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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错过 阿卓 力荐,阿卓

人气:419 ℃/2024-09-18 15:33:20

阿吉的大儿子名叫次仁。次仁咿呀学语的那些年里,切巴沟人听到了棍噶扎拉参从漠西崛起的消息。有的人说他当上了伊犁将军,在遥远的北京城里,给大皇帝讲着自己前世的故事;有的人说,他修成了呼图克图,从布达拉宫的窗户,观赏着圣城的雪景。

他就是传说中把阿吉的男人哄上塔城城头的棍噶扎拉参。许多年前,棍噶扎拉参还是个少年,背着一函书,离开幸康村,到传说中马能长膘、人能发财的蒙古去了。后来,幸康村忘记了他的面孔和名字,候鸟在一群又一群地老去,长年跟着商队在外漂泊的古汝,谈起阿吉避凶未归的男人时,才说到了他。说在阿尔泰一带有个戎马倥偬的大英雄,他就是幸康村的棍噶扎拉参。幸康人听得一脸的茫然,他们不记得幸康村有过这么一个人,也许当年离开家乡的时候,他还不叫棍噶扎拉参。

切巴沟的河水流得慵懒而滞缓,四季更替得有些信马由缰。俏寡妇阿吉在幸康村越活越有风韵了,她消停五年后,又在牧场里生起了孩子,那些孩子在林脚的帐篷里茁壮成长。大家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男孩和女孩,拍着自己后脑勺叹道,好多年过去了,咱村俏寡妇怎么一点也不见老呢?

阿吉的大儿子次仁十三岁的那一年,棍噶扎拉参带着顶戴花翎和呼图克图的荣耀,以及一个叫做“察罕呼图克图·棍噶扎拉参嘉穆巴图多普”的长长名号,领着少许部众衣锦还乡了。噶察、幸康两个沟口之间,有个大山塆。他在那里选址,说要建一座慈禧老佛爷的寿延寺。

这一年夏天,次仁在山上放羊,常常听见,噶察村阿卓姑娘的歌声从一簇簇杜鹃花,飘上了绿草如茵的山梁。

阿卓的歌里想念着一个叫多尔杰的少年。次仁误以为阿卓这时春意萌动了,他想和她对歌,想自己一到十八岁,娶阿卓做妻子,要让阿卓像他当年的阿妈一样,肩膀上搭一件氆氇袍子,翻过山梁,做幸康村的媳妇。

几个月后,次仁才知道,阿卓歌里想念的,其实是她的亲哥哥。阿卓共有三个哥哥,八年前的一个山阴熟满树莓的日子里,阿卓的大哥,背着背架到传说中遍地阳光的拉萨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开初,一些朝佛的切巴沟人,从远方带来了一些自相矛盾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一直行走在一条条崎岖的山路上,一直没有走到圣城拉萨。后来,在噶察人的记忆里,阿卓大哥的容貌渐渐模糊起来,它只在阿卓的梦里,不停地闪现并亲切地微笑。

阿卓为大哥那张鲜活的面孔,唱着一首首凄婉的歌,祝福的歌,充满思念的歌。

阿卓的大哥名叫多尔杰。阿卓的阿妈说,阿卓的大哥不会回来了,说阿卓的大哥是个不敢拔刀的男人,阳世间居然有不敢拔刀的男人!一个不敢拔刀的男人,怎么有脸返回切巴沟呢?阿卓的阿妈继续问阿卓,世上没有不怕痛不怕死的人,但一个俗世男人,一旦把这些暴露出来,他有脸还赖在人间吗?

其实多尔杰不怕痛,也不怕死,多尔杰就是怕动刀子。他相信有来世,相信今生带血的刀,会把别人打发到地狱的深渊去,接着自己也得凄凄惶惶地跟进去。

有一天多尔杰跟人说起了一块芫根,说着说着说到了一只羊,接着,从羊说到了一匹马,最后扯到了一群牦牛。多尔杰的口才有些不济,手死死地握着刀柄。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拔刀,非常费劲地组织着一组组句子。这些句子叫他从一个口若悬河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满脸通红的结巴。

多尔杰和所有藏族汉子一样,腰上有两把刀。腰带下插着用来砍人的长刀,腰带上悬着用来吃肉的匕首。多尔杰的左手攥着长刀的刀鞘,右手握着长刀的刀柄。多尔杰感受到了疼痛,发现湿津津的血从额头淌下了眼睛和鼻梁。对方朝多尔杰大声喝道,拔刀呀,你个孬种!

多尔杰的左臂上也挨了一刀,刀刃划破皮袍划开了肉。那人甚至把“狐狸”这种极端污辱人的话都骂出了口,多尔杰仍然没有拔刀。

那人又骂了一声狐狸,反显得非常委屈,用袍子下摆揩净了血的长刀,插回刀鞘,气呼呼地走了。

多尔杰挨了两刀,被人骂成了懦弱的狐狸,却始终没有还手。头上的那一刀不严重,它砍断了头发,砍破了头皮,没伤着颅骨,更没有砍进脑浆里去。左臂上的伤口较大,请来宁巴村的格藏爷爷,作了处理。格藏爷爷当时年近八十,手不抖,眼不花,伤口清洗干净后,缝好了,撒上一撮象牙粉,抱扎完,问多尔杰,你为什么没有拔刀?

多尔杰说,我怕。我不怕痛,也不怕死,我怕地狱。

拆线的那一天,格藏爷爷说,当年我跟别人决斗,身中好几刀,但都没有砍深,也没有感染。当年我阿爸还在世,他给我处理了伤口。几个月后,全部痊愈了。那次的刀伤,没有五十岁那一年的痔疮痛。我五十岁那一年患痔疮,那个痛啊,像无数的大象穿过了一只小蚂蚁的身子似的。

多尔杰没有得过痔疮,也没有见过大象,所以不知道大象穿过蚂蚁是种什么感受。

格藏爷爷拆完线,取下多尔杰赛嘴的氆氇,说,堂堂男子汉,活在阳世上,不敢拔刀,以后怎么讨老婆啊,以后怎么出门见人啊?

十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多尔杰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正在死去,自己的躯体变成了一只蚂蚁,有无数灰色的大象,龇着白森森的长象牙,不断穿过自己的躯体,在这些庞然大物的疯狂穿梭中,他看见死亡像无数重叠的山脉,像传说中波澜壮阔的大海,像奔涌在海潮和山涛上空的雪雾,朝他澎湃而来。他的躯体和灵魂的世界,在雪雾中冻成了白色的八寒地狱。他很害怕!他听见自己一生好强的父亲在阳世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父亲的声音穿过一条条山沟:多尔杰,你为什么要来人间?

第二天,多尔杰往背架里装好了行李,背架头挂着碗套,离开了村子。

后来,他的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都长大了。

阿卓是三个姐妹中的老二,她十五岁的那一年,二哥招做了宁巴人的上门女婿。三年后,大姐嫁给了什巴人,给三哥娶了媳妇。

三哥的媳妇是同村人。切巴沟人黄昏娶媳妇,黎明招女婿。阿卓家三哥娶媳妇的那个晚上,许多年轻人围在屋顶天窗口,往天窗里垂下一条绳子,轮流地唱着歌。他们这时唱的不是那些专门撩拨男女情丝的山歌,而是一首首用来祝福吉祥的雅歌。轮到洛桑唱《吉祥三聚歌》的时候,阿卓家往绳子上拴了一坛酒。周围的年轻人们低声嘀咕道,拴上了酒,提绳子,提绳子!洛桑不为所动,继续唱着那首充满着祥瑞光芒的歌,像一往情深地唱着一曲缠绵悱恻的山歌。

洛桑是大鼻子贡巴亚家的儿子。大鼻子贡巴亚的妻子给他生了三个男孩,夭折了两个。贡巴亚的妻子对他说,洛桑是他唯一的儿子。贡巴亚不以为然,因为他相信自己还有好几个私生子,比如宁巴村的扎西,什巴村的顿智,幸康村俏寡妇阿吉的大儿子的次仁,等等。

洛桑的歌唱完了,周围的人替他把酒提出了天窗,洛桑还趴在人家天窗口不肯爬起来。

洛桑从天窗里看见了阿卓姑娘摇曳的身影。阿卓姑娘刚刚提着一坛酒,在飘荡着吉祥歌声的油灯光里,系在了洛桑他们的绳子头。

洛桑的朋友们把酒坛提上来了,阿卓姑娘从天窗下,走回了碗架前。碗架前坐着新娘和给新娘倒茶的女人。阿卓姑娘屈膝坐在了她们身边。她们三个人都面对着灶台,她们都低着头。洛桑唱完了歌,洛桑很想见到阿卓姑娘的脸。洛桑知道自己不可以老趴在这儿傻看,自己该爬起来了。

这一天晚上洛桑喝得微醉,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次日中午,洛桑不容置疑地对阿爸说,他要娶阿卓做他的妻子。

阿爸说,阿卓有个哥哥,连刀子都抽不出来,你难道让咱们家生几个抽不出刀子的小孬种?

洛桑说,听说阿卓的歌很好听,我要她给我生一个个有着妙音天女歌喉的漂亮女孩。

阿爸问只生女孩,不生男孩了?

洛桑说也生男孩。我要娶阿卓姑娘,你赶紧找人去提亲,提迟了,会叫人家捷足先登,聘走了。

阿吉的男人一直没有回来。

阿吉不相信她儿子的阿爸会战死在蛇年或龙年的异地他乡。

阿吉的男人叫穿白袍骑白马的白狼。有人说,数年前他死在无数由旬(古代印度长度单位,1由旬约等于12.5公里)之外的塔城。那个人说白狼当年骑着白马,一路向北,走过了灼烫的沙漠和肥美的草原,走进了漠西蒙古阿尔泰一带,遇见了早已飞黄腾达的棍噶扎拉参,变成了他手下的一名勇士。从此他跟着棍噶扎拉参平定叛乱、抗击赤发碧眼的俄罗斯人,屡建奇功,受封巴图鲁,死在了异乡的城头。

阿吉不相信那个人的话,她睃了一眼他那胡不拉茬的脸,挥了一下长长的皮袍袖子,说,我不知道什么塔城和棍噶扎拉参,也不相信人世间真有罗刹般赤发碧眼的人(俄罗斯人)。

阿吉接着说,世上外号叫白狼的人多了去了,我看着你带着鼻烟沫的胡子就想吐!

那个人很不识趣,头转向五岁的次仁说,他的阿爸战死在龙年的塔城城头。他又自言自语似地嘀咕道,都说这娃是红豺的遗腹子,其实他一点也不像红豺,看他那漂亮挺直的鼻子,他多像大鼻子贡巴亚!

什么红豺?什么贡巴亚?我的儿子只会像我的丈夫。阿吉愤愤地说。

阿吉又挥了一下袖子,说,他长大了也要骑白马背火绳枪,要一枪崩掉你!

这以后,阿吉家的次仁在一寸一寸地长大,阿吉丰艳依旧,生着一个又一个长相各异的孩子。幸康人说不出他们的父亲是谁和谁,幸康只看见有的在悄然夭亡,有的紧追着次仁,风霜雪雨里噌噌噌地长个子。

阿吉家的柳编房屋顶杂草丛生,甚至长出了一簇灌木,灌木周围冒出了一圈圈蘑菇。一些甲壳虫、苍蝇、牛虻、飞蚁和叫不上名字的黄色飞虫,在阿吉家的柳编房周围飞得很欢实。一个大雨滂沱的中午,阿吉家的柳编房倒塌了。

幸康人说,倒了就倒了,他们家早已不住柳编房了。

次仁三岁的那一年,已到白狼回村露脸的时候。但白狼仍然杳无音信,好像不记得有个叫做切巴沟的家乡似的,好像真的变成一只白狼,窜进了千山万水之外的某个丛林似的。

阿吉的公公说,不等了,咱们盖房子吧。阿吉公公的意思是,全家不能老住在柳编房里,该修建一院和别人家一样的房子喽。

那个年代,切巴沟人的房子,由大房子、小房子、柴房、马厩、牛棚和猪圈等组成。这些房子必须在同一天下基石立柱。

大房子全被土墙包严,然后挖个门洞。墙内立柱架大梁,大梁担着若干个小梁,每条小粱也由三根房柱顶起。小梁上排桁条,桁条上铺面板(留两个天窗),面板上摊松木柈子,柈子上压柏树皮。然后依次倒粗土和细土(所谓细土就是没有石子的黄土),提木夯夯瓷实了,挥起连枷打平,拿扫帚扫干净后,大房子大体上盖出来了。到了来年,等梁柱、桁条、面板、柈子、柏树皮和土都干透了,再请木匠在土墙内装木板墙,打地板,安碗架、各种壁橱和柜子等。装木板墙又叫隔间,因为要用木板把堂屋和两个储物房隔开。堂屋共有九柱八间,可容纳上百人(以备村人聚集念经和议事),储物房有四柱(其中两柱与堂屋共用)两间。

小房子也有梁、桁条和面板等,也要铺柈子、树皮和土。小房子倚大房子土墙而建。大房子墙体两边,要延夯出两堵短墙(右长左短),短墙间立柱盖厢房。小房子的土墙,只包围三面,前面只有木板墙,它有窗户和檐廊。小房子呈镰刀形,一般有两层。一楼住人,二楼做草房。一楼共由两个厢房组成,右厢房朝西,像镰刀头;左厢房朝南,像镰刀把。两个厢房间有一个甬道,直通大房子门洞。

大小两个房子,同一天立柱,同一天上梁,但不一定在同时装木板墙隔间。有的家庭先隔间小房子,全家人住上一半年,再攒上些钱,才准备木板装大房子,有的却反过来了。有钱人家,才会同时隔间大小两个房子,同时住进去。

除了大小两房,还要盖一排喂牲畜的房子,做牛棚、马厩和猪圈用。牛棚喂从牧场带来驮东西或耕田的牦牛或犏牛,马厩拴马,猪圈圈养秋后归村的蕨麻猪。此外还要盖专门用来炒青稞和酿酒的房子、摞劈柴的柴房和煮猪食的房子等若干个简陋的单间。除了两个厢房外,其它这些杂七杂八的房间,切巴沟人不叫小房子,也不装木板,常以柳编墙遮风挡雨,统统称作杂房子。不是住人的地方,哪能叫成小房子呢?

幸康村不管谁家盖房,村人会运石头砌墙基和版筑土墙,再给牦牛架轭拖来一根根木材,在一名掌尺木匠的带领下,或削成柱梁和桁条,或劈成柈子,或锯成面板,同着浩荡的劳动号子或歌声,立柱上梁架桁条了。

主人家大多管饭,早中两顿下酥油拌糌粑,晚饭是青稞糁子粥,粥里有牛奶、干酪素和蕨麻,味道美极了。家境不好的人家盖房子,只管晚上的青稞糁子粥,粥里的牛奶和干酪素,也得由亲戚来提供。阿吉婆家穷,连粥都熬不起。大家来帮忙时,要在自己家里吃好早中两餐,甚至黄昏时的那顿糁子粥,也需由亲戚们替他家熬煮。

阿吉家的房子盖出来了,只是没有装木板墙,也没打地板,所以厢房不能住人,全家只能走进土墙门洞,住在土灰色的大房子里,像在一口大窑洞里盘着窝。

当初,阿吉男人手里折掉了人命,为了抬命价,卖掉了房子和所有的牲畜及田地,全靠村里村外的一些亲戚给的十几头牛,和给人代牧,度过了最困难的三年。他们给人家支付凶手露面金时,他们家的牧场接近小规模了。他们族里的人和一些姻亲,都来劝他们着手盖房子,但白狼的哥哥说,他要等到弟弟回来,才考虑盖房子的事情。白狼的阿爸说,不等了,咱们先盖房子。

于是,阿吉婆家的房子盖出来了。

房子落成后,阿吉的公公说,他家老二不回来了,说着给阿吉提供了四条路,叫阿吉选择:阿吉带着次仁回娘家;阿吉留下次仁回娘家;给阿吉在幸康村招一个男人;阿吉做他们家老大的二房。

阿吉说她的男人没有死,她哪儿也不去,更不会招夫婿或做二房。

阿吉说,你们都搬到新房子里去吧,把柳编房留给我和次仁。

就这样,算是分了家。

分家后的第三天,阿吉的阿妈怀里揣着一坨酥油汁里拌成的糌粑,从噶察村来到了阿吉的柳编房。阿吉看见阿妈来了,先是诧异,继而号啕大哭。阿妈也跟着流出了眼泪,哭出了声音,她边哭边打着阿吉,往阿吉的氆氇袍子上连拍了好几巴掌。然后伸手扯过流鼻涕吮拇指的次仁,掏出怀里的糌粑,一面抽噎,一面喂起来。

阿吉的阿妈说,她的外孙次仁是个苦命的男孩,次仁的阿妈阿吉是个苦命的女孩。

阿吉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哪有那么多苦命的人?我不爱听这种丧气话!

阿吉的阿妈说,天快要黑了。这天晚上,她睡在多年没肯照面的女儿家里,和女儿说了一宿的话。

过了半个月,阿吉也在辛康村牧场,搭起了帐篷。阿吉娘家的爸妈哥嫂,给了她一顶只有十五片牛毛织品的小帐篷、八头雌牦牛和十五只羊。阿吉的婆婆也觉得脸有些烧,从他们少得可怜的牛群中,给阿吉分了一头瘸腿的雌犏牛和一头断角的公牦牛。雌犏牛特能下奶,公牦牛驮东西力气很大。于是,阿吉又在牧场里既干男人的活又干女人的活,还粗枝大叶地拉扯着大鼻子大眼睛大脑袋的次仁。

两年后,阿吉听到了男人死在他乡城头的噩耗。

这一年阿吉空置两年的房顶上长满了野草,阿吉开始给一些男人生开了娃娃。

阿吉的孩子在候鸟鸣叫声里长大,次仁能够放牧了,阿吉柳编房倒塌了。

一个晴朗的冬日里,阿吉家的羊群漫上了灰色的草坡。阿吉的大儿子次仁跟了上去,穿过羊群,继续往上爬,最后气喘吁吁地坐在山梁上,用一根干芨席草捣着牙缝。这几个月,他没有听到噶察村姑娘们的歌声,也没有见到阿卓姑娘的身影。

次仁站起来,对着一群羊说,再过三年,我就十六岁了,我要骑马背枪娶媳妇。

他继续对羊群说,这些日子里,我总是梦见噶察村的阿卓姑娘,你们给我说,你们梦到她了吗?

一只鸟从他头顶啾啾啾啾地飞过。他对鸟说,十八岁太远了,我等不了了,一到十七岁,我就要娶阿卓做我的妻子。

他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山上,一等就是三年。三年后,十六岁的他在山上,才会再一次听到阿卓姑娘的歌声。那时是的阿卓,刚当上噶察村洛桑的新娘。

噶察村大鼻子贡巴亚家的大儿子洛桑,比幸康村俏寡妇阿吉家的次仁大两岁。

次仁喜欢阿卓姑娘,洛桑也喜欢阿卓姑娘。次仁喜欢阿卓的眼睛和头发,喜欢阿卓的歌声。洛桑喜欢阿卓在油灯下影影绰绰移动的身姿。

有一天,洛桑想对他的阿爸说,他喜欢丰姿雍容的女人,喜欢脖子白净的女人,喜欢朗朗大笑的女人,喜欢身体在袍子里晃动的女人。

又有一天,洛桑催他的阿爸说,阿爸,我喜欢阿卓姑娘,我在天窗口看到了她的身影,你怎么还不去提亲呀?

阿爸说,儿子,你真的见到她的脸了吗?你娶了她,你的儿子也许拔不出刀子,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

阿爸说,你别给我绷着你那张傻乎乎的脸,我找人给你提亲就是了。

阿爸说,大家都说她长得好看,虽然我觉得她的眼神傻乎乎的,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你说好看,肯定好看,我今天叫人家去提亲。

洛桑从小在牧场里,很少回村子,十一岁后他替下父亲,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一个人放着半山坡的牛群和山梁上的羊群。

父亲被替下后,背枪骑马,跟着一些商队,开始做起了犏牛和茯茶生意。

十一岁的那一年,洛桑在山上,从其他放牧的孩子那儿,听到了他阿爸的一些故事。

刚开始许多男孩和女孩,喜欢把一只白狼和一只红豺,编进歌里肆无忌惮地瞎唱。唱着唱着唱到了洛桑阿爸的鼻子。

他们唱道,红豺死在了什巴沟的苏鲁丛中,白狼死在了他乡的城头。白狼梦见他的老婆怀上了豺狼的孩子,在一股白雾里,把红豺看成了一只马熊,支起抢叉子,点燃了火绳。白狼听到了大山的回声,红豺和白狼都死了,白狼媳妇的儿子出生了。他名叫次仁,在噶察和幸康间的山梁上放牧。

他们继续唱道,次仁在渐渐长大,他不像豺狼不像马熊,他像逡巡在故事之外的大鼻子。

有一次贡巴亚来到了牧场,十五岁的洛桑好奇地说,听说次仁和我的鼻子很像,听说次仁的阿妈长得很漂亮。

贡巴亚说,哦。

洛桑说,你不喜欢我阿妈,你喜欢幸康村的俏寡妇。

贡巴亚说,你阿妈是我的老婆。

洛桑说,你喜欢次仁吗?

贡巴亚说,我的儿子叫洛桑。

洛桑说,你不喜欢次仁的阿妈了吗?

贡巴亚,男人最喜欢的是刀、枪和命。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男人可以生很多孩子,但命只有一个,男人不能没有刀和枪。

洛桑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俏寡妇阿吉?

贡巴亚说,唉!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你咋还这么傻呢?

洛桑想,阿爸不须忌怕豺狼,还不去找俏寡妇,肯定那寡妇不比自己阿妈年轻,肯定没有歌里唱的那么漂亮,既不像鲜花也不像月亮。

洛桑想和次仁成为朋友,想知道次仁的阿妈,像月亮还是像鲜花。

后来,洛桑真的成了次仁的朋友,他翻过山梁,去过次仁家帐篷。洛桑看见次仁的阿妈既不像月亮,也不像花朵,洛桑看见次仁的阿妈站在冬日的帐篷外,用纺线锤纺着羊毛。阳光滑下她的头饰和黑发,滑过她的白净的脖子,滑进了宽大的皮袍。随着纺线锤的旋转,她的双胸在袍子里晃动,她的银耳环、镶有珊瑚的奶钩和腰带上的银饰,在熠熠闪动,有些耀眼,让洛桑浑身烧了起来。

贡巴亚再一次来到牧场的时候,洛桑拐弯抹角地跟父亲说了许多话,大概的意思是,父亲为什么不去找次仁的阿妈?

洛桑接着说,我不爱听那些烂歌,唱的全是花呀草呀月亮呀的,让人烦死了。花有什么好看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它们有银耳环和奶钩上的珊瑚好看吗?它们有冬天的纺线锤好看吗?

贡巴亚听完洛桑的话,脸转向门外,看着洛桑的母亲。洛桑的母亲站在羊圈边纺线,贡巴亚的眼从她的耳环移向奶钩,端起了茶碗,嘴伸到碗沿,复又直起脖子,放下碗,叹了一口气。

贡巴亚对洛桑说,儿子,你这样下去,长大后将一事无成。说完,又叹了一声。

贡巴亚的老婆比他大三岁,贡巴亚也喜欢漂亮的阿吉。

白狼打死红豺后,阿吉的牧场消失了。贡巴亚想到村里去找阿吉,贡巴亚足足想了好几年,始终不敢走进幸康沟。后来,贡巴亚听说阿吉又开始坐牧场了,而且他那凶悍而愚蠢男人,死在外地,他又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贡巴亚自言自语道,我不是要去勾引人家寡妇,我只是想去看一眼她的儿子,我想知道她的儿子到底像不像我。

贡巴亚接着自言自语道,一个寡妇,我就算要重叙旧情,又有什么错?更何况,她也许是我儿子的母亲呢,这个时候,我不去照顾她,谁照顾她呀?

这一天晚上,贡巴亚做了个奇怪的梦。

贡巴亚在自己家牧场里,睡在他老婆肥大的皮袍子里,梦见在一个恼人的下午,夕阳从绿色的麦浪,从飘荡在麦浪里的村子,一庹一庹地敛向开满红色绒花的山梁。他知道黄昏正在迫近,夕阳把山坡染成了橘红色,一个叫白狼的汉子从山路步行归来。

白狼徐徐下山。点点滴滴的繁星越闪越多,没有月亮。

白狼走到一张大门前,黑夜中伸出右手,他要推开大门,但好像不敢触碰门扇。他肯定担心门板上钉着陌生的门鼻,扣着陌生的钌铞和门锁。他肯定担心,他的手一摸到门扇或大锁,门会哑然碎裂,他的阳世和切巴沟,也就此碎了,碎成了一堆尘埃。

贡巴亚相信白狼陷入了担忧,贡巴亚不希望白狼伸出手。贡巴亚要说,那不是他的家,他家的房子早就卖给了同村的古汝。白狼不应该碰触那两扇门,他不该回到切巴沟里来。

贡巴亚看见一个女人从里面拉开了门。尽管没有月亮,贡巴亚能认出她是次仁的母亲。他还看见她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袍子,没戴任何首饰。他甚至看见了她脸上的红晕,她的脸比当年还要漂亮,明艳动人。

阿吉看见男人归来,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也不跟他打招呼。她穿过白狼的身体,径直走到了数步开外的贡巴亚前,冷冷地说,我的男人回来了,你怎么还站在我的门外?

贡巴亚说这是鬼魂,这是鬼魂来缠你了,你咋就一点也不害怕?

阿吉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说我的男人在避凶路上,被人砍了一刀,流血过多,渴得要死,所以一路走来,喝了蓝、红、黄、白、黑五种树叶下的泉水。第一眼泉水,喝没了他的声音;第二眼泉水,喝没了他的气味;第三眼泉水,喝没了他的影子和脚印;第四眼泉水,喝没了他的身色;最后的泉水,那眼黑树叶下的泉水,喝没了他的一切,我们伸手抚摸他,感受不到触觉。所以你认为他早已死去了,所以竟然敢在黑夜里敲我的门。

贡巴亚说我没有敲门。贡巴亚说这是古汝家的门,你现在只剩下几间柳编房了,听说那些柳编房快要颓圮了,几年后会从一丛杂草中腐烂下去。

贡巴亚说天快亮了,你回去吧,你的男人早就死了。你回去吧,我早就不想缠你了。你回去吧,这不是你家的房子。

贡巴亚说我也有枪和马,但不会胡乱杀人,不会抛妻弃子,遁逃异乡。

贡巴亚说你回去吧,天就要亮了,我的梦做到了头,你也会很快老去。

这时,天真的亮了,牛哞羊咩声吵醒了贡巴亚。

贡巴亚穿戴停当,走出帐篷,背着手,眺望着远处山梁上一道道乳白色的晨岚。然后进帐篷往褡裢的两头,分装开了酥油和干酪素。阳光照射到帐篷上的时候,他鞴好了马,返回村子里去了。

从那天开始,十一岁的洛桑也喜欢背着手眺望山梁。

一个夏日的中午,洛桑发现一群灿烂的蝴蝶,朝着山梁,翩翩飞去,一些零零碎碎的歌声也追了上去。他还发现,大量的风,也悠悠荡荡地跟上了了。后来,蝴蝶和歌声消失了,只有风在日复一日地爬着山坡,风里奔跑着阳光、雨丝或雪片。

有一天,雪片在山上落了一层又一层,风停了下来。十七岁的洛桑站在山洼积雪里,听见父亲在山下喊他回家。洛桑回到帐篷里,看见父亲盘腿坐在火塘边,吸着鼻烟。

父亲的鼻子凑向指甲盖上的鼻烟沫,一仰头,深吸了一气,从怀里摸出一片破氆氇,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满眼都是泪花。洛桑发现还不到三十六岁的父亲,睁着一双老年男人特有的疲惫而沧桑的眼睛。山下的男人就这么爱老,山上的女人还那么妖娆,这个世界真有意思。洛桑在走神。

父亲抹掉眼泪,把那片脏氆氇揣回怀里,对洛桑说,儿子,今天咱们回村子,今年咱在村子里过年。

父亲说村子里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你阿爸我都快到三十六岁了,该当爷爷了。

洛桑也知道自己的阿爸该当爷爷了,洛桑动了一下喉结,哑然地想道,次仁的阿妈也该当奶奶了,她咋就不见老呢?

十七岁洛桑就这样跟阿爸回村,在村子里过起了年。过完年,就该娶媳妇了。

藏历腊月廿五日那一天,洛桑的阿爸贡巴亚踩镫跨上了鞍背,洛桑踩着阿爸的脚,抓住阿爸的袍子,骑在了阿爸身后。父子俩从灌木丛中的小路,走进了蜿蜒在滚满土坷垃的冬日田间土路,回到了村子里。

五天后,切巴沟就要过年了。这是洛桑十一岁之后,第一次回村过年。村里的新年,比牧场繁忙和闹腾多了。煨桑,插旗,对歌,圈舞,跑马,射击,摔跤,举重,大象拔河……村里的新年让洛桑忙得不亦乐乎。洛桑发现自己原来很喜欢奔忙的日子,一忙起来,身上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新年里,洛桑出尽了风头。他不仅摔翻了所有同龄小伙子,而且用父亲的火绳枪射碎了那个最远的靶子。那是一根冰柱,支在山塆那一头,用枪瞄起来,比一根针粗不了多少。大家都朝着贡巴亚的大鼻子竖起了大拇指,纷纷说,你的儿子长大了,一定会给咱村带来数不尽的荣耀。

贡巴亚抹了一下自己的大鼻子,转过脸问洛桑,儿子,你看,村子里这么多的姑娘,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一个比一个漂亮。儿子,你喜欢谁给阿爸说,阿爸会找人去给你提亲。

洛桑摇了摇头。

洛桑想问阿爸,她们有歌里唱的那么漂亮吗?即使像歌唱那样漂亮,像花朵一样美丽,像月亮一样洁白,也不见得有什么动人的地方。洛桑知道,切巴沟布谷鸟一叫,漫山遍野地开起了鲜花,切巴沟春夏秋冬都能见到月亮,但他从未看见哪个男人真正喜欢看这些,不可能有男人喜欢守着这些东西,傻呵呵地过日子,而不去想山里山外的女人。洛桑知道,这里的少年都爱歌唱夜空的明月,都爱歌唱白昼的鲜花,甚至飞舞在鲜花丛中的蝴蝶和蜜蜂,但谁也不会真正去撩逗这些兀自荣枯盈亏的花月飞虫,他们只喜欢丰容靓饰、妖冶迷人的女人,只喜欢袍子里晃动着身体的女人,像次仁的阿妈那样的女人。

洛桑想到这儿,又朝父亲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一天晚上,村子里有人娶亲,洛桑他们去他家的天窗口唱歌。洛桑正趴在天窗口,唱一首祝福吉祥圆满的雅歌时,看到了一个丰姿绰约的姑娘。

这个姑娘叫阿卓,和洛桑同岁,洛桑要阿爸给他娶阿卓姑娘做媳妇。

其实贡巴亚也知道阿卓姑娘,他记得她小时爱淌鼻涕,后来出落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高挑的身材,闪烁着一双大眼睛。虽然身材高挑,虽然有一双大眼睛,虽然大家都在夸她的美貌,贡巴亚仍觉得她算不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贡巴亚发现她脸上的那双眼睛太大了,有些对不住鼻子和额头,甚至有些对不住那张脸盘。那么些个五官,凑在那么一张脸上,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傻乎乎的脸镶在疯长的身子上头,镶成了一个傻大个子。

贡巴亚的老婆比他大三岁,当初他没有看出自己老婆漂亮还是不漂亮,只是觉得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不怎么激得起他精力。后来渐渐发现,他的老婆不仅不好看,而且是那种跟心灵手巧不沾边的女人。贡巴亚当初有些伤心,便在村外找开了许多相好。贡巴亚边和相好们勾缠,边想道,他这一辈子亏就亏在娶老婆上,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漂亮的女人,把自己的人生遗憾都剜回来。贡巴亚知道,漂亮姑娘都喜欢精于骑射的小伙子,好姑娘家的父母都喜欢勇敢上进的小伙子,贡巴亚按这些要求精心培养着他的洛桑。洛桑也很争气,放牛羊,村里村外有口皆碑,摔跤、骑马和射击,样样都能叫人啧啧赞叹。

贡巴亚决定,抢在今年春耕前,给洛桑娶一个好媳妇。贡巴亚觉得丹真家的阿珠,罗赛家的阿桑,江边家的阿拉,都好看、懂事、麻利、聪明,都是好人家的好姑娘。贡巴亚把她们都指给了洛桑,并一一地罗列了各自的优点,但洛桑无动于衷。贡巴亚叹惋着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贡巴的老婆是父亲包办的,贡巴亚不想逼着儿子娶个他不喜欢的女孩,一个男人一生要和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干什么都没有劲儿,枪瞄不准靶子,马骑不出精气神。

贡巴亚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喜欢傻大个子阿卓的理由,便跟儿子谈了一次的话。

洛桑说,阿爸,我就喜欢好看的女人,我要娶阿卓姑娘,你赶紧找人去提亲,提迟了,会被别人聘走了。

贡巴亚说,她哪里好看了?人家都说她的眼睛和鼻子凑在一起,让人看着不舒服。

贡巴亚说,人家都说阿卓像个傻大个子。儿子,这句话你可别给外人说啊。

贡巴亚说,我曾说过,阿卓的哥哥连刀子都拔不出来,他自知没脸呆在切巴沟,背着背架,涉过陌生的河流,到陌生的山沟里讨生活去了。

贡巴亚说,油灯下看不清楚,明天抬弥勒佛转村的时候,你再细细地看一下,如果你在白天看着也想娶她,阿爸就叫人提亲。

第二天,抬着弥勒佛像转村子的时候,洛桑从队伍后面一直往前挤,一直挤到离阿卓不远处,细心地观察着阿卓。他看见了阿卓婆娑的身材,看见了阿卓镶满氆氇边饰的新皮袍,看见了阿卓的头发、腰带和奶钩。这时阿卓回了一下头,洛桑看见了阿卓的一双银耳环,坠在银耳环上的蜜腊。洛桑的脸有些烧,心在怦怦怦地跳,脚步有些踩不稳了。

转完村,天还没有要热起来的意思,雪很少,风依然刮脸。这时候奶牛的奶水也很少,甚至干了,牧场里清闲起来了。而在村子里,大家为春耕,开始忙碌起来。切巴沟人秋天割完庄稼,给牛套上犁具,地要耕一遍,把麦茬埋做了肥料,翻出了大块大块的土坷垃。现在男女老少都走进各自的地里,用木柴烧上一堆堆火,火周围把那些土坷垃磊成了倒扣的木桶状,上面倒上一背篓从林里挖来的落叶,烧制起了肥料。田地都在离森林近很的谷地,或林间台地上,所以去林中挖来厚厚的有些发腐的松叶,并不费劲。

谁说不费劲,但人们不怎么喜欢消耗自己的身上的力气,不想把那些干的、正在腐烂的松树落叶,装在牛毛袋子或背篓里背到地里去,而要让一群群牦牛去驮。

春耕前,牦牛不仅要驮烧土坷垃的落叶,还要把家里的马厩、牛棚、猪圈和茅厕里的肥料,以及牧场里的牛羊粪,都要装进大牛毛袋子,驮向各自的地里,倒成一堆堆,用一层薄薄的土包起来。二月里,运肥料的驮队在一条条山沟里川流不息,人们骑在马上,赶着各自的驮队,显得神采奕奕,好像运的不是一驮驮肥,而是整袋整袋的金圪塔似的。

烧土坷垃和运肥料,有先后之分。正月底驮落叶烧土坷垃,二月中旬过后,才会去运肥。正月廿八的田地里升起了一股股浓烟,山沟上空浮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霭。

等烟雾彻底散尽,已是二月初三了。这是一个天照吉星、地会瑞祥的日子,大鼻子贡巴亚给洛桑娶了媳妇,爱唱歌的任性的阿卓变成了新娘。

没有娶儿媳妇的时候,贡巴亚一年到头显得很忙碌,他既要耕田和收割,又要跟着洮州回民、蒙古人和康巴人跑生意。所以他的大多数地借给了亲戚朋友,而剩下的那些,虽然种上了青稞、燕麦或芫根等作物,但锄地和薅草等活也要交给了别人。人家给你锄了青稞(要锄一次)和芫根(要锄两次)地 ,又薅了青稞抽穗时新长的杂草,你得把三分之一的收成分给人家。

现在,娶了儿媳妇,洛桑两口子要管牧场了。贡巴亚的老婆带着两个丫头可以回村子侍弄庄稼,不需要再从别人手里买粮食和饲料了。贡巴亚家突然勃发出了盎然的生机,烟囱里的烟冒得很温馨,两个丫头为驮运肥料,拾掇起了牛毛袋子、牦牛驮鞍和各种绳子,老婆把屋里屋外拾掇得井井有条。贡巴亚走在村巷里,知道春天就要来了。

洛桑送走阿妈和妹妹,回到帐篷里,发现帐篷忽然变大了。怎么这么清寂啊,怎么多出来了一个阿卓啊?洛桑对傻杵在灶塘边的阿卓说,天不早了,他要上山去看牛羊了。

洛桑撇下阿卓,一口气爬到了山脊。这几天没有下雪,他从枯灰色的山脊,翻向幸康沟一面,俯瞰着森林和草坡,他想见到次仁家的帐篷。洛桑想,次仁家的帐篷这时肯定冒着炊烟,次仁的阿妈肯定站在帐篷外纺线,冬天的太阳肯定照着她的耳环、脖子和奶钩,冬天的太阳肯定落在她的袍子上,袍子里的次仁阿妈肯定很温暖,纺线锤一转,她的身子在袍子里动起来。

我现在有了老婆,我的老婆也戴着耳环和奶钩,穿肥大的羊皮袍子,在我家的帐篷里纺着线。洛桑自言自语道。

但是她一点也不像俏寡妇阿吉,阿爸说过,她是个傻大个,我逼着阿爸给我娶了个傻大个。洛桑自言自语道。

那个油灯下影影绰绰的阿卓,那个村道上顾盼生姿的阿卓,怎么一娶进家里,变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大个子呢?山梁上洛桑想到这儿,双手摁住了正在扑闪扑闪乱跳的太阳穴。

洛桑和阿卓的日子进入了春季。这个有气无力的春天,给小两口子带来了无尽的烦恼,春风吹得慵懒而粘滞,布谷鸟叫得聒噪而闹心。洛桑不知道为什么要娶阿卓为妻,阿卓不知道自己父母对她的婚姻为啥这么不经心,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嫁给了身边的这个人。

季节在固执地走向深绿色,切巴沟各村牧场都搬到了各自的夏季驻地,噶察村洛桑家和幸康村次仁家,朝着各自的山沟深处骈行迁徙,双双离各自的村庄更远了。

十六岁的次仁把牛羊赶向草丛,自己仰躺在一簇簇野花间,闭上了双眼,想做一个美丽的梦。

过了许久,他发现这个忧伤的中午,自己睡意全无,做不成任何梦了,便又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一朵白云静浮在天际,一些虫子在空中飞出了许多紊乱的金线。

他好像隐隐听见有个姑娘在唱歌。他记得三年前,自己在山梁上听过,噶察村阿卓唱的一首首山歌。那时候他十三岁,阿卓十五岁。阿卓当时会唱各种各样的小调,把次仁唱给她的那些撩人的歌词,被她拆得七零八落了,拆成了一个个毫无情趣的废话。他俩在山上对歌那些季节里,阿卓已经长成了一个含苞待放的姑娘,在她的眼里,次仁只是个放羊的小屁孩,想进入打情骂俏的年龄,还得费他阿妈的十几袋糌粑呢,他要真正懂得他的那些春意萌动的歌词,还得穿过成百上千的阳光和月光呢。

她对他唱道,别唱那么多的金莲花和银莲花,别唱那么多的杜鹃和孔雀,羊羔的日子里,只会有青草和清水,等羊羔长大了,金莲花和银莲花早已凋谢,杜鹃和孔雀早已远飞,母羊也嫁到山外的草地上去了。

第二天,阿卓果真如歌中杜鹃和孔雀一样,悄悄地飞走了。次仁听人说她从此不放牛羊了,牧场里有她的哥哥放牧,姐妹挤奶、煮酪素和打酥油了。次仁听人说,她回到村子里去了,她要帮她的阿妈,锄地、薅草和酿酒了。次仁知道,他今后可以继续在山梁放牛羊和唱歌,继续看金莲花、银莲花、绿绒花、狼毒花、须弥芥、紫堇花、八角莲等等的野花,成百上千种恼人的野花,继续听布谷、雪鸡、马鸡、麻雀、百灵、乌鸦等上百种野鸟的聒噪,十三岁的次仁伤心得想哭,如果他不是男子汉,如果他没有咬紧了牙关,如果他没能把泪水逼回眼睛里去,他早就哭出来了,让山上的花草、飞鸟和牛羊看走了他的笑话。

他不能丢人现眼,他在山梁上看见山的斜影,呈锯齿形扑倒在谷地上,并缓缓爬上了山坡,他便赶着牛羊回家了。等阿妈挤完了奶,全家人在火塘边喝开了掺有牛奶和干酪素的粥,次仁问阿妈,阿妈,你本来是噶察人,为什么要嫁到幸康村来?

阿妈说,因为你阿爸喜欢我,因为你阿爸想让我给他生个叫次仁的男孩。

次仁说,我阿爸为什么喜欢你?是不是因为你有箭杆一样的身材,启明星一样的眼睛?

次仁想说,噶察村的阿卓姑娘有箭杆一样苗条的身材,启明星一样明亮的眼睛。

次仁想说,你如果没嫁到幸康村来,我就是噶察人了,我能天天见到阿卓姑娘。

次仁说,阿妈,你什么时候给我买枪和马呀?

阿妈说,等你长大了。

阿妈说,等长到十六岁了,你就是村里的一个男丁,阿妈给你买枪和马。

次仁想说,我听人家说,我不是那个叫白狼的幸康人的儿子,我听人家说我的阿爸叫红豺。

这些都发生在三年前。三年过去了,次仁家的牲畜数量又翻了一番。阿吉说,她们家的老大长大了,她要卖掉三头牛和十只羊,给老大买一匹大黑马、一套鞍辔和一把火绳枪。

次仁听完阿妈的计划,赶着牛羊上山了,仰躺在山脊花丛中,想做一个美丽的梦,想梦见一个叫次仁的汉子,骑马背枪,在陌生的森林里,邂逅一个名叫阿卓的姑娘,像故事里的王子,在一片森林里找到了倾慕已久的公主。

次仁仰躺了许久,睡意全无,听到了阿卓的歌声。次仁看着低处的飞虫和高处的浮云,发现自己产生了幻听。次仁爬起来,站直了,双掌轻拍着双耳。次仁没有拍掉幻听,那声音越加清晰和真切起来。

次仁抬头,看了一眼散漫在山上的牛羊,接着扬起脸,看了一眼煌煌地悬在头顶的太阳,闭上了眼睛,在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幻视中等待着幻听渺茫散去。阿卓的歌声反而清晰起来,次仁想去噶察那面的山坡,想听个究竟,想找个噶察村的牧人,打听阿卓的近况。

次仁在越来越清晰的歌声里,朝噶察沟方向走去。

次仁沿噶察沟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下山时,歌声戛然而止。次仁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一个噶察村牧人的脑袋,从灌木丛中冒了上来。那人手里拎着一顶毡帽,走出灌木丛后,爬了几步,停下来,戴上了毡帽。他戴毡帽的这一瞬间,次仁认出了他。

他就是噶察村贡巴亚家的洛桑。

次仁早就听说,自己不是那个叫白狼的汉子的骨肉,他可能是一个叫红豺的噶察人的私生子,也有可能是一个叫大鼻子的噶察人的种子,他说不定是这个头戴毡帽的洛桑的兄弟。次仁十四岁那一年渐渐明白,自己也许有三个父亲;那个叫红豺的,被人当做熊一枪崩掉了;那个叫白狼的,杀了人后,扔下怀胎八个月的次仁阿妈跑了;那个叫大鼻子的,既没有死,也没有跑,没心没肺的活着。次仁讨厌红豺、白狼和大鼻子,不相信他们是自己的父亲。莲花生生自莲花,阿达拉姆生自吉祥草,偏偏他次仁为啥要有个父亲?次仁家连房子都没有,为啥还要有个父亲?

次仁讨厌大鼻子贡巴亚,所以也不怎么喜欢这个洛桑。但这些年来,次仁从未暴露自己对他的不喜欢,因为洛桑曾说他喜欢次仁,他想成为次仁最好的朋友。洛桑甚至一本正经地跟次仁说过,次仁的阿妈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次仁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孩。次仁听完这些莫名的奉承话,幽幽地想道,这个洛桑要是阿卓姑娘,那该多好啊。

次仁转身,朝上坡爬了五步,又停下来,坐下等满脸通红的洛桑噗嗤噗嗤地爬上来。

洛桑爬到次仁身边,坐下,没话找话地说,我在灌木丛中,就已认出是你。

你真有眼力劲儿。次仁干巴巴地说。

洛桑说,我家是昨天搬到夏季牧场来的。

次仁想说他家也是昨天搬来的。次仁正要开口的时候,又听到了阿卓的歌。

洛桑说,是我家的傻婆娘。

次仁说,不对,这是阿卓姑娘,我听出来了,这是阿卓姑娘在想她的哥哥了。

洛桑说,想她不敢拔刀的哥哥。

洛桑说,现在她是我的媳妇,今年二月份娶的。这个傻婆娘,她真可怜,她哥哥连刀子都拔不出来。

洛桑说,很长时间没有去你们家了,你阿妈好吗?你可真有福,有那么好的阿妈,以后不会稀里糊涂地娶个傻女人,你不会娶一个鼻子和眼睛凑不到一起的老婆。你真有福气。

次仁说,我阿妈很好,她说今年要给我买枪和马。

次仁说,到时我要骑马去山外,把你老婆的哥哥找回来。先把她的哥哥找回来,再用枪崩掉一个人。

次仁问,你知道,到时我要杀的人是谁吗?

洛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想知道,我自己的不如意事够多了。

阿卓边锄芫根地边唱歌的日子里,把一坛酒拴在绳子头的日子里,阿卓不知道,幸康村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小次仁,长成了一个俊朗的小伙子。阿卓想,这才三年的工夫,自己走过了檐廊下浅唱低吟的时光,走过了油灯下摇曳生姿的时光,变成了一顶帐篷里的女主人,而那个浓眉朗目的次仁,也悄然长大了,想养一匹烈马了,正在置办着鞍辔和火绳枪。

阿卓问她的男人,你说幸康村俏寡妇的儿子,急于买枪买马杀人了?你说他那么小的身躯里,咋就装着那么大的愤怒呢?

洛桑一面剥着一只被狼咬死的羊,一面嗯啊地应付着老婆无厘头的发问。

阿卓说,我现在见不得鲜羊肉,我一见它就想吐。

洛桑说,我已经邀好了,三天后次仁会来咱家做客,到时你直接问他。

阿卓说,我一见到血淋淋的羊肉,直想吐,我这几天特别想吃酸菜。你知道吗,你今年就要当阿爸了。

洛桑说,女人一当阿妈,就变得好看了。

洛桑说的是心里话。洛桑娶媳妇后,才发现自己确实看走了眼。他的新媳妇不怎么像从天窗里看到的那个阿卓,也不怎么像转村道上回头的那个阿卓。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个阿卓的眼睛和鼻子有些碍眼,身材过于干瘦,越看越不舒服。

洛桑叫媳妇在帐篷里走了几步,看她像不像的油灯下的阿卓。洛桑在她提着奶桶出门时,喊过好几次,她每次回头,一点也不像转村道上的那个阿卓。洛桑看见了银耳环,看见了坠在耳环上的蜜腊。洛桑觉得如果不是这张脸,也许她和转经路上的阿卓有几分相像。洛桑为阿卓的这张脸,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叹息罢,洛桑使劲地回忆着转村道上的那张脸。洛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发现自己脑仁有些痛,脖子有些梗,就是想不起转村道上的那张脸。

有一天晚上,洛桑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孩子似的,噌噌噌地爬到了他家锥形帐篷天窗口,掀开天窗苫子,俯视着火光下忙碌的媳妇。洛桑被烟熏得冒出了眼泪,咳出了声音,也没有看到那个油灯下摇曳婆娑的阿卓,反让他的媳妇吓得惊叫了一声。

洛桑终于伤心地承认,父亲的劝告非常有道理,他娶的这个老婆一点也不漂亮。

有一天,洛桑给一个朋友吐出了心中的苦闷。那个朋友说,怎么不漂亮了?人家都说阿卓是咱村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你没听见史诗里怎么唱的吗?双眼像启明星,身材像竹条,你老婆就是那样的大美人,村里的年轻人们都羡慕你艳福不浅呢!你媳妇这样的美人不好看,在你心里,什么样的女人才叫好看呢?

洛桑说,美人?她美在那里了?像次仁的阿妈那样的女人,才叫美人呢。

朋友说,你说谁好看?哪个次仁?噶察村有好几个次仁呢。

洛桑说,我说的是幸康村的次仁。幸康村也有好几个次仁,我说的是俏寡妇阿吉家的次仁。

朋友说,你说的是俏寡妇阿吉?人们都说,她是切巴沟最漂亮的女人。我却认为不见得,更何况她快要老了。两三年后,她就当奶奶了,再过一半年,她都四十岁了。

朋友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喜欢那种女人,等你媳妇生了孩子,她就变成了那种女人。

洛桑的朋友嘴不牢靠,他离开洛桑的帐篷后,他们的谈话,随着一绺轻气,从牙缝间漏出去了。洛桑守着明眸皓齿、身材高挑的媳妇,想着幸康村俏寡妇的秘密,被阿卓的父母哥嫂都知道了,被全噶察村知道了,被全切巴沟知道了。阿卓的阿妈想,过不了几个月,连卓尼船城里的人也知道了,变成了土司官寨里的笑料。

阿卓的母亲越想越来气,自己家的宝贝闺女,叫大鼻子家当成了一片破氆氇,一口破皮袋,一把羊粪蛋。她先骂亲家和媒人,再骂自己的女婿和丈夫,最后骂开了她自己。她骂自己是傻子瞎子,把白昼当成黑夜的人,把青稞看成燕麦的人。她骂完许多该骂不该骂人,斩钉截铁地说,她现在要去牧场,要把女儿带回来。

阿卓的阿爸深刻自责完,对阿卓的阿妈说,听说女儿已经怀上了,咱还得从长计议。

这些日子里,只有洛桑一个人不知道,他见不得人的心思,在全切巴沟传得沸沸扬扬了。洛桑还等着媳妇给她生孩子呢,还等着生完孩子,媳妇变成阿吉那样的女人呢。

这些日子里,洛桑跟着次仁,去过好几次阿吉家。次仁也跟着洛桑,做过好几次阿卓的客人。洛桑对阿吉说,他和次仁成了最好的朋友。次仁对阿卓说,他今年要买一匹马和一杆枪,他要用枪崩掉一个猪狗不如的人,他要骑着马去找回阿卓的哥哥。他对阿卓说,我知道你心中的委屈,我不想让你长时间地唱伤心的歌,流伤心的泪。

阿卓对次仁说,你真的长大了,你这么漂亮的男孩突然间长大了,会成为祸害的。

次仁说,我早就长大了,你就是不相信。这三年来,你到哪里去了?

阿卓说你既然早就长大了,为什么没来提亲?

时间很快进入了秋天,阿卓的肚子在袍子里丰盈起来。洛桑朝阿卓摇了摇头,说,不像,一点也不像。

他们刚搬进秋季牧场,阿卓对洛桑说,听说,山那边的次仁家阿妈,给次仁买了枪和马。

洛桑想去看次仁的烈马和火绳枪。这一次阿吉给洛桑说了许多话,洛桑从她脸上看出了灼人的红晕。阿吉对洛桑说,她的大儿子终于长大了,这些年她容易吗?她一个人拉扯这么多的孩子,她连一院房子都没有,她容易吗?

当年古汝胡须上粘着鼻烟粉末,给她告诉白狼的死讯后,她恍惚了好几个月,然后生起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其中存活了三个女孩和两个男孩。他们的父亲是谁,阿吉总显得讳莫如深,只会说是男人,是切巴沟的男人。大家都在瞎猜,猜出了各种各样的面孔。

阿吉对洛桑说,如果不是什巴沟那只该死的熊,她的男人和白马,不会随白雾飘走了。结果该死的熊没有死,不该死的红豺稀里糊涂地死掉了,她的男人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六年过去了,那只该死的熊,还活着呢,听说它还祸害着什巴人,等她的次仁练好了枪法,会去什巴沟一枪打死它。

洛桑说,他是全噶察村枪法数一数二的人,他阿爸的那匹大红马,也是全村最有名的走马。

阿卓的肚子挺得很大了,她提着空奶桶走出帐篷,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走近了待挤的雌犏牛。怀胎八月,还要蹲在牛肚子下挤奶,阿卓显得很吃力,好在已到隆冬,大多数雌犏牛干了奶,剩下的几头,奶水也不多了。

幸康村俏寡妇阿吉的长子次仁,两个月前就已经背上了枪,骑上了一匹大黑马,这时候跟着一脸胡不拉茬的古汝叔叔,正走在蒙古草原上。次仁出发前来到洛桑家帐篷里,给洛桑家的阿卓说了许多暖心的话。

次仁说他先要去漠北,一面查明自己阿爸到底去没去过那里,一面打听阿卓家哥哥的下落。次仁说如果在阿尔泰找不到她哥哥,过年了,他会去别的地方继续寻找。

次仁的阿妈去年问了棍噶扎拉参,也问了他从漠北带来的那些随从,他们都说,当年攻打塔城,确实死了好多的人,但其中绝对没有一个叫白狼的人。次仁的阿妈发现她在说傻话,除了切巴沟人,谁还知道那个没良心的叫白狼呢。她马补充道,也许在你们的那个塔城,给他取了别的外号,他早就不叫白狼了。他的真名村里人都快忘了,连他儿时最好的玩伴都快要忘了,幸亏我记得牢。他婴儿时叫次旦,两岁时得了一场大病,村里的红教咒师给他改了名字,他的新名字叫贡保。他们说当年在漠北一带确实有个叫贡保的人,在一次战斗中被叛匪砍下了马背,但他是个蒙古人,外号也不叫白狼,还有年龄也比她的男人大得多。他们说棍噶扎拉参当年给那个蒙古贡保做过往生仪轨,他死在三十七岁的本命年,而阿吉男人那时只有八九岁。

次仁对阿卓说,他为找到自己阿爸和阿卓的哥哥,要走遍漠西蒙古大地。他听说蒙古地方广袤无垠,草原悬空,天幕四垂,几乎能比得上传说中转轮圣王的国土。

阿卓的哥哥叫拔不出刀子的多尔杰。阿卓说,她的哥哥不会去蒙古,她的哥哥肯定先去了拉萨,然后又去了别的地方,应该在雪域大地上的某一座伽蓝里,研习着艰深的五部大论。次仁说等他从漠西回来,要走遍整个雪域大地,要朝遍大大小小的寺院和山中静修院,一定要把阿卓的哥哥带回来。阿卓说找到了就行,不必忙着带回来,我不希望他回到这个地方来,这里的女人骚动不安,男人背枪纵马,男女都火急火燎的,不叫人安生,这里有什么好?我希望他在一座寺院里念着佛经,也希望他在一顶帐篷或一个村子里,跟一个贤惠的女人,养育着一群活泼的孩子。次仁说,到时他要走遍上部的阿里三围、中部的卫藏四茹和下部的多康六冈,走遍整个藏地,要找到阿卓的哥哥,哪怕累垮了上百匹马,走出了一脸的皱纹,也要找到阿卓的亲哥哥多尔杰。

后来,次仁跟着古汝叔叔,迎着秋天的日渐干冷的风,到传说中的蒙古大地,运驼毛毡子去了。阿卓继续唱着她那忧伤的长调,歌里的人,不再仅仅是一个宁静的温暖的少年,时常会晃出一个浓眉朗目、鼻梁俊秀的男孩,那个男孩骑着黑马,背着一杆火绳枪,在开满金莲花的草滩上,朝阿卓走来。冰冷干爽的天空中飘开了雪花,溪水边结开了细细的锯齿形薄冰,阿卓继续唱着忧伤的歌儿。阿卓的*********在山梁上,俯瞰着雪雾缭绕的幸康沟。他想,这时候的阿吉家帐篷里,肯定烧着一堆大火,火塘边的奶茶壶吱吱地开了。

雪还在下,洛桑把牛赶下了山坡。步履蹒跚的阿卓,提着空奶桶走出帐篷,艰难地蹲进了一头雌犏牛肚子下。

过完年连续半个月,天气晴朗,已经当上父亲的洛桑常在山坡上放牛。他有时候爬上山梁,俯瞰着幸康沟。正月十六日,干爽浩荡的风吹过山谷,幸康村的松涛在嚯喔嚯喔地轰鸣。要是在十几天前,风一定会让松林抖出大片大片的雪浪,但这时树上的雪已彻底消失,浩大的风只能刮出嚯喔嚯喔的空响。洛桑抬望眼,看着远方天际几抹浅浅的云,觉得生命像没有雪花的天空一样,早已变成了一副空空荡荡的皮囊。想到这儿低下了头,他从自己的影子判断出,这时还不到中午,便自言自语道,还早,还早。洛桑自言自语着,发现大风已经涌上了山梁,赶紧闭上了眼,听着正在呜呜地冲刷自己身体的声响,默默地蹴就下去,旋即又站起来,伸展双臂,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逢,歪歪斜斜地朝幸康沟一面跑去,洛桑快要飞起来了。

过了许久,风才停下来,洛桑发现自己居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山坡,快要走进幸康沟的森林了。

自从次仁跟着古汝远走蒙古后,洛桑没有去过阿吉家。代替次仁放牧的是他的弟弟和妹妹。两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放着牛,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放着羊。洛桑想和他们成为朋友,做了各种努力,始终没有成功。他们三个口径一致地说,他们的哥哥骑着马背着枪,找他的阿爸去了。他们的哥哥不管找不找到他的阿爸,回来后要开枪崩掉一个人。洛桑问他们为什么要崩掉那个人,他们说不知道。洛桑问要崩掉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们说不知道。洛桑说,什巴沟里有一只熊,它专吃小孩子,你们的哥哥是不是要崩掉它?他们说,他们的哥哥不打猎,只杀人。洛桑听得毛骨悚然,听见三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居然说出了这种血淋淋的话,居然会口径一致地说,不打猎、只杀人这样的话,觉得这个世界正在飞速变坏,离天崩地裂之日不远了。

那些日子里,洛桑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洛桑看着喂奶的老婆,知道再生十个孩子她也变不了阿吉,洛桑接着想起了阿吉家孩子们的那些话,感到阿吉离他越来越远了,感到世界马上就要抛弃他。洛桑想抓住正在遁逃的阿吉。洛桑想,无论如何,在开春前再见一次阿吉,要鼓足勇气,把封闭了多年的心扉大胆敞开给她看。

这一天,他从山梁走下去,窜灌木,穿松林,来到了阿吉的帐篷前。阿吉没有他预想的那样站在帐篷外纺线,阿吉家的牧獒狂吠起来,阿吉最小的女孩跑出来,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帐篷里去了。洛桑朝帐篷走去,阿吉家再也没有人出来看他,牧獒叫哮得更凶了。洛桑算是阿吉家的熟人了,但这个畜牲一直认生,甚至有些欺生。它边吠边朝上蹿跃,铁链一扽一扽的,铿啷铿啷地响,木桩也好像要晃动起来。洛桑有些恼怒,大步流星地走到帐篷门口停下来,肃立了一阵子,然后掀开门帘躬身迈进去。

阿吉在给孩子们的靴子换靴腰,帐篷里清灰冷灶的,茶壶上落着一层白灰,靠着冰凉的灶石。

洛桑说,我来了。阿吉没有回话。洛桑说我来了你们咋不迎一下。阿吉说,我家次仁到蒙古去了,找他的阿爸去了。洛桑说我知道,说我今天有话说你听我说。洛桑鼓足了勇气说了许多话。

阿吉说,我都能当你的阿妈了。阿吉说你的阿爸叫大鼻子贡巴亚吧?有人说,他是次仁的亲生父亲呢。什么?不可能?谁说不可能?

阿吉说如果我再生个儿子,他该叫次仁什么?叫哥哥还是叔叔?

阿吉说你和你爸是同一个德行,想把一副破马鞍架到好几匹马的脊背上去。

洛桑发现自己的舌头有些发硬,他艰难地说,你别当着我的面骂我阿爸。

洛桑说到了夏天,我要去什巴沟,打死那只熊。

哪只熊?

你说过的那只。

我说过什巴沟有熊吗?即使当年有,早就老死了。

洛桑站在帐篷门内侧,一直没有坐。洛桑说,我有全噶察村最好的马和最好的枪。洛桑说完拨开门帘走了。

布谷鸟就要鸣叫的时候,幸康村古汝和他徒弟次仁两人,骑着马背着枪,从遥远的蒙古回来了。他们除了三驮驼毛毡子外,所有的货都卸在了洮州旧城热合曼处。热合曼是当年买过隆智犏牛的穆萨的孙子,现在开着洮州旧城最大的商行。师徒俩一回到村子,次仁片刻也没有停留,骑着马来到了自己家的夏季牧场。

阿吉终于盼到了自己的儿子,给他温了半壶从村里拿酥油换来的酒,煮了蕨麻猪肉。阿吉家的帐篷里飘散开了酒香和肉香。

次仁知道母亲一定会问父亲的消息,他看着母亲迫不及待的脸说,我这次什么都没打听到。

次仁说在整个阿尔泰(今阿勒泰),所有的牧人都听不懂藏语,承化寺里的几个和尚会说一点点藏话,他们说,他们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外号叫白狼的贡保。

次仁说,他这次努力学蒙语,学会了百来句话,但在回来的路上几乎忘干净了。刚离开承化寺一带,就忘掉了好几句;走到青海湖畔时,已经忘掉了大部分;走过拉卜楞后,只会说十来句;回到切巴沟,只记住了三句话。次仁说古汝叔叔倒说得很流利,他每到一处,向人家打听了阿爸的下落,所有的人耐心听完古汝叔叔的话,无一例外地摇开了头。

阿吉说,这么说,你虽然不会说他们的话,古汝叔叔帮你打听了,如果那些地方真有你阿爸的消息,他肯定给咱打听清楚的。

阿吉说,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说一句古汝叔叔。是他当年说,你的阿爸在死在那座城头的,那座城叫什么来着?

次仁说叫塔城。次仁接着说,我也问过了古汝叔叔,问他当年在哪里听到了那个可怕的消息,他说不记得。我接着问他,那他记不记得是他把那噩耗带回切巴沟的,他说他有些印象,好像当年跟你说过那样的话,但说的那些可不可靠,他也吃不准了。

第二天,次仁来到洛桑家,把这次去蒙古的经过,聊了一整天。洛桑听完,知道他既没有打听到白狼的消息,也没于学会蒙语。洛桑大度地指了指自己的老婆问次仁,也没听到她哥哥的消息?

洛桑问次仁时,想起了次仁家帐篷外欺生的牧獒,帐篷内落满白灰的冷茶

天理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才对,但因这一年雨水太多,大家都感觉不出来。大家都说,这个夏天有些古怪,明明它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身边,我们就是感受不到。山上的青草已经长得老高了,草丛里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布谷鸟也在耳畔布谷布谷地叫唤个不停,我们就是感受不到夏季的温暖。这个夏季好比一粒透明的尘埃,分明和我们呆在一起,我们就是不相信它在我们身边。

这是个阴风扑面、细雨斜飞、白雾磅礴的夏季。

洛桑牵着马,走在什巴沟脑的杜鹃木丛中。他相信自己现在的位置,就是当年红豺看见马熊的地方,也是白狼放一枪后彻底消失的地方。白雾像触手可及的羊毛,一团一团地朝他滚来。相传一个焦渴难耐的人走在沙漠上,会看见波光粼粼的河流,会听到潺潺的水声,那时候,他的生命正要离开脚下的土地,飘向另一个世界去了。相传一个人在浓雾中走的时间太久了,双脚会被数天前的各种梦魇控制,莫名其妙地走进来时的路,让他目睹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帐篷甚至房屋。山路不平,长满了叫做苏鲁的小杜鹃,洛桑疼惜大红马,没有骑,牵着继续向前跋涉。洛桑看见一头头牛朝他走来,是自己家的白额大犏牛、花背雌犏牛和白肚子牦牛。

洛桑发现自己居然走回了噶察沟。从什巴沟沟脑走噶察沟牧场,需要涉过十几处河水,如果是步行,得走将近一天的时间。可今天就是吊诡,没有走半顿茶的工夫,没有走出开满白花的苏鲁丛,像梦游般回到了噶察沟。几头牛又被大雾吞没了,洛桑想放快脚步靠过去,但马扯着缰绳不肯跟上来。一股股白雾扑面而来,洛桑被马拖累得步履维艰,只听到牛哞声,看不见牛的身影。洛桑口里发出了吆喝牛的声音。洛桑的声音在白雾里盲目游荡,洛桑停下脚步,气沉丹田,要扯开嗓门发出一声震聋发聩的声音时,听到雾气里有人在嘀嘀咕咕地说话。那些人在说,别打死了,要活捉。

洛桑听出那是什巴人的声音。那时的藏地情况,一个上师传一门教派,一条山沟说一种方言,切巴沟各村方言间有细微的区别。洛桑听见那些人的话里,含着什巴人特有的音节、词汇和腔调,洛桑听见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们在说要活捉盗牛贼。洛桑知道许多什巴人从白雾涉着苏鲁,朝他围拢过来。洛桑又看见了那几头牛,看见了白额大犏牛、花背雌犏牛和白肚子牦牛,看见了白肚子牦牛背后一张张什巴人的脸。

洛桑知道什巴人抓盗牛贼来了,洛桑知道什巴人把他当成了盗牛贼,赶紧转身跑去飞跨上鞍背,踩稳了马镫,拽缰调头,策马奔驰起来。他管不了苏鲁木的缠阻和马蹄下的糟糕路况,双脚拍击着马肚,左手猛抖着缰绳,在半山腰疾驰。他发现他像一枚游弋在狂风中的树叶,在泠泠浓雾间载沉载浮,盲目而迅速地移动。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失去了支撑,从雾气中跌落下去,犹似一只从云中击落的飞鸟。他甚至听到了某一庞然大物的滚破声。他慌忙之中右手抓住了一把苏鲁,左手也随之攥紧了一簇红景天,双脚也很快找到了支点。他想爬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早有人从雾中扑出来,摁住了他的双肩和后脑勺,摁住了他的脊背。他知道自己被什巴人抓住了,大声喊道,你们想干什么?滚开,我的马呢,我的马去哪里了?

什巴人说你别动,你的马早就顺坡滚下去了,大概这时摔死了,马鞍也早该摔坏了。

什巴人踩着弯曲稀烂的羊肠小道,牵着鞍背捆有洛桑的马,来到了什巴村。

一路上,洛桑头上套着一口羊毛袋子,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见时紧时缓的雨声里,什巴人海阔天空地瞎聊起来。什巴人说去年搬迁牧场时不小心翻了驮子,捆好的帐篷从山腰滚到山下去了;说今春打墙时,版筑间那对打情骂俏的少男少女,昨天双双跑到欧拉草原去了;说拉加家的猪在山下拱蕨麻,居然拱出了一眼泉水;说卓尼土司总想压制告老还乡的棍噶扎拉参,带着四十八旗精锐,跟着官军四处平乱,捞到了头品顶戴;说自己和相好亲热了这么几年,越亲热越没有劲儿了,越觉得她还没有自己老婆长得顺眼……

接着什巴人从自己的女儿和雌犏牛,谈到了卓尼土司那脾气古怪的太太,谈到了数千年前印度莲池边的大象,就是没有说和今天的事件有关的话,连一句都没有说,好像他们绑在马背上的洛桑不是一个人似的,好像他们忘记了绑着这么一个大活人似的。洛桑大声喊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你们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你们不杀我,胆敢放了我,我会杀掉你们所有的人!什巴人的海聊消停了,他们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默默地走了一百来步,然后又瞎侃起来,他们谈着什巴村的青稞酒、切巴沟的犏牛和卓尼船城的姑娘,甚至谈到了种子、候鸟、闰月和日食等漫无边际的废话。等他们说到什巴村上空的雁行和羊卓雍措畔的天鹅时,他们走到了什巴村。

他们把洛桑押进一户人家的堂屋,扒掉衣服,腰上围了一条用来遮羞的氆氇,绑在一根大柱子上,扯走了头上的袋子。洛桑看见屋子里站满了人,灶台与大炕间的柱子上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许多人的脸背着油灯,即使那些迎着油灯的人脸,这时也显得模糊不清。什巴人太抠门了,连灯芯都舍不得挑亮一些。洛桑想。

洛桑早晨骑马背枪,威武雄壮地走出噶察沟,穿过格拉村和什巴村,走进了什巴沟,结果别说放枪,连刀子也没来得及拔,稀里糊涂地叫人家活捉了。洛桑羞愧难当,他决定像一块石头一样,咬住牙关,不跟什巴人说话,连一句话都不说。

洛桑认为自己的傻老婆,把她哥哥那拔不出刀子的窝囊病传染给了他,让他死了马,碎了鞍,缴走了枪和刀子,像一条狗似的被人牵到了这里。洛桑想,我不是没脸活在切巴沟的多尔杰,不能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既然没能鸟一样飞走,就要做一块坚硬的石头。

洛桑狠狠地想,从现在开始,我不是噶察村的洛桑,我是一块绑在什巴人柱子上的石头。

什巴人开始了审讯。什巴人问,你为什么要骑马背枪晃荡在什巴沟里,你在向谁抖威风?你凭什么朝桑杰家的牛大声地吆喝?你是不是想偷走它们,是不是想偷走桑杰家的白额大犏牛,是不是想偷走桑杰家的花背雌犏牛和白肚子牦牛?

什巴人说,你说话呀,你变成哑巴了?你还偷过多热家的十八头牦牛呢,你别不承认,我们有证人!

洛桑想说有证人,你们给我叫过来,我要当面对质啊。洛桑赶紧咬住了牙齿,闭上了双眼,旋即又睁开了,凶巴巴地瞪起来了一张张黑黝黝的混浊的脸。

什巴人说,你敢说那些牛不是你偷的?你敢发誓吗?你把那些牛偷走后,交给了迭部的拜把子。有好些人都能证明这事,你还不承认?

什巴人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一些老人越说越激动,而一些年轻人却打起了呼噜。一个老人挑亮了灯芯,拿着灯盏来到洛桑前说,你看清楚了,别忘了我这张老脸,是我要他们打你的。说完有人往洛桑前丢了一捆拇指粗的柳条。老人说,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是你偷的,你就朝三宝发誓!发了誓,你就可以回家。

老人对一个大个子说,塞嘴!大个子拿一块氆氇,塞进了洛桑的嘴。

老人从那捆柳条中扯出一条,朝洛桑大腿上狠狠的抽了一下,把油灯交给大个子,走回炕上去了。大个子掌着油灯,脸凑近了洛桑,说看清楚了!说罢伸手将灯递给另一个壮汉,捡起老人丢下的柳条,双手握紧了,朝洛桑胸口猛抽了一下。什巴人以此接力,用柳条不断地抽着洛桑。他们抽完第五十下,抽第一把的那个老人又走下炕,制止了用刑。

老人叫人去掉洛桑嘴里的氆氇,漫不经心地说,小伙子你知道,什巴是个大村子,每户出一丁,就有一百好几了。你才挨了五十下,身上的肉就没办法看了,还有一百几下呢。你能抗得住?

老人说,还不想说,没受够?

老人说再塞嘴,继续抽。

什巴人的刑上得有板有眼,从晚上抽到了清晨,中间休息了好几次。第二次休息时,几个老人叫大家把洛桑抬到热炕上来,身上盖了一件大皮袍,暖暖地捂了一会儿,并去除塞嘴氆氇,像一头头舐犊情深的母牛似的,眨着一双双满怀同情的眼睛,说招了吧,下面的刑,别说是你,连铁人都受不了。老人们继续劝道,如果不是你,就发个誓巴!洛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老人们说,那你就继续熬巴,熬死了也不可能洗白,我们有证人。

洛桑终于熬到了天亮,那年的什巴村共有一百九十八户人家,除掉没有男丁的十九户,剩下的一百七十九户,各出一名男丁,往洛桑身上抽了一百七十九下,然后暂时停止了用刑。老人们让洛桑睡在炕上,往嘴里喂着牛奶和糌粑糊糊,精心护理起来。

到了午后,一群人扯起自己袍子背后领口,蒙着头,走进这一家堂屋,朝卧在炕上的洛桑,一一凑近后,退出去了,炕上的老汉们也跟出去了。

许久之后,老汉们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昨晚第一个抽洛桑的那个老汉说,下面的刑,给你省下了,下午,宁巴人会送你回噶察。

这个阴霾凄冷的夏季,噶察村和什巴村间发生了一场误会。噶察村人听说他们的洛桑,被什巴人平白无故地诬陷为盗牛贼,摔死了马,摔坏了鞍,身上用柳条抽了一百七十九下,抽得遍体鳞伤,脖子以下,处处皮开肉绽,叫人触目惊心。村里的小伙子们说,这是奇耻大辱,人家撕掉了咱所有人的脸皮,每家每户要鞴马备枪,要跟什巴人拼了。村里的老人说,小伙子们,你们要备好了枪、******和******,磨好了刀子、矛头和斧头,还有给马鞴好了鞍,等着我们吧,我们要去看切巴沟的其他村子怎么说,看卓尼土司怎么说,他们的话,说不到咱心坎上来,我们就拿刀子斧子长矛和火绳枪,跟什巴人说话。

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鞴马备枪,磨利刀子斧子和矛头,老人们还没来得及出村寻人,宁巴村总管带着切巴沟各村话事长老,来到了噶察村。他们说,这是一场误会,只要噶察村相信三宝,相信自己村子坐落在切巴沟里,相信自己是卓尼土司的属民,这件事情,我们就能调解。噶察村的老人们说,如果我们说不相信呢?

各村话事长老说,怎么可能呢?除非你们不想生活在切巴沟里,除非你们想举族迁出土司领地,哪有不相信土司的道理,哪有不相信三宝的道理?

噶察村老人说,我们哪敢不相信土司的神威啊,我们哪敢不相信三宝啊!

各村话事长老说,既然相信,你们听我们说。那么多杀人掳掠的案件,那么多的村间械斗事件,咱们大家能调解,你们洛桑受的这点小冤屈,还能说不清楚?

什巴村老人们对切巴沟长老们说,一开始我们认为自己有证人,结果发现那个证人啊——那个证人居然说,他只能证明洛桑不是盗牛贼。一开始我们认为洛桑要偷走桑杰家的白额大犏牛、花背雌犏牛和白肚子牦牛,他朝着桑杰家的牛,一声声地吆喝起来,他想把它们赶到噶察沟去。当然他没来得及赶走,我们捉住了他。你们说什么?他说他当时是随口吆喝的?他说他根本没有想赶走它们?他真是这样说的?他既然不承认,我们只当没有这回事了。

什巴村老人们说,去年有人把多热家的十八头牦牛,偷偷地赶到迭山背后,卖给了迭部人。后来我们找到了那些牛,迭部人说,是切巴沟人卖给他的,他们能作证。迭部人说出了那个人的相貌、袍子、毡帽上的银钉子、刀鞘上镶的珊瑚、火绳枪的叉子和马匹的颜色,他们形容的活脱脱就是那个骑马瞎逛的洛桑。我们抓住洛桑的第二天,叫他们来给我们指认,结果他们说不是这个人,他们居然反问起了我们:你们说炕上那人的眉毛、鼻子和面颊,哪里像个偷牛盗马的贼啊?你们说,他们这问得荒不荒唐,他们为什么要朝我们反问啊?

什巴村老人们说,既然洛桑不是贼,他在大雾里瞎逛什么啊?

各村话事长老说,我们问过了,他说他去那儿为了打死一只熊。

各村话事长老说,你们记得吗,许多年前,白狼打死豺狼,是为了一只马熊。那只熊咬死了什巴人的小孩子,咬死了迭部人的牦牛。洛桑说要打死那只马熊。

什巴村老人们说,什么白狼红豺,什么马熊?你们能不能说些跟案件有关的事情?

什巴村老人们说,哪里有熊啊,那里除了獐子狍子麂子岩羊野山羊,就是四不像的麋鹿啊,他是不是想把我们的牛当成熊猎走?

各村话事长老在扎西曲廓林对岸草滩上,扎起帐篷,吃了五斤腊肉、一腔羊肉和二十一斤糌粑,喝了三桶酸奶、三十壶奶茶和十一坛酒,做出了裁决:

洛桑当时不想赶走桑杰家的牛,根本不想赶走桑杰家白额大犏牛、花背雌犏牛和白肚子牦牛,什巴人给洁白的好人头上扣了一顶黑帽子;多热家的十八头牦牛的被盗,也和洛桑没有任何关系,什巴人给洁白的洛桑头上又加了一顶更黑更大的帽子;什巴人用柳条朝洛桑抽了一百七十九次,让善良的洛桑遭了一百七十九回罪。

所诬陷的牛,共计二十一头,什巴人要用同等数量的牛,赔偿洛桑的名誉损失,这些牛中,至少要有一头两岁以上的大牛,其它的可以拿小牛犊凑数;洛桑受了一百七十九次苦,什巴人要用九十四只羊羔来安慰他;什巴人要用一匹上等的马和蒙古马鞍,赔偿桑杰的马和马鞍。

各村话事长老说到这里,补充道, 九十四只羊羔可以折算成三十一只大绵羊。

各村话事长老又补充道,十五只公羊,十六只母羊,共三十一只。

大鼻子贡巴亚没曾想到,儿子背枪骑马走了一趟什巴沟,争来了二十一头牛和三十一只绵羊,认为这时该偷偷地乐一下,又想到儿子为此付出的代价,鼻子有些酸,眼角有些涩。大鼻子贡巴亚记得自己很长时日没跟儿子促膝长谈,他发现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儿子倾诉。他对儿子说,儿子啊,你的阿爸除了做些生意,身无所长,从没干过一件替咱长脸的事情。当年的白狼红豺都瞧不起你阿爸,甚至白狼家的那个骚婆娘都看不惯我的鼻子,现在好了,儿子给我挣回了面子。我给你讲,当年的那个白狼,别看他爱骑马背枪人模狗样地吓唬人,他其实是个胆小鬼。他哪里敢打熊?他只会惊慌失措,只会闭着眼睛瞎放枪,结果呢,熊没打着,把人给打死了。打死后毫无担当,不敢回村,屁滚尿流地跑到山外去了,当野狗去了,多丢人哪!儿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长着老虎的心脏和豹子的胆囊,不但敢单身一个人去搅熊窝,而且挨了那么多柳条,吭都没吭一声。

洛桑听完父亲的话,知道父亲老了。他想,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应该说还在壮年吧,咋就说开了这么多没出息的话呢?

洛桑对贡巴亚说,阿爸,我累了,想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洛桑足足休息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口服麝香、藏红花、珍珠七十丸和许多叫不出名的藏药丸,外敷各种粉药和象牙粉,治好了身上的伤,调节好了心情。他的老婆翻过山梁,把孩子抱到幸康村牧场,丢给眼角露出鱼尾纹的俏寡妇阿吉后,带着阿吉的儿子,走出幸康沟,逆车巴河而上,从华尔盖山西侧,沿着蜿蜒的小路,跑到草原腹地去了。

贡巴亚因一次纠纷,增加了牲畜,而放牧的洛桑却带着一身的伤躺在村子里。贡巴亚说,咱家的地又种不成了,咱家没种地的命。于是,洛桑的阿妈带着妹妹去牧场,帮开了抱着几个月的孩子、拎着奶桶在满山奔忙的阿卓。洛桑的阿妈发现阿卓和几个月前大不一样了,变成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女人,总爱钻进柳树丛对着儿子的眼睛,唧唧咕咕地说上半天的胡话。洛桑的阿妈还发现,阿卓不仅形迹诡异,眼神也不对劲,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某种炽烈的光。她看见自己的儿媳妇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傻里傻气的欲望炽盛的女人,知道又要发生大事情了。她猜的一点也没有错,两个月后,儿媳妇撂下奶桶,抱着她的孙子,跟着俏寡妇的儿子跑了。

贡巴亚父子俩留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饲养着什巴人赔的马,擦拭着什巴人从洮州旧城买来的蒙古马鞍。洛桑经常会爬上屋顶,看着天上的白云,白云下的松林,然后从啁啾啁啾的鸟叫声里,哑然地走下独木梯子,会对院子里的父亲,没话找话地说一句今天的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

贡巴亚会回道,从那件事情之后,天气转晴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贡巴亚会接着说,牲畜变多了,马鞍变新了,最重要的是,儿子啊,你变成了全切巴沟妇孺皆知的硬汉。听说什巴人逢人就说,你有老虎的胆魄和铁打的心脏,什巴村的许多丫头都想跑到噶察村来,都想做你的新娘呢。

贡巴亚说到这儿,发现自己的又在失态,赶紧闭上嘴,摸起了怀里的鼻烟壶。

洛桑说,你可以传话给阿卓娘家,我不想要她了,她想跟谁就跟谁,我只想快些休掉她。

等伤完全痊愈了,洛桑已经养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青年。有一天早上,洛桑对贡巴亚说,阿爸,你看我还这么养下去,就要养成一条大鱼了,细皮嫩肉的,连马都骑不好了。阿爸,我想骑着马去一趟幸康村,我想把儿子抱回来。

洛桑挨打后过了两个月,阿吉家的次仁背着背架回到了切巴沟。

今春次仁跟着古汝叔叔,从漠西返回后,在切巴沟仅逗留了五天,说又要出门寻人。他对古汝说,叔叔,今夏我不能跟你去蒙古了,我要走遍整个雪域大地,找到一个叫多尔杰的噶察人。我去年就已经答应了人家,我要骑着我的大黑马,背着我的火绳枪,去寻找我的父亲和多尔杰。多尔杰快三十岁了,我既然答应人家要找到他,我哪怕骑垮了一百匹马,骑坏了一百副马鞍,也要找到他。

古汝想说,你还真是个孩子,这么辽阔的土地上去找一个人,这比爬一座山找一只蚂蚁,轻松不了多少。还有啊,你的蒙语,刚学会了一半句,就不学了?

古汝把鼻烟壶掏出来,又揣回怀包说,你不跟商队,遍地都是盗匪,你的一杆枪哪能敌得过那么多的枪管,你的一把刀哪能敌得过那么多的刀刃?你不怕从一些石头背后、大树下或灌木丛中,喷出一道道青烟,飞出一粒粒枪弹吗?你就别骑马了,你要背着背架,像一个朝圣者一样,一路乞讨过去。

古汝说,孩子啊,你要知道,那些强盗,不会去吓唬背背架的乞丐,他们宁愿晒太阳抓虱子,也不愿理睬一个乞丐。

次仁出发的那一天,布谷鸟叫了起来,几只燕子从鹅黄色的山岗,飞过刚刚冒出芫根嫩叶的田地,飞进了村子。后来天空变得日渐低沉和温暖起来,大地进入了欢跃的季节。切巴沟人喜欢温暖的季节,他们快乐地等待着又一个夏日的到来。夏季在一拃一拃地走来,但它没有带来切巴沟人期盼已久的温度。这是个湿冷而阴沉的夏季,每一天早晨,漫山的林涛上,奔涌着磅礴的白雾,每天中午都斜飞着密密麻麻的细雨。车巴河暴涨起来,冲走了宁巴、什巴、格拉和果察等村的一片片农田。阴霾的天气持续到藏历七月底,才消停下来。繁忙的八月一掠而过,九月的风里飞开了雪片,次仁回到了切巴沟。

十月初一,天气晴朗,从悠悠荡荡的阳光里,白白胖胖的洛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进了什巴村。这次不是去杀熊,他要去看一个丰容靓饰的大美人。那个大美人叫阿诺,她有全切巴沟最耀眼的首饰、最漂亮的脸蛋和最灵巧的手,她是当时组织人审讯洛桑的那个老汉的孙女。洛桑曾听说,一个月前,幸康村的次仁穿过干冽的秋风,背着背架,回到了切巴沟。

次仁一回到自己家牧场,卸下背架,连衣服都没有换,转身走出帐篷,从松林朝山顶爬了上去。他快到山梁时,唱起了歌。翻过山梁,继续唱着歌,走下了噶察沟。

洛桑的妻子听到了歌声,背着大水桶,提着瓢,穿过柳林,到溪水边背水去了。洛桑的阿妈和妹妹也听到了歌声,洛桑的阿妈问她的女儿,你嫂子干啥去了?

背水去了。

还没回来?

我去看一下。

洛桑的妹妹在溪水边没见到嫂子,她只见到水桶里舀满了水,水面荡着瓢。洛桑的妹妹把水背回去,对母亲说,不见了,我把水背回来了。

一直站在帐篷门口的母亲说留不住了,她听到妖魔脚骨号的召唤了,谁也留不住了。母亲叹息道,苦了我的孙子,遭孽呀,遭孽!

次仁和阿卓在半山腰相遇了。他们坐在一棵大柏树下,要说话了,要说很多很多的话了。两个人都被话憋得胸口有些痛,积压了好几个月的话只想从喉咙蹿出来。

阿卓说,有人想去打熊,结果被人家打了一顿,这时还卧在炕上呢。

次仁说,听说了。

阿卓说,他挨打挨出了好名声,说他是比石头还硬的汉子。

次仁说,听说了。

次仁说,我明天带你走,要不现在就带你走。

阿卓说,你傻呀,好好的汉子不当,偏要背着背架当乞丐。我怕你不回来了,你不回来,我可怎么办啊?你个傻子,大傻子!

次仁安抚了良久说,我也当初担心很长时间回不来了,结果这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找到了你的哥哥,我说我是替你来看他的,我说我看见他过得很幸福,我很高兴,我不会把他强行带回去的。

次仁说,他这次从黄河源头绕过通天河的一个河湾,继续向西,走进了一个叫德格印书院的建筑群。离印书院一日路程的地方,有一个名叫桥头的小山村,它傍山带水,周边开着一片片青稞地,小鸟在啁啾,风荡起绿色的麦浪,一波波地涌动开来,小村也像就要被荡走似的,让他看得有些眩晕。

阿卓问,村子就那么小?

次仁说,只有七户人家。我一进村子就和往常一样,想挨家挨户地打听。结果刚问到第一家,一个流鼻涕的小孩子说,我问的好像是他们村的多布杰。

什么多布杰?我哥哥叫做多尔杰啊,你咋把名字都没记住?

你别打岔,让我说完。你别急,我说快点。那个小孩的母亲说,十年前,他们村来了个流浪汉,名叫多尔杰。说我问的这个人和他有些相像。她说那个多尔杰曾说过,他的家在雪域东头,他的家乡有一条河,它流进了洮河。他说他家乡的男人喜欢骑马打枪,女人喜欢唱歌撩人和想入非非。她还说那个多尔杰改名为多布杰,做了当地的上门女婿,如今儿女成群,住在村西头。他们村七户人家一字排开,我走到村西头,找到了多布杰。我对多布杰说,我找多尔杰,他的妹妹叫阿卓,阿卓在家乡想念他。多布杰说,他不认识什么多尔杰,他叫多布杰。我说我不会带他回去,我是阿卓的男人。你别生气,我当时只能这么说。他说他不认识什么阿卓。他说着流出了泪水,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居然流出了泪水。他像孩子似地抹掉眼泪说,其实,很多年前,他就叫多尔杰。他来到这里,改名为多布杰了,他不想回到多尔杰的故乡去,不想为一块芫根又挨人家两刀……

阿卓听到这里,抽泣起来。次仁没有看她泪眼婆娑的脸,他看着远方的山,说了许多话。

次仁最后说,我明天带你去山外,大地上有很多像桥头这样的村子,哪里的水土不养人?

阿卓说,傻子啊,你还是个孩子啊!我们就这样走了,我儿子怎么办?你阿妈怎么办?

阿卓说我早就想好了,咱明天就走。你别骑马背枪,咱抱着孩子,一路讨饭,走到草原上去,去投奔十二部落的头人。等两村把事情说妥了,咱就回来,我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给你挤奶、打酥油和生娃娃。

两人说定,各自回家了。

次仁一到家,给阿妈说,明天我要带阿卓到草原去,等事情调解了,我们才会回来。

阿吉说我给你煮好了青稞糁子粥,你快些吃吧。

阿吉又说,抱着儿子不方便,你们把儿子留给我,我会精心照看的。

草地十二部落的头人又叫西仓土官。西仓土官对他俩说,一个人落水,伸手抓住了一根柳条,只要落水者不松手,柳条是不会放弃他的。哪怕它要被扯断了,也不想放弃向它寄托生命的人。西仓土官看着远方淌金流银般的河水,看着茫茫无际的秋草,继续说,我好歹是一方首领,统辖着十二个部落,数千户人家,总比一根柳条多几分悲悯心吧。西仓土官把视线收回来,盯着洛桑的鼻梁说,我虽然是一方首领,但家里人口多,牲畜少,养不起闲人。我会安排你们到部落里牲畜多的人家去做长工,男的去放羊,女人的纺线、擀毡子和鞣羊皮。只要我不点头,你们身上的一根毫毛都没人动。

他们在草原上没有待够一个月,家里来人说,洛桑不想把事情弄大,不想和别人一样,让次仁照旧例赔一对犏牛。洛桑已经给当年的媒人说了,他已经休掉了阿卓,阿卓从此自由了。来人对欣喜若狂的阿卓说,还有一件事,洛桑去幸康村牧场,抱走了阿卓的儿子。因为大鼻子贡巴亚发话了,他允许儿子休儿媳妇,但不会允许他扔掉孙子。

次仁看了一眼阿卓,低下了头。阿卓忍住了泪水,反安慰开了次仁,别伤心了,我会给你生一帐篷的儿子。

阿卓说,别伤心了,别伤心了,啊!阿卓想把眼里的泪水咽回去,阿卓做了非凡的努力,终于失败了,眼泪夺眶而出。

十一

大鼻子贡巴亚曾对儿子说,人模狗样的白狼是个胆小鬼。他当年去猎熊,手一抖心一慌,先失手打死了一个大活人,接着屁股尿流地跑了,跑到外面丢人现眼去了,当野狗去了!他哪里比得上贡巴亚的儿子?贡巴亚的儿子长着老虎的心脏和豹子的胆囊,敢单身闯熊窝,像石头一样扛酷刑。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贡巴亚的这些话,传进了正在擀毡的阿吉的耳朵里。阿吉听完,扬脸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虽说秋天正在消失,煌煌地悬在天中央的太阳依旧耀眼而炽烈,嗡嗡嗡地散发着令人眩晕的白光。阿吉一面奋力擀毡,一面不断地咀嚼着贡巴亚的这些话。汗水顺着脸颊流进了衣领,阿吉想停下来歇一会儿,但双手就是移不开卷在木棍上的毡子,像粘住了似的。她自言自语道,停不下来了,继续擀吧。她发现肩胛部位有些酸,转脸看了一眼摊晒在牛毛织品上的干酪素,自言自语道,该起来了,还没有打酥油呢。她担心自己站不起来,朝守干酪素的小女儿喊道,过来,拉阿妈一把。

女儿跑过来,把她的左手扯离了毡子,阿吉顺势把右手也移开了毡子。

女儿说,阿妈,你看,那个人又来了。她的声音刚落,她们家的牧獒狂吠起来。

阿吉看见一个人从远方骑马走过来,是贡巴亚家的儿子又来了。阿吉恍若目睹着许多年前的人影,阿吉觉得白狼、红豺和大鼻子等汉子,重叠成了一个人,正朝她策马走来。阿吉擦了一下眼睛,想道,大鼻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都敢在什巴沟捣熊窝了。我的儿子也早就长大了,都敢把人家媳妇拐到草原去。阿吉臃肿地爬起来,艰难地推出一脸的微笑,去迎接正在策马靠过来的男人。

阿吉对女儿说,别让它瞎叫哮了。女儿跑过去抱住了牧獒的脖子,这个刚才还显得无比凶悍的庞然大物,顿时安静了下来。

洛桑下马了,把缰绳系在拴马桩上,走近阿吉,站住,等着阿吉说话。阿吉看见自己眼前站着一个剽悍的大汉,想说一直以来,我把你当成小孩子了。阿吉说,进帐篷吧。

洛桑说,我就不进去了。

阿吉说你是来我家算账来的?

洛桑说我懒得算账。洛桑马上又说,算什么账啊?我是来接我儿子的。女随母,儿随父,儿子应该归我。

阿吉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慌乱起来,害怕说多了会吐出一些不尴不尬的话。阿吉摊开一双粘满羊毛的手说,你看我的手。阿吉紧接着说,孩子睡在帐篷里,你去抱吧。

洛桑大步流星地走进帐篷,抱着酣睡中的孩子,来到阿吉前,对儿子轻轻地说,回家了,儿子,过不了多久,阿爸给你找个新阿妈,一个漂亮的新阿妈。阿吉觉得她这时该说些什么,阿吉转头朝女儿喊道,松开它。阿吉说完走进了帐篷,听见大牧獒又吠叫起来。

这一天晚上,阿吉梦见自己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潭水边洗脸,看见潭水里映出了一个老女人的脸,许多皱纹在额上马尾毛般拂动。阿吉说了句起风了,阿吉的声音被浩大的风声给淹没了。阿吉知道这是在做梦,想快些醒过来,努力的掐着自己那张苍老的脸,掐完脸又掐胳膊上的肉。阿吉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阿吉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阿吉哭喊道,白狼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肯定在另一顶帐篷里,钻着另一个女人的皮袍,你个狠心贼,你真是只该下地狱的恶狼!我命真苦,我为什么不嫁个人,非要嫁一只狼呢?呜呜呜……

从那时开始,阿吉有些恍惚。一个草尖结满白霜的早晨,阿吉到溪边去洗脸,照了一下自己的脸,看见了几根白发和几道皱纹,阿吉有些慌乱,定睛一看,那些白发和皱纹,又看不见了。

这一天下午,次仁和阿卓从草原回来了。第二天,落了一场雪。阿吉说,再过两个月,切巴沟人过新年了。

第二年开春后,阿吉和孩子们继续住牧场,次仁和阿卓来到村子里,要动手盖房子了。他们家的柳编房,八年前倒塌了。次仁带着媳妇,走进自己家的宅基地,清理掉了那些土堆、腐烂的木头和其它杂物,选定了打墙基的地方。于是,幸康村又忙活起来,大家打了土墙,从林子伐来木头,在掌尺师傅的带领下,立柱架梁,盖好了大房子、小房子、马厩、牛棚、猪圈、劈柴房、炒青稞房和煮猪食房。阿吉为盖房子卖掉了二十头牛,阿吉家不仅给村人提供了每日三餐,而且在第二年,从洮州旧城请来切割木板的匠人,把大原木切割成了木板,再从迭部请来木匠,装了木板墙,打了地板。阿吉家住进新房后,阿卓给次仁生了一个丫头。

这十几年来,阿吉家的牛羊数目翻了好几番,没有出现滚坡或狼咬等意外折损。有一天,阿吉从牧场回村,看了一下自己家的新房子。阿吉看着阿卓又挺起的肚子,幸福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咱家的牛羊还会翻倍。阿卓说,阿妈,次仁说了,今年要把牧场卖掉。阿妈你一个人拉扯了六个孩子,你太累了,该享享福了。

阿吉愤愤地说,卖掉牧场,我们拿什么填肚子啊?难不成全家人朝天张嘴,等雨水落进肚子里去?

次仁说,我和古汝叔叔说好了,咱卖掉牧场,跟他跑生意。阿妈,你该抱孙子、享清福了。

两个女人闲坐在家里,手抓着手什么都不干?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小了,他们也闲坐在家里什么活都不干?什么活都不干,人会生病的,短命的。阿吉说到这儿,发现自己确实老了,像当年的婆婆一样,变得爱唠叨了。

阿吉对次仁说,你是家里的老大,你想卖就卖吧,只要你一个人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人。

阿吉家卖掉牧场的这一年,噶察村的贡巴亚家也卖掉了牧场。阿卓的前后两个男人,想着了魔似的迷上了赶驮队。次仁和古汝合资,拉起了一支较大的商队。阿吉在村里闲坐了两年,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说要开几片荒地种庄稼。次仁拗不过她,给她开了一些地。这些地离村子很远,自己扛着锄头去劳作,得走半天的路。阿吉蛮横地背着茶壶拉着阿卓,去地边熬好了茶,忙活起来。春季锄地,夏季薅草,婆婆带着儿媳妇,不停地折腾起来,从地里刨着微薄的收入。阿卓突然扔掉锄头喊道,阿妈啊,我要生了,快,快!

阿卓的这是给阿吉家生的第五个孩子,这一年,次仁的汉语和蒙语都有了很大的长进,能借助手势,和洮州旧城人和漠西蒙古人,谈生意压价钱了。

又过了一年,古汝病倒了,次仁成了商队的头领。而噶察村的贡巴亚父子,继续组织商队赶着驮子,他们牟取过暴利,也遭受过兵匪好几次劫掠。时间悠悠地过了十八年,贡巴亚病倒了,便对洛桑说,儿子啊,咱不跑了,跑不动了,咱买牛买羊,搭一两顶帐篷吧。贡巴亚咽气前说,儿子,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想短命,就得乖乖地呆在沟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咱言归正传,古汝深罹沉疴的日子里,阿吉对儿子说,古汝快要病死了,大鼻子的商队也差点被人抢了,好日子好像要到头了。阿卓觉得婆婆的话有些晦气,这几天肯定会发生什么大事情。她把这些担心说给了刚从洮州回来的次仁。次仁说,第二世察罕胡图克图都早圆寂了,大清也亡了好些年了,我也遭遇了几次兵匪,每次都有惊无险,咱的日子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你管好大门以内的事情就行了。

次仁说得对,此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了。

次仁的两个弟弟,先后入赘到外村去了,而三个妹妹全嫁给了本村的殷实人家。阿吉对侍弄庄稼,好像上了瘾似的,一开春就喜欢往地里跑,连孙子孙女都顾不上抱。

我的姐夫奥金说,当年的大美人阿吉活了九十六岁,从大清同治年间活到了新中国,一直活到公元1959年,才结束了喜欢奔劳的一生。阿吉去世的那一天,用孱弱的声音,哼开了一首歌,一首阿卓的哥哥当年最爱唱的歌。

昼日多耀眼啊,鸟叫个不停;

夜晚多漆黑啊,女人在老去。

金莲花开了,绿绒花开了,

骑马的汉子,请你收收缰,

你知道这些蚂蚁有多累吗?

昼日多耀眼啊,鸟叫个不停;

夜晚多漆黑啊,男人在老去。

金莲花瓣飞,绿绒花瓣飞,

挤奶的女人,请你抬抬头,

你知道那粒尘埃有多累吗?

作者简介:

卓尕次力,男,藏族,甘肃卓尼人。有《殊胜赞注疏》和《格萨尔王传》等近200万字译著,及少量小说和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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