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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了几天发现自己天天想她 没想到相处几天就爱上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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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楔子

2007年12月7日早晨,张店四宝山劳务市场路旁的小树林里,一名工人准备小解时,发现一男子全身赤裸着跪在一棵树旁。警方接到报警后立即赶到现场,裸身男子已死去。经过勘察,死者双手被自己的秋衣裤绑在一棵树上,全身跪伏。其衣裤散落在周边。尸体旁的一根木棍上面有血痕。民警在死者不远处的路边,发现了一辆摩托车。

02 死讯

| 公历 | 公元2007年12月5日 星期三

| 农历 |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六

| 干支 | 丁亥年 辛亥月 癸酉日

| 生肖 | 属猪

|24节气| 大雪(12月7日)冬至(12月22日)

| 宜 | 祭祀 沐浴 成服 除服 结网 入殓 移柩

| 忌 |结婚 开工 开业 安床 安葬 交易 开张 作灶 修坟 开市 嫁娶 出货财

在安乐街吉星旅馆的这两个月,侯军的生活十分规律。十点左右起床,简单洗漱后,在汽车站前面移动的摊位上买点吃的—煎饼果子手抓饼肉夹馍等,走进街口的新贵网吧。在等待电脑开机的过程中,侯军急忙吃着饭,开机后,他简单浏览了屏幕跳出来的新闻,然后戴上耳机听音乐,在QQ空间里写点人生感悟,有时长有时短,长不过几百字,短则几个字。他昨天写的是,人都喜欢成功的感觉。有人在下面回复了大拇指的表情。今天他写的是,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战争。这是他突然想到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大概因为这两天的气温降得厉害,确实有种悲凉和孤独感。之前的日记,浏览次数最多的是10月7日,失恋不一定是坏事,可能是你下一个幸福的开始。有十五个人浏览,三个人回复。“孤夜浪子”在下面回复,人生苦短,享受生活。“孤夜浪子”是王立昌,此时正躺在离新贵网吧三公里远的市第八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网吧人还不多,有几个通宵的在角落里埋头睡觉。睡眼惺忪的网管小郑端着一碗刚泡好的方便面,站在侯军的后面。小郑十九岁,在新贵网吧当了半年的网管。长期的作息不规律和缺乏户外活动,让小郑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已经是冬天了,他还穿着侯军第一次来网吧时见的黑色卫衣。除了小郑的年龄,侯军还知道,他家是高青的,高中因为逃课玩网游被开除。来张店半年了,没别的技术,又吃不了苦,能熬夜又懂点电脑。当网管,小郑每天工资十五块,管吃住,每个月还给家里寄四百块钱。

小郑话多,爱指挥别人玩游戏。见侯军很快把自己玩死了,小郑在身后扼腕感慨。侯军已经意识到,游戏是逐渐让人失望的过程,这当然受技能的局限,他只是想获得一种参与感,就像在网吧里,大家玩得兴起不时破口大骂,安静坐在一旁是不合时宜的。

小郑也问过侯军的情况。侯军对他说自己二十三岁,实际上他已经二十九了。小郑还想知道些什么,侯军知无不言,但多半都是他瞎编的。比如,小郑问侯军靠什么生活。侯军撩开上衣露出胸膛上一道六厘米左右的******,轻描淡写地说,让人砍了一刀,赔了七万块钱。小郑问,怎么砍的?侯军说,和人打架。小郑又问,打架,为什么要赔你钱?侯军说,砍我的人家里有钱,他找另外的人顶罪,七万块钱是封口费。小郑说,这种好事,我怎么碰不到呢。侯军说,小命差点丢了。小郑对他另眼相看,改叫军哥。

实际上,胸口的******是侯军那神志不清的母亲吕慧琴在2001年砍的。除了胸口,侯军的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处******,大多也是母亲留下的。胸口******愈合后,吕慧琴在下一次的精神失常中,拿着菜刀去良乡物流园砍人,被一个江苏的货车司机拿扳手敲死了。司机觉得侯军这家人可怜,协议赔偿了五万块。其中的三万块侯军赔偿了被吕慧琴砍伤的四个路人,剩下的二万块,侯军和妹妹侯娟平分。侯军用六千块钱买了辆摩托车,剩下的到了年底也花完了。

小郑从侯军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对他拙劣的游戏技术不时叹气。侯军退出游戏,别在我后面站着。小郑说,没事,你玩你的。侯军问,你有事吗。小郑笑起来,军哥,身上还有钱吗。侯军说,没有。小郑说,天冷了,想买件羽绒服,工资还没发。侯军说,我有件不穿的,送给你。小郑又说,也不只是羽绒服。这...

说了这些,侯军也没把钱借给小郑。一是,他和小郑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二是,侯军的身上只有一千块多。按照小郑说的,至少要借给他五百块。吃饭怎么着也得找个像样的馆子,少说也要一百块,住酒店的话,就算是标间一晚上也要一百多,说不定还要多住几晚。侯军说,火车站边上这么多餐馆,两个人二三十就吃得挺好,咱这条街上的小旅馆,一个床铺十块钱,单间的话也才三十。小郑觉得他的这份爱情不应该这么廉价去对待。安乐街上的这些旅馆,先不说环境太简陋,还都有色情服务。他想和姑娘住火车站对面的玫瑰大酒店,从网上查了下是三星级。侯军忍不住笑起来,还他妈的三星级。小郑没说话,转头走了。侯军把他叫了回来,你有钱。小郑说,我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吗。侯军看了下四周,没什么人,他问,网吧一天的营业额大概多少?小郑说,一百多台机子,一天平均下来不到一千五吧。侯军笑起来。小郑顿了会,跟着笑起来。

两个月以来,侯军按照一天两三部的速度,先是香港然后日韩和好莱坞,最后又是国产电影,不禁也把自己想象成了电影中的人物,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他的行为举止。本来的少言寡语变得更加沉默,却又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等待着对方能有所表示。像刚才和小郑的交谈,是他难得去表达的时刻。这也是因为小郑是电影里微不足道的无脑小人物,只能被命运牵着鼻子走。侯军认为小郑也确实应该在生活中历经一番风雨,继续留在这个网吧唯一的前途也只是腐烂而已。

充当导师的幻觉,让侯军的心情短暂地愉悦起来,当然还没有丧失理智到认为自己会是命运主宰的地步。他给自己的定位是生活的旁观者,试着尽量去观察而不是冒失地去参与。这么多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同龄人陆续进入了娶妻生子的轨道中,只剩下他还在游荡。妹妹侯娟多次催促过他,但这并不是想去做就能实现的,何况侯军压根也不想如此。别的不说,他对邓蓉还有着一丝的幻想。

侯军看了一段时间的历史纪录片,从一战到二战以及冷战,那些黑白的影像以及惨无人道的战争场面,不仅没有填补他空虚的内心,倒让他感悟到了人生在世的虚无感。从上周,他开始看《法治进行时》《今日说法》等普法节目。真实的同时又不乏悬念,无论开始多么复杂和毫无头绪的案件,最终都破获了。一个案件结束后,主持人和专家还坐着侃侃而谈,普及一下法律知识。侯军清楚地知道,他属于这些人口中需要震慑的潜在犯罪分子。从一期名叫“为情杀人”的节目里,他看到自己和邓蓉的影子,并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主持人略带威严的嗓音,娓娓道出他们的故事。

2007年9月14日的晚上,良乡张家村的村民侯军和两个同事从新村路的一家饭馆出来,骑着摩托车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上许多纳凉的群众正伴着音乐跳舞,侯军一行三人蹲在路沿石上,加入到了观看的队伍中。这是北方普通的夏季夜晚,天气预报说的雷阵雨迟迟未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让人稍微一活动就大汗淋漓。“淄博火车站”五个红色的灯光字,像是悬挂在半空中。不时有旅客提着行李经过广场,其中体态妖娆的女性,让侯军等人意识到了孤独和内心的渴望。与朝北的火车站相对的天乐园,是座六层楼高的娱乐场所,半年前刚进行了重新装修,楼面加装的LED显示屏正在播放韩国某女子团体的劲歌热舞。侯军一行人穿过马路,来到了天乐园的前面,仰着头看着歌舞表演。不时进出天乐园的汽车和走下来的高挑女郎,让这个夜晚更加的燥热。天空下起的细雨,不但没有浇灭他们内心灼热的欲望,却预兆着这个夜晚应该会发生点什么。天乐园浮夸的外观以及所代表的不菲消费水平,轻松地和侯军们划清了界限。经过天乐园,往西走不到五十米,是一条两旁林立着旅馆和按摩店拥挤杂乱的巷子。这条丁字型的巷子,大家私底下称为安乐街。侯军他们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打量着招揽顾客的小姐。昏暗灯光下的浓妆艳抹和夸张的衣着,让他们有些眼花缭乱。两个同事被热情的大妈一把拽进去,再也没出来。走到吉星旅馆,侯军看到坐在玻璃后面抽烟的邓蓉。邓蓉朝他招手。侯军走过去。邓蓉操着蹩脚的山西普通话说,大哥,进来避下雨吧。

邓蓉下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裙,上身是领口过大能看到白色胸衣的裹身短袖。她跷腿坐在凳子上,脚上趿拉着黑色的高跟拖鞋,脚趾上的红色指甲油有些掉色了。行人少了,店门外堆放的杂物以及立着“音像制品”“保健品”“十元住宿”等红色招牌,让街面没有显得空旷。眼前这一切,让侯军感到一丝的温暖。身后不知哪个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邓蓉说,这雨下得挺大。侯军点了下头。

如今回想起来,邓蓉娴熟的抽烟姿势,小腹鼓起的赘肉,浓重的粉底和夸张的假睫毛,让侯军想到了电影《出租车司机》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纽约贫民区的站街女郎,放荡之中夹杂着对生活的无声反抗。邓蓉的不主动和无所谓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性欲。后来侯军和邓蓉并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淡。邓蓉把头放在侯军的胸前,我只是有点累了。她抚摸着侯军的疤痕,你这是怎么弄的。侯军说,我妈砍的。邓蓉说,你们男的没句实话。邓蓉错了,从认识的这一刻。侯军对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两个月后,邓蓉不辞而别。侯军扬言要杀了她,还没有兑现。

遇到邓蓉之前,侯军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感情是空白的。2005年,二十七岁的侯军经人介绍,认识了饭馆服务员李莹。李莹接受了侯军阴郁沉默的性格,以及他破败的家庭—包括父母的双亡,以及房屋。而侯军毫无节制的花销以及游手好闲的做派,在李莹看来也属于可以改造的范畴。李莹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比如让侯军学厨师,在良乡物流园的边上也开个家常菜馆,收入稳定后再生几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考虑到侯家是外来户又人丁稀少,侯军想要多生几个开枝散叶,李莹也没什么意见。李莹勤俭持家与人为善的性格和她看起来能生养的屁股,理所应当有个稳定幸福的家庭。但侯军并不想去追求稳定,提出分手也是他自省后的理性判断。他不想耽误李莹,更不想去学什么狗屁厨师。李莹说,你不想学,我可以去学,你安心当老板收钱就行了。侯军也不想去当什么狗屁老板。李莹问他,自己哪点做得不好。侯军只是觉得婚姻和家庭像是枷锁,会束缚住自己。这话在李莹看来,像是找借口。

一个多月的相处,李莹给侯军在集市上买过袜子和内裤,知道他喜欢吃苹果,也从并不宽裕的工资里拿出钱买了一箱。晚上两个人在路上散步,李莹挽着侯军的手,说得最多的是她在饭馆偷听到的那些长途货车司机的对话。比如哪个人出了车祸,哪个车的油在外省又被偷了。侯军觉得这都没什么意思。有时李莹也想听侯军说他在工厂里的一些事。侯军想了下说,没什么事。

李莹家是日照的,弟弟大学毕业后在物流园上班,一眼就看穿了侯军,私底下让他离李莹远一点。当天晚上侯军把李莹喊出来,在小旅馆里把她睡了。趴在李莹的身上,侯军闻到了油烟味,性事草草收场。李莹穿上碎花的四角内裤,蹲在水泥地上哭了起来。侯军躺在床上抽着烟,哭泣声让他心烦意乱。李莹爬上床,依偎在侯军的怀中问他是不是对自己不满意。侯军说,没有,还可以再来一次。第二次,李莹没有了第一次的拘谨,她大声喊叫了出来,情到浓处,她问侯军爱不爱自己。侯军躺在床上,看着李莹。李莹娇喘着说,我稀罕你。分手后,李莹辞掉工作回了日照,侯军再也没见过她。

在后来孤独和毫无舒适可言的两年中,侯军偶尔会想起李莹,却从不掺杂任何情欲的成分。和李莹朴素的外观相比,侯军天生白净柔弱的样子,给人一种怜悯感。李莹总是深情地看着他,忍不住地笑。侯军认为这是女人在恋爱中无脑的表现,也不失为讨好他的方式。过去了很久,侯军在心底很不情愿地承认,除了李莹没有人在乎过他。也只有李莹试图去靠近侯军的内心,相信他有潜力去生活得更好,而不只是一个软弱无能没心没肺的混子。

两年中,侯军在每个工厂都超不过三个月,休息一个多月,钱花得差不多后再找工作。初中肄业的侯军,是驾驶技术一般的吊车司机,能做出飘逸动作的仓库叉车司机,爱偷懒的装卸工,对油漆过敏的搅拌工,五级(初级)钳工。他学过车,考出了科目一,酒后从仓库摔下来,左脚骨裂,到现在也没拿出驾照。脚养好了后,他在某电机公司当钳工,试用期还没过的一天晚上,他和同事出来喝酒,在吉星旅馆认识了邓蓉。

几天后的晚上,侯军再次来到吉星旅馆,上次天黑加上心情紧张,没来得及注意环境。吉星旅馆的前台是块延伸出的几平方的铝合金玻璃柜台,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放着稀疏的日用品和饮料。靠墙的位置是张布制的长条沙发,上面散落着扑克牌。老板许桂英四十出头,是当地人,三年前花了两万块钱盘过来这个旅馆,没怎么装修,从旧货市场添置了几台电视机,一台饮水机和侯军坐着的这张沙发。侯军说要找邓蓉。许桂英说她正在接客,让他等会。她穿着一件起皱的露出后背赘肉的吊带裙,留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刘海,宽腮阔嘴的脸上抹着粉,被电视上正在演的家庭剧所吸引,倦怠的表情随着剧情做出细微的变化。许桂英不时地看一眼侯军,挤出一丝笑容说,很快就出来了。侯军留给许桂英的第一印象不错,和来光顾的那些粗鄙的爱开荤段子的农民工不同。眼前的侯军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下身是一件牛仔裤,刚洗过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他往后撩了几下,尽量露出额头,显得精神一点,安静局促充满警惕地看着周围。许桂英问,以前来过吗。侯军点了下头。

一个姑娘进来,把三盒炒饭放在柜台上。许桂英说,小伙子,别等小蓉了。她指着正在吃炒饭的姑娘,她怎么样。侯军说,我等会吧。姑娘嘴里含着米饭说,哎呀,还看不上我呢。许桂英说,小伙子还挺专一的。姑娘倚着柜台,手里拿着炒饭问,你吃饭了吗。侯军说,还没。姑娘说,不吃你体力跟不上吧。说完,她笑起来。许桂英点了下她的脑袋,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一个黝黑的中年男子从某个房间急匆匆出来,和许桂英打了个招呼,出了门。许桂英说,下次再来。邓蓉边扎着头发边出来,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侯军。侯军微微站起点头示意了一下。许桂英说,等你呢。邓蓉叹了口气说,我先吃饭。她拿着盒饭,坐在沙发上吃起来。侯军往边靠了下,我前几天来过。邓蓉看了眼侯军,是你啊,刚才没认出来。姑娘插嘴说,怪不得专门等你,原来是老主顾了。

单人床上铺着凉席,上面是件蓝色的毛巾被。角落的柜子上有台老式彩色电视机正在演广告,邓蓉用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高,关上门说,一起脱吧。垃圾桶里,有卫生纸和用掉的避孕套。侯军看着床铺,刚才你和那男的就在这里做的吧。邓蓉说,你要是觉得别扭,我们换个房间。邓蓉脱掉上衣准备解胸罩。侯军说,你这么急干什么。邓蓉说,我是怕你急。侯军说,我不急。邓蓉说,那你在这坐会,我出去把饭吃完。侯军说,说会话,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邓蓉穿上衣服。侯军拿出烟,两个人一起点上。邓蓉说,想说什么,说吧。侯军问,你一个月赚多少钱?邓蓉说,分情况,时多时少。侯军问,平均下来多少?邓蓉说,六七千吧。侯军表面没怎么样,心里有些吃惊,赶上他两个人赚的了。他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邓蓉。邓蓉看了眼,问他怎么了。侯军说,我给你七千,你陪我一个月。邓蓉说,你没必要这样,有空来这里不就行了。侯军说,我不想你陪别人。邓蓉摸了下侯军的脸,小哥,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几分钟后,邓蓉进来和他谈了条件,除去要给她的七千,还要再给许桂英一万块的赎身费。每单生意邓蓉都要给许桂英提成,她一个月不在,提成不能免了。见侯军有些犹豫,邓蓉说,有这些钱谈个正经的女朋友多好。侯军说,我明天把钱送过来。

第二天上午,侯军来到吉星旅馆的时候,邓蓉还在租住的地方睡觉。他去了安乐街路口边上的新贵网吧,不知道干什么,听了几首歌看了会电影打了一会斗地主。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又去了吉星旅馆。坐了一会,邓蓉提着行李箱进来,脸上没化妆,能看出日晒斑和皱纹,身上是一件偏保守的红色连衣裙。后来他对邓蓉说,他更喜欢这样的装扮。把钱给了许桂英,侯军骑着摩托车载着邓蓉去了玫瑰大酒店旁边的工商银行。存好钱后,他们来到良乡小区。

当初良乡建物流园,几个村拆迁后,在附近划地建了居民楼。侯军所在的村,不在拆迁的范围内。侯娟的初中同学宋玉杰拆迁后分了两套房子,前年两个人结婚住在小区里。宋玉杰初中上完后,又读了两年中专,退学后先和他爸跑了一年长途车。他爸出车祸死了后,宋玉杰子承父业,在物流园开货车,多在山东和江浙一带往返。宋玉杰的母亲不喜欢小孩,在小区的一家包子铺帮工。侯娟的父母也都死去多年,儿子长到八个月大,都是她自己带。

昨天晚上,从吉星旅馆出来,侯军去了妹妹家。侯军说他谈了个女朋友,对方家里要见面礼。侯娟还想仔细问几句,侯军不高兴了,让她痛快点把钱拿出来。钱给了侯军,侯娟要他第二天领嫂子过来,一家人见个面。路上,侯军把事情的缘由和邓蓉说了。邓蓉打怵,我该怎么说。侯军说,你尽量往好里说。邓蓉问,什么才算是好。你就说在旅馆里当服务员。对了,你家是哪里的。邓蓉说,山西。

到了良乡小区,侯军在水果摊上买了西瓜和桃子,把邓蓉的行李箱寄存了下。侯娟从小区的莱芜炒鸡店里买了盆炒鸡,自己做了两个凉菜,一个拍黄瓜,一个凉拌三丝。侯军和邓蓉喝啤酒,还在母乳期的侯娟喝果汁。得知侯娟家在山西后,她面露难色,有点远,平时回娘家也不方便。侯军不高兴,远不远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管得着你嫂子了。邓蓉说,我平时也很少回去。侯娟又问邓蓉的家庭情况。邓蓉给侯军使了个眼色。侯军拍了下桌子,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侯娟又问邓蓉的工作情况。侯军说,你初中毕业也干过服务员,有什么好问的。吃完饭,侯军抱着外甥在沙发上听儿歌。侯娟和邓蓉在厨房里刷碗。她拿出一串银耳坠,交给邓蓉。父母走得早,侯军没人管教,有点闲散,希望她能多管一下他。邓蓉收下礼物,说他俩会好好相处。

侯军家的房子,北屋的三间是砖瓦房,大门是老式的房檐木门,东西偏房只是打了地基。砖瓦房也没抹水泥和贴瓷砖,裸露着砖面。1995年,房子盖到一半,侯军父亲侯春生死了。那年侯军十七岁,去镇上的供销社买灯泡,回来看到侯春生依偎在砌到一半的墙角,手里拿着砌刀,像是睡着了。侯军过去说,爸,屋里睡去吧。侯春生没说话。侯军晃了下他,侯春生顺势倒下。

侯春生活着的时候,很少说起老家寿光的事。侯军只知道,老家人死得早,侯春生二十多岁和同乡从寿光来淄博火车站扛大包。货运站的刘站长是良乡的,看侯春生人老实肯卖力气,帮他把户口落下。扛了几年大包,侯春生腰肌劳损,干不了重活。平时除了种地,也搞过一阵子的养殖,先是养猪,后来养鸡,都没成什么气候。快四十岁的时候,和同村的吕慧琴结婚。吕慧琴比侯春生小九岁,学说话的年纪发高烧成了聋哑人,虽然听不见还会说点话,后来不愿意说话,也不会说了,想说的时候吐出来的都是呜呜喳喳的象声词。

生了一儿一女后,吕慧琴精神有了问题,好的时候手脚勤快,家务活和农活都能帮上手。不好的时候,看见东西就砸。侯春生带她去洪山精神病医院看过,间歇性精神分裂,吃过一阵子的药。总是反复,侯春生也没了耐心。在外面和人聊起天,谈到吕慧琴,侯春生就叹气,扔下句就当是家里养了条疯狗吧。吕慧琴出生在市传染病医院山下的马庄,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三年困难时期父母死的时候,吕慧琴三岁还不记事。姐弟四人分别被人收养。良乡张家村没有子女的吕姓夫妇收养了吕慧琴。吕慧琴精神出问题的时候,养父母已经死了。娘家没人,后来姐弟和吕慧琴认亲,也有些走动。侯春生不给吕慧琴治病,姐弟不同意,来找他。侯春生说,不是不想给她治,没钱不说,这病也不好治。姐弟借给他钱。侯春生把这钱用在了别的地方。

亲戚虽然不多,侯春生走得有些热闹,出殡的当天,吕慧琴受了刺激,拿着菜刀嘴巴里呜呜喳喳地砍断了扎灵堂的竹竿。侯军抱着侯春生的遗像在村子里跑,吕慧琴在后面追。丧事草草收场。清醒过来后,吕慧琴打着手势比量着侯春生一米六的矮个头,做出黑猩猩走路的姿势—侯春生腰疼,走路打晃。侯军抽出一根麦秸,用打火机烧掉,然后指着地,死了,烧了,埋了。吕慧琴蹲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从这以后,吕慧琴的病情加重,发病的频率多了,不仅砸东西还喜欢打人。初中一年级的侯娟被大姨接走,留下侯军在家里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家里的菜刀藏了起来,梯子劈了当柴火,用砖加盖了院墙,白天出门干活的时候锁上大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卧室门反锁,侯军总是担心在睡梦中被母亲砍死,要不就是母亲跑了,再也不回来。一天看不见人,吕慧琴心里有火,拿着棍子打侯军。侯军被打急眼的时候也还手。母子两人,身上总有好不了的伤。

庭院里铺着石板,野草从缝隙里冒出来。看着家里的这些痕迹,侯军把这些事告诉了邓蓉。北屋的墙面上有行英文短句“hou jun is a bad boy”。侯军让侯娟跟着大姨生活,侯娟不想去,用学的几句英语写的。客厅里的沙发和桌椅,留着吕慧琴砍过的痕迹。大衣柜的门掉了,衣服胡乱堆放在里面。报纸糊的天花板上漏了几个窟窿,蜘蛛结了网。吕慧琴的卧室里,双人床上堆放着发霉了的衣物,地上几十袋今年打下来的小麦。侯军家的三亩地,让别人种着,租种的人家收了粮食给他们几袋,算是承包费。

侯军的卧室在东边,进门后靠窗的位置是一个采暖炉,铁制的烟筒被熏得有些发黑。一张单人床,一台落地扇,桌子上有台电视机,屏幕上落了一层灰。邓蓉站在房间里,有些无所适从。侯军说,没来得及收拾下。他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一个台,午后的电视里几个老年专家正在奋力推销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的神药。侯军把被褥拿到外面晾晒。邓蓉拿起镜子,透过镜面,看到身后墙上贴着的两张海报,上面写着1998年世界杯。侯军进来,手里拿着两颗从院子的石榴树上摘下的石榴,给了邓蓉一颗。邓蓉说,剥起来太费劲了。侯军说,那我给你剥。邓蓉指着海报问,这两个人是谁?左边穿红衣服的是克罗地亚的苏克,侯军说,右边穿蓝衣服的是法国的齐达内。邓蓉问,你喜欢踢足球?侯军说,以前喜欢。剥好石榴,侯军放到邓蓉的手心里,两个人边吃边看电视。

这天夜里,他俩做了五次爱。前两次侯军没在状态,第三次持续了半个小时,邓蓉的膝盖在粗糙的凉席上磨破了皮,第四次是在凌晨一点多,邓蓉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被反绑在后面,侯军骑在她的身上。邓蓉感到下体一阵灼人的疼痛,她喊了几声,慢点。侯军一声不吭,完事后,他躺在床上,说了些什么。邓蓉没听清,很快又睡了过去。第五次是凌晨四点,邓蓉摸黑上厕所,回来后不小心压到了侯军的胳膊。侯军问她,几点了。邓蓉出去的时候,看到天空刚发亮,便说,还早。侯军把手放在邓蓉的下体,揉搓了几下。邓蓉有些生气,却求饶道,可以了。侯军说,你上来吧。邓蓉想了下,趴上去。她闭上眼睛,想让这一切尽快地结束。

落地扇吹了一整夜。早上醒来看到身边赤裸的邓蓉,侯军没立刻起床,侧着脸端详着邓蓉腰间的赘肉下坠的屁股散乱的头发,当然还有她沉睡的脸。听着鸟叫,他确信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心中涌现出久违的幸福,想立刻去为邓蓉做些什么。他从物流园边上的早餐摊买了蒸包和八宝粥,又去小卖部买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等洗漱用品。邓蓉穿着吊带裙在庭院里洗头发。侯军说,没烧热水,别着凉。邓蓉说,习惯用凉水了。吃完饭,两个人到市区的兴学街上买了床单和太空棉被。换上床单铺上桌布,卧室显得干净和有些条理。长这么大,侯军也第一次体会到,家里有女人是什么样的。侯军把工作辞了,买了煤气灶,在家里做饭。侯军喜欢吃邓蓉做的臊子面。有时侯军也炒菜,味道偏重。为了方便邓蓉洗澡,侯军花一千多块钱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这才九月底,还要再热一阵子,他去旧货市场买了个空调。吃了晚饭,侯军和邓蓉去村外的林荫道上散步。看到来往的村民,侯军主动打招呼。以前,侯军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村里的人总拿异样的眼光来看自己。如今,他对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嫉恨了。

侯春生和吕慧琴相继死后,2000年,侯军去了济南,先是跟着人搞装修,后来嫌累又去工地帮人开挖掘机。挖掘机的司机是济南本地人,也姓侯。遇到不麻烦的活,让侯军上去挖几下。侯师傅看侯军话不多脑子灵光,让他去蓝翔技校考个证书,也算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有天晚上下大雨,工地停工,侯军和侯师傅在夜市上喝酒,和旁边的一桌身上文龙画虎的发生了口角,骂自己侯军能忍,他们要操侯师傅的娘。侯师傅的娘刚查出来肺癌,侯军拿起摊上的菜刀,把其中一个人的胳膊砍耷拉了。侯军跑回了家,第二天,警察把他带走的时候,村里的人夹道观看,平日里不吭不响的人做了个大事。侯军的几个亲戚凑了钱,按照民事纠纷了结。住了阵子看守所的侯军,学成归来,单薄的人生履历镀了一层金。从这之后,村里人虽然瞧不起他,但言语中多了一份敬畏。众人态度的变化,让侯军很享受。

起初的几天,侯军和邓蓉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卧室里弥漫着他俩体液的味道。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白天气温还维持在三十度左右,早晨和傍晚不再那么炎热。侯军和邓蓉计划去周边短途旅游。虽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侯军的活动都局限于方圆十几里路,有些名气的旅游景点都没留下他的身影。一方面,他不是那种喜欢走动的人。另一方面,没有人陪伴的旅行更像是流放。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浏览名胜古迹,他很难把自己的身份和旅游联系在一起。

他们站在山顶太河惨案纪念碑旁,群山环绕中的太河水库一直延伸到远处。侯军说,是不是很像三峡。邓蓉问,你去过三峡吗。侯军说,在电视上看过,和这也差不多,纪念碑上写着,这里死过两百多人。山里的风硬,爬山时出的汗水,一下子吹干了。晃动的松树和头顶清澈的蓝天,让邓蓉感到头晕。山坡上零星有几棵柿子树,柿子挂在枝头还没完全变红,侯军爬上树摘了几颗,掰开吃了口,发苦发涩,他又摘了几个,要带回来晒成柿饼。

周村古街的两边是卖各种纪念品和小吃的商店,侯军和邓蓉吃着周村烧饼,在介绍景点的宣传栏上,发现了葛优和巩俐拍摄《活着》时的现场剧照。侯军花了十块钱,在书摊前买了本余华的《活着》。几条街,不到半个小时就逛完了。回去后,邓蓉说头疼,在卧室睡觉。侯军躺在客厅看小说,发现富贵也有自己的影子,亲人一个个死去。自己的命还没有富贵好,他起码家里阔过,什么都享受过。放下书,站在庭院里抽烟,想了些以前的事。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就是没有了家的样子。

侯军喝完三四瓶酒,眼前浮现出侯春生穿着临死前的脏衣服,站在角落里的样子,手里拿着砌刀砸砖头,把一堆好砖头都砸碎了。吕慧琴坐在板凳上不停地搓衣服,侯军用毛笔蘸水,在墙上写毛笔字,一会水迹干了,他再写上。他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买字帖练毛笔字,班上别的同学买了。侯春生说,五块钱留着干什么不行,字帖能当饭吃吗。放学回来的路上,侯军下决心,没有字帖他也要练好毛笔字。几天后,侯军就把这事忘了,字当然也没练好。

邓蓉说她明天要走,剩下的半个月,她会把钱退给他。侯军问她为什么要走。邓蓉说,旅馆缺人手。侯军说,我对你不好吗?让邓蓉难以忍受的是侯军越来越强烈的感情,已经偏离了当初约定好的雇佣关系。陪着他演了十几天的戏,邓蓉已经到了极限。

吉星旅馆的暖气不热,许桂英又故意不给侯军被子盖。上周,他回村拿被子。一个多月没回来住,家里还保持着邓蓉离开时的样子。窗台上放着的一排柿子已经脱水,布满了黑斑。添置的那些家电,像是在为另外的人准备的。和之前存有邓蓉能够回来的幻想不同,侯军觉得这家也不是他可以待的地方了。拿着被子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他就走了。走之前,侯军隐约感到有些不安,对这个家留恋了起来,放下东西,坐在庭院里抽烟。心中有些道不明的情绪在拉扯,要把他撕裂。一个多月没下半点雨,侯军接了盆水浇了下枯萎的石榴树。你们都死了,把家留给我算什么意思呢。带着这样怨恨,侯军走出家门,再也没回来。

中午,网吧的人多了起来。侯军在网上搜了下如何走出失恋阴影的帖子,都是老生常谈的正确废话。失恋也只是侯军的一厢情愿,邓蓉当然不这么认为,她说他们从头到尾只是雇佣的关系。那天晚上,邓蓉要走—其实她的意思是第二天再走,劝说没用后,侯军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开始邓蓉还还手,发现这只会招致侯军下狠手后,她捂住脸坐在地上。侯军隔会一个耳光打过去,问,我对你不好吗?邓蓉不说话。侯军又一个耳光。邓蓉披散着头发,断续着哭起来。侯军拽着头发,抬起她的脸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个卖屄的骚货,我配不上你吗?邓蓉咬着牙不说话。侯军又问,好日子不知道过,还想回去卖屄,我满足不了你了?邓蓉脸被打肿了,仍不说话。侯军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觉得自己是谁,我现在弄死你,大不了抵命。邓蓉小声地说,我错了。侯军说,大声点。邓蓉说,我错了。侯军问,你还走不走。邓蓉摇头,不走了。侯军把邓蓉绑住。早上,侯军问精神恍惚坐在屎尿里的邓蓉,你还走不走。邓蓉摇头。洗漱完后,邓蓉饿了,看到包子,狼吞虎咽吃起来。你是不是贱,侯军在旁边说,对你好,你不听话。邓蓉点头。侯军摸着她的脸,你要早点服软,我能下手这么重吗?

三天后,邓蓉趁侯军睡着跑掉了。在这之前,她言听计从,不敢说半个不字,满足了侯军各种有些变态的兽欲要求。她动过杀了侯军的念头,一想为了他这种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邓蓉结过一次婚—还没离婚,有两个女儿,大的七岁,小的四岁。两年前从家里跑出来,没想过再回去,丈夫的脾气能把她打得半死。半夜醒来,侯军往边上搭手,没碰到邓蓉。担心邓蓉报警,侯军躲到湖田镇一个废弃的陶瓷厂。晚上趁着夜色去集市上买点吃的,夜里闷热蚊子多睡不着觉,白天在陶瓷厂砸留下的瓷碗瓷盘。两天后,他给侯娟打电话,确定没人找过他,放心回来了。从汽车站下车,他先去吉星旅馆问许桂英要人。许桂英说,人你带走的,找不到了你得负责。许桂英要报警。侯军把她拦住,只好把打邓蓉的事说了。许桂英怕邓蓉出事,仍要报警。侯军说,找警察,你组织卖淫的事怎么办。为等邓蓉回来,侯军在旅馆住下,这一住就到了冬天。

安乐街原来有个山西面馆,邓蓉一开始跟着初中同学在这里打工,后来面馆关门,许桂英看她长得还可以,劝她留在这里。面馆起早贪黑,一个月两千出头。来了吉星旅馆,用许桂英的话,躺下岔开腿钱自动就来了。说得轻松,各有各的难处,许桂英说,谁没有难处,哪个人的苦说出来,不都能把人给哭死。她手里经手了少说也有三十多个姑娘,有的干几天,有的干一年,最长也没超过两年的,先不说伤身体,总会遇到不省心的顾客,要常换地方。侯军就是她口中不省心的顾客。邓蓉已经在吉星旅馆干了八个月了,即便是没有侯军的出现,她也待不了多久。邓蓉从不轻易得罪顾客,来这种场合寻欢的人,也都是生活中不如意的人,平日里过得苦闷,被人瞧不起,来这里除了泄欲,也是为了找存在感,动作粗鲁不说,也有点拿人不当人。不是谁都能受得了,她的苦,也都在这不出差错里。

侯军在旅馆住了半个月,一次酒后,许桂英让他别在这里耗下去了,为了邓蓉不值得。许桂英还告诉侯军,根本没有赎身这种说法,那都是旧社会的事情,那一万块钱,邓蓉拿走了七千,另外三千在她这里。她把三千块还给了侯军,让他走。本来侯军想的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找个地方上班。有了这三千块,他又在旅馆住了下来。过去一个多月,身上还有一千出头。

晚上八点多,侯军头昏脑涨走出网吧,去公交车站对面的药店买了退烧药。回吉星旅馆的路上,侯娟打来电话,手机停机了也不知道充钱。侯军说,我的事你不用管。侯娟说,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呢,昨晚咱爸托梦,让我问你的。电话里,侯娟哽咽了。侯军说,我知道了。躺在旅馆的房间里,侯军脑袋昏沉沉的,往常隔壁吵闹的呻吟声此刻也像是摇篮曲。他的身上着了火,趴在海面上,要把整个大海都煮沸了。期间,许桂英进来摸了下他的脑袋,泡上毛巾给他降温。侯军把头扎进了许桂英的怀里,梦到吕慧琴抱着他的头说,军,有难处就哭出来。侯军摇头,不说话。侯军还梦见了家里的石榴树,上面挂满了钱,一张张刷刷往下掉,掉完了接着长出了新的。一家四口人牵着手围着石榴树,高兴得闭不上嘴。这天晚上,侯军的手机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吴永林打来的。还有一则短信,也是吴永林发的,内容是:今天中午王立昌死了,明天出殡。侯军第二天早上看到这条短信,他有些悲伤,但不算沉重,更多的是平静生活被突然打破后的兴奋。

03 葬礼

| 公历 | 公元2007年12月6日 星期四

| 农历 |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七

| 干支 | 丁亥年 辛亥月 甲戌日

| 生肖 | 属猪

|24节气|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 宜 | 解除 余事勿取

| 忌 | 余事勿取

侯军不发烧了,只是有点咳嗽,空着肚子吃了药。许桂英披着一件羽绒服,躺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水壶开了,没有跳闸,继续冒着。房间里水汽缭绕,侯军把电水壶从充电座上拿下,从货架上取下桶装的方便面。许桂英说,给我也泡个。侯军问,你吃什么味的?许桂英说,红烧牛肉的。侯军把泡面放在茶几上看着电视。许桂英说,头疼,让你给传染了。侯军说,我这里还有几片药。许桂英问,今天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侯军说,出去一趟。又去网吧,许桂英说,有什么意思呢。侯军说,朋友死了,今天出殡。许桂英问,怎么死的?侯军说,我也不知道。许桂英问,他多大?侯军说,和我差不多。许桂英说,这么年轻。早间新闻结束了,许桂英从沙发上起来,看了眼侯军,你怎么想的。侯军问,想什么?许桂英说,你朋友死了。侯军说,一年多没见他了,和他说不上话。许桂英问,那你和谁能说上话?侯军不说话。许桂英又说,别在我这里耗下去了。侯军说,我花钱住店,碍你什么事。怎么不碍事,许桂英说,我感冒是不是你传染的?

安乐街毗连市公交总站,走出街便是市内各线路公交车的站牌,七八个站牌相隔二三十米竖在路边,每个站牌上标着三四个线路的车。路上行人如织,侯军找到8路公交车的站牌,加入到等车的队伍。没几分钟,车来了,大家涌上去。侯军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车的终点站是四宝山。路上有点堵,等他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出了市区,郊外的道路上,不时有摩托车经过。上个月气温还没降到零下,一天上午,侯军在网吧看电影,电话中王立昌说他家的狗死了,让侯军过去吃狗肉。他们很久没见了,侯军不好推脱,拖到十一点才极不情愿地上路。在宝沣路和新村东路的交叉口,交警把侯军拦下来。侯军没驾照,摩托车也没上牌,交警扣了车让他明天去交警队交罚款。侯军走回了安乐街,王立昌又打来几个电话,他都没接。

下车,到李一村还有一公里多。没了摩托车,确实不方便,侯军走在乡间的公路上,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有年夏天,王立昌失恋,在市区喝多了。侯军骑着摩托把他送回来,刚拐进这条路,王立昌吐了他一后背,后来王立昌在路边睡到后半夜。还有一年的冬天,在王立昌家里喝酒,喝到一半没酒了,王立昌出来买酒,把侯军新买的摩托车碰掉了一面后视镜,车把也磨掉了块。王立昌说,完了,我的指头断了。他心里骂,怎么不摔死王立昌。五六年过去了,王立昌终于死了。

李一村位于海拔二百多米的劲山南侧,山脚下坐落着大小七八家采石场,几年的光景山体已经被挖空了大半。李一村通往外界的这条水泥路,被往返拉石子的大车碾压得坑坑洼洼。今天风有些大,采石场的灰尘随北风吹过来,侯军捂住嘴,贴着路边往村里走去。村前的路东边是个四五亩地的深坑,从山上流下的雨水汇集在此。早些年,坑里的水还是干净的,村民在这里洗衣服和灌溉菜地,如今坑被生活垃圾围住,坑中心仅有的水迹也浑浊不堪。入冬后,既没下雨也没落雪,干冷的北风刮得令人烦躁。从采石场吹过来的石粉,覆盖着村里的一切,各家的屋顶常年是浅灰色的,只有雨水短暂的冲刷,才显露出原本的红瓦。

前些年,李一村的人大多在附近打工。随着市区房地产业的兴起,李一村开山卖石料,村民就近在采石场上班,戴着防尘面具起早贪黑,一个月两千出头。最大的采石场老板叫李青,四十多岁,雇用了上百的村民,已是远近闻名的富豪,儿女在国外读书,市区的房产数不清,连任了几届的村主任,实施一系列福利政策,比如村里用水不花钱,逢年过节给村民发面粉和食用油。表面上村民夸他仁义,背后议论劲山是村里的集体财产,他开采卖光吃得膘肥体胖,从嘴里掉出几块碎渣给村民。去年李青的小儿子出生,查出来脑瘫。这算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喜讯。除了采石场,李青还有个物流公司,五六十辆大车,除了自己用,还对外承接运输。采石场刚成立的时候,有几个社会青年问李青收保护费,美其名曰污染费。保护费给了,事后李青找人把这几个青年的腿一个个敲断了。王立昌是断腿青年之一。

村里的同龄人大多在李青的下面讨口饭吃,王立昌不去,除了私仇,他也不是舍命的主。李青养着的几十号人,有些王立昌认识,谈不上是朋友。他们瞧不上王立昌,觉得他怂。王立昌也瞧不上他们,认为他们只是李青养的狗。不过,狗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平时给肉吃,关键时刻不光叫还得真去咬。王立昌认识的那几个人,有个砍人判了几年,有个被人削掉了两根手指头。前年,李青喝酒开车撞死人,也是手下的人顶的包。王姓在李一村本来就是小户族,王立昌得罪过李青,过得有些抬不起头。

王立昌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哥一姐。王立昌的大哥叫王立足,娶了个湖南的老婆,在长沙打工。姐姐王艳,出嫁多年,偶尔回来。父亲王本耀是陶瓷厂退下来的职工,按月领不到两千块的退休金,刚退休那会,还给人看门赚点钱,前年小脑萎缩没了劳动能力。王立昌和哥姐的矛盾出在退休金上。王立昌不上班,父亲的退休金他自己花,王立足和王艳觉得应该平分。王本耀生病后,王立昌三天两头向王立足和王艳要赡养费。他俩不给,王立昌喝多了酒打王本耀老两口,下手也有分寸,打出皮外伤为止。

王立昌家的西边院墙紧邻一道四五米深的断层,断层下面是村里已经废弃的老宅区,零星住着些老人。和平原上的村落不同,李一村道路繁复,这两年不来,侯军不认路了,还好远远地看到了外面摆放的花圈。

村民把侯军领进门,庭院里用塑料布扎着简易灵堂,朝南的入口两侧挂着一副挽联,“挥泪忆深情,痛心伤永世”,横批“永垂不朽”。村民指着西偏房说,在里面上账。侯军进去,报上姓名,递上一百块钱。账房记下,嘱咐说,待会去吃饭,别走。侯军走进灵堂,看到正中间挂着的王立昌一寸照片放大后的模糊遗像,他仰着头,原本的窄额头显得更窄了,厚嘴唇彰显着倔强的性格,眼神怒视着跪在两侧的亲属和侯军。侯军对王立昌鞠躬三下。主事的司仪喊了句,主家谢客。两侧的亲属象征性地磕头。侯军退出灵堂,往外走。主事司仪拍了下侯军的肩膀。侯军这才发现是李道广。李道广表情凝重,说,你找个地方坐会。侯军说,你忙,不用管我。李道广对着亲属说,没人来不用总是跪着,坐着休息会。众人松了口气,姿态各异地坐在地上,只有王立昌五岁的儿子,头上扎着白布条,挺直腰杆跪姿标准。

不大的庭院让灵堂占据了一多半,剩下的过道站着人,还陆续有些人进出。侯军走到外面,胡同里倚墙站着一排村民,气温低,他们穿着以黑色为主的棉服,手哆嗦着抽着烟,一脸轻松地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联想到躺在房间棺木里面的王立昌,侯军心中有些不快,转念一想也不能太苛责多少。王立昌虽然认识的人不少,玩伴居多,没什么朋友。侯军也当然不是称职的朋友,他情绪的低沉,更多的是陌生环境的不适,自身的孤独以及对接下来煎熬的无所适从。相比于悲痛,侯军对王立昌的死因更感兴趣。他选了个地方站着,点上一根烟,侧耳听着。只言片语,大多围绕着王立昌三十出头的年纪,以及他平时在村里偷鸡摸狗的做派,潜台词是死不足惜。对王立昌日渐破败的家庭,他们发出了啧啧惋惜声,侯军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了兴奋,以及对自己生活尚可的满足。顺着他们的言谈,侯军意识到维系和王立昌友谊的,正是困境本身。

良乡建物流园,划片的区域拆迁,时年二十岁的侯军受雇于一家废品收购站,拿着铁锤砸混凝土抽里面的钢筋。吴永林给收废品的叔叔开三轮车装卸货。中午趁着别人睡午觉,他俩结伴在废弃的建筑和瓦砾间找东西。村里的人不爱扔东西,遗弃的大多是不穿的衣物以及不能用的物件。总有意外之喜。侯军找到过一本杂志,里面有许多穿着比基尼的外国模特,他收藏了好多年,经常拿出来消解苦闷。吴永林喜欢无线电,捡到过收音机。更多的时候,他俩顶着烈日,翻来找去,一无所获。这活辛苦,侯军戴着手套也没避免两只手掌磨出血。没几天,他就不干了。吴永林的左脚被钉子扎了个洞,没打破伤风,后来发高烧住了几天院,捡回来一条命。吴永林和王立昌是同村发小,侯军和王立昌认识,也是因为他。

那时侯春生已经死了多年,母亲吕慧琴精神失常,离死也不远了。踏入社会的侯军明白,谁都指望不上,当然也包括自己,他经常换工作,心里想的最多的是不劳而获,和下辈子投胎别再出错。王立昌的父亲是工人,情况好一点,不用把生计寄托在山脚下的几亩薄田和无休止的打工中。吴永林的父亲原来是个蔬菜贩子,起早贪黑,当时已经切掉了一半的胃,不再贩菜,开着农用三轮货车,平时接点短途运输的营生。侯军总在担心吕慧琴下次的发病会折腾出什么样的动静。吴永林也担心父亲活不了多久。在侯军和吴永林的面前,王立昌有种优越感,他心情开朗,对未来有种浅薄的自信。他总能拿出钱请喝酒,酒劲上来后摆出一副拥有世界的姿态。如今,王立昌死了。众人聚集在他的家门口,奚落和悲痛相映成趣,不知他在天之灵又作何感想。我去他娘的,是王立昌生前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侯军心想,他此刻的感言无非如此。

一个老头穿着老式的蓝布棉袄,拄着拐迈着踉跄的碎步走出大门,嘴巴闭不严流着口水。侯军印象中的王本耀是个热情得有点过火的老头,不停地递烟和询问他的情况。儿子的死,王本耀没有众人期盼已久的老泪纵横。不知是小脑萎缩让他麻木,还是对儿子早已失望透顶。王本耀站在门口,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新鲜和惶恐,来回进出的人绕道而行。侯军走过去说,大叔。王本耀盯着他看了会,问,你是谁?侯军说,我是立昌的朋友。王本耀说,没个好东西。转头向家里走去。侯军回到刚才站着的地方,点上烟,看到吴永林从胡同口走过来。

吴永林胖了,穿着黑色的风衣,意气风发。他这几年的事情,侯军零星听到过,先在市区的电脑城租了个柜台卖电脑,后来又包了个柜台卖监控设备。以前他就喜欢无线电,也爱钻研。吴永林掏出烟递给侯军。侯军没把自己抽的烟拿出来,点上他的好烟,深吸了一口。吴永林问,你最近怎么样?侯军说,还是那样。吴永林说,你过来早了。侯军说,来了不到半个小时。昨晚吴永林陪立昌的母亲到半夜,早上去市里处理了点事,刚赶回来。侯军说,你挺忙的。吴永林说,瞎忙。侯军低头看着吴永林擦拭锃亮的黑皮鞋,又看了下自己的球鞋。朋友的生活逐渐变好,说到底也不是多么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侯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不只是心胸狭窄,更多是对自己的失望而自惭形秽。吴永林说,好久没聚了,改天一起吃个饭。侯军点头问,老昌到底怎么死的?吴永林说,脑溢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侯军说,他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脑溢血了。

吴永林和王立昌两家隔着一条胡同。几年前,吴永林在市区买了房子,平时不住在村里。前天晚上,他小叔的堂弟结婚,中午婚宴上喝多了,在村里过的夜。婚礼王立昌也参加了,因为前些年的不快,他和吴永林形同陌路,吃饭也没坐一个桌。中午喝了酒,晚上王立昌在家里和别的朋友又喝了点。凌晨四点多,王立昌起来上厕所,庭院里的电动三轮车电充满了,他拔下充电器,回卧室躺下后,再没起来。

早上八点多,王母见儿子还没起床,去敲门,没人答应。王立昌还没起来—往常他七点多起床。王母在门外喊了几声,没动静,进去后看到儿子侧身躺着,鼻子和嘴巴里挂着已经干了的暗黑色血迹。跑出去找人,看到吴永林停在路边的车。他们给王立昌穿上衣服,抬上车,拉到了市第八医院。吴永林跑上跑下办各种手续,做完检查后,王立昌转到重症监护室。结果出来,医生拿着脑CT,指给他们看,送来得太迟了,脑袋里都是血,现在就靠仪器维持着呼吸。在女儿的搀扶下,王母求医生想想办法。医生说,你儿子现在就是脑死亡,虽然还有呼吸也是呼吸机在维持,拔掉呼吸机他很快就没气了。

王母在放弃治疗的纸上签好字后,王立昌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对面的房间。吴永林去医院对面的殡葬用品店买来寿衣。掀开被子,赤身裸体的王立昌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长了些,因冬天不怎么洗澡,散发着体臭味。身体发僵,寿衣穿得有些困难。王母和王艳给他穿上衣,吴永林给他套裤脚。王立昌的手臂僵直,上衣套不上,王母哭着说,儿子,听话,穿上衣服咱回家。吴永林转过身,擦了下眼角的泪。穿好寿衣戴好寿帽的王立昌,有一种脱离时代的庄重感。

听吴永林说完这些,侯军问,几点发丧?吴永林看了下腕表,应该快了吧。一个染着黄毛的家伙走出来。吴永林喊到,李岩,几点发丧?李岩说,李道广说十一点,饿死了,我早上没吃饭。吴永林说,送你昌哥最后一程,你还不愿意。李岩说,我昌哥走得这么突然,连个招呼也不打,他前天打牌,还欠我四百块钱呢。吴永林说,父债子偿,你找他儿子要。李岩说,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李岩要走,吴永林拽住他问,你去哪?李岩说,去厨房先找点吃的。吴永林说,待会再去,你整天和老昌在一起,捣鼓什么呢?李岩看了下侯军。吴永林说,这是侯军,老昌好多年的朋友了。李岩说,我怎么没见过。吴永林说,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你还在上学。李岩向侯军点头示意,说,他幸亏死了,他认识了个狗贩子,喊我这两天去偷狗,我没答应。吴永林问,就这点事。李岩说,他还想抢银行呢。侯军笑起来,老昌这人挺逗的。李岩说,吴哥,反正老昌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他之前还说找机会弄死你呢。吴永林说,我一直等着他动手呢。李岩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吴永林叹了口气,我和老昌这点误会,应该找个机会说清楚的。他这个人,李岩说,你和他讲啥道理。吴永林说,老昌这辈子也不容易。李岩说,他有啥不容易的,娶了老婆不管,生了孩子也不管,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欠钱从来不还,我看没有比他更容易的了。侯军笑起来。李岩又说,不过我昌哥这么一走,我还挺想他的,昨晚上我都没睡着。吴永林问,你想他啥?李岩说,李一村这么多年就出了昌哥这么个人才,他这么一走,也是群龙无首了。

李道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纸招呼李岩过去,领名单上的人去吃饭。会宾楼是个两层饭馆,墙上贴着“承接大小宴席”的字样。大堂里空着两张大圆桌,一次性卫生餐具和烟酒已经摆好了,只等大家落座便开席。来的大多是王立昌家的亲属,上了年纪的居多。落座后,侯军和李岩挨着。菜陆续端上来,猪肘子,酱肉,炖鸡,炸肉等。侯军很长时间没正儿八经吃过宴席了,心想礼钱花的还挺值。李岩打开桌子上的白酒,对大伙说,都别客气,谁喝酒自己倒。吃饱后,离十一点还有些时间。侯军点上烟,喝着茶水。李岩问,你和老昌怎么认识的。

1999年的夏天,东三路开过一家“桃园结义”的烧烤店,店面原来是家餐馆,店主家里老人病重歇业两个月,桌椅板凳等厨房用具都不缺,一个月的租金一千五。置办烧烤箱买木炭制作招牌,花了不到一千块。这两千五里,吴永林和王立昌各出了一千,侯军出了五百。这条街上的烧烤,除了这店,其余的都是老店。侯军负责切肉串肉,王立昌和吴永林负责烤肉和其他的。刚开始营业,肉串好了卖不出去,放在冰箱了到了第二天味道就不对了。在扔不扔肉的问题上,吴永林和王立昌出现了分歧。吴永林认为顾客至上,肉味不对,下次顾客就不来了。王立昌说,想赚钱就要坑蒙拐骗,加大料除味,吃不死人就行。客人少,不赚钱,情绪也差。来一桌客人,王立昌想往死里宰,点串少的,他不愿意做,服务怠慢。

半个月下来,烧烤店赔了五百块钱。王立昌借口家里有事,没再来。剩下吴庆林和侯军,店又开了半个月。房租到期后关了店。三个人吃散伙饭,吴庆林喝多了酒对他俩说,合伙的买卖干不了。王立昌听到这话不高兴,朝隔壁生意火爆的烧烤摊扔了一个酒瓶。他们打王立昌的时候,吴庆林先走了。他们之间的裂痕,不止如此。

2000年,王立昌在工厂上班,认识了余英。余英比王立昌大两岁,二十四岁,从滨州来这里工作三年了,被王立昌目空一切的开朗性格吸引。王立昌工作了不到两个月,和工友打架开除了。余英本来住在工厂的宿舍,确立关系后住在王立昌的家里,上下班骑着王立昌给她买的木兰摩托车。王立昌和朋友喝酒,总带上余英。余英一米六左右,白皙上的脸上点缀着晒斑。王立昌喝了酒,和吴永林攀扯起开烧烤店的事,嫌弃吴永林选的地方不对,从来没见过和气生财,这世道就是比狠。余英劝王立昌少喝点。王立昌拽着她的头发扇了两巴掌。吴永林打了王立昌。余英提分手,王立昌不同意,把她关在家里。吴永林报警,王立昌被拘留了三天。吴永林和余英不知去向。王立昌把吴永林家里的电视机和茶几砸了。

那两年,吴永林和余英背井离乡,过得有些艰辛,却又被生活点滴的喜悦所笼罩。他们先是去的青岛,在生产汽车配件的电子厂打工。半年后,余英流产,休养时受凉,有了偏头痛的毛病。青岛的湿气重,他们去了天津的分厂。2002年,侯军打电话告知他王立昌要结婚的消息时,吴永林已是工厂的优秀工人,每个月到手工资四千多。回到阔别快两年的家乡,吴永林身边不仅有余英的陪伴,兜里还有他们积攒的三万多块钱。王立昌的婚礼,吴永林让侯军捎去了一千块钱的礼金。数目不小,王立昌说,这点钱就想打发我,门都没有。钱收下,他仍放话,除非他俩跪在我面前,不然这事不算完。五年过去了,吴永林在王立昌的灵堂前下跪,并且磕了三个急促的头。

冯丽有函授大专考的会计证,在物流园里的欣荣物流当会计。王立昌不知道什么是函授,对外宣称冯丽是大学生。这话主要是针对初中没毕业的余英。冯丽的大圆脸上挂着一副眼镜,性格温顺,说话慢声细语。她上初中时,有次生病打了激素,从那起身体没瘦下来。2001年秋天,王立昌从家里拿了两万块钱,在物流园边上租了两层楼,开立昌宾馆,上下楼一共八间房。王立昌当老板,侯军当服务员。冯丽没租到房子,在立昌宾馆落脚。标间房费一天三十,冯丽住一个星期,王立昌收了她二百。有天晚上,本来是侯军守夜,王立昌让他早回去。第二天早上,侯军来打扫卫生,王立昌穿着一条内裤从冯丽的房间里出来。

侯军还记得那天早上,王立昌压抑着内心的喜悦炫耀,她还是个处,什么都不懂,还要我手把手去教,不过她很快就上路了。王立昌不无自豪地说,一晚上我办了她四次。当时,侯军还没有体验过性爱。冯丽没什么姿色可言,王立昌的只言片语,还是让侯军感到了燥热。几天后,王立昌找侯军谈话,让他走了。

后来,侯军去附近的小厂打工,他不懂爱情,更相信生理的本能,看到女的有想上床的冲动,这就是爱。他追求过女同事,约对方出来吃饭,直截了当说,想和对方上床。求偶失败后,他把目光转向下一个,心想总会遇到情投意合的。入冬后的一天早上,侯军在工厂边的包子铺等蒸包的间隙,翻看前天的晚报,在当地新闻一版发现了“冬日取暖,谨防火灾”的新闻标题。配图是火灾过后的旅馆,招牌虽然被浓烟熏黑,依稀能辨认出“立昌旅馆”的字样。

冯丽在取暖器上烘干毛巾,忘了拿下来。烧坏的东西暂且不提,还要赔偿房东的损失。王立昌没了继续经营旅馆的心思,他想发大财,成为四里八乡令人敬畏的人物。如果非要找出个参照物,那也是青年企业家王立昌,而不是在火灾报道中所谓的旅馆老板王某。很快,冯丽怀孕。

2002年春天,王立昌和冯丽奉子成婚。婚后,冯丽在村里安胎。王立昌三天两头在外面过夜,以商讨大事为借口,和朋友厮混在一起喝酒作乐。侯军也辞掉了工作,以小弟的姿态陪在王立昌的周围,和他见道上的有些名号的人物,在练歌房昏暗的包房中觥筹交错,在抚摸陪酒姑娘的臀部时会心一笑。众人以兄弟相称,拍着各自的胸脯说,有事打电话,缺钱不缺人。这种热闹的场面,持续到王立昌把结婚积攒的礼金用光。江湖上已经有了昌哥这个名号,有几个小弟慕名而来要投靠他。王立昌指使他们去电脑科技城“永林电脑”的柜台上摔坏过一台电脑主机。吴永林抓住其中一个人,报了警。王立昌赔进去三千块。王立昌和侯军在步行街的一家酒吧看过几天场子,后来有人闹事。王立昌趁人多跑了。侯军被人逮住,往嘴里灌了一泡尿。除了侯军,跟着王立昌的几个小弟,在认清他的底细后,另攀高枝。王立昌曾谋划过搞个大事,比如杀个人之类的。有个老赖,欠了一笔钱。债主找到王立昌,让他剁掉老赖一只手。酬劳三万块,定金一万。王立昌和侯军一合计,这事可以做。

刚入夏,王立昌的儿子出生,取名王夏。出生七天,按照农村的习俗摆宴席。王立昌拿到礼金后,改变了主意。他对侯军说,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犯法的事不能做了。侯军说,你不做,我也不做。他俩去找雇主,把定金退了。雇主在开发区经营一家粤式餐厅,还算通情达理,知道王立昌儿子刚出生,包了五百块钱的礼金。自此,在道上王立昌又多了个贪生怕死的名声。他倒不在意,人不怕死,还有人性吗?还在坐月子的冯丽抱着儿子跑了的时候,王立昌在东四路的一家建材市场和人谈租赁脚手架的生意,正为前期的投入资金发愁。王本耀打来电话,让他赶紧回去。王立昌对侯军抱怨,过早的成家牵绊住了他的事业。

不到一年的时间,王立昌经历了结婚,生子,离婚。简单的几个词语,不足以描述事情的全貌。我们有必要站在冯丽的立场上,简述一二。冯丽家在淄川,父母是陶瓷厂的职工,十五岁那年父母离婚,分别组建家庭。初中毕业后,冯丽先在商场干过一段时间的导购员,嘴笨不太会说话,业绩上不去,后来去张店,在柳泉路的一家自助餐厅当服务员。向自助餐厅送酒水的是个叫袁帅的小伙。冯丽休班的时候,袁帅开着面包车带着她送酒水。袁帅告诉冯丽,柳泉路是因为蒲松龄号柳泉居士,至于共青团路和人民路就是顾名思义。以中心路的东西两侧,按照数字排列分别为西几路和东几路。

送货的间隙,袁帅把车停靠在路边的树荫下,打开车窗,吹着风听广播。冯丽的第一次亲吻和性爱,都发生在这辆弥漫着酒香和汗臭的面包车里。这年冯丽十九岁,第一次从异性的身上感受到了关爱。冯丽眼中的袁帅就不同了,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黝黑,他和人交谈时的应付自如也是她缺乏的。二十岁的袁帅以车代步,虽然只是一辆二手的经常出问题的面包车。他说很快公司会给他配一辆新的面包车。冯丽没什么主见,也不喜欢做决定,认识没多久,袁帅给冯丽的人生做了规划,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你性子又慢,好在做事仔细,当会计算账比跑腿的服务员轻松。两三个月后,袁帅和中心路一家重庆火锅城的女服务员好上了。冯丽见过这个重庆的妹子,皮肤好,个头虽然矮一点,胜在身材苗条,长相一般,可和冯丽的样貌相比,也算姿色可叹了。

冯丽对王立昌的感觉,和当初对袁帅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面包车变成了小旅馆,能说会道成了好高骛远。不熟悉王立昌的人,很容易被他身上强烈的自信所吸引,总以为他迟早会做出点大事。他常说,这算什么。王立昌习惯性地仰着头歪着脑袋,和遗像中神态一致。在旅馆住了不到三天,王立昌就发现冯丽有点蠢,心想,这个女的可以骗。王立昌误会了月经走之前的血迹。一年后,他俩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时,不能否认当初王立昌看到旅馆白色床单上的点滴血迹,对冯丽说要对她好一辈子的话是虚假的。

火灾后,王本耀同意给王立昌一笔事业启动资金,前提是他先成家。王立昌为火灾的事打了冯丽道歉,求婚并且哀求她把孩子生下来。王本耀在家后面的空地上盖了两间平房,腾出原来的房子给王立昌当婚房。婚礼一切从简,早上七点过门,初春气温还有些低,村里的男女老少挤在庭院里,看着两位新人拜堂成亲。在向父母磕头索要红包的环节,侯军摁住王立昌故意不让他起身。他骂道,你娘的,衣服是租的,都弄脏了。冯丽的父母也来了,对女婿有些冷漠。王立昌对冯丽说,你爸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婚礼举行到一半,村里停电,门口的充气拱门泄了气趴在地上。

王立昌在外面快活的时候,冯丽挺着大肚子没人照顾。后院的王本耀夫妇炒肉,冯丽闻到肉味去了。王母把肉藏起来,说好的分家过日子,要把冯丽轰出去。冯丽说,肚子是你王家的种。冯丽变卖家里的东西,除了电视机,结婚时买的冰箱洗衣机还有沙发都陆续卖了。去医院体检,冯丽给王立昌打电话。王立昌说,我很忙,你自己去。后来,冯丽又卖了父母给的戒指和项链。从结婚到生孩子这大半年的时间,王立昌回过三次家。冯丽以为孩子出生,王立昌会收敛下。她又一次失望了。离婚是王本耀夫妇和冯丽合计着给王立昌个教训。他咬住冯丽先提出的离婚,顺从她的意。王本耀夫妇看儿子这么坚决,退而求其次,只要孙子留在身边,随他们怎么折腾。

刚离婚那会,冯丽还偶尔来看儿子。后来,她也不来了。王夏长到四岁,姑姑王艳带着他去淄博商厦的麦当劳吃饭。吃完后,去逛商场,坐着扶梯上楼,冯丽从对面下楼。王艳喊了声,冯丽。冯丽没停下,顺着电梯往下走。王艳指着背影说,那是你妈。离婚时冯丽二十一岁,不到一年她又结婚了,丈夫姓古,在美食街开了一间酸辣粉店。育有一女,感情一直不错。

从会宾楼出来,回去的路上,侯军问李岩,老昌这一年过得怎么样?李岩说,这不明摆着吗。侯军又问,具体说说。李岩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一律不管,整天和我们这些小年轻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侯军问,平时都干什么呢?李岩笑起来,我昌哥轻松啊,生活只剩下喝酒打牌这两件事。侯军问,打牌来钱的吗?李岩说,不来钱和这些傻逼打什么牌,这不浪费时间吗。侯军问,他赢得多吗?一年也能赢几次,李岩说,反正他爸的退休金,只在老昌手里热乎一下。

他们固定的打牌的地点有两个,一个是王立昌家。他离婚后,王本耀夫妇还是住在后面的平房里。王夏跟着爷爷奶奶过。冬天取暖,为了省煤,王立昌破例让老两口来前面住。王立昌的家,也逐渐成了村里无业青年们的据点之一。最近这一年,李道广的家成了另一个据点。前些年,李道广风光的时候,王立昌在他手底下混过,跑个腿充个人数。这两年,他不行了,老婆孩子不跟他过,石料厂也被封了,开了个养猪场也赔掉了腚。

发丧时间到了。王夏站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里举着木棍指着西方。经李道广在旁边的指点,王夏用怯懦的声音喊了两遍,爸爸,你去西方大道吧。话毕,王夏把碗摔在地上。李道广说,快点哭。众人佯装的哭声响起。棺木抬出来,王夏抱着遗像,面朝棺木,在李道广的指引下退步走着。侯军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沉默的王夏痛哭的王艳以及那些埋着头装作悲痛的亲属们。有人说,老昌的儿子也不知道哭。有人接话,老昌这种人有什么好哭的。队伍来到大路上,火葬场的车已等候多时。车前烧了一堆草纸,亲属们趴在棺木上礼节性地挽留。李道广说,好了,抬上车。棺木抬上车,没等车开走,哭声突然消失,扮哭的亲属们直起腰,相互搀扶着往回走。草纸还没燃尽,灰烬摇晃着飘到半空中。侯军跟着人流往回走,碰到李岩提着两个化肥编织袋出来。李岩问,你这是要走吗?侯军说,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李岩说,有事,一块去墓田里埋老昌的。

李一村的墓田是劲山脚下的一片荒地,建村以来死的人都埋在这里,大多是坟头,立了墓碑的不到四分之一。李岩骑着摩托车,侯军提溜着编织袋坐在后面。铺着石子的路不太好走,七弯八拐的。经过一块被开采的山体,李岩说,这就是李道广的采石厂。平整了的空地上有几间钢板房,两辆小铲车上盖着帆布停在那里,一块岩石上用红漆写着“封”。侯军问,怎么有的石料厂开着,他这个就封了?李岩说,李青上面有关系,李道广算老几。侯军说,李道广混得也算可以了。李岩说,那要看和谁比,在咱面前吆五喝六的,在别人面前屁都不是。李岩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残存的山体说,这山是集体的,也有我的一份。几辆装满石子的卡车,从山路上下来。摩托车靠边停下,尘土扑面而来,两个人捂住脸。

墓穴已经挖好,用砖砌出能装下骨灰盒大小的地方,里面洒了石灰。寒风中,几个村民抽着烟等骨灰。视野所及,荒凉的墓田里只有几棵松树点缀着绿色。把编织袋扔在地上,李岩继续说李道广,他还想寻思着采石场再开工呢,门都没有。侯军有些头疼,想去荒地上走一下。李岩问,你去哪?侯军说,随便走走。李岩跟上来,又问,你和李道广认不认识?侯军说,见过两次。

侯军第一次见李道广,是在2004年的七月份。侯军在市区步行街的一家网吧打游戏,电话中王立昌的语气急迫,让他误以为又要打架。那阵子,王立昌总是在外面惹事,打人或者被打。侯军厌倦了这种生活,有意和王立昌保持着距离。挂了电话,他思索再三,还是去了,路上买了把水果刀。在美食街上的一家商场门口,侯军见到了王立昌,还有李道广和张凤兰。张凤兰的脸上有被打过的淤青。从李道广的只言片语中,侯军大致了解到这些淤青的来历。李道广不时骂张凤兰,到处瞎搞,骗我的钱,今天找不到闺女,我非把你的头给砸烂了。

眼前这对中年人没有引起侯军的重视,李道广穿着一件灰格子短袖衬衣,下身是一条米色的裤子,脚上的皮鞋在这炎热的天气有些不合时宜。不过从李道广胳膊上不成形的淡墨色的文身,和他刀切的面部轮廓,侯军知道这个人不那么好相处。李道广言语上对王立昌不客气,老昌,你整天吹认识多少人,人都去哪了。王立昌也不反驳,没有平时的嚣张气焰。等侯军知道李道广是个阔绰的采石场主,也温顺了起来,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香烟。

李道广女儿李甜初中读了两年,打架被开除后转到市区的一家技校。放暑假,十四岁的李甜在商场找了份导购员的兼职,从昨天到现在手机打不通。李甜的同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四个人合计了下,还没到报警的程度。按照李甜桀骜不驯的性格和目无法纪的做派,联系不上这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可能手机丢了。往大里说,也有可能被人杀了。不过手机丢了,她也应该来上班,就算不上班,和同事合租住在一起,为什么没见到她这个人呢。李道广让王立昌和侯军再去盘问,口气狠一点。小姑娘仍旧一口咬定没见过李甜。王立昌把她拉到楼梯口,威胁道,再不说实话,把你强奸了。小姑娘吓坏了,哭着说,我说了,李甜饶不了我。

李道广开着他那辆丰田霸道来到道庄小区,李甜从楼洞里走出来,张凤兰跑上去抽了一耳光。看到女儿的两只眼肿成一条缝,张凤兰问,谁打的。李甜不说话。李道广给了王立昌二百块钱。中午,王立昌和侯军找了个小饭馆喝酒。几个月后,侯军从王立昌这里听到了寻女事件的后续。打李甜的是技校的三个高年级学生,两男一女。王立昌喊了社会上的几个小青年,把三个人拉到郊区一个废弃的厂房里。男的绑起来用棍子打得皮开肉绽,女的扒光衣服在前胸后背烫了十几个烟疤。王立昌说,对这个丫头下手太没数了。李道广花了十几万赔偿了他们,这才转为民事调解。李甜也被学校开除了。

侯军第二次见到李道广,是去年秋天,王立昌说有个赚钱的门路。电话中,王立昌说,我们都快三十了,再不拼一把,可就真没机会了。侯军向厂里请了两天假。见了面,王立昌先给了侯军五百块。事情很简单,有个房地产开发商欠了李道广二十多万的石料款,算上利息的话,也有三十万了。李道广要了几次,对方就是不给。王立昌说,事成之后五万。侯军问,那要是事不成呢?王立昌说,不可能。侯军说,事不成,这五百我可不还你。

采石场关停后,李道广凑了些钱在村南边的荒地上养猪,雇人加盖养猪场和猪苗,前后投入了二十多万。也是没经验,中间经历了一次猪瘟,上百头猪死了一多半,到了秋天猪出栏,肉价刷刷往下降。卖掉猪,不仅没赚还赔了。起早贪黑累大半年,心气一泄,李道广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就是浑身没劲吃不下饭。猪场闲着也不是那么回事,事做不成说出去成了笑话,可要继续投入,李道广手上也没钱。开采石场的那几年,红星置业公司的老总康红星一直是李道广的客户。七八年的时间,康红星从起初的建筑队一步步做大,开公司,建楼盘,在房地产的热潮中顺势捞了一笔。三年前,康红星听闻政府为整治污染,东边的化工企业要搬迁。他趁势买下一块荒地,开建红星家园。三年过去了,化工园区的搬迁进展缓慢,红星家园盖了一半预售惨淡成了烂尾楼。去年李道广要债,康红星没有现金,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以成本价用红星家园的房子抵账。李道广没同意。康红星一口一个李哥,倒把李道广叫得不好意思了。养猪赔本后,康红星的手机打不通,李道广去他的公司,人次次不在。李道广左思右想,心境又回到了十年前,刑法我都不怕,还怕你个康红星。

两年多不见,李道广座驾从丰田霸道成了五菱宏光。华侨城是欧式设计的高档社区,进门顺着路往南,来到人造湖边上的别墅区。停下车,李道广从车座下面拿出两把******递给侯军和王立昌。把刀藏进上衣,他俩跟在李道广的后面,站在别墅的门口。李道广摁了下门铃,在等待的间隙,他们三个人歪头看下四周。王立昌碰了下李道广,指着门廊上面的球形摄像机。李道广跳起来拿刀把摄像机砍烂了。门没开,他们回到车里等。李道广打了个电话,华侨城这里没人,你给我打听下他在哪里。挂了电话,李道广点上一根烟。碧绿的湖水,几个环卫工在给新栽种的树浇水。微风袭来,空气中弥漫着萧瑟的秋意。手机响起,李道广嗯嗯了两声,然后问,什么时候的事,死不了吧,哪个医院,嗯,我知道了。

出了小区,车在路边停下,李道广提着一箱奶从超市出来,扔在车上说,你俩回去吧,我去趟医院。站在路口,侯军和王立昌从怀里拿出刀。王立昌说,过两天孩子上幼儿园,我还寻思赚了钱给他交学费呢。那五百块,侯军买了一盒烟,破开了一百,剩下的四百,他又给了王立昌。康红星提前一天被人杀了,死的却不只是他,还有李道广和王立昌的心气。

现在王立昌的骨灰用一个鞋盒装着。李岩问,怎么不买骨灰盒?李道广说,最便宜的骨灰盒五六百,埋到地里也是烂了,花这冤枉钱干什么。李岩又说,看着不体面。李道广说,体面他娘,顾死人还是顾活人。李道广把王立昌的遗像放在地上,从王夏的手里接过鞋盒,放在墓穴里,问王艳,还放什么东西吗。王艳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收音机,说,去了那边听收音机解闷吧。李道广说,早知道拿几张大姑娘的照片塞里面陪着老昌。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李道广问王夏,还有话和你爸说吗?王夏低着头看着墓穴,不说话。李道广说,你爸这辈子也不容易。盖上石板,李道广说,填土吧。几个村民拿着铁锨把土铲进墓穴,堆出一座新鲜的坟包。

亲属们排成一列,王夏拿着遗像打头,围着坟包顺时针走三圈逆时针再走三圈,边走边把花圈和木棍插在坟头上。平整的坟包,成了古代贵妇鲜艳的头饰。李岩把王立昌的衣服倒出来,有些衣服看着像是新的没穿过几次。点上火,滚滚的浓烟升起,弥漫出刺鼻的廉价的化纤制品的味道,众人捂住鼻子躲得远远的,李道广拿着树枝翻着衣服,让它们尽情燃烧。王夏抱着遗像站在一旁。李道广说,扔火里烧了吧。侯军说,遗像别烧了,给孩子留个念想。李道广说,留着干什么,拿回去挂起来多吓人。侯军说,万一孩子想他爸了,还能看。李道广问王夏,留还是不留。王夏原本青紫的脸上被火映衬得发红。李道广说,留个什么劲,烧了。王夏把遗像扔了进去,火很快吞噬了王立昌。灰烬随风飘向空中,侯军仰头看着,一切都结束了。

李道广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李岩,让他和侯军别着急走。李道广的家是普通的砖瓦房,大门是红色的,两侧的墙体贴着石狮图案的瓷砖。开门后,门下停放着电动车和一辆三轮摩托车,庭院的一角堆放着炭块和几袋猪饲料。进屋后是奢华的欧式装潢,金灿灿的墙围,靠背高大造型浮夸的欧式沙发和家具,茶几的下面铺着一张脏得看不清图案的地毯,客厅正中央是水晶吊灯,还有罗马石柱图案的电视背景墙。李岩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一边,招呼侯军坐下。茶几上的碗碟里,一盘凝结的土豆丝,一盆接近风干的猪头肉。李岩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拆开的烟,递给侯军。侯军坐进沙发里,身体被真皮包裹着,不由松了一口气。

李道广一进屋便说,天这么冷,也不知道生炉子。李岩站起来去了里屋。他提的塑料袋里装着葬礼招待众人的白菜猪肉炖豆腐。侯军起身说,我们在饭店吃过了。李道广说,没事,再喝点。他简单收拾了下茶几,找出三个酒杯,倒上桶装的白酒,自己先喝了一杯,咧着嘴发出一声绵长的哈,甩了下头说,可算能安稳喝口酒了。从昨晚到现在,李道广忙得只睡了三个小时。他说,我先垫下肚子,一会展开。侯军友好地点了下头。炉子不好生,浓烟从里屋飘出来。李道广骂道,你娘的要把屋给烧了啊。

李道广兄弟三人,他排行老末,二十一岁那年和同村的张凤兰结婚。家里穷,儿子又多。李道广的婚房是父母搭建的屋棚,夯土墙,房顶盖着瓦片,冬天冷夏天潮。李道广从小在村里出名了的浑,长到二十出头,不说横行乡里,也少有人敢惹。他的大哥李道欠看不起这个不正干的三弟,可被人欺负了还是找他出头。李道欠偷人西瓜,被人逮住用叉子在屁股上戳了个洞。李道广把西瓜砸人头上。气出了,李道广指着李道欠的鼻子,以后别说你是我哥,尽给我丢人。李道广有了难处(主要是缺钱),李道欠的借口比平时偷的东西都多。二哥李道丰,初中毕业后,当了三年兵,退伍回来后先是在村里当会计,后又是村委员,然后是村主任。李道丰能当村主任,除了他有文化在外见过世面,还有一层是没人和他争。村子穷,没油水可捞,平日在广播里宣读上级的文件,挨家挨户组织完成上级交代的各项任务。说白了,就是给人跑腿。知道李道广不正干,李道丰把护林防火的差事派给他。事不多,牵着狼狗每天上午下午巡山各一次,到了夏秋火灾高发期要住在山上的木屋里。不出一个星期,李道广巡山的时候把狗宰了。狗肉炖烂了,李道广把狗腿递给张凤兰,秋高气爽,举目远眺看着天边。李道广说,凤兰,以后我让你顿顿吃肉。

李一村炸山开石也就不到十年的光景,村主任这个位置成了抢手货,李道丰退居会计岗位。2001年,李道广出狱后,向亲戚借了点钱,通过二哥李道丰的关系,从李青手里买了台二手的破石机,在劲山脚下圈了一块地,开始他的发财之路。这离当初李道广对张凤兰的许诺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三十三岁之前的李道广过得有些落魄,在偷盗和斗殴的间隙打工,两次进监狱。妻女的死活,李道广不管不问。张凤兰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李道广一回家,她就又打又骂,用菜刀在他右侧脑袋上留下了一道四五厘米的疤。有一段时间,家里连吃饭的碗都没有。女儿李甜十岁之前到处蹭饭过来的。

采石场干了半年,李道广又买了一台破石机,一年的时间,他赚了七八十万,在村里盖了砖瓦房,也买了车。见到李道广就躲的亲戚们,开始向他借钱。李道广有钱就借,不过说的话也呛人,他说,这点钱都拿不出,你过的什么日子。有了钱,李道广想再生个儿子继承产业。要了半年,张凤兰一直没怀孕。他俩的感情这些年本来就名存实亡,日子好了后有过缓和。李道广秉性不改,喝多了酒也还动手打人。李道广也想得开,钱有了也缺不了女人。2004年,李道广和张凤兰协议离婚。女儿李甜归张凤兰,一次性付清二十万的抚养费。李道广的姘头肖娟,在采石场管财务。

2005年刚开春,李道丰喝酒脑溢血死了。李道广闻讯赶来,看到床底下排列着喝光的白酒瓶子,蹲在地上哭。这事之后,李道广下定决心要戒酒,坚持了三天,心想活着不喝酒,还不如早点死了。每天醉醺醺,采石场也不常去。外人都说,老三早晚走他二哥这条路。几个月后,政府治理污染关停露天采石场。查封之前,李道广新上了一辆运石子的卡车和一台挖掘机。他不死心,晚上偷摸采石,逮住罚了三万。秋天,李道广从市区回来的路上,让交警查住。无证且酒后驾车闯关卡,罚款加拘留。出来后,肖娟已经裹着保险柜里的十几万跑了。他把新买的卡车和挖掘机卖了,前后折合亏了十来万。冬天,做完痔疮手术的李道广趴在病床上。其他人在吃午饭。他看着窗外,脑袋里过了一遍该叫谁来送饭,最后心想,少吃一顿也饿不死。

屋里暖和了些,饭菜没吃几口,酒已经喝了几杯。在李道广的倡议下,他们三个刚为王立昌的在天之灵共同举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静候着王立昌的灵魂此刻闻讯赶到。疲惫挂在每个人的脸上,酒倒满,他们举杯喝光,再给王立昌一次机会。场面有些尴尬,李岩说,说句话吧。李道广身子歪在沙发上看着李岩,有什么好说的。李岩,说点关于老昌的事。李道广说,没什么好说的。李岩说,怎么说也是你小弟。李道广说,没有,要说你说。李岩说,去年你的金戒指丢了,是老昌趁你睡觉拿的。李道广说,我问他,他还和我装傻。李岩笑起来,我昌哥也是仗义疏财,卖了戒指,请我洗的脚。李道广说,你们还有事瞒着我。李岩说,前两天老昌和我盘算,要把你采石场里的小挖掘机偷出来卖了。李道广叹了口气,他现在要亲口问我要,我可以给他。李岩说,我想要,给我吧。李道广说,你先死给我看看。李岩说,他跟着你这两年也没发财。李道广说,老昌今年有三十了吧。李岩说,差不多吧。李道广说,着什么急呢,人都有时运,我三十二的时候还在监狱里叠手套呢。侯军说,老昌应该死,他不死也是陪你们喝酒打牌。李岩说,就因为这,他也不能死。侯军说,我没见过比他更混蛋的人了。李岩指着李道广说,这里就有一个。李道广说,拿我和他比,他也配。李岩说,人刚埋了,你们就说这种大实话。李道广说,有些话应该早点说,李岩,你别学老昌。李岩说,你也拿我和他比了。李道广说,活着还是得混出个人样。李道广把塑料桶递给李岩,倒酒。李岩倒满酒说,老昌欠我的钱怎么办,好几百块钱呢。侯军说,也欠我的。李道广说,他去年借了我五千。李岩起身去找扑克,不说了,来打牌,我得把这钱赢回来。

李岩手气不错,几把牌下来,侯军和李道广身上仅有百十块钱都到了他的手里。下午四点多,天色已经黑了大半,李岩去上厕所,再没回来。侯军要走。李道广说,我去市里有点事,一道走。他进屋,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个挎包。走出门口,侯军以为李道广要开车送他。快出村了,也不见李道广的车停在哪里。侯军问,你的面包车呢。李道广说,卖了。天黑,起了风。他们摇晃着走出村,拦不到出租车。路边遇到一个男的,李道广去借点钱,那人不给。李道广和侯军把他拖进树林,扒光衣服,用秋衣秋裤绑起来。总共抢了几十块钱。他们顺着路,走了二十多分钟,在新村东路上终于打上出租车。

这天晚上,在火车站对面的玫瑰大酒店,还发生了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远道而来的女友正在卫生间洗漱,网管小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房门响了一下,几个警察冲进来,拽住小郑的头发,扬起他的头,是他吗。新贵网吧的老板刘姐在旁边说,对,就是他。警察问,有没有同伙。卫生间传来哗哗地水声。小郑哀求道,等会,她还在洗澡。

04 落网

| 公历 | 公元 2007年12月07日 星期五

| 农历 |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八

| 干支 | 丁亥年 壬子月 乙亥日

| 生肖 | 属猪

|24节气|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 宜 |入宅 移徙 出行 进人口 修造 动土 起基 上梁 安门 造仓 补垣 塞穴 造畜椆栖

| 忌 | 嫁娶 开市 安床 栽种 安葬 祈福 开光 掘井 安葬

侯军在想绑得应该不牢固,那人会挣脱。不过,酒后人对力道掌握不住火候。他坐在床上,努力清空这些恼人的思绪,却又忍不住往最坏的结果考虑。他想去小树林看一下,转念一想,那人真被冻死的话,去也没用。总之,做什么都没用。

往常喝了酒,侯军总能睡个好觉。昨晚,他的梦乱七八糟,十来岁的自己在镇上的集市偷面包,被人逮住抽耳光,把面包扔在地上让他趴下吃。王立昌光着屁股,身上紫青一片,问侯军为什么把他的遗像烧了。下着大雪,邓蓉回来了,身上穿着鲜红的羽绒服。侯军抱住她不松手。邓蓉说,我现在是妇联主任,要注意影响。侯军松开手,发现抱着的不是邓蓉,而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昨晚的事把侯军的人生分割成了不同的阶段。在他快三十年的人生中,这样的时刻有过多次。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死的时候,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在宏远机械拿到钳工的初级证书的时候,认识邓蓉的时候,然后就是昨天晚上。

天又冷了些,侯军依在床头抽烟,拼凑着昨晚的记忆。打上车,侯军和李道广来到共青团路的一家典当行。下车时,天上飘起了凌乱的盐粒大小的雪花。典当行已经关门。李道广按照招牌上的电话打过去,一阵忙音后,对方说已经下班了,有事明天早上再来。李道广朝卷帘门踹了一脚。西边是步行街,附近理工大的学生们结伴而行,在飘扬的雪花中大呼小叫。

卖炸串和烤鱿鱼的摊位支起帐篷,李道广坐下,点上啤酒。从小超市买了两包烟出来,侯军想起了前些年在步行街上晃荡的日子。半夜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王立昌指着眼前的一切说,这一切早晚都是我的。李道广的侄子李猛来了。李道广说,坐下一起喝点。李猛说,已经吃过了。李道广说,再吃点。李猛从包里拿出一千块,放在桌子上。李道广说,别和家里人说。李猛说,小叔,少喝点酒。李道广说,放心,我没你爸那么短命。李猛站起来说,我先走了。李道广说,把账先结了。李猛结完账走后,侯军说,你这当叔的不行。李道广说,他怎么当的侄子,一千块钱就想教我做人,没大没小。

他们沿着步行街往南走到和平路上,顺着和平路向东走。曾经灯火辉煌的千娇百媚洗浴中心如今灰暗一片,标志性洋葱头圆顶矗立在半空中。李道广说,怎么这里都关门了,这个老板背景挺硬的。雪大了起来,路上的汽车小心翼翼地驶过,在灯光的映衬下,满眼明晃一片。侯军的鞋湿透了,脚趾冻得失去了知觉。他说,兴学街那边有不少足浴店。李道广说,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李道广回忆起前些年在千娇百媚挥霍的日子,泡完澡,去演艺大厅,躺在椅子上,足底按摩,喝着茶抽着烟看演出,先是唱歌,然后杂技,有时压轴的是走穴的过气明星。东北二人转的演员酒量都不错,仰头的功夫,一瓶啤酒见底了。有次是香港黑帮片里的大B哥。大B哥礼节性地用粤语普通话说,多谢兄弟们俾面,我地再来一首《我话事》。侯军来了兴致忙问,还有呢。演出没意思,捏完脚去蒸桑拿,冲完水,服务生带着你去二楼选人,李道广说,站一排,你自己挑,看不上眼再换一批。侯军问,漂亮吗。李道广说,打扮得都跟个明星一样,二楼包间,半夜有模特走秀,你看上几号和服务生说。钱用来干什么,为了服务自己的,人不能为了钱活着,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体会不到有钱的日子。侯军抽着烟,伸手接雪花。李道广问,你玩过什么。侯军不说话,起身走了。李道广跟在后面。

鞋子和袜子还有些潮湿,没别的可换,侯军下床走出去。旅馆推拉门的两扇玻璃碎了,许桂英站在一旁,看着师傅换玻璃。晴天,路上的积雪已经化去大半,行人走出一条泥泞的水道,屋檐和其他悬空的地方还铺着积雪,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寒风吹进来,侯军只穿着一件毛衣,抱着身子问,怎么了。许桂英没好气地说,你整天在外面都认识些什么人。

昨晚侯军回到房间躺下就睡着了,李道广来到吉星旅馆。许桂英热情迎接。李道广说,你太老了。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小欢。小欢衣冠不整地从房间里跑出来说,他身上都是烂疮,还往下掉皮。李道广追出来,你们这是什么服务态度,给钱了事不办。小欢躲在许桂英的后面。许桂英说,钱退给你,你去别家吧。李道广说,上门的生意,你不做,这店你还开它干什么。把凳子朝玻璃门扔过去。

玻璃门换好了,侯军把钱给了师傅。许桂英问,这人到底干什么的。侯军说,我这里还有几百块钱。许桂英说,不是钱的事,我不能留你了。

床板的夹缝里有个塑料袋,里面是侯军仅有的五百块钱。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房间里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他把衣服塞进背包,走进对门的房间,李道广还在酣睡。他从李道广的裤子口袋里翻找出八百多块钱。桌上是李道广的挎包,也一并拿走。一千三百块钱,侯军给了许桂英,表达了在旅馆这么长时间照顾的感激之情。许桂英把昨天邓蓉打来电话的事说了。侯军苦笑,她来,我也该走了。许桂英说,可能那人没死,你不用跑,要是人死了,你能跑到哪里。侯军说,不管去哪,不能在这里给你添乱。许桂英从钱里点出五百,递给侯军,你拿着用。侯军说,帮我给邓蓉,我欠她的。许桂英说,我会给她的。侯军问,你知道她在东营什么地方吗?许桂英说,她没告诉我。侯军出了门。许桂英松了口气。侯军又回来,还有一件事,事是我和李道广一起做的,就是在里面睡觉的那个人,他要是找你麻烦,你就报警吧。许桂英说,亏你想得出来。

七年前,三十四岁的许桂英买断工龄,从热电厂出来,在兴学街开了一家旅馆。旅馆不大,六间房,其中一间留给自己和丈夫关永俊住。关永俊查出格林巴利综合征,不到一周的时间,失去了行动能力。开旅馆也是许桂英和关永俊合计后的事,能有收入,也不耽误照顾他。兴学街的旅馆多,一条街上,许桂英的旅馆门脸小,又是新开的,生意不冷不热,勉强够活。关永俊经常肌肉疼,半夜叫起来住客受不了。止疼药吃了作用也不大,原本温和的关永俊性情大变,没有打的能力,他就骂,一口气骂半个小时。许桂英关上门,躲在外面。

旅馆开业不到半年,关永俊睡梦中断了气。旅馆的生意没什么起色,有住店的顾客给她支招,单纯住店不行,要有别的服务。摆不上台面的事,许桂英也没放在心上。时间长了,生意不好,她也着急,为了给关永俊治病,外面欠了债不说,儿子上学也用钱。她瞒着儿子,把兴学街的旅馆关了,在安乐街开了吉星。来安乐街的客人多,不为住宿,多为寻欢。等安乐街的服务成了气候,上面经常下来扫黄。一年两三次,有时风声紧,半年三四次,生意也没法做。单纯住店,还不够吃饭的。许桂英歇业多次,也罚过款。她原来同事的亲戚的儿子在市公安局的政工监督室工作,扫黄之前和许桂英通个气。许桂英不强迫手下的姑娘,别人家抽姑娘们四成,她只要三成。来去自由,她不过问。

昨天中午,邓蓉给许桂英打电话,先是嘘寒问暖,然后说自己在东营的这个洗浴中心做得不开心,抽成太厉害是一方面,每个月有定额的指标,完不成的话老板的脾气也不好。许桂英明白她的意思,问她有什么打算。邓蓉说,我想回去。许桂英当时没同意,也是考虑到侯军还在,怕闹出事端。现在侯军走了,许桂英先给邓蓉打了电话,说了下情况。打完电话,许桂英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阳光照射进来,新换的玻璃门上一尘不染,能清楚地看到街上的一切,泥泞的路,褪色的招牌,不时被风吹落的雪花。

实际上,昨晚李道广进来的时候,醉得有些不省人事,交钱开房后躺床上就睡着了。至于争端,是许桂英为了让侯军走,故意这么说的。许桂英内心有些失落,和往常在旅馆里的闲暇无趣不同,她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放缓,常年在逼仄的旅馆中迎来送往,和形色各异的人打交道,早已让她的内心疲惫不堪。这些年安乐街也出过不少事,吵架暂且不提,持刀捅人也有过几次。她这才对侯军的话回过神,可能的杀人犯就在离她不足十米的地方酣睡。她想去车站派出所报警,又担心这空档里李道广跑了,她轻手轻脚打开门,看到李道广还在酣睡。退出来,许桂英掏出手机,思索再三,还是报了警。

安装玻璃的师傅回来拿工具,站在门外,看到李道广用毛巾勒住许桂英的脖子。许桂英失去知觉昏了过去。李道广跑出去追,师傅跑出安乐街。李道广紧追不舍。师傅跑进车站派出所的大厅,李道广追进去,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他又跑了出来。没跑多远,就被警察逮住了。

短暂的昏迷中,许桂英想到许多事。还有一些事情,她当时没意识到,后面的几年里陆续发生了。过了一年,公交总站搬迁,来安乐街的人少了,生意萧条。一次声势浩大的扫黄行动中,市区查封了上百家洗浴中心,有暗娼的小旅馆也未能幸免。至此吉星旅馆关门。邓蓉去了外地。许桂英改行,在一个家政公司干保洁,清扫卫生也不轻松,没多过久,她检查出腰椎间盘突出,在家里休养。儿子读大学,不常回来。许桂英一个人在家,有些烦闷,上下楼又不方便,她想过轻生。有时坐在阳台晒太阳,她会想起侯军,以及自己的这次死里逃生。也许当时死了也挺好的。

典当行的工作人员坐在柜台里,侯军把一块玉石和一串金项链递进窗口。男的伸手。侯军说,没有了,就这些。男的说,发票和鉴定证书。侯军翻找挎包,说,忘带了。男的把东西递出来。侯军说,可能弄丢了,你随便估个价。男的说,没有发票,谁知道你这东西从哪里来到。侯军说,在我手里,当然是我的了。男的抽回东西,照你说,现在东西在我手里,我还说这是我的呢。我急用钱,侯军说,你随便估个价。男的说,你销赃找错地方了。侯军问,那我应该去哪里。

十点多的美食街,逛街的人不是很多。侯军去了两家店,第一家只收金项链,开价五百。侯军觉得有点低,吵了几句。第二家的店主是个中年男的,开价四百。侯军急了,你怎么不去抢呢。店主摘下放大镜说,只能这么多,要不你去别家,保证没我这样的价。侯军问,玉石呢。店主说,我不收玉。侯军说,两样东西,一千。店主说,最多六百。侯军一手拿着项链一手拿着玉石,几万块的东西,你给六百,你好意思吗。店主眯着眼,小兄弟,你嚷嚷什么呢,我担着风险呢。侯军说,八百,行不行。店主点出钱,放在桌子上,你出了这店,今天咱俩可没见过。侯军没说话,拿着钱走了。挎包扔在桌子上。店主追出去的时候,侯军已经不见踪影。

在一家酸辣粉店找地方坐下,侯军看着外面的行人,想了会该去什么地方,没想好,去哪里都一个样,或者不去也可以。思绪混乱,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他还没来得去消化,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推着往前走,到了这一步,再走向何处,也没那么重要了。酸辣粉端上来,侯军抬起头看到冯丽。多年不见,冯丽胖了些。经过提醒,她勉强认出了侯军,坐下问道,这么多年不见,差点没认出你。侯军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冯丽说,店开了有些年了。侯军说,平时没留意。冯丽说,你知道了,以后常来。侯军点头。冯丽的丈夫老古喊,4号桌好了。冯丽说,你先吃,我先忙去。吃完后,侯军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人也恢复了些气力。侯军回头,看到正在忙碌的老古。店里的生意不错,客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侯军想把王立昌的事和冯丽说一下,不为了别的,或许她能有时间去看王夏。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把钱放在桌子上,餐巾纸擦了下嘴,拔腿离开。

冯丽从里屋出来。老古问,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冯丽没说话。老古又问,刚才那人是谁。冯丽说,以前的同事。她把盘子收了,走到店外,积雪在融化,水滴在门前的防滑地垫上。冯丽拿着拖把沾上面的水迹,又顺着擦拭店内地上的脚印。老古说,别擦了,待会我擦。冯丽没说话。一桌客人吃完了要结账。冯丽把碗筷收走,放进里屋的盆子里。昨天晚上,王艳不知道从哪里问到了冯丽的电话,说了下王立昌的死。冯丽说,已经离婚了,和我没什么关系。王艳说,儿子是你的,抚养费这么多年,你没出过一分钱,以后还想不管了。冯丽挂了电话。后来她又收到几条王艳的短信,说她没良心不配当妈,这笔账早晚会和她算。刚才碰到侯军,冯丽以为是来找她谈抚养费的。老古知道冯丽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但不知道还有个儿子。这事快瞒不过去了,冯丽想今天就和老古说清楚。

售票员问侯军,去哪里。窗口边上有张被人丢掉的黄河口湿地公园的宣传页,落日余晖下的滩涂,半空中飞翔的鸟,以及浑浊的黄河。侯军说,东营。车上了高速,窗外是萧瑟的冬日景象,田野间枯树,不时出现的村落。旁边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侯军问,你是东营的?学生说,对。侯军把宣传页给他,黄河口有这么好看吗?学生说,我没去过。侯军问,你还上学吗?学生说,读大二。侯军问,现在已经放假了吗?学生说,没有,我请的病假。侯军问,你怎么了?学生说,身上不舒服。侯军望着窗外说,大学生,有前途。侯军又问,大学是什么样的?学生说,学校都一个样。侯军说,不一样,大学好,自由。学生问,你是去旅游吗?侯军点了下头。学生说,冬天没什么好看的。侯军说,随便看看。学生说,湿地公园太远了,下了车还有七八十公里,也没直达车。侯军说,那怎么办。学生说,市区边上有个揽翠湖,离得近。侯军说,可我想看下黄河。学生说,有黄河大桥,不过我们这车不经过。侯军说,讲讲大学里的事吧。学生有些为难,你想知道什么呢?侯军说,平时你都干什么。学生无奈地笑出来,你没上过学吗,都一样。侯军说,大学也一样吗?学生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是人就都那个样。一会,有人下车,车厢空出座,学生拿着行李去别的地方了。侯军看着窗外,路上他睡着了,到了站,司机叫醒他。

出了车站,侯军打上一辆车,对司机说,去揽翠湖。车出了市区,又行驶了一段,在路边停下。司机说,再往里走就到了。走过一段泥泞的土路,侯军来到河堤,眼前是有些浑浊的河水,水面平静。侯军沿着河堤走,阳光有些刺眼,一路上没遇到人。许久不运动的侯军出了些汗,他感到轻松,从路边折了根树枝,敲打着地和间或出现的水洼。他想起上初中的时候,也是冬天,雪比这还大,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在村边的田野间,拿着火柴点一堆枯草,看着雪一点点融化。天高地广,十三四岁的侯军没人管束,他拿着棍子找块空地,练习剑法,畅想再长大一点,学有所成后去除暴安良,难免会杀几个人。想到这里,他练习得更加投入了。

许桂英打来电话,说人死了,李道广进去了,让侯军回去自首。前面是一片树林,侯军走进去,落叶在地上积成厚厚的一层。他找到一棵分叉的粗壮杨树,看了下四周,想到吊死后,人会失禁,他走到不远处,蹲下大便,用枯叶盖住。他把腰带绑在头上,勒紧,把裤子脱下,拧成绳子,穿过腰带。他爬上树,想用裤子在树杈上打个结。试了几次,没能成功。他坐下抽烟,想着怎么搞定这一切。手机又响了,他抠出电池把手机扔在一旁。又试了几次,终于把裤子拴在了树杈上。他两只手抓住树杈,身体荡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松开了手,脚底悬空。侯军两条腿挣扎着,头昏眼花,绳结勒紧往下一松,侯军的脚落了地。他缓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以为自己死了。等清醒过来,他举起手摸索着想解开绳结再来一次,试了几次,没解开。他就这样笔停地站在那里,头颅被吊着,像在练习仪态。

傍晚,附近村庄的老头到树林里拾柴火,远远看到一团黑影挂在树杈上,走近发现是个人。老头问,你在干啥?侯军闷着气说,大爷,快把我放下来。老头说,你为啥想不开?侯军说,先把我放下来吧。大爷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老头的两只手因为多年的类风湿早已严重变形,这两天天气不好,疼得厉害用不上力。试了几次,也没把侯军放下来。老头背着柴火说,你等着,我回村里喊人。侯军说,大爷,你快点,我撑不住了。老头说,撑不住,你刚才咋不死呢。天色暗了,侯军冻得瑟瑟发抖,人还没来,他喊一声,惊起一群麻雀。被冻得逐渐失去知觉时,他心想老头是不是在回去的路上发生了意外,比如掉进了湖里,又或者找不到地方。侯军有些懊悔,应该回去自首的。这是他在被救之前,唯一的想法。

两年前,在被丈夫酒后一顿暴打后,邓蓉收拾行李,坐车来到淄博投奔同学。下了火车,同学把她安顿下。坐在床上,同学问她,怎么想出来打工了。说起家暴的事,邓蓉哭起来。同学说,为了孩子,你也得回去。邓蓉说,为了孩子,我才跑出来的,再这样下去,我能杀了他。第一次走进安乐街,邓蓉感觉眼前全是人。老家只有赶庙会的时候,才有这么多的人。邓蓉抓住同学的手,走路都变得小心了。邓蓉手笨,先在面馆刷碗,总是刷不干净。让她学揉面,她使不上劲,干了没几天,肋部一直疼,晚上睡觉能疼醒几次。去医院拍片,发现一根肋骨断了。医生让住院,她没住,去外面的药店买的止疼药。两个月不到,同学结婚回了家乡。临走前,邓蓉嘱咐她,别说见过我。

那一年邓蓉换了两个住处,先是面馆老板给员工租的房子,在火车站的后面紧邻铁路。晚上运煤的火车,哐哐地驶过像是地震。睡不着的时候,邓蓉站在窗口,看着铁轨,绿皮火车,青岛到银川,经过太原。面馆关门后,邓蓉去了吉星旅馆。许桂英租的房子在公交车站的后面,一栋楼里住的大多是在安乐街和天乐园上班的姐妹,同住的是两个姑娘,年龄都比她小。在天乐园工作的姑娘,身材高挑,看人都用余光。邓蓉知道自己不年轻了,也没什么资格去使性子。晚上天乐园的霓虹灯把房间染透,邓蓉躺在床上,身体时常有顾客留下青紫的掐痕,她在不可避免地衰老。

邓蓉坐上开往淄博的长途车,想起这两年,疲惫之余有些高兴能回到熟悉的环境。身处其中,难以感受到时代的变化,一切都是轻微地发生,等过后才发现,去顺应已经有些来不及了。邓蓉没想到这些,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前面座位的后兜里有张黄河口湿地公园的宣传页,落日余晖下的滩涂,半空中飞翔的鸟,以及浑浊的黄河。邓蓉心想,来这里两个多月,整日在洗浴中心,也没机会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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