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说孩子不要了:老父亲的娃儿
老家的屋子,是东西相向的两排平房。
小,间数多,所以门也多。
仅一楼并排的就有六间屋,六道门。
无论早晚,每有人进出屋门,随之而来的总是姐姐“把门关好”的叮嘱声。
“既然这么怕老鼠,为什么不养只猫呢?”我问。
“不养了──再也不养了。”父亲悠悠地回答。
七十年代前,被封闭在一个“小土凹”里的故乡,村民的生活,就是熬日子。
一年到头,大人们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摸爬滚打,仍然缺吃少穿。
面对沙松根、玉米棒子芯炕的粑粑,出芽麦子蒸出的黑馒头,父亲每餐只能吃进一点点。
望着双颊深陷的父亲,母亲无尽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但家里有四处走动的猫和墙上挂着的二胡,挣扎在苦寒日子里的父亲,心里反倒不像母亲一样的愁苦。
小猫也真是漂亮。
圆脸、尖下巴,玻璃珠似的大眼睛,水汪汪、亮闪闪。
那波光,犹如出鞘的宝剑;那眼神,贵气飙升;更有那粉嫩的三角形小鼻子,别致的圆鼻孔,人字形的薄嘴唇,花瓣似的两腮。
小猫真是可爱,会自己洗脸。
它洗脸时,先用舌头把自己的手掌舔湿,闭上眼睛,歪着头,举起毛茸茸的巴掌从上抹到下,又从下抹到上。
洗双肩、脖子、脚等又是另一种方式:扭着头,一面舔这些部位一面抡起手背抹。
小猫真是聪明。
我们一嗑瓜子,它和小狗就跑来,趴在我们脚边,眼巴巴地盯着我们的嘴。
丢几颗给它们,小狗整颗嚼烂,连壳带籽一股脑吐出。
小猫却把瓜子吃进嘴里,偏着小脑袋,瓜子壳就从嘴角落下来。
当瓜子仁也跟着掉出来时,它会立刻把瓜子仁从地上再吃进嘴里。
小猫真是能干。
喝水时,把粉红色的长舌头伸进水中,一卷舌头,水像布片一样唱着歌被拉进小猫的口中。
小猫最认亲。
逮老鼠时它们的爪子又长又尖,像一排铁勾子;但与我们相处几十年,它的利爪却从来没有碰伤过我们。
家里养过最多的是灰猫,此外还有黑猫、黄猫、白猫。
父亲认为黑猫最避鼠,所以黑猫成为父亲的最爱。
记忆中猫的寿命不是很长。
为了及时补上猫的短缺,邻村凡是养猫的人家都因为送过我家猫成为父亲的熟人或朋友。
曾有一次,得到信息,姐姐和我吃过晚饭背个竹篮去外村取猫,正赶上猫主人村放露天电影,猫主人热心地邀请我们随他们一家人看电影,还借宿在他们家。
刚到新家的猫崽,像个早产儿,体弱声更弱。
好似呼出的一口热气都可以把它融化掉;“喵──喵──喵”的叫声,一丝儿微风都能把它吹断。
弱不禁风的猫儿,哪儿热乎往哪儿拢。
你一坐下,它就跳上你的膝盖,蜷坐着闭目养神。
夜里,它会悄悄钻进你的热被窝,趴在你的咯吱窝里。
煮着饭的灶台、撤火后的锅洞,都变成它睡觉的床。
怕它弄脏衣裤、被褥、灶台,想拨开它,“喵──喵──喵”,可怜巴巴地望着你哀鸣,听之又不忍。
给猫崽的一日两餐,父亲像招待来家的客人,餐餐油炒饭伺候。
然一两个月后,初来时油光水滑的猫崽,仍变得瘦骨嶙峋。
微得不能再微的毛一簇簇乱蓬蓬地浮起,棉纸似的皮好似无力承载它们的重量。
稚嫩的肩胛骨双双暴突出来像两副拐杖,肚子上的肋骨像竹片一样匹匹外露。
从妈妈身上带来的营养已经全部耗尽,小猫连微弱的叫声都发不出了。
每到这时,父亲就竭力地到野外找蛤蟆。
若小猫吃上一两只,就会慢慢地长胖,毛也会随之变得光滑。
有一年冬天,父亲总找不到蛤蟆。
看着颤颤巍巍的小猫,担心哪天它就突然倒下,我忙到小河里抓条鱼苗,想丢给它。
父亲说:“不能,会让小猫害‘鱼痨’(愈来愈瘦,直至死亡)的”。
眼看猫崽奄奄一息,黎明、中午、晚饭时等劳作的间隙,父亲奔走在大小河堤上,搜寻着每一个沟帮、每一片草丛。
夜幕下,父亲携着一身的泥水,透着一身的严寒,拎回一只蛤蟆。
九十年代后,村民的生活水平愈来愈高,猫也沾上光。
只要桌上有肉,特别是有油煎牛干巴,猫就会像幽灵一样地飘来,站在父亲身后,瞅着桌面“喵──喵──喵”地叫。
父亲眼睛立刻笑成一条缝,满脸慈祥,“咪──咪──咪”唤着,把肉一次次夹给身后的小猫。
母亲既心疼肉,更嫌不卫生,喋喋不休地劝阻、警告,父亲全不理会。
长胖长大的猫,开始工作了。
冬夜,猫和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
忽然,脚边的猫一个箭步蹿出,消失在黑暗中。
一会儿传出老鼠“唧唧唧”的号叫,再一会儿,猫嘴里叼着一只大老鼠,缓缓地踱出。
灯光下,站定,把老鼠摔到地上。
老鼠迈开四条小细腿没命地逃。
跑出两米开外,猫一个箭步蹿出,把刚匿进暗处的老鼠再次逮回。
这样三番五次,老鼠累了,猫的功课也做得差不多了,猫才咬死老鼠,坐下细细品尝自己的胜利果实。
不知是猫逮尽了周遭的老鼠,还是老鼠怕了猫,远远地躲开,原先一到夜里像跑马场一样的家安宁了。
后来,我家养了一只母猫。
灰黄条纹的背,白色的腹,灰绿色的眼睛,壮实得像只老虎,又威武又漂亮,与父亲也最亲。
成年后躲出去一段时间,带回五只猫崽。猫崽灰、黄、白、黑、花都有,活蹦乱跳,可爱极了。
父亲赶紧煎牛干巴、炒鸡蛋饭,装在一个茶盘里接待它们。我给它们分别取名为黑子、灰灰、花花、雪儿、橘子。
午后,阳光透过瓦片,在天井中投下棉席似的一圈。
猫妈妈侧卧在暖暖的日光中,猫崽们围在妈妈周围,相互搂抱着摔跤,骑在肩上打闹。
饿了,趴在妈妈肚皮边,把嘴埋进妈妈热乎乎的绒毛里吸乳。
猫妈妈转过头来,爱抚地用舌头帮娃儿们洗澡。
猫儿一家追逐着天井中的太阳光。待猫儿挪到烟囱附近,母亲就知道该为一家人准备晚餐了。
像野惯的孩子,是养不家的,不久,猫一家子又消失了。
晒好的谷子用塑料布盖着堆在天井里,满围墙挂满黄澄澄的大玉米棒子,场中一地的“小脚”玉米棒子。
不知猫一家还会不会归?
心中没谱的父亲临时在各个屋角搁了鼠药,围墙两拐角放置了鼠夹。
几天后,猫妈妈突然威风凛凛地站在房梁上。
双眼炯炯地扫了一圈,一跃,轻轻落到地面,大摇大摆地踱到天井中。
一忽儿,猫崽也齐刷刷地跟来,站成两排,摆出各自的招牌动作,像是准备拍照。
担着一担玉米刚进家门的父亲,满心欢喜,搁下扁担,燃火做饭招待猫儿一家。
第二天中午,正吃饭,忽然天井中传来一只猫崽凄厉的叫声。
接着,猫妈妈、其余猫崽的叫声吼成一片。
父亲第一个丢下饭碗奔向天井。
黑子的右手被鼠夹夹住。
解救出来的黑子,右手腕只连着一层皮。
黑子伸着伤腿,乖乖趴着,猫妈妈泪光闪闪,不断地用嘴舔着黑子的伤口。
父亲把两个鼠夹、所有的老鼠药收拾干净背进山里,挖个深坑埋了。
次日清晨,母亲打扫屋子时发现暗处有猫的呕吐物,赶紧给猫妈妈喂药。
误食了吃到鼠药的老鼠,猫妈妈去世了。
两天后,黑子也走了。
几天后,灰灰、花花、雪儿、橘子半死不活地趴在纸箱里,垂着头,闭着眼,噘着嘴,你拱拱我,我拱拱你。
父亲和我,把米汤、糖水端到它们嘴边。
猫崽摇摇晃晃地立起来,娇小的身子簌簌发抖,还是把嘴伸进碗里。
但它们要么吸不进去,要么一吸吸进鼻孔里,呛得直甩头、打嗝。
看着它们一个个滴嗒着水滴的湿淋淋的下巴,父亲“唉——唉——唉”直摇头;我恨不得替它们去喝。
雪儿死了、花花死了,我陪着父亲,哭着把它们背到菜地埋了。后来,灰灰、橘子也死了。
“害命啊——我真是害命啊······”父亲眼睛濡湿。
一家人用不同的理由、假设安慰父亲,但父亲脸上几个月阴云不散。
父亲不再养猫了。
去年春节回家,推开大门,小狗飞跑过来,不停地吻我的双脚,虽然脖子上坠着一根大铁链,还是拼命挣扎着蹦起上身,想来吻我的脸。
进门,“喵喵喵”,走来一只猫咪,黄底白点,一双水汪汪的杏目。
父亲欣喜地告诉我,自从这只猫来到我家,一只老鼠都没有了。
这是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感到快慰的一件事。
如今,吃精穿靓在农村不愁,但年近90的父亲,经历哥哥的意外身亡、母亲的突然离世,内心难免悲戚。
虽说父亲会在侍弄果蔬和拉二胡中排遣自己的酸楚,打发自己的孤寂,但我心仍不安。
再说偌大的一个院子,长年就年迈的父亲和寡居的姐姐,还是缺少生气。
如今,匿迹多年的猫又回到家里,说明搁存在父亲心头多年的一些疙瘩在慢慢解开;这对父亲、对我们家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中午,姐姐和我坐在屋顶烤太阳。
忽然发现小猫趴在晒台下的瓦沟里,双手不断地扒拉石棉瓦上的钉子,几根钉子已经歪躺在瓦沟。
我指着小猫:“唉,一刻都不消闲。你跟调皮捣蛋的娃娃有什么区别!”
小猫抬起头瞄我一眼,见我眼中并未露“杀气”,仰头蹬腿,整个身子像橡皮筋一样绷直舒舒服服地侧躺在石棉瓦上。
阳光下小猫的黑眼仁儿由枣核形变成一小截细线,晃动着好似一飞虫。
脚掌上,从毛中浮出的五个小肉球,四小围绕着一大,粉嫩嫩的,似一朵天然的梅花。
晚饭时,我分别给小猫、小狗一个油煎馒头。
一会儿,门外的两个吵开了。
出门,小猫三脚趴地,举着右掌,探着身子想抢小狗碗中的馒头。
小狗用身子牢牢护住小碗。
小猫怂起双肩,伸长脖子,昂起头,目露凶光,口中“虎虎”地闷吼。
小狗毫不畏惧,直视小猫,“汪汪”乱骂。
小馋猫,吃完自己的馒头,想占小狗的份。小猫照准小狗的脑门,“啪”的一巴掌,立刻跳开。
小狗护住碗,脖子上又拽着铁链,不想跑开。
小猫左一次右一次扇小狗,小狗被激怒了,蹦起来咬小猫。
小狗渐渐跑离小碗。小猫瞅准机会,一个箭步叼起馒头就跑。
小狗望着小猫的背影,拖着铁链左、右跑圈圈,狂吠不止……
真是后来者居上!
小狗,谁叫你这么多年永远像一个四角板凳一样地停止生长呢?
而小猫却像健身教练一样,一年不到就长得又肥又壮。
小狗,你一辈子老实巴交,而小猫小算盘却天天打得噼啪响。
第二天起床,天井中飘浮着几缕灰色的毛。
我匆忙走下台阶,昨晚顺着墙角摆放的皮鞋,鞋帮上坠着的四个灰色蓬松的毛球,变得像四枚落汤鸡。
望着我被糟蹋的新皮鞋,气不打一处来。
一转身,小猫站在台阶上,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我。
我咬着牙,食指戳向小猫:“你逮老鼠也不该逮到我鞋子上啊……”
不待我再骂,小猫掉头,一溜烟逃了。
梳头时,双脚间好像有股热气。低头,小猫挤进我双脚间,一拱一拱的。
我一低头,小猫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们还在吃饭:“小猫爱啃骨头,饭只需一点点;小狗要多给它蔬菜。”父亲一手端碗,满嘴叨叨。
陪父亲闲坐,我拿出不同的零食逗小猫、小狗玩。
“来一个!”
小猫仰面躺在地上,四脚朝天,蜷着身子像个球似的滚去滚来。
“作个揖!”小狗两后腿颤巍巍地立直,两前腿高抬拍着双掌。
父亲和我愈笑,小猫、小狗就愈来劲,活脱脱两娃儿。
作者:夏雨荷
图源: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