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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寒露至白鹭舞翩跹:秋草在残垣上摇曳

人气:306 ℃/2024-04-28 10:06:58

文/江剑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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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黑色的老城墙,只剩下眼前这么几处断破的残垣,躲藏在荒草荆棘的深处。每当登上北山这段残垣,在城砖砌就的陡峭梯步上攀爬时,我感觉似乎回到了五六百年前,那个大刀长矛的冷兵器时代。我曾设想,真的在那时候,我会不会成为一名身穿甲胄头顶红缨手提宝剑的将军?或者至少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战士吧!这古城墙内外,是否发生过你死我活的血肉拼杀,我不得而知。俯身静听,我试图听出历史上那些搏杀的声音,但耳畔除了偶尔有呼呼风声,我没有听到刀剑碰撞搏击勇士呐喊厮杀的音响。

山坡上的城墙,不是山下城墙那种烧制的大砖块,而是就地取材的页片石石板,用舂绒的熟酒米混进石灰做粘合剂砌成。日晒雨淋,石灰缝隙里已然长出杂草,墙缝里生长出青苔和毛绒。有一株巴茅,一大簇,长在箭豁雉堞上,细细的草叶已经开始枯黄,部分已经被秋风折断,倒垂下来。长长的茎杆,有的已经折断,倒垂着。整簇巴茅在秋风中,左右摇曳,使死气沉沉的古城墙显出几分生动。

高处的城墙坍塌了,胡乱生长着大丛刺藜和荒草,没法继续攀爬,我只好梭下墙来。接近花甲的年龄,爬坡登山,很有些吃力。真的是梭,不是跳。墙体倒高不矮,下面是斜坡,不能往下跳。先选一处低矮墙体雉堞豁口的边缘坐下,屁股朝前挪动,到了缘口,大着胆子朝前再挪,人便顺着墙体滑下来。我们把这样的滑动,叫做梭。

我是朝着城内方向梭下城墙的。这里正好缓平,生长着一大片茅草。我踩平一片茅草,席草而坐,斜靠着这生自明朝的古老城墙晒太阳。这截城墙是一道分界线,西边算城内,山坡稍微陡峭些,东边是两个稍微坦缓的山湾,如今是古城的乱藏坟。城里死了人,一般都胡乱地葬在这山坡上。当初是抬着棺材来埋,现在有人只抱个骨灰盒来埋,但也要垒砌一堆石头,有的还树立墓碑。古城内有四个居委会,人们戏谑这里是第五居委会,是那四个居委会居民的最后归宿地。今天有入秋以来难得一见的好太阳。此时是下午四点过,正是享受夕阳的好时光。这个方位,背东北,面西南,夕阳从古城的上空越过,直抵我而来。屁股下面垫上厚实的荒草,软和,舒适。深秋不冷不热的夕阳,柔和,舒适,给我直抵心底的温暖。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里,影片名字记不得了。有这样一个镜头,记忆了几十年:著名演员黄宗洛饰演的一个农民小老头,斜躺在石头墙根的一堆秸秆上,敞开破衣烂衫晒太阳,一边晒,一边捉虱子。呵呵,多么温馨的场面啊!令人羡慕不已。我的脉管里有着几千年的农民基因,我自己有着深厚的农民情结,我的欲望毫不奢侈。那人物形象,简直就是魏晋名士扪虱瘙痒的样本呀!我跟妻讨论,等退休了,我们去农村生活。到秋冬时节有太阳的下午,也找一处避风的墙根,抱几捆谷草铺上,我们斜靠着晒它个够。我们可以跟草木虫鸟一样,晒身体,晒内心,自由自在,散淡闲适。没曾想,还没有等到退休,就实现了这个愿望。我们发现了北山上这段城墙,墙根下这处茅草坪,跟电影里和我期望的差不多。于是,逢着周末有太阳的日子,我们就经常来这里,躺在草坪上,背靠着古城墙,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我和妻不会像魏晋名士那般,捉了虱子,再讨论它的肥瘦大小。我们可以聊聊家事,聊聊子女,聊聊工作和生活,或者是闭目养神,任由阳光下的树影,和着微微山风,轻轻拂过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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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城墙是地地道道的明代建筑物。按照志书上画的地图看,明清时期,这座古城的人口居住活动的区域,只占了城墙包围圈内的一半地盘。古城很特别,一条涪江裹肚状地从西向东三面绕过。城墙便沿岸三面筑就,设有东南西三座城门,每个城门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从地图上看,官衙、学塾、居民,主要居住在南半部分。北面这半,是高山,人们通俗地叫做北山,当地文人们叫它翠屏山。但据搞文史的朋友说,翠屏山的叫法,查不到始出。史书好像有箭楼山一说。在北山的迎风面周边,也筑了半圈城墙,与山下的城墙东西头对接,完成了对小小城池的包围。

中国人喜欢封闭,筑一道墙体把自己围起来,大到长城,小到院墙,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可能因为古代中国的确不安全,强盗出没,匪患猖獗。据说中国是世界上围墙最多的国家。挖池筑城,把生活区域包围起来,阻断外族入侵或者野兽出没,可以放心高枕。冷兵器时代,这是行之有效的防御办法。当然,只能是冷兵器时代。几千年的中国历史,都是冷兵器时代,哪怕是******发明了多年之后。倘若当今,飞机大炮直至火箭核武,再什么城墙,也无济于事。可再怎么坚固的城墙,也难免颓圮。秦城墙、宋城墙、明城墙。哦,眼前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明城墙,荆棘刺丛中的几段残垣而已。

正是因为冷兵器时代一去不返,城墙失去了防御作用,于是,1950年以后,古城不古,进入了新城时代,城墙便被慢慢淘汰。先是1957年公路进城,戳破了北山脚下东西两面的城墙。公路、汽车,都是现代化的产物。古城墙却代表着封建时代的残旧。新事物冲破残旧,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东南两面的城墙慢慢被拆除,墙砖被搬去做了新建筑的基础或者墙体,中间夯实的黏土,被挖出来填了地平。四十多年前,我初次进城,就没有见着南城门了。我亲手参与过东城门的拆除。那些砖头大而沉,全劳力们也只能背得起两块。有的古城砖被运去建筑县城的影剧院,有的砖被弄去砌了院墙,还有的可能垫了路面,甚至垫了老百姓的猪圈。墙里填充的黄泥土,挖去填了城外小春坝沙滩——小春坝如今是县城的新开发区,道路纵横,楼房林立,灯红酒绿,一派繁荣。封建时代的城砖和填充城墙的黏土,派作了充实新生活的材料,不知道算不算它们幸运,获得了新生?哦,莫指责我是文物古迹的破坏者哈,我那时候只是一个屁事不懂只出劳力的中学生而已。那时候,就算是梁思成还魂,也无济于事。而且,当时我们认为是在进行伟大的什么什么主义的建设运动,自豪极了呢。

不知道什么原因,西面的城墙没有拆完,城门也得以保留。西城门右边是部队驻地,战士们在城墙上种植蔬菜瓜果。西城门顶上的城楼早已颓圮,长满荒草,一长,就是几十年,一直长到了“旅游兴县”的口号响起,才被拔去,恢复了一座仿古建筑的五方五脊翘角飞檐的城楼,像一只鹤,高傲地立在鸡群里。古城的位置是军事要隘,主要是西御氐羌,好像那楼名叫镇羌楼。虽然没见有几个游客登楼观景,但现在,逢着节庆,楼缘檐角上布满霓虹灯,夜里闪亮,倒成了西街居民享受的一道鲜亮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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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陡峭,西北边缘是悬崖,城墙就沿山而筑,建在悬崖上面那楞岩脊上。就算可以裹毡滚崖的邓艾,也绝没有本事攀上这样的天然屏障。北山正顶,地图上标有城门,好像还有名字,似乎记得叫做拱宸。但我去探寻过多次,没有发现有城门的痕迹。东面从山顶到山下几百米城墙,没人专门去拆除,是大自然的风雨侵蚀,自己坍塌垮毁,剩余些残垣,断断续续地隐没在草丛荆棘中,很难再有我这样的穷途文人,偶尔前来光顾和问候它们了。

太阳向西移动了一截。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把茅草捋平顺些,再坐下去。瞅瞅城墙上那株巴茅,在微风中舞动着它那凌乱的细细而瘦弱的身姿。之前来这里,常常是一家人。今天我一个人来。我的朋友们大多不喜欢爬山,它们喜欢坐在茶楼里玩玩扑克或者麻将。妻和女儿今天带外孙去市区度周末。上午,我在单位里加班,没有一同去市里。午饭后小憩一会儿,起床便信步由缰,爬上北山,来到城墙边,独自享受今天的这抹温暖的秋阳。从家出发,不到半小时,还算慢的。年轻人只需20分钟。年轻人利索,往往忽视沿途风光。凭我花甲春秋的经验,走路要脚踏实地,可以左顾右盼,享受沿途美景。年龄越大,越喜欢古旧。这截残阳中的残垣,这片茅草坪,便成了我经常光顾,沉静思考的地方。途中有段山路很陡,我常常打几个趔趄,但没有摔倒。我蹲下来,仔细地系了系鞋带。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喜欢登山,但我又惧怕攀登太高太陡的山,只能停留在半高的山坡上吹吹山风晒晒太阳。我不是仁者。我喜欢戏水,可以游泳,划几把狗刨骚,但我不能横渡大江大河,大多数时候站在桥上或者坐在水边观赏滔滔流水。我不是智者。但我还是心存一些仁和智,居于山水的边缘,或者说居于仁和智的边缘。对这种肤浅的人生体验,我却并不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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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堵黑色的城墙,被那些白色的石灰勾出的缝线,划分成有一定规律的正方或者长方形状图案。几只蚂蚁,有大有小,瘦弱的身躯,匆匆忙忙地从那些苍黑的苔藓和白色的缝隙上爬过,时上时下,似乎一副永远忙碌的样子。它们在寻找,不停地寻找,寻找它们的生活。它们是生命不息,奔跑不止啊!古城墙的厚重,把蚂蚁反衬得非常渺小。突然感悟:我又何尝不是这瘦弱的秋虫,朴素,卑微,渺小啊!

单从建筑质量的角度说,这截城墙,历经六百年的风雨,却没有被蚁蝼蛀出洞穴,甚至掏空掏垮,这建筑质量,用当今的质量检测标准,不知道该评为什么等级呢!如今的楼房、桥梁、堤坝、公路,豆腐渣工程占了多大比例,我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

北山中间有一道小山脊,秋冬季节,山脊左边苍黄,右边青绿。左边是一大片青冈树林,据说是民国时一个姓邱的县长带领民众栽植的。青冈树是生产老品种黑木耳的上佳原材料。它又叫柞树,嫩树叶可以养柞蚕,生产蚕丝。但山区的鸟雀厉害,放一林蚕苗,恐怕还不够鸟雀们一顿午餐。现在那片树林全部亮脚,树下没有杂草,部分高处,光溜溜的地面,部分低洼,积一层树叶。青冈的树叶在秋阳里渐渐枯黄,秋风弹奏出“丝丝丝”“唰唰唰”能够听得见的乐曲。秋风从我的头发上汗毛上抚过,弹出的音乐,我听不见。树林里边甬道纵横,甬道上还修建了一些蘑菇状的凉亭。散步的人可以在里面歇凉。那山脊右面,是近五十年来植的树木。山坡上土壤贫瘠,树苗栽不活,人们就坚持不懈地年年栽种。主要是马尾松和柏树,几十年来,还是成活了不少,包括乱葬坟山湾。一年四季,一片苍翠青绿,算是绿化了荒山吧。树木多了,林子里空气,干净,清新,富含负氧离子,对人体大有裨益。较大的松柏,有钵碗粗,加之自然生长出来的夜合树、臭椿树、冬青树和枫树,再加上刺藜、荆棘和茅草,山坡便生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了。零零星星的几株枫树,散落在青冈林和松林里,在秋风里举起满树日渐红艳的树叶,像是举着大山的旗帜,炫耀着大山的气概,又像是一团团火焰,燃烧着大山的激情和山中寂寞的岁月。只有一条小路,从史书记载的北山书院位置上通过,链接到山脊西面的青杠林去。我突然发现,国民党留下的遗产,正在渐渐枯老,新时代的草木,渐渐茂盛。而残垣内外地上黑黄的松针、枯黄的树叶和茅草,洇濡成一部关乎自然关乎历史关乎生命的哲学巨著的玄妙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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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晒太阳的位置,就在北山书院遗址旁边,树木稍微稀少些,荒草比较茂盛,适合我这样的人躺着晒太阳。那书院,不知道是公学还是私塾,办在半山树丛中,倒也僻静,适合苦读文章。现在,那书院遗址不过是几截低低的山片石矮墙而已,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作为“书院”的文气。前面不远处,几株冬青树枝繁叶茂。墨绿色的枝叶间,几只色彩艳丽的相思鸟飞来窜去,“叽叽叽”的鸣叫,像恋爱中的小青年们,跳跳蹦蹦,活跃至极。有时候,可以远远地看见五颜六色的锦鸡在刺藜中嬉戏,成群结队的竹鸡在荆棘中追逐,或者画眉百灵在枝头上鸣唱。免费享受百鸟奏鸣曲,谁有我们这福分?

猫头鹰和斑鸠在林丛深处歌唱:“呵呵——唬!”“咕——咕咕!”老人们说那是鬼丁哥在叫魂。本地人把杜鹃、斑鸠、猫头鹰一类的山鸟统称鬼丁哥,把山鸟稀奇古怪的叫声统称是在叫魂。其实,它们算得是山野之精灵,千万年地为山野呼唤灵魂。人没了魂魄,叫行尸走肉。山野没了灵魂,就叫荒山秃岭。尤其是这古城墙之内,半城为市,半城是山,山野里有花草树木鸟兽昆虫,人于它们,共处数百年,算是两种灵魂的交融啊!

有时候,正爬坡,我脚跟前突然飞起一只野鸡,那种色彩斑斓的野鸡,“嘎——”,一声鸣叫,扑愣愣飞向远处,把我吓得差点摔个背仰。大鸟小鸟的飞窜,完全不顾作为鸟的造型。它们怕见人,或是因为羽毛不美的羞涩。躲进草丛深处,就掩藏了整个世界。

有一次,我和妻坐在这里晒太阳时,削苹果吃,苹果的香味,引来了一只松鼠,蹲在我们前面一米远处。它一点也不怕人,两只前爪时不时地在嘴尖抓挠,像是在向我们讨要。妻把削下的苹果皮扔给它,它并不惊慌,没有吓跑,抓过苹果皮,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妻说:“像家养的宠物呢。”我分析,是山上游人见多了,它跟人已经熟悉了。我感叹:“人与自然,多么和谐啊!”地球是以岩石、水和泥土为主的。但仅有这些,地球就会死气沉沉。正因为有了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和人类,地球才鲜活起来。

我不喜欢下雨天。虽然没有下雨,郁闭的树林下,仍有“空山新雨后”的幽美。洁净的空气,沐浴我周身,吸进我口鼻,浸过我心肺,润进我的脉管血液中。我曾经将耳朵紧贴在残垣上,试图听到苔藓们的私语,蚂蚁们相互的呼唤和茅草们对秋风的怨怼,但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许是我聪慧不够吧。今天下午,我独自斜躺在茅草上,看墙上那株茅草在夕阳秋风中摇曳,观蚂蚁们在古城墙上的奔跑,呼吸这片山林特有的清新空气,沐浴树林里的负氧离子。这是何等惬意的周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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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四面环山。与北山对应是南山。老百姓叫“正南山”,或者是“镇南山”,四川话里后鼻韵少。我至今也没有闹清楚这个“zheng”或者“zhen”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东北西三面的山没有这么多个字在前面呢?南山背后是绵延百里的药丛山。南山顶上有座石塔。过去石塔高高耸立,在城里能一眼看见。现在,塔周围的松柏高过了塔身,淹没了石塔,城里就看不见了。我去看过几次,那实际上是一座古代字窟,焚烧字纸用的。古人敬畏文字和纸张,建专门的石窟焚烧有字的纸张,现在看来,也是一种环保意识。西边是陡峭高大的老团山和相对平缓的义佛山,两山紧接,形成一道高高的屏风。东边的山冈较矮,名字特别,叫“东皋”,让人感觉出几丝楚辞般的古典味道来。老百姓也叫它“龙凤山”,但我还没有弄清楚哪是龙哪是凤。每天,无论阴晴,无论我们是否看得见,太阳都从龙凤山背后冉冉升起,从古城上空缓缓移过,再隐没到义佛山后面去。古城一带的人们,特别喜欢龙,取地名,龙安镇,龙王石。建筑物,龙凤山庄,飞龙大桥。起店名,龙太子,飞龙居。设个县级文艺奖,也叫“飞龙奖”。

秋高气爽,一片蓝天。但西边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濡成一片淡淡的橘黄。夕阳像一个火球,继续西走。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了羲和车轮的传说。突然,一块乌云飘过。乌云不大,不厚,遮挡了夕阳,边缘被夕阳之火烧得通红透亮。夕阳似乎在与乌云搏斗,从漏隙里刺出几道光柱,如剑,如箭,又如舞台上的追光灯,直抵山下古城。只是不知道山下的哪幢建筑,有幸成为此时的主角,蒙蒙烟霭笼罩,我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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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毕竟是夕阳,没有那么强烈,没有那么暴戾,只有温和、柔嫩,非常舒服。此时,快五点了,夕阳的辉圈已经挨近义佛山。一大片光韵和烟霭笼罩在古城上空,古城便朦朦胧胧地沉在山下。没有了城墙和青石板街道小青瓦平房的古城,只有一座近六百年历史的报恩寺,还算“古”字的代表,但这并不影响城里人们的生活和工作。从山上往下看,水泥楼像重重叠叠的火柴盒,蝼蚁般的人们从盒子里进进出出,在南北纵横的街道上游动。大大小小的各式汽车,像动画片里的各种小怪兽一般,在街道上急驶,随时发出“滴——滴,刚——”的叫声。城外那条江流,静静地,静静地,永不停息地流淌——远了,听不见哗啦哗啦的江涛,看不见江流在岩石上溅起的浪花。

古城之古,其实很有分歧。这城,上溯多久?县内最古的镇子,当属阴平古道中段的江油关,今南坝镇,有史可查,两千多年了。但是,那里始终没有被称为“城”,一直叫做“关”。明代才在蟠龙坝筑城,设县,设府。据我推测,在蟠龙坝的新城尚未筑好之前,官府衙门和部分居民,应该是在东山坡暂时留待,考棚办公。因为那里现在还叫做“木泥城”。

古城和这古城墙的历史,都才六百多年。明朝朝廷在这里筑城,为了防御西藏东进,管理城以西的少数民族。那时候,城以西的各路少数民族,被朝廷派到城里的李薛王三姓土司衙门管理。那些衙门,级别不低,相当于现在的副省级。对内文治,土司在城里边修建一座规模不小的报恩寺,教化民众。对外武御,高筑城墙,以防外族和暴民入侵。从明朝到清朝,历史改换,但城墙还是这围城墙。到了如今,古城脱胎换骨,成了新城,古城墙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折断成了若干短截,甚至揉成了齑粉,成为了老年人的记忆和历史书记载。这跟我们的某些被反复撕裂折断的历史一样契合。山坡上幸免于难而残存的几段城墙,坍塌颓圮,淹没在了荒草荆棘之中。只有这城外的江流,厚重的高山,高天的夕阳,还是六百年前的样子,与明朝,与清朝,没有别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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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不是夏天,天气日渐变凉,不久就要起霜了。变凉的恐怕还有时间,还有我的记忆,还包括这截残垣作为曾经完整的城墙的记忆。

夕阳照在山坡上,树木草丛上,照在古城墙上,照在雉堞上那株秋草上。那株巴茅草在风中毫不懈怠地继续摇曳,继续它的生命之舞。或许是在嗫嚅,低语,甚至哽咽,或许是在追忆她一生在风霜雨雪中的艰难成长。它一定会在某个降霜的早晨萎靡,死亡,又在几天阳光里,干枯,粉碎,飘散在山坡上。

潜意识里想:我何尝不是这株野草?

事如秋鸿,人似秋草,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弹指挥间。明朝那些夯筑城墙的,修建报恩寺的土司们,清朝那些府官县官土司衙门的官吏们,民国那些豪门大户和官衙管事们,如今,尸骨早已经化作了尘埃,难寻踪迹。明代城墙的这几截残垣,N年之后,也一定会荡然无存。

静静地检阅人生,收拾心情,有时很有必要。人类或者动物或者植物,有出生,亦有死亡。任何事物和现象,有出现,亦有消失。一座城市,有发展兴盛,亦有衰落和毁灭。即使一株野草,也有春发夏荣,亦有秋败冬枯。如日出日落月升月降,事物总是循环交替,这是规律,不可抗拒。但是,眼前城墙上这株地位卑微的秋草,毕竟从春夏生长过来,存在于这个美好的下午这抹美丽的夕阳下,摇曳在此时的秋风里。

这,就足够了。

【作者简介】江剑鸣,涪江源头人,中学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199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以乡土散文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境界》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路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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