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水一样消失在水中月暖日寒:像水一样消失在水里
她盯着眼前的十字路口,甚至想开口问它:“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没了吗?”
记者 | 高佳
编辑 | 刘海川
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没了
10分钟,就10分钟。
下午5点50分,黄菲的奶奶看见孙女10分钟前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就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2021年7月24日,黄菲失去消息的第五天,父亲黄明富拼命地想,在那10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像一道命运的魔障,让他反复思索。
那是7月20日,郑州的雨连下了3天,没有要停的意思。早上7点多钟,在老家的奶奶给黄菲打电话,想提醒她注意上班路上的安全,但她没接。“应该是出门太急了。”婶婶刘璐萍和她住一起,最了解她的性格,18岁的女孩像刚长大的小鹿,安静又冒失。
她刚中专毕业,在管城区航海东路和豫英路交叉口的一栋写字楼里做客服工作。读中专的最后一学年,她需要给自己找个实习单位,当时她想,“离家近的最好”,最后选中的工作地点离居住的小区只隔1.9公里。她平常花30分钟走路上下班,骑共享单车只要10分钟。不出意外,这是她工作的最后一个月,她通过了中专升大专的考试,被河南省职业技术学院录取,再过几天就能收到通知书。
黄菲出门上班时,路上积水深处到她的脚踝。和往常一样,她沿豫英路直走,过了路上的最低洼处——豫英路和紫东路十字路口,迈上贴着花砖的人行道,积水就只剩薄薄一层,并不碍事走路。这天的工作和往常一样,她忙着接打电话,直到下午3点多钟才叫了份外卖,也没给奶奶回信。
下午3点,滂沱大雨。在那之前,豫英路上的一名住户从医院赶回小区时,还能搭乘公交车,之后,路上电动车专卖店里的员工见雨“像从水盆里扣下来”,打算提前下班,街上的水已经漫上了他的小腿。有个井盖被冲开,一位在附近居住的女人蹚着水把两辆自行车推到了井盖口。一个孕妇经过低洼的十字路口时,被突然上涨的积水吓住,不敢前进,之后被一个年轻男孩“救”了出来。
雨还在下,电动车店里进了水,留守在店里的最后一个员工准备关门。将近5点钟,他走到黄菲公司楼下的路口时,伸手拽住了两个在积水中站不稳的女孩,他的手机滑落掉进了水里。
豫英路上的店铺、写字楼、住宅区接连停电了。黄菲也准备回家,4点40分,同事见她挎上包下楼。跟她几乎同时下班的一名附近店面的员工记得,路上水浅处到他小腿,深处到腰部。他还记得,当时路上至少有上百个人在往前走,因为担心路面塌陷或井盖滑落,人们几乎沿着一条线行进。
积水退去之后,豫英路和紫东路交叉口。高佳摄。
黄菲身高1米6,一副瘦弱的样子。如果当时依然选择走豫英路回家,她应该也在这人群当中。豫英路这段路虽有积水,但水流不急,不太危险。等人们走到豫英路和紫东路交叉口时,水才变成猛兽。
5点37分,站在交叉口附近门面房下避雨的一位居民拍下了路口的照片。路中间的黑色轿车完全泡在水里,只留一个忽隐忽现的车顶,紫东路上的水自西向东,奔向500米开外的十八里河。水漫上8层高的台阶,直到避雨的人脚下,没人敢再前进。6点钟,原本打算过街接小孩放学的居民在拍下路口照片后,决定向老师请求让孩子在学校留宿一夜,然后折返回了家。
“那水就像瀑布一样。”在路口避雨的人记得。路边的居民楼上,16层的一名住户曾看见一个女孩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手机,被水流冲走,不过女孩的样貌和穿着,无法被人看清。
黄明富说,雨停之后,十八里河打捞上来人,没见有他女儿。他和家人绕着豫英路转了许多圈,没发现一点儿关于黄菲的消息。
7月24日,这个曾灌满水的十字路口恢复了原貌,梧桐树边满是蝉叫声,也和大雨来前一样。只是黄菲消失了。“没一点线索,只有5点40分最重要的那通电话,我们还没接到。”许多问题在刘璐萍脑袋里打转:“她当时走到哪儿?她要跟奶奶说啥?”她盯着眼前的十字路口,甚至想开口问它:“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没了吗?”
猛烈
雨水来得那么猛烈。
7月20日下午2点多钟,刘志浩收到公司消息,叫他去郑大一附院河西院区接货。妻子刘丹只知道,他是业务员,负责面向医院销售,经常在医院接货。其余的她也说不好。刘丹住在老家禹州市照看孩子,两个孩子大的4岁,小的1岁,她还正怀着三胎,预产期在8月初。30岁的刘志浩自己生活在郑州,他在二七区合作路租房,从那里到河西院区步行只要花15分钟。
3点多钟,刘志浩到达郑大一附院,在3号病房楼前等着同城跑腿的送货员。雨就在那段时间变得猛烈。通往医院的金水路上,路边一家饭店的工作人员下午2点还在店里打牌,3点多钟,水涌进店面,涨到1米高。一名胃肠外科医生也在那时来到医院,院区的积水已经到他腰部。
刘志浩一直等在3号病房楼前。4点50分左右,他给公司领导发了一段下雨的视频,“雨下得太大,接不成货了。”刘丹说:“领导回给他一条语音,接不成就接不成了吧。”5点10分,他又给刘丹发了微信:“家里下得怎么样了?”
5点21分,刘丹回复了这条信息。从那时到现在,手机那头再无讯息。
郑大一附院河西院区三号病房楼门前。高佳摄。
同一天夜里,鲁萍的丈夫孙阳阳也失联了。他们住在郑东新区良秀路上的一个回迁安置小区,作为当地白沙镇村民,夫妻俩分了一套110平的房子。2019年结婚后,他们搬进了这处位于郑州市区和中牟县城之间的回迁新房。
小区夹在河流之间,向南2公里有引黄灌溉的东风渠,向北6公里是淮河中游沙颍河的支流贾鲁河。鲁萍记得,7月20日,她在网上看到中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了贾鲁河将泄洪的通知:因上游常庄水库出现险情,(贾鲁河中牟段)将于今晚(7月20日)泄洪。但她搞不懂“泄洪”的意思,也不知道“泄洪”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良秀路上的水比郑州主城区来得晚。晚上9点钟左右,鲁萍关上自家的化妆品门店,从小区6号楼走去家里14号楼,那时,路面几乎没有积水。零点53分,小区群里发来通知:“现在所有的人车都从小区13号楼到14号楼之间有序地出来。”鲁萍听到孙阳阳点开了一条语音:“车库进水了,赶紧下去挪车。”
他们有两台车停在车库,站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要不咱俩一起下去?”但又马上决定,“我自己去吧。”他平常习惯护着她,什么活儿都不爱让她干。他没拿伞,匆匆下楼,小区里的车行道没一会儿就被占满,汽车鸣笛一声接一声炸开了锅。
孙阳阳先把私家车开了出来。这台车花了他20多万,贷款还没还清。然后他返回车库,开另一辆面包货车。这辆车8万块钱,用来为化妆品店拉货。1点17分,鲁萍收到他发来的语音,他喘得厉害,但语气听上去轻松,“他说差一点就开不出来,在半坡了,但是堵得特别严重。”
鲁萍放心了。“他接下来应该得找个高处停车”,她想,她打算隔一会儿再给他打电话。十几分钟后,她再拨他的号码,拨不通了。她下楼找他,以为他停车时被雨困住,地面的积水已经涨到她的腰,她绕着小区找那辆面包车,找不到。又走去地下二层,想看他是不是还在车库里,她打开楼梯门,听见“哗哗”的水冲进车库,灌进电梯间。
停电了。1岁多的儿子自己在房间,她又开始担心,跑回11层家里去看,再跑下来。“感觉腿也软了,浑身也没知觉了。”她又去店面里找他,喊他,没有回应。“当时真的害怕了,我看见车库里的水灌满了,还是看不见他。”
当晚也在车库挪车的一位住户拍下一段视频,鲁萍要来仔细地看,他们的面包车出现在视频里,但不见孙阳阳的身影。孙阳阳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27岁,身高1米7,体重200多斤。他急匆匆地进入车库,他像水一样消失在水里。
正在抽水的地下车库,鲁萍相信孙阳阳被困在里面。高佳摄。
日常
驰豫志愿者团队做了名为“河南暴雨·寻找失联者”的网页,搜集了暴雨中的失联者信息。7月24日,这份网页中仍收录了60名郑州失联人员。
挨个联系亲属,近半数人愉快回应:“(人)找到啦。”一位父亲在网上登过寻找儿子的信息,现在儿子平安报了信。“因为暴雨,他的两个手机都泡水了,电话卡也坏了,身上也没有一分钱,他的电动车也泡水了,家里的联系电话,他也没记得,一直联系不上他,我和他妈妈把眼泪都给哭干了。”现在,他语气里都带着笑意:“确实是万幸啊,害得我虚惊一场。”
也有亲属已经得到不幸的消息。一个姐姐接了电话就哭起来,“弟弟找到了,但人已经走了。”有些电话无法打通。除此之外,就是目前最焦急的,还抱着希望寻觅的失联者家属。
黄明富寻找女儿黄菲时,头一回认认真真地走过了豫英路——这是近一年黄菲在郑州走过次数最多的路,现在他把寻人启事贴在这条路上。
他想到她的生活是多么地简单。惯常是两点一线,下午6点下班后,如果隔半小时她还没到家,奶奶就会打电话来问,或到楼下接她。6点20分到40分之间,她的身影总会在小区出现。因为做客服工作,她的手机几乎从不关机,她的小挎包里总是装着充电线。
她偶尔和关系要好的同学约在周末逛街,离家20分钟车程远的地方就是二七商圈。当然,她更多地是从网上买衣服,花更少的钱。她也有自己的“秘密”空间,刘璐萍总见她抱着手机,手指滑来滑去,知道她经常看微博、刷八卦,但不知道她看些什么内容,她不爱发朋友圈,也不爱更新QQ状态。
“她的圈子就这么小。”黄明富说。她围绕家人和工作建立起来的简单生活想来该没什么波澜,“不知道咋就弄了个这。”
豫英路上张贴的寻人启事。高佳摄。
这次雨后,因为要寻找丈夫的消息,刘丹才更清楚刘志浩在郑州搭建起怎样的生活。
合作路是条窄狭的街道,越往西地势越低,路的西边尽头就是刘志浩租住的小区,2006年建起的房子,一居室租金在1200元左右,小区北边紧挨铁路轨道。刘志浩每次去医院,都要经过这条路上数不清的苍蝇小馆,路上热闹,飘着食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走过车流不断的金水路,进入有“全球最大医院”之称的郑大一附院,刘志浩在这里见过许多人奔跑,也有保安认得他,记得他是“勤快、热心,会搭把手帮忙”的小伙。
遍寻之后没有消息,黄明富和刘丹现在把最深的期望寄予辖区派出所。跟他们不一样,鲁萍相信孙阳阳就在小区车库,她向支援郑州的救援队求助,希望他们帮忙抽出车库的积水,好让皮艇进入搜救。
良秀路附近的居民区受灾严重,现在小区车库又往外排水,街上积水仍有人的膝盖那么深。水电还没恢复,信号时有时无,小区里到处停着被水淹过的车,车门打开在太阳底下暴晒。
和鲁萍住同小区的一名物管从业者在暴雨前做了准备,他买了两个冬瓜——冬瓜耐放,和五斤猪肉,猪肉提前煮好,小区断水断电后,他撑了三天,第四天搭乘快艇离开,回了开封老家。7月26日,这名物业工作人员又返回小区,价值10多万元的车还在车库里泡着,他实在放心不下。暴雨那天,他也想到车库挪车,可睡过了头,下楼时是凌晨2点,见水“轰轰”地往车库里冲,又被吓退。
鲁萍觉得,只要当天有一项因素稍作改变,孙阳阳可能就不会进入车库。那天太阳落山前,她还跟他提到要把车开出来,但两人后来都没行动。或许是因为暴雨来临前,那只是太普通、随意的一天。他们待在化妆品店,鲁萍只在下午出了一趟门,去买菜,小区外的积水刚到她的脚踝。在水涨起来的夜里,孙阳阳一直担心母亲,劝她离开她所居住的老房子,到附近亲戚家暂住,那房子位于一楼,他怕房间里漫进水。凌晨12点钟,他还着急给她打电话:“你咋还不走!”
没想到“黑天鹅”会降临到他们自己再日常不过的生活里。赶来抽水的救援队在7月24日这天下午5点钟把水泵装好,开始工作。到7月27日下午,车库负三层的水还没抽完,孙阳阳失联的第七天,鲁萍心里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良秀路附近的多条道路目前仍有积水,附近小区仍停水停电。高佳摄。
失去
李春阳原本是来郑州接父亲李振营回家的。李振营56岁,在金水区东风路上的一个小区做保洁员。失联是在7月20日下午6点,那时李春阳并不担心,3个小时前,父亲才刚跟他通过电话,还嘱咐他:“郑州雨下得可大,你最近别来出差。”
网上关于郑州暴雨的新闻铺天盖地,20日晚上,李春阳还在朋友圈转发了郑州市内提供餐饮住宿的酒店信息,他写道:“祈福河南,祝福郑州。”第二天,父亲的电话还是不通,中午,他决定开车进入郑州把父亲接回商丘老家避雨。
直到找到父亲工作的小区,他才知道,父亲不是手机没电,也不是没信号,是消失了。
就在给李春阳打完电话之后,下午4点48分,李振营收到物业单位的消息,“要求在车库负一层集合,搬沙袋堵住负一层和负二层出口。”李春阳听父亲的同事说,搬沙袋时,流向车库的水越来越大,冲得人快要站不住,5点多,大家都跑出来,回到地面,5点半左右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李振营人不在。
李春阳在附近的街道挨个问,转了二、三十个小区,没打听到父亲的消息。“爸还被困在地下车库的可能性最大。”他想。他一边联系救援队来抽水,一边在电话里安慰母亲,告诉她,因为城里没来电,信号也不好,暂时跟父亲联系不上,只能慢慢地找。
李振营工作的小区地下车库,他的宿舍也在这儿。高佳摄。
这份保洁工作,李振营刚做了几个月。小区不大,有200多住户,包括他在内,共有5名保洁。在地下车库,一个隔间放置着上下铺,构成他们的员工宿舍,一间员工厨房“藏”在小区商业门面房的背后。李振营在郑州的生活完全建立在这个小区之上,除了每月两天假期会坐车返乡,他几乎不离开这块区域。
李振营话很少,不怎么跟同事沟通,他在郑州没有朋友。“我爸读过书,念的是郑州大学的畜牧专业。”李春阳说:“他可能有点清高,感觉跟同事没什么可交流的。他喜欢看书,喜欢读历史、地理,要跟人聊起这些,他能说很多,可平常有谁能跟他聊呢?”
李振营来郑州打工时,家里人都不支持,但他执意要来。在老家,他和妻子开着一个便利店,有稳定收入,但李振营还想多赚一点。李春阳近两年在生意上遇到低谷,他自责是自己给了父亲压力,他和弟弟都还没成家,父亲想尽他所能地多做一些,为他们攒一些积蓄。
7月24日晚,车库负一层的积水抽完了。李春阳找见了他给父亲买的电动车,一辆紫色踏板、带着圆后视镜的电动车,车身沾满泥水,车铃铛快掉落了。“换新的要花几十块钱”,李振营不舍得,他拿细铁丝把它缠住。
李春阳站在车前泪如雨下。父亲这些年的笑容越来越少,他从前不知道缘由,现在为他的孤独和省俭心疼。这些天晚上,他睡不着的时候,会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的便利店,父亲对着来往的顾客一直笑,也是在夏天,他喝瓶啤酒,磕开一个皮蛋,凉拌个黄瓜小菜,吃得挺开心……
李春阳给父亲买的电动车。高佳摄。
母亲又打来电话,在7月25日晚。郑州的生活基本恢复如往常,100多公里之外的母亲并不知情,儿子告诉她:“俺爸还是不好找,这里一是没信号,二是没电,上千人都跟家人联系不上。”
她相信了。“你舅舅说,上万的人都还联系不上嘞。”她听见儿子哑了嗓子,还劝他:“等来电了,咱不给他打,他还给咱打呢。这么大城市咋能好找,咱等着来电吧,别再跑了,孩子。”
“中,等来电了再找,找着俺爸,俺一块回去就妥了。”儿子答应她。
在失去消息的第9天,7月28日凌晨1点,小区车库负二层,李春阳终于又看见父亲,防空门挡住了他跑出车库的路。
“找到我爸了。”可他不知怎么向母亲说:“我爸离开我了。”
(文中刘璐萍为化名。)
——完——
题图摄影,蔡星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