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需要去更温暖的地方过冬吗？在安达卢西亚做一场梦
在上一篇《如何治愈拖延症》的推文里。我曾提到在“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的“最难的几天”是在西班牙旅行时度过。当时365天的项目才进行不到一个月，和工作室的小伙伴以及几个好朋友结伴游西班牙。十多天的自驾旅行，开头的几天是在安达卢西亚，每日一城。基本上日出时从一个城市出发，日落时到另一个城市住下，沿途玩耍。夜深人静，旅伴们入睡了，就开看布努埃尔。现在想起来是一段艰辛而神奇的日子，就像做梦一样。
有一些读者很好奇，我这段时光的幕后。今天根据那几天的日记，给大家整理出来一篇游记。所记都是走马观花，最大的用处可能是介绍一下这条路线，供大家参考。（想要深度理解西班牙，请读林达所著的《西班牙旅行笔记》）
我和工作室小伙伴们是16年12月30号从上海飞往巴塞罗那，下飞机就提上预订好的车。9个人两辆车，一路向南。这次行程一共15天，是围绕西班牙东部设计的环形路线。我们31号在瓦伦西亚吃了最著名的海鲜饭之后跨年。17年的第一天就进入了安达卢西亚。
西班牙的世界文化遗产有45处，在欧洲仅次于意大利，可看之处太多。说到西班牙的冬季气候，南北有别，在北部和我们江南一带近似不太好过，但越往南则日光越充沛、气温越高。所以，除了最后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停留之外，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在安达卢西亚。
冬天说到底是淡季，食宿价廉物美，加上身体温暖。从我自己的体会来说，是享受阳光和美食最好的好时间。
安达卢西亚地界
安达卢西亚，格拉纳达
安达卢西亚是西班牙的自治区名。我到达安达卢西亚那天，正好看布努埃尔和达利合作的《一条安达鲁狗》。“安达鲁”就是指安达卢西亚。
想起来，我第一次知道“安达卢西亚”这块地方，正是这部电影史上著名的短片呢，但是其实这部影片里既未出现安达卢西亚这个地方，也未出现狗。据让·维果说片名来自西班牙的一句俗语：“安达卢西亚的狗在叫，是谁一命呜呼？”
这一切都让这块土地在我心中有种神秘的悲凉。
书上讲这个大区的名字来源于西亚和北非的摩尔人统治此地700年，曾命名这里为安达卢斯。这里曾经是欧洲的阿拉伯，虽然最终被基督教国家全部收复，但伊斯兰的痕迹保留很深。从古老的街巷到新建的酒店里都随处可见伊斯兰花纹的装饰。甚至在高速公路旁的路牌也会出现阿拉伯文。
我们抵达安达卢西亚的第一站是格拉纳达，这里是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最后一座王都。这里最有名的两大景点，都是穆斯林摩尔人留下来的。穆斯林国王的阿尔罕布拉宫（必须提前预订），以及犹太人聚居的阿尔拜辛区。
这里的文化风貌并不像欧洲，有奇特的异国风情，无论你来自东方还是西方。
很奇怪的是，我搜索自己的电影记忆和旅行攻略都没有查到，有任何知名的电影在这座美丽的城市拍摄，只有大卫·里恩的《日瓦戈医生》的开场，日瓦戈母亲葬礼的拍摄地在附近的山区摄制。
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因为西班牙物价便宜，大量的史诗片和西部片都在西班牙拍摄，最著名的莫过于莱昂内的《镖客三部曲》了。
阿尔罕布拉宫内一角
海明威、威尔斯和龙达
从阿尔罕布拉宫眼花缭乱的伊斯兰花纹中走出来，在午后从格拉纳达开往白色山城龙达。到达山城龙达时，依稀觉得这里就是“想象中的西班牙城镇”。
所谓的想象中，其实也就是来自文学与电影的经验。但具体要问我哪一部电影，我可能也答不上来。文学的话多半是来自海明威的小说。他在这里写就了《丧钟为谁而鸣》。
新桥是这里最重要的观景点。两端都是悬崖峭壁，这里能清晰地看见城市坐落在山上、犹如空中，而同时又能望见山下的乡村，田野、炊烟、有人正在耕种忙碌。景象十分壮观。
而在《丧钟为谁耳鸣》中，本地居民在这里愤怒而残忍地将法西斯主义者抛下悬崖。这为我们眼前美好的风景，在心里染上一些血色。这也让我们驱逐了风景纯粹的浪漫，而染上来自历史的真实。
龙达必看之景，是这里有西班牙最古老的斗牛场。我们熟悉的红布和斗篷的斗牛文化，就是龙达斗牛士弗朗西斯科·罗梅罗引入的。这位斗牛士的名字也成了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的主人公。在斗牛场旁边的小道上就浇铸着这里最伟大的斗牛士头像和姓名。
而在斗牛场旁竖立的两座铜碑，却是两个美国人。
一位是海明威，他热爱龙达，很多次到这里旅行，在作品里反复地写到这儿，让世人知道这座山城。另一位是奥逊·威尔斯，他年轻时来这里做一名斗牛士，后来大概觉得不太成功，再回去拍电影。
威尔斯对龙达的热爱甚至超过海明威，他死后要求移葬在这里。在铜碑上他的头像下刻着他的话：一个人并非来自于他出生的地方，而是来自于他葬身的地方。
在遗迹和海水面前看见永恒的时间
从山上的龙达前往海边的加的斯，途中我们一行人经过了直布罗陀海峡旁的一个小地方，叫做Baelo Claudia的海边遗迹。
天气好的话，这里也可以清晰地看见非洲的山。
这片遗迹来自公元前2世纪，也就是2000年前，是安达卢西亚乃至伊比利亚半岛保持最为完整的古罗马遗迹。通过残余的地基、断墙、独立的石柱，考古学家们辨认出这里曾经有剧场、有浴室、有神庙、甚至有商店……
我们在这里看到什么？鲜花在草丛里绽放，苔藓在砖石上死去而变成橙黄。看见时间带来的永恒与短暂。站在这里同样可以理解威尔斯所说的话：一个人并非来自于他出生的地方，而是来自于他葬身的地方。
好在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感知带来了深刻的记忆，使生存有所意义。通过自己对周遭的观察，通过那些艺术家们创造出静止或活动的影像，使我们得以体验存在。就像约翰·伯格说的“对某个时刻的体验越深，这一体验的积聚就越密。这就是这一时刻会逗留更久的原因。”
Baelo Claudia
我在写以上这段日记之前，去了加的斯古城最顶端的灯塔。这个地方深入大海。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轮弧月在湛蓝色的黑空中，也发不出光。一条长长、长长的石道连接陆地与灯塔。越往前走，越能感觉到正走向海湾深处，两侧海浪不断拍打。如果不留神甚至会被越过提防的浪头击中身体。毫无危险，但也有种要被大海吞没的感觉。
就这样在黑暗中，在灯塔规律的灯光里，产生一种自我既飘渺又确定的体验。就像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伟大而汹涌的影像所带给我们的感受一样。感到某种生命的孤独与骄傲。
漆黑一片拍不下任何事物
只能用谷歌地图截当时的位置
欧洲最早的城市
安达卢西亚其实有许多迷人之地，既有山城，亦有许多海滨小城。比如毕加索的故乡马拉加，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在那里执导了一部口碑不错的爱情片《夏季雨》，因为马拉加也是班德拉斯的故乡，在影片中他还原了上世纪70年代的景象。我们因为时间缘故，没有造访这座小城，而是直奔更古老的加的斯。
在冬天到加的斯真是让人感到幸福。可以穿着短袖在街上晃膀子。
加的斯可以说是欧洲最早的城市了。公元前1100年左右腓尼基人就在这里聚居了。公元前6世纪，迦太基占领加的斯，汉尼拔以此地作为基地征服伊比利亚南部。随着历史的进程，加的斯经历了迦太基人、罗马人、摩尔人的统治，之后在地理大发现时期大显身手，西班牙宝藏舰队将这里作为母港，哥伦布两次从加的斯出发远航。
清晨在加的斯海边和老城随意走走真是件惬意的事，这里洋溢着海洋城市的开放与欢快气氛。而城墙之外的新城，被修建得横平竖直，建筑的外观色调素雅，视觉上非常平和。
古城不断留下一些流行电影的片段。比如布鲁斯南的007《择日而死》使得加的斯变成了“哈瓦那”。而汤姆·克鲁斯的《危情间谍》都将现代气息注入到这里，克鲁斯和卡梅隆·迪亚斯在奔牛节上的骑着摩托飞速前行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
加的斯三面环海，海湾包围着古城，成为一种开放和冒险的象征。如果你是自己开车进和出这座城市，感受到这里与大陆的连接构成，就能完全理解有时地理决定了一座城市的命运和性格。
加的斯粉色黄昏
白色山镇
在西班牙到处都是白色山镇。以至于到了第四五天，有位同行的小伙伴抱怨说，又看白房子啊。在小地方跑了几天，都有点遥想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繁华了。但是在西班牙怎么也请去看一座白色山镇。
看完电影，我们从加的斯出发前往安达卢西亚的首府塞维利亚。途中去了一座名为Arcos de la Frontera 的小镇。在安达卢西亚有许多这样Frontera，都是建筑在山崖的白色小镇。
走在白色的窄巷之间，站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或者站在高处眺望西班牙田园风景，我们互相都说，“和那些西班牙电影里的一样”。可是具体哪部，又一个都说不出来。
在Arcos，和其它天主教气氛浓厚的城镇一样，教堂的钟声随时会敲响。布努埃尔的自传里，提到自己的故乡阿拉贡的卡兰达，说那里的教堂的钟声响个不停：警钟、丧钟、婴儿出生的钟声、弥撒时的钟声、念经文时的钟声。
尽管卡兰达在此地以北800公里处，风土已经完全不同。但是在白色的街巷和广场上，仍然想起了青年布努埃尔的一个故事。
布努埃尔大概十七岁的时候泡了个城里姑娘。姑娘的父亲听说他是富二代，命他赶紧定亲。布努埃尔说暑假的时候回到乡下就跟父母提。夏天到了，布努埃尔冒充自己的朋友给女孩的父亲写信，用沉痛万分的口吻说，“布努埃尔先生很不幸忽染绝症不久前去世了”。第二年春天，那个女孩的父亲在街头撞见了活着的布努埃尔，暴怒之下满街追打他。
哈哈，也许这很西班牙人，也很布努埃尔吧。
Frontera的小巷（可行车）
情欲和血性之美的弗拉明戈
安达卢西亚人早餐是九点开始，我们到了首府塞维利亚之后，十点钟出门转悠，仍是清晨的感觉。晚上一些餐馆则要8点半开门，然后吃喝到半夜。在这座城市的中心暴走了一整天，去了几个排名前列的大景点。对这座城市最典型的印象来自西班牙广场。
在西班牙所有的城市、乃至欧洲的诸多城市都有一座“西班牙广场”（比如《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赫本吃冰激凌的地方）。无疑塞维利亚的这座是所有“西班牙广场”中最豪华巨大的。在广场上走一圈，就能感受到一种浓郁的暴发户城市美学。他们将各种花纹瓷砖大量而重复地贴在任何可以装饰的地方，让我这个没有密集恐惧症的人都感到头晕目眩。
在《星际大战前传》中，这个广场变成了西斯帝国，安纳金·天行者在这里走过。
塞维利亚是一座在大航海时代，从新大陆的垄断贸易中获得大量财富的城市。经济繁荣、东方风情、阶层复杂使得塞维利亚成了诸多歌剧的故事背景地，最著名的是《唐璜》、《费加罗的婚礼》、《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卡门》。
现在，这里成为《权力的游戏》最热门的拍摄地。塞维利亚王宫成了剧中的多恩的流水花园，这里有着天生的异域风情，既古典又奇妙。而弥林的竞技场，则在塞维利亚不远的奥苏纳斗牛场，这是丹妮莉丝·坦格利安骑龙而去的地方。
但是，如果这里不是有品尝不完的塔帕斯（小碟菜），以及在欣赏了一场弗拉明戈表演，塞维利亚对于我而言只有大而无当的建筑和粗俗的异域风情。
塞维利亚街头
啊，夜晚的弗拉明戈表演，真让人热血沸腾。沿着古老的石板路走回旅店，脚步根本无法平静。它足以让人真正爱上塞尔维亚。
弗拉明戈不仅是一种歌、舞、吉他的艺术，而且也是一种塞尔维亚人的生活方式。慷慨、奔放、激烈，充满血性。现在的弗拉明戈多少成了游客面前的表演，据说如果观众是本地人，跟着击掌、跟着呼喊“欧嘞”，将更能融入气氛，与舞者即兴互动。看弗拉明戈你想象一下，就明白卡门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这座城市。
弗拉明戈（我所看的流派）所代表的血性，意味着浓烈的情欲和暴力之美。血性到末了，倘若升华，就是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悲悚。
当天深夜回到旅店重温布努埃尔的《纳萨林》。对剧中主人公、牧师纳萨林的话有了新的感受。“夜晚带着昨天的悲伤，和新的一天的希望与快乐，就像死亡一样。快乐是因为它解除了生活的束缚。而悲伤是因为我们爱自己的肉体。”
最热闹的节
一月六号是天主教的三王节。在西班牙，这个节日甚至比圣诞还要热闹。我们四号傍晚来到塞维利亚时，老城的中心几乎都被封起来，禁止车辆进入，街上到处都是欢乐的人们。这个节日又名主显节，来源于东方三王（三博士）看到伯利恒方向上空升起一颗大星，于是跟着光芒来到了耶稣基督降生的地方，他们给圣婴带来了丰厚礼物。
天主教氛围浓厚的国家，从十二月八号的圣母无染原罪日开始，就有了过节的气氛，到圣诞、元旦、再到三王节，确实很像我们中国人过年之后的元宵节。
在节日期间，无论是塞维利亚还是科尔多瓦或者其它西班牙城市，公共场所和信教的家庭，都会摆置耶稣降生在马槽中的模型，许多人家阳台上挂着流泪的圣母或圣婴的画像。
大概是因为三王朝拜圣婴的缘故，现在实际上成了西班牙的儿童节。
塞维利亚街头
到五号下午，塞维利亚全城的彩车游行就开始了。我们按照事先公布的路线和时刻表，和全城的大人孩子一样守在路边。孩子们人手一只口袋，准备彩车上的人往下抛洒糖果。
这是一年当中，整座城市最热闹欢乐的一天。我们也小有收获，抢到了半袋糖果。然后带着糖果告别塞维利亚。
两三天后，我在马德里的公寓里看布努埃尔的最后一部电影《欲望的隐晦目的》，让我重回了塞维利亚。出乎意料的是，电影里的塞维利亚、和我亲眼见到的塞维利亚完全不同，布努埃尔先生的塞维利亚要可爱很多，是座安静又美丽的古城样子。尤其是夜色中的青石小街，没有任何人打扰，变得如此迷人。
甚至电影中的弗拉明戈表演更为柔美，有着布努埃尔式的色情。
科尔多瓦，告别
科尔多瓦（Córdoba）很小。住的地方一般不会远。
我们那天起了个早，从旅馆沿着瓜达尔基维尔河畔走几分钟就到了科尔多瓦主教座堂，顺便可以在朝霞中欣赏古罗马时代留下的一座16孔巨石大桥。在《权力的游戏》里，剧组将其转变为剧中的瓦兰提斯长桥。这里就成了热闹的留影地。
大教堂真是规模宏大，原先是伊斯兰统治伊比利亚半岛时遗留下来的清真寺，从这里能看出科尔多瓦曾作为哈里发首都时的富足繁华。在13世纪基督教收复失地之后改为天主教堂，16世纪修建为文艺复兴式的圣殿。
由于大教堂在清晨8点半可以免费参观一小时。于是游人纷纷早起前来蹭看，尊奉科尔多瓦的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卡的名言“机会总是眷顾那些做好准备的人”。
天光还未亮透，在这座迷宫般的建筑内部，人们沉默地穿过红白相间的无数圆拱，很像梦游。
看完大教堂，我们驶离了科尔多瓦，前往马德里。在途中遇到一场迷雾，可能是气温陡降的缘故。穿越迷雾，就告别了安达卢西亚。就像一场梦。
告诉你，冬天的安达卢西亚是一个做梦的好地方。
我记得先哲塞内卡的金句：“真理不会使你富有，但真理会让你自由”。在路上我想起布努埃尔的电影，也许这句话在他这里会变成：“梦不会使你富有，但梦会让你自由。”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4-6周
在西班牙自驾旅行的东环线
更多旅行类文章请参见：文章目录-旅行随笔
本文部分文字节选自『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的『第五周：布努埃尔，西班牙或别处』
具体文章可参见：
1月2日（周一）一条叫安达鲁的狗，1929
1月3日（周二）无粮的土地，1933
1月4日（周三）被遗忘的人们，1950
1月5日（周四）那萨林，1959
1月6日（周五）维莉蒂安娜，1961
1月7日（周六）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