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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岁孩子食指第一节轻微弯曲,他右手食指断了中指跟无名指

人气:453 ℃/2023-11-15 05:17:01

春夜•葬礼

“钩子船长”死了。

他终于死了。不知高寿几何,命丧何时何地。他是我的童年噩梦之一。因为手。准确讲,是右手,整根食指断了,中指跟无名指,仅存半截。大拇指、小拇指,倒是完整,粗壮、坚硬,像装了一副铁钩,拗断小囡脖颈,轻轻松松。说来话长,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我爸爸从部队复员,分配到上海春申机械厂,做了老毛师傅的关门徒弟。粉碎“四人帮”后,经部队战友小沈介绍,我爸爸认得了工农兵大学生小王,就是我妈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像生产汽车机械部件,把我生产到社会主义社会。

我爸爸当上爸爸,心花怒放,上班牵记我跟我妈妈,操作机床分了心,吃掉老毛师傅右手,闯了大祸。老毛师傅的中指、无名指,只余一半;食指被送到医院,勉强接上,三个月后,发黑流脓,爬出蛆虫,再给医生切掉,终成“钩子船长”,光荣退休。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时光中,我慢慢地长大,地球经历了两伊战争、海湾战争、苏联解体、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南斯拉夫一分为六、波黑又一分为三,唯独我爸爸跟老毛师傅的情谊,赛过牢不可破的联盟。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依次告别人间,“钩子船长”却有万寿无疆倾向,挺一张猪肝颜色面孔,双目暴射精光,太阳穴鼓鼓,花白头发朝天,火葬场、墓地,皆是遙不可及。他终于死了。

接到这一消息,是清明节次日。我在北京,站在颁奖台,捧起奖杯,对着麦克风,念出获奖感言。我的手机响了,《国际歌》铃声嘹亮,庄严的颁奖典礼,登时有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追悼会腔调。我刚要关掉手机,发觉是我爸爸来电,长时间没接到过他电话,暗想大事不妙。我只好抱了奖杯,转到后台接听。一千三百公里外,我爸爸说,老毛师傅死了。隔两秒,一只铁钩,冲出手机屏,恶狠狠揪牢我耳朵,抛回到遥远往昔。我爸爸又说,明日,老毛师傅大殓,你快点回上海,参加追悼会。我说,没空,明日还要开会,讨论电影剧本,后日回来。我爸爸说,儿子,你必须回来,有人牵记你,追悼会结束,要跟你碰一面。我改说普通话,葬礼后的聚会,究竟哪个人找我?我爸爸说,张海。

一秒钟内,我挂断电话,关手机。回到台上,群贤毕至,我手捧奖杯,皮笑肉不笑,获奖者集体合影。颁奖礼后,便是晚宴,席上觥筹交错,弱水萍漂,莲台叶聚,*********京华。担心的事体来了,赞助商来敬酒,竟是中国白酒大亨。我不吃酒,但看在奖金面子上,只好抿一小口,准备偷偷吐掉。但这位白酒大亨,颇为霸道,两只眼乌珠盯牢我,茅台入口,牙齿间转三圈,像漱口水,辛辣浓香,又像匕首,终归刺入体内,一击致命。天旋地转,我竟没倒下,自行走回酒店。同舍另一作家,却已烂醉如泥。我想呕吐,未果。北京一夜,被酒精淹没前,我改签机票,次日回上海。

天明,北京大霾,绛草凝珠,昙花隔雾,央视新大楼,欲拒还迎,只剩裤脚管一只。早高峰,路人皆口罩伺候,刹车尾灯世界,滚滚红尘,碧血黄沙。助理帮我订了专车,出三环,长亭外,古道边,雾霾碧连天。首都机场T3,我拖了行李,过五关,斩六将,办完登机牌,过安检,冲到登机口,被通知晚点,航班排队。赶不上追悼会了,我痴等半日,雾霾稍稍退散,方才登上波音737。隔了舷窗,遥望京华,万里西风瀚海沙,“钩子船长”当在焚尸炉中,结实、干枯,还没冷透。困于祖国夜空,我做了一个梦。

待到梦醒,早已飞出一千多公里,只剩一轮月亮,刚好挂于舷窗外,正跟梦中风景雷同,圆如青铜古镜,满满铺开一弯春夜。降落虹桥机场,春风如一把湿毛巾,从头到脚,揩去北国烟尘。上了出租车,我打开手机,收到我爸爸短信,关照我到忘川楼,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集体静坐等我,切勿着急,安全第一。听闻这么一堆英雄人物静候我归来,登时受宠若惊,记忆错乱。

忘川楼,此地形势诡谲,中山北路内环高架,凯旋路轻轨,纵贯光新路,对冲苏州河,锐角大转弯,分出江宁路、光复西路。天上看便是“天”,不对,是个“夫”,天上出了头,“夫”下要加一“人”,便是苏州河,竖写是“夫人”,有男有女,社会细胞,爱情坟墓。忘川楼,恰好戳了“夫人”心脏,五条马路、一根高架、一根轻轨、一条河流,齐齐汇聚,风水老法里讲,万箭穿心,煞气中的煞气,大凶中的大凶。餐厅门口,阴风阵阵,架一黑火盆,余烬未凉。江南旧俗,葬礼后,家属必要宴请宾客,俗称“豆腐羹饭”。我没赶上葬礼,不必跨火盆,拖了箱子,迈入忘川楼。

二楼,服务员在收台子,唯独一桌,聚了几个老头。我爸爸牙齿摇落,头发倒是一根没少,大半花白。他最亲密的三位同志,形如《西游记》狮驼岭三怪,统管四万七八千小妖,差点吃了唐僧肉,欺辱孙悟空。头一怪,青狮怪,身高一米九,重约两百斤,猪肝颜色面孔,脑门半秃,人称神探亨特;第二怪,白象怪,头上寸草不生,额角头像电灯泡,鼻梁上一副眼镜,镜片赛过啤酒瓶底,人称保尔·柯察金;第三怪,大鹏怪,长相威严,颇有腔调,面孔棱角分明,装个大鼻头,两腮插满胡楂,鬈曲头发,大半灰白,人称冉·阿让。狮驼岭三怪,少了头发,缺了牙齿,没了威风,老得不成体统,反多几十斤赘肉,堆积下巴跟腰之间,分别来自“冷战”铁幕两端,以及《悲惨世界》。

我爸爸留给我一碗豆腐羹、一镬子八宝饭,几道小菜,荤素搭配。飞机上,我忙了发梦,错过可爱空乘的送餐,自然饿肚皮。风卷残云吃菜,我才想起一人,抬头问,张海呢?有人在我背后说,阿哥,我在此地。我闻着机油,烟草,酒精,骨灰,发酸的荤小菜,发甜的素小菜,欲火焚身的油,忆苦思甜的盐,瞒天过海的酱,妒火中烧的醋。我回过头,他的面孔大变不变,法令纹更深,额角头更亮,黑西装别了黑袖章,缀一小块红布,代表死者孙辈。

他是张海,衬衫领口松开,脖颈红彤彤,像从火化炉里拉出来,还没烧清爽。我爸爸说,骏骏回来了,飞机票临时改签,老贵的,小海好讲了吧。保尔·柯察金搭腔说,对的,老毛师傅断气前,到底交代过啥秘密?张海喉结滚动,望了我的眼乌珠说,阿哥,我们哪一年认得的?我说,蛮长远的,记不大清。张海说,一九九八年,春天,我们在追悼会上认得,再到此地吃饭,就在忘川楼。

婚礼与葬礼,如同一对孪生子,又叫人雌雄莫辨。第一桩,皆是人生头等大事;第二桩,都要选定良辰吉日;第三桩,来的都是至亲好友;第四桩,要挂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桩,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辞;第六桩,收到礼物或现金不少;第七桩,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礼忙父母,葬礼忙子女;第八桩,大摆宴席,圆台面越多越有脸面;第九桩,要有火,婚礼红红火火放鞭炮,葬礼红红火火烧成灰;第十桩,购置不动产,婚礼前买阳宅,葬礼后买阴宅;第十一桩,要去民政局,仪式前必须依法登记;第十二桩,有人为你一条龙服务,要价不菲;第十三桩,都是坟墓,婚礼是爱情的坟墓,葬礼是坟墓本尊;第十四桩,婚礼是一生痛苦的起点,葬礼是痛苦一生的终点。最后一桩,葬礼的意义,远远超过婚礼。若说有何不同,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葬礼,你没第二次机会,告别过去。就像我们生命中诸的多头一次——头一次出生,头一次死亡,头一次初恋,绝无两次可言。我头一次见到张海,既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

一九九八年,春天,我爸爸还是个精壮汉子,我尚是苍白少年,皮包骨头,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尔蒙,一粒粒赤豆粉刺,如火如荼。礼拜六,我爸爸说,跟我走,吃喜酒。我说,啥地方?我爸爸说,南京路,国际饭店。我说,啥人家结婚?我爸爸说,你的堂阿哥。我说,去年这时光,剛吃过他喜酒。我爸爸说,新娘子不好,外插花,离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难遇,我爸爸穿了黑西装。我也穿得一本正经,皮鞋上油,锃光瓦亮,吃喜酒腔势。父子俩出门,一路春风相送,温风如酒,坐公交车,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国际饭店,遥遥无期,胖售票员探出头,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开喉咙吼,终点站到啦,火葬场到啦,送死人的下来。

这一路公交车终点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终点站。西宝兴路殡仪馆,天空尽是阴霾,焚尸炉烟囱,喷射灰尘,犹如婚礼烟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惊涛骇浪。婚礼变成葬礼,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说,我想回家。我爸爸说,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牵了我的手,穿过不计其数的老灵魂,人间烟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闹市。殡仪馆内,厅堂满目,小如饭店食堂,中如宾馆大堂,大如剧院礼堂,拉上银幕就能放电影,各家各户,遗体告别,各有尊卑。我爸爸帮我袖子管别上黑纱,来到一间遗体告别大厅,名唤“金龙厅”,颇有水泊梁山聚义厅气概,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英雄好汉排排坐,唯独晁盖要死。大厅堆满花圈,挂遍丝绸被套,挽联个个“千古”“沉痛哀悼”“驾鹤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让,风云人物聚齐,仿佛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我爸爸这三位老友,时值壮年,一生中最后的黄金时代,面含悲戚,互递香烟,头顶烟雾缭绕,放鞭炮般闹忙。黑色帷幔正中,挂一张黑白照片,框了个五十多岁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说,他是老厂长。

遗体告别仪式,局领导致悼词,家属答谢。集体三鞠躬,但我没动,我爸爸压我头颈,他是天生断掌,手劲大,我不得不折腰。哀乐响起,瞻仰遗体,鱼贯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号。我爸爸落下眼泪水,滴滴答答,打湿西装领头。啥人能让他如丧考妣?我伸长头颈,挤到人群缝隙,想见识老厂长,究竟何方神圣。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杨戬?一秒钟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谓遗体,竟是个木头假人。头发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肤也是假的。两只眼睛、一对嘴唇皮,都是毛笔画上去的,颜色比活人鲜艳,好似涂了口红、揩了胭脂。寿衣里包裹的身体,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泪水。我吓得魂都没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说,不要怕,你养出来刚满月,老厂长就抱过你。

我想要呕吐了,冲出遗体告别大厅,迎面撞着“钩子船长”。刚逃出少年噩梦,童年噩梦不期而至。老毛师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在袖子管里,深蓝色中山装,领头毛糙发白,好像一张黑白照片。老头背后立一少年,灰夹克,黑长裤,白跑鞋,略高我两厘米,肤色更深一分,肩头宽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头下巴,点缀紫红色粉刺,头发如春天韭菜,长势旺盛。老毛师傅说,小讨债鬼,还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声,阿哥好。我爸爸出来寻我,看到老毛师傅,递出一支红双喜,再用自来火点上。“钩子船长”吐出一口烟,对少年说,快打招呼。少年一愣,点头鞠躬。老毛师傅怒说,小扫把星,火葬场,不要对活人鞠躬。老头子抬起残缺右手,陡然猛击少年后脑,仿佛暗藏铁钩,金属回声响亮。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少年脑壳会不会粉粉碎,脑子变成豆腐花?经受“钩子船长”暴击,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头倔脑,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从你的面孔上,盯出两只洞眼来。少年说,外公,我错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说,阿哥,我叫张海,弓长张,上海的海。他说普通话,带了不知何地的口音。他是老毛师傅的外孙。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张海。

遗体告别仪式落幕,老厂长一生谢幕,恋恋不舍,钻进火化炉。我昂了头颈,望了烟囱,定怏怏。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烟囱。张海说,烟囱上有什么?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想象焚尸炉喷出五斤骨灰,遗体告别大厅挤出二两眼泪水,烟囱开始长高,东方明珠这样高,画了一只长颈鹿,四只脚立在殡仪馆,头颈升到烟囱顶端,细长鹿头,一对小角,喷出浓黑烟雾,像一朵朵黑牡丹。

追悼会后,我爸爸一诺千金,带我去吃饭。七部大巴,拉上几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开出夕阳下的火葬场,开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的忘川楼。众人跨过火盆,去了晦气,免得不干不净物事尾随。跟遗体告别大厅一般,大堂摆开二十几桌,老厂长派头,不可一世,君临天下。圆台面上,无锡糖醋小排、扬州狮子头、上海腌笃鲜、长江鲥鱼、百事可乐、力波啤酒、花雕黄酒、剑南春白酒、软壳中华国烟、金装良友外烟,赛过吃喜酒。此种老店家,专做白喜事、豆腐羹饭生意,菜色相比红喜事,稍逊风骚,却有沟通天上人间的烟火味。童年一个时期,周围老人走了的多,我频频被带去各种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亲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烟不断,一天世界,好像人这一辈子,烧成灰烬之后,所有生日宴的总和,合成一趟葬礼宴,最后一夜辉煌,风流云散,永不复来。但这身后的辉煌,必跟你生前的辉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辉煌成正比,若是活着时光寒酸,人情凉薄,最后一夜灯火便暗淡,温凉如水,门可罗雀,这一夜过后,乘火箭般被忘记,快于骨灰冷却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老毛师傅,还有我跟张海,同坐一张圆台面。十七八岁少年,除非天生自来熟百搭,否则不轻易言语,我跟张海都在这阶段,饭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鸡腿,我吞三块牛肉,只要消灭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尴尬。吃的竞赛中,我俩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样,滴酒不沾,故而一败涂地。张海连干三杯啤酒,我喝了两杯可乐,脸颊发烫。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头讲话,抬头看天。张海每讲一句,每听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对眼乌珠里,左边藏了孔雀胆,右边塞了鹤顶红,多看一眼,就要七窍流血。我才晓得,张海跟我同岁,生日小我几天,也是摩羯座。

台子上,我爸爸敬烟,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让吃得面红耳赤,保尔·柯察金唾沫横飞,讲起这几年,厂里积下不少三角债,老厂长要陪吃、陪喝、赔笑,方能讨回几根毛来。山东一家汽车厂,欠了我们厂一百万货款,八年了没还过一分铜钿。老厂长去讨债,开了厂里的桑塔纳,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东人的鸿门宴,老厂长豪气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讨回十万大洋。神探亨特说,老厂长是真英雄,夹紧现金,星夜兼程,驱车返沪,只为第二天,要给全厂职工发工资。凌晨三点,老厂长刚进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头,钻进一辆集装箱卡车底盘。保尔·柯察金叹息,残酷啊残酷,老厂长当场身亡,上半身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身却完好无损,今日追悼会上“遗体”,下半身是如假包换的老厂长,上半身却只能做个替身,选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体跟首级,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两只眼乌珠、一对嘴唇皮,请了殡仪馆化妆师,用毛笔画上去。托保尔·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腾,七荤八素,哇一口,隔夜饭吐到台子上。我爸爸非但不关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训我无规无矩。冉·阿让讲没事体,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台子。

张海扶我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帮我清理衣裳,终归话是稠了。张海问我,那个叔叔为啥叫保尔·柯察金?我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吧?张海说,没看过。我说,我看过三遍,书里的男主角,保尔·柯察金。张海说,也是话痨?我说,不是话痨,是个战士,后来变成瞎子。张海说,蛮惨的。我说,你看那个爷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镜片,等于半个瞎子,但他喜欢读书,逢人就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会背诵保尔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尔·柯察金了。张海又问,冉·阿让呢?我说,《悲惨世界》看过吧?张海说,看过电影,上海电影译制片厂配的音。我说,你看那位爷叔,面孔上全是胡子,头发也是鬈毛,相貌凶恶,像个枪毙鬼、劳改犯,绝对是冉·阿让翻版。张海笑说,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讲到此地,女厕所冲出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神情无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掼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变成揩台布,当场哭哧乌拉。张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岁年纪,也别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净净,像涂了一层牛奶,眼乌珠漂亮,涌出一层眼泪水。红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疯来跑去,容易碰着磕着。张海揩揩她的面孔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说,小荷。她的声音呢,像一颗大白兔奶糖,听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头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腾,身上狼藉,问她一句,你家长呢?小姑娘回头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厂职工。小姑娘爸爸立起来,不到四十岁,乌黑头发,油光锃亮。我不认得此人,此人倒认得我,他笑说,你是蔡师傅儿子吧。他又对女儿说,小荷,谢谢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张海,噘了嘴巴说,谢谢哥哥。我说,不谢。

小姑娘爸爸斟满酒杯,到我们一桌来敬酒。所有人皆立起来,唯独“钩子船长”坐定,下巴高挺,不动如山。来人对我爸爸尤为恭敬,言必称“师傅”,连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烟,转战下一桌去了。冉·阿让闷声说,“三浦友和”终归当上厂长了。我说,他是厂长?神探亨特说,老厂长刚被烧成灰,新厂长走马上任。我问我爸爸,他为啥叫你师傅?我爸爸说,哼,他刚进厂时光,做过我的徒弟,现在飞黄腾达了。我又问,为啥叫“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说,厂里每个人都有外号,看过日本片子《血疑》吗?我想了想,只记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尔·柯察金说,人人讲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号就来了。我再看厂长一桌,小姑娘泪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死的老师傅,宾客们酒足饭饱告辞。我爸爸却不肯走,烟头堆积如山。我爸爸说,老厂长是个好人,当初我刚进厂,他还是车间主任,安排我拜师学艺,做了老毛师傅徒弟。冉·阿让说,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厂长正好六十岁,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享福,还没看到第三代出世。保尔·柯察金说,老厂长被拦腰截断,他用命调来的十万元现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张也没少,一日也没耽搁,当天就发了大家工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会上,我爸爸给家属送白包,破天荒,装了五百五十元,恰是他一个月工资。老毛师傅问一句,厂长车祸走了,出事体的车子呢?餐桌不响了,杯中酒水不响,碟中骨头不响,碗里汤汁更不响。我爸爸平常闷声不响,现在却响了,车子就在厂里。“钩子船长”德高望重,当即决定,去。

出了忘川楼,过沪杭铁道口。彼时火车已不开,在造轻轨高架。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打头阵。“钩子船长”抬头挺胸,腰板笔直,疾行如风,脚下有根,南帝、北丐、东邪、西毒才有的修为;神探亨特,形如关二爷,身长八尺,面红如赭,酷似美国电视剧《神探亨特》男主角,又如伦勃朗《夜巡》,金灿灿是光,黑漆漆是影,阿姆斯特丹水城,无数条苏州河环绕;保尔·柯察金戴了一千度眼镜,胸前口袋,插一支上海造英雄牌金笔;冉·阿让仓皇夜奔,顶天立地市长,原是亡命苦役犯,今宵要救珂赛特;殿后压阵小将,便是我跟张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个少年傍地走,婚礼与葬礼一般难以分辨。老少七人,若說葫芦七兄弟,恐怕乱了辈分,莫如是七剑下天山。

江宁路往南,一边苏州河,一边造币厂。忽而高山,忽而河谷,没入阴影,沐在月下。造币厂阴影,比造币厂本身更巍峨,覆盖静水深流。江宁路桥,旧称造币厂桥,苏州河九曲十八弯,长寿路桥、昌化路桥、江宁路桥、西康路桥、宝成桥、武宁路桥,以至三官堂桥、沪西曹家渡,二十四桥明月夜,在西洋风景大上海,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造出江南风光。立定桥头,北岸浩荡棚户区,朱家湾、潭子湾、潘家湾,一片可怕小世界。鸽子笼模糊,星光点点,多少男女老幼,魂灵翻涌,灯火渐暗,被褥渐热,春梦渐生。两根铁路线,穿过斜拉桥相交,火车站广场,千万人露宿月下。苏州河南,一字长蛇阵排开,一片光明大世界: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多数已寿终正寝,少数还苟延残喘。桥下夜航船,马达声声,有一船工独立,浊浪翻涌,渐次淹过船舷。苏州河有味道,天地独一份:雨天腐烂味道,千丝百转;阴天牙膏味道,催人泪下;晴天酱油味道,馋吐水滴答答。东边日出西边雨,泔脚钵头味道,发馊三日,必要捏了鼻头。苏州河底淤泥,沉渣泛起,金光闪闪,生出个璀璨暗世界,困了白骨,困了袁大头,困了小黄鱼。再往前数,南宋韩世忠,忠王李秀成,李鸿章洋枪队,陈其美革命军,北伐装甲列车,呜咽渡河;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杨慧敏,女童军,青天白日旗,这夜光景,齐刷刷涌到眼门前。

下江宁路桥,转入澳门路,春申机械厂到了。我小时光,这座工厂是个钢铁堡垒,蒸汽白烟翻涌,仿佛《雾都孤儿》或《远大前程》时代,在职工人一千,退休工人两千,车床、刨床、铣床、磨床,彻夜不息轰鸣,订单如雪片飞来,我爸爸忙得四脚朝天,三班倒。上海牌、红旗牌、东风牌、首长喊“同志们好”的大轿车,都有若干个零部件,出自我爸爸之手。他是车铣刨磨样样精通,兼任资深电工,大到电冰箱,小到收音机,鬼斧神工,无所不能修理。世事难料,我爸爸的光辉岁月好景不长,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同时,德国人、日本人、法国人,本着国际主义精神,带来合资汽车品牌。车内五脏六腑、筋骨肌腱,乃至五官七窍,漂洋过海而来。春申厂的产品,一夜间,堆积仓库,化作废铜烂铁,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跟冉·阿让,还要争抢一个下岗名额,老友到底是老友,没为名额打破头,反而互相谦让。冉·阿让不争气,鬼使神差,打了女儿的钢琴老师,被治安拘留十五日,只得下岗。只留我爸爸在厂里,独守孤城。冉·阿让因祸得福,去了私人老板修车行,诊断汽车疑难杂症,如扁鹊、华佗诊断蔡桓公、曹操,手到擒来,************,每月可赚三千大洋。我问过我爸爸,羡慕过冉·阿让吧?我爸爸惜字如金说,屁。

今朝夜里厢,月色清艳,厂里青山绿水,再无油污,铁锈与灰尘飞扬,反而春风吹送,兰花幽香。墙下开辟一块园圃,种了花花草草,泥里埋了何首乌、木莲、覆盆子,犹如百草园,大概还有赤练蛇。保尔·柯察金赞我爸爸有闲情野趣。我爸爸说,少拍马屁,厂里没生活,只好养花养鸟,打牌下棋,解解厌气。穿过一车间,绕过二车间,到了红砖围墙仓库,蹿出一条黑颜色大狗,向不速之客狂吠,震得我耳朵痛。神探亨特叫它名字:撒切尔。它便摇起尾巴,蹭了神探亨特的裤脚管。

我爸爸打开生锈铁门。冉·阿让推上电闸,屋顶砰砰作响,亮起一排白炽灯。撒切尔再度狂吠。我伸手遮光,我爸爸搂我肩膊。他的手,相当热,湿润,汗津津,油滋滋。今宵是老厂长头七,人死在这部车上,见车如见本尊。严格来讲,是车的遗体。车顶消失,引擎盖被掀掉,暴露发动机,五脏六腑,座位靠背,被横向一刀切断,如断头骑士,比追悼会上所见“遗体”更加可怖。老厂长的三魂,这部车的六魄,冲入鼻孔,灌入胸肺,壮大胆囊。神探亨特呼吸粗重,保尔·柯察金鼻腔拉风箱,冉·阿让面颊暴出胡楂,“钩子船长”喉咙生出浓痰,我爸爸掏出一支烟,迟迟没点上。上海大众桑塔纳,黑颜色车身,火柴盒车头,低矮,颀长,进气格栅上车标,圆圈内,一只“V”,一只“W”,车尾贴“上海·SANTANA”,德语“VOLKSWAGEN”。五年前,厂里还没欠一屁股债,买了这部车子,平时老厂长自己开,现在像一具尸体,弹痕累累,枭首示众,死无葬身之地。仓库变成停灵义庄,而我们,变成送葬家属。我跟张海并排而立,像初出茅庐的实习法医,观察解剖尸体。昨日,我爸爸带了单位介绍信,跑到交警队,将这具残骸运回厂里,发觉不少老厂长骨头、内脏残渣,全部集齐,装了马甲袋,称分量有两斤,交到家属手里,今日一并送入火化炉。

我爸爸说,车子发动机没坏,就像一个人,内脏通通坏掉,心脏还是好的,就能救活过来。神探亨特提一瓶绍兴花雕,洒于地上,围绕桑塔纳一圈,留下金灿灿圆环,醇厚甘苦之味,惹人迷醉。冉·阿让说,要是在山东鸿门宴,老厂长不吃五十二度白酒,吃温过的黄酒,怕是能躲过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黄酒后劲也大,还要开车子,老厂长不是死在酒上,是死在操心上,不肯让厂里断了粮,结果自己断了头,惨。

老毛师傅发话道,你们要修这部车,必得有个帮手。洪亮的扬州嗓门儿,仿佛一台机床轰鸣,绕梁三日不绝。我爸爸跟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除掉这几张老面孔,还有啥帮手?“钩子船长”伸出右手,捉牢张海后背。我又听“咚”一声,少年膝盖撞上水门汀。我爸爸要扶张海,老毛师傅说,不要碰他。张海跪于地上,双眼盯了我爸爸,叫一声师傅。老毛师傅踢了外孙屁股一脚,怒骂道,小把戏,没规矩,还不磕头。张海连磕三个响头,水门汀山响,前额暴出红肿。张海立起来,我爸爸递出一支红双喜烟。张海不敢接。“钩子船长”说,不识好歹,师傅给你烟就接。张海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爸爸点烟,再给自己点。阴风袭来,火苗孟浪,摇曳。张海用手挡风点火,以烟代茶,拜师礼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加上我,连同老厂长的魂、半死的桑塔纳,同做见证人。我爸爸跟张海,同时吐出两团烟雾,穿过我的头顶,缥缈而去。冉·阿让向“钩子船长”敬一支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互敬一支烟。六根烟枪,湿云四集,弥漫,散佚。撒切尔蹲坐于地,不怒自威。唯独不抽烟的我,被尼古丁熏得双眼通红,如临大敌,热泪滚滚,不争气地溢出眼角。少年张海面孔,渐次模糊黯淡。

春夜,老厂长头七,也是桑塔纳头七,中国人称“回魂夜”,魂兮归来。

春天快要过去,老毛师傅带了外孙,到我家里做客。张海穿一件灰衬衫、黑裤子、白球鞋,身上清汤寡水。是夜,我妈妈在市委党校学习。看到师傅祖孙到访,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华,再介绍客厅酒柜,我妈妈的三八红旗手、优秀纪检干部奖状。“钩子船长”参观过餐厅、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一个储藏室,最后到书房。老头啧啧称叹,全厂在职、下岗、退休职工,无人比得上我家,保尔·柯察金还住新客站北广场,太阳山路棚户区,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窝了九个平方米,一個人放屁,全家被熏死。相比我家这套房子,老厂长家也稍逊风骚,一九四九年前,资本家也不过如此嘛。听到这种夸奖,我爸爸如坐针毡。

沙发上坐定,老毛师傅蹦出一句扬州话,辣块妈妈,世道不好,恶人当道,要是老厂长还活着,小海老早顶替我进厂了。我爸爸说,师傅啊,老皇历了。我爸爸跟老毛师傅,讲得有来有回,我在旁边偷听,原来张海要捧铁饭碗,只有厂长讲了算。老厂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新厂长“三浦友和”临危受命,生不逢时,接下春申厂的烂摊子。上个礼拜,我爸爸带了张海,提了两条中华,登门造访。厂长不肯收礼,还讲现在是一九九八年,不是一九八八年,更不是一九七八年,工厂铁饭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厂里九成工人下岗,发工资东拼西凑,岂有进人名额。我爸爸说,国有工矿企业,哪怕下岗了,再就业了,但是劳保、医保一样不缺,党支部、工会还关心你,逢年过节,发点年货,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处,要是无业游民、个体户,饿死都没的人管。厂长说,张海要进春申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临时工,没身份、没劳保、没医保,等于三无产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厂长已仁至义尽,天都快塌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临时工,虽不是铁饭碗,总赛过待业做流氓吧。厂长批了条子,张海捧上这份塑料饭碗,当了我爸爸的关门徒弟。

“钩子船长”抬起右手,搂了张海说,外公没用,这只手啊,连只螺蛳壳都捏不牢,从今往后,你跟着师傅,听师傅话,学好手艺,有口饭吃,还能讨媳妇。我爸爸说,哪有那么大规矩。老毛师傅一本正经说,老规矩是要讲的,旧社会啊,进厂做学徒,必定要给师傅下跪磕头,拜师礼,上三炷香,杀一只鸡,指天发誓,背叛师门,天诛地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家杀光。老头讲得吃力,气喘吁吁,抽一支烟说,小海初中毕业,刚从江西回到上海,不进春申厂,必在外头鬼混,挨杀千刀,只有他当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翘辫子,要不然,进棺材都不安宁,到了阴间,还得拆了阎罗殿,继续革命。说罢,老毛师傅跟我爸爸回客厅,吃烟吃茶去了。

中国象棋规则,老帅跟老将不能碰头,我跟张海单独相处,红中对白板,反而尴尬。我便介绍起书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妈妈藏书——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悲惨世界》 《安娜·卡列尼娜》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收获》 《当代》 《人民文学》,中文本科自學考试教科书。我自己大约有两百本书,《中国通史》 《欧洲中世纪史》 《第三帝国的兴亡》 ,最近几年全套《军事世界》 《舰船知识》杂志。我问张海,你平常看啥书?张海说,卫斯理算吗?我说,算。张海说,卧龙生、云中岳算吗?我说,读过金庸吧?张海点头,报了一长串书名,闻所未闻,不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写字台上,摆了一组线圈、两只电容、一只小喇叭、一根电子二极管。张海说,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小时候自己装的。张海说,阿哥真有本事。我说,我爸爸教我的,二极管就是半导体。张海说,用电池吗?我说,不需要电源。张海惊说,不用电就能听广播?我说,试验给你看。这只矿石收音机,台子上积灰老多年,我妈妈想当垃圾丢掉,都被我爸爸抢救回来。我拉出天线,打开窗门,收着信号,小喇叭终归响了,咿咿呀呀,刺啦刺啦,像两只蚊子,一雌一雄,双宿双飞,交配产卵,听得人汗毛立起。张海探头过来,要看清二极管里的秘密,藏了啥乾坤。我调整可变电容,像十几把折扇,打开叠了一道,便能调出不同电台。两只蚊子飞的声音,渐渐变成一个男人抑扬顿挫的上海话:“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中波1197,调频92.4,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三弦跟琵琶前奏,好像五根手指头,贴着你后背摸过来,一个老头子唱苏州话:“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我已吓煞,马上转动可变电容,调到隔壁音乐台。评弹消失,两个女人唱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声音终归古怪,像吊在绳子上,马上要断气。我关了收音机说,不听啦,有电磁干扰。张海说,阿哥,可以收听国外广播吧?我说,就是短波吧,我妈妈不准我听,不过间谍小说里写,矿石收音机,蛮适合搞间谍活动,当作无线电接收器,可以窃听信号。这时光,隔壁传来老毛师傅的扬州话,声若洪钟,小海呀,家去。

“钩子船长”临别时,残缺的右手捏了捏我爸爸说,小海命苦啊,他的前程,交给你了。我爸爸说,师傅,我懂。我爸爸送客下楼。我立在阳台目送,车棚亮起昏黄的灯,春风吹起一片片榆叶,像一枚枚硬币,沙沙掠过少年张海。他蓦地回首,望向二楼阳台。我忙低头,躲到枝繁叶茂的夜来香背后。他朝我挥舞双手,来回交叉到头顶,像海员离开港口告别。夜空清澈起来,繁星熠熠,难得一见。对面三楼,响起家庭卡拉OK,有个中年男人沙哑嗓音,唱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一九九九年,血红血红的五月,北约空袭南联盟,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遭了飞来横祸。学生上街游行,包围美国领事馆。我爸爸回到家里,愁眉苦脸,穷凶极恶吃香烟。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察觉有异,用“双规”腐败分子的手段,审问到半夜,我爸爸老实交代,在厂里跟人动手了。我妈妈冷笑说,快五十岁的人,越活越有出息了。我爸爸沉闷,与世无争,但不是没打过人,何况当过兵,天生一张通关手,搏击好底子。他叹气说,我连一根毛都没少,只是张海倒霉了。我插嘴问,你徒弟出了啥事体?我爸爸说,为了老厂长的桑塔纳。

陈凯歌《霸王别姬》头一句“不疯魔,不成活”,本是梨园行老话,亦能用于我爸爸。比方讲,他养花,三个阳台搞成植物园,春天君子兰,热天夜来香,秋天蟹脚兰,冷天漳州水仙,还有昙花一现,我家仿佛花开四季、万古长青的遗体告别大厅;他欢喜摄影,家里全是古董照相机,自己搭了暗房,通宵冲洗底片,犹如间谍佐尔格,在我四岁这年,我爸爸带我去人民公园,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到齐,他忙着给人家小朋友拍照片,结果我倒是走失,人民广场大喇叭广播寻人,方才接我回来,这是我头一趟出名;他想学画,托了工会主席引荐,拜入国画大师程十发门下,想做末等弟子,大师早已收过关门徒弟,退而求其次,做个徒孙也好,无奈徒弟们也年事已高,只得寻了徒孙学艺,成了徒曾孙,购得湖笔、宣纸、端砚、徽墨,看了教材,照猫画虎,夜以继日,摆开功架泼墨,终得一代表作《钱塘江春潮图》,四尺对开,五彩斑斓,令人六神无主、七上八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千百种解读,竟是毕加索才情、达利风骨、弗里达气魄、加泰罗尼亚超现实主义腔调。

现在呢,我爸爸的心血来潮、他的疯魔、他的成活,便是要修复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妈妈对修车子没兴趣,继续审问,到底跟啥人动了手?我爸爸说,癞痢。讲到重点了,自从大半工人下岗,留守的无心上班,要么做私活,要么从仓库顺手牵羊。有个瘟生,头上斑秃,外号“癞痢”,经常到仓库揩油。我爸爸跟张海师徒,在车床、铣床、刨床跟磨床上加工零部件,准备替换到桑塔纳上,出去吃一支香烟,转身回来就没了。张海提醒一句,癞痢刚来过。我爸爸寻到癞痢,先礼后兵,叫他还出来。癞痢不承认,我爸爸骂他两句,对方便先动手了。工厂打架不稀奇,热血冲头,说打就打,有的是日积月累、心里不爽,有的是无缘无故、脑筋搭错。至于后果,除非断手断脚,否则惊动不到派出所。张海不懂窍槛、不知深浅,看到师傅吃亏,举起开口扳手,就给癞痢开了瓢。这记闯祸,眼看癞痢血流不止,我爸爸送他到最近的纺织医院。癞痢是皮肉伤,头上缝两针,搽了红药水。有人要报警,癞痢却说,不必劳烦老派同志出马,谈谈医药费跟赔偿,伸出一根手指头,狮子大开口,一万元私了,这等于我爸爸十八个月工资。不然,癞痢就要去派出所。

我爸爸说,我答应过老毛师傅,不但要带张海出师,还要保他平安、无病无灾,他要是过不了这道关,就要吃官司,甚至上山。等到天亮,我妈妈去了银行,取出一万元,交到我爸爸手里。但有一则条件,必须让癞痢出谅解书,律师看过才作数。厂长原本要开除张海,癞痢收了一万元,跟我爸爸一道寻到厂长,讲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一场,是他自己撞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张海的塑料饭碗保牢,他写了欠条,一万元,必定如数归还。我爸爸点一支烟,将欠条烧成灰。不要看他动作潇洒,实际上呢,我爸爸是个吝啬鬼,三五元也要争个面红耳赤。这年余下时光,我爸爸在家里颇为恭顺,不再犟头倔脑。

这日起,我缠了我爸爸,想要去春申厂,看看老厂长的桑塔纳。想起上趟看到它,上半身腰斩,千疮百孔,等于一具尸骸,如何起死回生?就像老早公园里,拉起帐篷,两元一张门票,好看“花瓶少女”“人兽杂交”。我爸爸不同意,他讲就像烧菜,只有端到台子上,才能讓食客品尝,现在这部车子,还在油锅里翻滚,缺了油盐酱醋,根本不上台面。但我天天缠、日日缠,从春天缠到秋天。我爸爸也大变样了,老早他每日跑证券公司,盯牢股票大屏幕,愁眉苦脸;现在他是笑看股市风云,早上穿戴整齐,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终有一夜,秋风四起,我爸爸说,跟我来吧。

是夜,我们父子同行,到了春申厂门口,却碰到神探亨特。他是一副虎背熊腰身坯,穿了上海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我说,亨特爷叔,你下班啦。神探亨特面露愠色。半年前,我从单位出来,路过淮海路跟雁荡路,在妇女用品商店门口,碰着一个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俗称“黑猫”,赫然是神探亨特。故人相逢,我蛮开心,他却面孔通红,长吁短叹。神探亨特原是钳工,老厂长看他力大无穷,体形颇具威慑性,调他入保卫科。工厂火红年代,仓库里有黄铜,常有飞贼进来,偷盗国家财产。神探亨特虽无手枪,却有手铐电棍,几番擒获梁上君子。后来保卫科撤销,神探亨特下岗,再就业为商场保安,镇守妇女用品商店,继续跟小偷家族斗智斗勇,落在他手里的犯罪分子,没五百童男童女,也有斯巴达三百勇士。只可惜,堂堂身高八尺关二爷,自诩洛杉矶警察局神探,竟为妇女同志们服务,犹如杨贵妃沦落风尘,不免夺志,不免丧气。

春申厂里,一阵犬吠响起,震得耳膜生疼,必是撒切尔。神探亨特叫一声,手电照出一条猛犬,母夜叉变成林黛玉,缠了神探亨特脚头,摇尾巴,舔舌头,肉麻得不得了。撒切尔一叫,张海也出来了。今夜是他值班,面孔上青春痘更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好像一只蓝颜色魂魄,从湿空气里拧出来。神探亨特开道,老少四人,走到仓库门口。

我爸爸打开铁门,推上电闸,大灯照亮银灰色罩子,盖牢一部车子,呼之欲出。张海掀开罩子,轻手慢脚,像新郎揭盖头、解内衣,慢慢地露出新娘,又像剥一颗洋葱、一根甘蔗、一枚榴梿,五味俱全,慢慢地露出真容。神探亨特刚点上一支烟,隔手落出嘴唇皮,吧嗒掼到地上,烟灰溅绽,火星熄灭。这两秒钟里,仓库里邪气安静,张海面孔上爆出一颗粉刺,老厂长的魂灵头窃窃私语。我看到这部断命的桑塔纳,原本已被腰斩,现在引擎盖、车顶、前后三对车柱,失而复得,彤彤红,如鲜血,如烈火;车身还是乌漆墨黑,保持原样,垂死病中惊坐起,上半身红发少女,下半身黑衣姑娘,拼成一个混血女郎。

神探亨特捡起烟头,拍拍灰,重新点上自来火,喷了烟雾说,老蔡,你有本事。我爸爸不声不响。张海道出秘密,两个月前,冉·阿让过来帮忙,蹲在车子前头,连吃三包香烟,做了诊断:除掉一颗心脏,其余四脏六腑,从咽喉到大肠,无一幸存,经脉皆断,想要起死回生,只好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冉·阿让跑到汽车坟场,觅到一部出租车,也是桑塔纳,刚开三年,新近报废,漆皮也没磨损,直角挺硬,新鲜,挺括。美中不足,报废车是红颜色,烈焰翻腾,厂里的桑塔纳是黑颜色,深沉如墨。月黑风高,我爸爸踏了一部黄鱼车,带了徒弟张海,来到汽车坟场,像两个盗墓贼,卸掉出租车引擎盖,再用切割机,拆下整块车顶,还有前挡风两侧A柱、前后门两侧B柱、后挡风两侧C柱,总共六根柱子,装上黄鱼车,分量实在是重,我爸爸在前头蹬车,张海在后头卖力推,鸡叫天明,方才运回厂里。我爸爸、冉·阿让、临时工张海,仨人齐上阵,用一台焊接机,将红颜色车顶、红颜色引擎盖、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颜色车身。车祸撞烂的进气格栅、前挡板、车侧扰流板、保险杠、车灯、电路等等,汽车坟场淘来替换,质量没问题,我爸爸精心挑选,超过时限不要,有过外伤不要,有过内伤,更加不能要。美中不足,挡风玻璃不好用旧的,看上去窗明几净,揩得清清爽爽,实际上呢,还是皇帝的新衣,根本不存在。

张海说,汽车不是人,是机器,用机械方式制造,也能用机械方式复原,师傅教我手艺,布置功课,让我拆掉仓库里的发动机、变速箱,拆得粉粉碎,原样装回去,必须分毫不差。神探亨特搭腔,就像法医解剖尸体,必要熟悉每根骨头,要不然,一刀切下去,就坏事体了。我说,就像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也是惊悚小说,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张海说,阿哥,德国大众、日本丰田、美国通用,全世界大车厂,尽是机器人流水线,机械臂上来,钢筋骨架,肌肉皮肤,血管内脏,自然搭好,造车比造人更快;不过嘛,手工有手工的好处,法拉利、兰博基尼、布加迪,这顶级跑车,还用手工打磨,因而珍贵,也是艺术品。我说,这样讲法,你们就是当代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这部桑塔纳,便不是弗兰肯斯坦,而是丽莎女士、《创世记》 《西斯廷圣母》。我爸爸摇头说,越讲越豁边了。我说,这家厂人人皆有外号,这部车子也要有个名字。神探亨特说,迪迪·麦考尔,洛杉矶女警察,有腔调吧。张海说,我倒觉着,可以叫红黑军团,AC米兰球衣,一道红,一道黑,像这部车子的颜色。他这一句,叫我醍醐灌顶,我说,红与黑。我爸爸莫知莫觉,啥东西?张海说,好像是一部译制片,赵忠祥老师配音。神探亨特说,美国警匪片吧,贩毒还是绑票的?我说,讲一个法国后生,出身蛮苦,先后跟两个女人谈恋爱,即将飞黄腾达,最后却被杀头。神探亨特说,小白脸轧姘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冤枉。

我问一声,爸爸,这部车子可以开吧?这一句,像一根针,戳爆儿童节气球,让我爸爸垂头丧气。一年前,车祸空前惨烈,车子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通通报销。冉·阿让问过价钿,以上零部件,加上挡风玻璃,等于我爸爸五年工资。要是从废弃车场里拆,一是未必拆得到,二是关键零部件,用报废旧货,便有安全隐患,最好用原厂新货。我爸爸愁眉苦脸说,车子开不动,只是个摆设。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就像不能收起骨灰,重新造出一个老厂长。我爸爸说,老厂长的交代,我是没本事完成了,散了吧。

二○○一年春节,出了一桩大事体。保尔·柯察金下岗后,闲来无事,他没神探亨特的雄健体魄,不屑于当保安,也没我爸爸的手艺,宁愿领两百元下岗工资,打打麻将,逛逛文庙旧书市场,沙里淘金。他收到旧《申报》一张,上面登了民国二十年四月一日,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开办启事。民国二十年,就是一九三一年,整整七十年前。工会主席瓦西里,奉命来到我家,传递厂长指示,二○○一年四月一日,要办七十周年厂庆,无论在职、下岗,或是退休,通通邀请,并有大事宣布。我家客厅宽阔,瓦西里又唤来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五根烟枪扫射,熏黑了我家天花板,当晚惹怒我妈妈。

雪霁天晴,春天踏了猫步而来。七十周年厂庆,日夜倒计时。每个礼拜天,工会主席瓦西里,准时来我家报到,讨论厂庆安排,大到天王老子,小到腰眼角落、邀请嘉宾、编排节目、职工接待,央视春晚,不过如此。瓦西里每趟上门,皆是两手空空,既无面包,更无牛奶,还要吃掉我爸爸一包香烟、一两茶叶。有一趟,讲起厂庆安排,张海说,还有一位嘉宾,必须要请的。我爸爸问,啥人?张海说,外公有一位结拜兄弟,小王先生,七十岁了,春申机器厂老板的二公子,没有继承家业,却当了作家,住在思南路,外公讲他是文曲星下凡。瓦西里拍了大腿,好啊,七十周年厂庆,方方面面都请到了,独缺一样,就是春申厂的根,当年老板王先生,是我们厂的创始人、第一代老厂长,把二公子请过来,饮水思源,把根留住,厂庆才算圆满。张海说,外公也想念小王先生,明日下班,我就去思南路,请他来参加厂庆。我已偷听多时,听说要拜访作家,自告奋勇说,我在思南路上班,陪你一道去。

次日,我刚下班,在单位隔壁阿娘面馆,吃了碗面。思南路上,风清月朗,张海骑了脚踏车而来。他摊开手掌心,红墨水写了地址,思南路101弄。张海让我上脚踏车后座,我一犹豫,还是坐上去了。从思南路往南走,过南昌路,再过皋兰路、香山路、复兴中路,法国梧桐林荫道,翦翦轻风,庭院深深,过周公馆、梅老板寓所,已是荒凉无人,鬼气森严。张海按响脚踏车铃铛,一如驱鬼小法师。秘密世界尽头,便是思南路101弄。

穿过衰败过街楼,我跟张海上三楼。303室,门里有电视机声音。张海敲门,略等片刻,一个老头子开门,满头霜雪,身坯瘦高,鹤发童颜。

张海说,小王先生。老头子说,是我,哪位?张海说,我是老毛师傅外孙。小王先生展开眉头说,稀客,请进,进。

房间比较宽敞,三面皆是书架,密密麻麻,就像三道城墙,电视机亮着,正在重播英超比赛,曼联打曼城,又是德比。主人让我跟张海坐沙发,他去灶披间泡咖啡,木头窗门外,明月可见,树影婆娑。我嗅着书的气味,虫蛀、泛潮、发霉、朽烂。咖啡香味,渐次散佚开来。客厅正方形餐桌,摆了一副碗筷、一条河鲫鱼、一盆炒青菜、一碗番茄湯,还有一瓶醉泥螺,只剩鱼骨、残渣、汤水。由此推理,老头单身,至少独居,可能是宁波人。

小王先生端出咖啡,放上餐桌。两只咖啡杯、托盘,皆是法国陶瓷,配不锈钢勺子、一小杯牛奶,又撬开铁盒,掏出方糖两枚。我是轻啜一口,苦兮兮,便放糖,勺子摇一摇,又嫌甜。小王先生说,老毛师傅叫我小王先生,老王先生就是我的爸爸,也是春申厂的老板,还有一位大王先生,就是我的阿哥。小王先生讲得一口老派上海话,略带宁波腔。

张海开门见山,讲起七十周年厂庆,邀他做嘉宾。小王先生默然。张海又说,小王先生,我外公牵记你老多年了。小王先生说,我也想念你外公。张海说,外公讲了,明日夜里,江宁路沧浪亭,请你吃面。小王先生说,好极,一定。张海递出一支红双喜,小王先生笑着摇头,拉开抽屉,拿出一包三五牌。张海不客气,接过香烟,再给小王先生点火。吞云吐雾,吃了咖啡,本来要走,主人拖着我们不放,让我们一起在电视机前看英超比赛。小王先生看得起劲,竟是贝克汉姆球迷。他又问,你们欢喜哪支球队?我说,阿根廷。张海说,AC米兰。小王先生说,喜欢哪个球星?我说,马拉多纳。张海说,保罗·马尔蒂尼。小王先生说,我喜欢博比·查尔顿。张海说,一九六六年世界杯冠军?小王先生说,对的,一九六六年,啥地方有电视转播,我是看过期报纸杂志,慢慢才搞清爽,赞。

电视机旁边,摊了三本旧书,一本《金陵春》,一本《钱塘春》,还有一本《春申与魔窟》,封面都是手绘,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样子,纸页油黄,霉烂扑鼻。三本书名,都有“春”字,真是春天系列,署名同一人:春木。我大胆问,小王先生大作?小王先生说,惭愧,“春木”是我笔名,这三本书,皆是二十多年前瞎写写的,不足挂齿,请多指教,你是春申厂职工子弟,自有缘分,勿客气。

小王先生送我三本书,教我着实紧张,小心打开《金陵春》,第一章,南京紫金山,孝陵卫前,一桩谋杀案,死的是汪伪汉奸,日本特高课出动,机枪、狼狗、摩托车,封锁方圆一公里,捉拿嫌疑犯。我说,这不是侦探小说?小王先生说,有眼光,名义上是抗日题材,实际上是侦探破案,只不过,侦探主角是地下党。我再看文字,相当典雅,不见政治说教,不见农村闲话,更无翻译腔。

翻开《钱塘春》,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杭州西湖风光,却非谋杀案开场,而是日伪秘密会议,选在孤山一幢别墅,前有苏曼殊墓,后有林和靖墓。一位日本少将,喜好梅妻鹤子风雅,陷入中共情报机构陷阱。我说,这是间谍小说吧,像肯·弗莱特《针眼》,又像知识悬疑小说,运用文学艺术素材,讲述惊悚谋杀故事。小王先生吃惊道,这位小弟,不是平常人啊。我说,不好意思,班门弄斧,我在思南路邮局上班。小王先生说,有缘分,每趟新邮上市,我就来排队,买首日封,盖纪念戳,贴好邮票,柜台盖销,以后我来望望你。张海笑说,我这位阿哥,肚皮里大有墨水,写得一手好文章,我陪他去北京领过奖呢。小王先生说,好极了,春申厂职工子弟,人才辈出,我要好好看你作品。我红了面孔说,瞎写写。我拉扯张海衣角,翻他白眼。老作家春木,早已著作等身,我呢,无名小卒一个,岂能翘尾巴。

第三本《春申与魔窟》,开头竟是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魔窟便是极司菲尔路76号,现在的万航渡路,汪伪特工总部。小王先生说,这本书,不少都是真事,老毛师傅也是当事人,二十年前,上海电影制片厂,将这本书改编为电影。我翻到版权页,一看吓煞人,一九八○年五月第二十八次印刷,500000~550000册。小王先生苦笑说,稿费按字数算,一个字一分铜钿,这本书赚了一千八百元,当年也是一笔巨款。小王先生问我欢喜啥书,尽管开口好了。我不敢得寸进尺,拉了张海告辞。小王先生送到楼下,张海横关照、竖关照,明日夜里,江宁路澳门路口,沧浪亭面馆,外公静候,不见不散。夜已深,张海说,阿哥,我骑脚踏车送你回家。我摇头,腋胳肢夹了书,转到建国西路,乘24路电车,打道回府。

翌日,夜里六点钟,江宁路,沧浪亭面馆。“钩子船长”跟张海祖孙先到,我跟我爸爸旋踵而至,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也都赶到。本来呢,工会主席瓦西里也想来,老毛师傅说,滚蛋,我跟老兄弟碰头,这只狗东西凑来做啥?瓦西里怏怏然缺席。小王先生准点来了,白西装、蓝领带、白皮鞋,山清水秀,小开派头,像老早的地下党员。而我爸爸这伙工人,更像白色恐怖下的入党积极分子,冒了生命危险来开会。“钩子船长”右手如钩,只好跟小王先生相拥,千言万语,相逢一笑。两人差了十岁,身体皆健,双双白头。八个男人坐定,各自点了苏式面。小王先生吃素面,老毛师傅更年长,却吃浓油赤酱大排面。神探亨特又要了啤酒,冉·阿让点了几样小菜。

小王先生问我,小弟啊,书看了吧,有啥意见,多多指正。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刚看《春申与魔窟》,开头有一句:春申机器厂,创办于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考证的厂庆日可不假。老毛师傅面孔一板,轮得到你讲话吗?嘴巴缝起来。保尔·柯察金当即噤声。

小王先生啜一口面,放下筷子,笃悠悠说,那一天,既是春申厂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我父亲讲过,我的出生,便是春申厂吉兆。老毛师傅大喜说,小木弟弟啊,七十周年厂庆,就是你的七十大寿,我们为工厂祝寿,也为你祝寿。小木,必是小王先生小名,怪不得笔名春木,春就是春申厂嘛。

小王先生再吃一口面,并不接老毛师傅的话,自顾自说,我的祖父,老老王先生,本是宁波四明山读书人,浙江乡试中了举人,候补当上几年县官,远在西北,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朝廷昏庸,天下大乱,大厦将倾,我祖父虽为县太爷,却得罪了洋大人,差点人头落地,早早退出仕途,弃官从商,到上海做生意;到了我的父亲,老王先生,留学法国,学习机械,学成归国,民国二十年,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开业大吉,啥叫华商?旧上海,有美商、英商、法商,甚至意商和比商,最多却是日商,苏州河边,一半是日商纺织厂,一半是无锡荣家产业,就是华商。小王先生讲得吃力,只剩吃面汤力道。

轮到“钩子船长”说了,我十六岁啊,从扬州逃难到上海,苏州河上岸,落脚药水弄,同乡介绍我进春申厂,拜师学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规矩大过天呢,点香烛,杀公鸡,发毒誓,青帮为证,黄色工会为证,春申厂老板,老王先生,长手长脚,讲一口宁波话,天天穿白西装,坐凯迪拉克轿车,到厂里看一眼。

小王先生说,我十幾岁,天天来厂里面玩儿,跟了老毛阿哥,大热天,爬上洋钿桥,一头跳进苏州河,游泳,畅快,适意。“钩子船长”说,小弟客气,你是老板二公子,上海不太平,汉奸、流氓,横行霸道,像你这种富家公子,被绑的、被撕票的,太多了,保护二公子,是我本分。

小王先生放下筷子,想讲啥话,却又不讲。老毛师傅继续说,东洋人占了西洋人的租界,日本株式会社接管春申厂,生产军用卡车配件,北到伪满洲国,东至硫黄岛,皆有我们的产品。厂里出了地下党,工友被捉到极司菲尔路76号魔窟,剥了皮,漂在苏州河上;隔手,草鞋浜杀人事件,日本兵大搜捕,封锁药水弄,几万老百姓,天天有人饿死。我老毛,尚是小毛,饭量大,饿得前胸贴后背,墙根下挖牛舌头草吃,三更半夜,游过苏州河,东洋兵乱放枪,三八步枪,子弹刺溜溜儿,耳朵边划过,水底下钻过。老毛师傅卷起裤脚,暴露******,竟似日本皇室菊花纹。他说,这一枪,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待到东洋鬼子战败,又隔四年,上海解放,终归天亮,工人阶级,翻身做主人,老王先生还在,照旧每天坐了凯迪拉克,到厂里看一眼。抗美援朝,他还捐了一架飞机,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改名上海春申机械厂,老王先生一看苗头不对,收拾细软,带了家小,去了香港。小王先生说,唯独我是共产党员,留在上海,再没动过。说罢,小王先生闷声不响。老毛师傅说,后来的事体,不谈了。

冉·阿让埋单,掏出蓝灰色人民币,厚厚一沓,甩到账台,挺括作响。老毛师傅说,小木弟弟啊,一道去厂里看看吧。

六老二少,月下夜行,穿过澳门路,到了春申厂。我说,撒切尔呢?张海说,它轧了姘头,一定是交配去了。撒切尔不在,野猫家族、老鼠家族,纷纷撑市面,大闹天宫。张海认得每一只猫,分别起了名字:白猫是范巴斯滕,黑猫是同是三剑客的古利特,黄猫是罗伯托·巴乔,三花猫是“乌克兰核弹头”舍甫琴科,最漂亮的一只,自然是保罗·马尔蒂尼,皆是效力过AC米兰的球星。小王先生一路说,厂子大变样了,但我不想再看。我爸爸说,我有一件宝贝,想请先生鉴定。小王先生爱好古物,果然展颜。

转到厂里仓库,红与黑,梳妆完毕,红颜色引擎盖,似一腔碧血,倒映我跟张海面孔;红颜色车顶,顶了一头烈焰,要烧着天花板;前后六根车柱,挑了血红火红腮红绯红。神探亨特叹道,红得像举“红宝书”的红卫兵。保尔·柯察金说,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车子下半身,四扇门、车头、后备厢,还是黑颜色,打过蜡,抛过光,变了容颜,上了新妆,挡风玻璃,几面车窗,后视镜装好,雨刮器都擦刮拉新。后备厢上头,多了一架尾翼,好似飞机翅膀,一旦发动,它会全身摇曳,脱离地面,直冲云霄。

小王先生问,这部车子还能开吧?上一趟,我这样问,让我爸爸吃瘪。这趟他是胸有成竹,掏出车钥匙。张海心领神会,开门上车。原来去年,张海已从驾校出师,驾照到手,休息天帮私人老板开车子,赚外快。张海搓搓手,放下手刹,插入钥匙,转动点火,发动机轰鸣,大光灯亮起,上一挡,松刹车,踩离合,踩油门,四只车轮动了。

我爸爸坐了副驾驶座,叫徒弟不要急,慢慢开,笃悠悠,兜圈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皆鼓掌。小王先生闷声不响。我爸爸听发动机声音,便晓得有没有毛病,像个妇科医生,诊断这位红发新娘,大病初愈,神女应无恙。听力方面,我爸爸必有天赋,掌握十几种乐器,口琴、二胡、扬琴、笛子、电子琴,听一遍电视剧主题曲,便能记下谱子。夜晚,春申厂仓库变成维也纳金色大厅、米兰斯卡拉歌剧院,车上两个男人,不是我爸爸跟张海,而是托斯卡尼尼跟卡拉扬,启动奏响巴赫,油离配合莫扎特,上油门变成贝多芬,踩刹车又是老柴。要是我爸爸披上西装,车头大众标志,调成奥迪四个圆圈,便成亿万富豪工厂主。

冉·阿让讲,上个月,厂长心血来潮,巡视全厂,打开仓库,发现这部桑塔纳,已经脱胎换骨,漂亮是漂亮,但不能开,等于还是尸体。“三浦友和”决定在厂庆当天,让这台车破茧而出,作为七十周年厂庆献礼,展示春申厂工人技术。厂长命财务拨款,寻到上海大众,购买原厂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车窗玻璃。车子内伤治愈,外观大变样。按照工会主席瓦西里讲法,改了风水,挡了煞气,不再是一部事故车。张海还不满意,他对车屁股动脑筋,要装尾翼。这方面,我爸爸完全不懂。张海买了参考书,计算空气动力学,仓库墙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得出这个尺寸形状,提升车速最佳,还能增强轮胎附着力,增强稳定性。前两日,车子办好年检,随时可以上路。

看罢红与黑,小王先生要走了。大家送他到宜昌路,24路电车终点站。小王先生再跟老毛师傅作别,贴了我耳朵说,小弟啊,有空来我家做客。小王先生上了末班电车,前车门投币,寻了位子坐定。马路边,“钩子船长”眼神落寞,脊梁骨有点弯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一道吃烟。张海跟我坐在西康路桥头,吹苏州河风。当当当当,小辫子翘起来,24路末班电车开动。隔了车窗,小王先生面孔,渐渐模糊,模糊,不见。

四月一号,阿猫阿狗,群贤毕至,上海春申机械厂挂了横幅——喜迎七十周年厂庆。在职工人自然全到,下岗来了大半,退休工人也有上百,老毛师傅就是代表。工厂处处挂彩带,屋顶几十面彩旗,锣鼓喧天。我爸爸不辞辛劳,自不待言,他还负责厂庆摄影,头颈挂了奥林巴斯照相机,日本原装的宝贝,一九九四年,我妈妈公派美国考察,在纽约花了四千元买的。神探亨特,负责维持秩序,进来五六百人,每人自带矮凳马扎。保尔·柯察金,自诩舞文弄墨,写了所有美术字、串场词。冉·阿让爬上屋顶,冒死装了一千瓦小太阳,有了舞臺追光效果。张海从仓库搬出一只古董,五百斤重家什,来自捷克斯洛伐克,这台车床出厂之日,希特勒还没吞并苏台德区,待到苏联红军反攻,东欧解放,机器成为战利品,拆到乌拉尔兵工厂,生产T34坦克零部件,中苏友好时期,中国用二十吨大米,换来这台机器。

今日最拉风的,却是红与黑,老厂长的桑塔纳,堂而皇之,弹眼落睛,仿佛车展保时捷、法拉利、兰博基尼,独缺比基尼车模。台下边,退休女工花枝招展,莺莺燕燕,分发饮料、糖果、散装香烟,混了前门、牡丹、双喜还有中华。车间里挂了彩带、气球,如同“六一”晚会。厂长第一排坐好,旁边坐了女儿小荷,还是女童面孔,比起三年前的豆腐羹饭,个头长了不少,已读小学五年级。厂长不带娘子,却带女儿来厂庆,是向全厂职工表决心,要拿春申厂当自家千金来宝贝。保尔·柯察金带了儿子小东,年纪还小,今年要中考,来得不情不愿。神探亨特带了女儿雯雯,她快要大学毕业,比我高半个头,长得虎背熊腰。冉·阿让女儿也来了,征越十八岁,就要高考,她跟我打招呼,但我不会搭话,嗯呀啊呀,不知所云。我爸爸手指头戳我腰眼说,小鬼不上台面。

厂庆开幕前,“钩子船长”几番起立,回头望月,小海啊,你去看看,小王先生来了吧?张海说,我到厂门口看了十几遍,没的影子啊。老毛师傅说,厂庆慢点开,有没有电话?厂长同意稍候,到了办公室,“钩子船长”让我拨电话,打到思南路101弄。电话终归打通,小王先生说,今日我不来的。我按免提,让大家听到。我说,小王先生,今朝是七十周年厂庆,也是你七十大寿,厂里蛋糕也准备好了。小王先生说,你们自己吃吧,我来是啥身份?老板二公子?早就不是了,这家工厂,不是我的,是你们的,是老毛师傅的,是你爸爸的,是神探亨特的,是保尔·柯察金的,是冉·阿让的,是小海的,但不是我的。“钩子船长”大声吼,小木弟弟、小木弟弟,你来呀,来呀,我等你、等你。小王先生说,对不起,老毛阿哥,我老了,每过一天,离翘辫子,就近一天,老实讲呢,我有四十年没过生日了,你也保重身体,不讲了,再会。电话挂掉。嘟嘟嘟,嘟嘟嘟。厂长办公室,安安静静,“三浦友和”摊开手说,不来就不来,不搭界。

回到大车间,老毛师傅一屁股坐下,面色仓皇。我爸爸递一根香烟,老头猛抽一口。大喇叭啸叫,刺破耳朵。冉·阿让上去调试,喂喂喂,拍话筒,砰砰砰,像打枪,排队枪毙。工会主席瓦西里上台,蓝西装,黑皮鞋,头部梳得清爽,面孔没二两肉,跟他联袂的主持人,就是女会计费文莉。她化了浓妆,粉面带玉,弹眼落睛,嘴唇皮血红血红,穿了白色连衣裙,胸不小,胯骨屁股颇大,走路左右扭动,像白乌龟。瓦西里台风一如春晚,挥洒自如,大气老成。男女主持人,珠联璧合,一番陈词滥调,有请老毛师傅上台,讲述春申厂光荣历史。“钩子船长”右手缺三根手指,拿不了话筒,嗓门儿洪亮,喀秋莎火箭炮般轰鸣,最后一排都能听清。老毛师傅从清朝末年,老老王先生讲起,讲到老王先生创办春申厂,自己跟小王先生的情谊,再讲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公私合营,忆苦思甜,记性好得一塌糊涂,直到一九六六年,上海工人武斗,打响全国第一炮。工会主席瓦西里,急匆匆上台说,老毛师傅,后头还有节目,抓紧时间。“钩子船长”最厌别人插嘴,伸出钩子般的右手,推开瓦西里说,小把戏,此地轮得到你放屁?瓦西里灰溜溜儿下台,大家一片哄笑。还是厂长“三浦友和”,亲自把老毛师傅请下去。

文艺会演,第一个节目。女会计费文莉唱越剧,傅全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位杜十娘,白颜色连衣裙,左手兰花指,右手麦克风。澳门路申新九厂、莫干山路面粉厂、江宁路造币厂、长寿路国棉六厂、武宁路上钢八厂,每一爿厂,皆有这样一枝厂花,有时一对,有时花开三五枝,轮流坐庄,麻将牌似的,春夏秋冬,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不只供人观赏,也是蜂儿蝶儿,辛苦采蜜,跟男人家同样做生活,也跟女人家同样做生活。前一个做生活,在旋转纱锭前,在轰鸣车床前,在噼里啪啦算盘前;后一个做生活,是买汰烧(上海方言,买洗烧的谐音),是养儿育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两个做生活来源不同,含义不同,又殊途同归。如今呢,没了前一个做生活,后一个做生活也独木难支,一枝枝厂花,不免要萎了、残了、凋了、败了。我爸爸爱听越剧,快活时哼哼唧唧几句,费文莉的唱词,我是勉强听懂:实指望良禽择木身有靠,谁又知我凤凰瞎眼会配乌鸦,这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到头来海誓山盟尽虚假……台下窃窃私语,都说这唱词精妙,简直是为费文莉量身订制。有人讲起她跟瓦西里的风流故事,又传她跟厂长“三浦友和”暗通款曲。台上杜十娘,怒沉完百宝箱,台下男女,掌声雷动,人人尽是李甲孙富,喊“再来一个”,亵渎味道深重。

第二个节目,冉·阿让上台,难得刮清爽胡子,穿了对襟羊毛衫,胸口挂24K金链子,开口竟是日本话《北国之春》,音色、音准、台风无懈可击。无法判断日语是否标准,听起来嘛,像模像样,有腔有调,即便不是东京标准音,也是虹口公园横浜桥。不要看冉·阿让样貌凶狠粗鲁,二十年前,他是男版邓丽君,每日听磁带,学这首日语歌,追到了马路对面申新九厂的厂花、三八红旗手的纺织女工,后来便有了征越。

冉·阿让退场,神探亨特上台,开始打太极拳。七位下岗女工,同台表演太极剑,背景音乐是《倚天屠龙记》的片尾曲《爱江山更爱美人》,但七个舞剑的妇女,总让我想起《七剑下天山》跟《白发魔女传》。神探亨特在保卫科就练拳,号称源自太极张三丰,与张无忌跟赵敏一脉传承,慢可练九阳真经,快可打拳王泰森,武林称雄,无须自宫。想当年,老多盗窃国家财产的蟊贼,都在神探亨特拳脚下哀号过。我爸爸跟他练过几年,在我家客厅施展拳脚,不是白鹤亮翅,便是黑虎掏心。学会张无忌跟赵敏的武功,我爸爸就在厂里带徒弟,练习太极推手。张海每趟装模作样,被推出去几步开外,掼了四脚朝天,全为哄师傅开心。

费文莉娉娉婷婷,唇红齿白报幕,下一节目,竟是我爸爸的,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我爸爸穿了工作服上台,拍照片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身上。我退到车间门口,拍下厂庆全景。舞台中心,我爸爸器宇轩昂,手执竹笛,呜呜横吹。若把蓝颜色工作服,换成衣袂飘飘的古装,不是楚留香,也是陆小凤。十二岁起,我跟我爸爸学吹笛,从《每周广播电视报》剪下简谱练习,吹得一手《梅花三弄》,但非古曲,而是琼瑶剧主题曲。《帕米尔的春天》,难于上青天,各种滑音、颤音,循环运气吹到底,怕是要吹出小肠气。不要小看一根笛管,比萨克斯管响亮得多,从苏州河到大自鸣钟,皆能听到笛声悠扬。一曲告终,我爸爸恢复紧张,羞涩地笑。台下掌声如雷,保尔·柯察金,已是眼泪汪汪,当年他是知青,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遥望过帕米尔的雪峰,见识过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雯雯、征越、小东,同样拼命拍手。我举了奥林巴斯相机,又给职工子女们拍照,直到胶卷拍完。

师傅下台,徒弟上台。费文莉瞄了张海一眼,报幕道,第五个节目,上海说唱《金陵塔》。我听了一呆,黄永生的《金陵塔》,必用標准上海话,唱得滚瓜烂熟、连绵不绝,我只会一句“金陵塔,塔金陵”,张海的洋泾浜上海话,哪能唱得下来,岂不是要大出洋相、自取其辱?张海立在麦克风前,背景音乐响起,江南紫竹调,他一开口“桃花扭头红,杨柳条儿青,不唱前朝评古事,唱只唱,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一层宝塔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他是唱得括拉松脆,气息不断,官话腔、江北腔、江西腔,风流云散,只剩正宗老派上海话,坐标南京西路、静安寺,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爸爸咬我耳朵说,小海买了黄永生的磁带,每日午休,都要学唱《金陵塔》,刮风落雨,雷打不动。“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啊,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苏州城内四秀才,一个姓郭一个姓陆,一个姓卜一个姓粟,郭卜粟陆陆卜郭粟,卜陆粟郭郭卜粟陆,四秀才吃菱肉剥菱壳,菱壳掼了壁角落,胡同小厮来扫落郭卜,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张海的喉咙、舌头、牙齿、嘴唇皮,皆是天作之合,其疾如风,其徐如林,绝不打一只嗝愣,像开自动步枪,或单发,或连击,单手换弹匣,枪枪命中靶心,见血封喉,涤荡人间,把台上台下打成马蜂窝。张海的《金陵塔》,节节攀高,台下人听得呆了、痴了、疯了,仰了头颈,瞪了眼乌珠,好像春申厂上空,大自鸣钟地带,造起金陵宝塔十三层,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厂长女儿小荷,趴在爸爸大腿上,两只手托了粉腮,花痴般看着张海,仿佛他是黄永生大师本人,要么魂灵头附体。小荷大叫“好”,一语惊醒梦中人,全厂掌声雷动,像*********爆炸,升起一团蘑菇云,春申厂从此立起来了。

高潮接了高潮,波峰接了波峰,波谷都没得了。下一节目,保尔·柯察金上台,倾情朗诵《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保尔·柯察金一身红西装,先酝酿情绪,摆出手势,突然捏紧麦克风,这记是******爆炸了——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

啊!伟大的工人之子!

啊!苏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继往开来!

啊……

我的腹肌痛煞,实在摒不牢,笑出声来。张海也笑了。笑得最起劲的,是保尔·柯察金的儿子小东。我爸爸要制止我们失礼,无奈台上声情并茂,“啊!星星之火的中国机械工业!”我爸爸也狂笑不止。保尔·柯察金普通话不标准,颇具喜剧效果,随着“啊”的深入,他开始慌张,提高声调,“啊”从中音3提高到高音3,最后到帕瓦罗蒂境界。台下人民群众,早已笑得不成样子,仿佛男的全部中彩票,女的全部怀孕,一律双胞胎。春申厂七十年的历史,这一刻,是欢乐顶点。我却从一声声“啊”里,听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绝唱。最后一句“啊!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我确定保尔·柯察金抄了海子。

保尔·柯察金面红耳赤下台。瓦西里上台,宣布最后一个节目,退休工人合唱团《汽车机械工人之歌》,还是保尔·柯察金作词,旋律照抄《咱们工人有力量》。三十名退休工人,男女各占一半,唱得极有力量,欢快且雄壮,深沉且和谐,就是普通话略烂,“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怎么听都像“逼呀么逼了样”。大合唱终了,掌声四起,曲终却人不散,瓦西里有请厂长上台。

“三浦友和”黑西装、红领带,皮鞋揩得锃亮。宝贝女儿小荷,拼命给爸爸拍手。厂长先感谢全体职工,尤其下岗职工,发扬风格,给了春申厂复兴的机会。他再点名表扬我爸爸,在职工人撑起了这爿厂。厂长说,台前这辆轿车,老厂长的桑塔纳,死而复生,焕然一新,是我厂工人技术实力的全面展示,也是老厂长精神不死,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借了七十周年厂庆的大喜日子,我要宣布一桩大事体。台下面面相觑,不知要发啥劳保用品,是男同志帆布手套,还是女同志卫生巾。厂长下令关灯,灯火辉煌的大车间,陷入大肠般的黑暗,厂庆有了追悼会般诡异。投影光束,穿过众人头顶,像电影院放映机。台上背景幕布,亮起刺眼的幻灯片,上海国际汽车城规划图,画了F1赛车场、上海大众新厂房、汽车博物馆、零部件配套园区,外围有个小红点。

厂长拉出一根无线电天线,指了幻灯片上小红点说,未来的上海春申机械厂。台下鸦雀无声。我爸爸放下照相机,戆了,呆了,定怏怏了。“钩子船长”要立起来,又被张海劝下去。第二张幻灯片,还是平面图,标出三个车间、一个仓库、一栋办公楼、一排宿舍。厂长说,各位同志,我请规划设计院做的,按照国际標准建设,对标德国博世、加拿大麦格纳、日本爱信精机,以上三家,皆是世界一流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第三张幻灯片,工厂流水线假想图,车间纤尘不染,全套日本进口数控机床,德国工业机器人,机械臂飞来飞去,不是终结者二代,也是机械战警三代,生产发动机、变速箱、刹车片,工人戴了帽子、口罩,操纵笔记本电脑,蛮像《黑客帝国》。厂长叹气说,各位爷叔、各位兄弟,三年来,这家厂看上去半死不活,实际上呢,已经进了棺材,就等钉上钉子,鲁迅先生讲“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现在啊,再不爆发就来不及了。我向大家报告一声,经过多方努力,我已从社会上募集到资金,幻灯片里这块风水宝地,刚刚批下来,再过一个月,破土动工,就在国际汽车城,近水楼台先得月,春申厂再也不愁订单,好时光又要回来啦。瓦西里立起来,带头鼓掌。厂长说,我还要宣布一桩大事体,春申厂要进行股份制改造,让每一位职工持股当老板,不管在职还是下岗,都能认购原始股,将来春申厂发展好了,再去A股上市圈钱,到时,大家不用再被股票弄[尸从],适适意意炒自家股票。说罢,幻灯片变成原始股发行说明,募集一百万股,每股价格一块,每人一万股起,三年盈利,每年分红,五年返本。厂长说,明年此时,春申厂必将搬到汽车城,壮士断腕,凤凰涅槃。“三浦友和”走入幻灯光束,面孔惨白。

台下众人喧哗,有人问,汽车城在安亭,离市区太远,快出上海,要到昆山了,上班一个钟头,堵车两个钟头,啥人去啊?厂长说,不用担心,厂里会安排班车,汽车城规划了地铁,过几年就会通车。厂长答疑之时,我爸爸却闷了。老毛师傅又像开炮说,七十年啦,这个厂子,没得了?工会主席瓦西里,看山水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番名垂青史的台词,令人哄堂大笑,解脱紧张气氛。瓦西里又说,当年炒原始股、买认购证的皆发大财,如今厂里也发原始股,怕是一夜暴富的机会。厂长拍拍瓦西里,当他是雪中送炭天使。厂长宣布,春申机械厂七十周年大庆,胜利闭幕,下趟大庆,将在四十公里外的汽车城。

翌日,“三浦友和”来我家里做客。厂长对我爸爸客气,对我妈妈更加恭顺,拎了一包脑白金,简直谄媚。我妈妈官拜正处级,行政级别比厂长高。看了我家房子,“三浦友和”不无艳羡讲,困难企业的厂长,住的就是陋室而已。他又说,老蔡啊,只要你认购哪怕一万元,自然有人跟进,冉·阿让再就业风生水起,袋袋里装了钞票,麻将桌上输掉,不如交到厂里来,必定加倍奉还。我爸爸说,我不想看到春申厂搬家。厂长说,我进厂二十年,也是春申厂第七任厂长,老早工厂开在苏州河旁,方便内河运输,现在二十一世纪,长寿路,大自鸣钟,寸土寸金,不适合再开工厂了,你看对面申新九厂,响当当几千人大厂,接待过外宾无数,说没就没了,与其被拆迁消灭,不如主动搬到汽车城,地方比现在大五倍,还有政策配套,关键是有订单,有活做,老蔡啊,像你这样的老师傅,也不用没事体打太极拳了。我爸爸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更适合带头表率。厂长面色不佳说,你还不晓得瓦西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屁眼里夹了一分硬币,人民广场兜三圈都花不掉。想必,厂长刚从工会主席家里出来。接下来,厂长横讲竖讲,从卡尔·马克思讲起,当年在伦敦炒股票,净赚四百英镑;再到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红头文件,小布什总统上台,全球经济形势;再到沪深股市动向。茶几上,烟缸又满,我爸爸啊呀嗯呀,不知所云。倒是我妈妈,发觉了一位优秀企业家潜质,跟厂长聊得热络,交流各种小道消息。上个月,我妈妈刚去汽车城参观过,表示厂长目光长远,计划虽然大胆,但有敢为天下先的气魄。我妈妈还为他出谋划策,举出自家单位案例,如何向上级单位哭穷,要来优惠政策。临别之际,厂长表示有耐心等我爸爸,也有恒心让春申厂旧貌换新颜,在汽车城重获新生。厂长又赞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赞我文章写得好。我爸爸把我推回门里说,啥的狗屁不通文章,我是一个字也没看过,不送。

厂长前脚一走,我妈妈后脚发飙,骂我爸爸没大局观,没集体荣誉感。我爸爸说,不是不相信厂长,也不是舍不得一万元,我是不舍得工厂搬家,我进厂三十年,从大门到食堂到浴室,再到车间跟仓库,蒙着眼睛走一遍,也能分毫不差,厂里每块砖头、每台机器、每颗螺丝、每只蚂蚁都认得我,要是搬到陌生地方,就像抛弃糟糠之妻跟亲儿子。我妈妈冷笑说,你的脑子啊,还停在三十年前,刻舟求剑。我爸爸说,今日早上,我发了个梦,老毛师傅,终归老死了,我呢,也变成了老头子,清明节,我给师傅扫墓,坟墓突然裂开,出来的不是两只蝴蝶,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是一只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头,像个铁钩,抓牢我的头颈,扬州话轰隆轰隆,我的厂呢?我的厂呢?辣块?辣块?我爸爸学起扬州话,老毛师傅的腔调,惟妙惟肖,我抱着肚皮笑。我爸爸对老毛师傅毕恭毕敬、百依百顺,不但是一辈子,还要带进棺材,带进下一代。我妈妈不语多时,终归哼一声,我看你是热昏,黄粱大梦。

一个礼拜后,不晓得是脑子被雷劈过,还是被灌了迷魂汤,我爸爸改了主意。他去了趟证券公司,割肉抛掉套牢多年的股票,取出五万元现金,交到厂里财务室,换来一纸股权认购协议书。我爸爸又发扬先锋模范作用,给老同事们打电话,劝说大家认购原始股。首先响应的是冉·阿让,爽快买了四万股,神探亨特买了三万股,吝啬鬼保尔·柯察金,裤裆里挤出一万元来。大家络绎不绝来交钞票,会计费文莉忙得不亦乐乎,只好买了一台点钞机。一百万股集资,超额完成。工厂门口贴出大红榜,我爸爸名列第一位,认购金额最高,冉·阿让荣登榜眼,神探亨特位居探花,其余皆是一万股。唯独“面包会有的”工会主席瓦西里,一分铜钿都没出。

春天基本过去,厂长命令张海当驾驶员,开着红与黑到机场,接来一位香港客人,房地产开发商,待到明年春申厂搬迁,这块地皮便是他的了。财神爷驾到,这位香港王总,戴了墨镜,身长八尺,竟跟神探亨特一般高,讲一口香港普通话,却有上海口音,举了数码相机,咔嚓咔嚓,扫过厂里角角落落。我爸爸羞赧地笑,张海手指代替木梳,理出明星发型,穿了蓝颜色工作服,一本正经摆剪刀手。香港王总称赞厂里一砖一瓦,机器设备,都有历史价值,拆为平地,实在可惜。纽约曼哈顿苏荷区,原本多是工厂仓库,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么倒闭,要么搬迁,剩下老厂房,就被艺术家利用,变成画廊、摄影棚、博物馆、高级餐厅,变成美国最有腔调的社区。张海大胆问,工厂不用拆了?香港王总拍了一车间的红砖说,唔舍得拆,拆就系暴殄天物,呢度系(这里是)上海苏荷区。

厂长说,好,改造成上海的苏荷区。春申厂背后是苏州河,也是苏荷,既是音译,又是意译,命中注定。我爸爸捉了徒弟问,工厂不拆了?张海鸡啄米似点头说,不拆了。我爸爸说,小海,快去工作间,我的抽屉下藏了一包中华。少顷,张海取来软壳中华,我爸爸拆开包装,递出一支香烟。这一举动鲁莽,厂长本要阻拦,香港王总却不介意,非但让我爸爸给他点火,还回敬一支万宝路。我爸爸吃惯国烟,万宝路太冲,香港脚臭味道,熏得头晕。香港王总又讲两句上海话,颇为亲切,指点江山,啥地方改成画廊,啥地方做成餐厅,啥的报废机器,可以改成装置艺术,还有整面外墙,要请艺术家涂鸦,三分之一凡·高风格,三分之一毕加索风格,最后三分之一,宫崎骏《天空之城》风格。屋顶上,放一部上海牌轿车、一台国产发动机,纪念中国汽车工业。这位香港开发商,阎王老爷般降临,又如观音菩萨般告别,我爸爸、张海等所有工人夹道欢送,就差挂出横幅,举起鲜花,戴上红领巾。

厂门口,香港王总盯牢红与黑,恋恋不舍,连讲三个英文:cool,amazing,perfect。我爸爸一个都没听懂。王总抚摸红颜色引擎盖,摆弄屁股尾翼,坐进驾驶位,转钥匙点火,听发动机声音,分明是嫖客上青楼,挑选名妓腔调。他说,浦厂长啊,今天坐这辆car到厂里,好犀利(厉害)啊,请问这辆车,系哪位师傅改装?厂长请出我爸爸。香港王总又敬一支香烟。我爸爸拿了烟,手指抖豁,不想点火。香港人摸了红与黑说,春申厂可以不拆,但有一个条件,这辆桑塔纳,我出二十万元买下来。厂长说,王总啊,这辆破车,不值二十万元,就算普桑新车,十万元也到顶了。香港王总改用上海话说,千金难买我欢喜。厂长说,只要王总欢喜,车子开回去吧。香港王总说,你们先办过户手续,再过十天,我来提车。我爸爸反应不及,还想再问两句,香港王总已拦了出租车,扬长而去。

春申厂保下来了,红与黑却要走了。我爸爸冲到厂长办公室,跟“三浦友和”大吵一趟。我爸爸拍台子说,你帮你讲哟,桑塔纳是老厂长的,他死在这部车子上,魂灵头也在,多少钞票都不能卖。厂长敬一支烟说,师傅,你来选吧,是这部车子卖给香港王总,还是香港王总拆掉春申厂?我爸爸说,春申厂跟红与黑,这两样宝贝,只能留一样?厂长说,这笔账你算算看,春申厂要是保留下来,最起码还有一百年寿命,红与黑落到香港人手里,保养得好,可以再开三五年,然后报废,你要是选红与黑呢,这部车子搬到新工厂,也是再开三五年,再报废,但是春申厂,三个月内就要被拆成平地。我爸爸闷掉,烧光一支烟,嘴唇皮青紫说,我选春申厂。出了办公室,我爸爸打开仓库,拎一铅桶自来水,揩清爽红与黑,让红颜色更红,红得开出花来,黑颜色更黑,黑得滴出墨来。我爸爸让张海拿了钥匙,发动车子,在春申廠里开一圈。我爸爸坐在副驾驶座,闭了眼睛说,小海,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小囡在哭?张海说,师傅,我只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我爸爸说,不对,是小囡在哭,对不起,老厂长,我把你的车子送掉了,卖掉一个亲儿子,才能保牢一家门老小平安,不要记恨我。张海说,师傅,老厂长不会记恨你的。我爸爸说,这部车子会记恨我的。

几日后,红与黑竟来寻我了。晚上六点钟,我刚下班,出了单位大门,张海开了这部车子,停到思南路上。他还带了厂长的宝贝女儿,小荷从后排下来,虚龄十二岁,背了迪士尼米奇书包,穿了连衣裙,映日荷花别样红。我说,红与黑不是卖掉了吗?张海说,再过两日,香港王总来提车。我说,你要偷走这部车?张海说,瞎讲了,我是奉厂长之命,开车接送小荷,肚皮饿了,先吃面。

在我单位隔壁,有阿娘面馆一间,在淮海路一带小有名气。撑门面的阿娘,待我极好,有一日,我早饭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阿娘亲手煎了荷包蛋,端托盘为我送来。这间面馆,后来便成了我的食堂。今宵,仨人坐定,我吃鳝丝面,张海吃辣肉面,小荷吃虾仁面。天气渐热,小荷吃得一头香汗,面色白里泛红,她说,我要期末考试了,我爸爸请了补习班老师,原本住在沪太路,离我家里不远,今年拆迁搬去龙华,公交车要转三部。我说,蛮远的。张海说,厂长是大忙人,天天出去谈生意,厂里只有我会开车,他就请我帮忙,每个礼拜六,来回接送小荷。我说,这算加班吧?张海说,厂长讲这是私事,汽油费由他来出,加班费嘛,折成一条中华烟。我说,厂长倒是两袖清风。小荷说,我爸爸出差去了,我妈妈在医院值班,家里没人,张海哥哥就带我来吃面。我们仨人,吃得油光满面,夜风吹来葱油香味。小姑娘吃饱了,我跟张海的面汤一滴不留。我要摸口袋埋单,张海抢先一步埋单,辣肉面六元,鳝丝面八元,虾仁面十元。阿娘眉开眼笑,还夸小姑娘漂亮。

天暗了。张海开出红与黑,我们单位几个驾驶员立在门口看野眼、吹牛皮,围拢来观赏这部车子。张海接到两根香烟,确实拉风。张海换挡起步,打方向盘,大转弯上了淮海路。我坐他旁边,小荷在后排,摇下车窗,让风吹进来,头发飘散开。法国梧桐上的彩灯、橱窗里女模特、新华联玻璃天桥、国泰电影院海报、百盛广告屏,像五颜六色的魔方,翻来覆去,乱花渐欲迷人眼。小荷说,张海哥哥,我想去一个地方。张海说,啥地方?小荷说,汽车城。我说,去做啥,老远的。小荷说,厂庆这日,我坐了第一排,我爸爸讲的计划,放的幻灯片,春申厂的新工厂,我想亲眼看一看。张海拍一记方向盘说,好,我也要去看看。我说,夜里看得清吧?张海说,厂长给我看过照片,工地灯火通明,日长夜大,再过三个月,厂房就会盖好,一道去看看吧。我还在犹豫,张海又说,阿哥,再过两天,这部红与黑,就归香港人了,再想坐也没机会了。开过静安希尔顿,风在车里钻来钻去,荡漾汽油味道、汗酸味道跟烟草味道、小荷头发里的香味道、阿娘面馆的汤水味道。我晓得,红与黑要带我走。我说,好吧,早去早回。张海笑着说,没问题,到汽车城,我们只看一眼,先送小荷回去,再送阿哥,师傅不会晓得。我关照小荷说,今夜去看新工厂,不好告诉你爸爸妈妈,否则张海要倒霉。小荷伸出小拇指说,拉钩。我伸出小拇指,张海碰着静安寺红灯,他也弹出小手指,小荷手指冰凉细嫩,像根小小的胡萝卜。三根手指头拉了一道,这桩事体就是绝密,天荒地老,不会让人晓得。开上武宁路桥,月亮泡在苏州河里,化成一摊大饼。穿过内环高架,张海保持六挡,时速八十公里,我下意识抓牢把手。张海说,阿哥,不要怕,我是老司机了,这部车子开过几十遍,四只******,就像我的两只脚。小荷帮腔说,我做证,张海哥哥开车老稳的,我最放心了。我看到沪宁高速的牌子,再开就要到苏州、无锡、南京,甚至北京。张海走了旁边一条路,提醒说,安全带。我赶紧给自己系好,用力拉,像美国死刑犯,五花大绑上电椅。张海说,后排也系上。小荷皱皱眉头,我转身教她,手忙脚乱,终归绑上安全带。

张海打开电台,是张国荣的《夜半歌声》,小荷跟着哼歌,世界越发空旷,暗淡无光。张海说,阿哥,你最想去啥地方?他的音量盖过张国荣,像他外公一样洪亮。我说,不晓得。其实呢,我想快点回家里。张海说,我想去米兰。小荷说,米兰在啥地方?张海说,意大利,AC米兰晓得吧,我想去圣西罗球场,看一场米兰德比,小荷,现在轮到你讲了。小荷说,我想去巴黎。张海说,我们三个一道去,先去巴黎,再去米兰,反正顺路。小荷问我,哥哥,你想去啥地方?我说,耶路撒冷。几个月前,我写过一首诗,每一小节开头,都是“跨过苏州河,到耶路撒冷去”。小荷问,这又是啥地方啊?张海插嘴说,电视新闻里听到过,不是爆炸,就是骚乱,不大好去的。我说,也没错,但是好地方,神圣的地方。小荷说,神圣是啥东西,语文老师教过,《新华词典》里也有,我还是不懂。我看了她的眼乌珠说,蛮难回答的。张海笑说,就是像我外公那样,想打我就打我,我必须要乖乖挨打,还要被打得开心,这就叫神圣。

汽车城到了。车窗摇下来,隔一片黑暗旷野,沪宁高速,流光溢彩,彻夜轰鸣。上海F1赛车场正在造。小姑娘坐车里,张海不吃香烟,瘾头上来,猛吸鼻头,有点困。我说,你就吃一支吧。小荷也说,允许你吃一支。张海点一支牡丹,蓝颜色魂灵,从烟头袅袅升起。张海说,我在给老厂长烧香,等到春申厂搬过来,他必要每日来转转。小荷嗔怒说,不要吓我。张海说,老厂长的魂灵头,一直在这部车上。小荷说,不要吓我了。

丁字路口打弯,未来的春申厂,就在小道尽头。两边开了夹竹桃,跟苏州河畔一样,红颜色、白颜色花蕊。春夏之交,月明星稀,野风微醺,中了夹竹桃毒,沉醉,迷离,让人窒息。小路曲折,张海的手指骨节,在方向盘上暴凸,来回拉方向,加挡,减挡,踩离合,抬刹车。地面崎岖坑洼,颠得我七荤八素,还好绑了安全带,胃里的面要造反,差点吐到仪表盘上。后排小荷尖叫,却叫张海不要踏刹车,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后五百米,路又变直,张海调到六挡冲刺。远光灯扫射,像穿过隧道。须臾,这道光被吃掉。红与黑被吃掉,红与黑在转。天在转,地在转,月亮在转,星星在转,我、张海、小荷,三个人也在转。车祸发生了。

滑铁卢战役,法国胸甲骑兵,气吞万里如虎,杀到英国步兵方阵前,横出一条深沟,功亏一篑。雨果老爹评价拿破仑,那个人的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红与黑过分的重量,搅乱了我、张海、小荷三个人命运的平衡。开花炮弹,在我脑中开花。******劈开肩膊,车裂,腰斩。星辰坠落,但不寂静。地球还在自转。安全带对抗重力。我想到了死。眼镜片碎了。我怕变成“钩子船长”。电影里每逢翻车,就会漏油,每逢漏油,就會爆炸。我看到了恐惧的样子。它是红的血,它是黑的油,淹没我的头顶,沉没到冰面下,负一千六百米,在贝加尔湖底下腐烂,灿烂,烂。

十一

天,蒙蒙亮。落雨,潮湿,温热,发霉的雨点,滴落在眼皮。我在呼吸。运道蛮好,十根手指头,皆能张开,拳头能握紧,脚指头可以动,关节还活络,就是仪表盘上,全是我的呕吐物,阿娘面馆的鳝丝面。张海也活着,面孔插了碎玻璃,横过两枝鲜血梅花,又被雨水模糊。还有小荷,她被困在后座,雪白面孔流血,裙子上也有血,映日荷花更红了,红得腥气。

挡风玻璃,变成一张蜘蛛网,竟没粉碎,哈利路亚。三个人都绑了安全带,像锁子甲,明光铠,挡牢万箭穿心,否则人已凉了。车门能开,没被困死。我爬出车门,再拉后门,松开小荷的安全带,抱她出来。小姑娘分量轻。雨水打了面孔,小荷醒了,眼乌珠睁开看我,又看看红与黑,手指头沾血,眼泪水涌出。我又去拖张海,他分量比我重,运道不好,膝盖肿了,脚骨断了。张海咬了牙,叫不出声,只喘粗气,困兽犹斗。小荷哭管哭,也来帮忙,四只手拖着张海,终归拉出驾驶座,雨水、血水、汗水、眼泪水,浑身湿透。我爬上变形的引擎盖,再上车顶,托着小荷的腋胳肢,帮她爬上地面。我不敢再动张海,免得骨折加重。小荷伸手拉我,我爬上去,掼倒泥泞之中,像第二趟出生,又像一只小小虫豸。回头看,红与黑,陷落在一条深沟中,地球上的一道******。惯性不可阻挡,车头嵌入淤泥,龌龊,但是柔软,小姑娘胸脯般柔软,吮吸、融化了冲击力。车子屁股,两只后轮,风骚翘于地上,尾翼断裂,像一架飞机坠毁。红的,黑的,加上烂污泥,混了一道,调色盘似的灿烂。

梅子黄时雨,脑子也是黄时雨,混沌中渐渐明了。我的衬衫上皆是血,慢慢脱下来,拔出小臂上的碎玻璃,性命交关时光,我伸手挡了面孔。最疼是锁骨,安全带的血印子,从肩膀贯穿到腰眼。小荷坐在淤泥里,裙子洇出殷红的血,定怏怏看我说,哥哥,我要死了吗?我搂着她说,小荷,要是你死了,我跟张海陪你一道死。小荷破涕为笑说,哥哥,这我就放心了。我的膀胱憋了一夜,马上就要爆炸,摒不牢了,我叫小荷转过身去。我出了一泡尿,老厂长保佑,从上到下,器官皆没事体。有事体的是张海,他的面孔刷白,坐在深沟里说,阿哥,快去新工厂,叫人来帮忙。我说,新工厂在啥地方?他大概耳膜穿孔了,就像老毛师傅,嗓子吼得乒乓响,新工厂就在这头。

但我只看到处女地,一道深沟的处女地,无边旷野,碎石头,野草,几株泡桐疯长,乌鸦停在树梢,被淋得萎靡不振,报丧似的呜咽。我用衬衫盖在小荷头上,勉强遮挡雨水,叫她看着张海,不要乱跑。我去寻人救命,脚高脚低,举目无亲,冷到骨髓里去。我没看到工地,也没新工厂,更没昼夜不停的施工队。大吊车、搅拌车、打桩机,不过是一场梦。张海想象的新工厂,全是空中楼阁、飘在头顶的雨云。顶着梅雨,我走了半个钟头,寻到最近的活人,是一家农舍。我借了人家电话,打回家里,无人接听。我想,爸爸妈妈正在寻我,满世界地寻,焦头烂额地寻。

我们得救了,红与黑也得救了。救援拖车来到,将桑塔纳拖出深沟,像拖一具淹死鬼。车头变形损伤,但是形状没变,还是洋火盒子。我爸爸跟张海亲手焊接的部分,倒是固若金汤,六根车柱也没断。送到医院,张海膝盖骨折,手脚受伤好几处,医生讲不会有后遗症,不会变成跷脚,打三个月石膏即好。我没少一个零部件,每根骨头皆安好,只有皮肉伤,软组织挫伤,连缝针都不必,但是淋雨着了凉,打了摆子,高烧连发三日才退。照道理讲,我坐副驾驶,比开车的张海更危险,但我没事体,运交华盖,必有后福。小荷头上有道伤口,碎玻璃划的,缝了三针,身上没伤,只有乌青块,裙子上洇的血,是小姑娘初潮。“山口百惠”头一个冲到医院,抱着小荷,眼泪汪汪,但没骂人,就把女儿领回家里了。

第一个后果,张海倒霉了。骨折相当痛,但他没哭。我爸爸冲到医院,张海倒是哭了。我爸爸第一趟骂他,抽他一个耳光。张海认错,不该开了红与黑,走夜路,看野眼,冲到荒郊野外,差一点害死我,害死厂长女儿。我爸爸却讲对不起,捏捏徒弟脸,叫他注意休息,好好养伤。老毛师傅来了,一声不吭,抬起铁钩般右手,打得外孙鼻青面肿,牙齿脱落两枚。我爸爸把他拦下来,生怕张海被打死。

第二个后果,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四人顶着雨披,骑了四十公里脚踏车,去看了车祸现场。心心念念的新工厂,屁都没有,只有一条深沟,沟底皆是屎尿般的淤泥,零落桑塔纳的保险杠、铁皮碎屑、玻璃碴碴。保尔·柯察金说,地址搞错了吧?他们又骑了车,走遍汽车城,问了方圆十公里内所有工地跟单位,结果清清爽爽,根本不存在春申厂工地。我爸爸的面色,便跟深沟中的淤泥一样。梅雨下,我爸爸跟老伙伴们,再骑四十公里脚踏车,汗流浃背,雨披内外,皆是淌淌滴,赶回厂里,听说“三浦友和”刚出门,去了外地出差,给子虚乌有的新工厂采购设备。

其实呢,我爸爸只要厂长解释一句,新工厂不在汽车城,而在浦东金桥,那头有上海通用。要么搬出上海,去了苏州、无锡、常州;要么像四十年前,大小三线建设,上海工厂西迁万里,巴山蜀水、云贵高原、瘴疠苗疆的深山地洞;甚至,新的春申厂已经造好,厂长要送惊喜,放一只大炮仗。最后一种可能,七十周年厂庆,“三浦友和”宣布工厂搬迁、原始股集资这日,恰是愚人节,一场恶作剧,一场游戏,一场梦。

十二

厂长办公室,灰尘一日比一日厚。我爸爸拿了湿抹布,揩拭“三浦友和”的办公桌,顺便看玻璃台板下头,压了好几张全家福。最旧的一张照片,三十年前,我爸爸从部队复员,进厂做了工人,立于最后一排角落。之后每隔几年,我爸爸位置就往前移、往当中移,面孔越发清晰,也不再后生。十年前,春申厂被评为文明单位,全家福从黑白变成五颜六色,我爸爸已立到第二排当中,前头就是老厂长。最后一张全家福,占了整面墙壁,便是七十周年厂庆。厂长坐第一排当中,宝贝女儿坐他大腿上。我爸爸在厂长左边,工会主席瓦西里在右边,左右护法,张保王横。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都在第二排。他们仨人的子女,雯雯、小东、征越立在第三排。最后一排,临时工张海笑得灿烂。唯有第一排的“钩子船长”,瞪了两只眼乌珠,如同遗像一张。拍这张照片的人,就是我。

一个礼拜后,厂长办公室已被收作得窗明几净,如同殡仪馆告别大厅。女会计费文莉也消失了,请了事假,不晓得在啥地方。保尔·柯察金说,费文莉跟“三浦友和”私奔了吧?自觉形势不妙,我爸爸带上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寻到厂长家里。

黄梅天快过去,还在落雨。甘泉新村,六层工房顶楼,门口堵了七八个男人,一看绝非善类,个个自称债主。我爸爸敲门半天未果。神探亨特轻舒猿臂,让债主们退后。我爸爸隔着门,报出自家大名。片刻后,房门打开一道缝隙,露出“山口百惠”面孔。我爸爸吃了一惊,见她骨瘦形销,面容憔悴,头发凌乱,不免让人怜惜。当年“三浦友和”结婚摆酒,我爸爸是新郎官师傅,新娘子过来点烟敬酒,师傅长、师傅短,稍带苏州口音,像一块糯糯软糖。后来,我爸爸来此做客,“山口百惠”做过几道小菜,对于灶披间生活,我爸爸一窍不通,却对徒弟娘子赞不绝口,每趟提及,自然惹我妈妈生气。

“山口百惠”将四个老工人请入家中,紧紧锁上房门。女儿头上还裹着纱布,正好横过眉毛,前两日刚拆线,她妈妈担心留疤。小荷面孔刷白,红了眼圈,眼乌珠幽幽闪光,扑在台子上背英文,准备明日大考。“山口百惠”回到卧室,梳妆打扮,吩咐女儿招呼四位爷叔。冉·阿让问她,伤口还痛吧。小荷说,不痛。她拿了四只玻璃杯,抓出四把龙井茶叶,倾在杯中,一杯杯倒满开水。神探亨特不忍心说,不要忙了,爷叔们自己来,妹妹去写字吧。我爸爸在沙发上坐着,相当局促,不晓得脚往哪里搁。玻璃杯里的茶叶,慢慢泡开,翻滚、拉伸,纠缠不清,嘴唇皮还没搭上,我爸爸心口却被烫了一记。女主人再出来,面孔稍有颜色,才像“山口百惠”本尊,又敬了客人四根烟,她唉声叹气讲,一个礼拜联系不到厂长了,不晓得他的下落。还有一桩秘密,“山口百惠”说,一年前,老浦就跟我协议离婚了,他每日回来,陪女儿吃夜饭做功课,然后出门过夜,小荷一直以为爸爸是去厂里值班。冉·阿让强凶霸道说,这只畜生。“山口百惠”说,离婚是我们两个人事体,没告诉大家,现在他闯了大祸,生死不明,连累全厂老小,我实在抱歉。冉·阿让说,我也有女儿,是我们抱歉。“山口百惠”搂着女儿说,现在呢,小姑娘也懂了,马上期末考试,小升初,不好耽误成绩。我爸爸只抽半支烟、吃半杯茶,便招呼兄弟们走吧,厂长若有消息,请“山口百惠”第一时间通知,要是门外那点瘟生,再来纠缠孤儿寡母,他自会来帮忙。

四個老伙伴出来,跟堵门的债主谈判。人家不管厂长何时离婚,拿出一张张借条,几千元到几万元不等,白纸黑字,有“三浦友和”签名,还有血红手印子。借条时光,最早在前年,多半在今年。保尔·柯察金问,厂长讲过借钞票的理由吧,用到啥地方去了?债主们表示一无所知,堂堂一厂之长,总有还款能力,哪怕是灰色收入。神探亨特发了一圈香烟,洛杉矶警探似的分析,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诈骗案,“三浦友和”利用厂长身份,向全厂职工集资,向社会人员借款,最后卷款潜逃,更吓人的是,一年前,他就悄悄离婚,撇清老婆小囡责任。保尔·柯察金说,列宁同志讲啊,最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冉·阿让说,死蟹一只,大家认购原始股的钞票,通通没得了。我爸爸说,何止我们口袋里的钞票,春申厂也要没了吧。保尔·柯察金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哪能办。神探亨特对债主说,各位朋友,大家都是“三浦友和”的受害者,你们也到外头想想办法,一定要捉他回来,不过嘛,跟他老婆小囡没关系,不要再来此地了。神探亨特身坯强大,妇女用品商店捉盗贼气魄,加上冉·阿让面貌凶恶,债主们作鸟兽散。

到楼下,四个老头避雨,吃香烟,吐痰。保尔·柯察金说,刚才要是动手,我们打得过人家吧?冉·阿让说,帮帮忙,都是老棺材了,走几步路就喘了,肋膀骨拆散了啊。神探亨特放下拳头说,上个礼拜,我刚去医院做过胃镜,受罪啊。我爸爸骑上脚踏车,穿了雨披说,不要讲了,这是命。

十三

烈日,台风,盛夏过去,秋老虎来吃人。春申厂要拆了,车间机器设备、库存零部件,卖成废铜烂铁,三钿不值两钿,通通抵债。我帮我爸爸清理工作间,抱出三只纸板箱,装了电工家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冲击钻就有一大两小三只。张海也来帮忙,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到底年轻,脚上石膏拆了,行动恢复自如。厂长办公室,已是徒穷四壁,工会主席瓦西里,带人来洗劫一空,只余墙上大照片,七十周年全家福。张海拆下相框,准备带回家里,藏到床底下,留给外公一个念想。

厂长办公室柜子被撤空,墙上露出一道铁门,把手是个圆圈,好似船上舱门。张海使出吃奶力道,舱门纹丝不动。张海揩了汗说,师傅啊,这扇门里,到底有啥?我爸爸说,嘘,小心被人听到。我探头看门外,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我爸爸吃一支烟说,老毛师傅跟我讲过,这只小房间,是春申厂第一位老板,老王先生留下来的,只有厂长可以进去。我说,我怀疑这里藏了人。张海说,难道是厂长?他失踪几个月,藏在办公室里?我存心说,也许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张海跳脚说,快点开门,不是要救厂长的命,是要寻到一百万集资款。我火上浇油说,《福尔摩斯探案集》中,《马斯格雷夫礼典》相当恐怖,最后在密室底下,发觉管家是被活活饿死的。我爸爸看了门锁说,这是防盗门,像银行金库,冲击钻都打不开,除非点******,要么整栋楼拆掉。我说,等到拆迁,岂不是玉石俱焚?我爸爸说,必要寻到钥匙。

隔两日,我接到张海电话,钥匙寻着了。傍晚,我跟我爸爸跑到厂门口,只见张海骑了脚踏车,后座荡着小荷,背着米奇书包,裹着翠绿裙子,跳下脚踏车,荷叶罗裙一色裁。我说,你来做啥?小荷说,我来寻我爸爸。我把张海拉到一旁问,啥情况?张海说,厂长办公室,防盗门钥匙,我思来想去,只可能藏在厂长家里,但是直接上门,必定会被“山口百惠”赶出来。我说,你就去寻小荷?张海说,小姑娘想念爸爸,等了一个热天,眼睛都哭肿了,她从家里偷出钥匙,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要亲手开门。

春申厂大限将至,门口贴了法院封条,白颜色大叉,宣告死刑判决。张海正要去撕,我拦了说,不作兴,撕法院封条,要被判刑的。转到工厂背后,靠近苏州河,此处围墙低矮、残破、颓败,还有一棵老槐树。十年前,梁上君子,常常从此翻墙入厂,盗窃仓库里的黄铜,逼得神探亨特拉起电网。这两年,春申厂日薄西山,小偷懒得进来,电网早就废了。老少四人,爬上老槐树,翻越墙头。甫一落地,犬吠声响起,撒切尔冲来。张海对它一嘘,它不再声响,摇着尾巴遁去。厂里断电,人去楼空,雕栏玉砌皆不在。路过仓库,铁门已被卸掉,红与黑,早被香港王总拖走。

厂长办公室,我爸爸打开手电,照亮小房间防盗门。张海说,小荷,钥匙呢?小荷打开书包,掏出一块木板,吊了十几把钥匙。小荷说,总有一把钥匙是对的。寻着防盗门锁孔,小荷把一把把钥匙戳进去。第一把,不对;第二把,明显太小;第三把,尺寸太大,叫人肚肠角痒。张海走到外头,像给盗窃团伙望风。小荷手里一抖,钥匙板落到地上,忘记刚才的顺序,只好从头再试一遍。我要帮忙,小荷说,我自己来。试到第十把钥匙,门锁咯噔一记。小荷揩揩汗,一点点转动钥匙。锁开了。她轻推一记,手指头忒细,没推得动。我爸爸帮她推一把,铁门咿咿呀呀,好像压了喉咙口呻吟,又像撬开棺材缝,引出一团烟雾,袅袅而出,扑到眼乌珠里,托梦风景。

小荷叫,爸爸!爸爸!无人回答,嗡嗡回响。腐烂、金属气味,好像头一趟打开定陵地宫。手电光束摇摇欲坠,我看到一把椅子、一张办公桌,蒙了一层光,也蒙了一层灰,绿颜色台灯,厚厚一摞书,吹一口气,露出一本土黄色封面,俄罗斯木版画风格,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慢慢挺尸出来,压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鲁迅全集》 《巴金全集》。我捏了鼻头靠近,翻开一本《牛虻》,释放霉菌尘埃,飞出一对蛾子,灰翅膀扑扇,绕着小荷头颈飞舞,吓得她踏脚跳。张海手快捏牢蛾子,放到手电筒下。余下一只蛾子,看到同伴被擒,也不逃命,围着张海飞。《牛虻》最后一页,有这样一段话:“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紙页里的尘埃,呼入气管,我咳嗽着说,这只蛾子,大概就是牛虻,另外一只蛾子,是他的情人琼玛。小荷说,快放生。张海放开手指头,牛虻得了自由,围绕我们四人,交错起舞,既像交配,又像飞蛾扑火。我爸爸点一支牡丹烟,吹了口气,人家是口吐莲花,他是口吐牡丹,便将两只蛾子送走,没入黑魆魆天花板,回了烧炭党人的意大利。

整个密室兜底翻,既没寻着金银财宝,更没活人迹象。我爸爸说,厂长不在此地。小荷抢过手电筒,一顿乱照,天花乱坠,直叫人头晕、恶心。张海要夺手电筒,小荷推开他说,你骗我。张海说,万一厂长真的藏在此地,过两天拆迁队来,推土机不长眼睛,你爸爸死无葬身之地,现在没寻着,至少说明他还活了。小荷揩揩眼泪水说,嗯,张海哥哥,你讲得有道理。厂长没寻着,倒寻着一台电唱机,一套黑胶木唱片:《红灯记》 《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 《沙家浜》 《海港》 《奇袭白虎团》。我爸爸说,六部样板戏。小荷问,还能放出声音吧?我爸爸抽出一张《海港》,针头落下,圆盘转动,像日光灯刚亮,刺啦刺啦,又像开油锅,噼里啪啦,一个男人的声音,喇叭里悠悠而出。样板戏,本该豪情万丈,恨不得吞吐日月,横扫上下五千年,到了这台电唱机里,却像被电熨斗烫过,一记温柔,又一记沙哑,扼了嗓子唱,拍子拖长三倍,如泣如诉,去非洲草原野餐,去乞力马扎罗看雪,慢慢变成女声,咿咿呀呀,像唱越剧。我爸爸贴着电唱机说,这哪是样板戏?我也听出端倪,分明是一九四九年前,旧上海靡靡之音,一个娇滴滴女人,牵丝攀藤吟唱,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心底死水起了波动,虽然那温暖片刻无踪,谁能忘却了失去的梦……叫人心脏吊起来,又慢慢荡下去,浸泡到一池春水,重重叠叠,戛然而止,好像这个女人,藏身空气中,坐我背后,收作头发,整理衣裳,照镜子,卸妆,篦头发。小荷说,真好听。张海说,吓煞人。我爸爸说,不谈了。

我跳起说,厂里已经断电,电唱机却还能响?小荷一声尖叫,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抓着张海。我爸爸拍脑袋说,我脑子坏了,忘记断电这桩事体。张海蹲下去一看,电源插头拖在地上,根本没进插座。张海说,这台电唱机,简直成精了。我爸爸插上电源,拿着《智取威虎山》唱片,摆到唱机圆盘上,却是寂静不动,再无声息。密室里影影绰绰,春申厂每一任厂长,列祖列宗,从老王先生开始,一个一个排排坐,魂兮归来,坐在蒙尘的靠背椅子上,藏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纸页间,困在样板戏的黑胶唱片里,太虚幻境一场。时光凝固、压缩、交错,七十年,或者七年,甚至七天、七个钟头、七秒钟,都是一回事体。像一把盐、一把糖、一把味精,通通混在水里,混在油里,啥人再分得清?既没起点,也没终点,一团乱麻,一个死结。

十四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两架飞机撞入纽约世贸中心双塔。曼哈顿天崩地裂,上海春申机械厂,刚好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傍晚,我陪我爸爸去工厂废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还有张海都来了。“三浦友和”依然无影无踪,像一个洋泡泡,打了氢气,升上青天,融入白云。七十周年厂庆典礼,厂长引用鲁迅先生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一语成谶,春申厂果真在沉默中灭亡,享年七十岁零五个月。

阿房宫冷,铜雀台荒,瓦砾堆上,立了个白衬衫、红领带、白皮鞋的老头,原来是小王先生,白头发梳得清爽,捏一根手杖,敲打破碎的红砖头,来看春申厂最后一眼。他嗓子哑着问,老毛阿哥呢?张海说,外公生闷气,不肯出门,要我叫他过来吧?小王先生摆摆手说,不麻烦你外公了,我看看就走。良辰美景,都付与了断井颓垣,我爸爸如同考古学家,分辨出一车间、二车间蛛丝马迹,又挖出马赛克碎片,必是职工浴室。保尔·柯察金循着旧报纸,发现办公室遗迹,当年他常于此坐一整日,抽烟、吃茶、看报纸、吹牛皮。防盗门铁皮,尚有几块残存,便是前两天打开的密室。冉·阿让啥都没寻着,立在化为乌有的厂门口,哼《北国之春》。我爸爸寻着工作间,踏着一地废钢铁,穷途末路,蹲下吃一根烟,斜阳西下,洒了血红血红的一面孔。神探亨特寻到仓库,当年他如铁面判官,在此擒获无数蟊贼。就在围墙废墟里,我捡到一条小奶狗,看起来是黑的,其实是咖啡色,奄奄一息。昨日,撒切尔忠心耿耿,不准拆迁队进来,便被推土机轧死。它刚养了一窝小狗,玉石俱焚,只剩这一根独苗。身高八尺的神探亨特,当场落泪,仿佛死了娘子,又死了儿子。神探亨特说,当年厂里杀人案,人心惶惶,大家每趟值班,不是讲闹鬼,就是传凶手又来了,我从乡下弄来这条母狗,取名撒切尔,值夜班就不怕了,它还帮了保卫科,抓过好几个盗窃分子,是一条功勋犬。天黑下来,我爸爸把小狗抱回家里,慢慢喂了牛奶,起名布莱利。

当夜,张海打来电话,外公要死了。我爸爸先冲到医院去了。后半夜,我妈妈已经睡熟,但我睡不着,决定也去看看,悄咪咪出门,一路小跑。凌晨三点,我到了急诊室,嗅着亡魂气味,觉得一切眼熟,鼻头熟,心更熟。我的爷爷奶奶,皆是在这一间急诊室走的。数年前,我奶奶被送进来抢救,我还是根豆芽菜,立在同一角落,看人家进进出出,形形色色。有耄耋之年,死之将至;也有正值壮年,命运多舛;还有年轻后生,学《英雄本色》小马哥,胸口中了刀子,血如泉涌,大小便失禁,家里人跪在地上,求医生救命;更有青春少女,吃了整瓶安眠药,卡在鬼门关里,据说腹中,珠胎暗结。有个男医生,高达一米五,自带阎王爷气质,预测我奶奶熬不过一夜,果然不到天明,我奶奶口吐白沫,撒手人寰。

此刻秋夜,我认出同一批医生、同一批护士。其中三寸丁神医,面孔多了几道皱纹,正为“钩子船长”开具病危通知书,原来是中风。我说,心里不适意,想来看看老毛师傅。我爸爸捉紧我说,这只小鬼,总算懂事体了。张海眼圈通红地说,昨夜,外公也去看了春申厂,回到家里,先吃一瓶黄酒,再吃一瓶白酒,我实在拦不牢,外公怒火冲天,一边吃酒,一边用扬州话骂娘,他在厂里做了四十多年,加上退休二十年,厂子哪能说没就没。对老毛师傅来讲,等于天塌了、地崩了、海干了、祖坟被挖了、断子绝孙了。

我爸爸一夜未合眼,换来一夜奇迹,矮子神医妙手回春,“钩子船长”身坯底子太好,捡回一条命。但是脑血管爆掉,余生之年,右半边动弹不得,讲话含混不清,扬州话说成非洲话,离死人只差一口气。老毛师傅劳保卡不够用,还要付两万元。张海有两个舅舅、两个阿姨,为分摊医药费,吵了好几趟。大舅舅下岗八年,终日混棋牌室,打大怪路子。小舅舅开了烟纸店,卖假烟假酒,赚点小铜钿。大姨妈刚办退休,忙碌女儿婚事,讲老头子中风真不是时光,最好晚两年再翘辫子。小姨妈正打离婚官司,上个月捉奸得手,急着要抢房子,哪里有空管老爹。看到这伙兄弟姊妹,纠缠在医院走廊吵架,犹如朝鲜半岛南北和谈,我爸爸默默去證券公司,抛掉最后一点股票,割肉取出现金,替老毛师傅交了医药费。张海的舅舅姨妈们作鸟兽散,塞给我爸爸几根香烟,再没见过影子。

多事之秋,老毛师傅出了医院,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从此卧床不起。我爸爸步了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后尘,加入再就业大军。我爸爸去了一家热处理工厂,私人老板开的,在南翔古镇工业区。张海想一道过去,但人家只要有经验的老师傅,年轻力壮的后生,多如苍蝇,不稀罕他一个。我爸爸每日清早出门,骑一辆电瓶车,骑十几公里上班。热处理厂,听起来像厨房间,人人端着铁镬子、铁勺子,油焖煎炸上岗。其实呢,是做金属加热,使刚更刚,使柔更柔,刚柔并济。中国人老祖宗铸剑,淬火就是热处理,得出马氏体组织。我爸爸工资翻了三倍,负责修理行车,就是巨型起重机,吊运重物,形如天桥。行车出了毛病,我爸爸便要爬上去,十几米高空,落下去就是大事体。我妈妈颇不放心,叫他不要做了。还是冉·阿让介绍,我爸爸去了苏州工业园区,一家外资大厂,总部在德国,生产汽车零部件。我爸爸做了电工,月薪三千,无须爬行车。美中不足,就是太远,要乘班车,路上两个钟头。

过了冬至,张海来我家做客。他拎来一只鸟笼子,老毛师傅养的小鹩哥,已学会一口扬州话。老头中风在床,鹩哥怕是养不活了。我爸爸收养了这只鸟,跟布莱利做伴,开始鸡飞狗跳的岁月。我爸爸又拉了徒弟走象棋,张海执红先行,炮二平五,我爸爸执黑,马八进七。一红一黑,一进一退,竟是棋逢对手,频频兑子。张海的红兵,我爸爸的黑卒,双双过了楚河汉界,再没回头路,要么杀到棋盘最后一线,要么被车、马、炮,甚至象啊,士啊吃掉,要么丢卒保车、丢卒保帅,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一步,张海马后炮,将死了我爸爸。张海说,对不起,师傅。我爸爸说,好啊,徒弟终归要超过师傅的。临别前,张海送我一枚行星齿轮,汽车变速箱配件,结构类似太阳系,中央是太阳轮,围绕一圈行星轮。一年前,张海亲手画图纸,设计这枚行星齿轮,再用厂里机器开模,金木水火土,各有不同尺寸。太阳的光与热、木星的宏大、天王星的冰冷、冥王星的遥远、火星的神秘,一切皆在手掌心,九大行星,分别自转与公转,最后才是地球。这是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被我收在抽屉底下。我爸爸装作没事体,叫我送张海下楼。车棚灯坏了。月亮与九大行星,全部暗淡无色,停止自转与公转。寒风摇动枯枝败叶,夜里沙沙哭声,遍地铜钱铺路。我又问他,将来有啥打算?张海说,不晓得,阿哥,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他骑上脚踏车,蹬起来,眼乌珠一眨,没了。二楼阳台,荒凉花盆背后,藏着我爸爸的影子,目送徒弟远去。

十五

北京夏季奥运会后,我结婚了。我买了新房子,买了一部宝马5系轿车。第二年,我的儿子菜包出生。我公司搬到长寿公园隔壁,租下二十一楼的复式顶层,扒在阳台上,正好俯瞰音乐喷泉,黑白琴键分明。一日,公司里做九州系列图书的编辑,吃中饭回来,带了一本旧书,发黄、霉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纸头,苏联科幻小说,扉页敲着图章“上海春申机械厂工会”。他讲是楼下公园,有人摆地摊,卖旧书报杂志。我想了想,下到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旁边,寻着旧书地摊。我没看到张海,只看到一个老头。我认得他,我爸爸曾经的密友,工会主席瓦西里。他坐着小矮凳,手指头舔了唾沫翻页,欣赏十年前的《艺术界》人体摄影专辑。铜版纸上的模特,丰乳肥臀,来自东欧,捷克斯洛伐克。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美好的精神食粮也会有的,让人不知饥饿与疲倦。瓦西里看得津津有味,我不便打扰他的好事。我也没告诉我爸爸,免得让他烦恼。

上海世博会这年,九州幻想寻着投资,开了一家游戏公司,送我一点零头股份。游戏公司在嘉定,实在太远,我偶尔去看看,不想开车,坐地铁11号线。过了南翔,列车钻出地面。我是眼皮磕冲,在座位上睡着了,醒来已到汽车城,坐过了站。我决定出站。深秋,天黑得早。地铁站外,公路笔直,对面上海大众厂房,连绵不绝,帕萨特、桑塔纳、Polo,一部接着一部,十月怀胎,或者剖腹产。公路这边,依然空旷,望到上海F1赛车场顶棚。我一个人走,世界面目全非,寻不着那片荒野,更不要讲,地球上的深沟,早被填平,或造楼房了吧。我是刻舟求剑,信马由缰,再回头,地铁站像座小山,可望而不可即。

天黑了。一部富康轿车,挂了皖牌,停在我身边。车窗摇下来,司机问我去哪里。嘉定一带,黑车多如牛毛,皆是外地牌照。我上了车。后排车垫,霉烂味、烟草味、上一任乘客的狐臭味。我说,去地铁站。司机说,十元。他从后视镜里瞄我,慢慢起步,后头一部东风卡车,拼命按喇叭,凶猛超车而去。我说,师傅,太慢了。司机说,阿哥。我说,你跟啥人讲话?司机说,阿哥,我是张海。车子靠边停下,打开双闪,司机掏出红双喜,打火机点烟。我怀疑,车里气味让人神志不清。我凑到前排,仔细端详他的面孔,就是张海,千真万确。我不晓得讲啥。张海笑了,面门中心,鼻头两旁,切出两道法令纹。张海说,阿哥,真有缘分。我说,你开黑车了?不卖碟片了?张海说,现在DVD生意不好,大家上淘宝买片子,迅雷直接下BT,最近上海世博会,大自鸣钟市场被冲了,这边只有一条地铁,工厂多,夜里只好打黑车,生意不错。张海重新上路,加了两把油门,我看到地铁站了。张海说,师傅还好吧?我说,蛮好,在家里陪孙子呢。我低头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张海说,对不起,阿哥,你结婚这天,我都没来,我托师傅带了红包给你。我说,是我没给你发请柬。张海说,有小囡照片吧?肯定老像你的。我没接话。黑车停在地铁站口。张海说,我们三年没见了吧。我没声音,匆忙打开车门,走上台阶,想起还没给钞票。我翻开皮夹子,没零头,皆是一百元钞票。我掏出一张粉红票子,塞进车窗。张海说,我不收你的钞票。我说,收吧,不要找了,油价涨了。话音未落,车窗马上升起,差点夹到我手指头。富康的发动机,像一口煮开的高压锅。张海加速度,车子闯过红灯,超过两部轿车,一骑绝尘,消逝无踪。我的食指跟中指间,还夹了一百元钞票。

上了地铁,我没去嘉定开会,直接回去了。11号线,车厢空旷,疲惫从骨头缝里生出来。我立不牢,敞开两只脚,独享整条长椅。月挂中天,汽车城旷野,魔术般变幻,时而灯火辉煌,时而星辰点点。两条冰冷轨道,从田野到工厂,再到城市中心,又像两把利刃,切出幽深隧道,拖我沉入地下。我再没见过张海,他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赛过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直到又一年春夜。

十六

爱因斯坦讲,太空光速旅行一年,归来世界变样,父母坟头青草摇曳,爱人奄奄一息,稚子已到中年,而你依旧年少,沉睡谷里,青丝满头,不如归去。忘川楼的装修、菜品、酒水,已调过无数趟,口味从寡淡到鲜甜,直至辛辣,调味料从油盐酱醋到食品添加剂,老板娘从妖艳少妇,变作时髦老妪,死者遗像从老厂长,变成“钩子船长”。唯独不变的,是门口火盆,是豆腐羹,是魂灵头。

忘川楼外,轻轨高架线上,末班列车辗转通过,轮轨轰鸣鼎沸,六节编组,首尾相接,窗棂灯火点点,像依依送别的灵柩。地铁4号线,上海独一无二的环线。理论上可以无限奔驰下去,变成一个圆环,上海之环,也是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之环。

张海眼圈发黑,眼白织着血丝,摸出一包软壳中华,递出四支烟,给四个老头子点火。神探亨特醉里挑灯看剑,保尔·柯察金梦回吹角连营,冉·阿让可怜白发生。我爸爸打开窗门,扇扇风,免得服务员啰唆。春申厂四大金刚,星火燎原,送老毛师傅最后一程。春风夹带火盆灰烬,恣意汪洋而来,吊灯晃动,张海面孔一半明,一半暗。他的香烟只烧半根,掐灭酒杯中,冰凉剩菜,慢慢酸臭。千言万语,哽了我的喉咙口,讲不出,咽不下,当中搁了,实在难过。

张海捧出个木头相框,正是追悼会遗像。“钩子船长”眼乌珠凸出,盯牢每个来看他的人。夜里看到此物,自然叫人心慌。我爸爸对我说,这张照片是你拍的。我说,这种玩笑不好开的。张海说,阿哥,师傅没开玩笑,外公办后事,必要准备遗像,翻来覆去,寻不着合适的。我爸爸说,我也懊恼,这辈子拍了数不清的照片,却漏了老毛师傅,没给他拍一张好好的遗像。张海说,我从床底下,寻着一张大相框,七十周年厂庆全家福,我外公在正中位置,拍得清清爽爽,送到照相馆,抠出外公面孔,放大做成遗像。看了黑白遗像,我才想起来,厂庆当日,我爸爸将奥林巴斯相机放在三脚架上,调好焦距、光圈、取景框,回到第一排坐好,我代替他按下快门。

深夜十点,服务员关灯,想要下班,掼出冷面孔。张海去结账,保尔·柯察金问他,你娘子没事体吧,去卫生间这样久?张海立于楼梯口,东张西望说,不晓得,夜里吃豆腐羹饭,突然不适意了。冉·阿让说,小海啊,刚才事体,不好让你娘子晓得。张海下楼,到了前台结账,怀抱遗像木框,黑与白的“钩子船长”,恶狠狠盯着人,收钞票的老板娘,倒是气定神闲,见怪不怪。又是我爸爸眼睛尖,戳一戳張海腰眼,提醒说,喂,你娘子来了。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一道回头,人人眼神诡谲,要么看到的是丑八怪,要么狐狸精,要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也回头,看到了她。

春夜,我的脑子添了二两机油,一样一样捡回来,揩亮,打磨,抛光。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从春申厂四大金刚,摇身一变,化作狮驼岭三怪。张海抱着外公遗像,去前台算账埋单,背后立一女子,二十六七岁光景,黑颜色套装,黑裙子、白袜子、黑鞋子,袖管别了黑布,缀一小块红布。她的头发蛮长,乌黑油亮,发圈束在脑后,插一小朵白棉花。眉角上的疤,隐隐约约,眼乌珠里的光,像焚尸炉里的火苗,悄咪咪烧起来,热腾腾烧清爽。她化素净的妆,几乎不见颜色,遗像一样黑白,其实精雕细琢。既非丑八怪,也不是狐狸精。她是小荷,她是张海的娘子。

小荷看着我说,哥哥,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像一团血糯米,把我包成粽子肉馅。我尴尬地笑,不对,今夜不好笑,但又不好哭,我便哭笑不得,只好说,好久不见。小荷面色苍白,青筋凸显,灯光照得惨淡,捏一沓餐巾纸,揩鼻头嘴角,整理鬓边乱发,拉扯黑套装衣领。小荷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下半天,殡仪馆里哭一场,吹了风,着了凉。神探亨特说,难为你啦,火葬场这种地方,阴风阵阵,吊死鬼、饿死鬼、横死鬼,都在里头飘,你可要当心身体,最好寻个大师,帮你转转运。保尔·柯察金插嘴,亨特啊,你可不要灌输这套封建迷信,我们共产党员,都是辩证唯物主义者,连美帝国主义都不怕,难道还会怕鬼?神探亨特魁伟,即便坐下,挺直后背,仍如常人弯腰站立,他吐了口痰说,放屁,保尔·柯察金,全厂就数你胆子最小,夜里值班上茅房,你还要拖着我一道去,你要是连鬼都不怕,把厂长捉回来给我看看。众人阒寂。我爸爸踏了神探亨特一脚,疼得他直叫,彻底酒醒,抽了自家一耳光。张海面色尤其难看,倒是小荷淡淡一笑说,不搭界的,讲起我爸爸,老早习惯了。

我爸爸说,散了吧,早点回去,否则老太婆又要骂了。走出忘川楼,春风徐来,像个纨绔子弟、高衙内、西门庆,吹乱小荷一头青丝,抢去她的小白花。张海怀抱的黑白遗像,也被吹得龇牙咧嘴、面目可憎。这个点,公交车、地铁皆没了。我到路边拦出租车,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挤上一部车。这几位,皆是我的父执之辈,我给司机两百元,关照每个人务必送到家里。我爸爸去停车场,开出宝马5系轿车。前两年,我买了一部SUV宝马X5,原本的老款5系轿车,自然给我爸爸开了,平常接送我儿子上学。我说,我来开车吧。我爸爸说,张海跟小荷一道走吧。张海说,不麻烦了,我们拦出租车吧。我爸爸说,小海,你昏头啦,半夜抱着黑白遗像,哪个司机敢停?你娘子身体不好,夜里风大,不要再着凉。我爸爸平常没声音,只有面对关门徒弟,才得一点威风。小荷谢了我爸爸,夫妻俩坐上后排。

我按键点火,拉方向盘,转过上海造币厂,上江宁路桥。我爸爸放下车窗,苏州河,早已变换味道,腐烂味、牙膏味、酱油味、泔脚钵头味,烟消云散,泥土清香也不闻,一河清汤寡水,徐徐东流去。过了桥,走澳门路,当年春申厂,已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经过药水弄、长寿新村、沪西清真寺,阿拉伯式圆顶,白色宣礼塔,星月笑傲苍穹。一路静默,我偷瞄后视镜,小荷身戴重孝,张海抱着遗像,“钩子船长”目光如刀,劈开我的后脊背。我在长寿路买了一套大房子,送给爸爸妈妈居住。我爸爸先行下车,关照我必须送张海跟小荷回去。

我问张海,住啥地方?小荷说,甘泉新村,你认得。我闷掉,果然认得。到了甘泉新村,还是老工房,油烟气味蓬勃,底楼深夜档电视剧,二楼麻将声声,三楼小囡哭闹,四楼小夫妻骂山门,五楼寂静无声,六楼拉紧窗帘布,亮了一盏暖灯,厂长“三浦友和”的房子。张海怀抱遗像说,阿哥,上去坐坐吧。我说,太晚了,今朝你们辛苦,不打扰了。小荷咳嗽两声说,哥哥,上来吧,我给你泡杯茶。我还犹豫,人却已下了车。仨人爬楼梯,一路暗淡,每上一层,声控楼道灯才开,台阶贴满小广告,通水管、修电器、开锁。爬上六楼,我已气喘。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装修是旧的,家具是新的。张海捧着外公遗像,供上橱柜,摆两盆水果,又上三炷香。小荷给我泡了明前龙井,香是蛮香,我也口干舌燥,散了热气,轻啜一口。地板上有小马宝莉,其中一匹,块头特别大,我好奇一拎,十几斤重,汽车零部件拼装的。墙上小毛头照片,粉衣裳,头发柔软茂密,面相温润,眼乌珠流光,是个小姑娘。小荷说,我女儿,刚满四岁。小荷做了妈妈,暗暗一算年纪,也不意外。我问,啥名字?张海说,张莲子,莲花莲蓬的莲子。小荷的女儿,菡萏初放,结了莲藕,再出莲子,名副其实。眼门前的她呢,已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小荷说,我妈妈陪着莲子睡觉。我不敢作声,想起小荷妈妈,就是“山口百惠”。我立起来说,你们早点睡吧,不要吵醒宝宝。张海说,阿哥,我送你下楼。我说,不必。

又是六层楼,爬下去,回到车上,出一层薄汗。我开天窗,仰望六层楼上,小荷留了一盏灯,像一颗星,悬于浓云。一路慢开,平安回家。儿子菜包,老早睡熟,明早还要上学。娘子也困了。我眼皮磕冲,脚下如在云端,飘来荡去,来不及汏浴,脱衣上床,眼睛一闭,入梦。

【作者简介】蔡骏,男,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已出版中长篇小说二十多部,代表作有《病毒》《诅咒》《猫眼》《幽灵客栈》《荒村公寓》《蝴蝶公墓》《天機》《谋杀似水年华》《地狱变》《生死河》《偷窥一百二十天》《最漫长的那一夜》等。2015年以短篇小说《北京一夜》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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