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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凭一己之力儿子一夜白头:母亲一辈子为儿子呕心沥血

人气:209 ℃/2024-08-06 00:46:56

竹花

□文/谷运龙

春节的热闹正如雪花漫天飞舞的时候,母亲猝然想起了那笼开花的竹子。

她预感到要出点啥事。

果然:出事了!

那是半年以后了,雨下得特别大,河里的水一天一个高度,凶恶到谁也不放在眼里。大女儿莫名其妙地在雨中冒险把车开回家了。那车仿佛不是开回来的,倒像是被遍街河水一样的雨水冲回来的。女儿如潜在水里的溺死鬼一样从车里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回来,你不要命了?”

女儿脸上什么也没有,就像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的板岩:“回来看看你。”

“都好吧?”

女儿用点头回答。不会说话似的。

又过了几天,女儿的话被接天连地的雨冲得一句不剩了,整天一副活菩萨面孔,让母亲心寒。

就在她半年来一直期待那笼开花的竹子重归于绿时,紧邻竹子的那座结实得大山一样的桥被洪水轰然掀翻了,冲天的巨浪在半空中礼花似的炸开,让全寨子的人目瞪口呆。

母亲打电话问小女儿,儿子在哪里?小女儿的话有泥石流般的黏糊并散发出死牛烂马般的腐臭。母亲望着几十年一直绿衣款款的竹子在开花中埋葬自己的样子,泪水就像雨水一样下来了。

为儿子做点什么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好些天了。直到回家的女儿以为她已经从痛苦中平复,告别她离去了,又过了两天,她才找魂似的去地里,要找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什么东西,最后还是那笼开花的竹子告诉她要做什么的。

那几天太阳又把地上所有的湿气都吸干了,连竹花带走灵魂的竹子也硬挺挺地长了骨头一样。母亲来到竹笼下,捡着堆叠在一起的笋壳。一张、两张、三张、四张。用骨节毕现的手指在笋壳上卡量着,停下来,又在心里算计了好一阵子。再用手卡量,又停下计算一会儿,才自语道:“应该差不多了吧?”然后自己点点头,缓缓地往回走。那些台阶让她的肺心病发作起来,她艰难地喘着气,把心都快扯出来了,手撑着腰,时不时地又捶打几下,走两步,再急喘着歇一会儿。要命的台阶让她眼前飞舞着白蒙蒙的幽灵似的竹花,让她怀疑起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气把那件自己定下的事做完。

这是盛夏,母亲却去火塘升火。湿气太重的柴让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点燃。低矮的房间里已被浓烟完全充满,母亲的咳嗽从那些浓烟中浓烈地响起。浓烟和她的咳嗽在战斗中此消彼长,就听见她边咳边不服气地说:“除非把老子咳死!老子命大,还断不了这口气!”

火塘里的火扛不过这位老人的不服输,旺旺地燃了起来。烟雾从花窗中散去,母亲的心渐次清明起来。她将一张大笋壳的背面向火送去,火苗迎它而来,长在壳上的笋毛便从匍匐中站立起来。母亲用扫帚将它们唰唰拂去,将它放在脚下踩着。又拿起另一张笋壳,将它的背烤烫,拂去笋毛后再把脚踩上去。四张笋壳都脱毛后,她便用一块石板压上去,严丝合缝,很是熨帖。她走出来,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把脸挣得通红,眼泪都扯了出来,弓着的腰快断了。

她几乎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终于找到了几十年不用的装针头线脑的破篓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又翻箱倒柜地找顶针,找麻索子、找剪刀、找针,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她摇着头苦笑。笑这老不死的记性。好在第二天逢场(赶集),她去一一置办下这些零敲碎打的东西,并买了粗白布和黑灯芯绒,还买了棉花。一街的人都用诡异的目光望着她,不知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子疯疯癫癫要做什么。

母亲像摆香案一样在自己搭起的平台上把布料、剪刀、顶针、线、锥子、搅好的糨糊摆好,搬出椅子坐下来。

这时的母亲又逆生长了回去,脸上有些青春地摇曳起来,连眼神都勾魂似的秋波盈盈。

她莫名地笑着,拿起铅笔准备在笋壳上画出儿子脚板的样样。手抖着完全不听使唤,一根线条都画不好,该取曲时偏直着走,该直时却又弯着来。反反复复,如龙游天上蛇行地下。看见自己的杰作,母亲没有生气,反倒乐了。她放下笔,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了起来。似有神助,龙游蛇行后,虚边脱去,鞋样就大功告成。卡量一下,正好。再把剪得有些生涩的地方修修,双手捧至眼前,仔细地欣赏着,像在欣赏艺术品一般,不时还点点头。然后把其他三张笋壳叠上去缝上,依了样咔嚓咔嚓剪下来。再把粗白布折叠起四层。多几层后她怕剪不动,只好多叠几次,一次次剪完,把虚边上的残线剩须剪归一,铺一层粗白布刷一层糨糊,慢慢地用手压实压平整,如此二十余次。笋壳置于中,让鞋底有骨头,这才硬朗劲道。

母亲很有些仪式感和成就感。以前可没有这么好的布料,一双双鞋底只在十余层相叠的笋壳底上包一层层单布。没有新布,大都是从旧衣烂裳上剩下的一块还可以用的布。一家人,仅笋壳就会用去一大背篼。她好不容易每人做一双。不耐穿,要不了十天,儿子的鞋便“尸体”都找不到了。以后,有了胶鞋。虽然金贵,东拼西凑必须为当家的买一双。那不是鞋,是一家人的面子,是男人脚下的乾坤。殊不知,烂了后全身是宝,鞋底用作孩子们笋壳下的垫底,滑是滑了些,耐用。鞋帮用作孩子们的鞋帮前后的包衣,经久。特别是春节前的那些日子,母亲就着一豆灯光,坐在火塘边唰唰唰纳着鞋底,每从鞋底上抽一次针,都会顺手在头发里叨一次,带着她体味的头油沾在针尖上润滑着,帮她省力。再将针顶过鞋底。好些日子,儿女们守着她等新鞋,在她纳鞋底的声音中如听着摇篮曲般安然入梦。

现在,一双鞋底的清样出来了,新出生的儿子一样躺在她面前。她是那么欣慰。几十年不做针线活了,居然还这般心灵手巧,让她自己都有些骄傲了。

母亲低下头去找笋壳。以前,旁边堆了好几堆压伸展的笋壳。大大小小七双脚的,各有长短、各有肥瘦,都得依了心里的尺寸裁出样底。今天,见身边没了笋壳,才突然回过神来,只是给儿子做一双棉鞋。

母亲心里难过起来。

几个月以前的事了,时不时又在心里泛起。她叹一声,幽出一口长气。

已有好些日子没去过菜园子了,她得去看看。冬干的日子,连红嘴相思的鸣叫都带出殷殷血丝。

果然,那些白菜萝卜都营养不良吊死鬼一样。掐到手上,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连一丝清香都没有。倒是一波波粉尘似的东西从空中向她轻飘飘地撒落下来。她打眼望去,才发现一年四季都绿意葱茏的竹子竟然已全部脱去了油汪汪的绿袍,风吹着凌乱不堪的竹枝,发出老鸹鬼叫般的声音。凋零的竹花带着死亡的可怕气息。

她又想起了儿子零乱的衣着和乱草蓬勃的头发。

“娃娃,你这是遭了什么孽呀!”

她又咳嗽起来,身子伏在门板上,颤抖的手和身子把门板上的所有东西都弄乱了。本想哭出声来,可就是哭不出来,就像儿子三岁时那一次。

那次儿子肚子疼,疼得遍地打滚。她把他抱在怀里,几乎抱不住他。眼泪鼻涕把她的胸襟都打湿了,怎么哄怎么诓都止不住。哭声逼炸炸的,一声声撕裂她的心。她抱他去医院,医生看后,说是必须赶紧驱蛔虫。好在儿子已累得几乎不能动弹,乖乖地躺在她的怀抱。回家后她把药给儿子喂下,儿子睡去了。

天已擦黑,家里还没有一苗猪草,她得去弄一背篼猪草回来。不然,明天那些猪会把天都闹塌。她找到儿子的奶奶,让她照看一下孙子,并说儿子的药已经喂了。耳聋的奶奶听错话后,又去给孙子喂下驱虫药。她回来后,儿子睡得很安稳,等她把猪喂了,把饭煮好,儿子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为儿子在火塘里用瓷盅给他熬一小盅米稀饭。这可是儿子上次生病时让医生开了证明,才用黄豆换回的半斤米。等稀饭冷却一阵子,她用小勺子搅动一下,舀一小点,伸出舌头舔舔,不烫了,端到床边,轻声叫儿子起来吃。音量渐渐增大,儿子却毫无反映。她使了劲喊,儿子还是老样子。她摇摇儿子,没有动静;使劲摇,还是那样。她用嘴唇去贴儿子的额头,额头有些凉,她用手背试探儿子的呼吸,气若游丝。她呼天抢地起来:“娃娃,你这是咋个了?”

儿子的奶奶走过来问怎么了。她问奶奶做了什么。奶奶说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照她说的给孙子喂了驱蛔虫的药。她歇斯底里道,哪个喊她给他喂药的?奶奶望着她反问,不是你喊我给他喂的药吗?

她不敢去抱儿子,一趟子冲向卫生所,哭求医生去家里看。医生看后,用怪罪的目光瞪视着老奶奶,摇着头说:就看这娃的命大不大了。说后叹着气走了。

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县上有几十公里的路,况且还要翻一座险恶的山,当家的又不在家。再说哪有钱呢?奶奶也没了抓拿。无奈,母亲只得凑近儿子的耳朵轻轻呼唤:娃娃,你回来!娃娃哎,不要丢下妈妈走了。你听见了吗?我的好娃娃!

晚上,奶奶也在屋外,长声吆吆地呼唤:娃娃,回来喔!娃娃,回来啰!你听见了吗?奶奶在喊你!

整个晚上,两个女人的声音就这样此起彼伏地缭绕在寨子上空,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嘶哑,越来越微弱,似乎,还有血的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儿子醒来了,睁眼在她身上看了一阵,才说:“妈妈,我饿了。”

母亲抹去泪水,期期艾艾地把灯芯绒布料铺在案板上。她要做满窝子的棉鞋。她再次拿起剪刀,按照心里描绘好的样子,几剪刀就裁好了。

她把细软的白布里子铺好,把上好的棉花精心地撕扯着匀开,平铺在里子上,一片片如天上的云,又用手掌在棉花上轻轻游走一遍,为稍薄的地方补一点棉花,再捏捏,似乎这样的厚度,表达不了一个母亲的温暖,也不足以驱赶雪域的酷寒,又添上一层,又掂掂,这才将灯芯绒的面子覆上去,把一张石板压上去。伸直腰,双手卡在两边站起来,出一口长气。

她不想假手任何人,哪怕是使唤惯了的保姆也不叫,所有的流程她必须一手一脚自己去走到。

她找来都老出盐迹味和烟火味的纺锤和挂钩,把合成的纯棉白线头牵出六根,从挂钩的两边各分三根头,分别固定在纺锤上,将挂钩的一头咬在萎缩的牙床上,拧旋着纺锤,纺锤转动起来,两股棉线合起来,然后缠在锤体上。不多久,纺锤就由黑变白,纯净得豆腐一样。母亲将挂钩从嘴里取出,用手摸摸发酸的牙床,换到另一边。纺锤又胖了几许,母亲的牙床渗出了血液,她吮吮,将口水和血一起吐出来,并不气馁,又将挂钩喂进嘴里。纺锤滴溜溜地转动着,母亲在欣慰中嘴唇瘪得更不像样子了,满脸的皱纹像耕牛刚刚走过的土地一样,别样的芬芳在屋子里弥散开来。

母亲将挂钩取下来,牙床麻木后不痛了,下嘴唇反倒剧烈地疼起来了。她摸摸以前吊羊毛线和麻绳子几十年勒出的小槽沟,半裂不裂的,有些意思。想不到,几十年后又派上了用场。

刚把吴家表嫂打发走。本来嘛,一起在故乡的玉米地里割猪草在山林里砍柴长大的人,天天一起在寨子里外闲话空转的老太婆,一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后就躲起来了,就像会给她添惹什么麻烦样。怪怪的,我的儿子,跟你屁相干。你怕惹麻烦,我还怕你哩,鬼精精的,听见一片树叶响都得跑过几匹山。

还没落座,一个声音又急切地传来。

“听说你儿子的事后,早就想回来和你说几句话了。孙子孙女都离不开我这老婆子。千等万等才等来这一天。你还好吧?”

母亲知道这是宋家表妹的声音。她总是把话说得唱歌一样。母亲迎她而去,她却先钻进来了。

“感谢妹子还看得起我这不中用的老嫂嫂。”

宋家表妹的眼睛盯住那些鞋子的构件,“给儿子做的吧?”

“啥事都瞒不过你。”

宋家表妹把手上的塑料袋递给她。

“我俩真是城隍庙的鼓槌一对呀。咋就想到一起了呢?我也给你儿子买了双鞋,泡沫底的,软和温暖。”

母亲的印象中,宋家表妹从未有过这种亲近的举动。看见她递过来的鞋,母亲的心纠结起来,不知该不该去接。

“是嫌弃我这东西不沉手吗?”

母亲赶忙接过礼物:“你不嫌弃他就是烧了高香了。”

宋家表妹说:“专门回来看嫂子一眼,帮我把这点心意带给你儿子。告诉他不管他咋样,都是我的侄儿。”

母亲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我代他谢你了!”

“你忙吧,儿子的事要紧,我不耽误你了。留点眼泪等见到儿子后流吧。”

母亲凝视着表妹送的鞋,想:这人真怪,不经过几起几落,谁把谁看得真切呢?她坐下来,又将针和线拿起来,双手迎着光亮举到眼前,慢慢往近靠,待线头对准针孔时,迅速一穿。好多次了,还是穿不过去。手已抬不起了,本想放弃,又觉得儿子在看她,她坚持住,依然穿不进针眼。这才叫来保姆。

保姆人未到声音就到了:“给奶奶穿针是要给钱的。”母亲骂她,就知道钱!保姆说我到你家来就是为了挣钱。

母亲生气了:“哪里那么多话,不穿算了,我不相信离了鸡公天就不亮了。”

“和奶奶开个玩笑,奶奶就认真了。”

“没有长幼,和奶奶也能开玩笑?”

保姆把针穿好后,把鞋底拿在手上说:“奶奶,这底子你衲不动吧,我帮你衲。”

母亲恨她一眼:“我给不起工钱。我儿子怕也消受不起!”

保姆说:“叔叔对我好,我不要工钱。”

母亲的脸色和缓下来,开始锁鞋帮的边子。

保姆走了,母亲就想起了那个女人。

好几年前的事了,母亲病得不轻,转去省医院。儿子天天不离左右地守在病榻前。隔三岔五的,女人就会来一次。不是提一袋上好的水果,就是抱一捆花放在窗台上。奶奶奶奶地喊得心都酥了。出院那天,女人订了一桌她从未见过的大餐说为她康复出院庆祝。儿子不惊不诧,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母亲心里就疙瘩起来,水喝到喉咙管里都噎住似的呑不下去。他们倒是没事样,一直有说有笑。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肚子的问题想让儿子回答,又碍于其他人在车上。到家后,儿子说要赶回去,火烧屁股般急。母亲让他留一个晚上,儿子犟着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再不回去单位要出大事。母亲不懂单位的事,儿子是不是也不懂母亲心里的事,她也不知道。她听说过红颜祸水的话,但愿儿子不要被这句话圈在里面。她相信儿子,如果真如儿子说的那样,她就负不起这个责了。

没过多久,过年了。初一天,女人又来了,还带了其他人,几辆车停在家门口,把一个寨子的人的目光都带来了,叽叽喳喳的话一直没有歇下来。儿子听不见,好像其他人也听不见。母亲听得见,那些带刺携刀的话走到了她心里。

母亲问儿子他们都是什么人?儿子说老板。母亲说做什么的老板。儿子说老板就是老板,不管他们做什么。

这话让母亲不爽,本想骂儿子几句,又觉得儿子也是有脸面有派头的人,忍了。吃饭时,一桌人喝得热火朝天,上好的酒水一样倒。所有的人都给儿子敬酒,儿子在母亲面前神仙皇帝一样。母亲心里的火蹿上蹿下,忍了好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她就给老板们说:“都消停一下,我给你们讲个他的故事。”

大家都用手掌撑住下巴看着她,眼睛猩红猩红的。那个女人脸色寡白。母亲知道这种人心狠。母亲端正身子,把头昂着,连眼睛的余光都不扫向老板们。

“那是他(母亲用手指着儿子)六岁那年,一天下午和三个隔房的哥哥去打马蜂包。那个马蜂包没有挂在高枝上,挂在玉米地边上的斜树上。本来他(母亲又用手指着儿子)哥不让他去,他撵路跟了去。三个哥哥先到,一齐向马蜂包开火,马蜂包被击破,马蜂从四围冲出来,寻着攻击的人愤怒地飞去。三个哥哥沿着选定的撤退路线跑得无影无踪了,刚到的他(母亲又指着儿子,并连续点了三下)成为所有马蜂唯一的进攻对象。他哭喊着往回跑。玉米林里杂草缠脚,哪里跑得快。他边哭边跑,绊倒了又爬起来,直到走到沟边,群蜂爬满了他的脑壳,发泄它们的愤怒。他被刺得不辨方向了,从沟坎上滚到沟底,再也爬不起来了。”

母亲眼里又生出那份疼爱,大家都不说话。好一阵子,那个女人才问:后来呢?

“好在我在坡上给玉米除草,歇气时去供销社买盐。急匆匆跑过以后,好像听见有人呻吟。回头一看,地上有一个东西还在动,周围全是马蜂。我随手擗了一把树梢,边打边赶过去,赶到孩子身边,尽力挥舞着树梢驱赶蜂群,然后用衣摆将孩子裹住抱起就跑。跑出好一段路,脱离了蜂群的穷追猛啃,才将孩子从衣包里取出来。孩子已昏过去了。这才发现是他(母亲又用手指儿子)。我叫着他的乳名,他根本不搭理我,死了一样。我又一抱抱起,疯子一样往医院跑。整整一夜,我让他姐为我照亮,挨一挨二在每一根头发中为他拔马蜂蜇,我不知道抜了多少根蜇,只记得头皮没有一处不是被马蜂蜇过啃过咬过的。好心的人送来了一碗碗奶孩子的奶,我一一给他涂搽,十多分钟就擦一次。两天啊,不吃不喝,脸肿得发亮,全身也水肿得不像个人。我想这娃这次是活不过来了。好在我和他奶奶他爸爸不停地喊,才又把他喊了回来。”

母亲叹着气唉着声,尽可能让老板们听出她心里的话,故事本身对她已不重要。老板们却一齐对儿子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话后,又举起酒杯。

“为这后福干杯!”

儿子没有接杯,而是走到母亲身边给她敬酒。

“你一定要听懂妈的话!”

“妈,儿子听懂了。感谢您!”

女人却耷拉下沉重的眼皮,怪眉怪眼地看着儿子,有些爱怜,有些说不出来的样子。

母亲已无心针线上的事了,只是望着儿子当年被马蜂蜇得缩成一坨的那条浅浅的沟。

那是一条似乎让母亲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沟。土地承包权下到户后,那条沟被她承包,没出一季好庄稼,倒是隔三岔五就总是洪水泥石流成灾。于是,母亲想到了老熊沟、豹子沟、黄狼沟,哪一条沟都让她心生畏惧。最让她不解的还是野人沟,听老人们讲,野人提住人后会高兴而笑,笑得发抖,让人骨头生痛。再把自己笑死。笑死时,如逃不走,野人醒后,就会把人咬了。所以古人去野人沟都会将竹筒拿在手上,等野人笑死过去,便将手中竹筒扔掉逃生。

母亲突然觉得那些老板多像野人,他们总和你笑,当他们笑过以后,才会显出吃人的本性。

“你哪里听懂了妈的话。你这样下去,会阴沟里翻大船呀!”

其实,母亲这些日子全部心思都在儿子那里。不管她怎么想、无论她从哪方面哪个人那里想,都无法想明白,反倒越想越糊涂了。她不知道是她真的老糊涂了,还是现在的人聪明装糊涂,抑或是这样的世界让人变得糊涂了。她总认为儿子是最靠得住的人,也是对事理认得清辨得明的人,连他这样的人都出这样的事。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稍稍闭上眼,一群群马蜂轰鸣着向母亲袭来,声浪之大、威力之大,让她有些难以招架。她甚至连昏花的老眼都不敢睁了。

儿子是什么呢?是马蜂吗?母亲否定着摇摇头。

想起这些“马蜂”,想起吴家表妹,以及比吴家表妹出语更恶的人,母亲心里切切实实恨儿子了,恨得咬牙切齿。她在心里骂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瞎了眼的猪脑袋……骂着骂着,想到远天远地的儿子听不见,甚至连耳朵都不会烧一下、眼皮也不会跳一下,反倒把自己的心骂痛了。开始是隐隐的,渐渐开始剧痛,刀剜斧剁一样。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眼冒金星、泪中开花。那些金星成为流星雨,哗哗往下砸,那些泪花如竹花,簌簌往地上飞。止不住地咳,让她想起教授的话,她的肺已经严重纤维化了。现在她才理解纤维化和开花的竹子掉光了叶子一样。保姆给她端来一杯开水,让她赶快喝几口并用拳头在她背上轻轻捶着。终于好些了,她又坐直了,后悔这样的想法。儿子是自己心头的肉,哪有母亲责骂儿子的,变好变坏跟自己就没有关系吗?一个称职的母亲,一辈子都不应该放松对儿子的教育,无论他多么富有、当多大的官。

都怪自己这妈没当好!要是那个春上,把那些老板轰走,劈头盖脸严严肃肃给他上一堂家教课,要求他不准再和那些老板裹,不许再被那些老板牵了鼻子走,当头泼他一桶或一缸子冰水,让他清醒过来,也许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一个好母亲,就应该随时手里都握一把韧劲十足的树梢,儿子不听话时,狠狠地抽他几梢子。

她没有做到这一点,只能说她不是一个好妈妈。后悔自己见乱不治、见狼不打、见鬼不捉啊!

母亲这样一想,所有的祸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对儿子的恨又没那么深了,就又想起了儿子带给她的荣光。

那是几年前,儿子被选为党代表去北京开会,在团里给中央领导挂羌红。电视上播了出来,当天晚上吴家表妹就跑家里来,生拉活扯拉她去她家要给她敬杯酒。说这娃为寨子挣了大面子,让所有的人都沾了他的光。看她说话的神态,好像是她的儿子。送她出门时还嘻嘻笑着说:明天早上,你好好听听,连麻雀的叫声都唱歌一样,好听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个寨子都金光四射的,真仿佛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的样子,真如吴家表妹说的那样,连讨人嫌的麻雀都唱起了好听的歌。一个小小的代表,好像比外国总统还要光辉,把天都要撑破了。虽然她嘴上这样说,心里的味道的确比什么都安逸。毕竟全国十四亿人口才那么几千名,这是多少人产生一个呀,而且这其中一个就是她生的她养的。

这时,她又充满爱意地拿起刚扔到地上的鞋帮子,戴上老花放大镜,心心念念地走针过线了。

就一双鞋帮,从锁边到衔棉花再到滚鞋口,就足足花去了她六天的时间。保姆笑着说用金子敲打一双鞋帮也花不了这么长的时间。母亲没有回她的话,她在心里掂量过,只要儿子觉得巴适,能穿着老妈做的鞋走正路,是金子都买不到的。

从今天起,她要纳鞋底了。

母亲知道这道工序的艰难和力量。她先用顶针试了试,顶针用过几天后,技巧倒又回到手上了,只是中指的力量完全不能将针顶过鞋底。她试了好几次,手指都颤抖起来了,牙也咬得咕咕响,全身的劲都汇聚到手上,还是无济于事。这时,她才拿起锥子。

锥子是她自己磨的。小时候她给儿子讲铁棒磨成针的故事,现在轮到自己受用了。她先用粗磨石把锥子磨亮磨尖磨出纤细的身段,把所有的棱角都捣去,用手摸摸是否光滑,纤细得是否匀称。再用细磨石慢慢清理打磨,连续摸了几次试了几次,才用抽纸擦拭干净,严严实实包好,以防生锈。

她把锥子用力扎进鞋底,听得见扎进去的美妙声音,抽出锥子,把针穿过锥孔,开始抽线。她想听绳线穿过针孔那唰、唰、唰有节奏如流水跌宕的声音。由于锥孔大了些许,绳线穿过时几乎听不到摩擦的声音。绳线抽到头了,她将靠近绳线的部分缠在手掌上勒紧,绳线把掌骨快勒断了,她清楚地听见了骨头挤压后发出的声响。再锥下一锥子,针线都从孔里轻松滑过去了,绳线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她要的紧实度。母亲叹一口气,骂自己不中用了。她站起来,眼睛有些花,腿有些麻,全身都有些浆洗过一样。母亲慢慢去到屋里,找来儿子给她买回的皮护膝。崭新的护膝还一次都未用过,一股羊皮味道扑鼻而来。几年了,她一直没戴,不是她舍不得,而是她不喜欢那股膻味,今天这股膻味反倒让她心里受活,周身充满力量。

她把两只都戴上,将绳线勒在护膝上,一只手抓紧鞋底,一只手套牢绳线,膝盖曲着用力向前蹭,双手使劲往后拉。她听见绳线勒进皮护膝和鞋底时悦耳的声响。这下好了,和她要的紧扎程度完全一样。就这样,母亲重复着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力气,衲完两路后,鞋底的硬朗劲显出来了,凹凸之中泛出花的格调,她的眼睛很受活。

她觉得力不从心了,手和膝都被绳线勒麻木过后开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再衲下去,就会松垮下来。正在前掌上,是受力最集中的地方,马虎潦草不得,每一针都要做够手脚,紧扎到位。哪里缺少功夫,哪里就会先烂出来,整双鞋就报废了。

放下鞋底,不善动脑袋的母亲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做一双鞋和做一世人咋就完全一样呢?哪一个环节都重要,都不能应付。问题总出在轻视和不认真那些地方。它不是怪罪你、诅咒你,是报应、是还击!

儿子就是这样,是麻绳子没有摧紧,是针脚处漏了洞,这才通了风鼓了泡,乌七八糟的东西都从松了的那些地方漏了的那些地方进来了。最要命的是春风得意了,热得发烫了,自己都感觉不到了。母亲还是怪自己为啥当时没有把当头的那盆水给他倒下去,哪怕打几个摆子发几天烧也无大碍。

“这世上要有后悔药卖就好了。”

母亲把纳好的鞋底和缝好的鞋帮放在桌上,仔仔细细检查起来。她先把目光盯在鞋底上。刚衲完时,她就像一位艺术大师完成了一幅绝妙的艺术珍品,不敢相信八十多岁的自己居然还能完成这样一件精细唯美的事:那针脚,一行行、一针针,横着看,平平的像解放军排队,竖着瞧又像仪仗队穿花。左看右看,都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今天再看,咋就不一样了呢?七拱八翘的,行不平顺竖不笔直,狗啃过猫抓过似的。就怪自己心不静心不实,连给儿子做双鞋都毛毛糙糙的没有一个俊样。她气鼓鼓地把鞋底啪的一声甩在桌上,坐下来,想想是不是重新纳一双。

这时,一股冷风吹在她头上,她打一个寒噤。冷风让她想起儿子那里的冰雪,把她刚冒出的新鲜念头刮跑了。她在心里说:将就吧,好歹都是妈妈的心。

她的心安定下来。顺手拿起鞋帮认真端详。更不像话了,不要说锁边针脚乱、锁口松,关键是衔棉花的工序也粗针大线,连她这昏花的老眼都哄不过去,其他人的眼睛看见后会把那些眼睛也笑花的,儿子怎么穿得出去见人呢?母亲没有丝毫犹豫,她拿起剪刀把那些露出来的线头剪断,一截截抽去。

她对自己说:得平心静心,还得细细密密。什么事一浮躁就变节、一粗心就栽筋斗。她拿起针和线,心里说再试试吧。将线头在牙上咬咬用口水润润,用手轻轻捻出线尖,慢慢对准针眼。今天,母亲的手一点都不抖。线头离针孔很近了,她快速地一送,线头就准确地穿孔而过。

她把针扎进鞋帮,顶针顶上去,再抽出来,再扎下去、顶出来,一切都水到渠成,有如神助。在哪里下针似乎已与眼睛无关了,全都在心里。

线走了一圈后,她睁大眼睛使劲地看,看不见任何线走过的影子,她用手去细细地感觉,也感觉不到,小小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小窝儿,倒像儿子小时候脸蛋上的笑靥儿。这一个套着一个的笑靥儿,让母亲看见四岁的儿子。

母亲带着儿子去磨坊磨面,不长个子的儿子在前一歪一歪地走着,动作实在有些夸张,和摔跤手对攻时的舞蹈差不多,头低着,所有的高兴全在他的鞋子上。

那是母亲专心给儿子做的一双云云鞋,设计十分超脱,特别是鞋鼻子,像犀牛的角,鼻尖上有一朵花,鲜艳夺目,脚颈上的鞋带子是用五彩丝线编织的,既柔和又好看。帮子上绣了金凤和绿凰,走起路来,像凤凰飞飞停停,很有味道。穿上这新鞋,儿子十分得意,母亲也陶醉于自己的匠心独运。

母亲把玉米倒在石磨上,出去抽掉闸水板回到磨坊,哗哗的水流歌唱在石磨启动的嚯嚯声中。石磨渐渐快起来,玉米从磨唇中咂摸出来,散发出玉米淡淡的清香。

每次母亲磨面都会情不自禁地吟唱一些心仪的情歌,现在,她又准备吟唱了。

正欲开口,突然传来仿佛是儿子的呼唤声和哭叫声。在水声的围困中,听不真切,但声音带着恐怖和惊慌,她辨清是儿子的声音。母亲跑出去,看见儿子趴在堰塘的水车上,水车正不紧不慢地旋转着。母亲赶忙将闸水板插下去。失去动能的水车吱吱扭扭地停下来。母亲四下里看了一圈,一个人影都不见。她本是怕水的,特别是水过膝后心都会揪出血来。她知道堰塘的水有多深。她又求救似的搜寻了一回,喊了几声,连一只鸟都看不见。儿子趴在水车上一动不动,不停地叫着妈妈,救我,救我呀!

母亲战战兢兢下到水里,从堰塘出水口逆着水流向儿子靠近。

水流越来越急、越来越深。她扶着渠墙,攀着那些凸出的石头,用力地往前走。水已齐腰深了,她开始害怕,怕水将她淹没,那样,她就走不到儿子那里了。儿子依然僵硬地趴在水车的叶片上,伸出他渴求的手,须臾都不敢将目光离开母亲。

吃水线紧紧地咬住她,渐渐地往上行走。已经到了心脏的地方。母亲的心被揪得连气都出不来了。她咝咝吐着冷气,咬紧牙,一寸一寸往前挪。她觉得头发都快立起来了,每一个毛孔都张到最大,释放出不断膨胀的惧怕。她将惧怕用舌头和牙齿细细嚼烂给孩子送过去:

“儿子,不怕,妈妈来了。不怕,有妈妈在这里。”

突然,一个石头将她拌了一下。她在快倒下去时跌跌撞撞往前蹚了出去,顺了这个惯性,她就势往前一跃,抓住了水车。好在水车周边的水并不深,她站直身子,将青蛙一样趴在水车上的儿子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颈项上,双手抱住她的头,谨慎地沿着来时的水道返回。

好不容易啊,他俩才上到岸上。母亲将儿子放在地上,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地倒在地上,只有胸脯强烈地起伏,仿佛她是一台蒸汽机,不断地产生着气体。

儿子趴在母亲的肚子上,看着母亲湿漉漉的一身,看着她胸脯的圆润起伏,哇的一声惊叫起来。母亲一跟头翻起来抱着他,问他哪里痛。儿子指着自己的小脚板哭道:“妈妈,我的鞋鞋。”

流水将儿子漂亮的云云鞋冲走了,那是她多少的心血和奇思妙想啊。她知道云云鞋再也找不回来了,只好安慰儿子说:“明天,妈妈给你做一双更好看的云云鞋。”

兑现这句话,已是儿子考上大学以后了。

那天晚上,风吹得特别劲,天也特别黑。母亲和奶奶一前一后地去给他叫魂。

奶奶在前面喊:落在磨坊水塘里的娃娃回来喔!

母亲在后面接:回来啰!回来啰!

风把呼唤和应答顺着河谷吹去,不断翻卷出幽灵似的黑浆。

刚刚有些开怀的母亲又被这样的回忆淹没了。她唉唉叹叹地放下手上的活儿,自责和后悔起来。她怪罪自己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明明知道儿子在污水里、祸水里泡着、染着,她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为什么不像涉水去水车的水叶上救他那样把他扛出来呢?也许,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场景,只有母亲的呼唤可以穿过儿子心灵所有的迷茫,让儿子的眼睛重放光辉,让儿子的心里重回洁静。为什么她就没有去唤醒儿子呢?

母亲深深地自责,越想越糊涂。想着想着,母亲又有些心疼儿子了,她应该尽快把棉鞋做完带给他。

母亲把鞋帮放在鞋底上比画着,计算着要在鞋帮的哪个位置上锥第一针。她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看见一双鞋如乱石堆一样找不到头尾。她将鞋底往边上一推,生气地离开了。

寨子上的路灯点亮了,零零星星地在夜里打着瞌睡,给人睁只眼闭只眼的感觉。她将头举起,望向天空,一轮皎洁的月亮正囫囵囵地圆着,一丝丝云影都没有,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她的心里反倒完完全全空了,低了头躲回去了。

宋家表妹来看母亲,母亲将两片两夹的半成品放在她面前,心里恨气地说:你看看,都做成啥样了。鞋底不像鞋底、鞋帮不像鞋帮。我怕给儿子丢脸,正在想重新做哩。

宋家表妹把鞋底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说道,这么好的东西,你还不满意。你看看,你看看呀。她将鞋底放在母亲的眼前,指点说:你看,这横着的平平的,皮尺拉过一样,竖着的也竹竿一样直直的。掌上的紧实,腰上的松软,后跟的匀称,我是挑不出芝麻那么大的一点点毛病。放外面去,我敢保证,没有人相信八十多岁的老人还有这样的巧手、这样的平心静气。表妹放下鞋底,拿起鞋帮,更来劲了。

“这针脚,这细致,你那眼睛咋比十八岁的丫头子还明亮呢?还给儿子丢脸哩,我看儿子穿上这双鞋不炫耀、不夸他老妈神仙功夫才怪哩。”

母亲的心又被表妹这张漂嘴儿说活泛了,糊里糊涂的脑子被她这一夸,又成了清花亮色的一池碧水。

母亲感激地望着她,瘪着张欲言又止却又咂摸着什么好吃的东西的嘴。

表妹嘻嘻一笑,“我走了,这次是等不到了。”话音让她车过身去,衣摆扇出的风让母亲惬意。

“不再说说话?”

“不说了,你那心全在儿子那里,哪顾得上我呀!”

是啊,母亲的心全在儿子那里。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想儿子的好,想他的孝顺。他是给母亲电话打得最勤的,电话中说话最多的,家里的、村里的,甚至乡里的事都问。从鸡问到牛问到自留地,从葱葱蒜苗问到青菜萝卜。母亲就喜欢儿子这样渣渣草草地问,特别是家里的事,一根葱一苗蒜,那都是扯她心牵她肺的。每次,她都说得心里暖暖的。几个女儿反倒两句开头,三句就结束了,让心里刚泛出的青枝绿叶瞬间就霜打雪压了。一旦母亲生病,他就寸步不离,给母亲喂水喂药喂饭,给母亲捏脚捶腰揉肩,和医生一起研究病情、调整用药。只要儿子在,母亲就从来不担心病治不好。种地的那些年,儿子回来后,一刻也不闲下,总是和她一起把干粪粪水都背到地里去。家里的土地大都在半山坡上,就是整日劳动的母亲背一天的粪都难以承受,儿子却从不言苦,故意装作无事的样子。寨子里的人都羡慕母亲有个好儿子,都给儿子竖大拇指,好些人把他作为外出工作干部的榜样。

更让母亲想不到的是,儿子看见家里的柴快烧完了,他知道退耕还林、天然林保护以后,母亲没有地方去砍柴了,即使有地方,母亲那把年岁也砍不了柴了,他就把他二十多年前烧剩下的柴一筐一筐地装了,逢周末和假期,就装在自己的车上运回来。

第一次看儿子把车停在门口,他打开后备厢,抱起一个筐子,趔趔趄趄地往后面走去。问他是啥好东西,值得从几百公里以外搬回来。儿子说是青冈柴。母亲嗤之以鼻,几块柴,不要说青冈柴,就是金子柴也不必要。豆腐盘成肉价钱呀。儿子说几十年了,早已干透了心,好烧得很。母亲说再干再好烧也没有这个必要。

“以后就不要再拿了,几砣柴,值不得!”

“你烧后就晓得值不值了。”

母亲看着儿子一身灰不溜秋的样子,啼笑皆非。她早就想到买柴了,就没遇上中意的。要么是梢子柴,经不住烧,要么是马桑柴,不肯燃,一烧一个黑脑壳。再买不到柴,就只好把脚杆塞进灶门了。有几次,保姆对她说:干脆把死了的竹子砍了做引火柴,也还可以解无薪之急,母亲都没有答应。保姆把柴棚子里的渣渣草草快捡完了,嘴里不停地唠叨,一副愁苦的样子,母亲还真有了把那一笼开过花的竹子砍下应付几日的想法。话都到嘴边了,终于没说出来。

那可是家里的功臣啊!那些年,一家人的脚底就全凭它了,所有的鞋底都用笋壳叠成,虽穿不了多久,总还是可以对抗些日子的,比没有不是强多了吗?特别是打草鞋时,总得用竹麻编织脚掌和后跟,竹麻的牢实和柔软较之山核桃皮和鸡角皮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之外,家里的农具炊具大都凭了那笼竹子。大到背木叶子的大背篼,小到一支刷把,哪一样都离不得竹子。

现在,它开花了,把自己葬在自己的花里。六十年,它活了一个甲子,它只能活一个甲子,然后,以花的形式结束自己一生,以花的美丽来为自己送行。面对这样的场景,母亲不落忍了。她宁可看着它一竿竿地在日晒雨淋、霜打雪凌中自然地倒下,也不愿去动它一点点,更不要说用刀去把它砍了用斧头把它砸碎,然后在火中把它化为灰烬。

没想到儿子这么细心,解了这个急。保姆说她煮了几十年的饭,从未烧过这么好烧的柴,点蜡一样,而且耐烧,就连燃过的火仔都红得炭一样。

没过几天,儿子又搬柴回来了。母亲心疼儿子,开几百公里的车,路又不好走。就让儿子等保姆有空再去搬。儿子仍然一句话不说,默默地搬着柴筐。到他搬第六筐时,不知是儿子体力不支,还是他不小心,在台阶上摔倒了。一筐柴撒了一地,额头上碰了一个大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儿子用手捂着说擦了点皮。母亲说岂止擦了皮,血都从手指缝里流出来了。母亲抱怨道:“喊你不要搬,你犟,这下犟出祸事了。赶紧去医院!”

医生为儿子缝针时,母亲的心被穿刺着一阵疼过一阵,她的伤痛因对儿子的爱又把眼泪扯了出来,那些青冈柴立冲冲地存活在她心里,摇曳出浪漫的春光,播撒着无边的阴凉。

母亲再一次拿起鞋底和鞋帮,将针扎进去,底和帮连在一起了。当她抽出针线时,听见了流畅而韵味悠长的美妙声响。

母亲让保姆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她要赶一晚上夜工。

火燃得畅快狂欢,儿子搬回的青冈柴,没有一丝丝烟雾,丢进火塘,就哗哗哗扯出高高的火苗,黄亮亮的如旗帜般鲜亮。看见火苗,她心头温暖如春。

母亲将台灯搬到小桌上来,紧紧挨着她。白炽灯光柔和地照着。她把剩下的活儿拿起来,将针锥进鞋帮再扎进鞋底,抽针时不小心让针刺了一下,血珠滴落在白生生的鞋底上,圆溜溜的,好一会儿才渗进纳得结结实实的鞋底中。母亲叹着气责怪自己,将吮在嘴里的手指取出,血的味道漫过口腔,钻进鼻孔。鞋底上的血色虽不浓稠,圆圆的一点甚是扎眼。她盯着那污浊的小点,想象儿子看见后的样子,他会怎么想、怎么猜呢?要是猜准了妈妈为这双鞋流过血流过泪,他的心里一定会很难受的。他怎么可以把妈妈的血、妈妈的泪踩在脚下呢?母亲又徘徊在是不是重新做的矛盾中了。

火塘里的柴快燃尽了,却嚯嚯嚯不断发出让人高兴的声音。这是火在笑,它在告诉母亲,有客人要来。

她猜不准有什么样的客人要来。这些日子把她的判断标准完全搞乱了,就连一向很准的梦都乱成一锅粥。该来的盼来的好像没来几个,倒是那些平时照面都不打的来了不少。

一点血,一点母亲的血,一点母亲为儿子流的血有啥不好呢?以前宰猪时,不总是让儿子穿着新鞋子去踩洒在地上的猪血吗?被血浸染过的鞋子不易破损。于是,母亲拿过另一只鞋底,在对应的位置上滴下另一滴血,看着它慢慢向一片白色原野渗透,最后定格成一朵花。

母亲想趁着这股爽朗旷达的心情一鼓作气把剩下的活儿做完。她加紧了速度,凝心聚力,再有几针,就完工了。偏在这时,绳线乓的一声断了。母亲看着断了的线头,一副嘲弄的样子。母亲想起古话:麻索子从细处断。以前做鞋时,麻绳子断的时候多哩,稍不注意就断了。断了也就断了,从未往心里去过。自己纺的线,两股合一股搓成的绳,粗细不匀很正常。断了挽一个疙瘩也是经常的。这次不同,是用六根机器上纺的线合成的,没有粗细之分,又哪里来的细处呢?母亲捏住线头,仔细检查看问题出在哪里,终于发现断的地方的的确确被什么东西伤及过。就想儿子做人做官的事,没防住小和细,也没注意小人和细钱,他们从他的小处下手,细处着眼,集中在那些小和细上进攻,使细处断掉、小处垮掉,倒在自己的疏忽之中。“死鬼子呀,你怎么这么大意呢?妈妈真是要气死了!”

她将鞋子扔出去,像年轻时那样使起性子来。

她凝视着火塘里正在弱下去的火苗和一块块埋葬火仔的炭灰,可惜儿子的半筐子柴了。

母亲赌闷气,直接回卧室躺下了。

人老梦多啊,仿佛在死之前把所有走过的吃过的见过的穿过的说过的想过的做过的都要重新在梦里走一次,不走一次的也要装一次台、补一次妆。夜夜有梦,梦让母亲变得无所适从无法睡觉,怪梦噩梦荒诞梦罪恶梦都纠结着扑向她。

母亲不知道今晩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梦折磨她。

终于来了,但梦变脸了。

好大的雪,把世界都温柔地覆盖了。一切都消隐得彻彻底底。母亲在清凉中唏嘘着。突然,雪的帘幕徐徐向天边开启,儿子从洞开的雪帘中向她走来。那么酷寒的天,儿子在酷寒中干什么呀?他不冷吗?渐渐地,母亲看清楚了,儿子头上戴着一顶纯白的狐皮帽,狐毛深长浓密,颈上围着纯白的水獭围脖,身上穿着袍子,下身是绒裤子。脚下是什么?是天鹅绒的云云鞋,云云鞋的鼻子实在太夸张了,不是犀牛鼻,是天鹅曲颈向天的头。儿子向母亲走来。母亲定在原地,冰冻住了似的,一寸都挪不动。母亲心急地想向儿子跑去,儿子示意她不要动,走到面前对她说:妈妈,我一点都不冷。说完把后脚抬起来,母亲就看见了天鹅绒的鞋子中有火光一样的温暖散发出来。儿子转身不见了。

雪依然不减弱一丝一毫,风刮起来,鬼哭狼嚎般向母亲扑来。母亲被吹倒在地,雪瀑向她涌来,快要把她埋没了。

不知哪来的劲,母亲掀开沉重的冰山,坐了起来。她双手捂着自己濒临窒息的胸,出着粗气。好一阵,她才说:梦是反的,骗不了我,是反的!

天气应和着母亲的梦。透过窗子,她看见雪花绵绵密密地飘着,一丝一丝的寒意从窗棂的缝中偷偷地梭进来,让她有了猝然冷箭穿心的味道。她又想起了梦中儿子的样子。她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归一,赶去火塘做她的针线活。

母亲又怪罪起自己来了,不应该八十多岁了还像年轻时那样气盛,为儿子做一双鞋,也值得冲天拌地地生气吗?她心疼地捡起冷落在地的半成品,抖去上面的灰尘,轻轻抚着、叨念着。

她用锥子挑着断线处的线绳。她不想在那个地方打个死结。她要重新来一次。刚拆了几针的线头,母亲又停下了。她在心里算计着会多扎多少个眼子,这些眼子会让新鞋一开始就伤痕累累。于是,她将绳线拉直后认真地检查起来,确认完好无损后才在鞋底上绕着量着,计算着多长的线够用,剪下来。她将针从刚拆出线头的旧针眼中刺过去,拉紧,再从另一个旧针眼中锥回来,再拉实。再拆两针线头,把新绳线缝上去。得心应手,母亲感到了轻松中的惬意,为她的小小聪明,更为她的这份周密而彻底的心境开怀了。

漫天的大雪给她送来了三个客人。问她是儿子的母亲吗?她说是。三个人说他们是办案的,专门来找她证实一件事。

母亲刚刚好点的心情一下又阴沉了。证实一件什么事呢?儿子的案子还和她有关吗?

她拉沉着一张断崖参差的脸,斜眼也不搭理三个人。办案的,专办儿子案的。你们把我儿子弄进去还不甘心,远天远地地还找我这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作证。证实什么呢?多证实一件事,儿子就多一分罪,就多在里面坐几年。有本事你们把我也弄进去和儿子关在一起。

三个人看她那副不待见的样子,心里自是清楚。一个母亲遇上这种事都会这样。但这是他们的工作,是绕不过去的,所有的问题都完了,只待这个问题证实后,就可以结案了。

三个人都眼睁睁地盯着这位还在被痛苦煎熬着的母亲,看着已做完的那只鞋,一股暖意从鞋中氤氲起来。再看看母亲手上还未完工的一只,他们的心里什么都清楚了。他们为这样的母亲肃然起敬。八十多岁了,居然还一针一线、全心全意为犯罪的儿子缝制棉鞋。也许,这双鞋把母亲想对儿子说的话都说了。

“是给儿子做的吧?”一位女同志问她。

母亲斜睨她一眼。心里想你也是当妈妈的人吧。她仍然紧紧地瘪着她的嘴,嘴角被拉得更弯了,唇线刀子似的直直地拉下。

“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有这么好的手脚,这么深的爱,让我们这些女人都感到惭愧。”

母亲又睨视她一眼,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

“就要做完了。如果相信我们,我们可以带给你儿子。”

母亲再次斜睨这位女人,意味深长地把线拉出唰唰声。

她在心里想:这个主意很好,很中她的意。说不定其他的人还真送不进去哩。

这次,母亲侧过头去认认真真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感到母亲目光中的一丝暖意。

女人笑笑。母亲的笑意不知是否体现在了脸上她不知道。

又沉默了。

母亲起身去里屋对保姆说:做几个好吃的菜,我要招待他们。母亲心里踏实起来。她边走向他们边说:“三位有什么要我证实的,请说吧,我这老婆子只要知道的,半句都不隐瞒。”

那个女人站起来向她表示感谢,并扶母亲坐下。

“感谢老人家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其实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但必须要老人家说几句话。如有不当的地方,还请你原谅。”

“很小很小的事?”

“有人说有一年她来家里给你拜年,送了五千元钱。是不是?”

母亲倒吸一口冷气。她内心慌乱故作镇静,心里翻涌起一股股黑浪。她又看见那个坏女人的浪笑了。是啊,她生拉活扯地要往她衣包里装红封封,她坚决不收,她知道有钱人的钱是用不得的,那些钱都是长了牙生了锋的,会咬人的。那女人对她说:放心吧,我这钱把你毒不死。母亲听了这话更不敢要了。女人要离开时又拿出红包:“我在你老人家这里拿了腊肉、香肠、排骨、猪脚杆,还有这么多菜,这钱不是送你的,算我买你的东西了。”

母亲说:“自己喂的猪、自己种的菜,不用给钱。“

女人就把钱丢在桌上走了。

怎么这样的事也成问题了?这样的买卖那女人也交代?母亲觉得该为儿子担待,说:“这五千元和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我自作主张收的,罪有多大,都是我的。”

母亲一五一十地把经过给专案组的讲了。

他们把笔录念给母亲听,并让她按了手印。

母亲去收拾鞋子,想请他们带给儿子。女同志双手捧着那鞋,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暖的热气。当母亲将饭菜摆上桌子,请他们吃饭时,他们却都躲瘟疫似的往外走,女同志说:老人家,我们还有事,今天这饭就不吃了。

“儿子犯法归儿子,家里的肉菜都是自己的,来路很正,不会脏了你们。再说一顿便饭也不至于拉拢你们,让你们违法乱纪。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为儿子的事来的,不可能饿着肚子办案嘛。”

“老人家,你说的都是心里的大实话,我们真的还有事,老人家原谅。”

然后,女同志指着鞋子上的铜拉链说:老人家,鞋子我们是带不了了,你还得再辛苦些时候,这拉链必须换成松紧布,不然,谁都带不进去。

“有拉链的不行吗?”

“凡有拉链、有带子,甚至纽扣的都不行。”

说后,三个人挥手与她告别了。

母亲把鞋子捧在手上,凝视着金灿灿的铜拉链,刚刚开放的心情被拉链又给锁上了。一个拉链有那么危险吗?她坐下来,看着一桌子还散发热气的菜,一点食欲都没有。

母亲将盖过手印的指头放在嘴里吮着,一股咸津津的味道,说不出的恶心。她在心里盘算这个指印会给儿子增加多大的罪过。

为什么不坚持闭口不说呢?既然不知道后果,为什么要盖手指印呢?她将手指重重地敲打在桌上,报复它出风头了。还不解恨,又喂进嘴里,使劲咬。母亲不知道疼痛了。

一滴清清亮亮的眼泪滴落在手指上,成为纤毫毕现的镜子,母亲从中看见了自己手指上好看的纹理。整个纹理呈现出波纹样扩充。待手不再颤抖后,纹理定格成一台台旋转着向上升高的梯田。母亲仿佛看见儿子坐在地上,所有劳动的人都将他团团围住,看他用灵巧的手指拨动着算盘珠子,不大一会儿工夫,每个人的劳动量就计算出来了,工分也清清楚楚地记在了每个人的名下。

现在,要把拉链换成松紧布,和几十年前在荒山坡上开垦梯田完全一样。

母亲在拉链处比画着,掐指计算着,时不我待地找来剪刀,开始拆除拉链。拆完后,她把松紧布贴上去,像儿子记工分一样一笔一笔工工整整写上去。

做完这件事时,鸡已叫过三遍。她捶打自己的背、肩、腰,心里的闷气还未出尽,她需要透透气,需要凉飕飕的空气穿心过肺,把胸腔再淘洗一次。

母亲打开门,雪后放晴,清新而略带冰晶的空气微微地向她拂来,她深深地呼吸着,望着深邃的天空中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好大好圆的月亮呀,这轮圆满而肥胖的月亮让她心里升腾起浓烈而苦涩的思念。

现在,母亲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等儿媳妇回来。都快睡下了,夜风将吱嘎作响的声音送到她耳里。干涩的声音让她心里又燥热起来。她走出去,想看看是不是有竹子被风折断了。

的确有一竿竹子被风折断了,斜斜地倒在地上。月光将它的躯体定格成一个姑娘跳舞的样子,所有的头发都飞舞着,延伸出一道道闪电的光芒。

她坐下来,直接坐在干燥的地上。经年的竹叶化为温馨的床,枯瘦的屁股感觉不到一点大地的冷冽和僵硬,只听见地心深处汩汩向外涌流的美妙声响,径直涌向她的身上,穿过她的胸怀,上到她的头顶,将她的发梢轻轻地拂动,最后又和竹子相融于空中,流淌出更加动听的交响。

那笼生机盎然的竹子,在母亲眼前再生了。每一年,当它的笋儿子从地皮下探出尖尖的小脑袋时,总会顶破带着毛茸茸的小毡帽,一个、两个、三个,甚至几十个。当它们像孩子一样抽出纤细的条子后,紧紧裹住它们的笋壳才脱身而去,它们亭亭立于这个世界,笔直地在蓝天下宣示自己成人。几十年都这样,儿女从不离开母亲的怀抱,母亲从不让儿女走出自己的视线。祖祖辈辈紧紧抱成团,没有贪婪、没有贵贱、没有高矮,更没有为情所困、为钱所惑、为财所迷,一直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然而,自己却巴不得儿女都跃出农门,愿他们走得越远越好、日子过得越香越好……

想到这里,母亲用足力气,撑着腿站起来,好一阵才伸直了腰,举起头,望向一竿竿死也不倒下的竹子。她对自己说:“一定要等到儿子回来!”

回去的路上,几个台阶又让她的肺病剧烈发作,她咳得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越来越猛烈的咳嗽让她缩成一团。她的气接不上来了,断了,好一阵子才稍稍缓过一口气。她鼓起劲要站起来。由于用力过猛,她又咳了起来,声音干烈到几乎断裂,整个腹腔和心尖子都被扯出裂口似的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汗水在前胸和后背汇聚。她紧紧扶住岩壁,用力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块,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哪怕死,也要站着!”

她的咳声和低语似乎把这世界都吵醒了。不知站了多久,保姆来找她时,她仿佛已站成了一尊雕塑,她的手指深深地陷进石块中已渗出了血,另一只手支撑着倔强的身体。

保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母亲挽回家里,给她喝了水、喂了药,让她躺下时,母亲对保姆说:我不能倒下,我要等到儿子干干净净地回来。

这几天,她都在望眼欲穿地盼儿媳妇回来。说好的五天后,这都过了多少个五天了呀,怎么连个人影子都不见呢?还有孙儿、重孙儿,一个个连个面都不照。

天快黑时,儿媳妇回来了。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漫天的火把天烧成一块块肺的样子。儿媳妇看上去有些病态,人比以前瘦下去了不只两圈,连眼圈都青青的紫着。她知道那是眼泪作的孽,还有思念使的坏。她站在儿媳妇对面,几根干草似的白发凌乱地飘在脸上,刚张一下嘴,作孽的眼泪又下来了。母亲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什么话都不说。

晚上,是母亲和儿媳说话的时候。晚上说话不容易被打扰,幽暗中闪烁着温情的光亮。以前,母亲也会选择晚上和媳妇们说几句话。只说几句,但都是已经在母亲心里生长了很久很久的。

母亲说:“他那些事,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从来不给我说工作上的事。有时,听别人说他和老板如何如何,我让他注意,警惕那些只认钱的人。他还说我妇人之见。”

“现在看来,都是你没有把他看紧。”

“妈呀,不是我没有把他看紧,是他自己不把自己当人。天天和鬼在一起混的人,我连看都看不到,哪还看得紧呀。什么时候他变成了鬼,我根本不知道。”

“你还有理。”

“不是我有理,连你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哪还能和他讲理。”

母亲不说话了,她心里怪罪起儿媳妇,要是儿媳妇天天睁大眼睛把儿子死死看着,哪怕恶狠狠地骂着,儿子说不定就会本分得多、规矩得多。这时,母亲才觉得:一个有权人的身边多么需要一张刀子嘴经常唠叨和提醒。

古话说得好也说得不好:“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混事。”对于脂肪肝和被油包住心的男人,应该是家有恶妻,男儿不遭混事。当一个好的妻子已完全管不住丈夫的时候,丈夫就已在一丈之外了,就隐在见不得太阳的乌七八糟中了,脑子里就已经进水甚至被泥石流拥塞成一摊死猫烂耗子了。

这样看来,儿媳妇显然做得不好。或者根本就没有做。

“你去看过他吗?”

“不许看。按规定写过几封信。”

说着,儿媳妇取出男人写的信。

“他给你回过信吗?”

媳妇把信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信,把信纸一页页平铺着展开。她想着以前儿子写得一手好字。她在心里说字如其人啊。那时的字一笔一画都是正正经经的,不斜脚不歪头,不虚手不飞眼。眼前的字不如以前给她写的信那么正经八百了,写字时手有些抖,说明心不静。字的间架结构不匀称不协调了,说明心不诚情不纯了。有时,字的脚又伸得太长,说明步子踏虚了,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字的手又扬得太高了,说明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就连那些方框都方不起来,龇着牙咧着口,说明吃了不该吃的。她仔细地用心审查着每一个字,从中去窥探儿子的变化。她将信纸渐渐移动,到了远处,什么都看不清了,一饼粘。

“可以给我念念吗?”

媳妇并没有什么碍难,给母亲读了起来。

听着听着,母亲的气变得急切和粗壮起来,接着,她噎住似的饮泣,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这些话中,母亲听到了儿子忏悔的心跳,也听到了儿子悔过自新的勇气,所有的文字都和竹笼下新出土的笋儿子一样,充满了渴望推翻一切的磅礴力量。

媳妇一字不漏地继续念着,“天冷了,妈妈身体不好,每年冬天感冒不断。你去为她买两支丙种球蛋白,亲自送回去,陪她到医院注射了。尽管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总可以增加抵抗力。以前这都是我的分内事,是儿子的责任。现在请你帮我尽这份孝吧!不要忘了,要快,妈妈的身体拖不起!”

母亲突然孩子似的“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太阳出来了,那株金黄的银杏树被阳光瀑布似的拥抱,晨风带着清新的甘洌。

母亲从房间里取出棉鞋,爱不释手地边走边摸,嘴上嘟囔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话。

媳妇执意还要陪她几天,她坚决不同意。总说儿子的事比她重千倍万倍,耽误不得。媳妇犟不过她,只好顺了她的心意。

母亲将鞋子递给儿媳妇,说:“这是我花了几个月时间一手一脚、一针一线为他做的鞋,你带给他。鞋底我都用棒槌捶打过了,松松软软的。我知道他那脚的长短、肥瘦,不会硌脚,也不会夹脚。合脚的鞋穿上,走路才端正才有精神。”

媳妇双手捧住母亲递过来的鞋,说:“妈妈,他怎么消受得起你这么重的厚礼呀!”

母亲没有说话,满脸都洋溢着无比幸福的喜悦。她把鞋往媳妇怀里一送:“快走吧。到了后就马上给他送去。”

“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让他好好学习、好好改造。妈不怪他。妈等他回来!”

媳妇转过身,一路小跑着走了。母亲双手用力撑住门枋,目送她上车。她转过身来,远远望着母亲,使劲挥手:“妈妈,您多保重!”

母亲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将手轻轻从门枋上移开,平平伸出去,向下挥了挥。

母亲看着媳妇犹豫在那里不上车,这才站直了身板,用背死死靠住门枋,双手像乱风吹拂的竹梢,苍茫地飘在风中。

汽车绝尘而去,母亲的心空寂下来,咳嗽又开始作起孽来。气不断地往下行走,血却往上涌。一股滚烫而带着丝甜腥的液体冲口而出,喷溅在门枋上。母亲眼前一片漆黑。母亲没有倒下。在气喘吁吁中,母亲看见儿子回来了,穿着她做的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亲昵地向她飞奔过来。她张开双臂,和他拥抱在一起。旁边,秀绿可人的竹子簇拥着他们母子。

母亲轻声对儿子说:“你看,多好的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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