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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怀念 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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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廷柱,山西绛县人,生于1942年,山西新绛机械厂退休职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业余创作以来,在《工人日报》《山西工人报》《山西民间文学》《作家之路》《扬帆》、《河东文学》、《河东文化》等各级报刊杂志发表作品约60万字,系运城市作家协会、临汾市作家协会、山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现居住山西侯马。

永远的怀念

一九五七年,十七岁的我辍学在家,被公社征召到曲沃浍河水库工程工的参加大会战。那时的晋南专区邻近曲沃的几个县都派有大队人马参战。大会战人员全部实行军事化编制与管理。我们绛县数千人的大队被编为一个团,各公社的中队即是一个营,我们村四十多人算是一个排,带队的排长王叔让我当班长。

浍河水库工程大会战开工那天,总指挥部召开了数万人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曲沃县县委书记兼浍河水库工程大会战指挥部总指挥张耀廷同志作了战前动员报告。他那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地讲话意义深远,扣人心弦,富有极大的号召力,大会场上顿时群情激奋,士气大振。接着各县各公社的带队领导争相发言,接任务,表决心。晋南专署、地委、省政府、省委的有关代表也作了重要指示。至此,浍河水库建设工程全面开工。

我们这个班年轻人较多,被安排在曲沃A村一姓冯的农户家居住。这家人口不多,老俩口五十岁左右样子,朴实善良,和气热情,膝下有位十八九岁的女儿。偌大的院子有五间大北房,三间南房,两间东厦房。我们这十来个民工就住在南房里,三四个年龄大的睡土炕,其余的人就展开草垫子,打通铺,全睡在屋子里的砖地上。

房东的女儿名叫爱菊,高挑的身材,曲线分明,眉眼长得端正,尤其是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黑葡萄一样含情脉脉,珠黑睛亮,炯炯有神。她梳着两条似黑漆一般,油光明亮的大辫子,走起路来体态轻盈,翩然飘逸,神采自然地一甩一甩的煞是好看,模样儿十分清纯可人。她不爱言语,见到刚刚搬到她家的我们这些民工们,总是羞羞答答的样子。我们这个班当厨做饭的是郑大叔,他每天不仅要把十几个人的饭菜做好,中午时分还要把饭菜给我们挑着送到足足有六七里路远的工地上。几天下来,郑大叔就累得腰酸腿痛吃不消了。经排长王叔批准,征得房东老俩口同意,就让爱菊给郑大叔帮厨、干杂活、跑跑腿。爱菊是农户家出身的女孩子,踏实、善良、干净、勤谨,而且还会几招做家常菜的手艺,还经常抢着挑担子往工地上送饭,把个郑大叔高兴得喜上眉梢,乐哈哈地笑得合不拢嘴,整日间菊子长菊子短地叫得甜蜜亲切。郑大叔完全把爱菊当成了自个家的闺女了。时间稍长,爱菊就和我们熟悉了,话也多了起来,成天价又说又笑的,她那百灵鸟一样,银铃般的嗓音不时地在院落里荡漾;她烹调煮蒸的家常饭菜味美可口,深受我们的喜爱。

那时,各县各公社的民工大队以团、营、连、排、班的方位,秩序井然地聚集在曲沃县史村公社西壁村正南,浍水河道南岸陡峻大坡的悬崖绝壁下掘土、填河槽、打夯、筑大坝,场面宏伟壮观。真是人山人海,浩浩荡荡,战天斗地,红旗飘扬,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流海洋都是从晋南各地汇集而来的男男女女青壮年勇士们。他们使用的工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铁锨、铁锹、三齿耙、洋镐、扁担、箩筐、小平车、独轮车和庄户家盖房砸地基用的石墩子、木头夯……他们用最土最原始的工具在工地上挥舞着,劳作着,创造着人世间的奇迹。工地上到处高高地飘展着突击队、战斗队的红旗、彩旗:穆桂英突击队、铁姑娘战斗队、小罗成突击队、赵子龙突击队、老黄忠突击队比比皆是,他们个个干劲冲天,奋勇当先,你追我赶。一面面战旗迎风招展,气势恢宏,甚为壮观。各队人马人人不甘落后,争当先进、标兵的加油声、号子声此起彼伏,如潮汹涌。晋南大平原上的这块沃土注入了巨大的活力,充满着希望;这块热土沸腾了,爆发出了无所畏惧,势不可挡,无坚不摧,龙腾虎跃的力量。《浍河工程战报》时时捷报频传,各个团营连排班任务完成好,工程进度快,筑坝质量高的好消息层出不穷。各县各公社的民工们人人奋勇当先,争先恐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激情壮烈的战斗队列里,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中。我们班掘土填方任务完成得好,多次受到绛县团部的表扬。有一次还在《浍河工程战报》上登载了一篇短小的文章予以嘉奖,全班同志受到极大鼓舞,信心倍增,干得更加起劲了,还被绛县团部评为标兵班,劳动竞赛流动红旗已在我们班挂了两个礼拜了。

也合该那天出事,本来排长王叔早上让我和狗旦两个去赶一趟南樊集买些锨、镐、箩筐之类的工具,可恰巧团部会计有事不在,钱取不出来。王叔说,你俩稍等一会儿。我坐在会计室的门外屹台上等了好几分钟,心里象火燎一样,急得团团转,右眼皮不知咋回事儿也“嘣嘣嘣”地跳个不停。当时心里一门心思老想着:班里掘土填方工程的进度决不能落下,流动红旗说啥也不能丢掉,让别的班抢走了。保持荣誉,想方设法加快工程进度。老等不来会计,我就和狗旦商量,干脆改天去南樊镇买工具,俩人就心急火燎地赶到工地去了。

爱菊将中午饭送来工地的时候,我们全班人正在一高崖下劈土、铲土,紧张地往河槽里运土填坝。爱菊放下担子,就吆喝大伙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儿,趁热吃饭。听到喊叫声,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围到那片空地上,舀汤、盛菜、拿馍吃。此时,我看到崖下有几个小平车、手推车、箩筐空着,心里思谋着,凑他们吃着饭这个空闲的时间把土盛满,饭后大伙就会不误事地往大坝上运土,既节省时间,又加快了工程进度。当第二车已装了一半时,只听爱菊扯着变了腔的嗓子大声地惊呼道,栋栋子,快快快避避开,往我这里跑,快快快着点,土崖塌塌塌下来了……她一边嘶心裂肺地叫喊着,一边飞也似地向土崖下猛蹿过来,也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儿,她一个箭步上前拽住我的胳膊拉着掉头就跑……但已经迟了,刚跑出几步,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从巨崖上坍塌下来的似险峰绝壁样的塌方排山倒海似地从天而降,震得山鸣谷应,铺天盖地的泥土刹时淹没了我们班工地上的所有锨、钁、锹、镐与全部车辆,巨大的尘埃和气浪遮天蔽日,以泰山压顶之势扑面而来,令人惊恐万状,目瞪口呆。我顿时被埋住了半截身子,塌下来泥沙土疙瘩砸得我昏迷了过去。爱菊因拉着我,走在前面也被塌方砸倒了,只埋住了两条腿……好险哪,如果不是跑得快了一点,如果不是爱菊偶然间及时发现巨崖上地表土质松动,及时喊叫我,及时飞身跑过来拉我一把……我的整个身体将会密不透风地砸埋到那如山似陵的塌方里面,小命早交代了,幸存的机率几乎等于零。爱菊霎时间也吓傻了……她缓过神来后,迅速的从土疙瘩堆里费力地抽出两条腿,翻身而起用双手拼命地扒刨埋在我身上的厚土泥沙。她一边没命地刨,一边沙哑着嗓子大声地叫喊:栋子、栋子,你醒醒……你醒醒,你可不要睡着啊,我刨你救你呢,你可要挺住,坚持住啊!她双手拼命地挖土、刨土,两只手已血肉模糊,鲜血横流,她已忘记了痛疼,继续狠命地刨呀刨……

正吃饭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经片刻的惊悸,似从恶梦中惊醒一样,旋即同邻近工地的民工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把我从深埋的土堆里刨拉了出来。工地卫生员闻讯迅速赶来救护。他说,这小子命大,鼻孔中还有气息,立马送北董公社医院抢救。在北董公社医院进行简短的急救处理后,医生让立即送曲沃县人民医院进行全面地检查与治疗。在县医院医生说我失血过多,急输血,因一时找不到合适血型的血,医生急得转圈儿。爱菊听说这情况后,挽起袖子,说,输我的吧,我是O型血。老医生坚决不同意,摇着头道,憨妮子,你也是伤员呀!怎么能抽你的血呢?爱菊执拗地说,我这算啥伤员,只碰破了一点皮,啥事没有,快抽血吧,救人要紧。爱菊在此关键之时,又一次救了我的命。事后,据狗旦几个开玩笑地对我说,出事那天中午,你在土崖下往车里、筐里装土时,不知为什么爱菊一直瞪着两眼目不转睛地瞅着你……当时我们几个小伙伴们边吃饭边小声嘀咕着,你们看哟,爱菊那两只大眼睛看栋子都直了。老实说,爱菊此举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却及时避免了一场重大人身事故的发生,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她那天送饭的时间无意中提前了十几分钟,错开了出事的时间点,那将正好撞上大塌方的时辰,从这点上说,她也应是我们全班民工的救命恩人。真是缘分啊缘分。在曲沃县住院期间,工地指挥部决定让爱菊留在医院里,一来治疗她腿脚上的皮外伤,再者帮助护士一起照顾我。在县医院大夫精心治疗与爱菊无微不至地关照下,半个月后我基本痊愈出院了。

从医院回来后,遵照医嘱让我再休息些日子恢复恢复体能。爱菊父母主动要求照顾我,大叔为了加强我的营养,使我早日康复,竟狠心杀了一只正下着蛋,并用下的蛋换盐补贴家用的老母鸡。爱菊把煮得、熬得鸡和汤端到南房里,对我说,栋子,快趁热吃喝吧。你的伤口刚刚好点,只有营养跟上,身体才会恢复得壮壮实实的呢。我爸妈说了,要把你养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哩。我说,大叔真不该杀那只老母鸡,它还下着蛋呢!爱菊说,人重要还是鸡重要。我爸说家里要是有只羊就好了,让栋子又吃羊肉又喝羊汤,是大补性的东西呢。别婆婆妈妈的了,快拿勺子臼着吃喝吧。我眼里湿润润地说,谢谢大叔大婶对我的热心照顾。爱菊莞乐一笑说,栋子啊,你也是一片好嘴,光说谢哩,咋谢呀?我说,伤好后,我每天凑空就挑水、劈柴、和煤糕、扫院子,把你家里的杂活、零碎活全包圆喽。爱菊唉地叹了一口气说,栋子也学着会编瞎话了。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呢。浍河水库建好后,你抬脚就走了,能老给我家干杂活?能老给我家挑水、劈柴、和煤糕、扫院子一辈子呀?她顿了片刻,说,栋子,你属蛇,我属龙,小龙大龙都是龙,搁在一起是缘分。按辈份讲,你是小弟弟,你还应该叫我大姐呢。水库建好后,你就留在我们村吧,反正离你家也不算远,大姐呢,就在我们村给你物色个漂亮的、合适的、让你满意的对象。你给大姐说说,行也不行啊?听此话,当时小小年纪,没经过世面的我立刻面颊发烧,倏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爱菊乜斜了我一眼,调侃地说,哟哟哟,大男子汉还脸红害羞呢,看把你憨的,再过二年你就知道想媳妇,哭着闹着向你爸你妈要媳妇了。说实在的,在爱菊家待的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是我记忆中感到最欣慰、最值得怀念的日子。

我身体康复后,上工没几天时间的一日上午,总指挥张耀廷书记视察水库工地,在绛县大队莫文华团长的陪同下,他拖着一跛一拐的双腿(张书记是在抗日战争年代负伤落下的残疾)来到我们班施工工地。莫文华团长向张书记介绍说,这小伙子就是那个为赶工程进度,身负重伤,身体刚刚痊愈就上工地,名叫栋子的年轻娃娃。他还是这个班的班长呢。张书记紧紧握住我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干得不错,小小年纪有闯劲,继续努力。但赶工程进度,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第一啊!人常说,无巧不成书。这时正好爱菊挑着担子送饭来了。她那饭来了,大家快来趁热吃,吃完饭再干活!清脆悦耳地叫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莫团长见状,立马把爱菊叫过去向张书记介绍道,这闺女名叫爱菊,是栋子他们班房东的女儿,就是她救了栋子,也救了全班的民工。她虽然也负了伤,但在医院里一直照顾着栋子,还给栋子输了500CC血呢。张书记怀着爱怜感激的神情瞅着爱菊,亲切地说,真是个好姑娘啊好姑娘,不仅模样儿长得俊,而且机智勇敢,英勇顽强,是个具有良根善性的好女孩啊。而后,张书记看看我又瞅瞅爱菊,诙谐地说,这两个娃儿有缘分,是挺般配的一对儿嘛。古人有英雄救美之说,咱们浍河水库工地却发生了美女救英雄的故事,你们说是也不是呀!一句话说得大伙儿大笑起来,并众口一词地说,是!……我顿时成了关公脸,爱菊也羞涩地扭过身子,低着头咬袄襟儿。隔了两天,《浍河工程战报》上就把张耀廷书记视察工地时在我们班的那段风趣地谈话登出来了,排长王叔拿着那张油墨打印的战报让爱菊爸妈看,老俩口高兴得乐呵呵的。

一九五八年秋季的一天,父亲捎来信说,省城有家大企业要扩建招职工,在南樊公社设了个考点,要我回去试试。我本不想去。爱菊鼓励我说,去考考吧,多好的机会啊,间或考上了呢。想不到我居然考上了,还名列前茅。接到录取通知书临行前,我到A村取被褥并和爱菊、大叔、大婶及民工班里的同伴们告别。爱菊特意到村里供销社买了一个精装硬皮笔记本和一支在当时数一数二的关勒铭金笔要送给我。我执意不敢接收她如此贵重的礼品。爱菊温情脉脉地说,栋子啊,你这一走,咱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呀!你怕啥呢,我还能讹住你。你别忘了菊子大姐就行喽。我瞥见她说话时眼圈红红的,赶紧说,不会忘的,我抽空会来看你们来的。

进了那家企业不久,我即和一些刚被招进的学友选派往上海学习。在沪期间,大概是一九五九年春季的一天,我接到一封挂号信,拆开一看,竟是爱菊寄来的。信中写道,栋子,浍河水库工程已胜利结束了。有空请来看看,大坝建得实在雄伟漂亮,大水库宽阔水清。凡是各县各公社参加建设浍河水库的人员,每人发一枚纪念章,今寄去,希珍存。望你学成归来,为家乡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看着这枚光彩灿灿的浍河工程纪念章与信笺上爱菊那娟秀的字迹,我心里激动不已。我纳闷,我还没顾上给她写信呢,她却知道了我在上海的通讯地址。我急忙给她写了封措词委婉的回信,并邮了一张照片,为使此举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就只寄了张和一位学友俩人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参观国际工业展览会时在大厦门前的一张合影。

一九五九年底,由沪返晋正值全企业职工奋力投身于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一天等于二十年,轰轰烈烈,汹涌澎湃的大跃进运动之中,在那充满激情而又紧张繁忙的日子里夜以继日,加班加点,赶美超英,多快好省,一个接一个战天斗地的大会战使人活力喷发,群情激奋。当时,我心里老蕴蓄着一个良好的愿望,一俟有空,就赴浍河水库一览其风采,并去A村看望爱菊及大叔大婶一家人。只因每日上班,工作繁忙,整天就好像没有喘气的时间一样。因路途遥远,难得凑机会回家一趟,也是紧紧张张,实在抽不出空闲的时间,此事一直没有成行。

一九六二年的五一劳动节,企业组织一批职工去运城的关帝庙、永济的鹳雀楼、芮城的永乐宫旅游。我向带队的工会主席提议:曲沃县的浍河水库工程浩大,风景优美,是否可顺路逛一趟。我的建议实则是心存私心,心想到了那里凑个时间,瞄个机会去A村看望一下有恩于我的爱菊及大叔大婶。良好的愿望与现实差距太大,终因在浍河水库逗留的时间短、行程紧,个人根本没有自由活动的空间,实在难以抽身去六七里外的A村一趟。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我去临汾出差,在专署宾馆偶遇张耀廷书记(那时他可能已擢升为晋南专区地委书记),时隔多年,想不到他老人家竟还认出了我。他让工作人员把我叫到他跟前,和气地问道,你是建浍河水库时绛县大队南樊公社那个叫栋子的小伙子吗?我点了点头说,张书记,您好!他简要地问了问我现时的各方面情况后,说,那个叫爱菊的女娃娃呢?她现在可好啊!我摇了摇头说,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她的情况我不清楚。张书记略显诧异疑惑地皱了皱眉头说,噢,你们俩……没……呃,她可是个难得的善良娴淑的女娃娃啊!

大概是1987年春季的一天,我应侯马文联领导之邀来参加文学创作笔会,顺便去看望我的启蒙师长,曾撰有恢弘巨著的资深作家郝光浓老师。想不到在郝老的家里竟然遇上了张耀廷书记(张书记与郝老是早年的革命老战友)。张书记见到我有点惊奇地问,这不是栋子吗?接问转问郝老师,你们俩怎么也认识啊?郝老师说,栋子这个小青年挺爱学习,特爱好写作,近年来在咱们市《新田》刊物上发表了不少小说与故事,深受人们的喜爱,其还在《民间文学》《工人日报》上发表过一系列的文章,是个小作家呢。然后郝老师又反问张书记,你们这一老一少又是怎么认识的?张书记神秘地莞尔一笑,道,看起来我与栋子相识打交道的时间比起你老郝来要早得多喽。当年在修建曲沃浍河水库工程大会战时,栋子这个小娃娃在我的麾下可是有名的小闯将呢!接下来张书记神情凝重地说,栋子哦,没想到你这娃娃竟成了个小笔杆子了,你是否凑个时间,下点功夫把咱们当年建设曲沃浍河水库工程时众多建设者,勇士们的那种众志成城,战天斗地的威武气概与英雄事迹,通过文学的形式写一写呢?记着,尤其是要对自己亲身经历的那场生死之恋的故事和冯爱菊姑娘朴素的革命情感,高风峻节的精神要着重笔墨,这样才不辜负她对你的一片爱恋疼惜之心啊,哪怕报答于万一呢,也算是自己对良知有个交代呀!张书记的一席谆谆启迪教诲,深中肯綮的切肤之言,值我深长思之,顷刻间令我脸红、惭愧、内疚、汗颜,脊背上不由得“滋、滋、滋”地又惊又羞地出了一身热汗。

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人一辈子最容易忘记的是自己的恩人。我自咎自己或许就是属于那种薄情寡义之人。这些年来由于这方面或那方面的原因,我没有完成张耀廷书记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心中深感内疚与忏悔。小孙子无意间找到那枚《浍河工程纪念》章后,我心潮起伏,情思如缕,五十年代在浍河水库那激情岁月的往事像电视剧一样一幕幕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夜不能寐,茶饭无味。妻子见我整日间沉默寡言,心神不宁的样子,问及原因,我详详地细细向她讲述了我心中所思之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听了我的叙述,妻子低头思忖片刻,大度宽慰地说道,我们去看看爱菊大姐吧。

前些日子一个礼拜六的清晨,儿子开着车载着我、妻子与小孙子向曲沃A村进发。中午时分,途中路经浍河水库。我站在大坝头起的高坡上纵目眺望,啊,这就是我这些年来魂牵梦绕,当年曾在这里参与建筑,大显身手的浍河水库吗?随着时间地推移,时代地发展,社会地进步,它已大变了模样。水库风光是那样的优美,景色是那样的迷人。大库里的湖水微波粼粼,水平如镜,清澈蔚蓝,幽幽平静。清风徐徐吹来,平静的水面顷刻间呈现出一波波碎花似的皱纹,旖旎的阳光辉照着宽阔的湖面,亮晶晶的恰似银光朗映。大湖中心有几舟小游艇载着那些欢声笑语的游客们在划桨戏水荡漾,远处不时传来阵阵悦耳动听的歌声……雄伟壮丽的大坝巍然屹立在河槽中央,基固路宽,坚如磐石,那时正值五一小长假之时,宽阔的坝面上游客如织,车水马龙。大坝南北两边竟建起了多家具有晋南特色,曲沃风味的农家餐馆、饭庄,一家家饭店里游客盈门,热闹非常。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派伟丽、壮美的景观和气象,这样美不胜收的景色令人陶醉,心花怒放。这时一阵阵微风轻轻吹过,我浑身顿感轻柔舒畅……

A村大变了,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一排排大院落与二层小楼整整齐齐座落在一街两巷,临街的大门楼下或枣红或墨黑色的油漆大门端庄而大方。可偌大个村庄里却异常平静,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偶而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树荫下谝闲话儿或凑在一块打扑克、搓麻将。我向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打听爱菊家住的地方。老头说,我们村叫爱菊的大姑娘、老太婆、小媳妇有三四个呢,不知你找的是哪一位?我说,她有七十七八年纪,她家姓冯,原来就住在村子中心叫集上的那块地方。她老父亲好像叫冯、冯天广。哦,老头醒悟地说,你找得可能是老爱菊吧。她耳根子后面是不是有块黑痣?我说:对对对,就是她。老头指了指不远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拄着一根拐棍,一声不吭,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的一位老婆婆说,你看到了吗?那一位就是老爱菊。我顺着老头的手势所指方向望去,诧异不已,她怎么会是我思念中的爱菊大姐呢?当我们来到她的跟前,心中更加吃惊,面前这位老妪两只手干巴巴的像枯枝一般拄着一根树枝子削成的小拐杖,身子向前倾斜着坐在那块青石块上,双眉紧锁,面带愁容;她满脸似蜘蛛网,布满像核桃皮一样的皱纹,颧骨高而突出,下巴尖而瘦小,干瘪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无所聊赖地上下咀嚼着,眯缝着两只浑浊无神的老花眼茫然地瞅着前方;头上几绺稀稀落落的白发无精打彩地覆盖在头皮外露的脑袋上;她腰驼背弯、瘦骨嶙峋,一付衰惫、憔悴、苍老的模样……这就是爱菊大姐吗?我心里哪敢相信!蓦地,我瞧见她耳根后面的那块黑痣了……我又悲怜又惊喜地大声问,你、你就是爱菊大姐吗?她听见我的叫声,吃了一惊,随即缓缓地转过头来,眯着昏花的眼睛瞅了我片刻,慢腾腾地问道,你、你是在叫我吗?你是谁呀?我喜滋滋地答,大姐,您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当年建浍河水库时曾在你家住过,曾让你和大叔大婶悉心照顾过的绛县C村的那个栋子啊!我们来看你来啦!突然,从她干瘪的嘴巴里发出“哦”地一声,神情猛然一惊,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透出一丝奇特、复杂、期盼的光亮凝视着我,紧接着向我们一行瞥了一眼,旋即,目光呆滞暗淡下来,喑哑着嗓子说,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我焦急地说道,大姐,我没认错你。你就是爱菊大姐。你耳朵后面有块黑痣,我哪能认错人呀!我们是专程来看你来的呢。爱菊大姐头也不抬地说,老同志,黑痣顶个啥呀,天底下有黑痣的人多得是,你认错人了,肯定是认错人了……说着她缓慢地托着石头起身拄着拐杖,一颠一拐颤颤巍巍地走了。她拖着迟钝的脚步向前挪动着,嘴里还不停念诵着,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我心里懊悔,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妻子说,她真是爱菊大姐吗?看样子对你有些怨气,老太婆一家看情况日子过得不是很好,看着挺凄凉的啊!儿子带气地说,老爸,你肯定是认错人啦,你看人家理都不理你,还兴师动众的大老远来找这麻烦呢。你老也不想想,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你却突发奇想地来叙这个旧,这不是没事找事,瞎胡折腾,自寻烦恼,自取其辱吗。我正没好气,冲着他厉声喝斥道,你懂个屁!你给我闭嘴!儿子委屈地伸了下舌头,向他妈作了个鬼脸,不吱声了。说话间正好那个指路的老头走了过来。他好心地问,老同志,你找的人是不是老爱菊呀?我说是她。肯定没错,可她不认我。老头问,老爱菊是你什么人啊?我瞅了老伴一眼说,是一门老亲戚,多年不走动了。她是我的老表姐。我们是特意来看望她的。老头“唉”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老表姐命不好,挺标致,挺贤惠的一个人,一辈子遇合不好,日子过得老不顺当。用句文化词说,这就叫红颜薄命吧。听老一辈人说,当年她心里曾有个人,不知咋搞的,事后来黄了。有好几年她一直赌气不找对象,谁提亲她也不接茬。到了二十四岁时,在农村里都是不好找对象的大妮子了,她爸妈硬给她硬招了个倒插门女婿,俩人脾气不合,搁不着,老吵架,二、三年就离了。后来招了个邻村的小伙子,那男娃老实巴交的,俩人倒是能凑合着过。谁知好人命不长,在包工队盖房时,预制板塌了下来,当场就把那小伙子砸死了。后来她带着前家丈夫留下的小子改嫁到邻村,谁知那男人是个赖皮货,整天酗酒赌博,喝醉了赌输了就打老婆,她那时浑身上下多会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皮开肉绽到处是伤。有一次,那男的又喝得酩酊大醉,进了院门揪住她头发就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骂她是扫帚星。正好她那半大小子放学回来了,看到妈妈被打得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又哭喊又嚎叫……孩子气红了眼,顺手抄起一把铁锨就照着后爹的后脑勺拍了过去,多亏偏了一点点,砸到肩膀上把半个耳朵捎带削掉了,要是稍正一点,他后爹那吃饭的家什当下就交代了。那男的送到医院,医治了半年,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孩子在派出所关了几天,被公安送到永济劳改农场劳教了三年。一个家庭走到这一步,还能过下去?只有散伙了呗。那时你表姐至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岁,从此她心如死灰,再也不提嫁人的事了,这些年和娃娃相依为命,守寡至今。娃呢,也老实得出奇,整天少言寡语的,三杆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况且一点点手艺也不会,一年四季就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刨那几亩土坷垃,指望那几亩地能挣几个糟钱,想混个肚肚圆都是问题。小子都四十开外快五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呢。你那老表姐都合八十的人了,整天价也是病病歪歪的,已经是今个不定明个的人了,哪有几十万圆给儿子娶媳妇呀。这一家人光景过得凄惶着呢。

听了老头的这番话,我心里沉甸甸地阵阵抽搐起来。我与妻子商量,决定拿出随身带的贰仟圆钱,请老头交给爱菊大姐补贴家用。就在我们就要走的时候,那老头在车后面撵上来,气喘吁吁地吆喝道,喂,喂,老同志,你们先别走,等一等!我们急忙下车,询问发生何事?老头喘着粗气把那一沓子钱退给我说,老同志,对不起,事没办好。你那老表姐脾气挺倔,她说她家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救济。另外她让我把这包东西交给你。我连忙打开那包用白棉布、薄油纸、牛皮纸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信封。嗬,这不是一九五九年我在上海学习时,给爱菊大姐写得那封回信吗。我迅速地打开信封,一张信笺抬头印着“上海电机总厂”字样发黄的粉连纸张上,我年轻时那潦草稚嫩的字迹跃然纸上,爱菊大姐:来信收到,获悉浍河水库工程胜利竣工,非常欣喜。谢谢你给我邮来一枚《浍河工程纪念》章。我衷心感谢你全家在我负伤医疗时像亲人一样对我的照顾和帮助。不久回山西后,我一定抽空去看你们,问候大叔大婶好……信封里还有一张已发黄的相片,那是我和一位学友当年参观国际工业展览会时,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门前拍的留念照。这张相片时经近六十年的岁月,我留的那张早已不知何时遗失何处,想不到爱菊大姐却保存得如此完好无损。照片下面还有一张发黄皱巴巴的信纸,上写着:栋子:我想了好久,觉得还是给你写这封信。我爸妈让人给我介绍对象,说了好几个了,整天催着我见面、谈话。我一个也不想见。我实在推不过去,烦死人了。我考虑了好久,想让你给我拿个主意,我是见面好呢?还是不见者好?落款是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八日。当时这封信为什么没有发走呢?具体情况不得而知。眼见到这些东西,我心里思绪繁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的味道强烈地浸蚀着心田;双眼湿润了,痛彻肺腑的感觉翻腾着,心里似在流血……

我执意要再返回去上家里去看看爱菊大姐。那老头说,老同志,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吧。这几年村子里对她的扶贫救济还是挺多的,你放心吧,日常的一般的生活水平还是没有问题。她此刻拄着拐棍一颠一颠地上地里去了,你上哪找她呀!你就放心地走吧。老爱菊让我告诉你,她感谢你们来看望她。她希望你们全家美满幸福,事事如意。

返回的路上,我的心情异常抑郁沉痛。儿子掌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在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行驶,小轿车的引擎也如同往常一样发出有节奏地轰鸣声,而此刻我却觉得杂乱刺耳,聒躁得人心神不宁。这些日子里,我像有块大石头压在心头,一种负疚感纠结着而不能自持。我想再凑个合适的机会去A村看望爱菊大姐的愿望一直心心念念的缠绕着。可是爱菊大姐如果再次拒绝,又该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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