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乌拉那拉氏养崽日常,魂穿成叶赫那拉氏她瞪大眼珠
返魂
那拉注1
醒来后,我看见我的身体,像一块打湿的布,平摊在狭小的活动铁床上。五六个穿白衣戴口罩的人围着它。我的身体看上去很小,忽然间缩小了,我睁大双眼,只是那双眼睛不再反射周围的影像。事实是,我正飘浮在我的上方,注视着自己。
从现在的角度看,我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洁白的床单上,像盛开的菊花。我的肤色变得很白,若是没有黑发衬托,几乎要消失在床单的白色里。我的轮廓浅浅地从一片惨淡中浮现,很像一幅刚开始绘制的水彩画。
当我离开身体,向上飘去时,并未感觉到与身体分离的痛苦与挣扎。这很奇怪,我没有努力挣脱身体,而是从身体里脱落了。与我一直以来的经验不同,我没有掉到床铺下,相反,我向上飘去。我的飘浮没有分量,没有压力,没有局限,没有轻松感。现在,除了自由,我一无所有。房间朝南的窗户只打开了一个小缝隙,我想从那里飞出去。不,我其实并没有想飞的想法,是飞翔带动了我。飘浮在房间上空,以接近气体的方式悬浮着,我甚至没怎么担心。医院的味道太浓了,许多人的呼吸和药水浓重的气味也没能拖住我,倒使我离缝隙又近了一步。不过,我碰到了一个金属圆形物,是天花板上的吊灯,我在这个地方耽搁了一下,顺便俯视整个房间。我忽然惊诧起来,我的嘴巴张得老大——这难道就是死亡吗?
这就是死亡。
可我还没来得及过二十岁生日。
我停下来,依偎在光亮的金属灯架上,出神地望着自己。
她也望着我,我在她的瞳孔里,是一个微小的光斑。
这么真切地看着自己,还是第一次。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那么我应该回去,立刻回到躯壳,阻止死亡。虽然意识到问题很严重,我却只是转了转脖子,并未有所作为。脱离让人焦灼的疼痛,那些无边的痛苦,让我放心。是否要再次回到躯壳,这件事值得考虑。我一下子就知道了为什么有人在一瞬间就会死去,有人却是缓慢地徘徊在死亡里,还有人会死而复生。
如果人们知道死亡原来如此轻易,那么人们将不必惧怕死亡。就像现在的我,并不急于回到躯体中去,而是第一次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一群白色的人围着我。
这是医院的急救室,人们在我浅浅的轮廓里插入一些管子,一些金属夹子,一些奇怪的仪器。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着,目标全在我身上。然而他们不知道,我并不在那里。因此,任由他们怎么折腾,我却无动于衷。一个离我最近的声音在指挥。从水泥地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移动氧气罐时沉重的摩擦声,旋转升高床铺的咯吱声,传遍我皮肤表面的电流声,护士敲碎小药瓶的声音,输液器里轻微的滴答声,这些,我听得十分真切。不过,这些声音都在一齐变慢,在一种热度里膨胀发软,成了烟雾。
离我最近的男声,在按压我的胸膛。浅淡的轮廓里,一双红色的手不断起伏。声音在远离我。周围蚂蚁一样的人渐渐停止了各自的动作,表情趋于平静,只有这双红色的手,还在有节奏地持续向即将消失了的轮廓内部,按压下去。
人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侵犯我的,我在半空中想。可我不在那里。她是那拉,红色的手不断碰触她,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将她毫无遗漏地暴露在人们的视野里。在红色双手周围集拢的眼光已经分散,分散在那拉身上,蚂蚁们放弃努力,将目光投射到这身体固有的特质上来。她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她即将消失的轮廓,这从未显现过的曲折身体的光线,那拉,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有人开始劝说华医生停下来,没有救了,屏幕上那道延伸的蓝线,只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起伏,跟一条直线并无区别。华医生紧盯屏幕,还在机械地用力。他来不及看一眼患者。当他再次抬起手臂,手碰到了那拉脖子上的项圈,一颗硕大的珠子,连同12颗小珠子四散分离,从床单上滚落。房间里安静下来,珠子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蚂蚁们的眼神不自觉地尾随声音而去,只有那双红色的手并未受到影响,还在以固有的节奏一起一落。
我最先听到了那声音,像一串好听的音符。我将视线转向窗户,窗外柳条随风舞动,洁白的柳絮自由纷飞。这是1993年温暖的四月,这个特别的一天,将只与我有关。...
我睁大了双眼。
如果有人留意,会发现那拉浅浅的轮廓里开始起了变化。轮廓里那双眼睛流露出紧张,还有逐渐增强的近乎贪婪的欲念。哦,不!我发出一声叹息!我强烈地感到,我身体里一个重要器官遭到了抢夺。别动它,它是我的!我向下俯冲,伸开手臂,阻止那颗滚动的大珠。哦,不!我叫道。然而,我被抓住了,被有形,被确凿的形式围困。我被迫呼吸,感受到实在的限制沉重而疼痛,我跌入肉身,虚脱感在体内蔓延,难闻的气味哽在喉咙里。我必须将这气味吐出去。我真的吐了起来,一些液体从我半张的嘴里流淌出来。
气体状的我消失了,飘浮在半空的我坠落,与身体合二为一。我活了过来,我的声音像喘气与叹息,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把它还给我!”
注1 那拉述。
华文
华文医生的双手,在屏幕上蓝色直线出现剧烈起伏的同时,停了下来。他用力按压的心脏已经复苏。尽管,那颗心,曾像扩散的涟漪趋于平息。在过去的一小时里,这颗心只有些微弱的起伏。是华文的双手不停按压,才使它显出微弱而被动的起伏。这一点足可忽略的动态,只是对华文勤苦劳作的一点回报和鼓励。越到后来,华文回忆当时的情景,一小时,持续一千八百次按压,老实说,他不是对这颗心脏绝望,而是对时间,对无休止的按压下茫茫无际的时间,感到绝望。
华文近乎虚脱,想找人替换,可就是无法停下来。
他皱着眉,双眼圆睁,屏幕上那道蓝线,在眼前扩展为一条宽阔的道路。他正顺着这条新辟的大路奔跑,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他无法停下来。地平线近在咫尺,道路源源不断朝他涌来,他无法停止。这种情状只在梦里出现过。华文喘息着,喘息声覆盖了周围同行的声音。所有的声音与他无关,与他有关的,只有脚下这条向前伸展的青灰色水泥路。他要阻止它继续延伸,他意识到再奔跑下去,他会崩溃。这是疯狂的,在这一小时里,他的双臂和意志一直被一股力量左右,他被封闭在这股力量里,像一辆失控的跑车。华文无法预见这辆跑车会撞到什么,他只是越来越焦虑不安。这是一场梦魇,他对自己说。他还对自己说,求助吧,向你的同伴们,他们就在旁边。可传进他耳朵里的,依然是自己的喘息声,无休止的、单一的喘息声。他无法求助。
究竟是屏幕上突然起伏的蓝线惊动了华文,还是恢复生机的心脏,那铿锵有力的跳动使他从无望的奔跑里苏醒?是空气紧张到刺耳尖叫,还是一颗大珠子滚动时清脆的声响,使他从梦魇般的失控里得到解脱?抑或是同事们的欢呼声?他们从未经历过类似事件,一颗静止的心脏,会在停跳一小时后,重新跳动。不过,这欢呼声稍晚些,该是在珠子的声音和被救者的叫声之后。再后来,一声苍老凄厉的喊叫从急救室外传来:“那拉啊,你不能走……那拉,我的女儿……”这声音在门口戛然而止,显然老妇人从医生的表情中读到了女儿获救的消息。是老妇人的声音将他从可怕的境况里唤醒,虽然他对这类声音并不陌生。
华文在几种可能里难以判断,它们几乎同时发生。华文明显感到,随着患者的心跳,曾控制他一小时之久的神秘力量骤然消散,好似一股血液抽离,他体内余下的只有凉意和空洞。华文双腿发软,向下滑去。同事们搀起他,让他坐在一张磨损的折叠椅上,替他抹去满脸的汗水,拍打他的四肢,按摩他僵硬的肌肉,使他从过度的紧张中恢复过来。
华文表情僵硬,眼光投向被救的溺水者。在按压她的胸膛时,他触到的滑腻和柔软,像丝绵。他虽是奔跑在蓝色水泥路的直线上,却深一脚浅一脚不断陷落。他一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
他看到了一幅图画。只有几秒钟,却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图画里躺着一个少女。少女是苍白的,潮湿的,虚弱的,却没有损害她的美。让人发冷的美,犹如一道寒光,照亮了周围人的脸孔与房间的角角落落。一双干枯的老妇人的手正用一件衣物裹住她,将她全部遮掩,藏在厚厚的织物下面。但是已经晚了,这样的形象已经泄露无遗。不仅华文看见了,同事们也看见了,忽然间,大家都深感羞愧似的,纷纷将目光转向别处,好像他们的目光亵渎或损伤了视线里的形象。
被老妇人称作那拉的姑娘,眼里满是发烧病人才有的迷乱和狂热。她环视四周,目光集中在一个护士身上。护士从靠墙的床下捡起一颗大珠子。那拉的目光死死缠着她,直到护士将珠子放在她伸出的双手里。她捧着那颗珠子,眼光发狠,敦促护士去捡起另一些小珠子。她捧着那些珠子,迷离的眼里,纷乱躁动的神色渐渐消失,目光变得清明,人也安静下来。华文想,现在这副神情,才让人放心。
患者被送去普通病房做常规检查,如无大碍,很快就会被家人带走。华文的目光被同事们忙碌的身影阻挡,女患者在他眼里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参加急救的几位医生,还在为刚才那件不可思议的事兴奋着。
“要是有台摄像机就好了,这次抢救值得记录下来好好研究。实在让人惊叹,应该列入教材,经典案例,经典案例……”
“我刚才看华医生那股拼命的劲头,就觉得要出大事,原来华医生有先见之明,知道会发生奇迹。”有人拍拍华医生的肩头,“我本来想换换你,可看你那股劲头,好像谁要换你,你就会跟谁急。华医生,奇迹,奇迹!”
所有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我太累了,华医生想。他从同事的包围圈里站起来,勉强挤出笑容,一言不发,离开急救室,上楼梯,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尽头处自己的办公室。他拧开水龙头,用肥皂洗手,将脸浸在水中。他自言自语,才四月天气就这么热了?他用毛巾揩干净脸和手,一下子躺在靠窗的行军床上,精疲力竭,却十分清醒。不错,这是一个奇迹。自打他从心理科被“借”到急救中心,三年了,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当然,很多人活了下来,另一些人因抢救无效死去。一般而言,心脏停跳三四分钟就很难救活,施救半小时后无效就该宣布死亡。她已经死了,原应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可她活了过来!她,名叫那拉的女子,让华文后怕,也让他迷惑。他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受到了打击,她重新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虚弱感上又添了一重沮丧。他知道自己并未创造奇迹,是奇迹通过他发生。那拉,奇迹的源头,恍如瞬间自燃的光斑,他模糊觉出,她来自不同的地方,来自让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寒战的地方。他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他依然懊恼,绝望感还没有完全褪尽,此刻,又添了些隐隐的恐慌。
那拉
我的皮肤里到处是浮冰与积雪。我需要融化这些寒冷,还要使寒冷发热。这寒冷与我沉在水下时不同。在水下,寒冷无法呼吸,寒冷像一副厚盔甲锁着我,无法逃离。现在,寒冷,是可以呼吸的。将暖和的空气吸入,将冰和雪呼出。呼吸。我不由自主努力呼吸,好让身体里的冷气快些跑出去。然后,是强烈的光。我因为一束光渐渐恢复了形体、重量与颜色。我回来了,尽管我拒绝,但这感觉真的很好。寒冷后面跟着虚弱。虚弱的感觉也很好,能让我沉沉地躺在“我回来了”的好感觉里,一动也不想动。
我躺了很久,紧闭双眼,享受渐渐增强的暖意和明亮。我知道妈刚将被子的一角掖好。我还知道此时妈背对着我,在跟一个护士交谈,问注入我体内的药水名称。护士理顺塑料管线,让药水滴得慢一些。我浑身酸楚,什么也不想说。我不想惊动她们,引来她们的目光。在她们不注意我的时候,我悄悄看了一眼。
“它”在离妈不到半米远的地方。
“它”还在,在床的一角。白天,“它”很淡,像件褪色的衣服。至于“它”的着装,“它”一直穿着一件湿淋淋的长袍,像刚从水里出来。所有的衣褶下垂,水珠从袖口衣襟和袍边滴落着。无数个深夜,我听到过这些水滴的滴答声。湿长袍紧贴在“它”身上。
它是一具女人的尸身。我从来不会用“她”来称呼它。我知道,我和它属于两个世界。我属于光明,而它属于黑暗。即便,它常常不合常理地出现在我的世界。
无法辨认,那是件什么颜色的袍子。原来的颜色褪尽,样式是过时的旗袍,长及脚踝,有些地方撕裂了,有些地方破碎,露出衣褶里的皮肉。它看似雪白的,显得破损的。紧贴在它身上的衣服,不过是块裹尸布。这块糟糕的裹尸布里,水总也流不完,总在一滴一滴敲打着我无眠的长夜。
它还在,这不是幻觉。它站在床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让我知道,它不会放过我,即便我躲在水里,藏在医院和人群中,即便我不呼吸,闭上眼,心脏停跳,它都在。它会随时尾随我,看着我。我是它的囚徒。我想过了,总有一天,我会如它所愿,变成它,穿着永远滴水的裹尸布,失神地转动眼珠,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徘徊、叹息、愤怒、咆哮,制造伤害和哭泣。今天,我差一点变成它,差一点,便不能再用“她”称呼我。
怪物。不,它不是怪物。尽管我一直不愿说,可那是一个鬼魂。
它就是跟随了我三年的鬼魂。我对它的恐惧变成了愤怒。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会因愤怒而吼叫,无论何时,只要我身边有能抓起的东西,我都会向它投掷,只为击碎它那副可怜的、让人厌恶的怪模样。但它那副怪模样永远不会破碎,它不躲闪,眼都不眨一下,只无辜而悲哀地盯着我。我是愚蠢和可笑的,我的愤怒也是徒劳的。它在我眼前嘲弄我,嘲弄我的反抗是多么无效和幼稚。它也会离去,变淡,碎屑般散开。有时,它消失在一面墙里。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我的努力都失败了。我心里的愤怒陡然剧增,我的失望粉碎了心里与它抗衡的希望。就像现在,我一面拿起床边的一瓶罐头掷向它,一面却觉得,我所有的力量已经在看见它的时候瓦解了。
我没有举起罐头瓶,也没有发出愤怒的尖叫,相反,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趴在床上,使出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劲头,弓着身子,铁架床随着我上下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得向人求救,不是因为呼吸困难,而是得有人帮我将那可恶的东西赶走,将它关在铁笼里,把手和脚都捆起来,用铁链拴牢,用符咒,用许多我不知道的经文锁住它,让它永世不得超生……是的,我在心里诅咒这个鬼魂,我要用各种办法制服它、赶走它、消灭它。该死,该死,快来,救我,你们,你们难道什么都看不见吗?
没有人看见它。护士们全都回头盯着我,却并不帮我。她们手里稳稳捧着盛针管药瓶的白铁托盘。她们声音很轻,眼里盛着冷漠的光。有新病人被推进这间病房。是个小女孩,腿上打着夹板,抽泣着,年轻妈妈皱着眉头,一只手搭在小女孩肩上。她们缓缓走近我。她们望着我,目光为何如此冷漠?而它正从她们身边向后退去。它不慌不忙,伸手,将直直垂下的头发掀向另一边,露出下面溃烂的皮肤和伤口,淡紫色的,一堆腐烂的花,夸张地挂在脸上。
它与冲进病房的爸擦肩而过。妈慌乱的双手使劲抚摩我的后背。我咳嗽的时候,抚摩或敲击后背是妈唯一能做的事。散乱的头发遮住了我大部分视线,我还是能看见它从爸背后投来的目光,冰冷的、嘲弄的、无辜的、悲哀的目光。快滚开!在剧烈的咳嗽中,没人能听清我在喊什么。其实我什么也喊不出来。我在呕吐,但除了几滴又腥又苦的胆汁,什么都没吐出来。我的胃是空的。它消失了,无影无踪。咳嗽平息,我的呼吸重新顺畅。血集中在脸上,我满脸通红。妈拿一块湿毛巾揩去我额上的汗珠,爸忧心忡忡,望着我,手里攥着医院的各种单据。而我,依然警觉地向病房的各个方向搜寻那湿淋淋的水鬼,看它是否还躲在别人背后,用空洞、潮湿的眼,望着我。
华文
华文从一本厚书上移开手臂,向后靠,身体伸出灯光以外。他习惯在晚上研究心理学课题。一直以来,一篇无法完成的论文让他忧心。论文的题目是“论恐惧与妄想”。从读医学院开始,华文就在研究恐惧和在极端情绪状态下产生的妄想。他原来的专业是神经内科,在神经内科工作两年后,他重返学校,将自己的专业调整为心理学基础研究。他原本计划带着这个课题在医院边工作边完成。他很需要临床经验。自从来到北海医院新成立的心理科室后,他和他的科室就一直闲置着。原因在于缺乏患者。他的心理科门庭冷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一是科室刚建立,一是人们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心理问题。门庭冷落造成了华文在医院的尴尬处境。他时不时被通知到急救室帮忙,好在,当心理医生前,他曾是一名不错的内科大夫。
身后书架上堆放着几年来搜集的心理学专著,只有回到这套两居室,华文才感到自在自如。他不再是被称为“华医生”的职业角色,在这所房子里,他是将心理学当作爱好与研究方向的学者华文。
房子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装修风格。
天花板用复合材料做成螺旋形,客厅的墙壁用深褐色的木板包裹。卧室和书房的墙壁都用花卉图形的丝质壁纸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华文并不喜欢这种酒店式的装修风格。房子的主人显然不是华文,而是放在客厅里,假壁炉上,一张合影里的人。他站在华文左侧,西装革履,满面笑容。他是华文的大学同学,装好房子后去了德国。他认为将房子交给像华文这样的单身汉照看,总比交给蜘蛛、虫卵、老鼠、灰尘——所有这些看不见的腐朽力量——要好得多。
与好友在照片里表现出的饱满信心不同,华文眉头微蹙,表情淡漠,双臂交叉地抱在胸前,身子稍稍倾斜。照片中的华文尽管冷峻,多少还是带点儿孩子气的装腔作势。
二十八岁的华文,在北京有五六年的居住史,可还是个标准的外乡人。华文自认为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外表闲散,漫不经心,内心严谨、热情。他用自己接近冷漠的外表包裹这种热情。华文有了解伤害、了解心灵不解之谜的热情。的确,这就是华文的热情所在。
下午,找来科室道谢的女孩儿的父亲,说出了溺水者的秘密。
“她的情况说起来比较复杂,”这位父亲顿了一下,显出被某件事长期困扰的表情,欲言又止,“这孩子,有点神经衰弱……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孩子近三年来,情绪一直不大稳定。她现在休学在家。她病了,出了些问题,我们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或是她看到了什么,总之,她时常自言自语……甚至,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
“一开始她总求我们帮她赶走水鬼,可我们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她不再尖叫,也不跟我们交谈,怕我们送她去精神病院。”
“她现在情况好吗?”
“近来……她的情况还比较稳定。我本以为她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返校,不想发生了这种事。”
“您是指她意外落水这件事?”
“实不相瞒,我总觉着,这不是一次意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北海公园,为什么落水?整件事很古怪,不像是意外……她是被划船的游人救起的。”
“您……没有问过她?”
“她现在很虚弱,直接问怕又刺激她。得缓些时候。”
“您刚才进来时,没看见门右边的牌子吗?”
“什么牌子?”
“‘心理治疗室’。我其实不是内科大夫,而是心理治疗师,我叫华文。如果您认为您女儿有心理问题的话,我建议您,不妨带她来我这里做些调整和治疗。”
对方并不高兴,望着华文,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才说:“我会考虑的。”
医院里,那拉坐在靠窗的床铺上,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长发散下来,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她先是看到一双明亮的皮鞋,接下来是烫得笔直的裤缝,一件褐色薄毛衣,最后是一张轮廓清晰的脸。他的眼睛很亮,短发,下巴上有一个明显的小坑。我在哪儿见过他,那拉想。
华文脱下白大褂,从办公室到病房,他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口询问。那拉的父母有意避开,旁边床位上的小女孩睡着了,女孩的母亲在门外的走廊里活动腰身。他们将一个空旷的病房留给了华文和患者。
“是我爸让你来的吧?”
那拉直截了当,仰起的面孔在黄昏的光线里熠熠生辉,让人心惊。华文被刺痛般退了半步。他清清嗓子,暗自鄙视自己。
“怎么样,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爸会向每个人求救的。”
那拉垂下眼皮,随即又直率地凝望华文,在他眼里搜寻着。华文觉得他很难和她一直对视下去。他拉把椅子,坐在对面,伸手测她右手的脉搏。她的双眸紧紧抓住他,眼里绝无普通女孩子常有的羞涩。
她面无表情,紧抿嘴唇。
“我应该向你道谢,是你救了我。”
“别客气。”华文笑了笑,“你的脉搏很正常,气色也很好。”他打算移开手,和她闲聊几句,让气氛轻松些,不想,她使足劲儿一把抓住他。
“帮帮我。”她说。
她长长的指甲陷进他的皮肉里。他有些吃惊,一时无语,只是望着她。
“没有人相信我,有时我也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觉,都是真的。我不会欺骗打算帮我的人。爸想帮我,却不肯相信我。每个人都不相信我,每个人都以为是这儿出了问题。”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他们说我妄想,过度沉迷幻觉。可是,医生,我起誓,我说的、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一点儿虚假。”
“你是说,你看到了鬼?”
“是一个水鬼。”
华文让回忆停在“水鬼”这个字眼上。患者那张亮闪闪的面孔似乎就飘浮在他周围。他四下望了望,觉得有人在注视他。是窗外树木的影子。水鬼。无疑,这是妄想症或人格分裂。患者确如其父所言,病得不轻。但是单纯从患者的言谈分析,她的逻辑,她希望被了解的企图,都看不出破绽,只是在说到“水鬼”时,谈话才变得荒谬。可若将水鬼换作张三、李四,患者所说的每句话都与常人无异。没有人能分析鬼。患者用妄想置换真实。这种现象,大都源自创伤记忆。这类患者的逻辑和讲述能力都很顺畅,但讲述的事往往荒诞不经。患者用象征性形象隐瞒了真实记忆,以此逃避真实记忆的伤害。创伤,使患者借用不同的形象,或从自身人格中分化出另一种人格,来分担无法承受的记忆。
华文再次回想患者的眼睛。在说到水鬼时,患者的眼眸骤然加深,似一团潮湿的雾淹没了意识,使她在瞬间跌入深渊。华文唤她的名字,将她从失神迷离中拖出。华文认为这是精神的凝聚反应,因精神过度紧张而令幻象入侵。
但是,那双眼睛依然是可以交流的,那不是一双沉浸在个人世界、只反映自我情绪的眼睛,不是变幻不定,被内心的狂躁与无法控制的思绪所控制,只被动地映现狂乱与沉迷的眼睛。她的眼睛并没有失去常人清醒的光泽……她和精神病患者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不像他们,对外的窗户完全关闭,眼里只流露出来自精神神秘园地的信息。那些信息,像一团死水,因凝固,不流动,变得腐败、混乱与浑浊。
那拉的眼睛是醒着的。
这很矛盾,直觉和分析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华文用力将指尖从前额向脑后拢去,起身,推开门。眼前,那拉坐在医院的铁架床上,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向她走去,却觉得与她离着相当远的距离。她一直在后退,即便,他触到她的脉动。华文自觉无法缩减这个距离,她在另一个地方。他被她所在的地方隔开了。而那地方,孤独、冷清,向四周散发寒意。除了脉搏的跳动,他还触到一丝无法抑制的悲伤,使他的心为之一紧。
华文推开的,是书桌前的窗户。黝黑的夜色像一张透明的网,在他面前张开。黑夜是紧密的,松动的,带着诱惑般的弹性。
净园
净园不为人所熟知,缘于它的隐蔽和陈旧。净园处于北京东城区一条安静的胡同里。胡同四通八达,连接着巷子外的车水马龙。由于地处深巷,加之园子里树木茂盛,藤蔓植物爬满围墙和建筑,这个庭院多少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老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那兆同被迫搬出老宅。有一阵子,净园不断更换身份——革委会、幼儿园、居委会,甚至是房改所。经过无数次申诉和无以计数的手续,那兆同重新收回这所旧宅,努力使它恢复旧貌。20世纪80年代后期,净园已颇像一所私人博物馆,那兆同也已是小有名气的收藏家,以明清家具为主要收藏品。
十年时间,净园逐渐变成了一座古董。不过,很少有人知道,绕过大门口那道高大的影壁,往里走,原来是一个私人性质尚未开放的博物馆。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西式建筑,拱形回廊,灰色斑驳的砖墙,宅子上随意的一个雕花细节都在告诉来访者,这是一处跨越了晚清与民国的老建筑。
净园对面是一所研究机构的后墙。从墙里伸出一棵老银杏树的巨大树冠,似乎有意将两面分属不同院落的围墙加以连接。它的右侧是另一条胡同,与门前的巷道会合,然后在两个院落之间终结。这样,净园无疑成为一座独立,或者可以称为孤独的建筑。1963年冬,那兆同有留洋经历的父母双双上吊自杀。那兆同搬出净园,表明与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划清界限。这所房子由革委会接管,他自己接受劳动改造,去了门头沟劳改农场。在农场里,那兆同认识了他的妻子,农场干部的女儿苗秀娥。
重返老宅后,那兆同一直想让净园恢复成他记忆中的庭院。拆除了各种过渡时期的围栏、隔断、搭在园子里的简易房后,净园一天天接近他的理想。屋子整理过了,旧家具放在里面。一天,在擦拭一面前清花梨木梳妆台时,从镜子里,那兆同发现,几乎是一秒钟的光景,那拉长大了。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如此陌生。她轻快的脚步声、快活的语调回荡在这处老宅子里,着实让人愉快。
那是三年前的景象了。除了妻子的唠叨,那兆同靠在新收的家具上,心满意足,觉得生活真的已经没什么缺憾。他继而想到,那拉就要过十六岁生日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才与她逼人的青春朝气相配呢?
在那拉十六岁生日这天,那兆同将一个项圈送给女儿。项圈上的小珍珠是他自己配上去的,重点是,项圈上缀着的那枚大珍珠。珠子是老物件,不久前刚得到,就仿佛天遂人愿,他确认他刚好想要这么件东西。他亲手将项圈戴在那拉白皙的长脖子上,这珠子与她的肤色、她乌黑的眼睛相配,都是最合适不过的。他还没有仔细考证过珍珠的出处,他直觉它价值不菲,他心里希望那拉每时每刻都戴着它,鉴于它的贵重,他又告诫她要好好保管,只在重要日子佩戴,最好藏在衣物下面,绝不轻易示人。
好光景总是转瞬即逝,生日后没多久,那拉开始幻听幻视,更别提这次的意外落水。
在那拉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接近黄昏时分,那拉的妈妈坐在净园西墙那片竹林下,将已经发黄的、落在地上的竹叶,一点点收进脚边的垃圾袋。
她动作缓慢,心不在焉。她没有将目光移向楼上那拉的房间,而是安静地望着眼前的花园。落日的余晖照亮了这栋幽暗的建筑,此时的净园寂静无声。一直以来,为了打破这种寂静,他们习惯将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是那兆同必看的节目,净园的寂静里飘荡着标准国语。但是今天,苗秀娥觉得客厅里闪烁的荧屏微弱有如萤火,国语新闻的语音也格外诡异缥缈,电视的声音并没有为净园带来家居的氛围,反而让整个院落格外落寞。好长时间,不再能听到躲在门廊前几株枝条繁密的木槿里的麻雀和草莺的鸣叫声了。往年它们会在叶丛里嬉闹,在草丛里觅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净园就不再有鸟鸣声,连喜鹊也弃巢而去。这个时段,没了鸟的动静,哪怕是一点点昆虫的叫声也没有。只有高大的老槐树和这片青竹,风过后,发出一点微弱的沙沙声。
净园不知从什么时候被声音抛弃了。
苗秀娥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发出点声音,目光停在正对着影壁后砖石路的主厅前。那里放着两口大鱼缸。往年这个时候,睡莲铺在水面上,几尾金鱼也正在悠闲游弋。现在,鱼缸清空,连后院那口早已干涸的井,也用木板和钢筋封了井口。
金鱼是一条条死去的。他们一条条捡出死鱼,那拉尖叫着说,鬼从鱼缸里走了出来。苗秀娥永远记着那声刺耳的尖叫,这辈子她都没有听到过如此毛骨悚然的声音。而那口枯井,脸色惨白、周身颤抖不已的那拉说,她本来不想告诉他们,但她不能不说,那就是鬼的藏身之地。她不仅看见枯井里有水,还看到了淹死在井里的人。
她像被风吹乱的竹叶,任谁也无法抚平那么多的惊慌。
三年来,他们是在那拉的这些疯话中度过的。净园的每个角落,都曾出现过那拉所说的鬼。门廊的拐角,紫檀扶手椅,厨房,浴室,客厅里雕花的镜子,他们从未看见令她惊恐不已的鬼,他们只是从那拉的眼神、表情和狂乱的举动里,知道她正在发病。他们束手无策,等着一场风波的结束。他们无法赶走鬼,也就无法结束她的胡言乱语。那拉的病越来越重了。事实如此,他们却都不愿这样想。
苗秀娥时常满目狐疑地望着那拉的一头黑发,而在那拉发现时,又慌忙转移目光。有时,她情不自禁地抚摩她的后脑勺,希望将她的幻觉连根拔去。
已经衰老的退休教师苗秀娥无限疲倦地坐在竹子下,满面忧愁,心绪不佳。花园因疏于照看,草在疯长。她本来是来拔除荒草的,却失去了耐心,觉得这片茂盛的草长在了她的心里。今年,没有谁再有心思照看花园,花木汹涌,失去了控制。这是一种有害的激情,让人生畏。苗秀娥觉得她和丈夫,连同这座老宅,都因为那拉的突然发病,成了前途未卜的老人。
从厨房里渐渐飘出了中药的苦味儿。那兆同坚持早晚为那拉煎药。西药用过了,但是只要看看那些昂贵药片的药理说明,他们就忧心如焚。副作用太大了,他们改用药效温和的中药。要安神补气,调节身体的阴阳平衡。中医说那拉体质阴盛阳衰,从而导致幻影纷叠。这种解释多少安慰了这对老夫妇。如果仅仅是阴阳失调,他们觉得问题似乎简单多了。他们不仅从药理上,还从饮食上调理那拉。他们让那拉休学,将压力和精神负荷降到最低。他们尽量在家里制造轻松愉悦的气氛,让那拉备受惊吓的精神得到修复。是的,情况似乎在好转,那拉比之前安静了很多,也较少提到鬼。但是,突发的落水事故让他们认识到,情况并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简单。她为什么出现在北海?这是一次意外落水,还是自杀?他们比谁都清楚,那拉是会游泳的。
由于难以平息的无奈与无名之火,苗秀娥用抱怨的目光看着这幢老宅。光线转暗,爬满围墙的爬壁虎让本来就暗淡的建筑更显幽深,风过后,凉意重重,她忽然觉得,那拉之所以幻听幻视,都跟这座老宅有关。她闹不清是受那拉胡言乱语的影响,还是过于疲惫,一时,她觉得让那拉离开这里是对的,所有老宅子都是鬼魂出没的不祥之地。看看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当初费那么大劲争回来的房子,现在却鬼影重重,不得安宁,早知这样,还不如就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呢,从未听说筒子楼里闹过鬼。
苗秀娥捡起垃圾袋,放弃了整理荒草的念头,将手拄在腰上,站了起来。风湿病让她的双腿痛苦不堪。她从铺着细砖的小径缓步绕到客厅,穿过客厅走到飘出中药味的厨房,那兆同正将药锅从炉火上端离。那拉从医院返回的第一天,他们悄悄商量停药一天,他们需要尽量减少和那拉的摩擦,让她情绪平稳。但是晚饭前,那兆同还是取出草药,早早泡好,守在火炉前,看着药汁在砂锅里煎熬。在吃药这件事上,父女两人每天都要斗争两三个回合。老夫妇坚持不为任何理由和借口所动,一定要看着那拉在眼皮底下喝干药汤。
他们不会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从安定医院回来后,他们决定守着那拉。她的状况还远没有达到必须住院的程度,他们这样安慰自己,那拉还能与他们对话,她的生活起居也大致正常,除去想象中的鬼魂,她与正常人没有太大差异。然而,他们心里却滋生着越来越多的忧虑,他们将忧虑各自压在心底,但时不时地,他们会想到,那拉,最终会变得跟那些真正疯癫的人一个样子吗?
那拉注2
晚饭时,妈喊醒了我。我一直在睡,却怎么也睡不醒。我还需要两天,才能将该睡的瞌睡都睡完。瞌睡一直积累着,等着一起爆发。一直以来,我想不受惊吓地睡个安稳觉,却从未如愿。不过,现在我知道,“它”累了,我也累了,我被折腾得够呛,同样,“它”也不得清闲。时间逝去,我知道有一样东西,“它”和我都是无法超越的。死亡。如果死亡能威胁到我,那也一定能威胁到“它”。我就是那只寄居蟹的外壳,若是外壳损坏了,里面的蟹也会跟着倒霉。我是被“它”摧残的对象,同时,也是“它”得以出现的理由。我们相互依存,互相攻击,过着别人看不见、听不到、无法理解的生活。
他们说我病了。他们看不见我说的鬼,就怀疑我幻视幻听。有段时间,连我也怀疑自己病了。当所有人都齐声说你病了的时候,你的确会陷入自我怀疑。在这些异口同声的人群中,不仅有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同学和老师。如果我不在英语课上大声吼叫,如果我不是极无教养地对老师说“快把你的衣服脱掉吧,那上面沾满了溺死鬼的口水”,如果我不向什么也看不到的虚空投掷触手可及的书本、纸张和笔,并发出刺耳的呼叫——这一切都太过分了,为我赢得了无法更改的恶名。他们叫我鬼语者。
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的人。
客厅里,他们像往常那样坐着。我的父母坐在各自的扶手椅上,两双眼睛紧盯着我。他们太紧张了。这也让我紧张。我面前照例是一碗深褐色的药水,这是爸的杰作。我皱着眉看了看药碗,在他们开口说话之前就端起碗喝了起来。我没有病,只是泄露了秘密。如果我能料到,并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帮我,那么我就应该隐瞒秘密,隐藏恐惧与愤怒。恐惧与愤怒为我带来了同样的回报,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他们的恐惧,看到他们因为恐惧我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而生出的愤怒。
如果我能很好地隐藏自己,那么在遭到恶鬼袭击的同时,我将不至于为自己招来别的攻击,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
问题全出在我身上,我先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那张关不严的嘴又告诉了爸。我实在不愿意失去爸的信任,但爸相信我是精神出了问题。爸是唯物论者。爸将全部精力花费在古董收藏上,并希望我能沾染一点对这个行业的喜好。爸以自己在二十岁就读完三大卷马克思著作为豪。妈是个钟摆,在有神与无神之间摇摆不定,在我和爸之间摇摆。最后,她决定做一个中间主义者,于是,她每天不仅要对着佛像烧三炷香,还要对着国旗飘扬的方向鞠三个躬。妈对红色的东西非常痴迷。妈在客厅里挂了红色的灯笼,在平时少人去的房间都摆上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语录》。妈甚至让我穿上红衬衣,红毛衣。红色虽然让妈安心不少,对我却不起作用。我手腕上戴着红丝线手镯,腰上也围着红腰带。但是红色并不能阻止鬼的出现。色彩对“它”是不起作用的。
我头很痛,眼睛也很涩,可我很清楚,他们在观察我,想从我脸上读懂,我是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问题,还是由于神经衰弱出现了幻觉。他们每天都在疑惑中苦恼着,既不能帮我,也不愿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秘密。他们小心地为我保守秘密,拒绝我的朋友探望,也谢绝了他们自己的朋友。他们这样做,全是为了我在某一天恢复理智时,能给我一个清白的历史。他们惧怕这样的现实,即,有精神病史的女孩既无法找到男人嫁,也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他们的忧虑都写在脸上、挂在眉梢。现在,他们在等我说出我为什么会去北海公园。他们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无可救药,是幻觉导致我的落水,还是我自行了断,跳了北海。最不可能的解释是,我是意外落水。
我一言不发,无声地咀嚼食物。妈将电视的音量调大了些,这么沉重的安静,我们谁都难以承受。我想这么说他们是会接受的,就说,我去北海公园,是为了散心,而我坐着的那块石头,太光滑了,我不小心滑进了水里。至于我无法自救,那是因为湖水下面长满水草,我被死死缠住了。
他们需要这样的解释,他们比我更脆弱。他们爱我。我在恶鬼出现时,第一反应就是躲在他们身后。他们抱住我惊恐不安、瑟瑟发抖的身体,却并不帮我驱赶那水淋淋的怪物,他们认定我发病了。糟糕的是,我的表现一定接近疯狂。我只想逃跑,远离恶鬼和它一身阴冷的气息,然而阴冷像寒霜包围了我,使我像一片颤抖的树叶。可他们感觉不到那寒霜般的侵袭。
我在写生课上晕倒过。模特正背着我脱鞋子,那天她来得真早,教室里除了我就是她。我向模特打招呼,问她今天为什么来这么早。她缓慢转过头。她变成了“它”。它的头发向两边分开,眼睛毫无神采睁得老大,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皮肤苍白起皱,不断有水珠从皮肤里渗出来。衣服也一样,从混色的袍子里不断流出肮脏浑浊的水珠。空旷的教室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无处可逃,教室的另一扇门被两个大画架堵住了。是的,叫喊没有用,逃跑没有用,我只有将所有能拽到手里的东西向它投掷,我谩骂,诅咒,哭泣,喘息,但是没有用,它将两个瘦长枯萎的胳膊伸向我。我在被它触到的那一刻晕倒了。我用屏住呼吸逃避它。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窒息是能从这一绝境解脱的最不安全却有效的方法。我不断接近死亡,使自己获救。在濒死的瞬间,我摆脱了它。
如果有人能看见鬼魂,是否能帮我?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下一刻,下一个小时,明天,后天,下个月,又一个月。我数着它从我面前飘过的时间,那双手紧紧卡在我脖子上。
我猜,爸是在毫无办法,又担心失去我的忧虑中,向华医生说了我的“病情”。爸意识到小心为我保守秘密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开始向每个可能了解这种“病”的人求教,看看能否获得一点信息与信心。我休学后,爸就这样做了,爸会问得很小心,会将我说成朋友的孩子或者亲戚的孩子。爸不想失去曾有的骄傲,也不想在别人的同情中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人。
这都是我的错。我决定向华医生求救。他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惊诧与嘲弄,他听我说话。因而,当他要离开病房时,我抓住了他。帮帮我吧,我说。我活了过来,却并未远离再次被溺死的危险。
他会帮我吗?爸说周末他会来家里做客,也许,他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注2 那拉述。
珍珠
华文确定是第一次踏入这所宅院,却觉得似曾见过。这是一种含混不清的、类似梦境的熟悉。也许印象来自明信片和电视专题片,或是梦境。大多时候,梦不被记忆,有时却细弱如游丝,在不经意间闪现。
他们没有进入客厅,而是到了书房。
每件家具都很精美,都有一段可以娓娓道来的故事。那兆同向华文介绍占据他书房不少面积的花梨木大画案,华文想,那该是他得意的藏品之一。然而,从此后的谈话中,华文得知,收藏家引以为豪的东西,却是另一件他的收藏习惯之外的东西。谈话在收藏逸事和那拉的病情之间来回转换。毕竟,这是一次家宴,而非行医。
那兆同拒绝将那拉送进精神病院,也拒绝送入医院的精神科。一旦与这类医院关联,那拉的一生就成了定局,再无改变的余地。在那兆同介绍完三把明朝木椅后,他们的谈话进入了那拉的主题。
那兆同小心避免说到“疯狂”这类词。在净园,“疯狂”“疯子”这类词已被禁用。“疯子”这个词不适合她。她没有疯,最多受了惊吓,有些心理问题,需要调整。精神病院就是将病人变成一个又一个痴呆与低能儿,如果是这样,他倒宁愿维持现状,甘愿忍受那拉的疯狂。
“这是精神妄想症。具体说,是被害妄想症。”华文直视那兆同。
“妄想?怎么会出现妄想?她从小聪明懂事,得的奖状贴满了一整面墙,她在妄想什么?你能解释她脑子里的怪物,到底代表了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能知道她脑子里的怪物是什么,问题就解决了大半。幻想只是替代品,是患者借来掩饰、代替她想回避的东西的一个……我们姑且称之为象征符号的东西。妄想症有很多种,有自大妄想症、躯体妄想症、情爱妄想症、嫉妒妄想症等等,表现在您女儿身上的,是被害妄想症。一般而言,它源自爱与安全感的缺乏。也就是说,您女儿用这种方式要求她渴望过,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与安全感。还有一种可能,她也许的确看到和参与了某个恐怖事件,或是目睹过某个场面。这件事如果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就需要造一个幻想替她承担。”
“人嘛,有时难免会走入一条死胡同,那拉只不过钻进了牛角尖,她会走出来的——缺乏爱?你这么认为?我们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她,我们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很抱歉,这个说法不成立。”那兆同尽量轻描淡写。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病的?”
“三年前吧。”
“三年前,家里发生过什么重大变故吗?或者她自己遭遇过什么意外创痛?”
“那年她十六岁。生日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症状。”
“她平时情绪一直都稳定?”
“她是个快活的孩子。过生日她请来不少同学一起庆祝,玩到很晚——若说有什么异样的话,就是那天她过于兴奋,说了很多话,还喝了酒。那天,我们允许她和她的同学、朋友喝酒,那天,我还特意送了她一件礼物,这或许也是一个原因——之后几天,她就有些萎靡不振。再后来,开始出现幻觉。”
那兆同有讲故事的嗜好。一旦涉及藏品,必定要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每件东西都是有来历的,这也是那兆同做收藏的乐趣。况且,这只是一次答谢餐,不是研讨会。他顺着这件藏品讲了下去。
“差不多在那拉生日前的一周,我得到一件东西。那天天气不大好,有些冷,我觉得有人一路跟着我,从地铁出口一直到中华书局这段路。我停下来看了看。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非常瘦的男人。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瘦的人,像根竹竿。总之,这样一个眼看就要散架的人,开口问我是不是那先生,说他有几件东西想让我看看。他先是从一个小包裹里拿出两三只鼻烟壶,我知道是前清遗物,品相并不好,我心想,这个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看他那邋遢样儿,我很想赶快走开。他大概见我不耐烦,就又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颗珠子。是颗珍珠。是颗老珠。它不该是一件民间的玩意儿,我不敢说是皇帝,但至少该是亲王妃子一类人物的配饰。这颗珠子品相很好,光洁如新,我立刻想到,这正是我要为那拉寻找的礼物。我一直想在她过生日时送件有价值的礼物。所以看见这件东西时,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急于得到的迫切,以便和他讨价还价。让我惊异的是,他说他久闻我的大名,这件小东西,他在为它寻找合适的主人,他只是这颗珠子的一个临时保管人,而我,那先生,正是他要找的理想人选,因此,我尽可放心以任意价格收了这珠子。竹竿说出这么古怪的话,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很想知道这颗珠子的来历,于是邀他在附近的茶馆喝茶。可我并未探得更多关于这颗珠子的信息。竹竿只是说,有些东西,跟人厮守的时间长了,会变得有灵气。这是一件有灵气的东西,在寻找与它相配的主人。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我看不出比那拉更合适的人选。于是,我将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其实只是很少的钱,我知道远远不及这件东西的真正价值。他接受了。就这样,我几乎白得了一颗珍珠。”
华文对这段故事并无兴趣,不过,还是想起在为那拉做心脏复苏时,不小心碰落的那颗珠子。几乎就在珠子滚落的同时,那拉醒了过来。华文附和着问:
“她常戴着它?”
“像戴着护身符一样。”
华文坐在餐桌边时,终于看到这一家三口一同出现在他面前。他们举杯,互相客套。华文注意到那拉的父母是怎样用不间断的话语,用装出来的快乐来为女儿的落寞,为她“不是患者”,尽量营造自然平常的氛围。
他们只谈她小时候的故事,谈她的一次意外走失,他们从另一个角度介绍她,仿佛借着回忆过去,他们的孩子就变得像过去一样活泼、健康。那拉,他们没有看到,她待在另一个地方。她看着华文的目光,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是在父亲的提醒下向他道谢的,她的笑容挂在嘴角,却并未在脸上展开。她目光忧郁,她注视他,眼里的黑雾渐渐淡化,华文这才觉得,她缓慢地回来了,回到现实的时空里,他又遇到了她直入心腑的目光,像在医院里那样,是可以和她交流、交换看法的目光,直率,一览无余,带着克制的希望与忧虑,以及可以理解的戒备。
华文在这一刻才弄清楚,他是为这目光而来的,她的眼睛向他传递了太多信息,他觉得,拥有这样目光的人,能够以目光打动他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精神分裂或妄想症患者,这两者,是怎样在一个人身上集中会合的?华文一时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他的结论该调整为,她,有些妄想症倾向,不,还要再轻一些,她的病属于心理问题,属于他的那个假设,即,她有着不被了解的往事,在幼年受到过意外伤害或惊吓,是被父母忽略却对她意义重大的一件事,她还没有机会跟他讲起,那件事压抑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如果是这样,如果她愿意说出来,他就可以帮助她。
家宴丰盛,那家女主人的拿手菜——京酱肉丝、铁板牛柳——味道都很好,这个女孩子只夹了很少一点放进碗里,倒不如说,她在假装吃饭。她努力让自己显出用心倾听的样子,听他们聊各自的职业生涯与阅历。这些事跟她没有关系,这些好笑不好笑的往事不能帮她驱走鬼和恐惧。华文和那兆同缓缓喝着啤酒,那兆同示意那拉为华文斟酒。她托着瓶子,让酒沿着杯壁流下,注满杯子,不让上升的泡沫溢出杯口。她做得很仔细,控制得很好。做完这些,她沉默地坐在一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那颗脑袋过于沉重似的。
她望着别处,眼里的黑雾再次聚集。
净园
他们得谈谈。只有华文和那拉。几盏茶后,那兆同和苗秀娥将客厅留给他们。电视在沙发对面沙沙作响。这里太静了。为了制造必要的声音,客厅里还摆着一个大座钟。餐桌旁边靠墙的地方新安了一个装着彩灯的大鱼缸。那兆同养了一缸热带鱼,鱼缸里分水器的声音也在有意掩饰净园不同寻常的寂静。
华文将座位换到那拉对面,摘下眼镜慢慢擦拭,他在等那拉主动说话。那拉一直沉默。天黑了下来,在等待的片刻,华文注意到净园令人不安的安静。房间里有意制造的声音让这安静变成了寂静。华文还闻到一股细细的潮湿的味道,这味道让他难过,想要避开。
华文望了望眼前的女孩儿,忽然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相宜的闯入者。这是她的领地。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两米远的距离,但那拉看着遥不可及。她像是一个国度。她的美貌熠熠闪烁。美貌和沉默让她形成了一个独自的空间。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冷僻咄咄逼人。华文踌躇着,将椅子向后挪了挪,距离也许能调整这种不适。还是不够,他又将椅子拉远了一些,随后又移了移,总归不能找到合适的距离。他必须说话,发出声音,这里急迫地需要声音。寂静在追逐他。
“你还好吧,那拉?”
那拉抬起头,又一次,像是刚刚意识到华文的存在。华文清清嗓子,等了等。等她回过神,一如在餐桌边时那样。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颊。华文又问了一遍。那拉用手揽了揽头发,缓慢地将目光集中在华文身上。就像那目光很重,移动一下,看着他,都是件很累很难的事。
“你打算怎么帮我?”她压低声音问,“如果我信任你,你打算怎么帮我?”
“接受心理治疗。”华文很快地说,“做测试、心理疏导、服药、催眠都是常用的办法。”
“吃药能消灭‘它’吗?”她点出问题的重点。
“吃药能缓解焦虑,让你平静,甚至高兴起来。”
“我信任你,可我不信任你的方法。”
“那拉,你信任我就该信任我的方法。方法是科学的。难道你不相信科学?”
“科学能让你看见‘它’吗?有没有让人能看见‘它’的药?”
她眼里升起一层雾水。华文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谁?”
“我看见的东西。”
“你怎么能确认‘它’不是你的幻觉?”
“‘它’一直都在。”
“这就是幻觉的特征,一个固有的形象……”
那拉重新低下头,两只交织在一起的手开始绞动。那是努力压抑不安的动作。华文想要按住那双不断扭动的手,它们像两段缠绕纠结的绳索。
“离我近点儿。”
那拉的声音更低,耳语般。此时最小的声音都能听到,哪怕是轻微的叹息。似乎真有轻微的叹息。远远的,又近在耳旁。她说话的声音像叹息。华文无法不走近那拉,不假思索,握住那双扭动的手,强迫它们停下来,它们让他很不舒服。现在,它们像两段扭在一起的金属,发出低沉刺耳的摩擦声。除了耳语声,还有骨骼碰撞发出的咯吱声。这声音让华文心里发毛。他紧握这双手,或许是错觉,它们坚硬无比,华文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却被她反手抓住。他发出一声轻呼。对方将他的手揽在胸前,像一个冷极了的人抱着炭火。华文试图挣脱那拉,可她的力量不容挣脱。华文想起在急救室,那股曾让他筋疲力尽、陷入绝望的神秘力量。
“那拉,松开……”
“嘘……小声。”
那拉仰脸看着华文。他们如此接近。华文眼里的面孔骤然间异常苍白,眼里的黑雾更重,狂乱的火苗在她眼里跳动。华文放弃挣扎,任由她抓着,这时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让那拉变得狂躁。
“‘它’在哪里?”
他试探着问。
“鱼缸。”
她只是张了张嘴,华文还是听到了。
“‘它’在……做什么?”
“它刚刚从鱼缸里爬出来。”
华文回头看了看鱼缸。
“‘它’还在?”
“嘘。”
鱼缸旁边还是一无所见,只是鱼缸上的彩灯忽然闪烁起来,不一会儿就灭了。彩灯熄灭后,这间客厅的灯光忽然变得惨白幽暗。华文想,房间里不该装这种白炽灯,光线太冷清了。
“电压不稳吧。”华文说。
“我……们……走……吧。”那拉放开华文的手,站了起来,两眼直盯着鱼缸的方向。
“离……开……这……里。”
耳语般,叹息般的声音。她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那拉的嘴唇变成青紫色,她松开了手指。
华文皱着眉头,扶住那拉的肩头,想平息她毫无缘由的颤抖。他预感到事情不妙。虽说要离开,可那拉却面朝鱼缸的方向,钉在了原地。华文环顾整个客厅,尽管客厅布局十分合理,然而,这间客厅实在太大,太空旷了。空旷到让人不适。华文抱住她的双肩,不是为了平息那拉剧烈的抖动,而是为了减弱这四面楚歌般的空旷感,还有从脚下升起的凉意,以及越来越浓的潮湿味儿。不舒服的感受越发强烈,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正在亲历一个现场,病人和她的幻觉都在的现场。
“‘它’是谁?”
“不,不,我不认识。”
“看着‘它’,那拉,别怕,别回避,告诉我,‘它’是谁?”
“‘它’来了,‘它’在靠近我。”
“看清‘它’,告诉我,‘它’是谁?”
那拉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有如一根金属刺入华文的耳膜。
华文双手一松,那拉向屋外跑去。华文再次勉强一把抱住她。那拉奋力挣脱。他很难控制她,华文不得不高声呼喊那兆同。那拉推开华文,华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拉将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茶杯、书、棋盘——向鱼缸掷去,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华文听不懂,她语速太快了。华文还想制止她,可疯狂无法阻止,就像当初救她时,那股神秘力量无法阻止一样。华文爱莫能助,眼看这疯女孩举起一把椅子朝鱼缸砸去。鱼缸在那兆同应声赶到时裂开了,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这声音在净园如此刺耳,不亚于那拉的尖叫。水和热带鱼倾泻而出。碎裂的巨响让华文浑身一震,潮湿的气味更浓了。他鼻翼酸楚,难以呼吸。大大小小的热带鱼在地板上跃动。那拉站在水里,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再尖叫,而是伸开双臂,像是浮在水面上,又似沉在水底。那兆同一把将她拉出带腥味的积水。华文听见,那拉的喘息声,像密集的阵雨。
华文
这仅仅是开始。
华文将厚厚一沓A4纸在桌上顿了顿,弄整齐,放在桌子中央。又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浇水,才坐下来回顾两天前的赴宴事件。他打开文件夹,取出记录本。他凝视着空空的页面,用圆珠笔敲击桌子,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回想那拉发病前后的所有细节,在直线格里写下:发病几乎毫无预兆。如果说有什么兆头的话,就是那双不断扭动的手,还有黑雾笼罩的眼睛。
那双手无比强硬,力道大得惊人,可她差不多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华文虽然体型偏瘦,和同事扳手腕时,却也总能获胜。险些被这姑娘摔倒,她身上该有两个男人的力气才说得过去。华文想对这次事件做一个总结,可思绪总是无法摆脱这些令他疑惑的细节。
恐惧。
他最终写下这两个字。恐惧。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爆发巨大的潜能。有人在极度恐惧中可以狂奔五千米,有人可以弄翻一头熊,这在平时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等等,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这幻想中的恐惧并不亚于真情实感的恐惧。恐惧,不仅虚构出一个外在的形象,还唤起了一个人激烈的反抗。华文清楚地看见这一幕,那拉攻击的对象,是虚无。说到底,她同时扮演了敌我两种角色,一个那拉在恐吓另一个那拉,另一个那拉在狂暴地反击前一个那拉。也许,这个幻想的怪物,有一天真会杀了这姑娘。
恐惧还有不容忽视的感染力。譬如说,那耳语般的叹息声。华文阻止自己回想那忽远忽近的叹息,毕竟,那晚他喝了不少啤酒。酒精放大了错觉。不过如此。
后来,那兆同在与华文的通话中,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但他依然坚持那拉只是走入了死胡同,“不能仅仅因为她砸碎了一个鱼缸,就将她关进精神病院”。沉默了很久,那兆同说出了和那拉同样的请求,“请尽一切所能帮帮她”。
华文在电话另一端陷入了沉思。那拉的被害妄想症,看来已经朝着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发展,如果没有果断措施,是很危险的。接受这个患者是一个冒险。然而,恐惧,在他心里勾起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就像那拉无法摆脱怪物或者说无法摆脱自己勾画的恐惧,换言之,她深陷于恐惧的魅力。这种陷入,换个角度看,就是迷恋。而他对这件事的迷惑,也正在转变为迷恋。他迷恋恐惧,不仅因为恐惧是他研究的课题,还因为恐惧本身吸引他。恐惧是一切事情的原初力,他想证明这一点,像证明一个哲学命题一样。还有迷恋的问题,到底是人过于迷恋恐惧呢,还是恐惧一直在追逐着人?现在,这样一个链条在他眼前基本形成,恐惧化身为“鬼”,追逐那拉,而他将不得不追逐恐惧,虚无的鬼影。自然,那拉跑在最前面,最终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那拉?如果那拉在追逐恐惧,那么他要做的,就是让恐惧停止移动。如果鬼影保持不动,追逐也就被迫瓦解了。
“好吧。”
挂上电话时,华文对自己说,好吧,要将恐惧从她的幻想中分离出来。
无论怎样对付恐惧,在此之前,那拉需要做一系列的心理测试,以评估心理问题的严重程度。如果那拉的确已经发展到狂躁型精神病或精神分裂症,华文也只能如实相告。这超出了他的治疗范畴。
华文选择了一组情感测试题、一组图画测试题和一组行为测试题。问题十分烦琐,一般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完成。华文在测试题上标好时间,退出治疗室,留那拉一个人答题。他得和那兆同谈谈。如果测试结果表明那拉已经超出心理治疗的范围,那么不管那兆同是否愿意,都该将那拉送往专科医院。他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拉用半小时答完了所有问题。结果显示,那拉只有轻度的心理问题。就是说,她的心理状况接近正常!这个结果让华文十分意外。他无法相信在精神崩溃后,她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恢复正常。华文看了看那拉。她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额头明亮,眼睛那么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华文念了一下测试结果。
“这下你信了吧?”
“信什么?”华文问。
“我没有病。”
那拉紧盯着华文,甩了甩马尾巴,等着确认。
“我希望你的心理正如测试结果一样健康。不过,这些数据只有参考价值,它……未必能给出一个完全准确的结论。它也会有误差。”
“你是说测试无效?”
“不,它至少证明了你父亲的观点,你不该去精神病院,却不能证明你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前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你还是以为,我看到的只是幻觉?”
“当然是幻觉,现场有四个人,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
“可它在,一直都在。”
“现在还在吗?”
“在。”
“它在哪里?”
“你身后。”
华文没有回头。
“有多远?”
“十米开外。”
华文不需要回头,三米外就是墙和窗子。他盯着那拉。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手平放在膝盖上。
“你不看看它吗?”
测试显示,他几乎可以将她看作正常人。
“那拉,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没有病,最好的方式,要么证明‘它’是存在的,要么,你证明给自己,‘它’不存在。”
“我看不见你做的梦,可这并不能证明你不做梦。”
“有谁在醒来后还会做梦呢?人一旦醒来,梦就消散了。很少有人能记住自己的梦。你的梦却不分白天和夜晚都跟着你。尽管,梦是我们共同的经验,可噩梦醒来的时候,人是会明白,那只是一场梦。”
“可那不是一场梦,它一直都在。即便在看不见的时候,它也在。净园,所有盆花一夜间枯死,谁也弄不清楚鱼是怎样一条条溺死的,没有鸟飞落在这个院子里,整个院子听不到别的声音,没有虫鸣声,甚至没有一只耗子,每年,花园里的草都在疯长……”
“那拉,这不是证据。”
“什么才是证据?”
“人证,物证。”
那拉闭上双眼。
“那拉,我很想帮你。不过,你得告诉我它是谁?我不是问你鬼是谁,而是在问你用幻觉伪装成鬼的这个人是谁,或者它谁都不是,只是一个创伤经历。”
“我也想知道它是谁。”
“我们总会知道的。”
华文以这句话结束了这次治疗。
接受那拉,是这个测试得出的结果。况且,没有病人,心理科诊室就会面临关闭的危险。他无法将她推给精神病院,他不愿失去第一个患者。这是另一种恐惧。恐惧的种类很多,很庞大。恐惧决定和预示了我们的需要。华文将那张写有“恐惧”的纸撕下,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那拉注3
夜晚是伴随着钟表的嘀嗒声,一声声来临的。净园没有声音,钟表的声音,是伪装的声音,除了让寂静变得难以遏制,没有任何用处。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还有一分钟,即将过去。此外,便是另一种无声。一点点动静。它的动静。通常,它没有动静,它从未发出过声音,它不屑于这么做,它知道,当我看见它,一切都来了,单调的脚步声,水的滴答声,它逼近时的冷气与寒霜,它站在墙角注视我时,被拉长的时间。
华医生确定能治好我的幻觉。可惜,他无法看见它,无法体会它到来时,逼真的恐惧。在表针走在21点43分的时候,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回头,看看一步步逼近的恐惧。爸这会儿放下老花镜,将妈拉进与客厅相连的房间,他们在窃窃私语。现在,客厅里只有我,我身后是它。他们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借故离开。而它总会出现在这样孤立的境况里,给我独自面对它的机会。我无须回头就知道,它穿过围栏、墙壁,站在爸那只绘着兰色花朵与藤蔓的大瓷瓶后面。它还在向前走,身体穿过瓷瓶光滑的边沿,接近我。它寒冰的眼,死盯着我。然后它停下来,站住了。它在等我的尖叫与惊厥。我闭上眼,一切都停止了。这时,电话响了。
我拿起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对方挂断电话,我握着听筒,听着忙音,玻璃的反光里,它消失了。这次,它出现的时间很短。我没有惊叫,也没有弄碎东西。我放下电话,不再说没有意义的话,我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将妈关在门外,好让她一个人专心忙碌。她打开每一个抽屉,每一扇柜子的门,仔细检查。爸在楼下做同样的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想我知道。好吧,我也没有好奇到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得想想,为什么它刚出现,就走了?
爸敲了敲房门,问我睡了没有。爸还说,如果我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他就在外面。爸分明告诉我,这一夜是他值班。从医院回来后,妈就将床铺从楼下搬到了楼上,睡在我卧室外面的房间。这是两个相通的房间,又各自独立。我有一个独立的阳台,外间原是我的画室。自从我被认定病得越来越重后,我从学校带回的写生作业都被收起来。他们说,等我病好了,会想到要看这些习作。华医生说,“把幻觉画出来”。可是,你怎么能将那么恐怖的一张脸画出来?如果华医生愿意,有一天,他会看见它。
我在胡思乱想中睡去了。我睡得不很沉。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走在一条铺着石子花纹的路上,一个躺在藕荷色的床单上。我走得很慢,像一个被妆容约束的古代女人,缓步前行。我前面还有一个人在走,头也不回地走。我想看清她的脸,可任我怎么加快脚步,总也追不上她。后来,任我怎么使劲,也无法走得更快。我很累,忽然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躺在床上的人,才是此刻的我。于是我接着睡,陷在厚厚的床铺里。
我越陷越深,陷进了水里。这是一条河流,我想我还是从水里游上岸吧,但是我不能动,只能躺在水里。为什么总是水?这个梦太糟糕了。我在水里挣扎,试图叫醒外屋的爸,但爸竟然默不作声。我挣扎了足够长的时间才醒了过来,睡衣早被汗水浸湿。昨晚我没关上窗户,也没有拉上窗帘,却没有一丝风吹干身上的汗水。汗水,是我梦里挥之不去的河流。
他们愿意我一直睡着。
爸习惯早起,我从靠近阳台的窗户看见爸刚拿回新鲜牛奶。这是新的一天,但愿一切会好。我弯腰捡起地板上的一片纸,是我顺手画下的钢笔速写,爸在速写里拿着放大镜赏玩一件小玉器。这张纸软塌塌的,被水浸过,笔迹模糊,一碰即碎。如果华医生想要证据的话,这就是。总是这样,一张信笺、一小片纸、一摊即将消失的水迹、窗玻璃上的水渍,在所有与水有关的梦里,都能看见这类东西,湿淋淋的,是它曾经来过,却无法保存的证据。
注3 那拉述。
女婴
苗秀娥第三次坐在心理诊室外的长椅上,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毛线球,将毛线缠绕在右手的小手指上,起针织一顶帽子。退休后,所有她无法打发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些编织活计。有时快织完了,又将织物重新拆散,团成毛线球,从头织起。现在,她将毛线和织针带进了医院,她的工作,是等待。苗秀娥坐在心理诊室对面的长凳上,不时抬头看看紧闭的房门。
在最初的几年里,苗秀娥一直相信,是那个女婴自己选择了一个家。选择了父母、姓氏,还有她的成长之地。她的一声啼哭让自己彻底摆脱了弃婴的命运,也改变了苗秀娥和那兆同每况愈下的婚姻。像一种高效黏合剂,她将他们牢牢黏在一起,时至今日。
女婴一点一点长大,睡姿还依稀保持着她第一眼见她时的姿态。侧着身子,两只小手重合着放在脸颊旁边……她第一次见她,她微微闭合双眼,一滴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像颗露珠。她的哭泣声,时断时续。当苗秀娥拨开裹在婴儿头上的浅绿色帆布时,她张开眼,安静地看着她。在婴儿浓黑的眼眸里,苗秀娥看见了自己的脸。苗秀娥笑了,下意识环顾周围。已是黄昏时分,红树林里了无人迹。这是谁家的孩子?看上去不像弃婴,她没有弃婴绵延不绝的委屈与不安。也许婴儿的妈妈就在附近?但她很快就得出答案,这是一个弃婴。
苗秀娥离开红领小学时,已近黄昏。她批改好学生作业,将作业本码成一个小方块,然后拿肥皂洗干净手指上的墨水,擦把脸,用一把铁头锁锁好从学生教室隔出来的八平方米的办公室,急匆匆赶路。她计划在天黑前赶回中兴劳改农场的父母家。她走过一个村庄,来到一条平整的土路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交叉处。她选择了弯弯曲曲的小路。这是条近道。她走在不时被杂草覆盖的小径上,心里估算,以现在的天气,即便走半小时一小时,红树林也不会完全暗下来。不错,当她走到红树林时,落日的余晖正穿过一大片核桃树在头顶摇晃。树林里空无一人,一群麻雀倏然跃上树枝,突然而至的鸟鸣声使苗秀娥心头一惊。苗秀娥走进这片红色的光线。
苗秀娥最先看到的,是一层厚厚的帆布,帆布里又是一层崭新软和的小花布褥子,褥子仔细折叠,将女婴紧紧裹住,外面又用一条布带打结。结很难拆散。她将女婴抱回家后,费了半天工夫也没能拆开襁褓上的结,只好用小刀割开。帆布外却没有任何捆绑物,帆布多余的布料都被叠进布折的缝隙里。帆布整齐美观地拢在女婴四周,只是轻轻掀动,就看见了婴儿的小脸。那小脸亮晶晶的,拢着一圈光。不是夕阳,而是女婴身上的光环。
苗秀娥寻找光环,一层层拨开覆盖物,发现女婴脖颈上戴着一串五彩石缀成的项链,项链底端坠着块锁子形白石。上面刻着些东西,像文字,又像图画。白石下,有个花形胎记。苗秀娥摸了摸这块灰色的胎记,它从女婴的皮肤里凸显出来。
苗秀娥无法辨识石块上的痕迹。雕刻歪歪扭扭,既不是汉字,也不是图画。总之,这东西破旧,没什么特点,黑乎乎的,拿起来便失去光亮,成了一堆破烂。它戴在女婴脖子上,看来是为了遮掩那个胎记。她想马上丢了这些石块,可东西毕竟是婴儿的随身之物。苗秀娥将它放回襁褓,放在婴儿的小花褥与帆布之间。她不能让这堆破烂贴着孩子的皮肤。它太凉,太硬,像块僵硬的湿泥。
苗秀娥逗弄婴儿,让她的小手抓着自己的手。婴儿饿了,小嘴吮吸着她的手指。她等了一会儿,又喊了几嗓子。她等了又等,不见回音,便抱起女婴继续赶路。她得加快脚步,天很快就要黑了,而余下的路还有很长一段呢。后来,她走上一条披星戴月的田垄,田垄两边是齐腰高的将要收割的小麦。苗秀娥放慢脚步,心里既不安又高兴。最终,孩子是这么回到她身边的。她得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时刻,这是她的生日。当然,孩子的生日应该早一些,是一个月前,或者一个半月前,这并不重要,对她来说,她的生日就在今天,1973年5月21日下午5时许。
但是在孩子小衣服的袖口上,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1973412。想来该是孩子的真实生日,此外再没有别的字迹了。这些数字排在一起像一个编号。农场劳改犯的衣服上都有一个编号,这难道是在暗示,女婴将被农场方向收养——苗秀娥还是将孩子的生日定在她们相遇的这一天。这一天于她而言非比寻常。
有七年时间,苗秀娥和那兆同僵持着,关系在僵持中越发乏味和空洞。他们的婚姻来自苗秀娥的一厢情愿,那兆同不过是无奈地默认。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别无选择。苗秀娥的父亲,这偏僻之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是这片农场的最高领导。在这桩婚姻里,那兆同得到的直接实惠,是当上了农场的一个小头目。作为一名积极改造并与过去划清界限的积极分子,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那兆同比别人更早得到平反,也比别人更早回到北京,有了份像样的工作。在三十八岁那年,他进入一个文物管理部门,从而有机会参与文物的收藏和研究。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孩子出生不久后死于不明病毒的感染。70年代,没有孩子是难以容忍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周围的人。七年中,他们尝试了很多办法,却始终没有孩子。
小女孩的到来犹如神助,一家人欢天喜地,接受了上天的恩赐。在农场,人们愿意将守密作为支持这对夫妻实现多年夙愿的祝福。之后,苗秀娥随丈夫返城。对他们来说,返城最重要的,是从此离开了人人熟悉的小地方,在另一个地方,建立起另一种生活。在新的同事与邻居眼中,他们是确凿无疑的三口之家。
苗秀娥将故事的开头部分有意忘记了。
她没有将那串破旧的碎石项链拿给那兆同,出于忧虑与自私,她在进北京前丢了它。她有意将它留在农场。她觉得那东西也许提供了一条让人担忧的线索,这条线索会将他们引向那拉并不遥远的过去,引向红树林和某个陌生的男人与女人。虽然她也并非没有丝毫好奇,但她不需要颇有古物鉴定经验的丈夫解读上面古怪的字或图,一切预示了这个孩子来历的说法与猜测,她都不需要。对这个孩子,她自有解释。她的记忆,比任何物件都来得可靠而安全。无论她是否有意丢弃过去的记忆,从进入那一片红光开始,那拉就只属于她了。她将红树林、破旧的项链、解不开的结、军绿色的帆布包裹统统丢弃,一并忘记。她将自己早夭的儿子从记忆里抹去,将妊娠、生产这一过程与小女孩系在一起,她确认,那拉来自她的子宫,在她的子宫里长大,一直长到她从红树林里将她领回。
在苗秀娥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一片黄昏的红色光芒。那拉出生在那一片红光里。
蛾子
自然光很难透进走廊。两边皮肤科的诊室和治疗室关闭门窗后,白天廊道里很暗。只有楼梯口是亮的,一盏孤零零的挂灯,象征性地支付着极为有限的光线。华文总是尽快走完这段路,第一只蛾子是在这里发现的。
他准备去急救中心值夜班,早到办公室,是想整理一下那拉的治疗记录,再理顺理顺思路。他上了三楼,走进昏暗的走廊。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挨着一个存放医疗器械的储藏室。华文的这间办公室兼治疗室,平日里差不多是一座无人光顾的孤岛。华文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却没有转动。华文回头看看楼梯口,孤灯的光环,此时多像一个洞口。水泥地板反射出半截短而冷清的光。卫生间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此外,还有嗡嗡声。华文转动钥匙,又停下来。嗡嗡声时断时续,一踏上楼梯,他就听到了。这是电流或发动机的声音,华文想。但这是另一种声音,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华文始终无法摆脱。华文仔细搜索,最终看到的是一只蛾子,在一侧的墙壁上飞扑着。是蛾子扑扇翅膀的声音。华文打开房门,从办公室找来一张报纸,想用报纸捂住蛾子,抓住它。好几次,蛾子都飞开了。华文不想再理会,但嗡嗡声不绝于耳,让他烦躁。这一小时就花在蛾子上了,而蛾子总能躲闪,弄得他整夜心神不宁。
蛾子的翅膀一直在眼前晃动。他没有捕到蛾子,下班时却发现它倒毙在脚下。他捡起它,用一枚图钉钉在挂衣服的木隔板上。
这是第一只蛾子。
以后,每天,他都会发现一只,从不间断。有时,蛾子出现在办公桌上,有时推门开灯后,地板上会有,有时它就黏在门把手上,两只翅膀夹在身体两侧。有时蛾子是活着的,有时,他看到的是蛾子的尸体。他小心测量蛾子。所有的蛾子,打开翅膀后,竟有十二厘米长,六厘米高。华文保留这些蛾子,将它们一只只用图钉钉在隔板上。
他渐渐发现这些蛾子出现的规律。如果他早上来,会见到一只僵死的蛾子。而下午,黄昏时分,值夜班前,他会见到一只扑扇翅膀的垂死蛾子。它们还出现在卫生间的镜子上,在他抬头即见的墙上。蛾子扇动翅膀,嗡嗡声无法不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分心。他下决心抓住它,这垂死的声音不再延续。他从未成功。几小时后,蛾子变成尸体,掉在地上,有时挂在一根蛛丝上。几乎是无意识地,华文捡起蛾子,用图钉穿过它的背部,钉在板子上。他尽量将它们弄平整。它们都是同一种白蛾子,翅膀上沾着银粉样的鳞片,不小心就会碰碎。为了蛾子的完整,他小心翼翼,屏住呼吸。这是华文近来的乐趣,但他总不愿听那些嗡嗡声,也不愿多看蛾子的须和肥胖的腹部。没什么原因,这是原始的恐惧,和多数人怕蛇是同一个道理。
他数了数蛾子,一共二十只。从那拉开始做治疗也正好过去了二十天。
治疗非常缓慢,需要不断调整方案。似乎每一种方案都不适合那拉。每种方案都在证明,她没有问题,是正常人。可鬼影还在。华文开始想,出现鬼影,带给她的好处是什么?是这种有害的利益使她在心里抗拒他。由于抗拒,他很难催眠她。催眠在她身上失效了。他不得不考虑别的办法。
每周三次,治疗已经进行了九次,他对鬼影的认识却依然停在起点。患者拒绝说出秘密。这种持续的抗拒,却也使鬼影变成了吸引华文的奥秘。二十天来,这间心理诊室倒更像一个刑讯逼供室。华文冥思苦想要得到罪犯的供词,而罪犯总能狡猾逃脱。有时患者表现得倒更像医生,而医生变成了患者。他们常常在谈话中转换角色。当然,每次,主审官都能从置换的角色中退出。他至少要跟上和超过她的狡猾。除去幻影,如果说他在这九次治疗中还有进展的话,那就是,他让她吃下了大量的维生素,为她制订了新的食谱。他叮嘱苗秀娥严格执行,体虚的人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用大量时间,将致幻的恐怖意向不断修改、完善,既然那拉拒绝画出它,他试图使这个形象在自己手中复原。幻觉之所以强大,难以放弃,是因为她已从恐惧中获利,幻象将继续支持她逃避,并隐藏她逃避的理由。
华文要求那拉坚持锻炼。为了配合华文,那兆同购置了一台跑步机,每天监督那拉跑两个小时。在这些措施严格执行后,五月的最后一周,那拉不再强调鬼影的真实。对华文说的道理也都点头默认。她承认看到的是一个幻觉。她脸上有了血色,光彩照人。情况正在好转,那拉的父母颇为欣慰。然而,华文并不乐观。他没能解释她的幻觉,因而他一直知道自己徘徊在外围,从来没有真正进入那拉的内心。她的心有一个坚硬的外壳。他甚至都没能走近她,一切都是表面文章。
华文想将她逼到死角,直逼到他和她都看清幻觉的原形和出处。
在两居室里,他花了一周时间制作一个道具,希望做出一个相似于鬼影的形象。他按照那拉的描述,买了件旗袍,花很长时间将它染成她所说的样子。他从附近的服装店,找到一个破损的塑胶模特。他在模特身上又刻又画,用毛线做成假发戴在它头上,在损坏的地方抹上红药水和紫药水。尽管这个模型很粗糙,在暗淡的光线下却也能吓人一跳。现在,它就是那拉恐惧的化身,如果她能每天看着它,知道它无非是他做的道具,那么她将从恐惧中解脱。如果,很不幸,鬼影是她的分裂人格,那么她需要学习如何与这个分裂人格相处,在无法取消对方的情形下,与它相安无事地共处,将它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它空间,不对抗,却也不受其惊扰,做到这一点就很理想了。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认出”它。医生为患者找到病因,责无旁贷。如果她对此愤怒,她可以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道具上。摧毁道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幻想之物。她必须摧毁它,否则无法治愈。这是有风险的,道具在诱发她发狂时无法为狂躁设置极限额度,有可能会导致窒息。
在所有准备做好后,华文将模型从住处搬到办公室,安置在治疗椅对面,用一块防水布掩好。
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三点钟的时候,天空更加暗淡,白天骤然缩短,过早地进入了傍晚。空气湿漉漉的,一阵风就能引发一场暴雨。
没有风,闪电不时划过天际,低低的雷鸣声传进建筑物,带着令人心悸的震颤。然而一场几乎看得见的暴雨,始终没有来临。城市被暗黑黏稠的空气吞没了。华文站在窗前等一丝凉风,也等着骤然而来的暴雨。
窗外,是一条人行道,只在闪电的亮光里,依稀显现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当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华文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最先认出的,是那拉那条小碎花的连衣裙和她修长的身材。她一个人走在昏黑的道路上,身后并无苗秀娥的影子。华文看了看专为那拉准备的模型,灯光下,它像个小丑。他开始怀疑道具是否能起到预想的效果。他关掉白炽灯,幽暗的光线下,模型变成了一个简陋的影子。这恐怕离她的幻觉太远了,华文想。它不过是一个魅影的替代物,在自然光下,这替代物身上一切故弄玄虚想要吓人的修饰,都十分可笑。可在昏黑和闪电的瞬间,这件替代物,还是能让人猛然倒吸一口凉气的。华文要制造一个小小的措手不及,这个设计,也许很快就能回答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它是谁?华文准备好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拉完全失控,他会将她控制在治疗椅上,为此,他准备好了三种剂量的镇静剂。他会小心辨认惊恐、愤怒、宣泄的差别,如果那拉积累的情绪完全爆发,那么这个孤岛也不会引起别人太大的注意,他会帮助那拉将所有压抑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华文重新开灯,点燃一支烟,等着那拉。很快,他听到了那拉的脚步声。
没有敲门声,房门像是被一阵风吹开了。
“我想跟你谈谈。”那拉站在门口。
“进来吧。”
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想说什么?”
华文举着烟静止地望着那拉。
“我要终止治疗。”
“为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想法。”
“你父母同意吗?”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只要你放弃。”
华文凝视门边的那拉。她的头发被湿气打湿,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她的连衣裙长及脚踝,腰上束了一根带子。她的两只手这时交织着握在胸前。这未必一定是一个危险的动作。华文忽然厌烦。倒不是因为那拉,而是许多天来跟着他的嗡嗡声又闯入耳际,这声音让他烦躁。而她一直抵制他,拒绝他走进她坚硬的心。
“你向我求救,可从一开始你就不想治疗,因为治疗势必会揭开你极力隐瞒的秘密。那拉,我想,大概不是你不想说,而是你不能说。这或者是你父母的隐私。可如果你想要振作起来,你便不能不信任你的治疗师。除此,谁还能帮你?还有,你是偷跑来的?”
“我不过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她避开他的目光,一眼瞥见隔板上的蛾子,“哪儿来的蛾子?”
“我们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可以达到目标,而你今天却来告诉我,你放弃了?”
“你从哪儿弄的蛾子?”
“既然你来了,我建议你做完最后一次治疗,如果这次还是无效,我放弃。”华文几乎是强行将那拉拉到治疗椅上坐下,关好房门,熄灭灯。那拉就坐的地方,正对着那具盖着防水布的模型。
“如果你不再恐慌、惧怕,就证明你的病好了,你可以不再来这里。”
华文的声音近乎冷酷。他一把扯开防水布。
“蛾子从哪里来的?”
那拉的声音发紧,带着战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模型。
“夏天,到处都是蛾子。”
华文专注地看着那拉,一个闪电照亮了她,当周围重新暗下来,华文察觉到,那拉周身散发出奇怪的幽光,是那种很淡的、微微发蓝的白光。
“天哪……”那拉压低声音叫道。
华文紧盯着那拉,观察她所有的反应。嗡嗡嘤嘤的声音更清晰也更强烈了。华文想这个实验要失败多半也是因为这讨厌的声音。它不仅会引开他,也会引开患者的注意力。
“天哪,蛾子……”
华文不由看向模特。它熠熠闪光。即便在昏黑的光线下,也能看见模特上爬满了蛾子。这个道具,现在是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在模特头上,在穿着污秽旗袍的身上蠕动,扑扇着翅膀。他想赠送给那拉一个防不胜防、精心损坏的涂鸦之作,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一尊白塑像。
更多的蛾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来自墙壁、天花板、地板和窗玻璃。嗡嗡嘤嘤的声音正来自它们。
华文被这一幕惊呆了。
“华文,救我……”
那拉惊慌失措的声音。
华文再看那拉。
哦……老天,他在心里惊呼。一层层落满塑胶模特后,白蛾子开始转而寻找新的落脚点。它们扑向那拉。那拉不断抹下爬在脸上、脖子上的蛾子,可蛾子太多了,几乎覆盖了她,她拼命扑打,但蛾子依然从各种地方钻出来,扑向她。华文一把扯下身上的白大褂扑打蛾子。
他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快走!”华文叫道。
空中飞满了雪白的蛾子,他们处在一片白得发蓝的白光里。到处都是蛾子,就像到处都在渗水。门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蛾子,华文握着把手打开门时,握在手里的,是满满一手滑腻腻的蛾子——那是蛾子身上的白色磷粉。原始的恐惧,沿着华文的手向上蔓延。华文一把拽出那拉,使劲拉上房门。许多蛾子雪白的、断裂的翅膀夹在门框里,黑色的体液从缝隙里渗透出来。华文能听到不可计数的蛾子撞击木门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们必须远离这声音。这白色,这声音都让人眩晕。那拉身上还爬着一些蛾子,华文拍打火苗般帮那拉拍散蛾子。满屋子的蛾子随时会从里面飞出来,它们会的,它们有这个能力。当华文这样想时,已经有蛾子从门里钻了出来。
“快!”
华文拉起那拉向楼梯口跑去,他们不仅得离开这间办公室,还得离开医院,不能让蛾子追上他们,否则他们会被蛾子吞没和埋葬的。恐惧占据了华文。哦,这才叫恐惧。
鬼街
他们跑下楼梯,穿过挂号大厅,走过一片花砖铺就的空地,沿着主路出了医院大门。他们向那拉来时那条黑黝黝的人行道奔去。这条路有两百多米长,他们只想跑得更远,嗡嗡声并未远离,一直追逐着他们。他们面前出现了红绿灯,而旁边不远处有一座新修的立交桥。他们转身上了立交桥,重重的脚步在铁桥上发出空洞的回音。过了立交桥是另一条街,那条街道在任何时候都喧嚣繁华,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他们需要热闹的氛围,需要走到人流中去,需要更多的声响弱化和躲避那让人眩晕的嗡嗡声,在这声音的追逐下,他们慌不择路,只求跑得更远。
上立交桥后,嗡嗡声开始减弱,像被一道屏障阻隔。他们放慢脚步,停下来,看看身后。没有蛾子跟上来。他们伏在扶手上喘息了好一阵子。此时路灯亮了,桥下车辆并不多,桥上除了他们再无人影。远天是一片红光。那片天空下,该是燃着一大堆篝火吧,华文想。等他们的喘息声平息下来,嗡嗡声也跟着平息了。他们吃惊地望着对方,想从对方那里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无法回答。华文意识到,他精心设计的方案,被这些蛾子摧毁了。哪里飞来这么多的蛾子?
“我送你回家吧。”
“一早上,家里地上全是死蛾子。爸妈扫了两个小时,怎么也扫不完,又叫了两个工人帮着清理。爸说死蛾子像蝗虫一样多。”
华文无法继续谈和想蛾子的事。他想抽支烟,可匆忙中烟和打火机都落下了。要么喝杯咖啡,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躲过余下的时间。他巴望今天赶快过去,午夜之后,当第二天的日历翻开,这种困顿也就翻过去了。蛾子制造了他此生最大的惊恐,他还处在这惊恐的余波里。他觉得脑海中,那个确凿无误的世界,正在被这暗黑的天气和雪白的不真实的蛾子侵蚀,一个界限被淡化了,他失去了逻辑,无法分析和推理这件事,无法解释,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梦。
真实从未像今天这样单薄,像蛾子的翅膀般虚幻,脆弱。
华文甚至不敢再看那拉。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是一团迷雾,充满了烟的味道。她的出现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身后拖着神秘的影子。她站在他身旁一米开外,望着暗红色的天空,可她的形象从未像现在这样模糊浑浊。净园里遍地都是死蛾子,他一想到那宅子里的寂静,就觉得现在他们无处可去。他不能丢下她,他们是一起被蛾子追到这里来的。那么,该去哪里?去自己的两居室,还是就在天桥上耗完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如果日历将这一天翻过,他是否还有勇气面对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再次,华文努力想要看清站在他身边的人,他们只有一米之隔,但是要走多远才能到达她?铁扶手上凝满了水珠,眼看就要下雨了,此地不能久留。他几乎是很不情愿地和她一起走过了这条崭新的过街天桥,来到另一条街上。
“我们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华文说。
医院的患者群造就了这条街的繁华。这里能找到探访病人的各种礼物,从水果鲜花到营养保健品,以及各类医疗器械,应有尽有。从立交桥上下来,迎面是水果店。矮胖的店老板拿着大蒲扇驱蝇,敞开的店铺里,摆满了鲜艳的果篮和一箱箱散开的水果。店铺不大,门上绕着一圈不停变换色彩的彩灯。有位中年女顾客正在挑樱桃。店老板见一对年轻人走过来,凑上来推销水果。给小姐买些水果吧,刚从南方运来的荔枝,还有北京郊区的大西瓜,喏,这是新鲜的葡萄……店老板瞥了一眼那拉,眼睛像团簇亮的鬼火。跟医院里一样,那拉依旧是对周围的一切都目无所视、一无所知的样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周围的人也极少注意到她。人们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有反应,那拉则像一个吸光物,并不提供这种折射,因此,大多时候,人们无法注意到她,她像一片羽毛,从人们身边飘过。可那团簇亮的鬼火,却一直萦绕在那拉背后。
然后是发廊、药店、花店、服装店、日用品店和旅店。每个店铺都散发出特殊的味道。这条街是由水果、鲜花、垃圾箱、饭馆、药材、下水道等各种味道组成的。华文喜欢嗅这一带的混合气味,这能让他忘记医院的味道。他嗅着这里,却不能像往日那样轻松。这不是往日的街道。太静了,静得让人感到不安。不是全无声响,而是声音听上去遥远而失真。车辆的噪音完全消失了。华文忽然听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窃窃私语声,又毫无理由地消散。他向四周望去,街上没什么人。除了两眼鬼火的水果店老板的推销,他们走上这条街后,就再也听不到说话声。华文听到的,或者说感觉到的窃窃私语,更像是回声。如果,这窃窃私语声不是来自这条街道,那就是他在幻听。
当他们经过,只要店里有人,都会转过身子,直盯着他们,一如水果店老板眼里燃起的火苗。发廊里,理发师傅和顾客从一面镜子上移开目光,转过头,目光穿过橱窗的玻璃和一切阻隔之物。他们更像一群黑暗中骤然闪烁的猫,猫的眼睛。他们的眼神很远,不是距离上的远,而是恍如隔世般的远。华文控制自己不要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却抑制不住地想到,他们好似一直在等他们出现,他们好似知道他们要来,他们全都一个表情,一种眼神,一样神秘。
华文牵着那拉,从被那拉点亮的视线里穿过。
药店的伙计偏着脑袋向外看,扶着柜台的顾客侧转,半倚柜台,像停顿的钟表。
他们从被他们点亮的视线里穿了过去。
街灯暗淡,各家店铺门前的灯光并没有使街道更亮些。夜晚像潮湿的雾气,越来越浓重,街道上却渐渐有了人影,好像深黑的雾气原先遮住了他们,而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雾水中挣脱。
那拉从华文手里抽出右手。她一直被他死死攥着。华文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不仅冰凉,而且汗津津的。他努力对她笑了笑。她正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她问。
华文不自觉地向身后稍稍瞥了一眼,他想,他和那拉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走在一列目光里,从一束目光走向另一束目光,被一束目光放下又被另一束目光捡起。他们正在被这些人的目光传送到一个地方,向着一个方向……
“我在想……我的住所很近,待会儿去我住的地方好,还是送你回家好……还是送你回家吧,要不你爸妈该担心了。”
“华医生,结束吧,治疗。”
“你是说我医不好你?”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自己回家。”
那拉径直向前走,华文无法不跟在她身后。没走多远,那拉就站住了,目光凝聚,盯着不远处。大约50米开外的街上,人影绰绰,忽隐忽现,一些刚刚支起的挂灯在昏暗处闪烁着。华文早听说这一带有鬼街,却从来没有逛过。鬼街是夜间旧物交易市场的民间叫法。鬼街上出售的东西大都是一些小饰物、旧服装、小家具之类。可在这样的天气下,鬼街依然照常运行,让人生疑。
“那是鬼街,已经在这一带运行很长时间了。据说在鬼街上能碰到意想不到的东西,小护士们常常逛鬼街,也经常在一起比较淘到的东西。”
“鬼街,多不吉利的名字。”
“鬼街只是一个叫法,晚上才有,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穿过这条街,拐个弯,有一家老字号饭馆,我们进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旁边就是公交车站。”
“一定要经过鬼街吗?”
“只有这条路。已经很近了。”
“我来过这里,见过这条街。”那拉自言自语,“一个胖子说,给小姐买点水果吧。然后我和一个人向前走,我们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完。”
“梦?”
“我还梦到了蛾子。”
“梦?”
华文想要说及梦时,竟然失语了。他不想再听到蛾子,蛾子摧毁了他。
“蛾子是从梦里飞来的。”
他听到她耳语般的声音,她在继续模糊他的边界。这很危险。
不可阻止地,他们来到鬼街。当他们站在街口时,原来空荡荡的街道,已是人来人往,商贩们兜售物品,大街上闲逛的人在堆满旧物的街道上挑选中意的物品,与摊主讨价还价。这条街没有往日街道上的喧嚣声,人们在窃窃私语。就是华文刚才听到的风一样的声音。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那是一片难以辨别的嗡嗡细语,又有点像蛾子扇翅的声音。
尽管每个摊位前都点着照明灯,街道依然昏暗。商贩们大都用一种叫做马灯的煤油灯。这种灯已经绝迹多年。每盏灯都有一个圆形的玻璃灯罩,罩子里是一小簇火苗,一缕细细的烟雾环绕在灯罩内壁。这条街没有路灯,一路都是萤火般又烟雾缭绕的马灯,星星点点,暗幽幽的灯火一直延伸到像天边般遥远的赤红色天空下。可这条街不会像看上去这么长,绝无可能,即便是整体的街道改造工程,也不会,不可能让一条道路无所阻碍任意伸展,悠长笔直,一直延伸到天际。这不可能。这条街没有向右拐进去的路口,拐弯处的饭店,也不见踪迹。道路整修,饭店搬家了?虽然他有阵子没来这里,但变化不至于这么快,一栋楼说搬走就搬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华文确定他们站在原来丁字路口的位置,老槐树还在,槐树四围用花砖垒起来的围护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树下的报刊亭不见了。向右拐进去的路口去了哪里?除了老槐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路口,没有路标,没有原先醒目的饭店标志,地面上甚至没有斑马线,是没来得及画上,还是另有原因?他得问问,问问饭店的去向,如果找不到饭店,也得问问公交车站的方位。他们最好还是去他的两居室。华文让那拉站在原处不要走动,自己朝最近的一个摊贩走去。
一个瘦小的老者正在一张铺开的塑料布上摆报纸。报纸捆得很整齐,老者解开报纸,一张压着一张放好。晚上谁还会买报纸呢?华文在老者对面蹲下来,看了看散开的报纸。老者低着头自顾自摆弄报纸,并不看华文一眼。
“老人家,跟您打听个地方,这里原先的饭店搬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只有报纸铺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华文这才看清,老者摆好的那堆报纸,原来是成堆成堆的寻人启事。华文拿起一张,看到日期是1974年3月21日。报纸上印着一个叫李幼文的人的黑白照片,字迹是粗重的黑体字:
李幼文,男,生于1943年11月28日亥时,小学文化程度,籍贯:北京市朝阳区。成分:右派。于1960年至1967年在某农场劳改期间病逝,死亡时间不详,亲人寻找其下落……
华文看到这里觉得好笑,天下还有寻找死人的寻人启事?可报纸满篇全是这样的内容,只是名字、照片、每个人的介绍不同。找的都是死去之人,有的死于斗殴,有的死于凶杀车祸,有的死于疾病。华文越往下看,越笑不出来,再问老者,老者还是不说话。华文急了,拍拍老者的肩头,问他这是开什么玩笑。然而,他的手并没有碰着老者。他什么也没有触到,他伸出的手穿过了老者!这怎么可能?华文看看手,再看看老者,又看看攥在左手的报纸,报纸瞬间化成了粉末。这难道就叫“风化”?华文后背一阵发麻,他想站起来,却坐在了地上。老者还在他眼前忙碌着,摆弄报纸。这是不真实的。华文双腿发软,坐着向后退了几步,使出全身气力站起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他想知道时间。该死,他忘了戴表。华文不指望那拉会知晓时间。他估计从办公室到这里最多走了二十分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那么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钟,是不可能有鬼街的。哪怕是五点,六点。
他不想吓着那拉。他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他们应该原路返回。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鬼街。
“快走!”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动什么。可他根本抓不住那拉的手,他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觉得衣服是潮湿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他还是设法抓住她,强迫她转向来时的方向。他们必须退回到立交桥上,回到红绿灯那里。他握着她的手腕,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这时,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穿一身簇新白西装的女人,朝他们径直走来。华文只能就势将那拉拉到一边,可那女人根本看不见他们,毫不躲闪,向着华文而来,脸对脸,大张着眼睛,半张着嘴。华文想后退,却动不了。他无可回避地看到,那张脸,施粉太多,白得像一堵墙,胭脂很不自然地凝固在高耸的颧骨上,口唇猩红,弯弯长眉,一直延伸到眼角上。她贴近他。他想起,殡仪馆敛尸人手下才能画出这样的妆容。他对自己说,快,闪开,让她过去,别被碰着。可他动不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每个毛孔跟着收缩,全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头发竖了起来。那女人穿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拉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但双方手里都攥着冷汗。她想拉他一下,却使不上劲。他们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他们僵立着,大口大口喘气,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他们困在原地,无法离开半步。
这是哪里?他们问。没有回答。不可能有回答。这时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人”。这些“人”跟在集市上购物的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听不见这些“人”走路的脚步声。灯光昏暗,华文尽力辨别他们的脚边和身后,看看他们有没有影子。
他们没有影子。
难道这就是……“它”的世界?
幽灵的世界。亡魂的世界。
一个死去的世界。
这是此刻他们心里潮水般涌动的念头。
“等等,让我想想……”
华文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变得多么可笑,他花费那么多年从学校从各种翻译著作中学到的东西,他的理性,他的逻辑、解析、推导,在这一瞬间崩塌了。蛾子,将他们逼入一个境地,他脑子里充满了废墟的气味,各种焦煳的味道。那拉的幻觉,或许,是真的。可是,他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否还能回到来时的红绿灯下,重新选择一个方向和一条道路?他们首先得回到立交桥上,一定是立交桥出了问题,他们不该上那座桥,还有,还有,他紧攥着她的手,她一直跟他说,有一个鬼魂。她是一个梦游者,或者,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
“等一等,让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华文猛然抽回自己的手,他觉得连同这双手,都很陌生,很古怪,它们未必属于他,他用这双也许并不属于他的手指按压太阳穴,声音很低,犹如耳语,与其说是在劝慰自己,倒不如说是在躲避那拉。
“别慌,别乱,让我想想看……”
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不由得想到,是他拉着她,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这里的,他怎么能怀疑她呢?还有,他不得不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灵魂出窍,变成了魂魄?离开来时的世界,是否意味着已经死去?这个想法******般在他身体里扩散,一时,对生死的猜疑让他无法承受。他慌忙寻找自己的影子,前后左右地找,发现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让他从一开始就感到不安了。他的不安不仅来自这个魂灵的世界,还来自他自己。
这么说,他失去了影子?这不可能。他不相信自己没有影子,可他就是看不见它,哪怕一点淡淡的痕迹也好,哪怕是一点稀薄的雾气也好。但是他看不见。这太疯狂了。他向那拉求助。
“看见我的影子了吗?帮我找找看,看看我的影子还在不在?”
他马上意识到,他只需看看那拉就知道了。
他们开始寻找平日里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影子。
他们没有找到对方的影子。
华文向后退了几步,他希望身后有一面墙能阻拦他,他要摔倒了。
“华医生……你没事吧?”
那拉向他伸出手,华文疑惑地看着那双手,避开它们。一路,他都将它们攥在手心里,现在,他为此恐慌。他重重摔在地上,却没有痛感。没有了影子也就没有了痛感。他听到那拉的呼叫声虚幻缥缈,像破碎的挥之不去的回音,而一片蛾子的嗡嗡鸣响又开始震颤。这声音让他疯狂。他想向自己寻求力量,他一直都是用自我鼓励,战胜了生活中的种种困难,现在,他发现,自我原来一片空白。
“让我想想看……”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华医生,华医生……华文!”
“那拉,别停,别停下来,继续,继续叫我的名字,大声些,再大声一些……我是华文。我是华医生。我是心理治疗师华文。”
华文吐出这些字,觉得连胸中最后一口气都吐了出来。
“别停下来……名字……”
他向那拉求救,感到她使出全身力量想要支撑起自己,他还听到了她的喘息声。这两种东西让他有了一些知觉。她也没有影子。他重新打量她,他们的手再次握在一起。他确认,握着的,是那拉的手,而不是那双手的轮廓。
华文的声音和呼吸一点点恢复到正常。
“至少……你和我是一样的。”
他闭上眼,待了一小会儿,站了起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那拉问。
“我们在鬼街。”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来时的那个地方。我要回到医院里,而你要回家。”
“我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
那拉注4
华文说,他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
这句话如此尖锐,像死亡摸着我的脸。死是一个超越时间的地点。我听说,人们能从这里看到所有的过去,清晰如掌纹。如果那天,我在医院的天花板上,如果我努力,如果我想看见,我会看见我的过去,所有比记忆更遥远的过去。然而,我看到的只有雪花般飞舞的柳絮。
我要去一个地方。越来越强烈了,这种吸引。我和要去的地方之间,只有一纸相隔。华文说过,那个愿意待在现实世界的我,和另一个莫名地想要去另一个地方的我,终有一天会彻底分离,其中的一个我,会吞灭另一个我。他是说,我要么正常,要么疯狂。有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正在分裂我。那么,现在,我站在哪一边?在正常的一边,还是在疯狂的一边?我们一起逃出医院,跑过街道、立交桥,却到了鬼街。我们穿过了那张纸,来到另一个世界。疯狂。虽然一直拒绝,我还是来了。也许很快,我就会知道,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我想让华文停下来。我看着华文的恐惧,就像他曾看着我的恐惧。我意识到,影子是时间的印迹,影子并没有跟随我们,影子跟着时间走。影子是时间的奴仆。在我们站着的地点,这一刻正在化为乌有,影子,自然不在了。
失去影子,我们便失去了分量。我们如此虚幻,被来时的世界抛弃。我们的恐慌在体内崩裂。很多问题随之而来,最要命的问题是,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否像那些从眼前走过的人一样,已是鬼魂?当我想要扶起华文,我的手触碰到他,我们同时发现,我还是那拉,华文还是华文,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没有变化。这让我们稍稍安心。
在一个影子消散了的地方,十年,二十年,都不再是一个计量时间长度的单位,它们无法说明,我曾经拥有的时间。我也许已经活过了几百年,我的历史,不会只有这么短。我有过别的名字,有过另一张面孔和另一种历史。它们无法通过别的方式传递,它们是记忆以外的记忆,是无法消散的灰烬,即将复苏。我对自己的好奇驱使我向前走,一些我不曾见到的面孔,在眼前闪烁。他们是谁,我几乎区分不清,他们是我头脑里的影像,还是他们真的就在这里。我甩开华文的手,向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走去。沿着这烟雾缭绕伸向远方的灯光,我想走到红色天空下,看看他们是否就藏在那一团红色里。
这一切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华文紧跟着我。这里只有我和他的脚步声。他的眼里除了恐惧,还有惊愕。每个失去影子的人,都会崩溃,这不仅仅是恐惧死亡,还因为,他不知道哪个世界是可以信任的。华文需要一遍遍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这里,一个人除了名字,还拥有什么?名字是唯一的坐标,告诉我们离来时的世界,有多远。我是那拉,我或者不是,我不需要确认我的名字,三年前,我的坐标就已模糊。我挣脱华文的手。他的手开始是温暖的,有力的,现在却水淋淋无力地垂下。我没办法说清影子,我只是说,时间到了,我得走。我说了这句话,就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听不懂,可我能说的就是这句。
时间到了。一直以来,被你们称为幻象的世界,在眼前展开。这是一个影子的世界。我看见梳辫子的女人,轻易从华文身上穿过,好像他并不存在。我看着她,径直走到前面一棵树里。一个男人,在街上奔跑,我看着他,像雾气般散开。我也是影子,随时都会消散。这些想法撞击着我,却没有阻止我向前走去。那些“人”,像我来自的世界一样逼真。走动,匆忙,每个人都有事要做,同时又无所事事。寂静的闪电,忽然照亮了这条街,一个女人惨白失血的脸在电光中如此醒目,只在一瞬间,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上的皮肤都消失了,电光穿过她,像X光照穿我们的肉体,她,他们,在闪电中,是一具又一具白森森的骷髅。我的呼吸卡在喉咙。我想吸入空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扼制住了。但是我不得不向前走,就像溺水。闪电熄灭时,骷髅消失,他们又恢复成一个个真实丰满的形象。我的恐惧在身体里奔跑,我没有晕厥。我只能向前走。我无法逃开。
“你要去哪里?”
“时间到了。”
“这是死去的世界,那拉,你要去哪里?”
“别问我。这是影子的世界。如果,我们已经死了,你害怕吗?”
“如果我们已经死了,你可以轻易想起我们一直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在我们的头脑里,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保存着,每一分,每一秒。”
“你没有回答我,你害怕吗?”
“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会和你在一起。”
我从这些浓雾似的影子上移开眼光。我努力转向华文。我本来想去红色天空下,却听到他在耳边轻声呼唤,我开始想起牵着我走过医院长廊的手,牵着我,走过红绿灯、立交桥的手。这双干燥的手给了我更多的东西,比热量多,比温暖好。这感觉才刚刚开始,从松开手的那一刻,一切又都冷却了。
“那拉,那拉,那拉……你的家在净园。你的父亲是那兆同,你的母亲是苗秀娥,你叫那拉,别忘记你的名字,那拉……跟着我,抓紧我的手,我会带你,回家……”
我又感觉到他的手,干燥的手,渐渐回升的力量,它会带我离开这里。
注4 那拉述。
废墟
华文决定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他们要退回活着的世界,越过界线,回到阳光照亮各个角落的时刻,要进入散发着臭气,能闻到酸味、甜味、苦味的人群。进入喧嚣声。他还要消毒液的气味,医院里让人心烦的各种气味,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们正走在返程中,华文的心在狂跳。因为恐惧同样深刻,恐惧抵在后背上,顶着他的脊梁骨。恐惧和激动,让他眩晕。他微微合眼,让这两种情绪在体内平息。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事实是,那拉牵着他的手,他们正一同走向那片红色地带。返回,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恐惧在呼吸里出入,他们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他们吸入阴冷的气息,吐出的,是冬天的白霜。
他们向红色天空下走去。并不是出于勇气,而是,恐惧里有强烈的诱惑和吸引力。与这股力量对抗,只会让恐惧更加强烈。他们被恐惧深深吸引,向着未卜的路程进发。
路上行人看不见他们,不时穿过他们,他们避之不及,无从躲闪。这里有一切东西潮湿发霉的气味。他们向前走。可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逃脱?华文心里还存着一点抗拒,抗拒红色的吸引。已经晚了,这引力不像谁在背后推着他们,而是出自他们自己的意愿。
他们被恐惧催眠了。
没有热度,没有炙热感。他们脚下的柏油路已经变成一条砖石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年久失修,缝隙里长满了荒草,车辆、人迹、年代,使它坑坑洼洼,破败不堪。道路两旁是些只在老照片上才出现过的建筑。街道并不宽阔,到处是房屋的残垣断壁。这是一个遭遇劫掠的废墟。废墟里鬼影绰绰,都是些身形残缺不全的魂魄。他们被眼前不断闪现的景象魇住了。不时有断裂的木头掉落,碎片在半空中散开,从头顶上砸下,他们眼见那些东西坠落,砸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却没有痛感。他们向前走,意识里似有一个确定的地方。他们无法交谈,舌头被钉在眼前的景象上。
华文发觉,他能看见那拉在想什么。她在辨认这些景象。
“海市蜃楼。”
他凝神在脑海里慢慢写出一句话。她看见了。
“不,这是北京。”
她抹去他的字迹,像推倒积木房子。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也不在那里。这是一片时间的残骸。”
他又写。他的字带着医生惯有的不耐烦。他尽量控制笔画,好在那些字很快就会被推倒。
“不,这是九十三年前的北京城。”
这句话如此肯定、精确、不假思索,像是出自本能。
天空是红色的,天空下是燃烧的烈焰。一轮邪恶的月亮俯瞰着这片废墟。房屋,所有烧焦的地方漆黑污浊,有的地方是猩红的灰烬。然而,焰火炽烈,他们还是感觉不到温度。烈焰离他们总有一些距离,看上去很近,实际却很远。周围的景象不断变换,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废墟。
华文已经能够控制思绪。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也有可能,他们不过是在原地兜圈子。这一点无法确定。如果时间消散,这片废墟便是一层层时间的倒影,是过去时代干瘪衰亡的影子……他们不可能真正来到一座过去之城,他们看到的,最多是一座过去之城存在过的时间的折射……像水中倒影。那么,这座1900年的北京城,是在夜晚,还是白天?或者,在这里根本无须分辨白天和夜晚,白与黑早已混淆不清。这只是一段,很长的路。
他一直看着那拉,即便在思维十分混乱的时候,也一直留意她的变化。她的面容回到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肤色比往常白,不真实的白,接近透明,她所有的表情凝结在微微锁住的眉头和眼睛里。她的双眼起了变化,一种渐渐回升的兴奋,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兴奋。
如果水面是平静的,水质是清澈的,倒影将愈加清晰……她说过,蛾子是从梦里飞出来的。
她就是秘密。那拉。
华文将手从那拉手里退出,站定,望着那拉的背影。
在红色天空下的废墟上,耸立着一个房间,离他们大约20步远。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止她。她认出了什么。有两面墙塌陷了,天花板完好无损,垂着一盏枝形吊灯,悬垂的灯架上是燃烧的蜡烛。周围堆积着残破的瓦砾,房间矗立着,像一个怪诞而华丽的橱窗,它敞开着,在红色天空下,巍然耸立,触目惊心。地上铺着粉蓝色团花地毯,靠墙是一排乌黑发亮的衣橱、柜子和两把椅子。一面完好无损的大穿衣镜,竖立在房间两面墙相交的地方。
她走进房间。灯光微弱,可镜子那么明亮。她停在了镜子前。她摆弄身上的衣服,端详着镜子。接着,她摔倒了。她一定看到了什么。她是慢慢倒下去的,倒在屋里的团花地毯上,蜷成一团。
华文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她身边的,嗡嗡声又在他耳畔鸣响。他闭了闭眼。一大片蛾子飞了进来,在他脑海里扑闪,密集重叠,白得耀眼,让他眩晕。华文使劲眨眼,还是无法从眩晕里挣脱。他尽力在意念的写字板上画出字迹,那拉,你还好吗?然而蛾子很快就覆盖了字迹。它们是白蚁,最终会将我变成一具干瘪的躯壳,华文想。蛾子在他们登上天桥时就已经甩开了,他眼里没有蛾子。不是蛾子飞来了,而是嗡嗡声令他意识涣散。他双手抱紧脑袋,食指抵着太阳穴,只求远离眩晕。他等了又等,直到蛾子扇动的翅膀消退。他跪在她身边,将她反转,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双眼大睁,望着他,一言不发。
“那拉,如果你听到了,就眨下眼。”
嗡嗡声在退潮,他恢复了声音,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眨了眨眼。
“你跌倒了。”
“我跌下去了。”
她干咳了一会儿。声音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语气轻柔,缓慢,像丝绒在滑落。
他脑海里的白蛾子掉了一地,地面一片雪白,他的声音在这片雪白中,像另一个人声音的回音。
“你看见了什么?”
她望着他,眼里却空无一物,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臂膀上,想挣脱,却使不上劲。华文抱起她,让她坐在椅子里。她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喘息着,头深深垂下。
“跟以前一样。”
很轻的语调,很慢的语速。
“你认识这里?”
她不置可否,很久,才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华文。
这张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瞳孔的颜色更黑了,她投来的目光里没有他熟悉的温度和湖水。那是一个陌生的深渊。
她站起来,走近他。
她抬起右手。
她看看右手,好像惊异于自己居然能使用它。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额头,从额头开始一直向下滑落,到鼻子,到人中,然后是嘴唇和下巴。她的手指停在他下巴上的小坑上。她缩回手,手指曲在一起,放在胸前。
她的手指非常轻。华文只感觉一滴冰水沿着额头缓缓滑落。她转身,走到镜子前。他也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他们一同向镜子里望去。她再次抬手,手指抚过镜子里自己的脸,从额头开始,然后是眉毛、眼睛,她触过她的睫毛、鼻子、脸颊和嘴唇。她扬起下巴,为了看清长长的脖颈。她解开橡皮筋捆着的头发,一股乌发忽然在肩头散开。它们过于浓密,几乎遮掩了华文的视线。
“我喜欢这样。”
她审视自己的身体,看自己的胸、腰和腿。她抚过它们,像在触碰别人的身体。
“真好。比看上去还要好。她老了,身体腐朽了,可她还是设法得到了另一个。叶赫那拉,换了一个年轻的身体。很好,这个主意。忘记过去。绝好的主意。叶赫那拉,用另一个名字隐藏自己,忘记了过去。”
她缓慢地、冷漠地说。她在自言自语。
华文退后几步,看着那拉细致地品味身体,重新认识它,那样子像是在审视一件衣服。但那衣服不是她的。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件衣服,并不认可它,她嘲弄它,却强迫自己穿上它。他忽而醒悟,那并不是她,不是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不是那拉。她是另一个人。这个时刻来了。“它”的时刻。一直以来,站在那拉背后,令那拉惊恐万状,让她疯狂,让她走在死亡边沿的人,那拉称为鬼的人,来了。
华文闭上眼,深深吸气。脑海里,蛾子的尸体形成了一个空洞,很多碎片正在飘向洞口。他的意识在不可阻止地飘逝。他又觉得身体里有一根神经,牵扯着他的思维,逼迫他去接受一个不可能的现实。就像他的手穿过卖报老人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触到一样。
他正在失去自己。
这个醒悟令他眼里积满泪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反射出蜡烛的光亮。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望着她。
“它”,是另一个女人,一直以来他希望解读“它”,分析和辨识“它”,他没有料到,“它”会这样出现,借助同一个身体。但他依然无法判断,她是那拉人格里分裂出来的分身,还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看着她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像收复失地般收复这个身体。可那拉在哪里?他在意识的虚空中搜寻,希望她重新现身于他意念的写字板前。
她不在。但是,隐约地,有双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分辨不清那双眼睛的方位,但那就是那拉。他希望尽快适应这种黑暗,这样他就能看见她了。可他越努力,却越是连那双眼睛也看不见了。
“你是谁?”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她回身,用洞窟般,既看着他,又像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
华文摇头。
“你站在叶赫那拉的废墟上。别四处张望,她不在这里。我推开了她。你一定以为,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你错了。所有已经死去的人,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城市也一样。可很少有人能像叶赫那拉那样,变成现在的那拉。她甚至变成了汉人,认汉人做双亲。可一切又怎能改变?只要我在,这一切就不会被改变,也不会被忘记。什么也不会改变。瞧,我也换了一种样子,我变成了叶赫那拉,多可笑,可只有这样,你才能看见我。”
华文吞咽唾沫。他口干舌燥。
“叶赫那拉?你是说,历史上,那个被称为太后老佛爷的女人?”
“叶赫那拉,太后老佛爷……”
“那么你是……”华文瞠目结舌。
“我是谁?”
“可是……”
华文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明显的颤音。他又向后退了两步,本能地想离她远些。
“我换上了叶赫那拉的衣服,她的血肉之躯。”
“她在哪里?”
“我是他他拉氏。”
“那拉在哪里?”
“我走了很远的路,你也走了很远,我要感谢你,带她来这里。我快要忘了我是谁,她也忘了,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一起走过了桥。你替她瞧病,可你一直不知道,她的病就是我。你用尽办法想要解开这个梦,认识我。好吧,她囚禁我太深,是释放的时候了。”
她摘下脖子上的项圈,将项圈上那颗大珠托在手里。华文见过这颗珍珠,听过那兆同说起它的来历,他眼见她抚摸珠子的表面,柔情蜜意。珠子散发出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脸。这会儿,她是那拉,又不是。在她身后,层层叠叠,显现许多影子,许多面孔,许多快速变换的房屋、灯盏,贴近,又旋即退远。它们是声音,也是形体。他和那拉,或是自称为他他拉氏的那拉,既在这影子旋涡的中心,又在边沿。一个旋涡接着一个旋涡,接踵而至,许多倒影,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令华文应接不暇。
“蛾子从梦里飞出来了。”华文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