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km慢跑,三十分的慢跑
他在这条新修建的公路上慢跑着,月光与夜幕还未被那将出生的日头驱散,迎面的酥风带着早春的残寒,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昨夜未消散干净的醉意。虽然,最近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坚持八年的恋情因为无比客观且现实的异地问题,随着他那美好热烈却短暂的青春结束在了过往中。但总是在不经意间,时光培养出的习惯与细节如同针刺般提醒着他,种种美好、幸福的回忆如同电影片段时常在他的脑海中来回翻滚,然后肢体的酸涩与疼痛再将它拉回了现实。在往往复复的拉扯中,他学着隔壁的酒客用酒精麻痹着身体,试图屏蔽那颗对于感情有些脆弱敏感的心脏。
平日里他的朋友们总说他成熟、稳重,常常找他倾诉生活里的种种苦难与痛楚,他也总配合着做一个合格的听众,表示着对朋友不幸遭遇的同情,说些宽慰心灵的话。他清醒的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可以放心的倾诉者。友人对他说他总是那样的平和,只有他自己知道,晚风听他说了一夜的愁苦,然后呜咽着带着眼角的水汽远远的逃走了,那可是他的初恋,一个爱穿白色长裙的公主。
数天前的夜,他又一个人在家中听着熟悉的音乐,漫不经心附和着舒曼的梦幻曲用酒水清洗不真实的现实,最近的酒醉让这个外壳坚硬内部柔软如同甲壳动物的神经愈发敏感,乃至从舒曼的梦幻曲里看到了射进窗子的月光。他决定去寻找一个新的美好未来,就从明天看日出开始。
下意识的甩了甩头,将纷杂的思绪顺着大口呼吸的冷冽空气吐出,他感到身体无比轻松,全部的细胞仿佛在一周的规律生活中脱胎换骨,此刻随着他贪婪的吮吸着独属于他的空气,今早这条宽阔的马路上就他一人,他觉得自己此刻幸福极了。或许是不久前期待发生的事情进行的无比顺利,刚找回的爱与豁达的能力,将他的魂灵浸润在尚未落山的月华中清洗、滋养,一种释然、散恬、愉悦的情绪将他包裹,以至于现在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十五分钟前他被六点钟的闹钟敲醒,微醺后的身体还有莫名的温热,穿好衣服,从桌上拿了两根早早备好的火腿肠,戴好能带来一整天好心情的耳机,打开音乐,他跑进了门外的黑色里,像前几日一样。
五分钟前,他遇到了她,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夜色里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迈向她的步伐遇到了一种难耐的阻力。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大概在一个月前,初见她时他选择了匆匆走开,避让,仿佛在躲避一种污秽的东西。那天晚上,读书时他突然感到了无比的羞愧,一双来自人性深处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的血肉与魂魄,让他无处逃遁、躲闪,甚至呼吸。片刻后,在挂载着美丽壁纸的荧屏下,他写下这样一首诗:
“我看她,在别人的遗弃中
捡拾生硬的白菜梗
简单剥去难以下咽的节梗
慌乱的塞进口中
那滋味似乎那样甘甜
我听到,在旁人的疑问中
一元钱可以买下三个馒头
竟是一日三餐的吃食
那从容平淡的神情说出
“能吃一天”
让我羞愧难当
我羞愧,因为我的自私
我忏悔,因为我的自利
能吃,是一种能力
是对食物可食性的最大允许
是对身体消化能力的极限挑战
却成为部分人生存权利的底线
有人对遗弃的菜梗甘之若饴
有人用污浊的河水裹腹充饥
我多么希望不让这些事情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用逃避换取对世界美好的期望
希望宛若天使般美好的人能够出现
可以放下我的虚伪与亏欠
还能让我忘却几分愧疚!”
这首不成韵律的诗歌让他往日熟练敲击键盘的双手变得迟缓、生硬,纷飞的思绪如同开闸的泄洪口般一股脑地涌出大脑冲向一个个键位,争抢着变成字符表露某种难以言语的情绪。然后,上帝似乎谅解了这个可怜、可悲的渺小人类。
“疯哑巴!”,在冷寂的沉默中,他不得不先开口,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从不告诉任何人,只听四周的街坊是这样的称呼。她并不是真的哑巴,她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他听到过她用“唔”“啊”和路人打着招呼,只是旁人听不懂她的渴望,或者假装听不懂,就好像他们从不认真去听懂犬吠与鸟鸣。
他向前缓慢的走过去,趁着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他看清了她的脸,依旧黝黑下透露着蜡黄,干瘪,布满沟壑一般的皱纹,像他一位可亲可爱的老人的脸,他这样想到。她披着一张不知何处捡来的破毯子,紧紧的裹住脑袋与身子,外露的膝盖与小腿还留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破洞,昨夜的寒冷让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她谨慎小心的盯着这个陌生的青年,看着他接近、减速,停在了她的面前,缓慢的靠近。然后他伸手去拿在口袋中被捂热的两根火腿肠,伸手递出的时候她也伸出了手。
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红,然后点燃了整片连绵的山丘,这条新修的旅游公路也慢慢的在他眼前现出了全貌,绵延到不知去处的远方。公路的修建让村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修路工人、客商、官员来来往往,开饭馆的老张头脸上的笑最近都没断过,前几天还在饭桌上大声说着他的餐馆扩张计划,要从外地招个大师傅,再修几间有独立卫浴的房间,据他说城里人住店都问这个。相比于老张头的宏图大业,他更喜欢街坊邻里的笑脸,沿路的人家都喂养起了各色的猫猫狗狗,比以往热闹多了。对了,要不是前一天出现的那条小狗,他大概不会意识到不经意间遗失的那种爱与豁达的能力。
前一天,午饭后,天还没有转换到夏日的闷热,微风传递着树梢抽绿的青涩,他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消消食,有时还会闭着眼静静的面向太阳,让慵懒与惬意填充满整个世界。“大学校园的草坪虽然也很柔软舒适,但似乎总少了几分平静与闲散,市民公园的风味道就更差了”,他自言自语着漫步,幻想着途中缪斯女神的接见。
行至半路,一只迈着外八字步伐的小黑狗突然闯入了他步行的队伍,不急不慢的跟着他。狗子有种自来熟的特性,四只小爪子泛着白光,有种“踏雪”的意味,脖子上的一圈白毛如同白色的项圈,在黝黑的皮毛上很是显眼;但最特别的要数它的脸,左半边脸以鼻头为分界雪白,右半边脸则黑的冒着油光,简直是造物主的奇迹,他啧啧称奇。于是一人一狗以莫名的规则为牵引,达成某种神奇的约定,在日光铺道、春风拂尘的舒适环境中,一前一后,自由惬意的漫步,伴着鸟的唧唧鸣叫,和着水的涛涛附和。他想“这么乖巧的狗子,下次一定赏你一根火腿肠!”,然后他们像是最亲密的伙伴,向水流来的地方走下去。
傍晚,他带着许诺的火腿,去寻找那只陪着他“流浪”的狗子。只是,狗子始终没有出现,像消失了一般,即使他找寻了一圈,又一圈。时间总在人们没有准备的时候带来让人惊喜的礼物,却又在你回头找寻时偷偷藏匿。沮丧的目光划过整片天地,茫然失意的情绪似曾相识,泛红的西山轻轻托着即将隐没的太阳。无意的脚步胡乱地踢踏,似乎踢到了什么,失神的目光审视着还在翻滚的物体,土黄里透着雪白,原来是颗沾染泥土的白菜梗,霎那间,如遭电击,他莫名紧张。
奔跑的疲惫丝毫不影响他内心的满足,一种名为善的原始冲动还萦绕在他的心间。日头还未从山那边爬出来,西边的月亮却正好挂在了西面山顶的寺庙顶上。那座庙宇他儿时跟着奶奶去过几次,那时供台上的水果让他馋极了,他好奇的询问“为什么要给神仙吃东西,神仙不是不会饿、不用吃的吗?”。据说前些年,有香客募集善资重新翻修了庙宇,给原本古朴的泥塑神像绘了彩绘、贴了金箔,很是漂亮,他却再没有去过,或许是供台上的贡品没有当年的香甜。如今寺庙香火不断,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美好愿景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用香火传达神灵,双手合十虔诚的低下高贵头颅顶礼跪拜,偶有豪爽的信徒向功德箱积攒丰厚的功德,期望着神力的赐予。慈善的神佛端坐在高高的莲花台上,日复一日为他的信徒祈福。
他要返程了,再不跑回去今日的学习与工作要耽搁了,还要吃早饭,今早要多吃一个鸡蛋。耳边传来《托斯卡的艳阳下》,他想到前几日电视播报慈善机构贪墨捐款的新闻,“给他们捐了那么多,还不如我自己买给疯哑巴,对,还有面包”。
初生的日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温暖柔和,似乎还带着一种名为希望与幸福的东西。他仿佛感受到自己找到了一些不知觉间失落的东西,一段不知在哪里见过的话语浮现在他的脑海“我们一直在追逐、奔跑、争夺那光芒四溢的皇冠、那威严森森的权杖、那绚烂梦幻的情愫,抓紧能够拥揽的一切,却不经意弄丢了童稚的阳光、少年的骄傲、青年的真挚、中年的智慧和与生俱来的爱与豁达的能力。”
带着一头的细汗与急促的呼吸,他又跑回了村口,远远的望见许多人围聚在一起,不时还传来有些慌张的呼喊、无奈的唏嘘。他心中一紧,昏黄的路灯还挂在原来的地方,忧虑与恐惧像疯长的海藻不断蔓延。他疯了一样向那里扑过去,用力推挤着外围的人群,一个衣着破烂的瘦小身体安静的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手里还紧握着半截裹着红衣的火腿肠。
生活似乎远比戏剧更加荒诞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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