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猫咪视频:蒋勋,猫咪和我
我以前没有特别亲近过猫。
感觉猫有一种灵黠神秘,好像带着我看不到的魂魄,也凝视着我看不到的世界。对那样的魂魄与世界,我有点好奇,也有点敬畏,但终究敬而远之,不敢特别亲近。
我喜欢过狗,狗好像比较现世,可以靠着牠们,抱在怀里,牠们的眼睛看着你,没有太多诡异复杂的心思。
这当然是很主观的看法,无论猫或狗,我的经验都不多。粗浅的印象评断,没有什么可信的价值。
坊间豢养宠物的人口越来越多,随便上网搜寻,谈猫谈狗的真实经验比比皆是,早已形成强大而且不容忽视的主流族群。
最近一次餐聚,一位朋友谈及「分离焦虑症」,正在找专业医生问诊。突然加入的邻座客人听到,以为在谈「某人」,其实这位朋友问诊的是家里的宠物。
和宠物沟通早已不是新鲜的事。要「沟通」,就要有心理探索的专业训练,「人类」如此,「宠物」是生命,当然也如此。
族群分裂,族群对立,都与「沟通」不良有关。粗浅的分类,人类是一族,猫是一族,狗是一族。但是,有时人与人对立,视对方如仇敌,咬牙切齿,完全视如「异类」。人与人之间的族群沟通不良,尤有胜于与猫族、狗族的沟通。
我有朋友讨厌「韩」这个字,最后波及「韩剧」,连「韩国泡菜」也不吃,她说:「越来越讨厌这样的自己。」我完全理解,但无能为力。
「恨」的根源是自己,恨一样物件,恨一个人,心里的核心纠结都是讨厌自己吧?
族群与族群对立久了,彼此间越来越失去耐心,不看「韩剧」,不吃「韩国泡菜」,还好,她爱猫,会为猫哭泣,为猫读诗,用塔罗牌每天为猫算命。她很在意跟自己的猫沟通,猫成为她的救赎。
她最近也在居住的城市促使议会通过「宠物生命纪念自治条例」,「自治」二字不好懂,条例有点拗口,其实是「宠物殡葬」,用意也就是让宠物得以善终。
我的童年,猫的善终是挂在河边树梢,狗的善终是随水流漂去。不同世代对「善终」看法不同,慢慢习惯不同的「善终」形式,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有一种豁达。
快要竞选了,政治人物在竞选期间抱着猫或狗拍照,制作成张贴海报,近几年也屡见不鲜,猫和狗参加助选,也似乎真的是对胜选有正面帮助。
逻辑很简单:这么爱猫、爱狗,一定也爱所有生命吧?
在一座庙附近看过地下街有许多专为宠物沟通设立的小店,用英、日、华语注明营业时间、收费标准、问诊内容。
怀抱猫狗的顾客面容沉重忧戚,使人想起「如丧考妣」的成语。「如丧考妣」已经是过时的成语了,年轻一代大概看不懂,或很鄙视。猫狗如亲人考妣,如果亲人罹患重病,当然心情忐忑,四处寻找解方。
一直跟猫没有特别深的缘分,没有想到,这一年,猫偶然闯入我的生活,也成为我的救赎。
回来谈我和猫的一段缘分。
我没有养宠物的经验,跟猫接触,其实要感谢新冠疫情。
2021年五月中旬,北部爆发感染,三级警戒,我因此留在池上,住进万安乡龙仔尾一处独栋的农舍,有三个月的时间,自我隔离,息交绝游。每天抄经、画画、散步,其他多余的时间就跟流浪猫玩耍。
牠们不时会跑到农舍院子里来玩,有时跳上窗台,隔着窗户看我桌上的饭菜。
说是「流浪猫」,或许不完全正确,等下再解释。
传统农村的习惯,多养狗,很少养猫。可能因为养狗可以看家,有人闯入农田菜园,狗会吠叫恫吓,有实际的守卫警戒功用。
传统农家养狗、养牛、养猪,乃至于鸡、鸭、鹅,大多还是「有用」。「有用」与现代都会的「宠物」观念并不相同。
「宠物」是要「宠」的,岂可以「用」视之?庄子强调「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今天都会的宠物产业如此兴旺发达,「宠物医疗」「宠物相命」「宠物心灵沟通」「宠物殡葬」,庞大的连锁产业,颇可印证庄子远见。
养猫在过去也有用途,如:「抓老鼠」。但是现在捕鼠、防鼠的方法太进步,猫抓老鼠好像已经是童话故事。
我住进龙仔尾农舍,出外散步时,一路都有狗吠。农舍附近,住户不多,隔一段距离才有一家。每家都有狗,多半是黑狗,夜里躲在暗处,突然咆哮,还是会吓一跳。
这不是宠物,都用链子拴着,或关在铁笼里,吠叫时铁笼震动,远远近近,四野都有狗的呼应,那是我在龙仔尾夜间散步很特殊的听觉记忆。
散步时不时被狗吠叫惊吓,却常常在遇到猫的时候忽然有了温暖。
有一只猫甚至会陪我散步,我走十分钟,牠一直跟在脚边。我有点惊讶,以前只有听过「遛狗」,没听过「遛猫」。
这只猫的确会陪我走路,我有点不相信。继续走十分钟,牠还跟着。一小时以后,我想牠累了,趴在地上休息,过一会儿,我再叫牠:「还能走吗?」牠即刻站起来,继续跟我走路。
这只猫总在田野间遇到,总陪我走路,中央山脉黄昏时满天红霞,田野尽头九号线公路路灯亮起,我跟牠说:「回家好吗?」牠就跟我往回走,然后不知不觉消失在暗下来的田野间。我很怀念这只猫,怀念每个黄昏一起走路却两无罣碍的关系。回想起来像是自己老去时一段淡淡的黄昏之恋。
我住的农舍有很大的院子,原来是农家的晒谷场,主人不再务农,晒谷场铺了柏油,靠东边一遛种了莲雾、龙眼、芒果,再远一点靠近田边,还有两株柿子。
无事时我就坐在檐下读书喝茶,看莲雾开花,看莲雾一颗一颗掉落,鸟雀飞来啄食。这时就有猫来追逐鸟雀,鸟雀惊飞,猫又窜上树干高处,不一会儿抓了一只壁虎下来。
我确定牠不是宠物,宠物大概不会上树抓壁虎。但我也不确定牠是流浪猫。牠抓完壁虎就跑到我椅子边,蹭我的脚,喵喵叫着,像是讨食物吃。
「你不是有壁虎吃吗?」我这句话,也显然不是跟宠物说的。
我刚住进农舍不久,物件都还不熟,在厨房转了一圈,看有什么东西给牠吃。猫咪跟着我,机敏地跳上橱柜,嗅闻一个纸袋。
哇,竟然是一包猫饲料,牠的灵黠,果然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这农舍住过很多来池上的艺术家,他们也收养猫,自然留下了猫食。
这是第一次照顾猫,第一次对猫好奇,吃完,牠沉睡,我就静静看牠。牠就睡在我画桌的毛毯上,纯白毛色,肚腹一边有心型的灰斑。
心型灰斑猫第一次来,一住四、五天,我们相处很好。我没有宠她(两天后发现她是母的)。我吃饭,她跳上餐桌,巡视一遍,我的新米粥、玉蟾园豆腐乳、吉力马拉部落的鲜笋,她都没有兴趣,闻一闻,便在我餐桌上四脚八岔睡倒。(图一)
这时我想她不是流浪猫,她对人,包括刚认识的我,没有戒心,容易放心在你面前这样大剌剌睡去,没有防卫警戒。院子里常有流浪猫来,我一踏出门,牠们跟我对望,一两秒钟,一溜烟逃走。那是没有人豢养的流浪猫,不敢亲近人。
这只猫很亲近人,我把她睡觉的样子拍照下来,放在脸书上。按赞人数破表,可惜我不竞选,也不喜欢利用宠物。脸书好多留言,提供各种建议,关于结扎,关于防疫,关于猫砂,关于猫食,爱猫族立刻怂恿我收养,一连好几天追问:名字取好了吗?
但是,如果她不是流浪猫,是有人豢养宠爱的猫,我的介入可能不宜。
我没有取名字,我犹豫着,我判断她不是流浪猫,如果三级警戒结束,我要回台北,我也不希望她失去了在田野间逍遥的自由。
我判断她是有人养的宠物,可能因为什么原因,离家几天,来农舍作客。我对她像是偶然「外遇」,如果取了名字,有隶属关系,彼此都有牵绊,我还不习惯「宠物」的关系,牠来去自由,三级警戒以后我离开,没有牵肠挂肚的舍得舍不得,我也来去自由。
她果然翩然而来,住几天,又翩然而去。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她来了,讲几句话,把饲料放进盘子,她也吃,但似乎不是因为饥饿,还是来我脚边蹭来蹭去,一会儿就睡了。
我很喜欢这样的关系,各自有各自的空间,她不厌烦我,我也高兴有她睡在旁边。没有命名压力,不是宠物,也不完全是流浪。
我们没有特别沟通不良的问题,或者说,我们不需要太多沟通,她尊重我的生活,我也尊重她的行动自由,包括睡在我画毯上,包括她喜欢在我用餐时嗅闻每一道菜。
只有一次,发生了沟通的问题,因为她早起,大约四点钟左右,她会喵喵跑来叫你,要吃东西。我夏天也起得早,但是四点还是太早了。我很认真跟她沟通,沟通要很温柔,也很理性,劝说她睡在廊檐下,这样不会吵到我。
有朋友不吃「韩国泡菜」的前车之鉴,我知道沟通要放下身段,我跪在地板上,尽量低着头,不要让她觉得我高高在上。高高在上,当然不是沟通,有点像霸凌。
我都有点被自己低声下气的声音感动了,重复说了三遍,「要不要睡在外面廊檐下?」瞬间,她忽然举起两只前脚,蒙在眼睛上,不再理睬我。
「哇,这是什么态度……」我没说出口,一时懂了我不吃泡菜的朋友心里的荒凉悲哀。
她继续四点吵我起来喂她,她继续几天来,几天消失不见,来无踪,去无影,像《聊斋》里的女人。有人说《聊斋》是传统文人的「性幻想」,有美丽女人晚上来陪伴,早上就不见了。当然,最好就是「早上不见」,早上还在就麻烦了。
《聊斋》满足着心爱自由的浪漫男人的外遇幻想。这只猫也让我经历了无牵无挂的一段美好缘分。
三级警戒的三个月,这一段堪比《聊斋》的农舍记忆,平平淡淡,除了唯一一次蒙起眼睛不搭理我,大部分时间我们是相敬如宾的。
莲雾落了几百颗之后,芒果结实累累,坠落地上,碰地一声,汁液溅迸。我放下手中的书,猫也睡中醒来,看看寂寂庭院,无事,我继续看书,新武吕溪的冲积平原可以看到好远好远,微风从南方吹来,她又闭眼入睡。
那个悠长的午后,记忆和遗忘都很模糊,像一个老去的夏日最后黄昏的慵懒迟缓。
芒果坠落后,龙眼树结满了密密的龙眼,疫情的警戒缓和了,我准备北返。最后几天,在田里走了又走,好像希望找到什么,想遇见那只许久没有来农舍的猫吧,想再遇到可以陪我散步的那只猫吧,因为没有命名,我一路低低呼唤的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喵咪」,觉得牠们会突然从隐没的田野窜出来,「喵」「喵」来蹭我的脚。
牠睡觉时,我用抄经余墨画了几张画,想念时便拿出来看一看。(图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