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的11条建议是什么?一个民宿主人的自我修养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期,原文标题《借民宿,搭一个情景游戏》
文/卜亦然
帕劳的民宿正在举办万圣节晚宴,这已经成为每年的传统
在帕劳做“岛主”
离开帕劳两年多了,很多人还喊我“岛主”。
2013年初,我开始在帕劳建造第一家HI RESROT民宿。那时还不大有“民宿”这个提法,只是在岛上要生存下去,总要找个事情做。起了头,才知道莽撞。在原始岛国做一些上规模的事,哪怕是看着还很粗糙的东西,没有材料和人手,都像是要变魔术一样。只谈情怀是不够的,积蓄全部砸了进去,硬着头皮也要继续。凭着一点余勇,才有了后来大家口中的“买光一个国家的白漆盖的白色酒店”。
最初来的客人大多是朋友介绍,到了也很懵圈,就跟在我们后头干活。被分配去海滩捡椰壳,出船去湾里捞被海水浸泡已久的浮木,停电的夜里,一人一把小铲子,在院子里铲漆。
当时村里土著邻居家办红白事,我们也是不客气地在后备厢装两箱啤酒,就领着客人们去蹭烧烤。岛民的仪式很有意思,不管是什么事,都是用巨大噪声的落地音箱,放一宿根本听不出差别的夏威夷音乐,踢倒一个铁皮桶在里面炭烤肉,乌黑地盛一盘。再高兴一些,就要烤海龟了。土著们说自己是神的子民,外人在海域里打错了鱼,恨不得扭到局子里去,自己反倒毫不在意,烤得焦焦的一块,放到你盘子里,骗说是鸡肉。
等到正式开门待客的时候,我也就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做“民宿”的门道。其实就是搭个场子,让人换个角色。
我把在海岛生活尝到的甜头,都密密地编织进了民宿的日常里:早上就该对着像宽画幅一样的山烟起身,坐在露天的马桶上发呆。有人煎早餐等你,长尾巴的天堂鸟横着在前头扫过。白日光里要去海里泡着,或者找个海滩睡一觉,趁着涨潮前回来。没有电视信号,网络极慢,刚好凑一块聊天找消遣。
位于清迈的民宿“歆尧”正在为客人的婚礼做布置准备
岛上的做菜方式极其单调。之前土著们生吃一切,在他们看来,所有鱼都适合做鱼生。菲律宾人来了以后,他们又油炸一切。为了能吃好,我先掳来了总统家的厨师,打到什么鱼,就做什么菜,形式讲究地摆一长桌,听主厨说一说打鱼的趣事,这就是我们的“家宴”。
我不太懂经营,但会当家。把民宿起名为“有些人的家”,也是这个初衷。把来客看作是一阵子的家人,妥善照顾,伺机说服人家换几天“岛民”的角色来当。
渐渐地,一些客人会把来岛上住几天,当作不同人生阶段的犒赏。隔一阵子见到他们,就大概知道他们又做成了某件事情,甚至是人生大事。我们操持了一些求婚、婚礼、纪念日,甚至还见证了几段分离,他们的信任在这儿。也有客人独身藏着心事过来,看得出隐忍到孤注一掷,我们就陪着,哪怕是腾个地方,陪着喘口气也好。
好像无意间,岛上生活的差异、我们的怪异直接,都被我的“岛民们”当作某种“避世”的出口。而很多时候真正滋养我的,就是他们再日常不过的片刻。
刚放下行李的两个堂兄弟,披着星光在小沙滩坐着,说几句话,抽一口烟。我相信他们不是第一次凑在一起家庭旅行,也说惯了工作孩子的客套话。但这刻又不是,他们走回屋子,肩膀松弛,感慨着,幸亏网络不好,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暑假期间的帕劳,都是来度假学潜水的孩子们
刚毕业的年轻姑娘,拉着父母来家里小住。父母听她说看重我,就在走廊过道把我拦下,嘱托我说服女儿选择安稳过日子,姑娘当然也是抗拒的。索性搬几把椅子,陪着他们话家常,两边翻译他们彼此没耐性好好听进去的话。聊到后半夜,看他们一家人揽着腰回屋睡觉,我再熄掉大厅的灯。
有名气的设计师,平时忙得跳脚,被朋友们挟来岛上度假。第一天起床下楼,发型衬衫扣子一丝不苟,焦虑地在前厅来回踱步,懊恼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索性劝他去海里扑腾,几天后,他换了一副模样,穿大花沙滩裤,一点不介意被人取笑鼻头晒红。
甚至家里主人和客人的辨识模糊,先几天来的客人,总会帮忙照顾后几天来的客人。院子里,孩子们和猫手脚不停地跑,几家人很快交上朋友,又约着下次索性一同旅行。我们后几年又多了高松和清迈两处民宿,倒像是被他们催着开的。住遍三地的老客人换个地方再见面,像串门一样寻常。家里几任管家期满离岛,都有老客人特意回来送别。
我在岛上五年,几次建屋,生养了第二个孩子,感情亦经历哗变。当家这些日子,责任卸不下来,都迁就了,时间久了就觉得支撑不住,对生活也慢慢有了别的期望,人就待不住了。2016年夏,我把已经运作得很好的民宿托付给同事,带着孩子们搬了出来,隔几个月回去一趟。
岛上这几年也有好几次起落。来的人多了,“乌托邦”的意味就减弱了。气候环境一受冲击,游客热情又明显消退。如今,帕劳岛上的这家民宿,已经不是唯一养活我的生计,我也开始补贴这里的开销。“店”,又褪回成最初“家”的身份,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帕劳的工人在景观厨房,准备客人们的早餐
高松,现实与超现实之间
在帕劳的第四年,我开始觉得被困住了。原始岛国的粗糙地质上,很多想法使不出来。于是迫切想有第二个作品,好证明上一次不是侥幸。
粗糙的对面,是精致。原始的对面,是人为。在岛上多年和土著规则打交道,变数太多,也想好好顺着理做事。所以,我又瞄上了日本。
几乎是去高松之前,我就确定了这个地方。之前听过濑户内海艺术祭和那些遗世独立的美术馆,总觉得它们藏在一个不大容易找到的地方。而我研究了地理位置和路线,才发现原来有意想不到的便利,觉得捡了大便宜。
高松给了我特别的见面礼。飞机刚一降落高松国际空港,我就被海关扣留了。原来同行中一位朋友的行李中带了日本境内的管制药物,高松海关署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非常重视。警员记录了九张纸的口供,细密地询问了我的来历,如何认识同行者,以及来高松的缘由。我就翻出手机相册给他们看,十分恳切地说明,我想来这儿再做一个这样的民宿。
后来,询问室里的海关和警察署的执法人员都挤在询问桌前,碰着头捧着我的手机,向我打听帕劳的旅行信息,感叹着“要带夫人和孩子去一趟呀”,又招呼路过的同事进来看。临时找来的翻译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事,被滞留了一天的“疑犯”沉醉地说着什么,执法人员都兴奋得像孩子,差点坐到桌子上。
日本濑户内海的民宿“鹊灰”内景
警员们下班后,用自己的车送我去预订好的住处,翻译开着车跟在后面。我们在住处附近的海边,找了一个还开着的大阪烧的馆子。餐馆老板的小孩,听到有人说她听不懂的语言,靠在椅背上玩我的大衣扣子。我在餐馆里正式邀约翻译,做我本地的助手和工作伙伴。她后来成为我在高松的民宿管家,也成为我和孩子们重要的家人,一直到现在。
这一天临睡前,我缩在青旅隔间的榻榻米被褥里,看着墙上三两只的衣架,地上摆着转不动的老式台扇,依然窃喜。和这个地方的缘分,居然妙到一落地就得到验证。
我原想在高松找个废弃的酱油工厂那样的场地来改造,但摸不准场地信息,就去码头区一条一条巷子扫。我发现,即便日本现代工业很发达,海苔厂机器声轰鸣,高松码头上依旧散支着渔户的渔网和浮球,渔户们照旧坚持用最原始的办法做一些渔猎。海湾里,长脚鹭鸶、大脖子海鸟等旁若无人地来回穿行。
“这是在全日本都难得保留的渔港风貌了。”两年后,我艰难委托到的日本建筑设计事务所的负责人长田庆太先生这么说。2017年我总算在海边找到一块完整的空地,一心主张要实现像美术馆一样的日式建筑,而他则惦记着难得的渔港风貌,极力说服我要把民宿做成一个渔船的模样。
长田先生位于栗林山上的建筑事务所是小小的一栋木屋,里面堆满了各种参考图册和模型,像是漫画书里的样子。长田先生颇有才气,不像是一般西装领带的日本专业人士,胡子拉碴,烟不离手,他的作品有童趣,又实用细致。我们在铺了一桌子手稿的长桌上,抢着拿笔比画。他见我不肯让,就不动声色地把养在事务所的奶猫,摆上桌子,被我们笑话是诡计。
在等待民宿酒店落地的这几年,我带着孩子频繁地飞过去,越发喜欢濑户内海。我们常常起床走去码头,随意选一条跳岛的路线,买好船票,在候车厅的量贩机里选一瓶铁皮罐的热饮,登上外面涂画着红南瓜或者橄榄豆的渡轮,让它们载去另外一个画风里。
濑户内海的这些艺术小岛,原本都是极度流失年轻劳动力的离岛,只留下些老人和老宅,活力渐失。后来出生本地的大财团继承人福武先生,一力主张要把小岛们重新拉回到人们视线里,他聚拢了安藤忠雄、草间弥生,以及西泽立卫这样的艺术家,用老宅改造成装置艺术展场的“家计划”,重新聚拢人气,这才有了地中美术馆、丰岛美术馆、心脏音美术馆等建筑艺术作品。
我个人最偏爱丰岛美术馆,这些年几乎拿她当个还愿的处所,每个阶段去坐一坐,体会着上一年的困惑,是否已经发生变化。从岛上回来,下了渡轮,又一头扎进生活的日常,骑车载着孩子们去超市买菜做饭。
在建酒店的漫长周期里,我们又做了三栋小别墅。和一开始的愿景不同,我这时候早就被当地的生活所归顺。我们在码头附近的海湾选了三片临近的地,委托建筑事务所搭建了像是本地人家的屋子,从家具到食器,无一不讲究。筑屋的过程也依着本地的风俗,庆贺开工、上栋、完工,给邻居们送乔迁随礼。我几次在建筑事务所遇到来讨论新屋建造细节的本地人家,一家老小喜气洋洋,扶额思索,全家投票定下新屋外墙的材质用色、厨房水槽的样式、榻榻米的颜色,这是要用一辈子的家。
因为感染了这份郑重,我在做这三个小屋子的过程中格外投入。在日本做事特别慢。我后来弄懂,他们做事的细致考究,很多都是牺牲效率来实现的,人工贵且少。尤其是这样的家务事,很少人请帮手,也请不到人。我和助手两个人,驾着两辆大车,愣是自己拉货置办,从锯木板、钉窗帘杆、装灯线、组装桌椅柜子,到安置床品寝具,一一安置妥当。别人举家做的大事,我们在两年里完成了三轮。每一次都觉得像是褪了一层皮,又像是给自己置了间家宅一样满足。
筑屋的过程,还是像角色扮演的情景游戏。在帕劳,我们搭的场子,是在原始岛国卸下经验主义,与海亲近,接纳粗糙,扮演起岛民来。那么,在高松,就是把客人们装进屋子里,扮演日剧里的人。有些像是读书笔记,我把刚从本地日常生活里学到的一些好,转头就毫无保留地置办进屋子里。冬天支起被炉,置烤肉炉,夏天又在冰箱塞几罐限定的汽酒,跟着时节给客人准备伴手礼。
搭好场景就退出,客人一入场,就是当下的“主人”。管家们从旁及时响应,给予行程和语言上的协助,给予一些出门在外的安全感,又保持着不打搅的距离感。很多冲着艺术岛来的游客,落地进屋,多了些像是在这儿居住已久的恍惚。很多人只晓得东京大阪的名气,对小地方的高松并不报期待,来了后又不肯走,这种反转更让我们觉得过瘾。
虽然只是三栋民居,手续上一点不马虎,建造之前,就都为它们单独申请了政府的民宿执照,搭建过程里,也是严格地按照标准配置设备。2018年日本民宿法执行,将近八成的民泊民宿不予继续经营,而我们,也几乎成为高松本地唯一的可经营民宿。这点严谨,是踏进别人地界最起码的敬重。
2019年,是三年一度的濑户内海艺术祭再次开幕。我们即将完整地在这里待满一个艺术祭的周期。我常常想,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把生活宜居和艺术魔幻处得那么好。就靠地图上几条蜘蛛丝一样的渡船航线,把现实的日常生活和超现实的艺术氛围隔开。我没有大志向,只是因为喜欢这个地方,就汲着力气做一些配得上它的事情。
清迈,温柔就够了
创业几年,因为走不远,清迈一直是我和家人的度假地。帕劳岛上清苦,每趟来清迈,就要吃好过好,最后在市场上收罗几大包的泰棉衫裤,带回帕劳,大家一起分了穿,都是热带气候,就很合适。我常常觉得,清迈的轻,刚好补偿了帕劳的重。做事和生活的代价,都会轻一些。
2017年,我已搬离帕劳,暂居国内,踏入第二次婚姻。清迈的友人发来一栋待售宅院的照片,我拿给先生看,都觉得心仪。他鼓励我特意飞过去一趟看看。
临河的高门大院,对着皇家园林,满片翠色草坪。我倚着门栏看了一眼,就觉得对。但也踟蹰,刚完成高松的项目,拿不出新的投入资金。先生在电话里没有一丝停顿:“既然你能看中,就当作是个我们以后养老的地方吧,你先拿去用。”就这样,HI RESROT有了第三个场地“歆尧”。
做清迈的院子,和过往做帕劳和高松都不同。像是补偿心理,借清迈做事的便利,把过去欠大家的场面和安逸都还上。1000平方米的高门大院里,安置了海水泳池,只做了三间客房,起用珍稀的老柚木,布置进了我在泰国学会的设计。把度假感做足,配置了全天候的管家同司机,其中一对夫妻从澳洲工作回来,粤语说得比我还好。他们用泰国独有的温柔耐性,妥善安置着客人。做事不是能被交代出来的,他们待人一向如此。
这里的情境游戏又完全不同了,就是“吃得过得好一些”。过一阵子高门大院里,被人好好照料的日子,藏一些用心趣致,把人装进景观里。周围的寺庙钟声,河畔虫鸣鸟叫,都能让人把感知力放大。我自己也没想过会做出这样一个处所,放弃了过去的别扭,只“温柔”两个字能言明。现在想起来,除了泰北的气息,和我自己的生活处境也有很大关系。
2018年,趁着能实现更多的花艺,我们在清迈把一直欠的婚礼项目还上了。第一场婚礼,是为共事四年的同事办的。他陪我在帕劳挨过几次自然灾害,断水几个月,连个热水澡都洗不上。我像是半个家长,在他成家的时候操持了一场小而精致的婚礼,为他们庆贺。
第二场婚礼,是一位关注我们已久的新娘子,一位花艺师。也许她自己操持过太多场婚礼,在敲定婚礼时,她就很率性地甩给我,不想过问,只想冷静地完成。而当天,两位新人在仪式上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隔着花门啜吸着鼻子,肩膀一直抖。朋友们来致辞,现场更是互相帮忙扇眼泪。隔日她来“怪罪”我,场景太温柔,就没屏住。
在清迈,几天的“情景游戏”太短,觉得不过瘾。2018年下半年,我带孩子们搬去清迈读书,同时开始操持新的旅居民宿项目,招待想要留下过一段日子的人。旅居也好,试住也好,游学也好,把这段沉浸体验的体验时效拉长一些。清迈教会我好好生活这个本事,我也在想办法把这个人情还上。
旅行预期之外
不知不觉,我做民宿已经是第七年了。
我对别人好奇,很少关心他(她)吃什么,更关心他(她)在何地,在什么样的地方住着。易地而处,也有迅速伪装成当地人的本事。这些,大概是天赋,也是成为“民宿主人”必要的敏感。
最近我在想,如今信息这么发达,很多人在出门前就能完成一次虚拟的旅行。交通工具差别不大,抵达住处前,更是角角落落都提前看过。街上的热门餐馆,早有人写成攻略推荐,指导你如何点菜,形容它的味道和分量。也就是说,我们打包行李出门,只是去实现一次早就预知的旅行。
那么,作为目的地民宿的主人,我们能做的,似乎只是保障他们的预期不落空。但我更贪心一些,我还想给“意外”。因为“人情”是不能预期的,当投入某一种情境中,哪怕你知道当地风土人情如何,你还是不能预设自己在哪一幕中得到善待,有什么波折,又借由谁的手得到一些感触。这是我在做民宿里,最看重的作为。
做民宿这些年,我还有其他不耽搁的身份。母亲、妻子、民宿主人,都不能下班。越尽职,就越是琐碎。几年内辗转几地定居,每一次,都愣是要拿出全部的敏感,搭出个生活方式,做一个脚本,才能用民宿这个介质,“转述”给别人听。归属感,反而是工伤了。一个满世界造“家”的人,在哪里都没法落定。这大概是我自己的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