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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君再相逢 吴君,你好大圣

人气:397 ℃/2024-05-25 08:07:52

刘谷雨结束了打工生涯,从深圳返乡。当年的留守儿童刘小海又踏上了母亲打工的那片土地,成了工厂里的产品检测主管。为了缓和母子关系,弥补小海童年时缺失的母爱,刘谷雨计划重返深圳。他们的母子关系能否修复呢?

1

刘小海到深圳打工近三年,一直没有回过家,就连报平安的电话也不肯打回一个,为此作为母亲的刘谷雨常常感到做人很失败。

在家隔離的这段时间,刘谷雨更有时间想事了。从过年到清明,刘谷雨如同放电影,把能想到的坏事儿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隔几分钟就会刷下手机,了解深圳的情况。到了3月底,刘谷雨再也躺不住了,第一个念头便是回深圳,如果有可能,刘谷雨希望重操旧业,做回自己的老本行,这样便可以留在儿子身边,免得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刘谷雨当年把儿子放置老家,自己则在深圳打拼,时间长了,母子关系自然欠佳,到了后面,连正常的沟通也难以进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昔日的刘小海长成大人,再也不会让她抱,让她陪着,连问句话也不回应。刘谷雨这边刚刚办了辞职,坐上火车返乡,儿子刘小海那边则与同学一道跑到了深圳实习,并留了下来,地点还是她待了二十年的固树。这样一来,刘谷雨不得不相信命运,她觉得这是老天故意捉弄她,让她连后悔补救都没机会。直到农历三月三这天早晨,远在深圳的工友又再次提醒她,说刘小海出了公司大门,身边还有几个可疑的陌生人。

虽说疫情没有之前那么严重,可也不能这么不小心吧,外面的人到底是哪里过来的,谁都搞不清楚。刘谷雨在脑子里想象着工友描绘的场景,越发害怕。河南到深圳的高铁通车之后,刘谷雨的心就曾活泛过,她计算过回深圳的时间。只是一直没有契机,直到这次疫情,才让她重新有了理由和勇气。刘谷雨在心里面嘀咕,去深圳为什么需要别人同意,那是我个人的事,除了那个该死的刘国平,当年我可是谁的意见都没征求,当然,那个男人最后也是放了她的鸽子。而这些事,她只能压在心里,不仅如此,她还要故作潇洒,刘谷雨认为只有活得更好,才能报复到刘国平。否则这些年的苦真是白受了,最关键的是影响了她的命运。

在家憋了三个多月的刘谷雨彻底下了决心,她不想再等了,似乎再晚些刘小海就会失联了似的。于是她准备试探一下刘小海的态度。她先是打通了儿子刘小海电话,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这么重要的事当然不能瞒着,刘谷雨可不想在街上见到刘小海,母子二人走了一个正对面,到那个时候,刘小海可能真的会与她反目成仇,届时局面将更加无法挽回,刘谷雨不敢再想。

如她所料,刘小海对那些关心他的话并不想听,而是质问了一句:“深圳是你这种人待的地方吗?请你把身份证拿出来认真核对一下自己的年龄。”

刘小海向来的风格是在电话里怒吼,眼下突然换成冷静,只是这种冷静果然超冷,让刘谷雨听了手脚冰凉,虽然她暂时地放下了心。第一,刘小海说话了,她听到了关窗的声音,说明是在室内;第二,把心里话讲了出来,身体立马轻松许多。刘谷雨心想,老娘可是工业区的名人,当过先进,厂里的哪个活能难倒我。只是她暂时还不想把这个底儿告诉儿子,刘谷雨认为这是最后的底牌,她要让儿子明白,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虽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却有一个骄傲的过往,玩具行业的事,难不倒她。要知道作为一个在职业能力比赛中获得过大奖的技术能手,刘谷雨的大照片曾挂在公司的荣誉室里,供人参观。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我在深圳的时间比在老家的都长,深圳我熟悉啊,所以你不要担心我啊。”说完这句,刘谷雨笑着对着镜子,用另一只手比了个V字,然后扭了下屁股,她发现自己胖了,如果要出门,还真得需要减掉几斤。

刘小海说:“我不是担心你,而是担心我自己。”刘小海反感刘谷雨的这份不信任。

“是啊是啊,我也是担心你。”说完这句,刘谷雨才想起刘小海这话的真正用意,他担心的是两个人见面后可能会发生不愉快,甚至是冲突。到了那个时候,谁也回不了头,至少眼下井水不犯河水,眼不见心不烦,各自相安无事。因为有次刘谷雨在电话里提出,我们可以见面聊聊,看看是否可以缓和关系,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可是改正也需要一个时间嘛。说完这些话,刘谷雨便发现自己用的是外交辞令,根本不像一个母亲。刘小海听了,冷笑一声:“大姐,我们最好是零交流,于你于我都比较保险,你信不信?”刘谷雨碰了钉子,只能苦笑,她再次觉得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刘谷雨想起港片里这句著名的台词。

怀刘小海的时候刘谷雨23岁,正赶上香港回归,作为流水线上的拉长,一位戴过大红花、被劳动局评为技术能手、上台领过奖的玩具厂女工,刘谷雨荣幸地参与了大合唱,与其他能手共同庆祝香港回归时刻,那是何等的幸福和荣耀。刘谷雨被厂里的姐妹嫉妒得要死,平时最好的几个都不再和她说话,就连刘谷雨拿了奖金说请吃宵夜看录像也没人搭理,组团把刘谷雨当成了空气。没过多久,刘谷雨便回到老家生下儿子,取名刘小海。等她坐完了月子再回到深圳的时候,男人竟找了个性格不合的理由离她而去,从此刘谷雨的好运气似乎也被对方带走了。

随后她经历了公司股东撤资、欠薪、上访、技术升级改造、腾笼换鸟等一系列事情,而她个人的那些恩怨变得不值一提,淹没在各种颠簸中,好像摆出哪件都显得小家子气了。这样一来,刘谷雨只能认栽,毕竟在深圳无亲无故,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更无人可以诉苦,毕竟前面秀过的恩爱,这一刻都成了打脸的凭据。尤其是她老家的父亲,认定这是他落选村委委员后的第二次失败,一气之下,离开了刘家庄,去了驻马店打工。到了这一刻,刘谷雨才感到雪上加霜,不仅没有气到刘国平,还把自己搞得更加狼狈,至少生出的儿子不能退回肚子里吧,放在家里的刘小海没人管了。

刘小海一出生便留在漯河,先是由老人带,后来被丢给了舅舅,再后来刘小海成了野孩子,他谁也不想依靠。有次他跑到离家最远的南山,爬到中间的时候,他见到了一条小花蛇,刘小海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下山之后,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大人也能活下去了,等走回家里,刘小海觉得自己的心肠硬了起来。

刘谷雨每年春节回去,见到的刘小海都不一样,除了不断长高,脸上的肉变成了横的,也极少讲话。刘谷雨希望有人可以从中调解一下,却没有人愿意搭这个腔。

谁都清楚“深圳”这两个字,无论在哪里,都非常耀眼,本该像个勋章那样别在父母和亲人们的胸前,可因为刘小海的到来,成了污点,不仅家里人绝口不提,连外人说起来,也是态度暧昧,躲躲闪闪,好像刘谷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家里人从刘谷雨把刘小海生在娘家这天起,便开始了嫌弃,他们觉得刘谷雨没脑子,去了趟深圳,除了带回个孩子什么也没挣到,把家里的脸丢尽了。

他们把刘小海的孤僻叛逆归结为他有个不着调的母亲。这样一来,刘谷雨也没法解释了。这种气氛刘谷雨感觉得到,当然,辞工回到家之后会更加明显。刘谷雨发现自己的身边空空荡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也没人问她你在深圳怎么样啊,似乎早就想好了要把她晾在一边。刘谷雨看着那些在她家门前绕着走,而又时不时回头张望的男人、女人,特别想追上去问个明白,我到底怎么了,你们凭什么这样?可转念一想,觉得那样去问人家就更傻了,这些年自己做的傻事难道还不够吗?第一件便是商量好了一起进城,最后刘国平反悔。第二件便是为了气刘国平,她快速把自己嫁了并生下孩子。

2

村里人聊天的时候,有时在自家门口,有时则会选在刘国平的超市门前,这让刘谷雨很烦,她的状况谁清楚了也没关系,反正她不想与之来往,可是她不想让刘国平知道。两个人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每天天还没亮便各自踩了一辆单车会合上路。高三下学期,有一天,刘谷雨想和对方商量些事,特意没有骑车,而是跳上刘国平的后座,这一坐便是半个学期。

再后来,话题开始分叉和复杂,有时候,见刘国平不表态,刘谷雨会气得跳下单车,自己走,刘国平只好推着车跟在后面,央求刘谷雨,说:“算了,是我错了,求求你行了吧,不要闹了,给人看见会笑话的。”刘谷雨说:“看呗,都看见才好呢,我不怕。”“唉,你真的不怕呀,人家会说我们是两口子的。”刘国平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刘谷雨气得大叫:“呸呸!谁和你是两口子!除了算账你什么都不会。”刘国平只好求饶:“对对,我啥都不会。”

两个人商量的当然是进城打工这件事。那个时候,谁的心又在村里呢。

刘谷雨盯着刘国平口袋里的《深圳青年》问:“你要去深圳吗?”

“没有啊,随便翻翻。” 除了村委,刘国平的家在全村最早安了电话,只是这种东西很多人没有机会使用。刘国平还会带些小商品到学校,电子表、蝙蝠衫、方便面,他的这些宝贝多是深圳和石狮那边过来的,有时他还会把这些东西卖给同学。

刘谷雨从小到大皮肤不错,一张脸鼓鼓的,像个娃娃,遗憾的地方是身材一般,主要是胖,浑身上下哪里都是圆圆的,所以比较自卑。每次想起这个事刘谷雨都会很烦,走路的时候只好躲着那些玻璃窗和镜子。有一次刘国平送了个小镜子给刘谷雨,也让刘谷雨生气,认为对方有意在奚落她。尽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方法,还是瘦不下来,有人说是隔代遗传,这就让人没办法了。为此,刘谷雨和城里女孩子一样,愿意看电影演员,她求父亲帮她订了全年的《大众电影》,想要学学明星的穿衣打扮。刘国平对成绩不在乎,反正家里总是劝他学做生意。他担心影响了刘谷雨,所以没有退学。有时他会检查自己单车后胎,担心影响了他和刘谷雨第二天上学。每到这个时候,就有人笑他:“刘国平,你这是陪老婆上学啊。”

刘国平听了笑嘻嘻地说,你才陪老婆上学呢。

这些事情他不会让刘谷雨知道,用刘谷雨的话说就是刘国平花里胡哨,没有正经事,什么事都听家里的,没什么鬼用。

有一次刘国平带了件牛仔上衣给刘谷雨,说:“如果你觉得好先拿回去穿。”他知道刘谷雨最怕人家说她穷。

刘谷雨用眼睛打量了这件衣服,心想如果穿,头发要放下来,还要用夹子卷一下,里面要配上那件红毛衣。想到这里刘谷雨问:“穿脏了你怎么卖呢?”刘国平想了下说:“那就不用还了,权当帮我做了广告。”刘谷雨看了看刘国平书包里的衣服,眼珠子转着,想了一会儿,最后她放下衣服,不屑地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些东西不适合我。”

有一天晚上,刘谷雨去村东头的小店里买盐,顺便找刘国平说个事情。看店的正是刘国平,这一晚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掀开棉布帘子,刘谷雨发现店里的气氛与往时有些不同,有种异样的感觉。首先是炉子里的火比平时都旺,偶尔还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过年时,小孩子们甩出去的小鞭,每响一下,都会让人打个激灵。接着,刘谷雨看到柜台上多了台录音机,里面正放着歌曲,那是刘谷雨并没有听过的粤语歌,因为这音乐,空气中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在弥漫着。村里面的几个年轻人都在,有两个去了外地,这一次是回来过年的。刘谷雨的记忆里,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聚过。此刻,他们说话的声音和神态怪怪的,连身体动作也是那么的夸张,脸庞显得肿胀而红润,他们的眼睛里正放着奇异的光,像是喝了酒。

刘谷雨并不知道什么情况,直到又过了一两分钟,她才看到柜台上面平放着一张张海报,四大天王、林青霞、李嘉欣、梅艳芳等人都在里面。此刻,村里的青年们有的伏着身,有的靠在墙上,眼神偶尔会有意无意飘向这些海报。刘国平也在其间,这一次他没有站在柜台里,而是像一名顾客那样,站到了外面,他的一只手潇洒地插进裤袋。刘国平与村里的青年们靠着墙,似乎热烈地谈论着什么,手里还点着一支不死不活的香烟,他们偶尔會故作老练地放在嘴边吸两口。

奇怪的是刘国平竟然没有看刘谷雨,甚至连正常的招呼也没有打。刘谷雨第一次看见刘国平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刘谷雨的心慌乱起来,隐隐感觉到这些人之前的话题与她有关。像是为了掩饰,刘谷雨把脸扭过去看别的商品,她知道这些人的眼睛已经溜上了她的后背,然后又迅速回到了刘国平的脸上,他们交换着眼神。刘谷雨难受极了,要买盐的这句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见对方还是没有搭腔,刘谷雨只好背对刘国平,眼睛看着落满灰尘的门框问:“你那种年画多少钱一张?”

刘国平听了,只重重地咳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刘谷雨发现刘国平的声音有些异样,随后,刘谷雨听见刘国平阴阳怪气地说:“我这里可不卖年画。”说完,便听见几个人的笑声。

这样一来,刘谷雨便显得有些狼狈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又不知道该不该马上离开,显然对方猜到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不会离开。

她这次是过来还钱的,刘谷雨的父亲赊了店里的账,就连《大众电影》也是刘国平帮着垫上的钱。刘谷雨恨自己不争气,她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可那种她听不懂的歌曲是那么的奇妙,她的身体像是被施了魔,无法控制。刘谷雨重新拿起这些海报的时候,心还在怦怦乱跳着,可是她的嘴却还是那么的强硬:“你看上面连日历都没有,我是指太小了。”说完话刘谷雨轻轻地把海报捋好,一张脸对着黑乎乎的窗外。

刘国平说:“有了日历反倒容易过期,一般也不会进货的,再说了又不是要贴到操场上去,要那么大干吗?”

玻璃罩下面的肉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不断搅动着她的胃,如果在平时,刘谷雨会动心,可眼下,她在恨这些东西,也恨自己的弟弟们免费吃过这些东西,被人抓住了把柄。刘谷雨没有想到刘国平用这种话来讽刺她,显然是看不起她。上一次她和刘国平刚提到挣钱这个话题,刘国平便提出要送衣服给她,这让刘谷雨细想之后很生气,觉得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暗示刘谷雨太穷,需要他们家的施舍。刘谷雨明白了,刘国平与这些人在嘲笑她,他们用这个方式奚落她的那些假正经。

出门之前,刘谷雨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好好守着你的店,看着你的钱吧,请你放心,他欠的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你。”刘谷雨从店里冲出来的时候,北风刮得正猛,吹透了她的衣服。她恨自己的父亲,她白白要了多年的志气,都被父亲毁了。

3

刘谷雨想到刘小海的话,忍不住生了气,什么叫你这种人,我怎么了?老娘在深圳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再说了,我也没有那么老吧?刘谷雨在心里总是把自己当成二十几岁,行动上也是如此,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心里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她时常需要克制自己,否则她会在村里跑上几圈,并停在刘国平的门前,质问他一点什么。

刘小海似乎听见了刘谷雨没有表达的部分,他甩过一声冷笑:“果然如此,现在老了,寂寞了,就想起还有个儿子,如果是我,也肯定不想回家,所以呢,本人表示理解。”

刘谷雨像是玩笑,实则哀求:“妈咪这不是知错就改吗,你要给妈咪一个机会呀。”刘小海自懂事起,从来没有叫过刘谷雨一句妈,甚至有一次和刘谷雨吵架的时候他发着狠说,我没有爸也没有妈,他们早死了。所以刘谷雨只能用港台剧的叫法表明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不然她又能如何。

2019年的冬天过得很慢,到了春天的时候,显得无比珍贵,似乎被人寄予了某种寓意。树木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绿的,房前屋后的鸟儿也多了起来。在老家的每一天刘谷雨都觉得孤独,就连村里的那个永远也不老的傻子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曾经像个路标那样,一年四季站在村口,和每个回家或者上路的人打招呼、微笑。刘谷雨不仅找不到人说话,就连当年在东莞太平淘的靓衫也没有机会穿。村子里既没有风,也不见雨,就连苍蝇的嗡嗡声也没有了。刘谷雨看着太阳拖着巨大的影子在门前移动,慢慢退进别人家的墙角,最后没了踪迹。天快黑的时候,刘谷雨才从门口的躺椅上站起来,回到厨房里做饭,吃饭、洗碗、洗漱,不到9点便躺在了床上。刘谷雨根本不饿,也根本不困,她觉得在这个春天自己已经变成了村子里的柳絮,飘在半空中,即使没有风,也能飞走。

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没有盼头。刘谷雨觉得自己的身体虽然早已回到了家里,心却还留在了原地。

像是为了刺激刘谷雨,坐等她的笑话,刘国平每天都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悠闲地喝着茶。虽然没有看她,可刘谷雨觉得对方全身上下长满了眼睛,誓要扒出她的伤口再狠狠剜上一刀。刘谷雨迅速转开了脸,去看脚边四处乱窜的蚂蚁,她在心里恨着:我知道你过得好,可那又怎样,老娘不求你,不会再被你耍了。刘谷雨在深圳的时候,厂里买了社保,到了50岁,便可以拿到退休金。想到这里刘谷雨又有了安慰:过两年我就可以拿到深圳的钱了,而你呢,一辈子没有出过县城,没有进过省城,有钱能怎样,还不是一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鳖。刘谷雨过去不会说这种狠话,不合她的身份,可现在她喜欢,因为解恨。自从与儿子的关系搞成了这样,刘谷雨恨透了所有人,也包括自己,如果能解决问题,她特别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村里的人似乎约好了,各个躲着刘谷雨,把她当成了一只怪物。最初,刘谷雨也故意装作不在乎、无所谓,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对后面的生活发起了愁,毕竟距离拿退休金还要两年多,总不能这样闲着坐吃山空吧,那点存款能花多久,怎样才能与退休金无缝对接呢?她还没有完全老,虽然眼下吃喝不愁,可是人闲心不闲,对于这种没有计划的生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对于未来,刘谷雨不是没有过计划,她曾经想学着别人的样子开个网店,把村里的菜、水果、花生收过来,在电商平台上卖出去,可到底行不行,她心里还没有底。另外怎么收集,从哪里着手,先联系谁,她都不清楚,也不愿意去看村里那一张张熟悉的冷脸。事情被她想来想去,拖了一年,这份心也就慢慢淡了。

直到有天早晨,刘谷雨还赖在床上和工友在微信里聊天,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主题。两个人是半年前联系上的,知道对方和刘小海都在同个工业区,宿舍的距离也很近,刘谷雨便有了私心,希望对方能替她照应一下儿子,至少有事能够先给她通个气,免得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这个工友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负面的,比如看见刘小海没有吃晚饭便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或者刘小海瘦了,脸色也非常难看。

刘谷雨的心悬着:“刘小海去了哪里呢?遇到了什么事嗎?他是不是生了胃病,才不愿意好好吃饭?”对方也只会潦草地说“那就不知道了”之类。这些话只能让刘谷雨着急却又搞不清楚具体情况。偶尔闲聊两句也都是虚的,比如对方说还是当年好,当年厂门口那个四川人做的辣椒不仅便宜还特别下饭;或是某某回到老家就盖了大房子;或是谁谁留在了深圳,当年偷偷学了美容,现在都有了门店,做起了老板娘;还有的学了财务,帮几家公司做账,日子过得不比那些管理层差。再比如,现在我们都老了这类感慨。可是这一次,工友说的不一样,她说:“你不如回来,深圳可是我们的第二个故乡。”

对方猝不及防的这几个字横空杀出之前,事先缺乏铺垫,刘谷雨也无预感。这一刻她捧着手机愣在原地,大脑空白的同时,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刘谷雨深圳也是她的故乡。

整整一天,刘谷雨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她觉得头发和脑子一整天都是木的,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异常清醒,横冲直撞出许多当年的人和当年的事。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她刘谷雨在深圳待了那么久,差不多是半辈子,怎么就不敢这样想呢?在深圳的时候她没有好好生活过,至少荒废了孩子。在老家,她活得像个孤儿,被人扔在一边,没人搭理。工友的话在脑子里回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刘谷雨躺在床上,还是没有消化掉,脑子里全是工友们站在院子里聊天,然后跑到门口吃东西、喝啤酒、对着深蓝色的夜空大声唱歌的情景。

失眠的刘谷雨脑子里全是些旧事,包括与刘国平热火朝天讨论了那么久,憧憬得那么好,连备用的东西都准备得那么齐,最后却是她一个人上路,包括后来发生的一切,她又能和谁说呢?

醒来又睡着,就这样反复了多次,刘谷雨不再是原来的刘谷雨,她在黑夜里不断产生幻觉,一会儿是在山路上,艰难地推着单车;一会儿是车间,她累得筋疲力尽,手总是抓不到运到面前的零件。不知何时,刘谷雨骨质增生的地方竟慢慢增生出一对细小的肉芽,很快它们便长成了翅膀越发硬实,并带着她再次飞出刘家庄,途经湖北、湖南、韶关、粤东、广州,然后回到了深圳的上空,那片她想念的土地。

河东、河西、庄边、流塘、凤凰岗、铁岗、径贝、麻布,臣田……而刘谷雨当年所在的公司就在固树,那曲里拐弯的巷子,雨天里湿润的小街,早晨的时候码头上有船过来,商贩们开着货车或是摩托来运回他们的鱼虾,到了晚上大排檔里的美味佳肴。刘谷雨挂在阳台上的衣服总是有一股海鲜的味道,刘谷雨远远看见挂满衣服的406,那是她宿舍的阳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还在沉睡,而刘谷雨回来了。

刘谷雨是在敲门的时候,把自己敲醒的。睁开眼睛,她发现天已经亮了,她躺在刘家庄的家里,只是眼前的一切都无比陌生,刘谷雨悲哀地想,原来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包括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刘国平,此刻,她不愿意再想到这个人。

几天之后,刘谷雨觉得再不行动可能就要崩溃了,她已经无法再等下去。当然第一步是她与刘小海再作一次沟通,即使不成功,她的计划也不能改变。

通话的时间是晚上9点50分,开场白与过去类似,免得节外生枝。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是刘国平当年和她说的,刘谷雨想要教育儿子走正道,眼下的苦是为了今后的甜。那个时候,刘国平喜欢四大名著,《西游记》是他的最爱,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是孙悟空,没有人懂他,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错的。当年的刘国平每天嘻嘻哈哈,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强中更有强中手”,“一窍通,百窍通”这类的话。

刘谷雨的第一句话是“天冷不冷啊!”还没等刘小海接话,刘谷雨便知道错了,于是她迅速改成:“对啊,深圳没有冬天,一年四季穿裙子,我太喜欢这样的天气了。”

刘小海对刘谷雨从来没有任何称呼:“有什么事?”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习惯性地沉默半晌后答:“如果没有,挂了。”

刘谷雨仿佛看见刘小海皱着眉,裤脚撸起,准备脱鞋上床,于是她连气都没有喘好,便把自己的声音调整成特别温柔,赶紧推送出去:“吃饭了吗?”

对方冷冷地回了句:“拜托,现在是半夜。”

刘谷雨说“噢噢我怎么忘了,还以为现在是加班回来,提了桶去排队冲凉的时间呢。”

像是没有耐心听刘谷雨啰唆,刘小海那边是沉默。

“要注意安全,不要给自己惹上麻烦。”刘谷雨嘴上温柔,而脑子里已经开始浮现各种电影里面惊悚的场景,她一会儿想到路上那些摩托仔会不会撞到刘小海;一会儿又担心刘小海年纪轻轻不懂辨别,一不小心结交了烂仔,进入什么团伙。因为刘小海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不再需要她的支持,她转过去的钱,总是被他原路退回,刘谷雨担心儿子有无法见光的收入,毕竟他负责市场这块。

刘小海说:“我说过要加班吗?”

刘谷雨被噎住只好说:“是我记错了,加班是我们那个时候的事情,寄给你的毛衣收到没有?”她感觉刘小海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没事没事,明天再去拿也来得及。”

刘小海说:“你认为这种天气需要那种东西?”

刘谷雨说:“冬天会用上,深圳的气候不同,有那么几天特别湿冷,骨头里面都会穿进风,反倒外面还暖和些。”

刘小海没有任何表情地答:“再过几天楼下的泳池就开了,你让我穿上下水吗?”

刘谷雨说:“是呀,我记错了,馒头好吃吗?是家里做的,发面的,怕你想吃,所以特意给你做的。”

刘小海说:“不知道不知道,直接扔了。”

见刘谷雨没反应,又说:“以后不要再搞这些,莫名其妙。”

刘谷雨连声应道:“好的好的。”只是最后这句话还没说完,对方便已经挂断。刘谷雨后悔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又浪费了一次机会。上次通话也是如此,她劝刘小海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不要随便出门,不然随便什么人的一个喷嚏都有可能威胁到生命。听了刘谷雨的话,刘小海连反驳都没有,便直接挂断了电话。只是后面补发了一条微信:为了不伤和气,我们最好互不干涉,永不见面对你我都是好事,不多说,你懂的,免回复。

刘谷雨放下手机,感觉到筋疲力尽。这么多年,与儿子的交流越发困难,似乎说什么都是错,她发现自己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而办法也越来越少,她常常手拿电话,看着刘小海的名字,保持一个姿势很久,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甚至连吃饭、睡觉的秩序也乱了。她无比想念那些可以通信的日子,虽然这辈子她不曾写过几次。

如果时光倒流,她很想给刘小海写封信,等刘小海慢慢地看,慢慢地想,她可以把自己的深圳经验,也包括那些注意事项都说给他,顺便抒发一下她这个“老深圳”的思念之情。可是这些都说来话长,手机完成不了这个工作,必须是书信。她想劝刘小海过好每一天,不要像她这样没有来得及珍惜便辞工回了老家,只剩下后悔。刘谷雨不喜欢现在的交流方式,因为刘小海总是不等刘谷雨把话讲完便挂断了电话,或是看见刘谷雨的微信,看都不看便直接删除。这让刘谷雨什么也做不了,包括她回深计划中的第一项,订车票,她害怕刘小海的那些话变成了现实。

4

作为当年的一个留守儿童,刘小海在物质方面并没有受过苦,反而吃的用的比谁都好。因为对儿子有愧,在深圳的刘谷雨除了每个月寄钱,过年的时候,不仅买衣服裤子,她还要带些糖和玩具。除了那种港版的原装利是糖,和其他工友不同的是,买玩具的时候,刘谷雨不会吝惜钱,大圣系列是刘谷雨厂里最贵的产品,厂里偶尔会拿出一些卖给工人,价钱当然会便宜很多很多,即使这样,多数人也舍不得买,最多放在手里把玩一下。刘谷雨则不同,她就是要买给刘小海,她希望刘小海在同学面前有面子。厂里的产品如果轮不上,她就到商场用原价去买,她认为只有给刘小海花过很多钱,心里才没有那么难受。

与其他孩子不同的是,刘小海对玩具倒是没有兴趣,他只喜欢站在院子里面看星星,或是看着房后面的河水发呆。这样一来,村里的老人便说,到底是她生的,一模一样,根本不像我们刘家庄的人。接下来,他们找出一些例子来说明刘谷雨是个如何不靠谱、不安分,比如村里的人即便进了城也互相有联系。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很多,即使在深圳打工,也都聚在六约或是横岗,无论如何老乡之间还是需要有个商量和照应,哪怕打架,也算多个帮手,毕竟都是同个祖宗。

谁也不会像刘谷雨这样,单枪匹马,到了固树之后,从不与老乡联系。他们在背后说:“有什么了不起啊,又不是去留学,就去打个工嘛,非要把自己搞得很特殊,你打工的时候我们也没闲着,虽然你去的是深圳,可我们也是上海、北京啊。了解过了,你去的那个地方只能算是郊区,原来的宝安县,有什么好显摆的,而我们的浦东和朝阳区从来都是大都会。”因为有一个刘谷雨,村里的婦女们非常团结,她们一致认为刘谷雨太能装,在工厂生产个“齐天大圣”,就把自己也当世界名牌了。这样一来,村里人便有意忽略了刘谷雨曾经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至少在当年的刘家庄,算是知书达理,唯一读过高中的女生吧。

刘谷雨成了一个怪人,她既不是城里人,也不像农村人,有时说话还会蹦出一两句蹩脚的粤语,每天都要咋咋呼呼地叫喊着冲凉换衫,似乎全世界只有她最干净,别人都很脏似的。这样一来,平时村里人聚在一起说话,见到刘谷雨过来,马上会闭上嘴巴而用眼神交流致意。

他们说刘谷雨的性格古怪,跟谁都合不来,男人已经不要她了还不知道悔改。要知道,在农村一个女人性格很怪,绝对是件超麻烦的事,类似于神经有问题,被男人抛弃了则更加要命,而刘小海的母亲,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种人。

这些话被刘小海听到了,非常生气。那个时候,刘小海看了这些玩具心烦,无端端便会冲过去,踢上一脚,原来聚在一堆的玩具,瞬间便散得到处都是。刘小海像是解了恨,看也不看,向上紧了紧裤子,抿住嘴巴,出了门。从小到大,刘小海便不想被人小看,这一年,他已经八岁了。

刘小海不是找朋友玩,而是到镇上。所谓镇,不过是个火车站,只是火车站的一侧有个玻璃柜,里面放着面包和香肠。去镇上的路连20分钟都不要,却必须经过一座桥,桥下面是条大河。刘小海比较恐高,不然的话,他可能天天都要去。刘小海在课本上看到了南京长江大桥,他觉得村里的这座桥更高更大。有一次,他幸运地搭了一辆去镇上的马车,在颠簸的车上,看见这座桥也在晃动,刘小海爬在木板上面不敢睁开眼睛。有几次,刘小海在梦里看见大桥断了,而他的母亲回不来了。

刘小海到镇里不是去玩,而是到火车站待着。刘小海成功地战胜了蛇和恐高之后,他认为自己什么也不怕了,包括坐上火车去找她的母亲。当然,他的这些心事没有人知道,包括刘谷雨本人。

刘小海需要经过几条铁轨才能爬上站台,然后再通过后门溜进车站。这个候车室很大,大到可以存放好多好多利是糖和玩具。黄白相间的墙面,正方形的大理石,据说是日本人当年为了运送军用物资修的。很多时候,刘小海觉得火车根本就没有停,而是到了这个地方慢了下来,像是那些路上的单车,等车的人,只需在单车慢下来的时候,飞身上去即可。只是这种慢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个车站似乎没有什么人上过车。每次看见火车由慢变快,再义无反顾地驶向远方,刘小海的心好像都被带走了一样。到了晚上,这颗心又回到了村里,具体是从哪里回来的,连刘小海也并不清楚。

无论是站台上还是候车室,人都很少,好似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只是为了刘小海而存在。进来之后,刘小海走到了最前面的长椅处,内心才算安静下来。躺下之前,刘小海先是脱下上衣,他像个老人那样,盖住了自己的上身后才缓缓躺下。接下来,刘小海双眼紧闭,只用一对耳朵去听远处传来的声音,身体的其他部分用于沉睡,甚至附近在炸山他也听不到,他知道山的那边就是城市,他的母亲就在城市上班。

很多时候,刘小海并不愿意想她,因为这个女人每次回来都会抱他搂他,看见他不说话就会哭哭啼啼,说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真是太不值了,连孩子都不认我了。说完话她便跺着脚,发着狠说不走了不走了,不挣那该死的钱,否则我还有什么资格做人。随后的几天她会把刘小海搂到怀里,亲他的脸蛋和小手小脚,累了之后再呼呼大睡过去。刘小海睡不着,他被母亲燥热的身体烤得喉咙发干,脸发烫。直到对方甩开他,嘟嘟囔囔说着梦话翻转了身子,刘小海才从被窝里挣脱出来。刘小海把自己的身子晾在外面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呼噜声,才蹑手蹑脚,拎着上衣离开家。出门前,他路过深色的地桌前看了眼自己最新的玩具。在早晨的霞光里,它正闪着金光,手搭凉棚看向远方。

只看了这么一眼,刘小海的手指便开始轻轻地抖动,如果不是他强行压住,他担心自己的手会很贱很贱地爬到它们身上,然后任由它们拖住刘小海,让他不知羞耻地摆弄很久。如果真是那样,他刘小海便彻底失败了。此刻刘小海把手伸直,并贴在大腿的外侧,坚定地走出了家门。连刘小海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她母亲专程回来看她的几天里,他还是偷着跑到了车站。这一次,他对着自己那个位置径直走去,刚刚躺倒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就连一只狗在近处看过他,也不知道,那是一只在火车站觅食的土狗,他们总是在这里见面,刘小海认为他们彼此很懂对方。

刘小海是在母亲还没有醒过来之前回到家里的,他不希望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主要是担心有人知道以后会过来看他,然后村里那些孩子,还有大人们也都跑过来,把车站这么干净和美丽的地方搞得像个集市,尤其是那些女人们一旦发现,还会把部分针线活儿带过来。刘小海担心他们影响了自己的计划。只是每次刘谷雨回来,刘小海都会感到为难,听见刘谷雨妈咪妈咪地称呼她自己的时候,刘小海的心都碎了。可是他不希望自己就这样被轻易撼动,他可不想那么随意。

因为他清楚刘谷雨很快便会忘记之前的那些话,收拾行李之时她手脚麻利,身体像个蜻蜓,到哪里也都只是轻轻地点一下,而不会降落全部身体,甚至有时她还会偷偷地哼出一两句歌,借此释放内心的快乐。直到收拾停当,刘谷雨的脸上才表现出难过和不舍,然后用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刘小海,那是即将回到深圳的人才有的光泽和态度。更小的时候,刘小海会装病,装着装着竟然真的发起了高烧,最后连嘴唇也成了紫色。这个时候的刘谷雨便会一只手拎着行李,一只手放在刘小海的被子上面,甚至连碰一下刘小海的身体也不肯,生怕刘小海一不留神便拉住她不放。刘谷雨眼睛偶尔瞄一眼墙上的挂钟,她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深深地伤害了刘小海。

5

刘小海到了深圳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走的路子和刘谷雨当年很像,连商量都没有。不同之处只在他是一名技工学院的学生。

刘谷雨听说刘小海被人拦在路上的时候,吓得魂都没了,这是十分钟前工友告诉她的。她担心刘小海和人发生冲突,受到伤害。因为知道儿子的脾气不好,与人交流困难,所以刘谷雨求工友帮忙关照刘小海。各地的隔离解除之后,工友对刘谷雨说,你不如早点回来,除了打工,你顺便还可以和儿子团聚,重新培养一下感情,不然你这个儿子等于白养,钱也白花了,陪伴是最好的礼物。看见工友发来的心灵鸡汤,刘谷雨脑子里搜索着工友的模样。聊天的时候,听到对方说到因为不会拼女儿的英文名,只好喊了她小名,而被女儿当众训斥,很有同感,只是嘴上安慰对方,毕竟是孩子嘛还是要理解的。工友听了说,是啊是啊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毕竟前面那些年只想着挣钱,疏忽了陪伴。

两个人说到对不起孩子的时候,瞬间拉近了距离,差不多在电话两边各自抹了眼泪。两个人虽然也都使用了智能手机,知道有视频功能,可是双方都没有提过使用。刘谷雨担心对方看到她相貌上的变化,她猜对方也有这个心理,虽然她嘴上说不在乎无所谓,可在村里人的眼神里她还是清楚自己已不再年轻,甚至过早地憔悴了。工友说担心离开后会受不了,所以说就是死也要死在深圳,因为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是这个工友告诉刘谷雨,现在深圳的工作不难找,大批企业复工了,许多产品出口到东南亚和欧洲。

通完电话,刘谷雨悲喜交加,可是她找不到一个人去说。本来便不想在村里耗着,看着别人背后说三道四,被工友这么一点火,刘谷雨的心又活了,她觉得深圳是个男人,在那边等着她。于是,她连觉也不想睡了,提着电筒便去找旅行箱,似乎明天一早就能离开一样,虽然她连车票也还没有订,给刘小海的电话还没有打。走进厢房,刘谷雨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旅行箱,当年两边跑的时候,都是提着一只红蓝相间的编织袋,还有一个软塌塌的帆布包。编织袋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旅行包丢在墙角,早被老鼠咬出了几个大洞,她在里面看到一个工卡,上面印着四个黑体字:齐天大圣。

有的车间做圣诞卡,有的做芭比娃娃。齐天大圣则是刘谷雨所在的生产线,也是厂里的主打品牌。坐在厢房的门槛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刘谷雨把过去的事情全想了起来,包括当年他们称呼彼此的时候,都是用了产品的名字:“喂,大圣,你们家的进度很快嘛,是不是赶工了?”

“当然喽,电视上都卖了广告,我们必须加油啊,再说了,我们是雄性产品嘛,要称霸世界的,不像你们家只是個芭比娃娃,除了美,什么本事也没有。”

刘谷雨认为刘小海已经睡着了,会在第二天起床时才能看到,所以她把自己的决定编好后发了过去。想不到连2分钟都没有到,刘小海的电话便打了过来,他在深圳的夜里大声吼道:“你目的呢,是想监视我吧?”

刘谷雨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住了,她连思考也来不及了,心里的疑惑便冲了出来,“没有做什么,你不用心虚吧?”

刘小海停下了脚步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刘谷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抓紧时间转弯:“我到深圳又不会影响你,你为什么那么紧张,你不是说过你是你,我是我吗?”

听了这话,刘小海语调似乎平和了一些:“你真的要明白深圳和过去不同了。”

刘谷雨语气也缓和下来,她说:“深圳什么样,我还会不知道?新安电影院在四区,对面是邮局,五区的菜市场两侧卖的衣服二十块钱,过了河的六区有个新华书店,里面有好多琼瑶的书,35区到48区后面都是工厂,街上的油炸饼五毛钱一块。”

刘小海讽刺道:“那您可真是太熟悉了。”

刘谷雨并没有听出刘小海话里有话,继续说:“是啊是啊,我当年在固树经常去录像厅,还在新安影剧院看过很多港产片。”讲到这里刘谷雨的语气开始越发柔和:“如果我去了,可以先在固树租间房,帮你做饭、洗衣服,让你无忧无虑地上班、下班,即使加班到深夜也不会那么疲劳,接下来,我们每个人都要过好每一天哦!”这是疫情之后,刘谷雨最想说的一句话。

刘小海再次变成了咆哮的刘小海:“告诉你吧我不需要!”随后,他冷笑道:“做饭?无忧无虑?早的时候怎么没有,你当年根本不是为了打工,而是为了出去野,为了摆脱农村,潇洒快活之后又不想承担责任,拜托你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高尚那么伟大好吗?”

终于到了这一步,刘谷雨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原来都没有忘,他终究还是要和她清算这笔账。四月一日这晚,刘谷雨感到自己的心正从高空跌下,摔成了碎片,并散到各处。这一次,是她主动挂断了电话。

6

收到刘小海微信之前,刘谷雨正躺在床上,她感到自己得了一场大病。

刘小海微信的内容是他同意了刘谷雨去深圳的计划。

见到微信的前一分钟刘谷雨的头还剧烈地痛着,而这一刻她从床上弹跳起来,云开雾散,心花怒放,所有烦心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想不到,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将是第二步、第三步。回到深圳之后,刘谷雨要先做通儿子工作,进到厂里之后,继续钻研自己的老本行,然后带领儿子重新出发,做出一番事业。想到这里,刘谷雨瞟了眼不远处正在卸货的刘国平,心想,怎么着吧,老娘就是让你们看不成笑话。

第四天之后,刘谷雨到了深圳。虽然刘谷雨最想坐慢车,看看窗外的风景,顺便还可以考虑些事情,主要是如何说服刘小海,可是她害怕刘小海的想法发生变化,所以快速买了高铁票,她一刻也不想耽误。一路上,她都在想怎么开口提才好,比如是在刘小海上班的时候,帮他整理床褥,洗完衣服时,还是用工友的电饭煲煮好了可口的饭菜,刘小海吃的时候说呢?刘谷雨需要讲自己在村里的处境,以唤起对方的同情,接着,刘谷雨便会顺理成章地提出留下,也算是助他一臂之力。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火车到东莞、平湖的时候,刘谷雨身上的肌肉开始紧张,头皮有些发麻,再后来,刘谷雨不小心发出了一声与年龄不符的哽咽,只因她看见了半空中“深圳”两个字。直到对面有人警惕地看了一眼,刘谷雨才又恢复正常。

当年的刘谷雨喜欢在蚊帐里面挂明星的海报。有时是李嘉欣,有时是梅艳芳,有时是四大天王。她先是斜着把它贴在墙上,下铺的人如果想看,需要仰着头,同时还要歪着脖子。显然,刘谷雨多虑了,其他人才懒得理,每天累个半死谁还有这份闲心,只有刘谷雨才会这么不同。刘谷雨的身材并不灵活,却选择住在了上铺,每天晃晃悠悠爬到上面,让人心惊肉跳。可是她愿意这样,因为她不想其他人看见她的宝贝,也不愿意和下铺的人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几天之后刘谷雨又把它取了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悬挂在蚊帐里,蚊帐里面她还养了一盆小小的绿萝。这么一来,作为焊接工的刘谷雨工作了一天,回到宿舍的时候,本来已经快要瘫掉,神奇的是她只要看一眼海报,心情便会慢慢好起来,睡得也会特别踏实。她愿意静静地看着海报上面的人,好像那些海报上的人懂她,能与她交流。哪怕后来人们已经对港台明星没什么兴趣了,流行起《还珠格格》赵薇、范冰冰之类,刘谷雨还是会这么做。

玩具厂的工人见刘谷雨除了怪还是个工作狂,没人愿意理她,心想,谁稀罕呀,你做得这么辛苦,难道还能变仙,或是做老板。当然了,无论在工厂还是在村里谁也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家伙,而刘谷雨好像就是这种人。

后来到处搞产业调整,刘谷雨被折腾个半死,一会儿发不出工资,一会儿又传要搬厂,有的人便早早回了老家。倒是刘谷雨一直没有离开过玩具厂,并且成了熟手工、拉长,然后是技术骨干,组装的产品被放进陈列柜,供人参观。

那都是当年的事情,刘谷雨不愿多想,毕竟人也回到村里,就连刘国平都老了许多,重新变成了一个光棍,继续守在他的店里。只是刘国平昔日的小店已经变成了超市,村里人“刘老板”“刘老板”地称呼他,刘国平也心不在焉地应着。刘谷雨听见,在心里冷笑:钱再多又怎么样,连个县城都没有出去过。刘谷雨知道刘国平的父亲在离世前一直愧疚,怪自己太自私,不肯放刘国平去南方。刘谷雨有时回来,路上见到刘国平,也不停下,对方会站在门口向她打招呼,问一句:“回来了!”刘谷雨则回个“是啊!”再无其他。想到自己与对方的交往只剩每年的这一句了,刘谷雨心中不免感伤。

还在路上,刘谷雨便知道被工友骗了,当然也不算恶意,厂里的确在招人,只是需要的是懂电脑,有专业背景,经过系统学习的技工。工友的解释是刘谷雨未必非要回到车间,其他部门也在招人,比如勤杂人员。

馬路两侧那些顶天立地的大厦,挡住了刘谷雨的眼睛,就连树木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些,其间她路过了一小段深南大道,马路中间巨大无比的花篮早已不在,变成了一些自然生长的花草树木,蜿蜒在路的两边。这一切都让刘谷雨感到恍惚,才离开多久啊,就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如果自己没有从厂里带回那些玩具,刘谷雨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过这座城市。

刘小海似乎又长高了许多,本以为他会黑着脸对刘谷雨,见了面又觉得人比电话里温和许多,仿佛与电话里的不是同个人。两个人坐在地铁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坐的是商务车厢,两个人的脸可以同时对着屏幕,而不用说话。下车之后,又走了十分钟,才算是到了地方。站在公司门前登记的时候,刘谷雨还是恍惚,不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深圳,她已经完全不认得这个地方,虽然几次遇见写有固树工业园的蓝色路牌。

前面两天刘谷雨并不着急,刘小海也忍着不问,虽然刘谷雨这一次带了超重的行李,门卫的保安还问了句是应聘的吗?两个人都装作没听见。第二天一早,刘小海便主动提出来请刘谷雨到自己宿舍看看。直到这个时候,刘谷雨才知道刘小海并没有住在厂里,而是住在租金不菲的白领公寓,走到厂里还需要十几分钟。

看着房间里整齐的摆设,笔记本电脑和健身器材,刘谷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小海倒了杯咖啡给刘谷雨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确被室内的摆设镇住了,儿子的处境与自己想的完全不同,刘小海哪里还需要她这个寒酸的母亲。原来的计划里,是刘谷雨在刘小海的宿舍里,对着脏乱的床铺、破旧的饭盆,对儿子说出自己的愿望,她要留下,赚更多的钱,帮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个场景在她的心里不知演练了多少次。

此刻,让她感到羞愧的是她竟然嫉妒起了刘小海,刘谷雨面色凝重地说:“当年每个月5号是我寄钱回家的日子,在邮局门口排着长龙。”随后刘谷雨看了眼杯子,咽回了要说的话。

刘小海并不理解刚刚还一脸讨好的刘谷雨,突然间就变了样子。他看着杯子上面的热气说:“人活着不是为了勤俭节约的。”

刘谷雨如同没了魂一样,她自言自语:“当然了,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不要像我这样,失去了青春,最后还什么也没有得到。”

刘小海察看出了刘谷雨的失落:“上当了吧,你是帮她们完成招工任务,现在她可以去领奖金了。”

刘谷雨说:“不算骗,她又没讲是什么工种,技术部进不了,还可以做其他部门。”

刘小海笑了:“那是做什么呢?”

刘谷雨瞪着眼睛,她知道对方的意思,态度也变了:“不可以吗,低人一等了还是给你丢脸了?”

刘小海说:“不存在啊,如果你认为好,我不会反对,也没资格反对,我怕的是你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刘小海揭穿了自己的母亲。

刘谷雨虽然发着脾气,心里却早已经没了底气:“我就是想要赚钱,让你过得好。”

刘小海平静的目光攫住了刘谷雨,他温和地说:“可我不想你再那么累了。”

只这轻轻的一句,刘谷雨的心便融成了水。刘谷雨没有生气,而是感到好受,从来没有过的好受。原来被人管着是舒服的、是好的。刘谷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奇特的感觉。当初父母由着她,不管她,她想上学就去上学,想退学就退学,想打工就去打工,想结婚就结婚,连生下孩子也没人责怪她,像是完全放纵了她。这是刘谷雨第一次认真地回首往事,也是第一次感到愧对刘小海。这些年,刘小海是怎么过来的,那些骇人的雷雨天他藏在了哪里;在河里玩水的时候被冲走过吗,最后又是怎么爬上来的;上学路上那些野孩子追上来的时候,他是如何应对的;额头上的疤是何时落下的……刘小海越过了多少坎啊,而她这个做母亲的,竟然还会有某种失落。这一刻,刘谷雨不敢去看刘小海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刘小海,让刘谷雨生出了羞愧。

7

订好车票之后,刘谷雨约了工友上街。工友正心虚着,因为骗了刘谷雨长途跋涉赶过来,工作又是货不对板,她猜想刘谷雨心里正恼火,所以夸张地给自己贴膏药,她认为自己这个样子,谁也不会再狠心责怪她了。听了刘谷雨的话,虽然没说什么,却已麻利地换下了工装,套了件干净的T恤跟在刘谷雨后面出了门。走在路上,工友又忐忑起来,她不知道刘谷雨到底要做什么,不会是想报复她吧。

像是猜到了对方的心思,刘谷雨说:“我只是想再看看深圳,再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听刘谷雨这么讲,工友更加不好意思:“机会还是有的,不过现在不比当年,企业的要求很高,虽然我从来没有离开厂,却被调了几次岗位,现在连包装车间的工人都需要懂些英文,你如果愿意像我这样管宿舍,我还是能帮到你,招人这个事我真的没有骗过你,你可以看看那些广告,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刘谷雨看着远处说:“老家有老家的好,深圳我来过,青春就没有虚度。”刘谷雨这么说是希望对方不要内疚。

工友听了这话,立刻放松了,说:“我上次還介绍过几个,浪费了不少电话费,最后也都不合格,我差点还被厂里罚了钱。”

刘谷雨担心工友还在想这个事,转移了话题:“我们去吃苋菜吧,做梦梦到都会流口水。”工友听了马上点头同意,说:“好啊好啊,好久没有吃粤菜了。”刘谷雨说:“还是要去五区春红那间,最正宗。”那是刘谷雨到深圳时第一次吃饭的地方。刘谷雨说:“腐乳炒苋菜、炒田螺都特别正宗,能送下两碗白米饭。”竟然连这个工友也是货不对板的,微信上说话的时候,两个人还就宿舍里发生的事情聊得很热乎,见了面,刘谷雨才发现之前并不认识对方,只是刘谷雨早已释然,认识不认识又能怎样,当年的工友应该跟当年的战友一样亲才行,毕竟是一段特殊的岁月。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就迷路了,哪有什么春红餐馆,连类似的招牌也没有见过,整条街都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几年的时间,深圳就完全变了样子,刘谷雨再次怀疑之前并没有到过深圳,从头到尾都像是梦游。

找不到路的两个女人只好进了麦当劳,各自买了一个汉堡,疲惫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个人眼睛看着窗外,再次无话。还是工友打破的僵局,她准备为刘谷雨买杯可乐的时候,刘谷雨摆手,举起手里还未动的食物说:“你看,完全吃不惯,还是开水好。”吃了食物的工友重新有了力气,她甩了下发麻的脚,笑着道:“那说明你老了,当然,我也老了。”不久前记者采访这位在深圳工作了近三十年的工友,请她谈些感想。采访结束之前,记者问,马上就到“五一”长假了,你们是回老家还是留在宿舍里团聚?对方是深圳卫视的记者,正在录制特区40年专题,女记者话里有话,甚至还有点八卦,言下之意是问她和老公何时亲热一次,是去外面开房,还是借用女儿的公寓?

工友的女儿是公司的文员,她们多数住在不远处的公寓里,过得是白领生活,而不会像当年的刘谷雨那样苦哈哈地挤在多人的宿舍,排队吃饭,排队冲凉。女儿是因为攒够了积分,抽中了一间。虽然面积不大,住得却还舒服。对着镜头,工友害羞地笑了,说他们两公婆会在一起几天,反正女儿要去韶关筹备新厂,没那么快回来,早把房间留给了她,让他们安心过二人世界。工友说,女儿特别有趣,临走的时候还开玩笑说,爸爸妈妈你们注意点影响,可不要给我生出个弟弟啊!

工友并不知道,那个多事的女记者,早已知道了她的情况。女儿出生没多久,父母便已分开,两个人已经多年没见,建好的11号地铁经过工厂门前,无须她周转几次,便能到达丈夫的住处。只是工友再没有坐过,因为她不愿意再看那个方向。

想到这些,刘谷雨拉紧了工友的手。

刘小海拖着箱子跟在刘谷雨身后,经过第一次安检之后,两个人开始排队等待检票。刘谷雨乘坐的火车将从罗湖出发。订票的时候,刘小海遂了母亲的心愿,这是一辆有时代感的绿皮车,可以横穿深圳到河南的所有大站。

差不多快到检票口的时候,刘小海才把拉杆递到刘谷雨的手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黑夹,打开,拿到刘谷雨的眼前晃了下,上面有刘小海的照片和名字。

刘谷雨见了,两眼放光:“你什么时候考的,怎么没有告诉过我,你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钱?”刘谷雨酸溜溜地问,对于刘小海的收入问题,她好像还是存有疑问。

刘小海道:“说了你也不明白,也可以是借的啊。”刘小海进厂没有多久便做了主管,工作是产品检测,这是后来工友告诉刘谷雨的。

刘谷雨听到“借”这个字便紧张起来,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刘小海:“是借私人的还是借银行的啊,我真怕你还不上。”

刘小海摇了摇头说:“你问问你的工友,还有你的那些同龄人,他们的孩子都懂这个,太普遍了呀,只要在工作,这就不是什么事,放心吧,担心的不应该是你,而是我自己,责任人是我刘小海。”

刘小海又递过来一个纸筒,说:“拿回去再看吧,不要误了坐火车。”

刚刚找到位置,刘谷雨便已经迫不及待,撕开两层包装,才看到了一张泛黄的似曾相识的海报。火车开动后,刘谷雨收到了刘小海的微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笑脸。

窗外是岭南碧绿的田野,太阳照进了车厢,刘谷雨的脸颊被映得有些红润。刘谷雨的心怦怦乱跳,她在笑脸后面问了一句:“谁给你的?”刘谷雨想起当年见到海报那个晚上的情景。

刘小海说:“明知故问了吧,你同学啊,当年他去县里进的货,特意为你留的。”

刘谷雨冷冷地说:“为我?他的心里只有钱,还有人吗?”她当然不知道那个夜晚的事情,刘国平与朋友密谋着用刚收回的一笔货款,做路费,进城打工,刘国平提出来的唯一条件便是与刘谷雨一起。

刘小海:“反正无论别人为你做了什么,你都当成是羞辱你,因为你自卑。”

刘谷雨与刘小海仿佛作了置换,她冷嘲热讽:“那他现在是什么意思,送我的,太过时了吧?”刘谷雨想了想又说:“又怎么会在你手里?”

刘小海不说话而是回了一个坏笑。

刘谷雨说:“你们又不是同龄人。”

刘小海说:“我也经常在想,我这样一个六亲都不认的人,怎么会和他有交集。”

刘谷雨更加疑惑:“总之不会是因为我,我和他没关系,这辈子都不想有。”

刘小海说:“那你为什么总给我带回那个玩具?”

刘谷雨顿了下:“不关他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很喜欢。”

刘小海说:“唉,已经被迫接受了。”

刘谷雨继续着前面的问题:“他还联系你,又是为了打探我吧,他还嫌伤害得不够吗?”

刘小海没有回答刘谷雨的问题,而像是自言自语:“我只知道,没有他我走不到现在,这些年是他在一直帮助我。有一次过节,看见别的孩子身边都有父母,而我只能一个人,当时我离开了村子四处乱走,是他在深夜把我从铁轨上找回来的。为了让我开心,他让我穿着他的大鞋,在外面玩,因为别人家的孩子都会这样。刘国平说,并不是上了火车就能见到妈妈那么简单,想去深圳,需要好好学习,为了那一天你要作好准备。”

这是刘谷雨想不到的事情,她心虚地说:“他都没有来过深圳,能讲出什么呢?”

刘小海说:“是啊,他拿着我的玩具说,深圳就是个齐天大圣,不仅可以打过大黄蜂,还能打过擎天柱,他有七十二变的本领。”

那是1998年刘谷雨带回家的第一个玩具,深圳制造,固树制造,被放在刘小海电脑的一侧。

刘谷雨百感交集,她轻轻地说:“是啊,变来变去,变得我都迷路了。”

刘小海说:“只有变化,在这个世界上才有它的位置。”

“这也是他说的吗?”刘谷雨问。

刘小海答:“是我。”刘小海又说:“当兵、读大学、闯深圳,如果连一样都没有赶上,那则是人生的三大遗憾。”

这个说法刘谷雨还是第一次听见,只是她忘不了自己的遭遇,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好啊,那他怎么不去?”

刘小海说:“所以他才喜欢那些勇敢的人,他说要做你的孩子,必须具备特殊的能力,需要独自长大而又不能自暴自弃,所以他劝我不仅要学会理解妈咪,还要学会一门技术,这才是人间正道。”

没有任何铺垫,就这样发生了,虽然这两个字深藏在其他文字中间,却让刘谷雨感动得快要窒息,儿子刘小海竟然用这种方式亲切地叫了她一声,并与她和解了。

像是担心惊醒了刘小海,他会收走这个让人心跳的称谓,刘谷雨变得小心翼翼,而不敢表现出兴奋,她压抑着自己,还要装作平静如初,保持原有说话的风格,毕竟自己是人家的妈咪,是位母亲,她要做到老成持重才行:“我这次去深圳,也是他的意见吧?”

刘小海并不正面回答:“如果没有亲眼看到这座城市的变化,你当然无法甘心。”

刘谷雨心中已然有数:“也是他动员你去学的开车吧?”

刘小海说:“仅仅学会开车是不够的,这只是基本的生存技能。”

刘谷雨问:“还有什么呢?”

刘小海似乎有所警惕,重新变回了刺猬:“难道都要告诉你吗?”

刘谷雨说:“考驾照需要七八千,也是你自己的工资?”

刘小海冷冷地答:“不然呢,难道我去抢啊?”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刘谷雨没有生气,而是找回了以往她熟悉的语氣。几分钟前,刘谷雨便已发现刘小海微信的头像换成了齐天大圣,那个她心里的英雄。

车厢已经关了灯,四周安静下来,靠在卧铺上,刘谷雨内心像一锅煮沸的水,不断翻腾着。刘谷雨从包里摸到一把梳子,攥在手里,她已经有太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刘谷雨已经想好,到家之后,她将穿上那件好看的衣服,走在村道上,从西到东,最后拐进他的店里。

四处黑蒙蒙的,只有田野上零星的光,在玻璃上面跳动着。后半夜的时候,车厢里有些冷了,刘谷雨向上提了提被子。

空中的雾已经散了,刘谷雨看见了天上的北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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