上面的注意事项全念一遍,儿子简直要羞死了。等念完了,那个爸爸把纸对折了两回,塞进了儿子的衬衣口袋里。不过,他又琢磨了一阵子,又把那张纸拿出来,在上面添了几句感谢的话,感谢招待他儿子的新家庭。他还说,感谢上帝,他们其实没必要送孩子走,但孩子坚持要去北方,他们决定满足孩子的愿望。

那些妈妈倒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她们有的牵了两三个孩子,有的甚至牵了四个。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我没来得及认识我哥路易吉,也没来得及认识我父亲,我生得太晚了,什么都没赶上。但这样也好,爸爸就不会觉得送我上火车是一件羞耻的事儿。

我们来到一栋很长很长的楼房前,妈妈说,这是贫民收容所。“怎么会呢?他们不是说要带我去北方过好日子吗?为什么要到收容所来呀?在这儿我会过得更糟的!难道留在胡同里不好吗?”我问。妈妈回答说,在去北方之前,要到这儿来检查孩子是不是健康,有没有生病了,有没有传染病……

妈妈又说:“他们会给你穿上厚衣服、外套和鞋子,北方可不像我们这儿,那里已经是冬天了!”

“是崭新的鞋子吗?”我问。“要么就是全新的,要么就是别人穿过的,但完好无缺的鞋子。”妈妈说。“两分!”我大喊一声。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就要离开,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乐了起来。

长长的楼房外面,已经有好多人了。小孩子紧紧挨着妈妈,什么年龄段的都有:包括很小很小的孩子,和我一般大小的,还有稍微大一点儿的,而我属于不大不小的。楼房的大门口站了一位女士,但不是玛达莱娜,也不是送我们大米的阔太太。她说,我们得排好队,这样才能核对信息,在衣服上缝个编号,方便区分,不然等回来时就搞乱了,妈妈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我只有我妈妈,我才不想被别人替换,我紧紧拉住了妈妈的挎包。我说,那些新鞋子说到底也没什么用,不如我们回家吧。妈妈假装没听见,她可能根本就没在听我讲话。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我想,也许我应该继续装傻学哑巴,这样我就不用离开了。

我把头偏向一边,不想让妈妈看见我哭了,但眼前的情景差点让我笑出来。我看到了托马西诺,他在我身后两排的位置。“托马西!”我大声喊他,“你在等去伊斯基亚的火车吗?”他慌得要命,脸色苍白地望着我。他妈妈也需要人救济了!帕乔琪亚跟我说过,阿尔米达太太一开始很有钱,她先住在勒缇费洛大道,家里还有佣人。她给城里的阔太太做衣服,后来有了点儿名气。她丈夫乔亚奇诺·萨博里托先生几乎就要买上汽车了。但老桑德拉说,说实话,阿尔米达太太是靠给法西斯当哈巴狗才发的家。法西斯垮台以后,一切变回了原样,她重新做上了布匹买卖。而她那个曾小有脸面的丈夫,被警察抓去问话了。每个人都在等着她丈夫被判决:判刑,蹲监狱。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老桑德拉说,那算得上大赦了。那就像有一回妈妈发现我把汤碗打碎了,那是过世的外婆菲罗美娜留给她的(愿外婆安息,保佑我们)。妈妈对我说:“马上从眼前消失,不然看我不打死你。”我溜到老桑德拉家里,两天都没敢出来见她。后来,阿尔米达太太的法西斯丈夫被放回来,但谁都不和他讲话了。现在他们住我家旁边的一个胡同里,在一栋楼的底层做布匹生意呢。

阿尔米达太太还在勒缇费洛大道做裁缝时,托马西诺总有新鞋穿(一颗星)。不过,等他妈妈搬回胡同,继续做布匹买卖以后,他就总穿着以前的鞋子,到如今,那些鞋子已经有些破旧了(一分)。

我看见托马西诺排在我们后面,妈妈捏了捏我的手,提醒我别忘了先前说的话。我紧紧拉着妈妈的手,转头冲托马西诺挤了挤眼睛。实际上我在捡破烂时,托马西诺有时候也跟我在一起。阿尔米达太太不太高兴,她说,她儿子不能和更落魄的人一起玩儿,要和有钱人玩儿。我妈妈听到这话以后,让我保证再也不和托马西诺玩儿了,因为他是暴发户的儿子,后来落魄了,加上老桑德拉说的,他们还是法西斯。我向妈妈做了保证,托马西诺也向他妈妈保证,我们不再见面。但每天下午我们还是会碰头,只不过是偷偷见面。

别的小孩也陆陆续续来了:有走路来的,有的是坐公共汽车来的,那是电车公司专门提供的,旁边一位太太是这么说的。有的甚至是坐军队的吉普车来的,车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横幅,坐的却不是士兵,而是好多小朋友。他们都在挥手,让我觉得仿佛看见民歌节的庆典马车。我问妈妈,我能不能也到吉普车上去坐坐。她说,我得好好跟在她后面,免得走丢了,要是我真想走丢的话,最好在他们给我的衣服缝上编号之后走丢。人越来越多了,门口的姑娘叫我们排好队,但队伍像小贩手里的大鳗鱼,扭来扭去的。

人群闹哄哄的,有个金发女孩子,刚才一直跟妈妈吵吵闹闹,嚷着要上火车,现在却改了主意,哭着不想走了。还有个男孩子是陪弟弟来的,戴着一顶褐色的帽子,比我稍微大一点儿。他边哭边说,弟弟去玩儿了,自己却被丢在这儿,太不公平了。妈妈噼里啪啦一阵打,但都无济于事:那些孩子还是号哭不停,妈妈丝毫没有办法。最后一位年轻女士过来,她把金发女孩的名字划掉了,添上了戴着褐色帽子的男孩的名字,大家都满意。那个妈妈拉着女儿往回走,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这时,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好些女人一窝蜂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帕乔琪亚。她张开手臂,声嘶力竭地喊话,帕乔琪亚把国王翁贝尔托像用别针挂在胸口。我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画像是在她家里。我问她:“这个留胡子的帅小伙儿是谁呀?你的未婚夫吗?”她一听,气得差点儿踹我几脚,好像我冒犯了她的未婚夫。不过,她未婚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牺牲了,愿他安息。帕乔琪亚从来没有背叛过她的未婚夫,连想也没有想过。她在胸前画了三个十字,把指头放在嘴唇上,把吻抛向了空中。她说,这个留胡子的年轻小伙儿是最后一任国王翁贝尔托,实际上,当上国王之前,他的国王生涯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有些人想要实行共和,他们不择手段,在选举时作弊了,他才没有当成国王。帕乔琪亚还说,她拥护君主制,但共产党把一切都颠倒了,现在什么都一团糟,没有规矩。她觉得我父亲也是“该死的赤党”,所以才逃到了美国!我想,可能确实如此,我妈妈的头发是黑的,但我的头发是红色的,应该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我也是“赤党”。从那以后,每次有人想嘲弄我,叫我“小赤佬”,我再也不生气了。

帕乔琪亚胸前挂着画像,后面跟着一群没有带孩子的妇女。她们对着那些带了孩子的妈妈喊话。“不要卖掉自己的孩子!”帕乔琪亚大声喊道,“你们听到的都是空话,实际上,孩子们会被运到西伯利亚,只要他们没被冻死,就得做苦力。”

年龄最小的孩子哭了起来,他们闹着,不想去了,大一点儿的,干脆闹着要马上离开。场面像极了圣杰纳罗的节日庆典,只不过没有圣迹剧罢了[6]。帕乔琪亚不停拍打自己的胸脯,但我觉得,她像在扇胸口那个小胡子国王的耳光。如果老桑德拉在这儿,肯定和她针锋相对,和她吵起来了,可惜老桑德拉没有来。帕乔琪亚继续喊道:“别让孩子离开,否则他们再也回不来了!难道你们没听说,那些法西斯在铁路上埋了很多******,要把火车炸掉?拉紧他们吧,抱紧你们的孩子,像大轰炸那会儿一样,保护你们的孩子!能保护他们的只有你们,还有掌控命运的天主。”

我记得大轰炸,我记得警报声和人们的叫喊声。妈妈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跑,到了避难所,她一直紧紧抱着我。大轰炸的时候,我幸福得不得了。

那些妈妈领着孩子,排成一队,但帕乔琪亚带着那帮没孩子的女人,从队伍中间穿了过去,把队冲散了。这时,从那栋很长的楼房里出来了几个女士,她们来安抚大家的情绪。“大家别走,不要剥夺孩子们的机会。想想吧,冬天就要来了,寒冷、沙眼病,还有潮湿的房子……”她们走到大家身旁,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一个用锡纸包好的薄片。“我们也是妈妈,也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会在温暖的地方度过一整个冬天,他们有吃的,有人照顾。博洛尼亚、摩德纳和里米尼的那些家庭已经在等他们了,会把他们领回家去。他们回来时会更漂亮,更健壮。他们一日三餐,会有早餐、午餐和晚餐。”一个女士走到我跟前,也给了我一块。我剥开看了看,发现里面是块薄薄的、深褐色的东西。那女士跟我说:“小帅哥,快吃吧,这是巧克力!”我做出很懂事的样子说:“嗯,嗯,我听说过……”

“安东妮耶塔太太,连您也要把孩子卖掉吗?”帕乔琪亚这时正好对我们说。她把手搭在画像上,那张小胡子的画像已经皱巴巴的了,可能因为她拍打得太久了吧。“您这样做,真让我不敢相信!您完全没必要……也许是因为‘大铁头’被带走了?只要您开口,我也会请您喝一杯咖啡啊!”

妈妈脸色一沉,看了看我,想搞明白是不是我把咖啡的事儿传出去的。“帕乔琪亚太太,”妈妈回答说,“我一辈子都没求过任何人,别人给了我什么,我总会还回去的。无以回报时,我是坚决不会拿别人东西的。我丈夫出门闯荡,去淘金了,他会回来的……这些您都知道,我没必要说什么。”

“淘什么金啊,安东妮耶塔太太,算了吧……没有尊严了!”

帕乔琪亚说出“尊严”这两个字时,为了避免看到她的褐色牙龈,还有从缺了牙的洞口喷出来的口水,我把眼睛闭了起来。妈妈没答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赶紧睁开了眼睛。要是有人取笑妈妈,她才会沉默,这是她最不擅长应付的事儿。我掰下最后一块儿巧克力,把锡纸搓成小球,放进了兜里。前天,我在勒缇费洛大道捡到了一个小锡兵,这锡纸可以当他的炮弹。我替妈妈答话了,我说:“帕乔太太,无论他在哪儿,我毕竟有个父亲。但您的孩子在哪儿?”

帕乔琪亚把手按在胸口上,抚摸了一下胸口的画像。那个可怜的小胡子青年,现在已经皱巴巴的了。

“没有,是不是?您只剩下国王翁贝尔托的画像了吧?”

帕乔琪亚气坏了,褐色牙龈都在抖。

“太遗憾了!不然最后一块儿巧克力,我还想送给您的孩子呢。”

说完,我把巧克力扔进了嘴里。

5

“女士们,女士们!请听我说:我是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住在圣露琪亚区的帕洛内托大街,我参加过‘那不勒斯四日’抗德战争。”

听到声音,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是玛达莱娜,她站在卖水果的小推车上,对着一个铁漏斗一样的东西喊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大。

“把德国人撵跑时,我们女人也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我们很多女性:母亲、女儿、妻子,无论老少都来到街上加入战斗。你们参加了,我也参加了。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是另一场战斗,我们面对的是最危险的敌人:饥饿和贫穷。如果你们奋起抗争,你们的孩子将会赢得胜利!”

那些妈妈都看了看自己的孩子。

“等孩子们回来,他们会长得更健壮,更漂亮,而你们也可以从辛苦的生活中缓一缓。当你们再次拥抱时,你们也会更健硕,更漂亮。我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一定会把孩子们带回来,还给你们。”

那些妈妈沉默了,孩子也都不说话了。

玛达莱娜从小推车上下来了,走到人群中间,所有小孩都拉着妈妈的衣服。她对着“铁漏斗”唱起了歌,她声音很好听,像音乐学院里飘出来的声音。以前我常常坐在音乐学院外面,等卡罗丽娜抱着小提琴出来。

“尽管我们是女人,但我们毫无畏惧,我们爱我们的孩子。出于对孩子的爱,尽管我们都是女人,但我们毫不畏惧,出于对孩子的爱,我们团结一致……”[7]

其他女士也跟着玛达莱娜唱了起来。那些孩子的妈妈起先都张着嘴,接着她们中有几个鼓足了勇气,也唱了起来,渐渐地,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这时候,帕乔琪亚率领的那帮女人,她们唱起了对国王的赞歌:“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国王万岁!欢乐的号角已经奏响。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号角奏响,歌声嘹亮……”[8]她们人又少,唱得还有些走调。其他人的歌声越来越洪亮,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只听得见妈妈和孩子的歌声了。这是我头一回听到妈妈唱歌。帕乔琪亚不唱了,她闭着嘴,把牙龈藏了起来,她走在前面,把那帮人带走了。她从我旁边经过时说:“饥饿战胜了恐惧……”不过后面的话我就没听见了,因为她已经走远了。

玛达莱娜对着“铁漏斗”大喊,叫孩子们和妈妈说再见,走到那栋长长的楼房里去。她说,我们得先洗澡,再做体检。她还说,要是孩子们表现得好,就有巧克力吃呢。我拉紧了妈妈的手,转头看了看她。我看到她眼睛的颜色有些奇怪,和以前来巷子里找食物的德国大兵制服颜色很像。我张开双臂抱紧了妈妈,用尽全力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以前我和卡罗丽娜偷偷溜进剧院,去看音乐会彩排,我见过乐队指挥会这样张开双臂。我学着他的动作,抱着我妈妈。我的举动让她有些惊异,我妈妈不习惯拥抱,她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遍。妈妈的手有肥皂在水里化开的味道,不过持续时间太短了。

有个姑娘走到我身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亚美利哥·斯佩兰萨,和妈妈安东妮耶塔一样,都姓斯佩兰萨。那姑娘掏出别针,在我的衬衣上别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编号。然后她又给妈妈拿了一张相同的小卡片,妈妈接过来,塞到了怀里。妈妈总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那儿,比如零钱、手帕和驱魔的圣安东尼奥小画像。那块手帕是我外婆绣的,但她已经去世了,愿她安息!那里放的都是对她来说最珍贵的东西,现在又多了一张我的小卡片。等我离开以后,妈妈肯定会把卡片保存得好好的。

大家都拿到小卡片了。玛达莱娜举着那个“铁漏斗”,一会儿冲这边喊,一会儿冲那边喊,想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她的话:“女士们,女士们,先别走,再等等。排好队,让孩子站在前面,我们来拍张照吧。”

听到玛达莱娜的话,大家都很兴奋,把队形都打乱了,那可是费了很大劲儿才排好的。我看见有个妈妈在整理头发,有个太太在捏捏自己的脸蛋,好看起来更红润一些,还有些太太抿抿嘴,看起来像涂了口红,就像勒缇费洛大道橱窗里那些照片上的女人。我妈妈舔了舔自己的手,帮我理了理头发。她给我剃成光头以后,我的头发就长得有些乱,头上有很多发旋。这时玛达莱娜拿着一个牌子走了过来。“亚美利,上面写的什么?”妈妈问我。我看了看,有些字母我倒是认识,有些不认识。它们挤在一块儿,我就糊涂了,我还是更喜欢数字。我妈妈说:“那我把你送到学校去做什么,去暖板凳的吗?”

幸好这时玛达莱娜举起“铁漏斗”,把牌子上的字念了一遍。原来上面写的是:我们是南方孩子,北方人会帮助我们,这就是团结。我正想问“团结”是什么意思,一个小伙子过来了,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西装,让我们摆好姿势,要照相了。我妈妈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刚好挤出一个笑容,可她想了想,又收回了笑容,露出一贯的表情来。恰好这个时候,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我们总算进了那栋长长的楼房里。所有小孩,包括那些平时很霸道的孩子,没了妈妈在身边,都显得更小了。有几个姑娘让我们排成三列,站在过道里等着。过道里黑黢黢的,托马西诺怕得要命,腿都在抖。比仓鼠淋了雨,变回耗子那回还抖得厉害。我挤到他身边站着,给他打气,和我们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个女孩子,短头发,瘦巴巴的,她叫玛丽。她住在皮佐法尔科内街,爸爸是鞋匠。之前,妈妈看我对鞋子很痴迷,就把我带到她爸爸那里去,问我可不可以在店里做学徒,好让我学门手艺。从那会儿起,我们就认识了。不过,当时鞋匠看都没看我们一眼,他伸手往柜台后面指了指。我看见有四个不同年龄的男孩在那儿,他们手里拿着鞋子、钉子和胶水。我听说,玛丽的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愿她安息。玛丽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他爸爸想等她稍微长大了一点儿,就让她操持家务了,照顾几个兄弟。她爸爸让四个儿子当学徒学手艺,我就被排除在外了。

老桑德拉跟我说,玛达莱娜去找过玛丽的爸爸,跟他谈了去北方火车的事儿,但玛丽的爸爸只想把她送走,其他几个男孩子都得在店里帮忙。玛丽的爸爸还说,玛丽连面条都不会热,现在留在家里也没什么用。

玛丽站在队伍里,她脸色苍白,神思恍惚。“我不走!我不走!”她边哭边喊,“他们要砍掉我的手,把我丢到烤箱里!”

还有一些小朋友迫不及待地想出发。“我有沙眼,我有沙眼。”有几个喊了起来,就好像有这种病是一种优势。接着,其他小朋友也跟着嚷嚷:“沙眼,我们有沙眼。”他们肯定觉得,要是没有沙眼,就上不了火车。

我、托马西诺还有玛丽,我们仨靠在一块儿坐着。玛丽总闻来闻去,但实际上,不管是烤肉的味道,还是烧焦的糊味,压根儿就闻不到,也看不到一丁点儿烟。所以说,他们还不会把我们丢到烤箱里,至少现在不会。几个姑娘来来回回,她们跟一个小伙子讲话。那个小伙子个头高高的,手里拿了一本花名册,时不时用铅笔在上面写些什么。玛达莱娜叫他“毛里奇奥同志”,而他称对方为“玛达莱娜同志”,他俩可真像一起上学的同学。毛里奇奥同志在队伍旁边走来走去,他听大家说话,回答每个人的问题。等他走到我们跟前时,他盯着我们看,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我们都没答话,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喂,我在跟你们说话呢,你们没有舌头吗?还是给他们剪掉啦?”“现在还没剪掉。”托马西诺吓得要死,他说。“为什么要剪掉我们的舌头呀?”玛丽问,“原来帕乔琪亚说得对!”

毛里奇奥同志大笑了起来,摸了摸我们的头说:“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们仨互相瞟了一眼,把舌头伸了出来。“在我看来,可能要给你们剪短一点哦,舌头太长了……”

玛丽哧溜一下把舌头缩了回去,双手交叉,挡在了嘴巴前面。“不过呢,我们有规定的,是不能……”毛里奇奥同志翻了翻手上的本子,“你们瞧?这上面写着呢,识字了吗?还没有啊?那太遗憾了,要是你们识字的话,就可以自己读了。儿童救助委员会第一百零三条:禁止剪掉小朋友的舌头……”说完他又笑了。他把本子转过来给我们看,其实那一页什么都没写。“毛里奇奥同志喜欢开玩笑!”托马西诺说,他现在没那么害怕了。

“没错!”毛里奇奥同志说,“还有件事儿,我也很喜欢……你们别动,给我五分钟……”

他拿着铅笔在白纸上画了起来。他一会儿看看我们,一会儿在纸上画几笔。有时候,他也停下来好好打量我们一番,接着又继续画。等画完了,他把纸撕了下来,拿给我们看。我们目瞪口呆:白纸上画着我们的脸,简直一模一样。毛里奇奥同志把那幅画交给了托马西诺,托马西诺把它揣到裤兜里了。

有两个姑娘从走廊尽头过来了,她们穿着围裙,戴着手套,叫我们把衣服脱了。我们仨一听,哭了起来。托马西诺怕他那双破了洞的旧鞋子被偷走,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玛丽是因为不好意思,她不愿意在大家面前把衣服脱光。而我呢,是因为只有一只袜子是好的,另外一只打满了补丁,我也不好意思让人看到。我走到一个姑娘跟前说,我不想脱衣服,我觉得好冷。我还说,我的两个朋友也觉得冷。

这时玛达莱娜也来了。“那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呀?”她说,“这个游戏你们肯定没玩儿过。要玩儿这个游戏的话,就得先把衣服脱掉。做完了游戏,我们会发新衣服,又漂亮又暖和。”“有新鞋子吗?”我问。“每个人都有新鞋子!”玛达莱娜把头发拨到了耳根后面,说道。我们慢慢把衣服脱了,跟着玛达莱娜走到一个房间里,天花板上装了好多管子,都在洒水。就好像下雨了一样,不过水是热的。我站在管子下面,让水落在我身上,我怕自己被淹死,赶紧闭上了眼睛。玛达莱娜凑过来,用海绵往我身上抹了好多泡泡,香香的。她给我洗了头,洗了胳膊,洗了腿和脚丫子。香皂在身上滑来滑去,好像有人在抚摸我。妈妈从来都不抚摸我。我睁开眼睛,看见托马西诺就在我旁边,他在向我滋水,玛丽站在一摊脏水上,直跺脚。

玛达莱娜给他俩也抹了香皂,用水冲得干干净净的。洗完澡以后,玛达莱娜又拿来白色的粗布浴巾,把我们裹了起来。她叫我们和其他洗干净的小朋友一起坐在椅子上等着。不一会儿,又来了个女共产党员,她提着篮子,里面全是面包。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面包,然后说,医生要来看我们了,这是他送来的。我从来没看过医生,当然我也不想看,不过我还是把面包吃了。我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浓浓的香皂味钻进了鼻子。

6

加里波第火车站都快成一片废墟了,好多火车在大轰炸时被毁掉了。它们像我以前在阅兵仪式上见过的士兵,手里举着旗子,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缺了脚,还有的缺了眼睛。我觉得这些被毁坏的火车像是退伍军人,它们伤痕累累,但依然活着。

不过,也有没被炸掉的完整火车,都特别长,从车头望过去,根本看不到尾巴。玛达莱娜说,出发前妈妈会来向我们告别。我想,她们要是见到我们,应该会认不出来了吧。不过,还好我们胸口上别了编号,不然她们准把我们当成北方的孩子,到火车出发时,也不会跟我们说“愿圣母保佑你”。

每个男孩子都剪了头发,换上了长裤和厚厚的袜子,他们还穿了秋衣、衬衫和外套。但我的头发保留原样,因为不久前我还顶着大光头呢。女孩子都扎了辫子,上面有红红绿绿的蝴蝶结,有的穿着连衣裙,有的穿了长裙,上面都套了一件外套。除此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双鞋子。不过,给我发鞋子时,合适的鞋码没有了。他们给我找了一双小一号的鞋子,全新的鞋子,是棕色的,擦得锃亮,还有鞋带。“怎么样?穿着舒服吗?”我试了试,感觉前后都有点儿紧。“舒服!可舒服了!”我赶紧说,生怕他们把鞋子收走了,于是我有一双新鞋子了。

我们在站台上排好队伍,听大人不停叮嘱说:不准把衣服弄脏,不准吵吵闹闹,不准把窗户打开,不准乱跑,不准躲起来,不准偷拿车上的东西,更不准和别人换鞋子和裤子,也不准把辫子解开。虽然才吃了面包,但我们又饿了,他们给每个人又发了两小块奶酪,不过,没有巧克力吃了。大家从没见过真火车,都很好奇。我吹嘘说,我父亲去美国时,坐的就是火车。要是他再等等,等到我出生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玛丽回答说,没人坐火车去美国,都是坐轮船去的。我反问她:“你知道什么吗?你父亲去过美国吗?”她说:“笨蛋,所有人都知道,美国在海的另一边。”玛丽比我大,她说她以前学习很好,但不幸她妈妈撇下了她,也丢下几个兄弟和鞋匠父亲,现在她也不能上学了。如果老桑德拉在就好了,我可以问问她,美国是不是在海的另一边。可惜她不在,妈妈也不在。不过妈妈有很多事也不知道,这不是她的强项。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金发小伙子,就是先前在梅迪娜大街的办公楼里和几个同伴吵吵嚷嚷的小伙子。他在帮玛达莱娜清点人数,我感觉,他和玛达莱娜站在一块儿,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了。他已经被“南方问题”困扰了好久,说不准玛达莱娜帮他解决了。

火车远远开来了,和我在勒缇费洛大道的玩具店里见到的那个小火车一模一样。慢慢地,火车近了,变得越来越大,成了庞然大物。托马西诺非常害怕,躲到我后面去了,他没发现我也很害怕。几个姑娘一边核对我们外套上的号码,一边照着花名册念名字。“亚美利哥·斯佩兰萨”——一个姑娘念了我的名字,总算到我了。车厢和站台之间有三个铁质的小台阶,我上了火车。车厢里潮潮的,好像很久没有透气了,和帕乔琪亚的破地下室一样。从外面看,火车看起来很大,没想到里面很窄小,一点儿也不舒适。像连在一起的杂物间,有一个铁门把手可以打开一个个小房间。现在我已经在火车上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即便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我想妈妈了,也许她已经回家去了,我心里感到一阵阵难过。托马西诺和玛丽跟在我后面,也上了火车。看他们的表情,肯定也在嘀咕:我们就这么走了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那几个姑娘还在念花名册,车厢里渐渐挤满了小孩。我们站起来,又坐下去,前前后后来回跑。有人闹着说饿了,有人又说渴了。这时,原本要剪我们的舌头,但后来为我们画了像的毛里奇奥同志走进车厢说:“安静点儿,安静点儿,都坐下,要坐很长时间火车呢。”可我们还是想怎样就怎样。后来他收起笑容。我想他准是觉得烦了,现在他要把所有东西都要回去,包括火车、鞋子和外套,我们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一切。帕乔琪亚说得对,我们什么都不配。座位都是木头的,我坐在那儿,脸贴着车厢脏兮兮的隔板。我闻到火车久不通风的霉味儿,还有木头座位的潮味,火车上的玻璃脏脏的,我想妈妈了,眼睛有点发酸。

突然托马西诺和玛丽喊我:“亚美利哥,亚美利!快来,快来,快看看!”

我站起来,看见其他小孩都把手伸到了窗户外面,去拉妈妈的手。我走到窗户边,想找个缝儿钻过去,托马西诺挪了挪身子,我也能看见我妈妈了。她站在人群里,个头显得更小了。尽管火车还没有开动,但妈妈看起来很远。老桑德拉站在妈妈身边,她也来送我了,尽管她今早得去参加一个亲戚的第三十天日安魂弥撒。

妈妈从窗户递给我一个小苹果,圆圆的、红彤彤的,是个皇冠苹果,我把它塞进了兜里。我想,这个苹果可真漂亮,我才舍不得吃呢。它像颗红心,跟我在圣赛维罗礼拜堂见到的一样。老桑德拉跟我说过,在这个礼拜堂里放着死人,有骨头,也有血有肉,连心脏都看得见。有一回,我和托马西诺偷偷地溜了进去看。他原本是不想来的,怕被“死人”抓走。但帕乔琪亚总说,我们不应该害怕死人,应该害怕活人。于是我和托马西诺点了根蜡烛,走进了黑洞洞的礼拜堂。我们刚进去就看见好多雕像,它们好像有血有肉,根本不像石头做的。我还看见一个耶稣像,他身上盖着床单正在睡觉,仿佛随时都会醒过来,床单也是石刻的,但很逼真。走在这些雕像中间,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最后,我看见了那两具人骨架,它们站在那儿,就好像刚从肉里挖出来一样,脑瓜光秃秃的,还在笑,但没牙齿。它们的骨头上面缠着错综复杂的血管,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黑色的。胸口正中央就是心脏,圆圆的、红彤彤的,像枚皇冠苹果。蜡烛从我手里滑落,四周陷入了黑暗,我们大喊“救命”,在礼拜堂里乱摸索,可根本没人回应我们。不知道怎么地,最后托马西诺找到了出口。托马西诺说得对:活人令人害怕,但死人也不是开玩笑的。当我们跑出来时,街上已经黑咕隆咚一片了,不过跟教堂里的黑暗比,那根本不算什么。从那以后,我时不时还会梦见圣赛维罗礼拜堂里的那两个骨架。

我看着窗外的妈妈,她整个人都缩在披肩里,也不说话,沉默是她擅长的。这时火车嘶叫起来,简直比长下巴老师尖叫声还要大,那是因为有一回,我们给老师的课本下藏了一只大蟑螂的尸体,她看到后大叫起来了。听到火车叫了,所有妈妈开始前后挥舞双臂了,我以为她们在给我们告别,但我想错了。

火车上的小朋友,包括托马西诺和玛丽,都把外套脱了,从窗户扔了出去,扔给了自己的妈妈。我问他们:“你们做什么呀?到了北方,我们会冻死的。”

托马西诺回答说:“这是早就说好了。离开的孩子要把外套脱下来,留给哥哥或弟弟。北方虽然很冷,但这里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那我们怎么办?”我又问。

“那些共产党还会给我们一套衣服,他们有的是钱,买得起的。”玛丽回答说。她刚把外套扔了下去,她的鞋匠父亲就把外套给最小的弟弟穿上。

我不知道怎么办,要是我哥哥路易吉还活着,兴许会用得上,但他已经不在了。我想,妈妈也许可以把衣服改一改,做成一个厚实的外套自己穿。于是我也脱下外套,扔了出去,但苹果我留下了。妈妈接住半空中的外套,看了看我,我觉得她在微笑。

我听见几个姑娘在隔壁车厢的喊声。我探头去看,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站长来了,他前前后后地跑,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是应该暂缓出发,先把外套拿回来,还是让我们这些小鬼下车……毛里奇奥同志走过去跟他讲话,最后,他们决定加一节有火炉的车厢,好把火车里的温度升起来。

就这样,在几个年轻女士的叫喊声中,那些孩子的妈妈夹着外套溜掉了。我们在火车上大笑,站长举起了信号牌,火车终于开动了。起先,火车只是慢慢地往前爬,后来越跑越快。妈妈手臂交叉,抱着我的外套,像大轰炸那会儿她抱着我的样子。她在站台一角,变得越来越远了。

7

“外套没有了,那怎么知道我们谁是谁啊?”玛丽担心地问。

“看脸啊,不行吗?”托马西诺回答说。

“那些党员知道你是谁,我是谁吗?在他们眼里,我们长得都一个样,就好比美国黑人在我们眼里一样。我们都是穷鬼,有什么不同吗?”

“我觉得他们是故意的。”一个黄头发小朋友插嘴说,他缺三颗门牙,“是他们叫妈妈把衣服拿走的,等我们到了苏联,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们会冻死的。”坐在旁边的一个很矮小的黑发男孩说话了。

玛丽盯着我,眼里包了泪珠,想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吗?苏联人把小孩当早饭吃。”黄头发男孩跟玛丽说。玛丽一听,吓得直发抖。

“那他们一定会把你送回来的。”我对玛丽说,“你瘦巴巴的,皮包骨,有什么好吃的……谁跟你说,我们就一定去苏联?我听说我们去的是意大利北方。”

玛丽这下放心多了,那个黄头发男孩说:“他们为了骗我们的妈妈,才说是去意大利北方的。实际上,他们要把我们运到西伯利亚,把我们扔到冰房子里,那儿还有冰床、冰桌子和冰沙发……”

玛丽的泪珠滚了下来,落在新连衣裙上。

“对呀。”我回答说,“那就是说,我们可以做刨冰吃。你想要什么口味的,玛丽,柠檬味还是咖啡味?”

这时毛里奇奥同志走进了车厢,跟他一起的还有个高高瘦瘦、戴着眼镜的男人。小朋友都笑话他是“眼镜崽儿”“四眼”!“孩子们,安静点!”毛里奇奥同志朝我们大喊,“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能坐上火车,都要感谢这位先生?”

“这个人?是谁啊?”那个小个子黑发男孩问。

“我叫加埃塔诺·马奇亚罗利,我是做书的。”“四眼先生”操着一口纯正的意大利语说,他的嗓音很好听。我们像真被剪掉了舌头似的,安静下来了。“我和别的同志组织了这趟旅途,专门为了你们……”

“为什么呀?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你们又不是我们的爸爸妈妈。”那个矮矮的黑头发男孩子说,只有他不害怕。

“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是父亲,也是母亲,照顾那些需要照顾的人。所以我们要把你们交到那些把你们当自己孩子、能照顾你们的人手里,这都是为你们好。”

“会给我们剃光头吗?”我小声问。

“四眼先生”没听见,他挥挥双手,跟我们作别:“旅途愉快,孩子们,表现好一点哦,玩得开心。”

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出去了,谁也没吭声。

毛里奇奥同志坐在我们的中间,翻开了手上的花名册。“你们把衣服都‘送给’了你们的妈妈,可衣服上面有你们的名字。”他扫视了一圈,看着每个人的眼睛说,“现在,我们得拿着名单挨着车厢,重新确认你们的身份了。”于是,他开始问我们的名字了,问我们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每个小孩回答了这些问题,就在衣袖上别张有数字的小卡片。到了那个缺几颗门牙的黄头发男孩,毛里奇奥同志问他叫什么,问了两三遍,他都不说话。他假装自己又聋又哑。毛里奇奥同志喊了好多不同的名字,想看他会不会转过身来:巴斯夸雷、朱塞佩、安东尼奥……但一个也不对。最后毛里奇奥同志有些恼火,到另一节车厢里去了。“为什么你要装聋作哑呢?”托马西诺问,“你看那个可怜人,都被你弄得失去耐心了。”黄头发男孩狡黠地笑了:“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说出我的名字!”说完,他做了一个傻子的手势。

“那他们怎么知道你是谁啊?”玛丽问,“你就不怕不能回到妈妈身边吗?”

“我妈妈?”金发小朋友回答说,“是她教我的,我们的名字,我们有哪些亲戚,住哪里,都不能跟任何人讲,就算在轰炸时期也不能说。尤其不能告诉警察!”

那个黄头发男孩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们没说话,他也闭嘴了,我觉得他也怕了,他怕别人因为自己耍滑头,等回来了,人们不知道把他还给谁。不一会儿,有个我之前没见过的姑娘进来了,她拿着花名册,坐下来继续问我们。到我了,她问我叫什么名字。“亚美利哥·斯佩兰萨。”“年龄呢?”“七岁了。”“父母?”“安东妮耶塔·斯佩兰萨。”“你父亲呢,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尴尬地说。“也不知道你父亲是做什么吗?”她问。“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爸爸。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我妈妈说他去别的地方了,帕乔琪亚说他逃跑了……”“那我们写失踪了?”“可以空着吗?要是他回来了,再加上去……”我问。那个姑娘没答话,抬笔跳到了下一行。“下一个。”她说。

8

路还很长。刚出发那会儿,大家吵吵闹闹的,有的哭有的笑,现在都没了动静。我只能听见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闻到东西变旧发潮的味道,就像那个放着人骨架的礼拜堂。向窗外望去,我想起了妈妈大床上属于我的位置,床下是“大铁头”的咖啡。我还想起了过去的时光,不分晴天雨天,我整日在街上溜达,捡破烂。我想帕乔琪亚了,这会儿她应该在家躺下睡觉了吧,床头柜上还摆着小胡子国王的画像。我想老桑德拉了,我甚至闻到了她煎洋葱的味道。我想我曾经生活过的胡同,它比这个火车还要窄,还要短。我想我父亲了,可他已经去美国了。我想我哥哥路易吉了,他得了哮喘去了,留下我一个人。

我的脑袋时不时偏向一边,耷拉在肩膀上,眼睛闭上了,脑袋变得迷糊了。周围的小朋友几乎全睡着了。我望着窗外,月亮在田野上奔跑,仿佛在追着火车跑。我抱着膝盖,蜷缩在座位上。滚烫的眼泪从面颊滑落,流到了嘴里,咸咸的味道破坏了巧克力味道。托马西诺坐在我对面,睡得很香。他本来是个胆小鬼,连自己的影子都怕!那个什么也不怕、爬进下水道抓耗子的我,现在却希望火车立刻停下来,把我们全送回去。我只想听妈妈的声音,听她对我说:“亚美利,快来,回家了!”

在我快要睡着时,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了,就好像有人用指甲在锅底刮来刮去,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火车忽然停了,大家都往前一倒,撞在了别人身上。我摔了一个狗啃屎;刚才睡得好好的玛丽哭了起来,她怕新的连衣裙给扯坏了。

“开车那家伙怎么拿到驾照的啊?”黄头发男孩抱怨说。

“怎么了?到了吗?”托马西诺迷迷糊糊地问。

“不可能到了。”那个矮小的黑发男孩说,“妈妈跟我讲过的,坐火车过了今晚,还得再过一天。”

灯熄了,火车陷入了黑暗。我听见有人在老远的车厢里哇哇大哭,可能挨打了吧?叫喊声过去之后,火车里静悄悄的,好长时间都没人说话。突然,不知道是谁,可能是那个黄头发男孩,也可能是别人。他趁着四周黑漆漆的,吓唬大家说:“看吧,现在他们要把我们从火车上扔出去了,把我们丢到乌七八黑的半路上。”

“我觉得只是火车坏了。”我说,好给自己和玛丽打气。但我心里想的是帕乔琪亚说的话,她说那些法西斯在铁路上埋了******,准备把我们炸飞。玛丽还是无法平静,她又哭了。这时,黑咕隆咚的车厢里传来了另一个声音说:“我们要么被冻死,要么被饿死。”

我赶紧捂住了耳朵,闭着眼睛等火车爆炸,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能玛达莱娜处理了那些******,把所有的问题都摆平了。毕竟她是荣获了奖章的人:她拯救过萨尼塔区的大桥呢。黑暗里,我总觉得圣赛维罗礼拜堂的那两个骨架就站在我背后,他们纤细而冰冷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我的脖颈。我睁开眼睛,把手放了下来。这时车厢的门开了,所有人一动也不动,谁也不敢说话,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谁拉的警报器?”灯亮了,玛达莱娜站在那儿,表情很严肃,额头皱成一团。“火车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完,她看了那个黄头发男孩一眼。那个男孩好像明白了什么,做出一副生气的表情。我觉得,他肯定有一点儿后悔了,后悔没把名字说出来,因为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会怪他。不过他活该。

“我们没拉!”托马西诺说,他帮那个缺了牙的男孩打圆场。“我们都在睡觉。”玛丽说。她看自己的连衣裙没有给扯坏,就不哭了。

“谁拉的自己心里有数。”玛达莱娜说,“管好你们的手,什么也别碰,不然明天把你们送到警察局里审问。”

“能让火车停下来的把手是哪个?红色那个吗?”黄头发男孩一脸狡黠。

“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告诉你!”玛达莱娜回答说。黄头发男孩明白她的意思,一句话也不说了。“总之,从现在开始,我留在这儿守夜,这样火车就不会意外停下了!”

玛达莱娜坐在角落里,不一会儿,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她发火从来不会持续很久,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大家才给她颁了奖吧。

9

除了我,大家都睡着了。我不喜欢安静。在胡同里,就算到了晚上也和中午一样:生活永远不会停息,哪怕战争来了,也是如此。我望着窗外,看见的只有废墟:翻倒的装甲车、炸毁的飞机舱,还有半塌的楼房,到处都是废墟碎片。我心里觉得很难过。有一回,妈妈给我唱了首催眠曲:“睡吧!睡吧!这个宝宝送给谁……”[9]结果,我吓得困意全没了。因为这首歌唱的是,会把宝宝交给黑人带一年,但是黑人又不想要了,又甩给了另一个人,再下一个,最后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火车偶尔也会停一停,让其他小朋友上来,他们吵吵闹闹的,又哭又笑,不过也只是一小会儿工夫。没多久,他们也安静了,只剩下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也只感觉心里很难过。以前,每次我心里难过时,我都会去找老桑德拉。临走那会儿,我还把妈妈送的旧缝纫盒藏在她家的地砖下呢,里面全是我的宝贝。但帕乔琪亚说,老桑德拉把她的钱藏在那里,依我看,她是眼红。

托马西诺又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个梦,每过五分钟,他就睁开眼睛踢上两脚,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然后闭上眼睛接着睡觉。他做梦了,但谁知道梦里有什么呢,也许是“森林大王”的水果摊、共产党的火炉,或者是耗子生意败露以后,回家挨了妈妈的打。总之,他能睡着可太好了,比起醒着面对噩梦,不如睡着做噩梦。老桑德拉说,如果你不瞌睡,那就没有必要睡了。我离开座位,出了车厢,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往其他车厢里看。大家头靠着头,安安静静地睡觉,像在家里一样。我想妈妈了,每天晚上,我都把冰冰的脚丫子放在她大腿上。她会说我:“干什么,让我给你当烤火炉吗?把你的臭脚拿开!”可妈妈还是会揣着我的脚丫子,用手捂热,连一根脚趾头也不漏掉。等我睡着了,我的脚丫子仍然在她手里。

我往回走,但没进车厢:过道里有一把小凳子,我搬过来,靠着窗户坐下了。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离家多远了,还要多久才能到,我们甚至不知道最后会去哪儿。玻璃冷冰冰的、湿漉漉的,我的脸颊沾了水。也好,要是我哭了,也没人知道。这时玛达莱娜看见了我,她走过来摸了摸我,也许她也不瞌睡。

“为什么哭呀?”她问,“想妈妈了?”

我把泪水憋了回去,我喜欢她抚摸我。“没,没有,我才不会因为想妈妈哭呢,”我说,“是鞋子,鞋子太紧了。”

“都到晚上了,为什么不脱掉呢?会舒服一点的,还要坐很久火车呢。”

“谢谢您,我怕有人给我偷走了,不然我又得光着脚,或者穿别人穿剩下的鞋子。我再也不想穿着别人的鞋子走路了。”

10

从黑暗里射来一束光,刺得我眼睛生疼。火车钻出了隧道,圆圆的月亮把一切都笼罩在白光里。路、草木、山川和房屋都看得清清楚楚,天上还有一片片面包屑一样的东西飘下来。“是雪!”我喊出声来了,其实是想告诉自己。“是雪,是雪!”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但车厢里没人醒过来。连那个黄头发男孩也没醒,他还说我们要被带到冰房子里呢。我倒要看看,他看到苏联会有什么反应!我把头贴在玻璃上,看着一片片雪花慢慢落下,最后我也合上了眼睛。

“奶酪……鲜奶酪!”

玛丽大声嚷嚷,把我叫醒了。“亚美利哥!亚美利……快看,地上全是奶酪。路上、树上、山上全是呀!天上下奶酪了!”

夜晚过去,已经是早上了,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

“玛丽,这哪儿是奶酪呀?这是雪。”

“雪?”

“水结成的块儿……”

“是货郎卖的那种吗?”

“差不多吧,但上面没有樱桃。”

我困得睁不开眼睛。火车里冷飕飕的,所有小朋友都张大了嘴巴,望着窗外白皑皑的一片,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们以前没见过雪吗?”玛达莱娜问。

玛丽摇摇头,她把雪认成了奶酪,有点儿不好意思。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仿佛雪落下来,让我们安静下来了。

“太太!”那个缺了牙的黄头发男孩说,“等到了,他们会给我们吃的吗?我快饿死了,比在家还饿……”

玛达莱娜笑了,这是她回答问题的方法:先微笑,再讲话。“意大利北方的同志正在等我们呢。他们准备了欢迎仪式,拉了横幅,请来了乐队,准备了很多吃的喝的。”

“那我们到了,他们会很高兴吗?”我问。

“他们是被逼的吗?”玛丽问。

玛达莱娜说,没人逼他们,他们很欢迎我们去。

“可我们去了,就把他们的食物吃掉了,这样他们也乐意吗?”黄头发的男孩简直不敢相信,问,“为什么呢?”

“为了团结。”玛达莱娜说。

“就像尊严吗?”我学着帕乔琪亚的样子说这个词,但我不能像她那样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玛达莱娜解释说,团结是对别人的爱,是维护别人的尊严。“如果我今天有两根萨拉米香肠,那我会分你一根;这样的话,明天你要是有两块奶酪,也会分我一块。”

这是好事情,但我转念又想,要是北方人现在有两根萨拉米香肠,分给了我一根,那明天我怎么才能还给他们一块奶酪呢?毕竟,昨天我才有了自己的鞋子。

“我以前尝过萨拉米香肠。”托马西诺沉浸在回忆中,说,“佛利亚街有个肉食店老板送给过我一根……”

“真是主动送给你的吗?”玛丽用胳膊肘撞了撞托马西诺,比画了一下,做出小偷的姿势来。

托马西诺笑了一声,我忙着把话题岔开,我可是知道内情的。不过,好在其他小朋友突然大喊大叫,玛达莱娜才没听见。我赶紧挤到窗边,也想去瞧一瞧,看白雪覆盖的沙滩后面有什么东西。刚开始,我简直没认出来,因为这儿的大海和我们那儿的太不一样了:柔顺、平静,还有点儿灰蒙蒙的,像猫毛。

“你们也没见过海吗?”玛达莱娜问,“那你们可得好好看看了!”

“妈妈跟我说,大海什么用处都没有,只会带来病毒,让人得气管炎。”

“真的吗,太太?”玛丽问,她总是有各种忧虑。

“你们可以在海水里玩儿。”玛达莱娜回答说,“游泳,扎猛子,可以尽情玩儿……”

“北方的共产党会让我们扎个猛子吗?”玛丽问。

“当然了!”玛达莱娜说,“现在可不成,现在太冷了,要看季节的。”

“我不会游泳。”托马西诺坦白说。

“怎么不会呢?”我嘲笑他说,“你还要去伊斯基亚岛度假呢,忘了吗?”他一听,把手叉在胸前,背过身去了。

“带我们去海边,肯定想把我们淹死。”黄头发男孩插话了。但我想,他说的话可能自己都不信,他只是想把玛丽吓哭而已。

“这都是谣言,”玛达莱娜打断他说,“你们千万别信……”

“那您有孩子了吗?”黄头发男孩又问。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玛达莱娜这么难过。

“哪里来的孩子?”我帮玛达莱娜反驳说,“人家都还没结婚呢!”

“那您要是有孩子,”黄头发男孩不依不饶地说,“会让他也上火车吗?”

“你真是一点也没有搞清楚!”我说,“大家上火车是因为有这个需要,那些过得好好的孩子根本不需要来,不然算哪门子团结?”

玛达莱娜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跟我说实话好不好?”玛丽一脸调皮地问,“刚才在火车站,有个金发小伙子帮您清点人数。他是不是您爱人啊?”

“什么爱人呀!”我打断她,免得玛达莱娜尴尬,我说,“他也是个共产党员,走之前我在办公室里见过他……”

“好吧,但有什么关系呢?党员就不能谈恋爱了吗?”玛丽继续问。

“可这是谈恋爱的时候吗?”我说,“他还有‘南方问题’要解决,哪来时间谈恋爱……”

“爱是多面的,不仅仅是你们想的那样。”玛达莱娜说话了,“和一群不听话的捣蛋鬼待在一起,就不算爱了吗?妈妈把你们送上火车,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博洛尼亚、里米尼、摩德纳……这不也是爱吗?”

“为什么呀?把我们打发走了,怎么会是爱呢?”

“亚美利,有时候放手让你离开,也是一种爱。”

我完全搞不懂,就不再说话了。玛达莱娜说,她得去看看别的孩子,就走了。我、托马西诺和玛丽玩儿起了剪刀石头布,好打发时间。渐渐地,火车变慢了,最后停了下来。几个姑娘叫我们乖乖待着,不要吵闹,等一会儿排好队再下车,下车后也不能跑远,免得跑丢了。她们还说,要是大家都只顾着自己,那算什么团结呢?

火车进站时,乐队已经到了,还拉了一条横幅。有个姑娘跟我们说,上面写的是“欢迎你们,南方来的孩子”。他们在等我们呢。我感觉这儿就像安可圣母庆典,只是没有穿白衣服的小孩扑在地上大喊:“安可圣母!”

乐队演奏的曲子那些姑娘都会唱,每两三句就会高唱:“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10]歌唱完了,她们捏着拳头伸向空中,天空灰蒙蒙的,满是稠密的云朵。托马西诺和玛丽以为,她们亮出拳头是为了大家排在一起。我解释说,这是共产党的举手礼,老桑德拉以前教过我,和帕乔琪亚教的法西斯敬礼不一样。老桑德拉和帕乔琪亚只要在胡同里遇见了,就各敬各的礼,像在玩剪刀石头布。

我和玛丽并排站着,托马西诺在我们后面,牵着一个比他稍微大一点儿的男孩。我们走到人群中间,他们挥舞着三色旗,冲我们笑,有的还在鼓掌,向我们问好。仿佛我们打了胜仗,来北方是帮他们忙的,而不是让他们帮我们。有几个留胡子的先生,戴着帽子,手里握着红旗,旗子正中央还有黄色的半圆。他们唱了一首我没听过的歌,时不时会唱:“国——际——”

好些太太也唱起了歌,她们是那些先生的妻子。她们唱的我倒是听过,就是靠这首歌,玛达莱娜击败了帕乔琪亚。而且这首歌唱的是无畏无惧的女人。虽然她们是女人,但她们无所畏惧,不过也可能恰恰因为是女人,她们才无所畏惧,我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家一个劲儿唱,歌声越来越嘹亮,好多人眼里都泛着泪花。有些歌词我听不懂,但我敢肯定这首歌的主题是妈妈和孩子。因为我觉得,那些和我们一起坐火车的年轻女士,还有北方的女党员,她们看着我们,冲我们微笑,就好像我们真是她们的孩子。

我们跟着他们走进了宽敞的大厅,里面插满了三色旗和红旗。大厅中央有一张长长的桌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食,简直就是上帝的恩赐:奶酪、火腿、萨拉米香肠、面包、意大利面……我们正要扑上去,有个姑娘说:“孩子们,先别抢,每个人都会有的。你们会拿到满满一盘吃的,还有餐具、餐巾和水。你们到了这儿,就不会挨饿了。”

托马西诺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说:“说什么共产党会吃小孩子。在这儿,他们要是不留神,没准就会被我们吃掉!”

我们都在埋头吃东西,整个大厅都没人说话。我、托马西诺还有玛丽,我们仨坐在一块儿。每个人都拿到了一片火腿和三块奶酪。火腿红彤彤的,上面有白色的斑点。而奶酪呢,一块黏糊糊的;一块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还有一块臭烘烘的,像脚丫子味儿。我们相互看了一眼,犹豫了。虽然我们饿得两眼发光,但谁也不敢吃。这时玛达莱娜来了。

“怎么啦?不饿了吗?”

“太太,这些吃的是不是放得太久了,北方人才拿给我们吃?你看,这香肠上面有白色的斑点,奶酪也发霉了。”玛丽说。

“他们绝对想毒死我们。”缺三颗门牙的黄头发男孩说。

“老实说,要是我不怕得霍乱,难道我不能在海港里挖贻贝吃吗?”托马西诺说。

玛达莱娜拿起一片有白斑的香肠,放进嘴里。她说,我们可得习惯新口味:猪肉大香肠、帕尔马奶酪、绿毛奶酪……

我鼓起勇气,尝了一口香肠,托马西诺和玛丽看着我,一下就明白这东西很好吃。于是他们也开动了,简直停不下来,盘子都快被我们舔干净了。我们吃掉了黏糊糊的奶酪,和长有绿毛的奶酪,最后我们把那块硬邦邦的奶酪也塞进了嘴里,又咸又硬,有些难嚼。

“他们没有水牛鲜奶酪吗?”托马西诺问。

“那你要回老家才吃得到。”玛达莱娜打趣说。

这时有个女党员推着餐车过来了。餐车上摆满了小小的杯子,里面装着白色的球,看起来很滑腻。

“是鲜奶酪,是鲜奶酪!”玛丽一下子喊了出来。

“是雪,是雪!”托马西诺叫道。

我拿起小勺子,挖了一丁点儿,放进嘴里,冰冰的,有牛奶和糖的味道。

“是放了糖的鲜奶酪!”玛丽争辩说。

“是牛奶刨冰!”托马西诺说。

玛丽吃得很慢,最后留了一小块在杯子底。

“怎么啦,不喜欢冰淇淋吗?”玛达莱娜问。

“不太喜欢……”玛丽说。但大家都知道她在说谎。

“那把剩下的给托马西诺和亚美利哥吧……”

“不!”玛丽大叫,眼泪涌了出来,“我想把最后这点儿留着,等我回家时,带给哥哥和弟弟,我想把它藏在衣兜里。”

“冰淇淋可不能这样带着,会化掉的!”玛达莱娜说。

“要是化掉了,那我怎么才能搞团结呀?”

玛达莱娜从包里掏出五六颗糖果:“给你,用这个搞团结会更好点儿。这个你可以留给哥哥和弟弟呢。”

那些糖果仿佛是钻石,玛丽接过来,赶忙装进了兜里。她把最后一勺冰淇淋也吃掉了。

11

几个年轻女党员叫我们坐在一排排长椅上。她们拿了黑色登记簿,对着衣服上的编号,问我们姓什么、叫什么,然后记在本子上。“玛丽亚·安尼加里科?”有个姑娘问玛丽,玛丽点点头。那姑娘给她胸口别了根红色的别针,转过来又对托马西诺说:“托马西诺·萨波里托?”托马西诺一下站了起来,大喊:“到!”那姑娘帮他系好鞋带,别了胸针,然后走了。“我是斯佩兰萨。”我喊了她一声,那姑娘转过来,翻开登记簿找到我的编号,在旁边写了点什么。“别针呢?”我问她,但她已经要走远了。“没啦,等会儿还有其他同志会过来,别担心。”

我等啊等,但谁也没来,我开始担心了。

北方的家庭陆陆续续来了,有些夫妇牵着自己的孩子,有些是先生或太太单独来的。每次妈妈生气了,就会跟我发火说:生个什么样的孩子,可真没法选。但这里就不一样了,那些没孩子的夫妇看起来很兴奋,好像在这儿能领到自己的孩子似的。

北方人比我们那儿的人高一些,壮一些,他们的脸颊白里透红。我觉得,说不准是火腿吃太多的缘故,那些火腿上有白色斑点。过些日子,也许我也会变成这样,长得更高更壮。回到家以后,妈妈肯定要说:“比狗尾巴草还长得快!”妈妈可不擅长夸奖别人。

刚才那个拿黑色登记簿的姑娘回来了,她带着一对夫妇,来到一个小姑娘面前。在我前面还有三个小孩。那小姑娘头发很长,眼睛是天蓝色的,她很快就被领走。可没人到我这儿来,因为我是光头吗?那对夫妇领着金发小姑娘走了。这时,那个姑娘领着一个身材丰满的红头发太太走了过来。她们恰好停在我对面,那儿坐了两个小女孩,栗色头发,扎着辫子,她俩可真像,说不定是姐妹。结果那个红头发太太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把两个小女孩都领走了。

我往托马西诺和玛丽身边挪了挪说:“我们假装是三兄妹吧,也许他们会把我们一起带走。”

“亚美利,这是北方,他们又不是瞎子。你的头发是红色的,我的是黑色的,玛丽的头发又黄又短,跟稻草似的。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你说说我们哪里像三兄妹啊?”

托马西诺说得对,是我什么也不懂。其他小朋友和新爸爸妈妈走了,我们还留在这儿。我们是黑炭儿、红头发小坏蛋和不讨人爱的小黄毛,谁也不喜欢我们。

人走得差不多了,大厅变得更宽敞、更阴冷了,每个细小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打雷一样。我在长椅上挪了挪位置,弄出了好大的动静。我特别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和托马西诺,还有玛丽,我们仨连开口说话的勇气也没了,只得伸手比画。托马西诺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像一把手枪,左右晃了晃,意思是说:“根本没我们的份儿。”玛丽则五个指尖朝上,合了起来,上下晃晃,她在说:“那我们跑到北方来干什么呢?”我耸耸肩,摊了摊手:“我哪儿知道啊?”托马西诺扬了扬眉毛,把手心转向我:“难道你不是‘诺贝尔’吗?”好吧,好吧,以前在胡同里我确实是“诺贝尔”,但现在我们到北方了,我什么也不是。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没手势可以表达出来,所以我学着“大铁头”的样子,把头仰着,像吐烟圈似的吐了口气。

玛达莱娜站得远远地,她看着我们,也比画起来。她两手向前推,意思是:“再等等吧,一会儿就到你们了!”我已经想象到了因为没人要,我被送回家时妈妈是怎样的表情。“北方人也知道你没法要吧!”妈妈肯定会这样说,她不擅长安慰别人。

总算有个姑娘带着一对夫妇往我们这边走了。他们站在我们面前,那个太太戴了头巾,裹着乌黑的头发,头发颜色跟我妈妈一样。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皮肤黝黑。她盯着我们仨看。我赶紧坐直了,还整理了一下头发。她敞开外套,露出里面的碎花裙子。“我妈妈也有一件差不多的裙子,不过只在过节时穿。”我想吸引她的注意,但她没听懂我说的话。她猛地把头转向了那个姑娘,动作很像帕乔琪亚养的母鸡。“那件衣服……”我说,但语气没刚才那么肯定了。那个姑娘挽着她的胳膊,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把她带到别的小朋友那里去了。

托马西诺看着我,玛丽也看着我,我低头盯着褐色的鞋带,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来这儿之前,我以为只要穿上新鞋子,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但鞋子有点儿紧,我也只能留在这儿,谁也不想要我。

玛达莱娜站在大厅另一边,望着我们,走到两个姑娘跟前,指了指我们。接着她们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和这个说说,也和那个讲讲。最后有对年轻夫妇过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先生,留着花白的胡子。那对夫妇冲玛丽笑了,年轻妻子的头发是金色的,她伸手摸了摸玛丽的头,难过地瘪瘪嘴,好像觉得玛丽现在这副学徒工的样子是她的错。她看看丈夫,蹲下来问玛丽:“你愿意跟我们回家吗?”

玛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赶紧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要是不说话,别人准觉得她不讨人喜欢,还会把她当成聋子,就没人要了。于是,她使劲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呀?”那个女士问,把两只手都搭在玛丽的肩膀上。

“玛丽亚。”她把手藏在背后,用意大利语的调子回答说。

“玛丽亚,多好听的名字呀!拿着吧,玛丽亚,这个是给你的!”那个太太拿出了一个铝盒子,里面装满了饼干和糖果,还有一串珍珠手镯。

玛丽什么都不说,还是把手藏在背后。

那个女士有些疑惑,问:“玛丽亚,你不喜欢糖果吗?拿着吧,这是送给你的……”

玛丽鼓足勇气说:“不行呀,太太。我听别人说,要是把手伸出来,就会被砍掉的。那以后我怎么帮鞋匠爸爸干活呢?”

年轻夫妇相互看了一眼。那个太太把手伸到玛丽背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说:“别怕,我的孩子,你的小手多漂亮呀,谁也不会伤害它们。”

玛丽听到“我的孩子”,马上伸出双手,把盒子接了过来。“谢谢!”她说,“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呢,太太?还没到我的命名日呀?”

年轻夫妇眯着眼睛,皱了皱眉头,我觉得他们没明白。幸好玛达莱娜过来了,她解释说,玛丽以前只在命名日会收到礼物。

玛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她怕那个太太改变主意,不要她了,她赶忙把手放在那个太太的掌心里。不过,年轻的妻子并没有改主意,她的心都要融化了。她说:“我要送你好多好多礼物!让你都想不起来命名日,我的孩子!”

关于命名日的话,我不是很懂,玛丽也不怎么懂。她紧紧拉住那个热情的太太,丝毫不肯松开。我觉得,玛丽可能想起了她过世的母亲,愿她安息。玛丽潇洒地和我们说了两声“再见”,跟着那个女士走了。整个大厅里就剩我和托马西诺了。

刚才和那对夫妇一起过来的先生,留着花白的胡子。他走到托马西诺面前,伸出手,像开玩笑一样说:“我是里贝罗,很高兴认识你!”“我也是‘里贝罗’[11]……”托马西诺回答说,也伸出了手。两人握握手,尽管胡子先生没搞明白,但还是继续说:“这位晒得黝黑的小伙子愿意跟我走吗?”

“会很累吗?”托马西诺问。

“怎么会呢,我有辆小车停在外面,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

“汽车?您是司机呀?”

“你说什么啊?我算是明白了,这位小朋友喜欢开玩笑,可真逗!跟我走吧,吉娜已经做好热腾腾的饭了,她在等我们呢。”

听到“热腾腾的饭”,托马西诺像泥鳅一样,不假思索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再见,亚美利,祝你好运!”

“再见,托马西诺,你要好好的……”

12

托马西诺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坐在长椅上,鞋子有些紧,脚很难受,心里也很难过。

我把手指头按在眼皮上,想让眼泪止住。还在火车上时,我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到处跑,那会儿我觉得我和去美国的父亲一样坚强。每次托马西诺和玛丽怕得要命,我就假装是个大人,和他们聊天,讲笑话,我可是“诺贝尔”呢,但现在我好伤心。我想起有一回,我在梅格丽纳路上吃了口蘸了胡椒的猪油面包片,咬下去那一瞬间,我觉得嘴里好疼,结果有颗牙齿落到了我手里。我跑回去找妈妈,但她和“大铁头”在一块儿,没时间管我,我跑去找老桑德拉了。老桑德拉叫我坐下,她拿了泡腾粉兑在水里,还加了几片柠檬拿给我喝,好消消毒。她说:“到了你的年纪,牙齿会一颗颗掉下来,掉了之后,还会长出新的。”

好吧,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一颗掉下来的牙齿,但原本的位置只剩下空空的洞了,新牙齿还看不到呢。

我东瞧瞧,西瞅瞅,也许那个穿红色碎花裙子的太太会后悔,会回来把我接走。也许她想先看看所有小朋友,然后再做打算。我们去买水果时,老桑德拉总说:千万别在第一家买!要把所有水果摊看一遍,看哪家最新鲜。老桑德拉会站在装甜瓜的篮子前,先看看,再闻闻,还要伸出拇指和食指捏捏,看看瓜熟了没有。也许那个太太也是这样选孩子的,他们想要摸一摸,才能明白孩子是好是坏。

穿红色碎花裙子的太太和她丈夫在大厅里走完整整一圈了,陪他们的是那个拿黑色登记簿的姑娘,他们好像在找人。我打直了背,坐得笔直笔直的,一句话也不说,大气也不敢喘。我仔细看了看她:她长得不像我妈妈。可能只是因为她也不笑,我刚才这么觉得。他们好像要出去了,可能是因为没找到好果子,才改了主意。结果那个拿黑色登记簿的姑娘把他们领到大厅的一个角落去了,那个缺了牙的金发男孩坐在那儿。我都没注意到他也还在,我以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坐得远远的,看见那个姑娘凑近了去读他衣服上的编号。可那个小朋友看都不看她一眼。他盯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手已经变回洗澡之前的样子了,黑不溜秋的。那个黑发太太的丈夫跟男孩说了些什么,但他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好像是人家求着他似的。后来他站起来,跟着那对夫妇往出口走。出去之前,他转头冲我坏坏地笑了,仿佛在说:“就算我没告诉他们我叫什么,也照样有人会要我,但没人要你。”

这真是一笔好买卖啊!要是让老桑德拉选,才不会选他呢……但他说得有道理,只有我没有人要。

玛达莱娜在大厅另一边,她在和一个女党员说话。那位女同志穿着灰裙子和白衬衫,外面套了件大衣。她肯定是来把剩下的小孩送回去的,因为她胸口别着党徽,一脸严肃。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但和老桑德拉不一样,是一种更好看的金黄色。玛达莱娜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朝我这边指了指。她头也没转,只是点点头。我觉得她在说:“行,行。”或者说:“好吧,我来办。”她俩走过来了。我整理了一下外套,站了起来。

“我是德尔娜。”她说。

“我是亚美利哥·斯佩兰萨。”我说,我学着托马西诺和花白胡子先生握手的样子,伸出手,她轻轻握了握。

这个女士不爱说话,她急匆匆地想把我带回家。玛达莱娜吻了我的额头,跟我告别说:“乖乖的,亚美利,我把你交给了一个好人。”

“我们走吧,孩子,很晚了。一会儿赶不上班车了。”说完,她牵着我的胳膊,让我跟在她身后。我们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像小偷一样匆忙,好像生怕被警卫抓住。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步伐也很一致,不紧也不慢,就这样我们走出了火车站,来到一个铺满红砖、上面种满树的广场。

“我们在哪儿呢?”我满脸疑惑地问。

“这儿是博洛尼亚,一座美丽的城市,但我们得回家了。”

“您带我回家吗,太太?”我问。

“当然了,孩子。”

“不坐火车吗?”

“坐班车要快一些。”“那我们走吧。”我说。

等车的时候,我在发抖。“冷吗?”她问我。我感觉全身都在抖,但我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那个太太敞开大衣把我裹了进去。“这么冷的天气,湿气这么重,他们把你们送上来,也不给穿件外套,我的天……”

其实是我们自己把外套从火车窗户扔出去的,妈妈会把外套给别的孩子穿,但我没说。我已经想象到了,等我被当作废品退回去时,我妈妈是个什么表情了。想到这儿,我把手插到了裤兜里,我发现妈妈给了我的苹果还在兜里呢。我把苹果掏了出来,但没有吃掉,我没什么胃口。

“一张全票和一张半票。”班车来了,那个太太跟售票员说。我们上了车,坐在一起。新鞋子让我很不舒服,虽然穿了一天了,但我觉得好像穿了一年。班车出发了,天色昏沉沉的,我累坏了,闭上了眼睛。快睡着时,我偷偷把鞋子脱掉了,鞋子落在座位下面。现在它们有什么用呢?我打光脚来,现在我也可以打光脚回去。

[1] 那不勒斯方言,Capa e' pezza,指代那些用布包着头的修女。

[2] 姓氏斯佩兰萨在意大利语中是“希望”的意思。

[3] 文字游戏,意大利语中“米”和“笑”是同一个词。

[4] 意大利南方人吃面食,不喜欢吃米;北方人习惯吃米。

[5] 意大利旧式钱币。

[6] 以基督教圣徒殉道为题材的戏剧。

[7] 意大利社会主义歌曲《联盟》(La Lega)中的歌词。

[8] 意大利语歌曲《皇家征程》(Marcia Reale)中的歌词,由朱塞佩·卡佩蒂(Giuseppe Gabetti)作词作曲。

[9] 托斯卡纳地区的民谣《摇篮曲》(Ninna, Ninna Oh)。

[10] 意大利民歌《朋友再见》(Bella Ciao Ciao Ciao)中的歌词。

[11] 在意大利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闲着”“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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