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任安书节选及赏析，平，鉴天下10:
在五千年灿烂的中华文明史上， 著名的“ 二十四史” 记录了中华民族走过的足迹。 其中作为“ 群史之领袖” 的就是《史记》。 它被鲁迅先生称为“ 史家之绝唱， 无韵之《离骚》” 。《史记》 的作者是西汉时卓越的史学家、 文学家司马迁。司马迁（前１４５～？） ， 字子长， 左冯翊阳夏（今陕西韩城县） 人。 他的祖先做过周朝的史官， 父亲司马谈于公元前１３５年（汉武帝建元六年） 被任命为太史令， 掌管国家图书资料。司马迁也跟着从乡下来到长安， 从此发愤攻读， 并拜见过经学大师董仲舒、 孔安国等当时著名学者。 ２０ 岁后司马迁游历名山大川， 到汨罗江凭吊屈子忠魂， 登九嶷山瞻仰舜帝丧地，又到会稽山祭奠治水有功的夏禹、 领略越王勾践的忍辱负重、发愤图强的精神。 公元前１１０ 年， 司马迁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跟前发誓要实现父亲平生最大的愿望， 写出一部通史。 三年后， 司马迁担任了太史令。 公元前１０４ 年 （汉武帝太初元年） ， 司马迁开始撰写伟大的巨著—— 《史记》。
正当司马迁全力以赴赶写《史记》 时， 意外地受到李陵事件的牵连。 公元前９９ 年， 汉武帝派名将李广利率３０， ０００骑兵从酒泉北击匈奴， 又派李陵率领步兵５， ０００ 从居延北进，以减轻匈奴对李将军的压力。 不料李陵被匈奴８０， ０００ 骑兵包围， 率部力战斩敌万余骑后被俘。 汉武帝大怒， 司马迁因替李陵辩护而下狱。 后来汉武帝听说李陵在匈奴帮助练兵， 就草率下令处死李陵家属， 司马迁也被定为死罪。 按当时法律，免死罪有两种办法， 一是交５０ 万钱赎罪， 一是代之以宫刑（即腐刑， 一种阉割的酷刑） 。 司马迁哪来巨款？ 而受宫刑则要忍受比死还要难受的奇耻大辱。 司马迁想到过死， 又想起了父亲的遗言， 想到了孔丘、 左丘明、 孙膑……。 他决定顽强的活下去。 他的这种为就大义吞奇辱的悲壮胸襟， 就体现在那篇“ 千古奇文” 《报任安书》 （又名《报任少卿书》） 中。
司马迁在公元前９６ 年遇大赦出狱后， 作了中书令， 从此以一个宦官的身份在内廷侍候皇帝。 表面看来， 能接近武帝，像是“ 尊宠任职” ， 而实际上只是一个“ 打扫污秽， 听候使唤” 的奴仆。 但司马迁的好友任安不了解内情， 以为司马迁身居要职， 就于公元前９１ 年给司马迁写信， 要求他担当起向朝廷推荐贤士的责任。 司马迁觉得实难从命， 一直未回信。 后来任安因事下狱， 年底将要处死。 为了向朋友作出安慰和解释， 也为了抒发自己的满腔悲愤， 司马迁写了这封回信。直观地看来， 这封信主要是在答复任安、 解释自己未能“ 以推贤进士为务” 的原因， 而实际上则是在表达司马迁为完成不朽的巨著《史记》 而殉身的伟大抱负。 这里有司马迁不幸遭遇的申述， 深刻思想的剖白， 伟大志向的袒露， 激愤感情的倾泻， 以及“ 死日， 然后是非乃定” 的自誓。难以“ 推贤进士” 的原因， 是信中贯穿首尾的线索。 司马迁一开头便说明之所以未能遵照任安的指教去作， 是因为“ 身残处秽， 动而见尤， 欲益反损” ， 没有推贤进士的资格和地位。
第二段又从道理上说明世上没有比受宫刑更大的耻辱了， 受过宫刑的人， 地位不能同任何人相比、“ 自古耻之” 。 自己从前“ 厕下大夫之列” 时尚无建树， 而现在“ 已亏形为扫除之隶” ， 怎么能“ 仰首伸眉， 论列是非” 呢！ 这种况境， 相信任安在九泉之下也会谅解和同情的。第三、 四段陈述自己因李陵事获罪， 详细申述自己的不幸遭遇。 自己与李陵并无私交， 只是认为李陵有“ 国士之风” ， 为国奋勇杀敌忠勇可嘉， 才仗义直言， 不料以拳拳忠心却被指为“ 诬上” 而受“ 宫刑” ， 遭致千古奇冤。 他控诉了世道的黑暗炎凉， 实际上也披露了汉武帝善恶不分、 残害忠良的刻薄无情和刚愎自用。然后， 司马迁在第五段剖白了自己的荣辱观及生死观， 揭示受大辱而不死的原因。 他从自己轻贱的身世谈起， 说明如果伏法就诛， 则如九牛一毛， 算不得什么。 又再次突出宫刑是最大的耻辱， 士大夫是宁死也不愿受辱。 但要想避辱就只有自杀了， 为了公理正义， 应该舍生就死。
司马迁也完全懂得“ 苟活” 与“ 死节” 的区别。 但自己之所以不自杀而甘心受辱， 只因为还有一个伟大的理想没有实现， 决不是贪生怕死。 司马迁认为， 为了死得重于泰山， 有时就要忍受比死还要难堪的奇耻大辱。 如果怕受一时污辱而放弃理想， 丢下事业去死， 那也是轻于鸿毛的。 在辨清了生死荣辱之后， 司马迁袒露了他的伟大胸襟。 他以“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 不可胜记， 唯倜倘非常之人称焉” 一句， 引出了许多为后世所称赏的风流人物， 说明他们都是历尽磨难， 遭受屈辱而终于留下一世英名。 自己正是在这种精神的鼓励下， 来完成“ 究天人之际， 通古今之变， 成一家之言” 的《史记》。 他的《史记》如能留传百世， 这也就足以偿还那笔耻辱之债。在这篇３０００ 余字的长信中， 司马迁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佳句。 如藏之名山， 传之其人” ， 是用来说明著作的不朽；“ 士为知己者用， 女为悦己者容。” 说明为理解赏识自己的人而甘心效力、 在所不辞； “ 人固有一死， 死， 或重于泰山， 或轻于鸿毛” 这句， 两千多年后 （１９４４ 年９ 月８ 日） 还被毛泽东写进《为人民服务》 中； “ 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 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 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 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 《说难》、 《孤愤》； 《诗》 三百篇， 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一段比《太史公自序》 中的说法更为凝炼， 成为鼓舞千百代中国人忍辱负重发愤自强的座右铭。
综观全文， 《报任安书》 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形式，都达到了极高、 极奇的境界， 可以说是司马迁的奇冤、 奇志和奇才、 奇气凝结而成的不朽的奇文。“ 史迁一腔抑郁， 发之《史记》； 作《史记》， 一腔抑郁， 发之此书 （《报任安书》） 。识得此书， 便识得一部《史记》。 盖一生心事， 尽泄于此也。纵横排宕， 真是绝代大文章。” 清人吴楚才在把《报任安书》编入《古文观止》 时说： “ 其感慨啸歌， 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 则又直与《离骚》 对垒， 文情至此极矣。”司马迁在受刑后， 化悲痛为力量， 发愤著述， 呕心沥血，整整１４ 个春秋后， 伟大的《史记》 终于诞生了。 约公元前８７年， 司马迁与世长辞。 他留下的《史记》 包括１２“ 本纪” 、 １０“ 表” 、 ８“ 书” 、 ３０“ 世家” 、 ７０“ 列传” ， 共１３０ 卷， ５２ 万多字。 记述和考察了上自传说中的黄帝、 下至汉武帝３０００ 年间的历史。 作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 它开辟的纪传体裁， 成为史书典范， 自《汉书》 到《明史》 的二十三史概莫能外。《史记》 不但是一部伟大的史学名著， 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杰作。《史记》 大行于天下时， 司马迁早已默默死去， 人们甚至不能确切地知道一代史家卒于何年。 然而“ 死日， 然后是非乃定” ！ 谁能说他的死不是重于泰山？ 他的英名与巨著将永垂青史。
报 任 安 书 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 教以慎于接物， 推贤进士为务。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 而用流俗人之言， 仆非敢如此也。 仆虽罢驽， 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 动而见尤， 欲益反损， 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 谚曰： “ 谁为为之， 孰令听之？” 盖钟子期死， 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何则？ 士为知己者用， 女为悦己者容。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 虽才怀随、 和， 行若由、 夷， 终不可以为荣， 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 会东从上来， 又迫贱事， 相见日浅， 卒卒无须臾之间， 得竭志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 涉旬月， 迫季冬， 仆又薄从上雍， 恐卒然不可为讳，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 则长逝者魂魄， 私恨无穷。 请略陈固陋。 阙然久不报， 幸勿为过。仆闻之： 修身者， 智之符也； 爱施者， 仁之端也；取予者， 义之表也； 耻辱者， 勇之决也； 立名者， 行媚于主上，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 素非能相善也。
趋舍异路， 未尝衔杯酒， 接殷勤之余欢。 然仆观其为人， 自守奇士。 事亲孝， 与士信， 临财廉， 取与义， 分别有让， 恭俭下人， 常思奋不顾身， 以殉国家之急。 其素所蓄积也， 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 赴公家之难， 斯已奇矣。 今举事一不当， 而全躯保妻子之臣， 随而媒蘖其短， 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 深践戎马之地， 足历王庭， 垂饵虎口， 横挑强胡， 仰亿万之师， 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 所杀过当。 虏救死扶伤不给， 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 举引弓之人， 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 矢尽道穷， 救兵不至， 士卒死伤如积。 然陵一呼劳军。 士无不起， 躬自流涕， 沫血饮泣， 更张空弮， 冒白刃， 北向争死敌者。 陵未没时， 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 皆奉觞上寿。 后数日， 陵败书闻， 主上为之食不甘味， 听朝不怡， 大臣忧惧， 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 见主上惨怆怛悼， 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 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 不能过也。
身虽陷败， 彼观其意， 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事已无可奈何， 其所摧败， 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 适会召问， 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 欲以广主上之意， 寒睚眦之辞。未能尽明， 明主不晓， 以为仆沮贰师， 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拳拳之忠， 终不能自列。 因为诬上， 卒从吏议。 家贫， 货赂不足以自赎， 交游莫救视， 左右亲近， 不为一言。 身非木石， 独与法吏为伍， 深幽囹圄之中， 谁可告诉者！ 此真少卿所亲见， 仆行事岂不然乎？ 李陵既生降， 颓其家声， 而仆又佴之蚕室， 重为天下观笑。 悲夫！ 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 非有剖符丹书之功， 文史星历， 近乎卜祝之间， 固主上所戏弄， 倡优所畜， 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 若九牛亡一毛， 与蝼蚁何以异？ 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 特以为智穷罪极， 不能自免， 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 死或重于泰山， 或轻于鸿毛， 用之所趣异也。 太上不辱先， 其次不辱身， 其次不辱理色， 其次不辱辞令； 其次诎体受辱， 其次易服受辱， 其次关木索、 被棰楚受辱； 其次剔毛发、 婴金铁受辱； 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 最下， 腐刑极矣！ 传曰：“ 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 猛虎在深山， 百兽震恐， 及在槛阱之中， 摇尾而求食， 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 势不可入， 削木为吏， 议不可对， 定计于鲜也。 今交手足， 受木索， 暴肌肤， 受榜棰， 幽于圜墙之中。 当此之时， 见狱吏则头抢地， 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 积威约之势也。 及以至是， 言不辱者， 所谓强颜耳， 曷足贵乎？ 且西伯， 伯也， 拘于羑里； 李斯，相也， 具于五刑； 淮阴， 王也， 受械于陈； 彭越、 张敖， 南面称孤， 系狱抵罪； 绛侯诛诸吕， 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魏其， 大将也， 衣赭衣， 关三木； 季布为朱家钳奴； 灌夫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 及罪至罔加， 不能引决自裁， 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 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 勇怯， 势也；强弱， 形也。 审矣， 何足怪乎？ 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 以稍陵迟， 至于鞭棰之间， 乃欲引节， 斯不亦远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 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 念父母， 顾妻子。 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 早失父母， 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 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节， 怯夫慕义， 何处不勉焉？ 仆虽怯懦， 欲苟活， 亦颇识去就之分矣， 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且夫臧获婢妾， 犹能引决， 况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 恨私心有所不尽， 鄙陋没世， 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古者富贵而名磨灭， 不可胜记， 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 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孙子膑脚， 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 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 《说难》《孤愤》； 《诗》 三百篇， 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 不得通其道， 故述往事， 思来者。 乃如左丘无目， 孙子断足， 终不可用， 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 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 近自托于无能之辞，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 略考其事， 综其终始， 稽其成败兴坏之纪， 上计轩辕， 下至于兹， 为十表， 本纪十二， 书八章， 世家三十， 列传七十， 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 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 会遭此祸， 惜其不成， 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已著此书， 藏之名山， 传之其人， 通邑大都， 则仆偿前辱之责， 虽万被戮， 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 难为俗人言也。且负下未易居， 下流多谤议。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 重为乡党所戮笑， 以污辱先人， 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虽累百世， 垢弥甚耳！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 居则忽忽若有所亡， 出则不知其所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阁之臣， 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 故且从俗浮沉， 与时俯仰， 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 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 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 无益， 于俗不信， 适足取辱耳。要之， 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 略陈固陋。谨再拜。（选自《古文观止》）
【国学译文】
仆人太史公司马迁再拜陈言， 少卿足下： 前些时候承蒙您赐信于我， 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 把推荐贤才作为份内之事。 情真意切， 但似乎抱怨我不听从您的意见， 却去采纳世俗人的话。 我是不敢这样的。 我虽然无能， 也曾经听说过前辈遗留的风尚。 只是自己认为身体已经残缺， 处于可耻的卑贱的地位， 自己的行动容易遭到指责， 原想做些有益的事， 反而会招来损害， 因此独自郁闷， 又能同谁去说呢？ 俗话说：“ 为谁去做这些事？ 叫谁来听这些话？” 原来钟子期期死了， 伯牙终身不再弹琴。 为什么呢？ 因为士人为了解自己的人出力，女子为喜欢自己的人打扮。 像我这样身体已残缺了， 即使才能有如随侯珠、 和氏璧一样的可贵， 品行有象许由、 伯夷一样的高尚， 终归不能引以为荣， 恰恰足以被人耻笑而自己受辱罢了。 您的来信早该回复， 正好碰上我跟着皇上东巡回来，又忙于烦琐杂事， 彼此见面的时候很少， 匆忙急迫， 没有片刻的空闲， 能够详尽地诉说我的心意。 现在少卿遭到了意想不到的罪名， 再过一个月， 就接近１２ 月， 而我跟皇上到雍州去祭祀的日子又快到了， 恐怕您突然遭到不幸， 这样， 我就终身不能抒发胸中的愤懑让您知道， 那么长逝的人的灵魂， 会抱恨无穷。 请允许我大略陈说鄙陋的意见。 拖了这么久没有给您回信， 希望不要责怪。我听说， 修养身心， 是有智慧的象征； 乐于助人， 是仁爱的开端； 正确对待取舍， 是道义的标志； 正确对待耻辱， 是判断勇敢的标准； 树立名声， 是品行的最高准则。
一个士人有这五点， 才可以立足于世， 并能进入君子的行列。 所以灾祸没有比贪图私利更悲惨了， 悲哀没有比伤害心灵更痛苦了，行为没有比污辱先人更丑恶了， 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大了。受过宫刑的人， 没有什么人把他同等对待， 这不是一代的事情， 由来已久了。 从前卫灵公和太监雍渠同乘一车， 孔子就离开卫国， 到陈国去； 商鞅通过景监见到秦孝公， 赵良感到寒心； 宦官赵谈作文帝陪乘， 袁丝变了脸色。 自古以来， 人们就鄙视这种人。 一般人， 如果事情牵涉到宦官， 没有不感到丧气， 何况慷慨有志之士呢！ 现在朝廷纵然缺乏人才， 怎么会让刑罚下余生的人推荐天下的英才俊杰呢！ 我靠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事业， 能够在京城里任职， 有２０ 多年了。 我自己想： 对上， 不能竭尽忠信， 没有特殊的谋略和才能的声誉， 以取得明君的信任； 其次， 又不能向君主献言进谏， 推荐贤能，显扬山林隐居之士； 在外， 不能参加行伍， 在攻城野战中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勋； 对下， 不能积累功劳， 取得高官厚禄， 以此来为亲族朋友增光。
这四样没有一样有成就， 只是苟且迎合， 取得皇上的容纳， 庸庸碌碌没有什么成就， 从这里可以看到了。 过去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 奉陪在外廷的末席参与议事， 不在那时候伸张国家法纪， 竭尽思虑， 现已形体残缺， 成为洒扫清除的仆役， 处在下贱人的行列， 而要昂首扬眉， 谈论是非， 这不是轻蔑朝廷， 羞辱当代的士人吗？ 唉！唉！ 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说什么呢！况且， 事情从头到尾的详细经过是不容易弄明白的。 我年轻时自负非凡的才能， 长大了没有得到乡里的称誉， 幸赖主上因为我父亲的缘故， 使我得以贡献浅薄的才能， 出入宫禁之中。 我认为头上戴着盆， 怎么能望见天？ 所以断绝了朋友来往， 丢下了家庭私事， 日夜想竭尽低劣的才能， 一心致力于本职工作， 来求得主上的信任和宠幸。 然而事情远非原先想的那样！我和李陵都在宫中任职， 一向没有什么交情， 志趣和走的道路不同， 不曾在一起喝过一杯酒， 相互间不曾表示过情意恳切的欢乐。 但是我看他的为人， 是一个能够自守节操的不寻常的人物。 他事奉双亲很孝顺， 和士人结交守信用， 处理钱财保持廉洁， 对待取舍讲义气， 分别长幼尊卑， 谦让有礼， 恭敬节俭， 甘居人下， 常想奋不顾身， 以身殉国家的急难。 他平时所培养的品德， 我认为具有全国杰出人物的风尚。
作为人臣， 出于宁冒万死不顾一身的想法， 奔赴公家的危难，这已是罕见的了。 现在做事一不适当， 那些只知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子儿女的臣子， 随即就会夸大他的过失而酿成他的大罪， 我实在非常痛心。 况且李陵统率的步卒不满五千人， 深入匈奴军事重地， 足迹经过匈奴王庭， 如同在虎口垂挂诱饵，向着强胡勇猛地挑战， 仰攻亿万的敌军， 和匈奴单于连战十多天， 所杀伤的敌人超过汉军人数， 敌人救死扶伤还来不及，匈奴的君长都震惊了， 就征召左右贤王， 发动所有会射箭的人， 举国出动攻打和包围他们。 李陵转战千里， 箭已用尽， 无路可走， 救兵不到， 死伤的士卒成堆。 但是李陵一声号召， 兵士没有不奋身而起， 个个涕泪横流， 满面血污， 悲痛哭泣， 再张着空弓， 顶着敌人的刀剑， 向北去和敌人决一死战。 李陵军队没有覆没时， 有使者来报战况， 朝中公卿王侯都举杯祝贺。 过了几天， 李陵战败的消息传来， 主上为此饮食无味， 临朝不乐， 大臣们忧愁恐惧， 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考虑自己的卑贱， 看到主上忧伤悲痛， 实在想要贡献自己的愚诚。 我认为李陵素来善待部下， 能够做到自己不吃甘美的食物， 把仅有的少量财物分给大家， 因此能得到部下拚死出力， 即使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超过他。 虽然战败投降， 看他的心意， 是想得到合适的时机报效汉朝。
现在事情已经无可奈何， 但他击破敌人的战功也完全可以显露于天下了。 我想把心里的想法向主上禀明， 却没有机会， 正好碰上主上召见垂询， 就把这意思来说明李陵的功绩， 想用来宽慰主上的心境， 堵塞那些对李陵怨恨的言辞。 我没有完全表达清楚， 圣明的君主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认为我诋毁贰师将军， 并替李陵游说， 就把我交给法官去审判。 我的耿耿忠心， 始终不能自己辩解。 被定为欺君的罪名， 主上最终同意法吏的判决。 我家里贫穷， 钱财不够用来为自己赎罪， 朋友没有人来营救看望， 主上左右亲近的官吏， 更无人替我说一句话。 人不是木头、 石头， 独自与狱吏做伴， 禁闭在监狱之中， 可以告诉谁呢！ 这正是您亲眼看到的， 我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这样吗？ 李陵已经活着投降， 败坏了他的家世的声誉， 而我又接着进入“ 蚕室” ， 深为天下人所耻笑。 可悲呀！ 可悲呀！ 事情是不容易一一对世俗人说明白的。我的先人， 没有获得剖符、 丹书的功劳， 只是掌管文献、史籍、 天文、 历法， 像占卜、 巫祝之类的官， 本来是被主上所玩弄， 像乐工、 优伶般被畜养， 被世俗所轻视的。 假使我伏法被处死， 就像九牛身上失去一根毛， 同死掉一只蝼蛄、 蚂蚁有什么两样？ 而世俗人又不能把我同死于节义的人相提并论， 只是认为智虑穷尽， 罪大恶极， 自己无法了断， 终于被杀罢了。
为什么呢？ 是自己平素的建树本来就被人轻视造成这样的。 人总有一死， 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 有的人死得比鸿毛还轻， 这是因为他们死的作用不同啊。 最上等的是不使祖先受辱， 其次不使自身受辱， 其次不在脸色上受辱， 其次不在言辞上受辱， 其次被捆绑着受辱， 其次换着罪犯的赭色衣服受辱， 其次套上木枷、 绳索、 遭鞭打受辱， 其次剃去毛发， 束着铁圈受辱， 其次毁坏肌肤、 切断肢体受辱， 最下等是受宫刑， 受辱到极点了！ 《礼记》 说： “ 刑罚不能加在大夫身上。” 这是说士大夫的气节是不能不勉励的。 猛虎在深山里， 各种野兽都震惊恐惧， 一旦到了木笼和陷坑里， 就摇着尾巴向人求食， 这是用威势制约而逐渐驯服的。 所以读书人有的地上划个圈当监牢， 决不走进去； 削个木头作狱吏， 决不去应审答辩， 而是决计在入狱受刑之前自杀。 现在捆着手脚， 戴了枷索， 露出皮肉， 受到鞭打， 囚禁在监狱之中。 这时候， 见到狱吏就头撞着地， 看到狱卒就心惊胆战。 为什么呢？ 这是用威势制约而逐渐造成的状态。
到了这种地步， 还说没有受辱， 这是厚着脸皮而已， 哪里值得尊重呢！ 况且， 西伯是一方诸侯的首领， 被拘禁在羑里； 李斯是丞相， 受尽五种刑罚； 淮阴侯是王爵， 在陈地戴上镣铐； 彭越、 张敖南面称王， 却关在狱中抵罪； 绛侯灭了诸吕， 权势胜过春秋五霸，被囚禁在牢房里； 魏其侯是大将， 穿着囚衣， 戴着项枷， 手梏足桎； 季布当朱家带枷的奴隶； 灌夫在少府狱中受辱。 这些人都是身为王侯将相， 闻名邻国， 等到犯罪落入法网， 不能下定决心自杀， 仍在囚禁之中， 古今一样， 怎么没有受到屈辱呢？ 由此说来， 勇敢和怯懦， 是形势决定的； 强大和弱小， 也是形势造成的。 很清楚了， 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一个人不能早在法律制裁前自杀， 而逐渐颓丧； 到了遭受鞭打的时候， 才想为气节而死， 这不也太晚了吗？ 古人对士大夫慎重施刑的原因， 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 就人的常情而言， 没有不贪生怕死， 想念父母， 顾恋妻子儿女的。 至于被义理所激发的人就不这样， 这是有所不得已。 现在我不幸， 父母早死， 没有兄弟亲属， 单身独立， 您看我对妻子儿女怎么样呢？况且勇敢的人不一定死在气节上， 怯懦的人能仰慕节义， 什么地方不能勉励自己呢？ 我虽然怯懦， 想苟活着， 也很懂得死节和苟活的分别， 何至于自己甘心陷入被拘系受污辱呢！ 而且奴仆婢妾等还能下决心自杀， 何况象我这样的不得已呢？我这样忍辱偷生， 幽禁在污泥浊壤中而甘心忍受的原因， 是恨理想未能实现， 庸碌无闻， 终结一生， 而文章著述不能流传于后世啊。古时候富贵而名声磨灭的人， 无法计算， 只有卓越而突出的人才为后世所称颂。 周文王被拘禁而后推演出《周易》；孔子遭受困厄写作《春秋》； 屈原被放逐， 才创作《离骚》； 左丘明双目失明， 才著有《国语》； 孙子被膑足， 兵法才编写出来； 吕不韦放逐到蜀地， 后世才流传《吕览》； 韩非被囚禁在秦国， 著述《说难》、 《孤愤》； 《诗》 三百篇， 大都是圣人贤人抒发内心的愤慨而写作的。
这些人都是心中有所压抑， 不能实现他们的理想， 所以追述往事， 希望将来的人明了自己的志向。 就像左丘明失明， 孙子断足， 不能重用， 于是退隐著书， 论述自己的见解， 以此来抒发胸中愤慨， 希望文章流传下去以表明自己的志趣。 我不自谦逊， 近来自己依靠拙劣的文辞， 搜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 大略考证其事实， 综合它们的始末， 考察它们成败兴衰的道理， 上至黄帝， 下到今天， 写成表１０ 篇， 本纪１２ 篇， 书８ 篇， 世家３０ 篇， 列传７０篇， 共１３０ 篇。 也是想用来研究自然和人事的关系， 通晓古今的变化， 成为一家之言。 草稿未成， 遭遇这次大祸， 我痛惜这书还没有完成， 因此受到极残酷的刑罚也没有露出怨恨的颜色。 如果我真能写成这部书， 藏在名山之中， 传给志同道合的人， 传播到通都大邑， 那么， 我就偿还了受辱的债， 即使杀我一万次， 我难道还有后悔吗！ 然而这些只能对聪明人说， 难以对世俗人讲清楚啊。而且身负重罪的人不容易立身处世， 处于卑下的受污辱地位的人经常受到指责非议。 我因为议论了几句， 遭遇这样的灾祸， 深为乡里人所耻笑， 并污辱了先人， 又有什么面目再上父母的坟墓呢？ 即使日积月累， 到了百世之后， 耻辱只会更深而已！ 因此， 愁肠百转， 平时在家心里恍恍惚惚， 若有所失， 出外往往不知道走向哪里去， 每想到这种耻辱， 没有一次不是汗流浃背， 湿透衣裳的。 我不过是一个宦官， 怎么能够自己引退深藏岩穴呢？ 所以只好暂且跟着世俗随波逐流， 随时应付， 抒发内心的悲愤和矛盾。 如今您竟教我推荐贤士， 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 现在我即使想修饰美好的言辞来装饰自己， 也是无益的， 世俗的人也不会相信， 恰好只能自取耻辱而已。 总之， 到了死后， 是非才能论定。 信里不能详细地表达我的意思， 只是略陈鄙陋的意见。 谨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