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跟着书本去旅行：豆瓣日记:，地行记

本文作者“陈春成的风速狗”，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记得刚考过地行证科目三时，我请晏教练吃饭。晏教练是个鼹鼠。它见我在酒桌上有点得意忘形，放下筷子对我说：“小陈啊，说实话你能考过我是真没想到。再挂一回就要重头考过了。我当教练这么多年，没遇到过你这么不开窍的学生，多少次把我气得吐血。你以后下地一定要当心，千万不能紧张。你一紧张土就凝住了，划拉不动了。还有就是一定一定要戴手表，最好是秒表，下地前按一下，记住你现在这道行只能待四十五分钟。三十分钟不到你就要往回游。记住了吗？你复述一遍！” 我那会儿正春风得意，有点不爱听这个。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句。心里琢磨，我现在也是个特异人士了，明天就投简历给漫威。还是去DC发展前景更大些？X战警里有个穿透妹，技能和我重叠了，估计去只能当替补。但是黑寡妇吸引力又远在神奇女侠之上，唉，纠结啊！ 当初决定考地行证时，大家都劝我别去，那个技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鼹鼠，一会冒出来一会陷下去，看起来怂怂的。猫头鹰说不如跟我学入定术，利用碎片时间补足睡眠，可实用了。猫让我加入它们春夜唱诗班，陶冶情操。狗劝我跟它学天鼻通，年卡八折。我说免了吧！你们懂什么？地行术妙用大着呢，野地里钻山过岭，城市里穿墙入室。遇上大堵车，我嗖一下从街这头下去，刷一下在街那头出来，省下多少时间。没准在土里游着游着遇到古墓、宝藏什么的，金矿就更好了！ 晏教练接着说，还有，持证未满五年不能自己遁混凝土，要有老司机在旁边领着才行。我说记得记得，我科目一满分呢。科目一考理论，主要是地下交通规则和专业常识。比如，土地公的尊号是什么？下列哪件法宝是土行孙使用的？持证未满五年单独遁混凝土的处罚是拘留几天？遁混凝土相当于我们开车上高速公路，对新手来说比较危险。比如我遁土遁到一半出不来了，喊人拿铁锹挖一挖没准还能就救上来，卡在混凝土里就挂了。现在有些鬼故事说在大厦水泥柱里发现死人，是浇筑时用来镇风水的，那都是瞎说。那就是遁混凝土遁失败的。不过以我现在的技术都不用担心这个，混凝土我根本进不去。但凡人工材料我都进不去。 最后晏教练拿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不管怎么样，祝贺一下！”我说：“谢谢教练！你这半年多辛苦了！” 没想到持证一年，我就施展了还不到五次。因为城市里到处是水泥地、沥青路，绿化带都铺了草皮，我隔着草皮没法下去，又不好意思给人家扒了。在公园倒是能找到裸露出来的土地，但是人那么多。只好记好位置，夜里来练练。谁想到我一世英名就坏在那个公园里。 那天晚上月朗风清，清秋天气，我像做贼一样潜进公园。左顾右盼，行人已稀，露水下来了，草叶上的绒毛湿湿的。我沿湖走了一段，折入一条曲径，转过几丛淡粉色木芙蓉，跨过一排花叶鹅掌柴，来到一株桂花树下。这里本是绿化带，四面密密地栽了花木，但中间没有铺草皮，春夏时任野草腾腾生长，现在凋了不少，露出一方深褐色土壤。我左一看，右一瞅，没人，咕叽咕叽念了段咒语，踊身一跃，翻腾一周半，垂直入土。姿势满分。刚下去时有点不适应。眼前一黑，但片刻后便能视物，土在我眼中都是透明的。往上一望，我下来的地方一圈光亮，周边地面覆着些草叶，隔了月光，疏疏密密地透着点亮。我在土里划拉着，一会蛙泳，一会自由泳，一会用我发明的水母式游法，四肢下垂放松，随意飘来荡去。鼹鼠教练管我这叫浮尸泳。 地行术最难的是收发自如。我有一回在山坡上和人躺着聊天，手枕着头，看着天上浮云，飘来点困意。一困人就放松，一松就沉下去了。朋友正说得起劲，都没发觉我已经没了。我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像升到云端去了。就这样迷迷糊糊往下沉，似乎有点慌张，又觉得很舒服。要知道四十五分钟不上地面我就挂了，但我太困了，睁不开眼。人有时在入睡的过程中，也觉得自己仿佛在下沉，我哪能分辨。也不知沉了多久。忽然停下了，有谁在摇我。我睁眼一看，是只尖脸的动物，披着棕黑色铠甲。有点眼熟，这不是穿山甲嘛。原来我掉到穿山甲窝里来了。这时我的地行术早已失效，我正屈着身子倒在一个小洞穴里。 “太不像话了，有你这样的吗？随随便便闯进别人家里来。”穿山甲太太有点火，斥责了我几句。后来让穿山甲先生劝住了。问清缘由，穿山甲先生牵着我手，施展高级地行术，将我飞也似地带到地面。我千恩万谢了一番。那次没挂纯属命大，你说厚土无边，纵横万里，我愣是能掉进人家洞里，相当于一颗精子着床的概率。从此我再也不敢在野外睡觉，露营什么的一概不去。 这晚我在公园地下漂浮着，左右徜徉，好不快活。我潜得深些，好避开上面的根须。大树的根系在土里的样子，就和掉光叶子的枝干一样，千条万道地向八方伸展，很是壮观。有时我游到岩层里，岩石虽比水泥硬，却是天然之物，我也能钻入。只不过比较费劲，质感比土浓稠，就像在蜂蜜里游泳一样，伸手蹬腿都成了慢动作。忽然看到顶上一道银辉，细长缥缈，恍若星河，我浮上去看看。原来是道路拐弯处的绿化带，草坪斜着被人踩出一条捷径，月光从那里倾泻而下。这时一对人影从上面走过，是对深夜游荡的情侣。那女的穿了一条短裙。我心说不好，正要闭眼，却已猝不及防地看到一片春光。要知道各种法术，施展时最忌动杂念，日本有个久米仙人，修道多年，正在空中飞行，低头看见水边浣衣女的白腿，邪念一动，当空就摔了下来。这个例子是培训时反复讲过的反面教材，没想到我也着了这道，凡心已起，来不及了。我顿时只觉得眼前黑暗，周身紧迫，这下被困在土里了。 我拼命挣扎，哪里动得了。那女生停下脚步说，咦，好像有点地震？男的说有吗，我怎么没感觉。两人便走远了。我在下面呜呜出不了声，越紧张越是动弹不得。赶紧闭眼调息，放松，放松，默背了一段清心普善咒，渐渐心虑澄明。伸一下胳膊，能动了，土又像液体一样，又轻盈又透亮了。我舒出口气，吃堑长智，干脆深深地潜了下去，穿过岩层，双腿摆动，往下游去。岩层中的结晶体绚烂极了，一簇一簇的，像海中的珊瑚。 过了一会，手往前一划，摸了个空，像伸出了水面。探头出去看看，一股凉气袭人，清响盈耳。那声音就像用银钗轻轻敲击着玉器。原来到了地下河。我可不知道所在的城市下面有地下河，真神奇。这段河道不宽，我站不直，可能是秋天雨量少，水堪堪没过膝盖。这些水像我一样透过了这么厚一层大地，才汇集到这里。没准里边有一颗水珠，很多年前从我雨伞上滑落下来，或者敲打过我家窗户，经过云上地下多少次折返，现在又从我脚边凉凉地流过。有这个可能。洞壁滑溜溜的，我沿着河走了一段，一直到了一处分岔，就没再往前走。我站在那里，听着水声，想到我们的车轮脚步下边，每天暗暗运行着这盈盈一水，心头不免软软的，很安宁地愉快起来。好了，我该上去了。 往上游比较累，刚才在土里挣扎了一会儿，手脚有点酸，经过岩层时轨迹不免歪歪扭扭的。到了土里，划拉了半天，怎么还没看见亮？我心里有点慌。一直上升到尽头，还是黑漆漆一片，我手一摸，硬邦邦的，是混凝土。隐隐听到一点车声，应该是游到了马路下边。我急了一下，又卡在土里。等了一会，又能动了，就像腿麻了一样。我在地上方向感就不怎样，到地下更是抓瞎，想不起来公园在哪个方向。干脆沿着地面往前游去，总能找到一块土让我上去。 我游啊游，不时要避开深入地下的水泥搅拌桩、水电管道之类。手脚更加酸软，也不知游了多久，估摸着时限快到了，上头就是看不到亮。难道我就要被活埋？一紧张又动不了了，浪费一两分钟。顶上坚硬的黑暗好像有无穷的疆域。绝望了，我使尽最后的力气，闭上眼一阵猛游，使出毕生功力，整个人像潜水飞弹一样直射出去。最后划不动了，我就借着惯性向前推进着，慢慢减速。死亡的土腥味渐渐泛上来，眼前模糊。黑暗。亿万吨的黑暗。土壤的黑暗是蓬松的。岩石的黑暗有些冰凉。混凝土的黑暗就是黑暗。土中悬浮着石块的地方，黑暗就浓郁一点。我合了眼，平躺着，四肢伸展，土越来越稠，大地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刹那，我觉得眼皮有点透亮，艰难地睁开，上头竟然平展着好一大片清光，晃荡不已。我仿佛向以后预支了一点力气，双足向下一蹬，向那片光升去。 探出脑袋的一瞬间我猛吸了一口气，结果呛个半死。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水底，我又拼命往上游了一会，这才把脑袋探进空气里。清风习习，明月一何朗。呼吸匀整之后，我四下望望，原来公园的西北面有个湖，我刚才乱跑到公园外面去了，运气好，又乱闯进来，从湖底的淤泥里钻了出来。好险！ 爬上岸来一身都湿了。这就怪我没学过水行术。通水行术者，翻江倒海上来，遍体不湿。厉害的老师傅直接下水。差一点的要在嘴里含点东西，有钱的买块分水玉含着，一般人叼一片一次性避水符就行了，作为施法的辅助器材。但是我嫌学费贵，又会游泳，就没报。这会儿更深露重，秋风那个吹，我抱着肩，滴着水，一路小跑回家。 路过大树下的草坪，撞见两拨猫在对峙，准备决战的样子。一只橘猫叼着草茎说：“你们一再砸我场子，到底几个意思？知不知道湖心街只能有一个浩南？”另一只白猫毛发飘飘地说：“月圆之夜。你来得正好。”杀气腾腾间，我正巧从中间狼狈地跑过。有几只猫认得我，围过来问明经过，两群猫都喵喵大笑起来，把我尽情耻笑了一通，架都不打了。我回到家，洗完澡躺进被窝，后半夜就发了烧。从此再不敢轻易地行了。 前几天逛超市遇到晏教练，问我最近地行水平怎么样了？有没有和人家追尾、剐蹭过？我说当然没有！我现在行得溜溜的！上次一不小心差点游到美利坚去了。说完淡然一笑。 2017.9.19夜 公号：深山电报站

(全文完)

本文作者“陈春成的风速狗”，现居泉州，目前已发表了32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陈春成的风速狗”关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