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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奶奶为什么能活到一百岁?不腐不臭的王阿婆被孝子贤孙们拿出去

人气:411 ℃/2024-11-24 04:06:12

手环是在王阿婆死后第三天戴上萃梅右腕的。原以为碎了祖传的和田玉镯以及取出节育环,身体就自由了,对于这圈新鲜的束缚,萃梅还需要时间适应,好在她有的是时间。

王阿婆死后的第四天是王阿婆的出殡日。四天前小保姆回来讨工钱,进门就见王阿婆身体拦腰折了一折,硬邦邦地耷住床沿,王阿婆就这样报废于人世了。邻居做证肯定王阿婆的死期不会超过三天,因为一点腐臭没有。也有质疑声说王阿婆这个年纪,一年不洗澡都没关系的,新陈代谢又弱又慢,发腐发臭也要慢慢来的。王阿婆的大儿子就以小保姆发现之日起算,拍板敲定了死期。于是距离小保姆撞见王阿婆遗容已经过去四天了,不腐不臭的王阿婆被孝子贤孙们拿出去,终于要入土为安了。本地风俗,“出殡”讳称“拿出去”,听上去从容家常,有老庄遗风,落到实处也是真从容真家常,除去王阿婆的大儿子抽了抽嘴角,谁都没有掉眼泪。

王阿婆晚年过得一点不平静,最开始捡烟屁股抽,后来买回整条红塔山一天一包地抽。王阿婆牙齿快掉光了,就靠两颗镶金门牙以及坚硬的牙床咀嚼,瘪嘴巴漏风,很难吐出完整的烟圈。王阿婆还想要更刺激,多次要求供销社进货的时候捎点毒品回来,一副要在有生之年五毒俱全的架势,活到这把年纪,要是没有味道,再往下也是白活,我不想白活,我想每天都有味。供销社售货员爱芬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和爱心地开导老人家,无非含饴弄孙天伦之乐一套,爱芬讲到后来也烦了,一咬牙,说,不想白活就去死啊。王阿婆说,你咒我死,你想贪我的金牙。爱芬说,谁稀罕你的烂牙,脏死了。王阿婆伸手一揿,像掰受潮的饼干一样,掰下金牙,放上柜台,说,买两克*********够了吧。爱芬彻底无语。王阿婆吸毒未遂,就有了念想,这念想比毒瘾还深入人心,虽然红塔山照抽且越抽越多,但也越抽越没味了,慢慢地竟自断了瘾,戒了烟。在只有春节才回来一趟的子孙后代们眼里,王阿婆依旧是那个烟酒不沾规行矩步的王阿婆,平平安安,老无可老。

萃梅就想等到了头七,人少一点,她要单独和王阿婆的大儿子讲一讲他老娘的荒唐晚景。萃梅已经太久没有说破一件事了,昨天、今天、明天都没大差别,不那么容易觉察到时间的流逝。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

头七当日,尽管老早醒了,萃梅还是赖了一会床,好像有一桌宴席等着她,她不到就不开席,于是晚到一分钟就多快活一分钟。日上中天了,王阿婆家大门紧锁,仍不见有人来,萃梅搬出竹椅,一篮毛豆剥光洗净,烧好中午饭了,还是没有人来。萃梅就着青椒炒毛豆吃完午饭,小保姆来了。

小保姆过去在王阿婆家受了气,就会偷跑到萃梅这边避风诉苦,嘴巴不停,手脚也不停,一边数落东家,一边就把萃梅的米淘了,一顿午饭就做好了。萃梅担心王阿婆有意见,多番劝阻,小保姆就几番眼泪汪汪表心迹,我愿意的,王阿婆巴不得我出来的,王阿婆看不到我还开心一点。雇小保姆是王阿婆大儿子的意思,每天上午过来烧饭做清洁。不巧,小保姆来的第二天,王阿婆就跌了一跤,断了锁骨,王阿婆就张口闭口叫小保姆“白无常”了。小保姆自怜道,我是两头不落好要受两头气,王阿婆到死都不喜欢我的,我也老早不想在王阿婆家做了,可协议签了三个月,两个月零二十天王阿婆就要赶我走,我是讲职业道德的,余下十天要打要骂我也要做完的,三个月做满找她儿子,真是一家人一路货色,翻脸不认最后这月不说,居然还把王阿婆摔骨折的账赖到我头上,一点道理不讲。讲回来,王阿婆也可怜,死了都没人知道,王阿婆讲得对的,我就是她儿子派来盯王阿婆死没死的白无常,今天好了,今天适合讨债。萃梅会心一笑。本地风俗,头七日家属忌动肝火,以免惊了亡灵回魂。小保姆居功自傲,说,要不是我回门讨债,王阿婆还要一个人死上好多天呢,讲起来真是晦气,除开最后一个月的工钱,照理还应该封我一只红包收惊的。

一老一少坐回门口守株待兔,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差不多了,时间就难捱了。空等到黄昏,就有了微词,自责看走眼,高估了王阿婆一家的孝心。失落的小保姆不讲职业道德,主动重提王阿婆的生前事,比萃梅预...

王阿婆生前最紧张的人是城北的老中医陈努明,前去寻医问药倒也不为头疼脑热什么的,主要是让自己美。以王阿婆的岁数,精神头足就是美了,隔三岔五带回一帖中药,清肠通便的、明目养发的、活血补阴的,王阿婆不遗余力把自己调理得精精神神是因为她在城北还有一个欢喜的人。食色性也,王阿婆有福就有福在,她欢喜的人厨艺也是真不错,供职于城北小学的食堂,每天要烧两顿大锅菜,代蒸六屉饭盒。传言许舒华的饭菜可口是因为偷用了*********,校方多次明察暗访都没找到证据,传言也就只是传言。王阿婆听信传言,上门讨要。许舒华说,罂粟没有,罂粟一样可口的饭菜有一份。从此王阿婆频频造访城北小学,更没小保姆什么事了。老人的放纵,徒有欲望和姗姗来迟的活力,王阿婆突然食欲大增,可是牙口脾胃跟不上,夜里牙疼胃痛,整宿打嗝。天一亮,找到陈努明,老中医将半个*********加水煎了给她喝下。王阿婆舔舔牙龈,胃里温暖,罂粟果然是好东西,只是疼与不疼,非黑即白,缺少回味。王阿婆了了一桩心愿,兴趣就全转到了许舒华身上。王阿婆感觉和许舒华在一起,浑身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有时候心尖一阵疼,有时又不疼,大多时候则是又疼又不疼,比服食罂粟还过瘾,这是一个有味又有回味的老男人……

小保姆过了嘴瘾,心情愉悦,萃梅落空的心因为新秘密也感觉充实满足。这就是秘密的好,这就是说破的快感。萃梅给小保姆一个红包,说,收收惊。小保姆不接。萃梅说,就当过去给我烧午饭的工资吧。

萃梅的晚饭是一锅煮得很稠的粥,搭配腐乳,或一块鳗鱼鲞、白银鱼、小目鱼之类的咸货腌制品。月华每次来总要教训两句,老人家更要吃清淡一点,当心中风。事实证明,女儿的每一次提醒都是徒劳,萃梅嘴上答应,其实阳奉阴违,只有咸货才能激活老钝的舌头了。赶在天黑前,萃梅喝完两碗粥,洗好碗碟锅筷,换上船鞋出门了。自从安了峰谷电表,晚上九点以前的用电就审慎起来,原本下午五点半的晚饭提前一小时,以便采天光看清楚碗碟好下筷,就像当年为了节省天光,全国上下采用“夏令时”,人为地将钟表统统拨快一小时。“夏令”的早晨五点实际上是正常的六点钟。时针分针秒针都在争分夺秒,催人上进,萃梅不吃这套,钟表走钟表的,她走她的,甘愿落于人后,落后一小时。外孙出生在半夜,医师填在出生证上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五分。逢人打听,萃梅不顾权威,报出另一个时辰,早上五点十五分,顺产的。结果就闹乌龙,大家都以为月华是生了两个,直夸萃梅做外婆的好福气。外孙长到三岁,“夏令时”废止,五点十五分就是五点十五分,萃梅怅然若失,仿佛那个官方记录“凌晨四点十五分”降生的外孙被抹杀了。萃梅翻出首饰存折交给月华预备作超生罚款,叮嘱女儿养好身体,备战第二胎。月华只有苦笑,且不说超生罚款数额不小,还会累及公家上班的丈夫丢掉铁饭碗。萃梅转寄希望于小女儿月英。月英惯会挑剔,挑挑拣拣把自己拣成了老姑娘,仓促中嫁了个光棍多年的个体户。一对老新郎和老新娘,但好歹都是头婚。老新娘生头胎时已是高龄产妇,萃梅精心备置的超生罚金还是没用上。还好月英争气,也是男胎,萃梅膝下有了一双相差十岁的外孙。

萃梅散步回来,离九点还有半小时。萃梅默坐在不开灯的老屋里,通体漆黑,只有那些十几、二十多年前的事亮着。几十年的老房子采光不佳,不见太阳不开灯,屋里就像积了一层灰蒙了一层垢,陈腐的空气里浮动着记忆的腐殖质,不可胜数的生命和事件的遗迹旧痕,空虚、无聊和怀旧的碎片。月华每次上门,首先一言不发收拾一通,该扔的扔,该砸的砸,动静不小。萃梅就逃到阁楼上,一样动静不小,一阵翻腾,怀抱一只土鸡或者土鸭稳稳当当攀下木梯,“满月酒的回礼,养很久了,就等你来带走……我一个人吃不了。”前半句是假话,月华一向不喜欢老人动作太大,什么岁数做什么事,该享晚年的时候还东奔西跑的简直不像话,萃梅自然也就不会道出买这只土鸡或者土鸭背后的艰辛:一个人坐车进山里养殖场,光是路上往返就花掉四个小时,幸好那天吃得少,晕起车来只有干呕;后面那半句才是真言,“我一个人吃不了”,年纪大了胃口益发差了,剩饭剩菜是常态,弄得整个屋子也酸酸馊馊的,当然这是月华讲的,萃梅纳闷怎么自己闻不到,但也不争不辩,为了和气开心。沉默是金,萃梅早年收藏的那些24K纯金,够她安身立命的。

往事暗下去,萃梅开口了。王阿婆今夜回魂,就在边上听着。你呀你,虽说你死了都没人知道,但用不着难过,到死你也是一只风流鬼,说回来这种好事还要等到你头七听你们家“白无常”嚼舌根才知道,你还是没把我当交心的朋友。差不多了,要好的几个朋友,你比我先一步都重逢会合了吧,你们在那头会开心一点吧,我还是和你讲讲这头的事情。上个月我七十大寿,本来想请你的,我嘴上说不要铺张大办,我的乖囡就真的只办了两桌,女儿女婿外孙还有几个远亲近亲挤挤凑凑就差不多了。他们都讲股票年终奖手机游戏什么的,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好不容易讲起一点从前的事,没有人听的。我就像庙里的活佛一样,和和气气供在上座,假装清心寡欲,假装对他们的谈话有兴趣。想起来,真要倒吸一口气,年轻的时候我想活到六十就高寿了,那时候的人都活不长的,最长寿的也不过六十八,想不到我会活过当年的寿星。当然,你赚头更大,活一天像一天,一点不委屈自家,想到就去做,没有比做自己更快活的了,死了也是快活鬼。

半开着的玻璃窗反射着远处某个照明物的光亮,夜风一吹,咣当磕了一下。萃梅起身关上窗插好销,送走了王阿婆。开灯的同时响起一阵敲门声,去上夜班的贵州女人友情提醒,晚上要下雨,阿婆门窗关关好。萃梅说,这么早上班啊。贵州女人说,十点半啦,十一点不到厂里要扣奖金的。萃梅看了眼挂钟,才九点一刻,完全乱套了。

贵州女人骑远了,王阿婆应该也走远了,萃梅又是一个人了。抬头即见七十大寿拍的全家福,悬在走不准的挂钟边上,挤挤挨挨,准点圆满。拍照前,大外孙森森看见酒楼门口的字幕牌:祝曾萃梅生日快乐,万事如意,席设三楼。森森好像重大发现一样地告诉小姨说,这个“曾萃梅”和外婆同一天生日啊。是啊,直呼其名“曾萃梅”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萃梅”和“曾萃梅”的时代一起落后,渐渐无人知晓,无用了。余下的,萃梅成了他们的“姆妈”“外婆”“阿婆”。萃梅挺乐意参加别人的葬礼,老人在老人们中间就显得没那么老。萃梅有时会觉得自己是黑无常,往阴间送了一批一批熟悉的、不熟悉的百罹亡人,勤勤恳恳乐此不疲。

“姆妈——”月华叫了几声,没人应,就把双排木门向里推开一道缝,站到门槛上,伸进左手在门后摸到一串挂锁小钥匙。月华开门进屋,挨个房间看过,一路叫“姆妈”。碗橱里,清清白白的几口碗几只盘,那些咸货腌制品都藏到房间里了,碗橱就给人一种白森森的杳无人烟的恐怖感。

月华明知徒劳,还是喊了几声“姆妈”,带哭腔,像前不久王阿婆出殡前的喊魂。及至萃梅好端端回家,月华先是一惊,好像真是被她喊回来的魂。萃梅解释,上供销社买盐,有人下棋就看了一会儿。月华撸上萃梅的衣袖,手环呢?萃梅回忆了一下,昨晚睡前摘下,早上起来忘记戴回去了。月华就催她找出来戴上。萃梅在床头桌的抽屉里,一堆五号电池、风油精、银耳勺、小手电、红包袋、保健品宣传资料、圆镜、绒线团、藿香正气水中,揪出了那只鲜黄色的手环。月华重申,手环保平安的,睡觉也不许摘下。萃梅说,现在的平安符都换成橡胶做的了吗?月华愠愠地说,反正为你好。萃梅无话可说,几十年的晨起步骤:刷牙、洗脸、梳头、挽髻、吃早饭,现在忽然增加一项“戴手环”,难免不适,难免出错。萃梅在强硬的女儿面前,更像是受罚挨训的小女儿,是女儿的女儿,越老越小。

月华把话题转到王阿婆身上,说,拿出去了?萃梅紧了紧手环,说,你送来这只平安符的隔天中午拿出去的,三代同堂,风光大葬了。这时座机响了,月华心里一松,只听萃梅在里屋“喂喂”老半天,挂掉,电话又响,“喂”“你讲啊”“你讲什么”“喂”。月华接过听筒,哧啦哧啦的电流声直刺耳膜。月华直接挂断,说,抽空去电信报停,改用手机好了。萃梅忍不住替老座机辩解,也就是有时候听不清楚。月华说,今天下午打了你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我才来的,换成手机找你也方便些。萃梅忙问什么事。月华盯着萃梅腕上的手环,停了一下,说,没事。萃梅就说,买手机又要花钱了,老人家用什么手机?萃梅对自己的期求总是迂回的,即便心里想的是“换就换吧”,真到了嘴边却要婉拒一番,做一做替对方着想的姿态,“手机一个月下来要多花好多钱。”月华不是不晓得母亲的机心,只是多数时候都不说破。前年本地电视台推出“数字电视换代升级”业务,月华认定母亲无法胜任机顶盒的操作,也为图省事,就没“升级”。那台21寸的老彩电就在数字电视革命中淘汰下来,只余五个频道,一个中央台,一个省卫视以及三个地方台。大年初二,森森来拜年,来来回回换着五个频道,萃梅坐在外孙边上,说,你讲好笑不好笑,外婆就五个台看看。不咸不淡的一句陈述,森森也没往心里去,放下遥控器,还是手机里的朋友圈有看头。只有月华清楚母亲心里有怨,更清楚识时务的母亲将继续故作满足地对着仅存的五个频道,看下去。

省卫视正在直播台风的最新走向。母女两个盯着屏幕上那团缓慢上移的白色涡旋,不时评论几句,谈话似乎进入了一个平和状态,因为事不关己,直到陈努明女儿的出现才打破了这点风眼里的平静。

老中医家的土狗产了一窝崽,萃梅当场认领了一只,因着当时还要上供销社买盐,就商定让陈努明女儿下午有空了送家里来。送来的这只显然不是上午相中的那一只,狗身上有多处可疑的脱毛,像中弹过的疮口。陈努明女儿坦诚相告,这就是害他们家老母狗意外怀孕的罪魁祸首,被老中医逮了关在柴房半个多月了。“我们要搬家了,本来预备搬家之前把母狗杀了吃肉的,没想到多出这些事来,新生的小狗粉扑扑,人见人爱,一个上午就领光了,供不应求,包括阿婆要的那一只,过后想起来,只有关柴房的这只野狗了,本来应该先问问阿婆的意思,但打你电话接通了一直没声,我只好亲自来问了,阿婆要是不愿意养,杀来吃肉好了,或者我带回去,没关系的。”萃梅连忙表态,愿意,我愿意。

在陈努明一家面前,月华不自觉就气短,矮一截。父亲是在陈努明家的配药房过世的,走的时候白白胖胖又湿答答皱巴巴,好像一块解冻中的五花肉。生前和五花肉打了半辈子交道,死了也像五花肉,或许这就是宿命。在肉联厂上班的父亲,春夏秋冬军大衣不离身,主要负责把货车上的生猪卸下,搬进屠宰车间变五花肉,再把一扇扇冻猪肉抬出冷冻车间,搬上货车,运向远方。尽管一下班就上公共浴室泡澡,父亲身上还是常年一股生猪的骚气和熟肉的腥气。同桌吃饭,月华月英都坐得远远的。随着父亲花在泡澡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十二岁的月华担负起大部分家务,烧好晚饭,还要去一趟浴室叫回父亲。再长大一点,月华就有点抵触浴室,傍晚的男浴室门口,那些泡得白里透红宛如死猪肉的老男人们,纷纷向她投以小剜刀般的目光,戳得青春期的肉体辣痛,一个孔一个孔地痛。

当父亲溺水浴室池子的意外发生,比悲伤先一步泛起的是一阵释然,从浴室转移到老中医家等救护车的过程中,月华是木然的,解脱后的虚空感笼住她,终于可以和那些老男人划清界限了。月华由衷而笑,被施救中的陈努明无意撞见,老中医眼珠瞪大,吓得不轻,手里的心跳脉搏也不正常了,一不留神,一家之主就从老中医手底逃脱,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开足马力也追不上了。入殓前,父亲腹积水严重,隆起的肚子衬得周围一圈的器官都奇小无比。月华替父盖棺,最后看了一眼,眼生极了,一具男不男女不女的雪白肉身,更像一口看不出性别的猪。大伯像填埋肉联厂的病死猪一样,处理了父亲。从此月华再没吃过猪肉,放过猪油的菜也一概不碰。

陈努明女儿一走,月华如同结束祷告,回到眼前的生活里。萃梅抱起狗安置在门洞,月华蹲下来揪母亲身上的狗毛,“自家门面搞搞清爽都谢天谢地了,还要去招惹这些别人不要的赔钱货。”萃梅摸摸狗头,水汪汪的狗眼里映出一张老皱的脸。月华继续发挥,陈家一向会做人,这种来路不明的野狗有啥好养的,更不要说吃了,好像给我们多大恩惠人情一样。萃梅很轻地讲了一句,他们一家还是好人的。月华说,好人,只管他们自家心安理得的好人,那时候要是他们少讲几句,索性一句话没有,爸评个工伤鉴定,至少不算白死,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月华对着狗脸看了几分钟,突然说,也不知道这狗多少岁了。萃梅抚摸狗背,温温热,像快要冷掉的热水袋,估计说,还很精壮,十岁吧。月华说,狗的十岁相当于人的六十岁。萃梅说,也比我年轻。比萃梅年轻的狗耷拉脑袋,在萃梅的抚摸中犹犹豫豫,被迫接受了这个陌生而灰暗的世界。狗鼻子挨着月华的膝盖磨蹭,发出嗷呜嗷呜的低吟,看上去很受用,一条公狗。月华脸一热,丑话说前面,野狗要是发情了,你怎么办?萃梅也脸热,假装满不在乎,转移话题,森森什么时候放假回来,我来裹粽子吃。月华最恼母亲这样,看似不争不辩照单全收,实际上当她的话是耳边风。月华感觉自己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

受台风影响,月华穿着短袖凉鞋等回家的公车时瑟瑟发抖。月华咬着牙细想,这趟回娘家来又没有好脸色好脾气,老娘心里一定也冷的吧。月华又想,假如父亲还在,情况肯定会好很多。月华身为长女,顺理成章接替父亲做了一家之主,一直做到出嫁,做到另一户人家里,婚后依旧不改年少当家的强硬脾性,夫妻间大小吵不断,吵不动了就冷战。月华回娘家来左右不过是想找个亲近的人说说体己话,可一跨进家门,举目是凋败的老屋、迟暮的老母,而且还将无可回避地凋败迟暮下去,月华心头的那点软弱就不敢示人了,月华只好没有好脸色好脾气了。气就气在她是她的母亲,不是电视里的任何一场灾祸,没法袖手旁观,每一趟回来都是一场没有台风眼的台风,暴雨倾盆,无人幸免。

月华一路忏悔,到家就上网订购了一只老人手机。快递送到,第一时间就去办了手机卡,叫上月英一道回娘家。月英抱怨说,难怪前天我打了两个电话,明明接通的,就是没人响,我还以为是妈闹脾气。月华说,闹什么脾气。月英说,妈有的时候会找我讲一讲你这个大女儿的厉害,我能说什么。说实话月华有点害怕独自面对母亲,这趟和月英一起,心里多少轻松一些。

母女三人在陈努明家门口先遇上了。陈家女儿女婿一件件地往金杯车里搬家当,陈努明是最后一件,自己爬进后排坐稳了。女儿女婿所在的社区卫生所是欢迎中医坐诊的,这样陈努明就不会不适应省城的晚年生活了。陈努明烧了所有病历档案,小镇人们的身体秘密随之灰飞烟灭。也许是水土问题,本地妇女易患小叶增生,陈努明那双老手几乎摸遍本地所有成年异性的乳房,经他抚摸揉搓过的病乳最终都不治而愈。每年秋冬两季,小叶增生的高发期,陈努明的手就不得闲,用手过度直接导致五指始终保持抓握之势,好像冻僵坏死一样。老中医的专业和敬业使他有口皆碑,金杯车里厚厚一摞锦旗浓缩了陈努明的半生荣耀,即使那些没被他望闻问切过的健全人,那些还没发育到能够患小叶增生的少女,也都赶来送行一代名医。一位还在哺乳期的面善女人,像摘吸盘一样把婴孩的小嘴轻巧地从自家奶头上摘下来,非要让陈努明最后抱一抱孩子。与陈努明同龄的萃梅站在送行队伍中,为自己的年老感到羞耻,许多人到死也未必能如此体面风光地拿出去……

送别德高望重如药师佛的老中医,如同承受一座丰碑倒塌的反冲,萃梅一路沉默着,和女儿们走回家。门洞里的狗仿佛也被压垮了,不吭一声。老人机的开机音很大声,三人没有心理准备,都吓一跳。月英输入自己和月华的手机号,想了想又加上森森的。然后准备用阿拉伯数字代替通讯录的姓名:月华是1,月英是2。萃梅没上过学,出乎意料的是,文盲萃梅一个不落地念对了所有名字:“应月华”“应月英”“森森”。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往后月华每次回娘家,都会带一些报纸杂志。

萃梅刚展示完奇迹,老人手机屏幕一黑,显示电量不足,提示音一样大得吓人。月华找出充电器插上,三个姓名又亮在屏幕上,一目了然,只有三个名字——说明书说明通讯录一共可以存储500位联系人。

贵州男人端了一碗饭过来串门,他和贵州女人上星期回了趟贵州幺铺县,把女儿也接过来了。萃梅偷瞥一眼月华,寒暄问怎么不见贵州女人。贵州男人挥舞那只拿筷子的手,在腹部比画了一道弧线,狡黠地笑笑。萃梅心领神会,跟着笑。贵州男人一走,萃梅就不笑了,说,穷成这样了还要生,越生越穷。

萃梅家附近差不多被外地人包围了,如今王阿婆的老屋也沦陷,沦为三个隔间,租给和本地人交流时讲一口普通话的外来务工者们。萃梅通过电视知道了“空巢老人”“空心村”这些概念,并自我评估,王阿婆是空巢老人,她不是;贵州的幺铺县是空心村,这里不是。只是越来越多的陌生口音陌生面孔,迫得她也成了自己故乡故土上的陌生人。月华经过外地人的门口一向目不斜视,从不搭讪,偏偏萃梅对他们满口褒奖,“人都很热情,在街上碰到会主动打招呼,阿婆阿婆的叫,上个月你搬新家,我在你家住了一个星期,都是贵州女人,就是刚才那个男的老婆帮我看家的,每晚抱一床被子过来睡我房间。”月华心中鄙夷,不清不楚的人也敢往家里放,况且破老屋有什么值得看守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月华和月英在县城安家多年,上个月拆迁安置房落成,月华终于结束了一年多的租房生活,搬进自家新房。萃梅在新房子的客房住了一个星期,也是本地风俗,家中长辈入住满七日,新居才算正式告成。当镇宅之宝的七天里,萃梅尽职尽责,基本足不出户,小区公园里的同龄老人都讲普通话,萃梅和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来啦”“好啊”“吃过啦”,仿佛置身异域外邦。这样的小区,单靠月华夫妻的收入断然是买不起的,还得感谢县政府旧城改造项目的实施,拆掉了原来灰扑扑的九十年代单位集资房。第一晚,夫妇俩躺在干净明亮的卧室,都有点恍然,仿佛新婚初夜。镇宅期满,月华也没挽留,萃梅就逃回了老屋。萃梅在老屋住过了七十大寿,随着年月积累,这样的生活格局益发稳固。月华自我安慰,她和月英都是在这里出生、出阁的,母亲住着没什么不好。月英出嫁时,森森已经小学二年级了,老屋里外竟也摆得下七八桌酒席,萃梅坐上座吃婚宴蛋糕,吃相不雅,噘着嘴吮吸奶油,不时发出噗噗噗的声响,很难和她的年纪联想到一起。那是一种充满肉欲的,不由自主的享受。三杯敬酒下肚,萃梅就要回敬亲家,“亲家公潇洒的啊。”月华月英尴尬赔笑。从小在吝于表露情感的家庭中长大,鲜有在私人生活里成为主角的机会,一家三口都欠缺一种轻盈的处事能力,缺乏幽默感,总透露出一种悲剧性的庄严,只有沉重只好尴尬。

父亲走后,姐妹两个不止一次讨论过,结论是,快五十的人再嫁,挑选余地不大。月英更决绝,找个不相干的糟老头回来分家产啊?一年又一年,萃梅从不提起,月华月英也就得过且过。回避不代表不存在,相反悉数转化成一个个心结,成为母女之间谈话的暗礁,需要打起精神戒备着,绕过去,莫谈家事,只讲旁人——陈努明在省城没有执照被剥夺了行医资格;今年最大的一次台风终于过去了,14人死亡8人失踪;又或是“天气热吃不完的饭菜就倒掉喂狗”这一类硬邦邦的直言相告——再难交心了。

远亲不如近邻,还好还有这些外地人,月华面上冷冷的,心里是感激的。可惜他们像候鸟,流动性大,鸟来鸟往就良莠不齐。萃梅用新手机打的第一个电话就是向月华告状,抱怨新来的这批外地人只会直勾勾地盯人看,从来不叫“阿婆”,而且爱喝酒,一喝酒就扯嗓门,三天两头嚷着要吃狗肉下酒,这让她感到不安。

萃梅挂了电话,换上一身簇新的竹布月白上衣,到贵州人家吃生日酒。贵州女人挺着大肚以茶代酒敬大家,边上站着前不久刚从贵州接到此地的小寿星,小脸蛋雪雪白,两只眼睛看地上。酒酣耳热,话多起来,议论焦点集中在贵州女人的肚子上,“不管生男生女,小妹妹都要做老大了难怪不开心的”;“那一肚子装的都是钞票啊,现在超生一个,罚款至少十万块起”;“罚什么罚,做老大的其实是‘黑户’,在老家也没怎么上学,来到这里整天都待在制门厂车间……”散席,依本地风俗照例有一只老母鸡作回礼,萃梅抓着鸡想,这家人入乡随俗表面功夫做足,看来是要在此落脚生根了。

萃梅一个人吃不完一只鸡,留着让月华下回来的时候带走。老母鸡瘟在笼子里,死期不明,惶惶不可终日。上营业厅缴过一次手机话费后,萃梅也惶惶不安起来。本来一切正常,窗口小姐笑容甜美,边核对身份证边喃喃自语,“曾萃梅,手机号码1533690……”忽然,笑容枯萎,窗口小姐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萃梅跟着心里一紧,“阿婆,你上月套餐里的500分钟通话时间,只用了20分钟,好浪费啊。”萃梅虽然不明白,但本能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阿婆这个月要注意,别浪费啦,我跟我男朋友包了一千分钟的通话包,还不够用呢。”萃梅听懂了,这有点类似峰谷电表,晚饭结束到夜里九点这段时间的用电比九点以后的金贵,这期间尽可能不用电的萃梅常常无所适从,就像凭空多出来这段时间。现在她又多出了五百分钟,前者她可以出门逛马路,在供销社看棋看电视,一个人不开灯干坐在屋里也能打发过去,后者就只能找两个女儿下手了。

“姆妈,上午不是讲过啦,我再跟你说一遍,森森要到国庆放假才回得来,是啊,坐火车要二十多个钟头呢,好了,就先这样。”

“那些人不叫‘阿婆’就不叫嘛,本来就来路不明,不打交道少点牵扯更好,你自己留点心,平平安安的……”

“他们吃他们的狗肉,你养你的狗,两码事,你自己不要瞎想瞎讲。”

“电视里讲的总归特别一点,要不然谁看啊?你又不是领低保的孤寡户,不要瞎想瞎讲。”

“喂,还有什么事?”

手机越来越像一枚******,月华的语气渐变,好像走针倒计时,萃梅隔着电话察言观色,总能在******引爆的前一秒,月华发作前,准确无误地挂断电话,再打给月英。月华吃不消三天两头的骚扰,向萃梅挑明,“以后没什么要紧事不要再打来!”萃梅清楚自己又做了一件错事,耷下脸吐吐舌头,反正女儿也看不见。至于森森,秉着学业为重的观念,萃梅轻易不去打扰,所以严格说来,她的通讯录里只有两个女儿。

有了手机,挂钟就停用了,也是月华的意思,嫌老钟走不准耽误事,“难怪你刚打完电话,过一下子又打过来。”老母鸡白天从鸡笼里放出来,咕咕隆隆啄着拆下的老钟钟面,一圈一圈,地老天荒的样子。萃梅默坐静看,也是一只停摆的老钟,回忆断断续续走着。这么多年真是毫无长进,朋友屈指可数,还是年轻时结识的那几个,和她一起活到了这把年纪,真的都是老朋友了;同女儿们的感情一直不浓不淡,“来啦——”每次见面,语调里确认多于欢迎,常常还要因为手机通话之类的龃龉,双方要生一生闷气。萃梅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笼中鸡,简单的人际关系恰恰编织出密不透风的网笼,死命罩住她,有限的挣扎和无度的内耗,伤人伤己。

大腿根忽然震动,紧跟着是刺耳的“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萃梅挣脱层层口袋、绒布袋,哆哆嗦嗦掏出手机,喂——

“您好,欢迎致电永乐保健公司”,萃梅听着一声声糯糯的“您好”,倒不晓得如何是好了。电话那头始终保持着让萃梅尴尬的礼貌客套,半分钟后转到人工,萃梅松一口气,原来方才是电子人声,难怪那么假。人工客服的普通话不算标准,声母的n和l不分,萃梅窃笑着,不再尴尬,耐心听接线小姐讲了十来分钟。最后对方稍稍提高音量问萃梅,您看,是先买一个疗程呢还是……萃梅掐了电话,握着温温热的手机,暗下去的屏幕反照出一张老脸,顷刻间浮上脸颊的迷惘很快又将皱褶抚平,手机里有了第四个联系人。

只有和“第四个联系人”联系时才没有心理负担,不用提心吊胆字斟句酌,想听就听着,随时插话,听够讲够就收手挂断。几天下来,萃梅通过口音判断出接线小姐共有五个。这天中午照常打过去,接听的正是一开始的那位,一上来就开骂,“脑不死的东西,不买产品里就死远点。”萃梅一惊,面色煞白,再一想双方互相看不见,就大声回击,“你才脑不死,‘脑’和‘老’都分不清楚的便宜货,还有脸接电话,不要脸!对,你不要‘碾’,你最不要‘碾’!”萃梅专注骂战,完全没察觉女儿和外孙站在门口,还在全情投入地“操”那个n、l不分的接线小姐的“妈”。

月华干咳一声,萃梅顿时瘪了。月华清空通话记录,说,现在诈骗电话多得吓死人,陌生号码接都不要接。萃梅连连点头。森森发现了萃梅枕边的旧报纸,外婆怎么还在看去年的新闻呀?萃梅说,外婆看得慢,慢慢看。森森说,照这个速度,你要到明年才知道关之琳离婚啦。萃梅眉头一蹙,谁离婚啦?森森云淡风轻地回答,我女神,关之琳。萃梅就问关之琳是谁。森森笑而不答。萃梅也就笑笑,年轻人的世界哪还有她置喙的余地,就连月华这一辈都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只有回忆是安全的。

最近,萃梅老是取下七十大寿拍的全家福,背面的汉字烂熟胸中:“胡登国”“胡轩森”“应月华”“应月英”……萃梅对号入座,逐一识记,终于在应月华、应月英面前一鸣惊人:“不用存1、2、3,这些字我都认识的”。睡前不忘翻一翻月华带来的报纸,只看大标题,辅以新闻配图半看半猜,都是失掉了时效性的旧闻,权当故事读:哪里发生森林大火了,哪个国家又登上月球啦。月亮上还挺热闹,萃梅嘀咕着翻到下一个版面,抚平,看个热闹。

月华打算重修父亲的老坟,专程来问问母亲的意思。这一向月华都睡不深,常常乱梦到天亮,父亲满脸油光频频托梦向女儿诉苦,大夏天的,冷啊,躺棺材里,屁股和后背都要冻坏了。月华刚要进入正题,狗突然骚动起来,对着门洞外另一只外形相似的同类狂吠。两狗相争,自然热闹,家狗越战越勇,半个身子死死攀住对方,尾巴猛烈摇晃。三人都无意调停这场战事,津津有味地近距离观战,越看越不对,外来狗几乎放弃了抵抗,家狗几乎整个霸占了它,战旗一样的尾巴却偃下来,牢牢夹紧。三人坐在它们边上,仿佛处在它们命运的边缘,它们如此毫无戒备地暴露自己,使三代人颇为尴尬。

萃梅大喝一声,受降的母狗一惊,慌忙立起来,连累家狗也被拖着踉踉跄跄,越慌越乱,难舍难分。一公一母两条尾巴像是先天地连在一起,好一对连体狗,心连心,跑远了。月华灰着脸也准备走了,刚刚目睹完一对狗的交配,实在不宜对一个寡妇提起有关她亡夫的话题。

夜里狗回来了,后面跟了母狗,低眉顺眼,嫁狗随狗,都脏兮兮的,一时难分公母。萃梅蹲在门洞边一番研究,把手环套到了公狗脖子上,有了这个“项圈”,就能很快分出家狗野狗,区别对待了。忙完这一切,萃梅难得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只不请自来的母狗怀了一肚子野种,肚子像氢气球一样越来越大,与此同时肚皮就像气球的乳胶,越胀越薄越透亮,能看见里头装的白森森湿漉漉的小脑袋。在肚皮像气球一样胀破前,公社大队的广播响了:人类在生育上完全无政府主义是不行的,也要有计划生育,为革命实行节育……随即惊醒过来,天还没亮,萃梅怅怅地遥想起洞房夜:没有花烛,新郎新娘坐在帐中,新郎讲了一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结婚就是请客吃饭”……那时候多么开心,尽管总是要饿肚皮,也是那时候饿怕了,饿得印象深,以至于新郎一门心思进了肉联厂后拼命解馋过嘴瘾,把自己吃成了一块稀里糊涂的五花肉,七肥三瘦,泡死在洗澡水里。要知道,新郎进肉联厂之前可是身家清白的“节育模范”“结扎英雄”,他们是镇上第一个拿到《二女户结扎光荣证》的模范家庭……

往事不堪回首是因为往事太多不堪,大腿根的震动仿佛一个及时预警,刹住了不堪的回忆之旅。月华难得主动来电,“你今天上哪去啦?怎么跑这么远?”萃梅说,我就在家里,就在镇里,哪里有很远的地方。月华急了,去没去你自己最清楚,我再讲一遍,这个岁数了就安分一点,不要到处乱跑,万一出个什么事体。萃梅一声不吭,纳闷女儿是从何处知道了她之前晕车四小时进山买土鸡的“劣迹”,暗下决心,以后要更加小心了,饥馑年代偷藏粮食的那种审慎,和平年代区分峰谷电的那种精心,她都依然需要。

两只狗又在外头野了一天才回来。公狗吠叫的音调发生了细微变化,变成了对自己叫声的模仿。和狗一起回来的还有小保姆,上身酒红色灯芯绒衬衫,下身黑裤黑鞋,小保姆一改往日灰头土脸的苦命相,好像一道晚霞照亮了萃梅的愁容。小保姆指着公狗,说,阿婆好潮啊,给狗狗戴手环。说着抬起右臂,露出腕上的一圈紫色手环。萃梅说,紫色好看,我年纪大了,鲜黄色太亮,戴不出手了,还不让我摘下来,所以我就偷偷摘下来。小保姆说,我这个是朋友送的,戴在手上,每天走了多少步多少公里,手环都有记录。萃梅说,如果一天都放抽屉里呢。小保姆说,那就一步也没有,死了一样。萃梅豁然开朗,像死了一样地懂了,相反如果在狗身上套一天,是不是就活过来啦?回光返照一样地活过来。好一道先进的平安符。

小保姆说,我现在不做保姆了。萃梅说,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有好事了。小保姆说,不做保姆也没有很开心,天天闷家里,今天出来快步走散散心,路过就弯进来看看阿婆。难得家里来女儿之外的客人,萃梅顾不上峰谷电差价,开了灯,开了电视。小保姆按了一遍遥控器,五个频道,四个都在新闻联播,剩下一个本地信息台,专播招工启事、租赁信息、长途车车次什么的。今天的征婚启事好像特别多,两人干坐着,一条条听过去,不带照片的男女信息,男的无非是“成熟稳重事业有成”,女的不离“贤惠能干温柔大方”,两人都很怀疑这样千篇一律的履历能成就多少姻缘,美满的又能有多少。小保姆忍不住八卦了一下萃梅,“阿婆当年是怎么认识阿公的啊?”萃梅说,就是一起劳动,流血流汗什么丑样都见过了,还顺眼,就认识了。小保姆说,马克思讲劳动是人类的本质活动,我最近在学校里听来的。

空洞的征婚启事过后,画风突变,一张黑白照占去半个屏幕。县公安局搞逃犯清理,发布了“清网”行动二号通缉令,一桩桩悬案,一个个要犯,在逃时间有长有短,犯罪情节轻重不一,涉嫌赌博案、诈骗案、寻衅滋事案、故意伤害案、爆炸案、故意杀人案,对举报有功者的奖励也从100元到5000元不等,比征婚启事有意思多了。

掌握了手环奥秘,萃梅俨然一位反侦察意识强大的老犯人。假如手环上午在狗身上,下午放在抽屉里,那么月华中午就会打电话来警告,这样一来,就像是萃梅听了女儿的话,老老实实在家反省了一下午;假如整个白天都不戴手环,有意吓一吓女儿,直到暮色四合,萃梅戴上手环,在屋里来回走一走,月华就会心平气和地在电话里叫她一声“姆妈”,你是不是睡了一天啊?好的好的,多睡好的。

小镇一觉醒来就出了大新闻。谁也想不到年年小升初成绩排第一的城北小学会出杀人犯。据说警察收到线索突袭城北小学食堂的时候,许舒华正在烧全校的中午饭,米刚下锅,卷心菜和红菜头在沥干。许舒华表现出一名资深逃犯应有的冷静,政府等一下好吧,我先烧完这一锅,要不然饭要烧糊,锅要烧穿的。大队长回答说,熄火吧,今天没人吃饭了,学校放假一天,集中到大会堂听侦破通气会,现成的法制教育。萃梅记得森森小时候不肯写作业,月华就会搬出“徐顺华”来吓唬他,那时候徐顺华年富力强刚做下命案,满街都是他的通缉令,家喻户晓,人人闻风丧胆。从“徐顺华”到“许舒华”又回到“徐顺华”的徐顺华,已经老成了一个体面的老头,登上大会堂讲台,平静接受曾经爱戴敬重过他的师生们的唾弃。

徐顺华被压着头,从萃梅身边经过,押进警车里。与此同时手机震动,来电显示陌生号码,萃梅吸取教训,不接。陌生号码很固执,连打了五遍才作罢。萃梅在大会堂门口的拱柱上看到了一份和当年差不多的通缉令,照片上的通缉犯那么年轻,就像死了一样的年轻,难怪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婺公缉〔2015〕29号犯罪嫌疑人:徐顺华,男,1964年6月5日出生,身份证号码:330723640605301,婺城泉溪镇下宅口村。1996年,犯罪嫌疑人因涉嫌故意杀人案被婺城公安局上网追逃。对发现线索的举报人,缉捕有功的单位或个人,将给予人民币5000元的奖励。联系人:李警官(8762270110)

小保姆姗姗来迟,脸色和新贴的通缉令一样白,结束啦?萃梅点一下头。小保姆说,我是不敢来。萃梅说,政府在,怕什么。小保姆突然问萃梅想不想要五千块钱。萃梅说,干什么。小保姆把她拉到拱柱后面,不放心,又绕到花坛边,两棵桂花树的阴面。小保姆说,电话是我打的。萃梅掏出手机递给小保姆,说,你把号码存一下通讯录吧,不要输你的名字,输个数字“1”好了,以后你再打来,我看到“1”就知道是你了,我女儿不让我接不认识的号码,刚才不好意思啊。小保姆没有接手机,说,阿婆不用存我的手机号了,我很快要换号了。小保姆压低嗓音,长话短说,阿婆想要五千块钱吧?举报徐顺华的电话是我打的。萃梅一惊,小保姆继续说,王阿婆过世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他给我钱让我当他女儿,陪陪他,还说等他死了,银行卡存折统统留给我,我想了想就答应了,比起做保姆我情愿做人家女儿的。他虽然改了名字,但生日没变,6月5号嘛,他当大生日来过,其他每个月的5号就当小生日,所以一年他要过12次生日,好像他的一年抵得上人家的十二年,有意思吧,每次过生日他都要重复好几遍他的生日,讲完一遍就问我记清楚了没有,因为他的生日就是密码,196465。问多了我也烦,我就发脾气讲,记住了记住了,你死了也忘不了了,他就开心了。那天在阿婆家看电视,看到“徐顺华”的出生年月,身份证号,我就留神了,我对这组数字太敏感了,再看照片,虽然和现在千差万别,仔细看还是像的,而且他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横向的刀疤,讲准确一点是小腹还要再下面的地方。小保姆讲到这里,脸红了。萃梅说,厨师一般也就是手上有刀伤,那种地方砍一刀稀奇的。小保姆脸上的红晕散开了,说,做女儿的就问了一句,干爹就说是年轻时候不懂事留下的。做女儿的其实也苦命,说是做女儿,和做保姆比起来,不过是换个名头,比保姆还不如,大夏天屁股上的痔疮痒起来,脱光衣服裤子让女儿扇扇子吹气,现在想起来还腻心。萃梅说,所以女儿大义灭亲。小保姆说,举报违法犯罪是公民的权利义务,学校每周的广播大会都要讲一遍,阿婆,我要坐晚上的汽车去杭州了,五千块举报奖金不要白不要,阿婆可以到公安局领,反正我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没讲自家名字,只说了是和徐顺华关系不一般的人,公安局要是问起来,阿婆可以讲一讲徐顺华的刀疤和屁股上的痔疮,我敢保证除了你和我,没别人知道了。萃梅说,五千块钱不少了,你自家怎么不要。小保姆说,父女一场,我定规不是一个好女儿了,干爹知道定规要难过的,再说我有存折银行卡了,马克思讲劳动者为了维持生活所必需付出的那一部分劳动叫必要劳动,这是我应得的,我知足了。

萃梅回家发现鸡笼空了,里外找遍,没有一根鸡毛,两只狗都在门洞里睡大觉。萃梅杵在家门口冲外地人租的房子开骂,“偷鸡摸狗的外来鬼不得好死哇!”几名外地小伙闻声走出来,朝萃梅这边看了看,睡眼惺忪满脸困惑,然后挑衅地笑笑。萃梅不久前在月华和森森面前咒骂接线小姐,“操你妈的老逼”,已然晚节不保,这会儿干脆破罐破摔,凶相毕露,一点也不害怕再被撞见。萃梅一边骂一边想起自己老年之前的中年,那段新寡的日子,本本分分,生怕落人口实,唯一一点非分之想就是希望自己患上小叶增生,好从陈努明那里领受一点全镇唯一公开合法的爱抚,可惜她一直无病无痛,健健康康活过了七十大寿。中年的萃梅有自己的心思,不求德高望重,但也不能落下为老不尊的话柄,即使在后辈那里人微言轻也没有关系,就这样进入了一段至少看上去平心静气的“老年”。

萃梅骂够了刚收场,月华挂着两个大眼袋,头发油腻地杀到。萃梅猜想八成又是夫妻吵架,回娘家来撒气了。月华气鼓鼓地质问,早上打了五个电话,为什么不接。萃梅理直气壮,陌生电话一律不接。堵得月华满脸通红。萃梅出了气,就发善心给女儿台阶下,问月华是不是遇到难处了,“钞票我有的。”

丈夫半夜胃出血,连夜送医院,月华请假陪护,等情况稳定了就想到娘家的老母鸡,之前萃梅多次电话催促让月华来取走,月华就想让萃梅送医院来煲鸡汤,不巧手机落家里了,就用医院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前后打了五遍。小卖部老板不耐烦了,“打这么多遍死人都打通了。”医院里的人见惯了生死,都没什么避忌的。月华憋着火,坐305路车赶来,那会萃梅正在去大会堂的路上,遇见小保姆将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在此之前月华气汹汹地抓上鸡,搭上305路车就回医院了。

晚些时候,萃梅见到了女婿,拉着白惨惨的一张脸,却温柔多了。医师讲,全因应酬无度,今后改一改饮食习惯慢慢调理就不会有大问题。月英也来了,月华乐意多一个人分担她的惊恐,又向妹妹详细讲了一遍,“起夜的时候一脚踩下去,软塌塌的,一个大活人躺地上,当场魂吓掉一半,我跪下来掐了半天人中,一点反应没有。”月华在描述中自觉带上了一点哭腔,“我慌死了,还以为……我还以为就挺不过来了……想想以后,真不晓得怎么过下去……”月英口快,安慰说,你看妈,还不是照样过过来了。萃梅岔开说,要不要我再去买只老母鸡来。劫后余生的月华恢复正常语调,“医师讲现在饮食以清淡为主,我从妈那里回来就被医师叫到办公室训话了,那只老母鸡现在还在门诊室。”萃梅感慨,这只鸡真是好命长寿,又逃过了一劫。

萃梅在医院门口坐305路末班车回家。出了城区,开上城郊公路,路两旁黑漆漆的,间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萃梅心里有数,月华逃过了这一劫,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了,至少不用像从前那样巴巴地熬夜守门等着丈夫归家了。五十岁对于女人真是一道坎,五十岁的年纪坐公车,有人给让座了,也有的时候还不够格,不论坐或站,都有点心虚,怕自己被让座让老了,怕自己劳碌半生还换不来一席之地歇口气,再站下去,静脉曲张腰椎突出就要加重了……对过的车辆驶近了,没有变换近光灯,刺目的远光直捣公车车厢,刺得眼泪都出来了。萃梅抹抹眼角,还好女儿比她运气,省得她去当小女儿口中“照样过过来了”的模范寡妇。

萃梅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酸酸馊馊味,停了一会辨出是人发酵以后的气味,来自她的身体。萃梅像被一束追光钉死在了舞台上,抬头看看房梁上悬下的灯泡,忽然觉得这个时间开灯有点早,灯光怪刺眼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真正落泪是在四天后的傍晚,两只狗迟迟未归,萃梅走街串巷“汪汪汪”地唤,唤到天黑,嗓子干了,眼睛湿了,偷鸡摸狗的外来鬼不得好死!狗的失踪又殃及萃梅当了一回冤大头,月华的来电使她意识到一并失踪的还有狗脖子上的手环。月华开门见山问她是不是又忘记戴手环了,是不是三天没戴了,“万一哪天你死了我们都不知道!”萃梅打了一个哈欠,接近于肉欲快感的哈欠引起下颚一阵痛苦的收缩,同时带出一股眼泪,“你放心,我现在有手机了,我死之前一定会打电话通知你的。”

公判大会向全镇宣布了徐顺华的死期。大会堂前面的空地上还有其他几名犯人,排成一排,徐顺华最老,资历最深,焦点所在。这天阳光明媚,他们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主席台上,仿佛游走在琴键上一般,到处是调试喇叭的沙沙声和闪烁的光亮,好像一个灿烂又虚情假意的春天。人群中有人散布小道消息,听说徐顺华搞姘头,最后反被姘头举报了,婊子无情啊。另一个人说,婊子无情但有义啊,为民除害,而且做好事不留名,没去领举报奖金。萃梅被流言包裹着,清醒地微微笑,可以预见的是,台上的徐顺华不论多么衰朽,站在主席台前的两条腿不管晃得多么厉害,他都将永远活在小镇人们的记忆里,口口相传。徐顺华是全场唯一一个身价5000元的通缉犯,和德高望重的老中医一样,通缉犯也是越老越值钱,延宕多年的大快人心是真开心。

月华找到萃梅的时候,徐顺华的判决书刚好念完。月华也不禁感慨,“我以为他早死了呢。”萃梅说,马上就死了。月华说,一条腿都踏进棺材里了还搞姘头,真是找死,幸亏他没有子女,要不然也要跟着害臊死。月华边说边挽萃梅的衣袖,给她戴上一只崭新的银色手环,“睡觉也不许摘下来,人在手环在。”萃梅顿感腕部一沉,好像一副锃亮的手铐,于是理解了王阿婆对小保姆的憎恶。萃梅告诉月华,我快要有五千块钱了,到时候你帮我存卡里。月华不解,萃梅凑近,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耳语,还双保险地拢起右手罩住月华的耳朵,“徐顺华小腹下面有一道横的刀疤的,年轻时候打群架给人砍的,还有他屁股上有很多痔疮,天一热奇痒难忍,就要人扇扇子吹吹风,扇子还不能是塑料扇,只有蒲扇扇出来的风才解毒,有意思吧。别以为杀人犯多威风,一到夏天就成了阉鸡哼哼唧唧,一到晚上就变瘟鸡。”

月华嘴巴张着,露出一条荒凉的舌头。小时候过年,没有萃梅许可,月华断不敢去碰饭桌上的猪头肉、鸡蛋、香肠,父亲为了巴结她,偷夹一扇猪耳朵给她,月华偷瞄母亲,又敬又怕,趁其不注意才敢偷偷咬上一口,又不能大声咀嚼,结果囫囵生吞,呛出眼泪来……审判通过两只喇叭热热闹闹持续着,月华瞄到母亲脸上浮现出痛苦也或许是快乐被压抑的表情,脸部的张力逐步凝聚,模糊的笑容已成形。月华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害臊死,而是又敬又怕,就要呛出眼泪来了。

萃梅赶在天黑前回家吃了晚饭,换上一身只在七十大寿穿过一次的唐装,一点也不嫌颜色鲜亮穿不出去了。调整袖口,摸到崭新的银色手环,萃梅摘了,随手搁饭桌上。夜幕降临,大会堂对面的超市门口摆了一台液晶电视放DVD,武打片、枪战片还有鬼片,时不时来一阵爆破或是一阵尖叫。萃梅和那些干了一天活的外地人不计前嫌地挤在一起,不求甚解地看个热闹。外地人也都挂着夜色一样温柔的微笑,觉得这个本地老太太有大将之风,不嫌弃他们腌臜,满身汗酸味。放映进行到晚上十点,超市打烊,正好回家大大方方用谷电。

空鸡笼里的异响把刚刚看完一部恐怖片的萃梅吓了一大跳,萃梅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起往生咒,生怕是那只屡次逃过劫数的老母鸡心有不甘,还魂来。其实只是一只小老鼠,不知怎么钻进鸡笼,出不来了。萃梅想起床底下闲置着一只小铁笼,森森小时候关过小白兔的。那只兔子,仿佛是为了让人类看清自身而被创造出来的小动物,在森森的童年占有很重的分量,纤小的心脏有节奏地跳着,毫无条理的举止,非理性的忧愁,在森森的好奇心上呈现出生命的诸多可能。未来正在打开,新奇的经历、体验与发现都在向森森招手,这个小生灵渐渐成为森森生命中的一部分,等到死去时,森森命里也相应地死去了小小的一部分。

萃梅把火钳伸进鸡笼钳出老鼠,转移进小铁笼,合上一侧的活动闸门,封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萃梅双手握住摇泵手柄一上一下上上下下,地下水不紧不慢流出来,寒气逼人。笼中鼠在源源不绝的浇灌下,无路可逃,叫声锐响。萃梅中场休息,水池里的水刚过笼子三分之二,小老鼠紧紧攀住铁笼露出水面的部分,大口喘息。萃梅再接再厉,地下水终于注满水池,笼子沉到水底,小老鼠迅速游了几个来回,急不可耐地想要退化成一尾鱼。

萃梅甩开最高级哺乳动物的两条胳膊,迈开最高级哺乳动物的两条腿,回到灰扑扑的卧房,她像一个小偷一样拿起自己的枕头,枕头下压着一个绒布包,除了一张银行卡,里面还有24K的一对金耳环、一根金项链、一条金如意,以及一只和田玉镯的残片,这一切原本都打算传给森森做超生罚款的,现在用不上了,电视上讲国家已经全面放开二胎了……贵州女人真运气,又让她逃过了一劫……

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了,月亮挂在天边,牙白色的一弯。萃梅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梦,起床打水洗脸,昨夜处决掉的老鼠还在水池里。溺毙的鼠尸翻上来,煞风景!手机屏幕准确显示了这个倒人胃口的时刻:11月01日06:02。毫无悬念,新的一个月,手机里又将有完完整整的五百分钟等待她去充分使用,费尽心思地杀时间。萃梅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再等一分钟,一分钟后,她就用火钳连笼带鼠一并捞起,丢到那些外地人住的房子后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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