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叠翠伴夕阳 金法文苑,小院杂忆
爷爷家的小院,四四方方,一溜三间小房并排开来,中间是爷爷的裱画房,东边收拾出来可以住人,位于西边的则是一个杂物间。不大的院子,一颗香椿树,两颗枣树,两株葡萄藤,还有爷爷栽下的许许多多的花,就是这个像鲁迅先生笔下百草园一样的小院,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记忆。
奶奶去得早,印象中,奶奶很少出现在院子里,大多时间,她都在屋子里看电视。我还记得,她喜欢听京剧和评书,还总是拉着我一起看,可小时候的我,猴一样的性格,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词于我而言更像是催眠曲,在小板凳上坐不到十分钟,便昏昏欲睡。那时候奶奶总说我那么爱哭还总是皱眉头,长大了就去唱青衣,但女孩子最好像花旦,活泼又开朗。这些话,我哪里听得进去,相比在屋子里陪奶奶听京剧,我更喜欢在小院里“撒野”。
爷爷和奶奶不同,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小院里度过的。爷爷喜欢字画,闲来无事也会自己装裱一些字画。裱画房20平米见方,中间一张超级大的案子,爷爷裱画时,我喜欢在一边看着。爷爷先是将画反铺在案子上,喷上水,再衬上一张宣纸,用棕刷均匀地抹上刚打好的浆糊,再贴在一张立着的大木板上继续刷浆再喷水,如此步骤反复几遍,再平铺在木板上晾干,最后再装裱上绢帛与卷轴,一幅画也就裱好了。裱画是个精细活,一般爷爷装裱一幅画总得五六天时间。爷爷裱画的时候,我就在案子的另一边摆弄他的“百宝箱”,“百宝箱”其实就是爷爷裱画用的小工具盒,也是爷爷自己作的,硬纸壳粘贴出来,装两个小小的合页,里面糊上宣纸,外面再包一层青绿色花纹的绢帛,样子十分精巧,里面装着爷爷裱画时会用到的铅笔、尺子、壁纸刀还有一整盒刀片。直到今天,我偶尔还会梦到这间裱画房,阳光从屋顶的小天窗透进来,把原本昏暗的小屋照得格外明亮,腾起的灰尘甚至勾勒出了光的形状。
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裱画的时候,就在小院里或是拿着小锤敲敲打打,或是拿着其他工具修修补补。小院的角落里还架着一个蜂窝煤炉子,烧水、打浆糊、或是炖肉,都是在这个小煤炉子上完成的。我总是趁爷爷不注意的时候,把烧着水的壶提下来放在一边,将捅炉子的钩子塞到炉子里用火烤,只需一小会儿炉钩的尖尖就被烧得通红,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旁边的水桶中,随着呲啦一声升起一股白烟,仿佛一缕仙气,让年幼的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白娘子本仙。等到玩够了,才想起烧了一半的水来,然而刚烧到有点热气的水,确早已“凉凉”了。等到再大一点的时候,就可以帮爷爷奶奶灌开水了,灌开水时,升腾的雾气总会让人看不清暖瓶里的水满了没有,多灌几次,也就总结出了经验,仅凭声音就能判断暖壶灌了几分满。当然,随着雾气一同腾起的还有开水暖烘烘的气息,像刚出锅的馒头混合着碱的气味,纯粹又温暖。
说到小院就不得不提院子里的几棵树。东北角的一棵香椿,据说是爷爷去山东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一棵苗子,打我记事起,它就已经是一棵树的形态了,算起来,他应该比我还要大上几岁。西北的春天来得格外迟,香椿发芽更是要过了谷雨到立夏前后,但它经常光秃秃的,连夜冒出嫩芽还没等长大,就被掐了去,或炒鸡蛋或拌豆腐。香椿芽的香气很独特,有点冲鼻子还带点土腥气味儿,和香菜一样,爱它的人对它欲罢不能,吃不惯的人对它嗤之以鼻,光是闻到气味就已经皱紧了眉头。就这样,这棵香椿顽强而又野蛮地生长到了今天,凭借着一己之力已经达到了三层楼的高度。
小院的东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棵枣树,春天会开出米粒大小的黄色花朵,星星点点的米黄色隐匿于绿色之间,低调到如果不仔细看就会很容易忽略到它的存在。待枣花落了,嫩绿嫩绿的小枣探出了脑袋,秋风乍起时,半红半绿的枣儿盈盈地挂在树枝上,像羞红了脸的姑娘,又像挂了一树的小铃铛。这时候我总会迫不及待地爬上房顶,挎上个小竹篮摘下来些尝尝鲜。中秋时节,枣子也就彻底成熟了,红丢丢的果实把枝头压得低了又低,用长杆子一敲再摇两下树干,枣子就啪啦啪啦往下掉,拾到箩筐里晒成干枣,熬稀饭的时候放几个,来年端午蒸糕的时候枣子码了一层又一层,等糕蒸好掀开锅盖的一瞬间,粽叶的清香、米香和甜甜的枣香一齐钻进鼻腔,再哗地散开,勾出了肚子里所有的馋虫。爷爷蒸的糕用料极朴实,粽叶打底,一层糯米一层枣,层层叠加,用料虽简单,却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糕。
再说说那娇气的葡萄吧。小院的东侧是一株口感略酸的紫葡萄,西侧则是皮薄又清甜的绿葡萄。爷爷为这两株葡萄可谓是操碎了心,专门搭了架子不说,冬天要给葡萄藤罩上塑料布全部埋进土里防止冻伤,春天再刨出来搭到架子上固定好。等到葡萄发芽的时候,卷卷曲曲的须子像触手一样,紧紧缠绕在支架上。夏天,茂密的叶子为小院遮出了一片阴凉,我喜欢坐在葡萄架下爷爷的躺椅上,眯着眼睛数今年能结出多少串葡萄,偶尔还会有成群的鸽子从头顶的天空飞过,留下嘤嘤的鸽哨声,阳光透过叶子,斑驳地落在我的脸上,也斑驳了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有一年初冬,爷爷住院了,两株葡萄藤因为没有及时埋起来,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而被冻伤,第二年的春天也没有缓过来。从此,小院的夏日便少了一片阴凉。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和哥哥在爷爷的裱画房里捉到了一只小猫,那是一只橘色的狸花猫。小朋友哪里抵挡的了这种软萌的小可爱,央求奶奶收留这只小猫咪。对于这只小猫咪,我的绝大部分记忆是模糊的,甚至不记得它的名字。只清楚地记得为了让奶奶同意留下它,我极力地表现着自己,甚至自告奋勇去取牛奶,当时天已经黑了,又没有路灯,出于对黑暗的恐惧,我飞快地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般冲到小商店去了牛奶又飞奔回家。最终小猫被我和哥哥成功地留了下来。哥哥经常偷偷切小肉片喂他,也会偷偷将牛奶倒进猫咪的食盆里。然而好景不长,小猫咪没养多久就因为吃了老鼠药在一个沙尘天里闹死了。那天它的叫声都变了,从奶声奶气的“喵喵”变成了“猫猫”的哀嚎,伴着呜呜的风声,听起来格外可怖。我又心疼又害怕,钻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却也没有人来安慰,也不知多了多久,我就那样哭睡了过去。后来听大人说把小猫埋在了葡萄架下。那时的我已经对死亡有了初步的概念,总认为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所以打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一个人在小院待着,更不敢靠近葡萄架一步,直到将这件事慢慢淡忘。
小院的冬天也别有一番情致。每到过年的时候,爷爷会给院子里的三间小房都贴上对子,再在院子里挂两个大大的红灯笼。除夕夜红灯笼亮起来,照得院子里红通通的,静谧又喜庆。一大家子人吃完年夜饭,围坐在电视机前边看春节晚会边包饺子,还会在饺子里包上分分钱、花生和红枣,初一的时候谁要是吃到了这些特殊的饺子,谁就会在新的一年里福气多多。除夕夜大人们包饺子,我们小孩子可坐不住,于是哥哥们便带着我在小院里放炮,各种小呲花还有窜天猴和彩珠筒,我哥还因为放悬挂呲花被烧掉了眉毛,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画眉度日。直到今天这件事还总被我们提起来,每次提起,都能将记忆瞬间拉回那温馨质朴的九十年代。
后来,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待在爷爷家,小院也因为爷爷家阳台的两次扩建,变得越来越局促。再后来,爷爷走了,小院彻底没了打理的人,沦为了堆放杂物的院子。来搭窝的野猫换了一拨又一拨,最终也都不见了,当初养鹦鹉的鸟笼变得空空荡荡,爷爷养的小白狗豆豆,在狗窝里留下自己的铃铛后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只剩下香椿和枣树仍旧野蛮生长着......
我的耳边也总回响着“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供稿:龙瑶
图片:网络
编辑: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