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人说兰州往事，兰州往事一个头戴草帽的人

一

我们那个小镇，古时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在一个久远的黄昏时刻，我们那个小镇来了一个头戴草帽的人。

这个人身穿青衣，腰间别着一把生了锈的铁剑，手上架着一只白色的大鸟，脚下是草鞋，踏着血色的夕阳，缓缓进入了我们那个小镇的孔家酒馆。

孔家酒馆的老板孔亮，是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了，不过腰板还挺得很直。孔亮看到那个戴草帽的人走了进来，混浊的眼神里，透露出惊异和畏惧的神色来。

那个戴草帽的人，捡了墙角的一方破旧桌子坐了下来。对酒馆老板说道，朋友，打一斤黄酒，来三斤羊肉。再请一双雕了鹿头骨的筷子。

孔家酒馆的老板听到“雕了鹿头骨的筷子”这句话，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只见这酒馆老板招了招手，一个年轻的伙计从后堂外拿进一个木梯，搭在酒馆东面的墙壁之上，那小伙计身形甚是轻灵，三两下上了木梯，从酒馆的梁木上取出一双乌黑的筷子来，对那戴草帽的人说道，客官，你要的筷子。

只见那小伙计右手一甩，乌黑的筷子向头戴草帽的人箭一般射去。那个戴草帽的人，好像看也没看见，悠然地端起一杯酒，一动不动，等着箭一样的筷子向他击来。

乌黑的筷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黑线，飞近桌边时，却见那只白色的大鸟头一歪，张嘴将那双筷子紧紧夹在口中。

孔家酒馆的老板看到那只大鸟体形庞大，却动作敏捷，叹道，十多年不见，草帽侠竟训练出了如此神奇的鸟儿。

那个头戴草帽的人说道，孔亮先生，这身手不错的小伙计，可是金城神偷金毛阿七。

孔亮先生眯着眼，他的眼怕风，又怕光，他从不喜欢睁开眼看这个世界。多年的江湖经历，伤心的往事，如花的美人，都已离他远去。让他已经厌倦了生活，也厌倦了自己归于平淡，归于无聊的生命。

听到草帽侠的问话，孔亮先生微微睁开眼，叹道，金毛阿七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偷了官府的库银之后，被鬼手神捕刀九龙砍了四十九刀，全身筋脉断裂。是我将他从三江口的龙王庙中发现，带他到了这个小镇。请来神医罗汉医好了他。他为报答这点恩情，情愿在我这小酒馆里做个跑堂的小伙计。

那个小伙计从木梯上一跃而下，近到草帽客眼前，做了个鬼脸，说道，戴草帽的人，你这草帽借我一用。说完这话，伸手去摘那人的草帽。那人却脸带微笑，动也不动。金毛阿七的手抓到草帽，用力向上一揭，想要拿走草帽。那草帽却像生在了这人的头上，竟是动也不动。

酒馆老板孔亮先生看到这一情景，眯起来的眼睛也不由得睁圆了起来，不言不语，笑呵呵地瞧着他们。

那金毛阿七见自己这个名扬金城的神偷竟连个草帽也摘不下来，神色大窘，顿时起了好胜之心，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抓住草帽的顶子，双手用力，要将这人的草帽夺在手中，却是依旧动也不动。

那人微微一笑，手中端起一杯酒来，缓缓饮了下去。叹道，好酒，真是好酒。依旧是二十年前，洛阳城里小酒馆的味道。

那孔亮先生听到洛阳城小酒馆，竟是起了伤感落寞之情，眼神里隐隐透出泪光。他望着酒馆窗外的远山，叹了口气，拿起柜台上的一壶酒，倒了两杯，对小伙计说道，阿七，别闹了，把那双筷子拿过来。

金毛阿七拿起那双乌黑的筷子来，依旧是顽性不改，做个鬼脸，手中啪的一甩，筷子又飞向孔亮先生。那酒馆老板头也不抬，伸手轻轻将飞来的筷子接在手中，在柜台上将两支乌黑的筷子顿了顿、对齐，才将那筷子伸进酒杯，只见那酒杯之中，袅袅飘起一丝青烟来。

金毛阿七看得呆了，说道，孔先生，这筷子我也偷偷用过数次，从没见有青烟冒出来过。

你家的坟头才会冒出青烟！生出你么个不懂事的浑小子来。孔亮先生似笑非笑地说道。

只见孔亮先生放下筷子，端起那杯酒来，对那戴草帽的人说道，草帽侠，敬你这杯酒！且当洗尘之礼。言罢，手指一弹，那杯酒平平向草帽客飞去。

戴草帽的人见酒杯飞到，神色平淡，忽地伸出很长的舌头来，啪的一下，那杯酒竟是稳稳立在了他的舌尖之上。再看他将舌尖向上轻轻卷起，那杯酒全流入了他的口中。又见他舌尖向外一弹，那酒杯竟是向金毛阿七飞去。

金毛阿七何曾见过这等武林高手相戏相耍的场景。正在发呆，见酒杯忽地向自己飞来，他右手一展，接过了酒杯，那酒杯到了他的掌中，竟是如火炭一样，痛得他立即松手，将酒杯扔在了地下。再看手心，竟是被烫得瞬间红肿了起来。

那孔亮先生见金毛阿七如此不堪，忍不住笑道，阿七，我说你是井底之蛙，眼界不阔，没见过真正的高手。你总是心中不服，今日算是开了眼吧。

那个戴草帽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言道，年轻人，能接起老夫这酒杯，身手已是不错了。我平生只爱与草莽间的人物打交道。来，我与你碰杯酒。

金毛阿七听了，心下高兴，捡起地上的酒杯，已然冷却。他走到戴草帽的人近前，那人倒了杯酒，阿七举杯，那人与他轻轻碰了碰，饮尽了杯中之酒。阿七本是个爽快人，扬头饮了杯中的酒，却感到这酒的味道清醇甘冽，入腹后浑身舒畅。他在酒馆之中已做了三年伙计，偷偷品尝过孔亮先生酿出来的无数好酒和劣酒，但如此独特的美酒，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草帽侠略微沉思了一阵，言道，孔亮先生，我来金城，是寻一口传说中的武器的。

酒馆老板听到这里，混浊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诡异来。言道，莫不是斩龙刀。江湖上的朋友，近日到这坐小镇上走动的有点多。有那性格鲁莽的好汉，在我这小酒馆喝醉了，直嚷他是来寻找刘伯温在西北用来砍断龙脉的斩龙刀；还有人说已在令居县见过刘伯温用来赶龙脉的金雀杖。

斩龙刀、金雀杖。这两件兵器，在江湖上传闻已久，亲眼见过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那个戴草帽的人，听完孔亮先生的话，一直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方才问道，孔亮先生，有个叫夭夭的女子，你可曾听说过？

孔亮先生听到‘夭夭’二个字，漠然的脸上，显出一丝会心的笑意来。

孔先生对已在后堂劈柴火木头，用来熬大骨头汤的金毛阿七喊道，阿七，你那娇滴滴的夭夭姑娘，可曾还有信寄来。

金毛阿七听了，叹口气，大声言道，别提她了，骗得我好苦。第一次去她家，她家的大黄狗特别凶，不让我进门。最后买了一斤肉包子给那大黄狗，才进到夭夭的闺房。她说要三十两银子的见面礼，我给了。

第二次去她家，她家的大黄狗不咬我了，我给了这狗一个大骨头。到了夭夭房间，她说亲一下她的嘴，要一百两的银子。摸一下她的手，再要一百两的银子。我都给她了。

第三次去她家，她家的大黄狗见了我直摇尾巴，特别亲热。因为我专门给这条狗带去了一块上好的县门街‘高记’红烧肉。我进了夭夭的门，她对我说，若想上她的床，要五百两的银子。若想再脱她的衣，还要五百两的银子。

我虽说是金城第一神偷，也从没偷到过五百两银子。没办法，和道上的一位朋友合计了一下，冒险去了三江口，打算偷一点官家的库银。那藏银子的金库，竟然建在黄河水的河床之下，极为隐秘。银子倒是被我偷到了手中。没想到在半途之中、遇见了那武功高强的捕头刀九龙。他不知何因，没要了我这条小命，只是夺去了装银子的包袱，砍伤了我，扔进了龙王庙里。

我那位道上的朋友却可怜了，他本是个高手，使得一手好铁棍，力大无穷，在黄河边做船夫混饭吃，曾一拳打死过一名壮汉。没想到仅和刀九龙过了三招，就被刀九龙飞身一刀，从头顶剁至身下，将我这位朋友活活劈成了两半。

金毛阿七说到这里，语声惊惧，显然是回想起数年前那夜的惨杀场景，浑身依旧害怕不已。

那个戴草帽的人沉思半晌，说道，我在中原的时候，听道上的朋友说起过，黄河边的古金城中，藏有不少武林高手。最杰出者有三位，一位是令居县的和尚，叫刀僧。一位是钟铁馗。还有一位，就是这个捕头刀九龙了。

酒馆老板孔亮先生看着戴草帽的人，盯着他的那把生了锈的铁剑，叹道，草帽侠，你这把铁剑，没杀人已有十来年了吧。

戴草帽的人举起那把生了锈的铁剑，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本想隐居终南山下，皈依我佛，在青灯之下过一段逍遥平静的日子。没想到我的结义兄弟老何被刀九龙所杀，她那可怜的女儿夭夭，竟然被刀九龙狠心卖进了娼门。不杀刀九龙，难解我心头之恨。

金毛阿七听到夭夭竟然是草帽侠结义兄弟的女儿，心中耸然一惊。言道，草帽侠，我对夭夭姑娘出言不逊，你莫要多心才是。

草帽侠淡然一笑，言道，一个男人钟情于一个女子，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你为了夭夭姑娘，不惜冒险去偷刀九龙看护的金库，虽说有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这苍天之下，最值得我敬重的人，就是至情至性的人。在我眼中，没有什么坏人好人、穷人富人之分。天地虽大，众生纭纭，老夫眼中却只见二种人，一种真性情的人，别一种见利忘义的人。

黄河边，三江口。秋风中的黄叶，落满了大地。

刀九龙看护的金库，在黄河河床之下。金库虽大，却无多少金银。只因为这个金库，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一个只有刀九龙知道的秘密。

昔年建成这个金库，刀九龙的计划就一直在秘密进行中。

刀九龙一生最爱的，一是武功，二是银子。他苦练刀法，并不是为了做一个小小的捕头，而是为了找到传说中的二样神奇武器：斩龙刀和金雀杖。

只有借着捕头的名义，寻找这二样神奇的武器，才会不为人知，才会更为隐秘。

而将银子藏在黄河的河底之下，才会引来抢银子的人。

抢银子的人，一定都是武功很高的人，也一定会拿着普通人不会使用的稀有武器。

这些武器之中，说不定就有人拿着斩龙刀，或者金雀杖。

刀九龙一直耐心地等着斩龙刀和金雀杖出现。他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捕头，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会练出绝世的刀法。

一个正常的人，是想不出这种法子来的。只有刀九龙这种把刀法武功看得比生命更为高贵的人，才会做出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来。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刀九龙见到二个人进入了金库。这二个人，一个叫金毛阿七，一个是黄河边的船夫，有着不弱的武功。

刀九龙只杀死了那个船夫，却没有杀死金毛阿七。

金毛阿七是金城出了名的神偷，既然是神偷，有一天运气好了，就会偷到传说中的斩龙刀甚至金雀杖。

刀九龙很清楚金毛阿七的一举一动，因为他是捕头，他太清楚金毛阿七的行踪了。他这样的人一旦偷到了斩龙刀、金雀杖，一定会拿到金城的隍庙之中，倒卖给崔神仙。而崔神仙，一直是他的内线，他的暗桩。金城内外盗贼们的举动，崔神仙会随时向他报来最准确的消息。

这就是他不杀金毛阿七的真正原因。

刀九龙的确是一个心思深密的人。他不杀金毛阿七，还有一个原因，这个金毛阿七爱上了一个叫夭夭的女子。

那个夭夭，是个美丽的女子，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子。

夭夭的父亲，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刀客，大家都叫他老何。

老何被刀九龙杀了之后，刀九龙就将这个女孩卖进了娼门。因为刀九龙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要从夭夭那里，得知另一些消息。

刀九龙知道，凡是跑江湖的人，最爱两样东西，一样是白花花的银子。一样就是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这些美丽的女人，总会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江湖魔头口中，得知最隐秘的事情。

这些事情之中，难免会涉及到斩龙刀和金雀杖的下落。

这就是刀九龙的过人之处。他做事，总是目光长远，心思缜密，也总是那么不则手段。

金毛阿七爱上夭夭的事情，刀九龙略有耳闻。他喜欢对这种有情有义的人，手下留一点情面和生路。

只因为他是刀九龙，他的做事，总是出人意料，总是让人摸不清他的心思。

一个捕头的心思，一旦被人摸清，他的下场会是什么，想一想都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深秋的黄昏，黄河边的阳光，温暖中带着寒意，带着苍凉。

刀九龙喜欢这样的秋天，尤其是黄河边的秋天。

此处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人烟。荒草萋萋，群鸟乱飞。

刀九龙站在黄河边，凝神远望夕阳，但见一行大雁，在夕阳下悠悠向南飘去。

他叹了口气。一贯冷酷的心中，竟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和伤逝之情。

过了一会儿，刀九龙忽地看到一个戴草帽的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夕阳下，那个戴草帽的人，神色冷峻，脚下的草鞋踏着微微扬起的尘土，手中握着一把生了锈的铁剑，一步一步缓缓向他走来。

刀九龙远远感到一股隐隐杀气，向他袭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了起来。却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刀！

那个戴草帽的人走到近前，夕阳下，他的身影又瘦，又长，又那么充满力量。

刀九龙已经抽出了他的刀，杀人无数的刀，令人胆寒的刀。

夕阳下，刀身变幻出七彩的寒光来，刀尖上隐隐透出血色。

那个戴草帽的人，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刀九龙的刀。言道，好刀，真是一把杀人的好刀。

刀九龙睁大了眼睛，眼神清澈，眼神锋利。眼中的杀气令人畏惧！

朋友，为刀而来？还是为财而来？

刀九龙静静问道。

那个戴草帽的人抬头望了望夕阳，答道：

不为刀来！不为财来！只为死去的老何而来！

听到“老何”两个字。刀九龙顿时明白了一切！

秋天的时候，真是一个杀人的好天气！

那个戴草帽的人叹了口气说道。言罢，只见他举起生了锈的铁剑，剑鞘落地，剑身呜呜作响。

夕阳下，两个长长的人影忽地交在了一起。

只是那么一下，非常迅速，若闪电一样，就停了下来。只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了大地之上。无声无息。一股鲜红的血，若盛开的鲜花一样，点点滴滴，落在了尘土之中。

生命本是尘中，必将归于尘土。

刀九龙胸口的鲜血，静静洒落在了秋天的黄河岸边。

那个戴草帽的人，收了剑。凝神看着刀九龙，脸色平静，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

刀九龙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有神，不见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那把心爱的刀。

那个夭夭姑娘，真是个好姑娘，她好美丽，好天真。她就在天香楼中，没人会伤害她。

刀九龙交待完这句话，就静静死去了。

过了几天，金毛阿七、美丽的夭夭姑娘，还有那个小酒馆的老板孔亮先生，又来到了黄河边。

他们安葬了刀九龙。

金毛阿七跪在了刀九龙坟前，拜了三拜。说道，刀大哥，不论如何，我阿七都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那个戴草帽的人，静静地站在刀九龙坟前，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道，刀兄，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义气为大。我要是找到斩龙刀、金雀杖，一定会拿到你的坟前来，让你一饱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