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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生活的亲身经历,即将失望之际迎来曙光

人气:131 ℃/2023-11-26 13:39:11

陈世旭:月缺月圆

上部:天上星子朗朗稀

洲上人说,人倒霉,盐罐子生蛆。昨天一整天还风和日丽,半夜以后忽然乌云打堆,天上地下黑得严丝无缝。起夜的罗家兴差点栽了个狗吃屎。

最倒霉的是余洁,本来是上调,想破了头的好事终于来了,特地选了个好日子搬家,却突然变了天。

让罗家兴跟着倒霉。

队长殷毛俚头天夜边收工时叫住罗家兴,让他二天帮余洁装船,然后跟船到江对面的梅家洲,余洁的男人会在那里接她。他随船返回洲上。

劳力下了早工,天还像没亮一样。

大雨随时就会塌天一样泼下。

吃过早饭,罗家兴紧赶慢赶帮余洁搬家。行李是余洁自己收拾的,女人就是没有头脑,眉毛胡子一把抓,磨叽了好几天,到要动身了,行李还是乱七八糟散了一地。

二队到场部码头,虽不太远,但大包小包,大担小担,坝里坝外,坝上坝下,跑起来还是够费事的。

一上午,场渔业队机船上的几个人看着罗家兴一趟趟地肩扛手提满头大汗,笑他:

“罗家兴何时成的家啊?也没有请过我们吃喜糖。”

“莫吵死!”

罗家兴哼了一声,顾不上搭腔。

午饭过后,余洁搂着吃奶的儿子最后进了船舱。

岸上,罗家兴的那群狗跑来跑去躁动不已,不知是为主人高兴,还是生主人的气。

“都给我死回去!我明天就回来了。”

罗家兴大喝了一声,在船尾一堆拉网上坐下,掏烟,手刚从口袋抽出,一包烟就被边上的船工抢去:

“来来来,喜烟!”

“狗日的,给我留一根!”

罗家兴大喊。那只烟盒是瘪的,就两三根烟。

洲上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罗家兴的,一有机会就拿他开心。他是出了名的光棍,身边永远只有一群狗,跑前跑后围着他撒欢。三十啷当了,他永远只说自己二十五六。好像他的寿数在二十五六就打住了。他看上去起码是“二十五六”的一倍:板刷头,黑脸,雀斑,干瘦得像块老腊肉。他没法改善这些,就在牙齿上动脑筋,早年相亲多次失败之后,把门牙镶成了金牙。满以为金牙可以带来桃花运,没想到金牙更坏事:要命的是他克服不了面对女伢儿的紧张,眼睛鼻子挤成一堆,上下嘴唇一齐在金牙上发抖,像要吃人。女伢儿见了没有不往后缩的。

罗家兴从不主动接近城里来的新职工,尤其不敢接近他们中的女性,连正面看一眼也不敢。路上碰到,赶紧避开。实在避不开就把脸侧到一边。城里厚脸皮的女伢儿多的是,总是故意逗他,常常把他逗得脸红得要冒血,头死死低着,恨不得夹进胯裆。

只要周围没有女伢儿,罗家兴就哼哼唧唧:“天上星子朗朗稀,莫笑单身穿破衣。山上树木有长短,江里涨水有高低,是人总有出头时。”

罗家兴是在洲上的“五句头”中长大的。陈志做梦都想做作家——这是他有一天能离开洲上的唯一指望,荷包里总是装着笔和小本子,听到洲上人唱小曲就记录。陈志缠着罗家兴唱了几遍,记下了,让他再唱别的。罗家兴说:“别的?没有了,我就只会这几句。”

“是人总有出头时……”罗家兴接着哼。

“你何时出头啊?”

边上的人问。

罗家兴不理,哼自己的。他一天到晚好像都在做梦,看上去好好的,心思不晓得在哪里。一堆人嘻嘻哈哈,他也跟着嘻嘻哈哈,你突然问他这堆人刚才笑什么,他就一怔,茫然地眨眼。他脑子里好像成天转的都是跟下身有关的事:往灶膛塞柴,在地里出沟,篙子插水,锄子挖洞,磨盘出浆,榫头钻孔,都能让他出神,间或没来由地“嘿嘿”一阵傻笑。众人老拿这些捉弄他,他并不恼,自己也老戳骂自己。塘里洗衣服,他一边拿盲槌猛击石块上的裤头,一边叹气:“唉,又死了一堆。”

“死了一堆什么啊?”边上的老巴嫂问。

“伢子!”

罗家兴举起裤头,上面,夜里跑马的疤迹像地图。

“做过了!活宝,死鬼,死流子!”

老巴嫂们“嘎嘎”乱笑。

闹归闹,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一来正经的,罗家兴就缩了舵。

“殷毛俚这回是存心让家兴走桃花运了。”

“屁个桃花运,饭甑边上饿死人,看得到吃不到。”

“过个眼瘾也是好的。”

几个船工鸡一嘴鸭一嘴,对罗家兴挤眉弄眼。

“莫吵死!”

罗家兴的脸居然红了。

船舱里很安静。怀里儿子一声梦语,余洁赶紧把奶头塞进他嘴里,然后船舱就又无声无息。她大胸宽胯粗腿,一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拖到鹅一样的翘屁股上。

“这种女人会生伢。”老巴嫂背后叽叽咕咕。

男的眼馋余洁的丰满,好像过年杀猪才能见到的大肥肉,看着就想啃一口。

听说余洁的男人在城里,但她去城里生了伢儿又抱着伢儿回来,来去都是一个人,从没有见她男人到洲上来过。洲上人私下说那个伢儿是私伢儿,传她跟过许多男人,只是脸上假正经,像个高级干部。但越是这样的女人,越是让男人心痒难熬。她这次往回调,不消说又是得了哪个男人的力。

最早是市里的干部,后来到了总场,最后到了二队,一步一步走下坡。来二队前,场部交代,余洁还是国家干部,要适当照顾,最好有单独的住房。新职工宿舍早就挤得屁都打不出。殷毛俚安排劳力把新职工食堂的披厦清理出来,安置了她。让她在食堂管账,不用下地。

每天早上挂在坝头树丫上的钟一响,余洁就跟上早工的劳力一样起床,去灶间帮忙。她手脚慢,但细致周到。自从她来了,厨房里外地上再没有积水,灶台、案板、缸沿、门窗再没有灰尘。她从不多事,也不拿架子,虽然脸总板着,但不是傲气,对哪个都客客气气。多数时候,她都一个人窝在披厦里。

老天爷好像觉得罗家兴这辈子太寡淡了,非要让他有点故事。

殷毛俚也是扯卵蛋,偏交了他一脚尴尬的差事。好在船到了梅家洲,帮她把行李搬上岸,他就跟船回来。

船还没出江湾,闷了大半天的雨突然暴发。暴雨连成整块,对面的江岸、县城、山,转眼没了影。几个船工呼啦一下各忙各的,狂风掀起恶浪,船忽而蹦上浪尖,忽而跌进浪谷。船舱里,细伢儿一声惨叫,惊得罗家兴从拉网上跳起,咬咬牙,战战兢兢推开了舱门。

余洁脸色煞白,一只手死命搂着儿子,一只手绝望地在空中乱划,想要抓住什么,极力不让自己滚到地上。罗家兴一把抱过细伢儿,捉住余洁那只乱划的手,帮她抓住窗沿。

才缓过神的余洁要死要活地呕起来,把中午吃的一点东西连着黑黄的酸水吐了一船板,船舱里一股恶臭。倒是细伢儿奇了怪,躺在罗家兴怀里安静得像只乖猫,大圆眼睛像娘,睁得老大,有点惊讶地盯着一张陌生的黑脸,像在动心思:一个人怎么会有发光的牙齿?

谢天谢地,船底在硬地擦出“嘁嚓”一声,船差不多是被浪抬着,靠了岸。

大雨中的梅家洲,一个人毛也不见。之前说好,余洁的男人上午带着车子从市里出发,中午就会到梅家洲渡口,现在都过了半下午。明显是在路上耽搁了。

几个人帮着把余洁的行李搬下船,堆在一个土坡上,从船上拖出一大块油毡布盖上。一只装化肥的透明塑料袋,剪开一边,从头套下,当了雨衣。余洁抓紧袋子边缘,横着身子,弓着腰,胆战心惊地一步一步移下跳板。罗家兴抱着她儿子,站在跳板下,想扶又不敢上前。

余洁在那堆行李上坐好,罗家兴手伸得老长,把细伢子递给她,头也不回地走开。

“看你怕成那样!”

回到船上,几个人讪笑:“她是母老虎?会吃了你啊?”

“莫吵死!”罗家兴心神不定。

空空荡荡的梅家洲头,越下越猛的大雨中,坐在那堆坟头样的行李上,抱着儿子披着白塑料袋的余洁,像是披麻戴孝,吊丧。

跳板刚刚抽起,忽然看到余洁立起:“家兴同志!”

声音细弱凄惨,在“哗哗”的雨声中颤抖。

船上的人一下蒙了,好像刚刚发现,他们把一对孤儿寡母抛给了荒洲野地,狂风暴雨。

“造孽……”

“给我!”

罗家兴一把夺过身边船工正在撑船离岸的篙子,一撑竿跳下了船。

梅家洲是长江和鄱阳湖交合出来的,像一张尖嘴,插在江水和湖水之间。没有圩堤,任四季水涨水落。秋后枯水,附近生产队在这里种了越冬作物。现在,油菜开花,一眼看不到边的鹅黄,围住了坡上孤零零的看场公屋。最近的屋场离这里起码有四五里地,快收油菜了,要有人日夜看场。

罗家兴在铺天盖地的雨中蹚过油菜林,敲开公屋的门。

看场的是个老倌,酒喝得红头胀颈,还没听完罗家兴的话就吧嗒舌头说:“还啰唆什么?快些接大妹子、侄子进屋。”

一切停当,老倌才搞清楚:他们来躲雨,是为了等城里来的车,那车该到的时间没有到,也不知何时能到,眼见得已经快夜边了,只有从市里返回的车,难得有去市里的车,有也是满载,没法让人搭便车。

“莫怕,我回屋场跑一趟。”

老倌的酒完全醒了。他让余洁告诉电话号码,他队上有人在公社做干部,可以跟城里联系,万一联系不上,公社每天早上有车进城拉货,可以捎带他们。

“你们一家子就安心在这里等。锅灶、床铺、柴米油盐,都是现成的。接你们的车若是没来,你们就在这里过夜;若是来了,你们只管走人。”

老倌走了。余洁儿子吃足了奶,在被窝里咂巴嘴睡了。屋里就醒着一对孤男寡女。

罗家兴是头一回在一间这么狭小的屋子里这么逼近地单独面对一个女人。屋里有一种罗家兴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不明不白的气味:像奶香,又不全像,特别惹人。他想用力吸鼻子,又不敢用力。

“家兴同志,谢谢你。”

余洁幽幽地说。她在二队住了快一年,始终像是做客的,对谁都客客气气。她的声音绵绵的、软软的。一个女人不要费一丝力气,单是这样的声音,就足可以把一个蛮牛样的男人放倒。

那个透明塑料袋早给风撕烂了,余洁像只落汤鸡。

罗家兴眼睛没处看,偏着头说:“我去看车来了没有。”

雨总算要歇了,窸窸窣窣。风好像不甘心,一阵一阵地刮骨。最后一趟轮渡离开渡口返回对面的县城。从渡口伸向市里的车道像一条死蛇在昏暗中弯弯曲曲。

罗家兴其实也是一身透湿,却跟鬼找上了一样,不冷,从脑壳到脚指头,一股邪火乱窜。他不停地甩一甩脑壳,像是要把一块谁都想啃一口的大肥肉甩出去。

隔着湖口,对面县城人家的灯纷纷亮了。听不到声音,但可以想得到一家家灯下围坐过夜的快活。自罗家兴记得事的年纪起,娘老子就不在了,姐姐带着他出嫁:可以当劳力了,他就一个人跑来江洲做工。这么多年,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撇脱。就是夜里上床一条绳,醒来一根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一个个老巴嫂热心热肠,一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慢慢就心灰意冷。

“这是命。”

她们说。

罗家兴也认了:这是命!

江上没有遮挡的夜风越来越大,罗家兴终于忍不住一阵阵寒噤。若不想死在这荒洲野外,只有回那间公屋。

门边留着一条直缝,罗家兴抓紧门扇,一点一点推开。门没有响,反而是自己的心怦怦作响。

屋里拉起了绳子,挂满了女人的湿衣裤和细伢儿的尿布。桌上亮着一盏油灯,灯下压着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一碗米饭、一个箭头、一口大锅。意思很明白:饭在锅里。

罗家兴心一热。这个女人看起来从不多事,是怎样晓得他不认字的?

暗处的床铺上,搂着儿子的余洁发出轻轻的鼾息。这一天,她应该是最累的——心累。

“是家兴同志?”

余洁忽然醒了。

罗家兴从头到脚触电似的一掣,不敢回话。

“夜冷,吃过饭你可以到铺上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

……

门重重一响。罗家兴在屋外带上了门。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深蓝,像水洗过,只有几点星光。

市里来接余洁的车今夜明显是没有指望了,若是明天还不来,那个老倌找到公社进城的车是笃定的。万幸遇上了一个活菩萨,这是余洁的造化。她明天上车去市里,他就转头去渡口搭轮渡,过湖口,到县城坐场里的渡船回江洲。一块大肥肉就没有了影形,再也馋不了他。

“天上星子朗朗稀……是人总有出头时……”

出头?出个鬼头!

罗家兴心里一阵凄惶。

下部:月到十五自团圆

陈志到场广播站上班没有几天,场办梅主任让他去一趟后场乌龟洲,新上任的一把手指示,这个新成立的分场,许多人的思想情绪一直不太稳定,采访报道一下,给他们鼓鼓劲,尤其是罗家兴这样的积极分子,要好好宣传。

因为江南是本省,江北是外省,洲上把朝江南的一边叫“前场”,朝江北的一边叫“后场”。乌龟洲是后场尾巴上新冒出的一个小沙洲,农场决定把它围起来 ,扩大棉花地。新的堤坝必须在头一个冬天突击到洪水的警戒线以上,要不然春汛一来就会泡汤,白干一场。农场因此抓得很紧,把所有劳力都集中到了乌龟洲,搭起茅草工棚,地下铺上稻草,中间用两行树筒子隔出一条路,男女各睡一边。全场劳力连着几年冬天拼上性命,总算挑起了圩堤。之后,从后场的分场划拨了几个生产队组建了乌龟洲分场,自然属于后场。乌龟洲的人有意见:凭什么只有后场的人去乌龟洲,前场的人高一等?场领导想想也对头,就在前场动员。说是“动员”,基本是直接调拨。二队自愿去的,一个是龚有才,他是去当分场副场长。另一个是罗家兴,动员会上个个低着头,像发了瘟的鸡,死不吭气,让领导下不了台,他站起来,亮出一口金牙:“我去。我光卵一条绳,抬脚就可以走人。”

直接调拨的人里,本来应该有陈志,但也许是老天爷熬怜他,命中出了贵人。

知青大返城,几百号新职工走了,江洲再没有了胡喊乱叫的、干架斗狠的、打情骂俏的、偷鸡摸狗的,沉闷日子里的一点乱糟糟的生气好像都被带走了。二队先前几十号人的新职工宿舍,只剩了陈志独守老营,每天拿根草索系住烂棉袄,在一堆空屋里飘进飘出。夜里收工回来,摸黑翻过堤坝,穿过江滩的树林,下几十丈深的江坎挑水,常常连人带桶滚下江坎。一个人烧一口先前几十口人煮饭的锅,一锅饭吃几天,馊到发臭。

二队就在场部旁边。县宣传组的熊组长在农场蹲点,夜里回场部路过,偶然发现了风能刮走的陈志:床头一只齐腰高的棉花篓子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书,他还写诗,眉眼鼻子给煤油灯熏得墨黑。之后,熊组长见到陈志的房门有亮,总会进去坐坐,也不多话,就是问问陈志是不是又写诗了,寄出去没有。有时候什么也不问,点支烟,一口一口抽着,抽完了,用脚把烟蒂在泥巴地上捻熄,说早点休息,就走了。

农场一把手跟陈志是同一批下乡的,开始也在二队,第二年就当了全省劳模。她的先进事迹陈志亲眼见过,对她从心里服气。他出工就只是为了赚工分,毫无远大理想,不可能像她那样站在家门口望到天安门。

省领导看到相关报道,下令成立省、地、县三级联合写作组去江洲采访报道。正在场里蹲点的熊组长负责联络协调。

为了配合写作组,农场出人收集素材。熊组长点了陈志的名。

陈志交来的素材,不光文字通顺,还蛮生动有趣。写作组直接就剪贴进大稿。那报道后来在国家大报头版整版刊登,陈志提供的文字基本没有改动。

写作组从省、地、县来的一帮笔杆子要离开江洲了,看着又要孤苦伶仃回生产队的陈志,不知说什么好。相处了三个月,就是一只小猫小狗也有点难舍了。

熊组长低着头,默默抽烟,抽完了,用脚把烟蒂在泥巴地上捻熄,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

写作组一帮人离开农场的第二天,场办来人喊陈志,让他去场部广播站做采编。陈志后来知道,这是熊组长给场领导提的建议:一来广播站的确需要一个采编;二来方便陈志到场部食堂用餐。

梅主任交代任务时已是半下午。他让陈志晚上采访,莫耽误采访对象上工。太晚了回不了前场就在那里过夜,分场有客房,他已经跟那边讲好了。

陈志立刻就动身。他蛮喜欢罗家兴。罗家兴去了后场,他们一直没有见过。二队的新职工除了笑话大金牙,没人把罗家兴当回事,只有陈志因为搜集当地民歌会主动接近他。那年罗家兴送余洁回城,在梅家洲不明不白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梅家洲那个看场老倌找到了进城的车,把余洁送去了市里,他转头去渡口搭轮渡,到湖口县城坐场里的渡船回到洲上,大家好一通起哄:恭喜他总算破了童子身,逼他交代跟余洁怎样狮子滚绣球、蛟龙钻深潭。他急得一跳三尺高,眼歪鼻斜口吐白沫。陈志看不过去,说:“你这个人也忒实在了。有什么好急的!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睡了你赚了,没睡你亏了,根本不需要辩白!”罗家兴龇着金牙定定地看着陈志,眼睛里竟滚出豆大的泪珠子。

爬上乌龟洲大坝时,天已经快黑了。连着几年乌龟洲围堤,陈志一天都没有缺勤,现在站在绿草覆盖的大坝上,心里多少有些感慨。绿草空茂盛,人烟却稀薄。乌龟洲空空荡荡。只有新成立的分场场部和闸口机站的几间砖瓦屋。黑乎乎的一堆,冰冷肃静。后场划拨来的几个生产队,棉花地在乌龟洲,屋场仍在原地。宿舍还来不及盖,前场调拨来的劳力,暂时在这几个生产队老职工家里借住。

龚有才在分场场部等着陈志。乌龟洲分场的场长是总场一个副场长兼的,由分场副场长主持日常工作。当了副场长的龚有才而今是脱产干部,不消下棉花地,因而装束举止尽力接近城市标准,照那个昙花一现的徐晚园依葫芦画瓢:什么色的衣服配什么色的帽子、什么色的鞋子,绝不马虎;裤子绝不皱皱巴巴,不知用什么法子,压出了刀口样的缝,走向一点不歪;说话更讲究水平,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哪一句接哪一句,从哪里开头,到哪里结束,事先都一句句想好,用词和语气都极力像一个领导的样子。

“先用晚餐,晚上我找家兴几个同志跟你座谈。”

在分场食堂,陈志见到了老多儿。洲上许多人可以不晓得场领导、县领导、省领导,绝不会不晓得老多儿。

这位江洲的头号女名人,在厨房打下手。

老多儿是跟陈志一批从省城下来的,分在三队,住在同一排宿舍,只没有说过话。乌龟洲围堤,两个队的劳力住一个工棚,陈志有机会就近一睹她暴得大名的现场。

洲上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冷的冬天。风又大,雪又大,搭在荒滩上的茅草棚子什么也遮挡不住。不到半夜,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的雪就覆盖了地铺。那些落在露出被头的脸上的雪被热气融化,使一大片雪白上现出很规则的一长串圆点。早上起来,各人地铺头上的鞋子里灌满了雪,冻在地上拔不动。耳朵、手,全冻裂了口。一整天都挑着担子跑上跑下,脚一直活动着,还过得去,但睡了一夜,就冻肿得塞不进鞋子。

不到对面实在看不清人,扁担、锹镐弄不好就出事,队长就不喊“收工”。一天下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吃过晚饭,各人早早就钻了地铺,话也懒得说。也有不安分的,就开始讲怎样的是闺女,怎样的是破瓜;怎样的容易上钩,怎样的要费些工夫;怎样的好甩脱,怎样的惹不得。十个姐儿九个肯,怕只怕你嘴不稳……在黑暗里怪声怪气地笑着,让人听得止不住咽口水。说得正来劲的时候,突然打住,说:“检查一下,旗杆竖起没有!”每回讲完,总要提醒一句:“各人保重,不要画地图,很伤神的。”

然后棚子里就起了一片叽叽嘎嘎的坏笑。

冰窖一样的棚子里,难得有这点乐子,哪个还会跟自己过不去。

只有一个龚有才,每次都高声呵斥:“粗俗!”

龚有才切断烂李子脚筋的那次抗洪抢险后,分场提拔他当了二队的青年队长。

其实,洲上的女人们嘻嘻哈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比男人过火多了。男人还遮遮掩掩把那玩意说成“旗杆”,她们则毫无顾忌地直呼其名。新职工的女生多数闷声不响,只有老多儿笑得比谁都响,“嘎嘎嘎嘎”像老鸭叫,特粗糙。

老多儿从小跟着老子在城里走街串巷捡破烂,争抢起来敢跟人玩命,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个女的。她喜欢喝酒,动粗,说脏话,起手动脚跟生猛男生一样。有一回一帮男生心血来潮,跳进江里玩裸泳,她居然也欢呼雀跃地跑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得像刚从娘胎里出来,吓得一帮男生屁滚尿流爬上岸抓起各自的裤头,四散逃窜。二、三队宿舍所有的女生都不沾她的边,她根本就不在乎她们,成天跟烂李子那班翻生剥皮的男生混。她心里最崇拜的是场篮球队的中锋大伟,睁眼闭眼都是他有棱有角的脸,膀子和胸脯上鼓得老高的大肌肉,满是黑毛的又粗又长的腿。龚有才有一回凑近她,笑她单相思,她撇嘴:

“笑什么笑,我就是想他搞我!”

“可惜他搞大的是陈青的肚子。陈青是高中生,你小学没上几天。”

龚有才觍着脸嬉笑。

“那有什么,天下男人多的是。”

“对啊,我就是。”

“你也是男人?”

老多儿朝地上“呸”一口。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雨夹雪,收工照样不提早。隔壁公社今夜有电影,是新职工百看不厌的一部外国片子。

洲上放来放去就是那几部片子,鬼子进村的配乐、“汤司令”鼓着腮帮子说“高,实在是高”,几乎个个都能背能演。最抓人的还是这部外国片子,每次放到一男一女跳舞的那一大段,跟没穿衣服一样的洋婆子向后翘起一条光溜溜的大腿,绕着男演员转一个完完全全的大圈,一帮新职工就会跟发情的猪狗一样狂喊乱叫。

今夜的雨夹雪比昨夜还大。漫天风、雨、雪的呼啸却压不住那块扑扑晃动的幕布上发出的让人伤心又让人心跳加速热血翻滚的音乐。

看完电影,回到乌龟洲工棚已快半夜,一阵一阵大呼小叫的老北风,卷着雨夹雪,打在脸上生疼。一帮人吵吵闹闹地摸回来,老多儿的声音特别响特别欢,进了工棚她还嘻哈个没完。

工棚梁上吊着的马灯早灭了,一团漆黑。雨夹雪一夜没停,他们一直站在露天看电影,衣服全湿透了,男生问她有没有可以换的干衣服,她说没有。男生说那你把湿衣服脱下来,我们垫在铺上,睡一夜明天就可以将就穿了。

天亮前龚有才点亮马灯,轰大家起来上工。他已经知道,场领导很看好他,乌龟洲大坝围起之后,会新设一个分场,到时会让他当分场副场长。

男男女女大都爬起来了,只有昨夜看电影的几个人,还睡得跟死了一样。龚有才踢了几脚地铺头边的树筒,连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弯下腰一把扯起被窝。

白花花的一堆肉,把在地铺中间的通道上一个接一个正往工棚外走的人看得心惊肉跳。老多儿也在那堆肉中间,两个男生从两边紧抱着她。

无论怎样解释,怎样辩白,都是多余的。

老多儿这辈子的结局,就算是由这个事件定下了。

乌龟洲上的六分场正式建立的时候,正赶上知青大返城,先先后后来农场的新职工,有的按政策走了,有的被县办企业招了工,老多儿既不是哪一年的“知青”,也没人敢要她。后场要人,她头一个就进了直接调拨的名单。她不吵不闹,百事无忧。只要还有不讨嫌她、她也不讨嫌的男人在身边,她就永远不缺快乐。

分场食堂就一个灶间,吃饭的地方各人自找。平时吃饭,就分场办公的加上闸口机站的,拢共十几个人。陈志随龚有才到灶上打饭,灶台后面歪出一张脸。

是老多儿,她在灶后烧火:

“你也给人赶到后场来了?”

不是牢骚,不是幸灾乐祸,就是快活。老多儿的脸给火烤得通红,汗水流过额头上的锅灰,流出了一条晶亮的细沟。身边蹲着的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狗,吐着长长舌头。

“这里没有给人赶来的人,都是自己抢着来的。”

龚有才像总场黄场长那样“咔”了一下喉咙,严肃说:“放尊重些。陈志同志是场部派来采访的,回头分场开座谈会,你也讲讲来后场开荒播种的心得体会。”

“开荒播种?”

老多儿嘎嘎笑起来:

“那是男人的事。”

龚有才的脑子没转过来:

“女人也一样。”

“那倒是。不过我要是说出来,只怕‘鸡屎分子’不敢写。”

老多儿的老鸭嗓子嘎嘎得更响了。在分场食堂打下手,轻松不说,还日晒不到,雨淋不到,养得白白胖胖,愈加窈窕风骚。她就像洲上最贱的霸根草,只要有日头和水土,在哪里都能野蛮生长。

“回头你只管讲!”

龚有才鼓励:

“开荒播种,最多就是流血流汗,有什么不敢写的。”

陈志默不作声。老多儿一笑他就明白了,洲上人最发达的就是这根神经——说什么都能跟男女连接上。龚有才或许是装憨,或许是太把自己当干部了,听不懂。

“参加座谈的人来之前,我先介绍一下基本情况。”

龚有才在陈志对面的床沿坐下。

从到乌龟洲的第一天就怎样学习中央、省、地、县各级的文件,落实场部各位领导的指示,克服万难打开工作新局面,怎样自己动手割茅草、砍树枝、打泥砖、和灰浆、砌墙搭屋架……龚有才面面俱到,不厌其烦。给人感觉,乌龟洲的大事小情都是他一个人在累死累活,别人都是白吃干饭的。他的屁股好像给床粘住了,再没有起身的意思。

陈志不得不打断眉飞色舞的龚有才:

“我来前梅主任特意交代要好好宣传罗家兴。你可不可以讲讲他?”

正在兴头上的龚有才“噎”了一口,马上缓过劲来:“对,讲讲罗家兴。这个同志的确很不错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领导说一不二。领导说是灯他就添油,领导说是庙他就磕头。只要领导布置得头头是道,他就能一五一十给你做得毫厘不差。”

“你说的这位‘领导’就是你本人吧。”

“这个分场目前就我在抓具体工作。”

“不是还有生产队领导吗?”

“生产队归分场领导啊。”

陈志毫无反应地看着特别想做新职工、也因此特别恨新职工的龚有才。现在,他眼睛里晃动的,就是烂李子狠命踢在龚有才心口的那一脚。

龚有才终于想起什么,呼啦一下站起来:

“对了,我去把罗家兴他们找来。这几个同志,下午我跟他们交代得好好的,到现在还没来,怎么回事啊!”

乌龟洲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大概是龚有才引起的,几声狗叫,细微而怯弱,像哀鸣,很快就消失了。分场机站的柴油发电,晚饭后不久就停止了。桌上的煤油灯没有灯罩,小火苗在瓦缝钻进的风里颤抖。陈志懒懒地软在床上。进场广播站后,几乎每天都有各个办公室的人喊他去写总结,写报告,他像一支插在墨水瓶的蘸水笔,谁想用谁用。回到二队,个个都喊他“干部”。他自己也很乐意,一心指望笑谈成真,起码是以工代干,跟广播站的其他几个人一样。果然就听到梅主任喊他,去办公室填表,表上最上面的一行大号老宋体的字是“干部登记表”。他的心狂跳起来,疯了似的找笔。摸遍了全身,翻遍了抽屉,什么乱七八糟都有,就是没有笔!一边的梅主任等得不耐烦,冷冷地说:“你填不填?不填我把表拿走了。”

“别别,梅主任!”

陈志哭喊,回答他的是“咚咚”的捶门声。

开门,陈志吓得倒退了一大步。在昏暗的光影中,龚有才一头冲进屋里,脸扭歪得狰狞可怖:

“老多儿来了?”

“她怎么会来我这里?”

陈志莫名其妙。

“这只母狗,见男人就骚。你是总场来的,她不会放过。”

陈志目瞪口呆。先前糊在这个人脸上的斯文,像干了的泥巴一样脱落得一点不剩。

龚有才自己像狗一样在屋里乱转了几圈,抱着头颓然坐下:

“我去她住处找过了,房东说她进屋换了衣服就出去了,说是去分场开座谈会。”

“你走时不说是去找罗家兴的吗?”

陈志纳闷。

龚有才从两只手掌中抬起头来,眼睛突然一亮:

“罗家兴!该死,我怎么没想到!”

像刚才捶门一样疯狂,龚有才跳起来,重又冲进门外的黑暗。

这次采访,无果而终。陈志当夜摸黑返回了前场。几天后知道,龚有才那天根本就没有通知任何人开会,他在食堂让老多儿晚上参加分场座谈会,是想把她留在分场过夜。

老多儿调拨到后场,先落在生产队,龚有才把她安排到分场食堂,拿出一间客房做她的单人宿舍。她爽爽快快地来了食堂,却不住客房,跟其他前场来的人一样,借住在后场老职工家,每天带着一条恶狗来来去去。

那条狗,是罗家兴养的那群狗里最猛的。

再后来,老多儿嫁罗家兴的消息传来。结婚那天,来贺喜的打歌人唱了曲:

“打个呵欠望青天,我打单身几多年。黄连树上吊苦胆,苦上加苦真可怜。何日能与姐团圆。莫打呵欠莫望天,你打单身有人怜。地里甘蔗抽了叶,该到甜时就会甜。月到十五自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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