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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父亲留本无字天书:贫苦父亲去世男子读书解忧

人气:491 ℃/2024-01-28 02:44:36

最近我很少喝酒。因为父亲新亡的缘故,还因为我的文学理想遥遥无期,我强迫自己潜心苦读,读得最多的就是《瓦尔登湖》和《沙郡岁月》,有时也读《抵达之谜》。这是三本消解仕途斗志的书。

父亲曾经强烈希望我当官,现在他走了,我在悲痛之后,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似乎极不符合孝道,但内心的确如此。我开始阅读这些看似消极避世的书,为了深解其中的滋味,我常常两三天只读一页,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眉批。我在写作《吉尔尕朗河两岸》时有时思路被阻塞,总是不由自主地拿起这三本书阅读,它们使我心情平静,并产生了一些新奇的思想。

为了获得属于自己的生活体验,为了早日完成这部书,我准备告别父亲刚刚辞世的家乡,冒着不孝的恶名回一趟伊犁——父亲在世时就不赞成我为了写作而远走他乡。

我渴望着走一条适合我人生的道路,尤其是我的写作,我不希望自己的写作仅作无病的呻吟,也不想自己的人生陷于樊笼里迎来送往,更是为了逃离那种奴性的生活。经过这些年的摸索领悟,我知道自己的文学之路肯定是奇崛的,但必定也是适合我心灵的。我做好了迎接悲壮的准备。关于我的人生,我希望它是西风里的白马,是天山上的塔松,经受一些坑坑洼洼后平坦,经受一些风雪后放晴。我盼望着我最后的破土而出。

2007年5月,即父亲走后四个月,单位组织去甘新考察,我因此获得了一次我计划之外的散心之旅。从绿得流汁的岭南到达褐黄干燥的口外,从东经115度、北纬27度的北宁市到东经98度、北纬39度的嘉峪关市,再到东经82度、北纬43度的伊犁新源老马场,我完成了由南到北由东到西的一次地理山川大穿越,我的位置,我的视野,我的思维,我的感情,都在这次大穿越中得到了崭新的置换。

坐汽车从嘉峪关前往敦煌莫高窟的路上,同事们都与嘉峪关的女导游小梁逗笑。因为没有见过辽阔的戈壁沙漠,他们常常大呼小叫,只有我内心一片平静。我趴在车窗一侧,默默地掩饰着内心的兴奋,因为我是有优越感的——我早就见过沙漠了,最早是在四年前,然后还是每年,所以我觉得我比他们多了一些见识,关于戈壁沙漠,关于草原,我不再觉得惊奇,只有熟悉,甚至只有亲切。我知道他们之所以大呼小叫,是因为他们面对沙漠戈壁的敏感,虽然我也有敏感,或者说直觉,但是我的敏感、直觉是比他们高几个层次的,因为之前我有了背景,我的直觉是经过了多年的交织的,所以我的直觉就不再属于心理的直觉,而是上升到了一种审美直觉。正是在这样的直觉里,我尽管是第一次来到敦煌,却也感受到了一种合乎我心情的积淀,一种属于西域又切中了我内心的心情积淀。我终于可以真实地到一趟敦煌,到一趟莫高窟和月牙泉了。

作为赶跑旅途的枯燥的常用办法,小梁倡议了一个蹩脚的游戏,我们按座位顺序喊着“一只青蛙四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青蛙八条腿,四只眼睛两张嘴;三只青蛙十二条腿,六只眼睛三张嘴”,类似于击鼓传花的方式,谁说错了腿、眼睛和嘴的就要表演一个节目,我被选中,张口就唱了这首《最美还是我们新疆》,在干燥乏味的戈壁滩上,我竟然一句不漏地唱完了这首歌。这引起了来自嘉峪关的女导游的意见,她说,你走过多少地方呀,还没去过新疆吧,竟然就认为最美还是新疆,我们嘉峪关不是最美的吗?她当然是逗大家,但是我却当真了,对她说,我不仅去过新疆,还娶了一个新疆老婆,我在那里有一个家。旁边的朋友也跟着附和。她犹自不信,以为大家都在反过来逗她玩。我知道多说无益,也就不再强加给她,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何况我们下一站就是从柳园坐火车去往新疆,我将在和同事们旅游结束后一个人回到伊犁去。在那里,我将开始履行我作为一个伊犁女婿和作家的责任,我将给日渐衰老的老人以情感的抚慰,同时进行苦心孤诣的文学创作,我将写出属于我的边塞世界。

从敦煌坐汽车到柳园火车站转车去新疆,足足三个小时的车程,让我的同事们纷纷发出了惊叹。窗外虽然是春天却艳阳高照,一片光秃秃仿佛烧焦般的黑沙漠黑戈壁横亘在眼前,上面分布着零星的骆驼刺。我...

到达吐鲁番后,我们考察了高昌故城,观看了一个维吾尔族家庭的演出。白髯飘舞的老父亲弹都它尔,一位老大爷拿着手鼓,一位大婶带着两位姑娘在起舞。同事们推举我上去和他们跳一阵,我一时心血来潮,勇敢地上去了。其中一个穿红衣的姑娘站在我身后,我先是看见,后来就是感觉到,她的胸部顶到了我的右手臂,连续顶了三次。我清楚地记得,从触碰中我能感知她胸部的坚韧度和弹性。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作为一个矢志西行寻找素材的南方文人,其实是带着一丝惶恐与愧疚的,当然我也不否认自己是一个普通男人,是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是一个像其他男人一样渴望在旅途上遭遇一场艳遇的男人,这是我们作为男人的一种普遍心理。我观察过一些平时兢兢业业无暇顾及女人的男人,在出差路上可以闲下来的时候,一样得到身边或者别的女人青睐,于是就眼放光芒,喜悦的心情跃然脸上,我就知道他们也有一种欣赏悦己者的心理。更别说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那肯定是时刻渴望一场艳遇的家伙。在南方的时候,我还见过毕业不久即开摩托车搭客的同学,他们以争抢到打工回来的年轻女子坐车为荣,有几个还跟我说他们在路上如何使出浑身解数,让身后的女子在他的急刹车中实现与他的激动相碰。更有的同学吹嘘说,他们拉着女子在回乡村的路边山林里就成全了好事,而且多半是半推半就或者稍稍给一点钱就皆大欢喜。艳遇是男人的烧酒,也是男人的******,艳遇之后的故事总是各不相同不可预知。而作为一个热爱新疆的人,作为伊犁的女婿,同时也作为一个正在以自己的执着来选定创作素材的作家来说,我总是告诫自己,切不可以在新疆犯下错误。正是在这种心理作用下,我带着一种对舞艺的赞赏和一不小心占了便宜的歉疚,在别人给二十块三十块的时候,我痛痛快快地给了他们一百块。

到达乌鲁木齐后,我知道我离那个家越来越近了。雪莲旅行社给我们安排了三个导游,小杨是正导,茹仙古丽、小刘是副导,他们开玩笑说因为我们是重要的文化艺术考察团(我们团有作家诗人五位,广西摄影家协会会员两位),所以他们社派遣了三位导游。那两天,他们的淳朴热情除了更多地表现为询饥问饱嘘寒问暖,还少了导购的挖空心思。新疆一游,大家都说吃饭是中国旅游区中最实在的。我想绝对不光是因为那只烤得金黄喷香的烤全羊,还有每餐都有我们意想不到的猪脚肉或者煮大肉,照顾似的为我的南方同事们提供了稀饭青菜。

在去两个旅游行业规定必去的购物点时,茹仙古丽曾偷偷地用脚碰醒我和两个同事不要购买那些赝品,这在许多导游看来她算是一个“勺子”,因为众所周知游客购物就意味着他们有提成。在二道桥子我要买艾德来丝给女儿,她主动帮我与她的维吾尔族老乡讲价,最后每米从45元降到了25元。我们当中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一向喜欢攀高涉远,当天决定爬天池西王母庙,按理有一个小杨带路就行了,茹仙古丽却一声不响地跟上了,来回四五里的上山下坡路,她顾不上自己气喘吁吁,每到一个点都以自己独到的感悟为我们讲解。

那天晚饭后,住在乌鲁木齐的小姨兰花带我去二道桥国际大巴扎闲逛。在品尝了一些土特产之后,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转角处,我被一个瘦小的维吾尔族小巴郎拦住了,他要给我擦皮鞋。“先生,你的皮鞋脏了,”他说,“先生,擦皮鞋吧?五块。”我可是第一次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称作先生,而且是一位维吾尔族男孩,这在内地特别是在南方没有遇过的,感到非常惊奇,还有一些欣慰。兰花却凑到我身边说:“别理他,不要擦,这地方常有小孩骗人的,说好五块,擦完了却要你几倍甚至十倍的价钱。不给,一群维吾尔族人围上来跟你说理,你还逃不掉。”我吃了一惊,但脚已经伸出去了,小孩手好快,白色的鞋油已经抹到鞋子上,看样子不擦不好了,就随他,心想,大不了就给你五十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大声说:“我相信这位巴郎子,是做公道买卖的!”小孩扬起浓黑的剑眉,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笑了笑,埋头擦起来。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点生硬,但擦得认真,长睫毛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我的鞋。

大约三分钟后,他说:“先生,擦好了。”

我递给他一张十块,心甘情愿地告诉他说:“不用找了。”

他递回我五块,说:“要找的,谢谢先生。”

我不敢坚持,那样的话我会成为这里的目标。兰花惊奇地看着我们的交易。走了好远,才对我说:“以前很多内地人都不敢在这里擦鞋,就算上了鞋油也赶快溜走,我都见过,你真神了,小孩不多收你的,还客气得很!”

“他本来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信任他。”

兰花说我精明,我说精明的人应该是你。她二十多年前曾在我南方的家乡工作过,后来回乌市做生意,常和各族人打交道,生意兴隆让她发起来了,也深谙了与人打交道的窍门,但她依然小心翼翼如此。

第三天上午,我决意与团队分道扬镳,准备只身一人到碾子沟汽车站乘车回伊犁。我觉得那个梦想一直在召唤着我。那里的亲人我在情义上也应该去看一下。茹仙古丽作为一个导游,说出了她的职责分内应该说的话:“我要负责将每一位游客送上离开乌市的车。”她坚持步行送我走到车站门口,于是我们走了十多分钟,我由此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她也保存了我的电话号码。后来我曾经和她有过多次联系。这是另外话。当一身鲜艳的她睁着一双美目与我挥手告别时,我分明看到了旁边的一幕:十几个汉族人和少数民族都在转头侧目奇怪地盯着我们看。

西去的班车驶上乌伊公路后,阳光从天山之巅照过来,雪顶之下的山麓还是一片幽蓝,然而我对文学的幻想已经在雪峰上升腾。在去伊犁的七百公里旅程中,离开集体的我几乎没有跟别人说话。我一直在沉思,一会儿想到自己的这部书稿,一会儿又想起我的亲人,尤其是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离开我的父亲,他在世时对我说的话,他在我的童年时代做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时,对我的作文总是不经意或者经意地表扬,他总是微笑着说:“现在我读一篇作文——”读完后也不说作者的名字,而是拿着作文本,径直走到我面前,给了我。同学们都看着,我红着脸,内心却很激动。

在那云雾迷茫的大地上

我从你怀里来到人间

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

你给我播下了人生的希望

当我举目望故乡

远处闪现着你的身影

当我看到大雁飞远方

我就想呼唤你

……

德德玛的长调在我的脑海和天际同时响起。我为什么多次在本书里提到几首蒙古长调?那是因为,我有一种苍凉悠长的审美观,我想这种审美观可能与我童年时代经历的艰难生活以及后来阅读新疆题材作品有关。经过这些年的内省,我渐渐知道,我其实一直是个内向有余活泼不足的人,这点似乎就足以说明我不适宜走上仕途。仕途之上,我一直以为那是需要懂得照顾公众情绪,做事八面玲珑的。至于我,一贯以来表现得更多的是喜怒无常,激情做事。更主要的是,那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特质在我身上特别多,我有古道热肠、多愁善感,经常为情所困,看到困难和苦难就会心肠发软、鼻子发酸。加之,我总是容易陷入冥思苦想之中,无端地烦恼和生气,十足的神经质,有时也会说一些偏激的话,还会在脑海里自言自语,预设对话,幻想自己进入某种生活情景之中。至于像金庸武侠小说中那些大侠一样,“悲从中来,难以断绝”,那就更多了。毋庸置疑,像我这样禀性的人,绝不是一个行事玲珑、机智干练的人,因而也不是一个在公共关系中可以左右逢源的人。说白了,我就是一个适宜孤独地流浪整天陷入沉思苦想中的浪荡者。

我一直在考究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种悲剧苍凉的思想,仿佛齐秦唱的《北方的狼》,孤独、倔强,内心无比开阔又无限封闭,无比强大又无比自卑。那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思想,它其实只能产自草原,而草原距离我却有万里之遥。实际上,草原与我早就亲近过,那是2002年春天,我在跟随市委领导去内蒙古伊利集团和蒙牛集团考察时,曾在深夜里寒风彻骨的希拉穆仁草原上一个人披着长风衣漫游,那种长夜漫漫天际浩茫的北中国旷野环境十分适合我的心灵,我觉得回到了我本该生活的时代,我正在策马扬鞭,射雕引弓,操起冷兵器杀向漫山遍野的敌人。我战胜了,或者战败了,喉咙里低沉却是有力地号着《北方的狼》,感觉自己就只剩下冷冷的牙,长啸两声,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从希拉穆仁草原回来后,我依着第一次走进草原获得的灵感,写了一组题为《敕勒川》的散文诗,我抄录里面的两小段:

是你张开广袤的胸怀接纳我进入草原的,希拉穆仁,黄色的河流。

尽管大青山高耸起苍黄的屏障,拦住远古洪荒悲壮的梦;尽管四月的高原风沙萧萧,压抑着草原泛绿的渴望,但这呼市满街的白杨红柳,还有那大青山北麓传来的嘹亮的歌声,依旧撩拨着我神往蒙古高原的悠悠诗情。

……

因为自我感觉很好,就投给了湖南的《散文诗》月刊,两个月后发表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将发表的作品贴在了我的网易博客上。

有一天,庄来了,她在我的博客上发来私信:“我读了你的散文诗,写得就像我写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也刚从希拉穆仁回来,你的感受和我的感受太相似了,我虽然生活在这个号称长寿之乡的巴马,但是我也有对远方的向往……”

刚开始,我完全认为这就是文学粉丝的无话找话,于是只作了一个客气的回复。后来在一次百无聊赖的上网中,我点击了她的博客照片,发现她竟然是一位撩人的美女。于是从私信到互给手机号码,一天十几条信息还不解渴,很快就开始通电话。

我正三十出头,极易浮想联翩,虚荣心也空前高涨。尽管我们都属于已婚,但是那种欲望和被我看作是浪漫主义的东西还是在我的体内跃跃欲试。她甚至给我寄来了巴马神酒。“最有效果的酒,来巴马的男人没有不喝它的,走了也会带走一箱。”她咯咯咯地笑着说。她的笑声和关于酒的说法留给我无限的想象。我和她相互之间都能感到对方的喜欢。她还向我推荐了那首当时正在流行的央金卓玛唱的《遇上你是我的缘》,我一听到就如痴如醉了,我真的对她患上了相思。我甚至主动提出在南宁见面。

“这个周末我们就去南宁,”我说,“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聊。”

“我听说,有的男人喜欢约女的在南宁见面,他们想制造一些故事。”

她的话像是暗示,又像是警告。我吃了一惊,内心反而冷静下来。

我和她的电话联系尽管还是很频繁,但我不再轻易说出约会的话。我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想入非非,那么他很可能就会想入非非。我承认,当时我胆子很小,我极力收敛了自己。

一个月之后,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为了我的弟弟,”她莞尔一笑,说,“他在地区师范学院读书,他想从化学系转到数学系,你是本地人,你如果有认识的人就帮帮我吧。”

她千里迢迢来了,况且还是个大美女,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更主要的是我有一个在师院做教授的亲戚,这个忙确实能帮得上。这是天意。

事情办妥后她想请我吃饭,我自然不给她这个机会。尽管我们在大排档吃,尽管最后只是吃了二十几块钱,但账我还是抢着付了。她咯咯咯地笑着说:“我故意点这么少,本来我想请客,没想你这个地主之谊尽得这么及时,也实现得太容易了。”说得我脸都红了。

我只好邀请她去游丹砂洞,她欣然答应。从地区到小城二十多公里,出租车司机自作聪明认为遇上了一对恋人,于是狮子大开口,提出的车费是我当时月工资的二十分之一,当我为了面子不得不与他成交时,我产生了小小的心痛。正因为这样,在去丹砂洞时我使用的交通工具是我那辆半旧的嘉陵摩托车,路程有十多公里。让我热血沸腾的是,来回她都正面坐在我的背后,而且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几乎贴着我的背,甚至把手扒在了我的肩背上,我能感觉到某些器官在背后对我的巨大诱惑。

我请她吃过晚饭,安排她住进小城最好的红云酒店,还陪她进了房间,她主动关上了房门。她穿着深蓝上衣白色裙子在房内走来走去给我倒水,颀长的身材、玲珑的曲线和刚刚过去的感官享受再次让我陷入了陶醉之中,在她弯腰倒水的时候,她微翘而浑圆的臀部让我冲动地想上去从背后抱住她。我敢发誓,那晚我尽管想留在房内,甚至想让她失贞,但是我真的不是想故意占有她。我控制了自己,我心中涌起的是一种绵绵的依恋和炽热的感情。这固然与她没有进一步的展示和稍显矜持的表现有关,我天生就有的冷静约束了我自己。在回家的路上,我知道我的自我克制提升了我的灵魂。

第二天六点我就起床,阿依问我去哪里,我老实说:“送一位朋友搭车。”阿依翻了一个身又睡了。我心里隐隐泛起歉意。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去送她。我驾驶着摩托车赶到宾馆,她已经起床,我请她吃了早餐,再把她送到车站,小城直达巴马的班车已经发动了,她上车后,我在车下招手。车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发信息告诫她路上小心,小城到巴马五百多公里呢。她回:“谁像你!过去事,丢得一节是一节,未来事,省得一节是一节。”我愣了半天不明白。后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是一段佛家真言。

是的,过去事,丢得一节是一节,未来事,省得一节是一节。荒唐而痛心的过去,我可以丢掉;但是,未来必须要做和注定要来的事,我能省得下么?

庄走后,我带着一种释然的心情回到了现实,其实也只是我梦想中的现实,我依然在幻想着草原,等待草原。我在等待的肯定是我生命中最喜欢的律动和声音。

那时,我和阿依终于筹够了回伊犁的费用。她一百块五十块地数着,一直数到了一万。这个平凡的女人,在那年我被一场爱情抛弃时给了我全部的安慰,是她,唤醒了我对西域的全部记忆。也是从与她结婚开始,我就决心写一部关于我的心灵故乡的书。

现在,我该怎样结构这部体量巨大文字冗长的书?我是多么希望能在文字的数量和思想感情的容量上都能给人一种震撼的力量啊!但是,以我浅薄的生活阅历和有限的创作水平我能够达到吗?

窗外的林带已经泛绿,远方雪山下的草地蠕动着牛羊,班车沿着看不见尽头的公路奔驰,我的脑海翻滚着波浪,而内心却有无边的孤独和悲壮。

我的心一直在歌唱,是一种悲壮的歌唱。歌声里放射出一圈圈透着悲凉而又顽强的音波,倾诉着我的追求,这追求里似乎又发散着一点莫名的悲壮,悲壮里还夹有几分希望——在长途奔袭中的我,心情悲凉悲凉的。仿佛刀郎的歌,正好暗合我现在的心情,既历经了旅途劳碌之苦,又对前方依然遥远的家园和困难重重的理想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我已经对自己的生活和写作有了一个目标——做一种记录,记录我的人生。还要记录我的理想,包括记录我的狂想和轻率。《吉尔尕朗河两岸》无疑已经作了许多记录。在当时的我身上,流露出了某种坚毅的伤感和掏空的悲壮。对于一个一门心思想当作家却又资质平平的人而言,这本书有着这种情感的太多流露。

那次伊犁之行,我待了二十天。4月下旬的马场,牛羊大都转场进山了,除了偶尔的狗吠声和条田里的机械声外,几乎可以用冷寂无声来形容,路边的杨树在静静地转绿,苹果花的香味明显增加了空气的甜度。这样的环境正适合我思考和写作。其时,阿依父母还在东莞为光亮照看小孩未回,我平时的一日三餐由光旭和红花准备,我在房子里无人干扰,一边看着随身带来的《瓦尔登湖》和《沙郡岁月》,一边在它们的启发下写下去。我在房子里写得脖子发酸时,会走出院门口漫步,夕阳刚好擦着后山的加乌尔山脊,天空的白云呈现一片美利奴羊的颜色。又到了家家户户煮饭炒菜的时刻。

鸽子们突然扑棱棱地从院子里起飞,然后在头鸽的率领下在院子上空转圈,呜呜的鸽哨声自头顶传来。有十几秒,它们飞出了院子上空,飞到了后山草原的上空,但是很快又飞回来,将近我头顶的上空时斜斜地滑翔,“咕咕咕”地叫着,在蓝色的天空里我看到了它们银灰色的侧影,从它们彼此间留下的空隙里透出了瓦蓝的天空。从去年开始,光旭接手了他父亲的鸽子,开始计划饲养名鸽,先是购买了三只翻翻鸽,每只价钱六千多元。从去年开始,他就学会了嘬嘴唤鸽的哨声,那种声音比鸽哨声还要响亮。

他曾提议我通过仰头跟随鸽群飞翔的方式缓解因为长时间写作而脖子发酸的难受。我这样仰着转了十几分钟,颈部的疲劳果然得到了缓解。后来我回到院子里给菜地浇水,这也是我调节思维和解除眼睛疲劳的方式。起先我用管子,管子不能到达的地方我就用桶提水。我最喜欢吃小白菜和芦笋,但是我给它们浇水不能厚此薄彼,水流在辣子、番茄、小葱和南瓜上一样多。弯腰累了,我抬起头看到了前院人家的房子,有两个窗户晃动着人影,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一扫而过,我知道决不能长久盯着别人的窗户,我不愿意让别人觉得我正在打扰他们的生活。但是,他们在暗处的观察却是我不能预防的,那我就做得再自然一点,任凭他们在哪一扇窗户看我,总之我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正在写自己喜欢的一种生活,一种静多于动的生活。马场的天气已经进入初夏,晚上临睡前总有一阵阵的山风从后山吹下来,以至我睡觉还要盖棉被。而我知道此时的南方,阿依和女儿留在那座小城里,靠着一台别人处理的旧空调在苦熬那个立夏刚到来就让人汗水淋漓的夏天。我可以想象,旧空调发出风扇一样的声音,出风口不时滴着水珠,阿依在下面用一只红色塑料桶接着滴下的水珠。深夜的房子里,响起老家屋檐下常常听到的春雨声声。

在吉尔尕朗河两岸,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整个老马场欣欣向荣,瓦蓝而高远的天空下,是绿浪翻滚的大平滩草原,成群的马牛羊在草原上追风逐草。河滩的胡杨新叶涂黄,像卸下厚厚冬装的少妇。河对岸连绵起伏的已见碧绿的山坡上,杏花一团团一丛丛地分布,或集聚成带状或星散成云朵,像泊在草坡上吃草的绵羊。河滩边的杨树、榆树、野苹果树、野杏树和大丛植物生机勃勃。各式拖拉机、播种机开上了河岸的柏油路、土路和条田里,轰隆隆地响着穿行。到哪家都能听到锹和锄头碰击土地的砰砰声,菜地里整天都有人在干活,有人在插树篱笆。从各家升起的炊烟似乎也比冬日里的炊烟变得轻盈。后山草原的花香一阵接着一阵往我们的房子吹。屋后的那条小木桥再次成了畜群过往的捷径,羊群牛群马群像城市的班车一样一群溜接着一群通过,过了小木桥又过凹槽小路,它们在那条荒径上拥着挤着,各自发出属于自己的欢快叫声。它们沿着浅绿缓缓上升的草山徐徐而上。草山之上就是高朗的天空,天空之下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滩草原。

整个老马场都发生了变化,哈萨克族人家也开始了户外的活动。古丽萨尔带着她的女儿和弟媳在马场的晒场上擀毡子,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的男人在山上经营着一百多头羊的养殖业,家境相当殷实。古丽萨尔是一个注意穿着的女人,尽管此刻还要亲自擀羊毛毡,但是她的衣着依然是新式的,紫色围巾半裹着黑黑的头发,大红的棉外套下是银灰的冬裙,一双黑色靴子套到了小腿上。

这是一个晴朗得有些寂静的上午,古丽萨尔坐着擀了一会儿毡子后,就把工夫留给了她的弟媳和女儿,而她却在晒场上进行一场日光浴。她是一个臀部丰硕腰身滚圆的高个女人,看着她我就会想起她的丈夫,那个稍显瘦高但是还算强壮的阔伊巴依,我甚至坏坏地联想他们的夫妻生活,那将是一种令人感到好奇的生活。阔伊巴依,老马场的人告诉我,那是羊老爷的意思,因为养羊致富的意思。这似乎是一种天意,阔伊巴依现在就放牧着一百多只羊,意味着他们的年收入将近十万元。这应该是真实的,我有时看见他们家的汽车,一辆还算很新的长城皮卡,平常就由阔伊巴依的弟弟阿依丁开着,经常往县城跑。弟弟在县城和人开了一个烤肉店,羊肉就由他的哥哥供应。阔伊巴依的羊缸子古丽萨尔和弟媳在老马场支持他的事业。尽管身在农村,古丽萨尔却有着追求现代时尚的心,除了头巾鲜艳——一般是红色,有时也有紫色或者明黄色——她还喜欢穿紧身的套装,由于身躯滚圆的缘故,她那绷紧的腰部显得特别凸出,而她高挺饱满的乳房就像后山草原上我一直欣赏的那两座小山包。凭着我这些年在牧区游历的经验可以推测到,这样的风景,她的丈夫阔伊巴依应该在这个牧区经常可见。

上午九点,显然已经到了新疆地区吃早饭的时间。金色的太阳已经在喀班巴依雪峰顶照过来,落在杨树林带顶上,碧绿而金色的树顶仿佛是一匹修长而灿烂的丝绸,斜斜地拉着延伸到后山。我出了院门,沿着巷子走到路口,再往右沿着小水泥路散步,经过了右侧的场部小学,然后再向前走一百多米,往右走上大水泥路,一直走到村口的人字路口,沿着人字路口的柏油路延长线——那条上坡的土路散步,我的目标是后山。在经过马场的退休老场长艾克拜别克家时,我从敞开的院门看见了三位哈萨克族妇女蹲在院子的地上,其中有一位是老场长的大儿媳金丝古丽。

她们每人的手里各拿着一根细长的杨树苗杆子,力度均匀地捶打着地上状如棉花的羊毛,还有彩色布,每人手上的杆子交错落下捶打的声音成了很有节奏的“噼啪噼啪”响。我走了进去,看清楚了这是在做“斯尔玛克”(哈萨克语,“花毡”之意)。我看她们一棒一棒地轮番捶打着。我知道,制造类似的产品,在城市已经是机械化了,至少也是半机械化流程。本地的汉族人认为,哈萨克族人做的壁毯和花毡厚暖结实,鲜艳漂亮。据说她们做的花毡是姑娘出嫁时的嫁妆之一,如果她们愿意,一条花毡可以使用四五十年,传给后面两代人。

我走近她们时,金丝古丽停止了手上的活,拿来洗手壶为我倒水洗手,我垂着双手,静静地晾了一会儿。她又把我引进一间房子,七十五岁的老场长艾克拜别克老人就坐在大炕上一张矮桌旁,就像我第一次来他们家时看到的一样,戴着四棱镶花边花帽的他正在喝奶茶,雪白的胡子垂在胸前。艾克拜别克老人贵为场长,却是我作为赤脚医生的阿依父亲的老朋友,阿依父亲曾经为他治好过长年骑马造成的痔疮。后来,他们成为好朋友。

炕的中央摆了一张矮木桌,铺着洁白的达尔达思汗(餐巾),我被老人用含糊的话语和习惯的手势叫到他的身边坐下。老人的喘气显得有些粗重,说话也有点儿含糊不清,退休前他常年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参加亲戚朋友的宴请和应酬,身体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明显的老态龙钟,动作缓慢僵硬,端奶茶的手一直在发抖。老实说,尽管我到过他家多次,但是一直不适应他的带着浓浓民族语言味的汉语,除了几句简单的日常话,有时简直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也只好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回应,这时会逗得他的家人在一边发笑。幸好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好关系。于是每次来我都会滑稽地装下去。

金丝古丽摆好了馕、葡萄干、奶疙瘩、蜂蜜、方块糖和碗碟,又把几个馕切成匀称的一小块一小块,老人的几位侄辈也陆续上到炕上坐好,金丝古丽坐在门口的炕沿边,架起奶茶壶,为我们依次倒上滚烫的奶茶。我喝着奶茶,毫不客气地吃着馕和葡萄干。我环顾了一下这间房子,墙壁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壁毯,炕上铺的是厚实的花毡,大叔身后堆起的鲜艳被子有四张,上面覆盖着白纱罩。以前我来他们家的时候就知道,每间房子里都是这样的摆设。与其他房子的室内摆设不同的是,老人住的这间房里,大炕内侧正中还摆设着一个相当考究的镶嵌花式木箱,整间房子显得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我从艾克拜别克大叔家出来,在通往后山的土路上遇到了我的哈萨克族朋友巴哈提别克,他正骑着马高高地甩着一根马鞭子赶着羊群往后山草原走,跟着他的三匹马驮着毡房布和一些生活用具,后面骑马的是他的弟弟。从喀班巴依雪峰那边扫过来的阳光一缕缕地穿透马场的杨树林射在奶黄色的嫩草上,蒲公英的绒毛在光线里起舞。我礼貌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加合西”,他们勒停了马,回以同样的问候,我接受了巴哈提别克递过来的一块馕,凭着手感和温度,我知道这是今天才打好的馕,俗称老干馕,外形普普通通,不加油不加芝麻,顶多加一点盐,吃起来却有浓浓的麦香味。这种馕是哈萨克族牧羊人去深山放羊时喜欢携带的干粮,放多久也不会发霉,一般可以保存半年,甚至达到一年之久。

“你们带了这么多家当,这是去哪儿放羊呢?”

“老鹰沟!”他用在阳光下眯成细线一样的双眼望着我说,“那里的草嘛,长得很,多得很,我要快点儿把羊赶过去!”

“那个地方还没有划分给谁吗?”

“没有没有,牧业队还没有来得及划分呢,我要赶在划分之前嘛,快一点儿把羊赶过去,我要把我的羊嘛,喂得肥肥的,到时候你来,我宰最肥的羊招待你!”

光旭曾经跟我说过,通往老鹰沟的牧道有十公里地,那么我推断,巴哈提别克赶着他的羊群到达目的地,从上午大约要走到傍晚。他们在那边将扎下毡房住宿。他们的羊群沿着一条坡底的宽路过去了,地面上被马牛羊的蹄子踢腾起了一溜黑黑的土坷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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