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走了四百多公里的猫 那个世界上最安静的黑猫走了

我家小黑被安乐了。

小黑的猫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就像我们不知道别的猫生是真正的怎么回事一样，我更不知道小黑的，因为它实在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猫。多年前我第一次来纽村，第一次见到小黑是在WW那个家的车库里，它坐在置物架上，一动不动，金黄的眼睛在油黑的毛色中发亮，审视着我，又像没看见我。西柚说，这是家中最害羞的一个成员。因为陪伴和照顾得多，Mila和小灰很快都成为我的狗狗我的猫猫，小黑始终不让我靠近，我刚伸出手想摸下它，它像道黑色闪电，倏地就跑了。

如果按照人类的症状分类，小黑介乎孤独症、自闭症、精神病之间吧。在WW住的时候，几年了，我几乎从来没能触摸到它，除了当娜谁都不能，小灰和小黑都是当娜的猫，只要当娜在家，它们，主要是小黑就驻扎在当娜的屋里准确地说是床上，所以当娜的被子上，永远满是细细密密的猫毛，洗都洗不干净。当娜是跟小黑小灰和Mila一起长大的。

后来八子带游击队来玩，当娜不在那周，桐桐睡当娜的房间，半夜小黑摸上床，善良的桐桐怕惊吓到小黑，一动不敢动，一夜睡得腰酸背痛。事实上，当娜不在家的那周，这个白天高冷，夜里求温暖收留的小黑猫，半夜也摸到我床上过，三次，都是被我的尖叫给吓跑了。睡着睡着，突然摸到一个萱萱呼呼的小身体，太吓人了也，本能地尖叫，惊吓彼此。

没找到小黑面壁的照片，这张是溜墙根的

和主动求关注，求撸、热衷互动的亲兄弟小灰迥异，小黑永远默默地站在一个墙角，面对这个家里动物多于人的生物繁华世间，尤其面对狗狗和人整天之间互相肉麻表达依恋热爱的腻歪场面，小灰的表现是冷眼旁观，带着蔑视，甚至有一点仇恨，恨绝对有。因为它会不定期袭击Tara，趁Tara不备伸爪儿就是一巴掌，把小狗子吓得老鼠一样吱吱叫和逃窜。小黑则常常背对一切，面壁而卧，整晚，不看、不理、不声色。Tara和之前的Mila，家中两任狗狗都被小灰欺负，见了它180度躲着走，但都与小黑相安无事，尤其Tara还常对着小黑闻来闻去的，高兴还作势追小黑一下，很小狗得志的样子。小黑就是这么人畜无害，跟谁都不争，叫都很少叫，生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的小黑猫。

这一切的改变始自搬家以后，西柚申请搬到二窝来得逞之后，得寸进尺地说，猫猫狗狗都得带来，可以吗？作为动物驻人间大使级别的人类，带猫狗来入住我没意见，我对人搬来的意见比对动物搬来多多了。

纽村的猫都放养，惯例是搬家以后，要把猫关在室内两周，不然喵星人会跋山涉水走回原来的家。搬家期间乱糟糟的，做不到关门关窗，所以让它俩住了四周country retreat，搬过来之后，又在车库里关了两周。

两兄弟从来没亲善过

猫在车库隔离期间，我每次走进去，都看到两个受惊的小困兽，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不仅仅小灰会冲上来求撸，连小黑也缓慢地迟迟疑疑地走过来，然后雕塑一样停在离我半米左右的地方。我蹲下来，伸出手放在半空等在那里，说，小黑，来。小黑下了很大决心，慢且坚定地走过来，把自己的头放在我虚握成拳的手中，我俩像是卫星和空间站一样，完成了一次历史性的衔接。从此，它就跟我很亲了。不仅允许我靠近，而且会像小灰一样，把脖子伸给我，求胡撸胡撸瓢，也是我的猫了。

可能因为近来这个家太动荡，喵星人被颠沛流离得失去安全感，我是它们和过去熟悉环境的一个链接，像个稻草一样，被抓住了，加之它常年背对猫生，用后背感受到我和动物之间的友好关联，信赖集腋成裘，一朝接纳。搬到新家，小灰小黑变化都很大，小灰也不野天野地地打猎了，活动范围就是院子的圆周，搬过来这么长时间，就外出抓过一只鸟，基本成了一只长在猫身体里的狗，围着人转来转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黑则花了了几个月时间，才试试探探从车库走出来，第一次出来，仍然面向车库门，身体背对着客厅，我们谁也不敢惊动它，等它喵星人一小步，小黑一大步地试试探探地探索进客厅、餐厅，融到新的家庭生活里。之前我都以为它要把自己永远囚禁在车库了呢。

我看书和玩手机时候，小黑喜欢这样坐在我面前的马扎上，人猫声气相通。

喵星人冷酷的地方在于，它们不念旧，不像汪星人，忠犬一生，主人是永远的主人。小灰小黑认了我做主人后（小灰在WW就皈依了），当娜再来，它们就表现得很冷漠，本来我还制定了规矩，猫一律不许上床。当娜还很不满，说我带我自己的床品来可以让猫跟我睡吗。很坚定地说，不行。这栋房子里，不能要猫养成上任何一个床的习惯，不然半夜摸上来，太吓人。

后来发现定规矩多余。我睡得晚，当娜夜里起来几次找俩猫都找不到，它们习惯了晚上在车库睡觉，睡醒了，半夜去院里溜达溜达。白天也是围着我转来转去，当娜叫也都叫不过去，弄得她很伤心，说小灰小黑不爱我了。我说，小灰小黑永远是你的猫，主要是这一段太折腾了，它们觉得我是一个比较稳定的坐标。我一点也不想跟小朋友争宠，之前为米拉变成了我的狗，当娜就伤心说过这话，米拉不爱我了。动物跟小孩一样，你管它吃喝陪它玩，永远在它在眼前，它就跟你亲，不装不收，全在脸上。

在WW时代的小灰小黑

然后就发现小黑病了，越来越消瘦，咳嗽，呕吐，吃得很少。小黑这个症状以前在WW住的时候出过，看了vet吃药好了，一直油黑水滑的，除了明显的精神有疾，身体应该是健康的。这次病来如山倒了，为了避免Tara偷吃，猫粮放在车库一个操作台上，小黑甚至没有力气跳上去吃东西，走路勾着身体，显然是疼痛折磨。有Mila的经验，我知道动物对疾病和疼痛有很强的耐受性，真的能看出来病态，已经晚了。西柚连续三天约了vet，但到了时间就是找不到小黑，只好改约，猫就是这样，它要想藏起来不让你找到，谁也别想找到它。我们很担心哪天找到小黑已经是它没有生命的身体。

第四天傍晚终于看到小黑勾着身体在出库出现，瘦成了骨头架子，我都不敢碰它，觉得一碰会散架。西柚赶紧把车库通往院里的猫门锁住，紧急买来猫砂让它在室内方便，次日一早带去见vet。年轻的Vet摸出了它腹部的肿块，初步断定是癌症，当然跟人一样，要确诊，还要各种进一步检查。Vet不能建议你别的，只能告诉你进一步检查和手术的可能性，同时告诉我们小黑这个身体状态，可能无法从手术台上醒过来，明确地说就是它经不起进一步检查和治疗了。这时候对它好就要为它做决定，无痛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是vet不会建议，这个决定要自己做，也就是西柚和当娜做这个决定。当娜小，害怕不面对，西柚是个磨叽性格，又把小黑带回家，每天喂药，都需要两个人配合，他抱住它，把嘴巴掰开，我把针管一样的药嗖地射进它的嘴里。喂了药，稍稍精神一点，可以吃一点点西柚专门给它准备的罐头小灶。还是看得出来，小黑的生命在离开。

西柚和当娜定好的父女旅行出发也临近了。我不得不说出谁都不想说的话了。我对西柚说，我不想当初Mila病重，你还想让它跟我们再过一个周末把它从vet带回家，结果周末你又意外出差，然后Mila口吐鲜血死在我面前的事情重演。你们俩个想高高兴兴去旅行，回来再做痛苦的决定，这我理解，但是生命自有节律，不会等你的情绪周期和起落安排。我们都爱小黑，爱它就不要让它受苦，不要让它为了不影响旅行心情多suffer一周。何况我一个人在家，喂药一个人也喂不了，只有眼睁睁看着它生命抽丝，在疼痛中挣扎，对我对小黑都不公平。

在新家，小黑也开始爬到我身上来享受香软了

西柚又把小黑带到vet，把我们家里的情况说了，说既不想在旅行之前安乐小黑，也不能让我一个人在家面对随时出状况的小黑，希望他们能收留小黑，尽量给它减少痛苦的疗治，然后等到一周后他和女儿回来在大家的守候下，送小黑走。Vet居然同意了这么业务之外的请求，而且每天只收相当于住country treat的钱，表示会随时观察和给它减少痛苦。这样我也没话好说，但是心中还是对西柚的磨叽不满，我觉得这种拖延不是慈悲，是自私。虽然小黑说不出来它有多痛苦，但是它的形状说明了它在受罪，已经进入不吃不喝不辣不撒的状态了。

西柚旅行回来后次日一大，早我还没起床，他自己去vet安乐了小黑。我起床后，发现手机里有西柚的信息：Blacky passed away at 09:30am。他没叫当娜和我，一个人去做了这个事，没勉强我们都去面对那个难过的时刻。再过几天，他带回来一个小盒子和卡片，那是小黑火化的证明和骨灰。跟Mila当年同款的袋子上木质骨灰盒上都写着小黑的名字，Blackie.

猫生的身后事​

那天西柚整个人很苍茫恍惚，长久地坐在露台上，一个姿势不动不动45度角面对天空。我对西柚从来没啥严肃对待之心，觉得他冥顽不化不可理喻，最多慈悲地当他一个滑稽人，基本以滑稽对滑稽，以恶治恶地跟他相处。此时看他为了小黑痛彻心扉，心中竟生出一点尊重。悲伤是让人尊重的，就像喜剧的本质是悲剧一样，没有悲剧的内核，喜剧就轻飘飘在风中飘荡。

小黑，13岁。和小灰是同胞兄弟，从生下来，就一起被收养了。俩猫从来不亲近，还常常打架。但是小黑死后，小灰久久地围着我们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发出长长的叫声，我们都觉得那是在问，小黑去哪儿啦！

后面的私活：

在纽村这些年，三年Mila死在我面前，现在又经历了告别小黑，觉得人在旷野，离生命去留很近，真有天堂就好了，将来我们还能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