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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猫 在下,猫也②

人气:270 ℃/2024-07-02 08:53:20

车夫家的阿黑是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凶顽之猫。正因为他是车夫家的猫,虽强悍却毫无教养,谁都不与他交往。成了大家联手实施敬而远之战略的对象。听他自报家门之后,本猫略感不安,但同时也起了那么一点轻侮之念。本猫首先想到的是要摸一下他的老底,看他究竟不学无术到何种程度。于是便有了下面的这段对话:“拉车的和做老师的到底哪个更牛一点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拉车的牛了。你看看你家主人,简直就是皮包骨头嘛。”

“嗯,您看您到底是车夫家的,多壮实啊。看来住在车夫家就能吃香喝辣呀。”

“瞎说什么?像老子这样的,无论到什么地界还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吗?你小子也别老在茶树林子里瞎转悠了,跟老子屁股后头试试,用不了一个月,管保胖得连你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着啊。以后就靠您罩着了。不过呢,要说居住条件的话,到底还是教师家里来得宽敞啊。”

“啊呸!你这个蠢蛋!住得宽敞又怎么样?能填饱肚子吗?”

我的话似乎将他惹毛了,他一个劲儿地抖动着像是用紫竹削成的耳朵,一撅一颠地跑开了。本猫与车夫家阿黑成为知心好友则还是后来的事情。

之后,本猫与那阿黑又有过许多次的不期而遇,而每次碰面他都是趾高气扬的,跟那车夫一个德行。前文中本猫提到的人类所干的缺德事,其实就是从这阿黑嘴里听来的。

那天,本猫与阿黑跟往常一样躺在暖洋洋的茶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又起劲地把他那老一套的“英雄事迹”重复了一遍,像是第一次讲述似的。可随即他话锋一转,向我提了这么个问题:“你小子到现在为止,抓过几只耗子呀?”

本猫是有自知之明的,要论知识水平本猫远在阿黑之上,可要说到蛮力和勇气则是望尘莫及的。尽管如此,可被他这么一问,本猫依然觉得羞愧难当。然而,事实就是事实,那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于是,本猫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老实话,我倒是一直想抓来着,可直到如今还是一只也没抓呢。”

阿黑听了哈哈大笑,笑得他鼻尖处挑出的几根长须好一阵乱颤。阿黑这家伙好吹牛,但也因此缺了点心眼,故而还是易于掌控的。一般来说,本猫只要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再从嗓子眼里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响,他就十分满意了。我跟他接触后不久便摸到了这一关窍。故而本猫明白,就眼下的局面而言,倘若非要自我辩解,那就是愚蠢至极的下下策,只会让情势于我更加不利,而上策莫过于让他吹嘘一番辉煌战绩,如此,则定能将这一尴尬场面对付过去。对,就是这个主意。于是,本猫便极为诚恳而又略带撺掇地说道:“您老兄年长,于此道历久弥深,想来定是战果辉煌啊。”

真是如同见了墙洞就猛窜过去一般,他果然一下子就上钩了。

“说不上很多,三四十只总有的吧。”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随即他又说:“要说耗子嘛,哪怕是一两百只,就老子一个也能包圆的,可要是遇上黄鼠狼就有点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跟黄鼠狼干过一仗,结果却倒了个大霉。”

“哦,是嘛。”我附和一声。

阿黑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继续说道:“那还是去年搞大扫除那会儿的事了。我家主人拿着石灰袋子钻到了檐廊底下,说时迟那时快,好家伙,一条大黄鼠狼慌慌张张地窜了出来。”

“噢!”我也跟着惊呼了一声。

“说是黄鼠狼,其实比耗子也大不到哪儿去。”去你妈的!'我一时性起便扑了过去,一直将他追到了水沟里。”

“好身手!”我喝了声彩。

“可谁知那小子一发急就使出了最后一招,放了个臭屁。啊呀,真他妈的臭啊,差点把我熏倒。后来我只要一看到黄鼠狼就想吐。”

说到这里,他还抬起前爪在鼻子上蹭了两三圈,好像又闻到了去年的那股臭味似的。见此情形,本猫也对他生出了些许同情之心。为了鼓舞他一下,我就说:“要是老鼠被您老盯上,那他的死期就到了。您是捕鼠高手,一定是吃了许多老鼠,才养得如此膘肥体胖,毛色油光的吧?”

本猫这么说原本是想拍他一下马屁的,不料竟落空了。他喟然长叹到:“嗨,别提了,提起来可真叫人伤心啊。要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人更加蛮横无理的了。不论老子怎么吃辛吃苦地抓耗子,结果总是被主人全部没收。他将老子抓到的耗子拿到派出所去领赏。那警察又不知道耗子是谁抓的,所以他每次去交耗子都能得到五分钱。托了老子的福,我家主人已经赚到一元五角钱了,可他从没给老子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唉,所以说人这种东西,简直就是道貌岸然的小偷啊。”

饶是阿黑不学无术,这点道理他倒也懂得的。他义愤填膺地控诉着,背上的毛一根根地都倒竖起来。见他这样,我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于是敷衍了他几句就回家去了。从那时起,本猫就下定了绝不抓老鼠的决心。不过我也没以小弟的身份跟着他去各处寻觅老鼠以外的美味。我觉得美食不如好觉,美美地睡上一觉比什么都强。看来住在教师家里后连猫也会染上教师之恶习的。如不提防着点,或许要不了多久还要得胃病呢。

既然说到了教师,那就再来说点我家主人的事吧。近来,对于画水彩画这事,我家主人似乎已经醒悟,不再抱奢望了。例如,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就记了这么件事:

今日集会,吾与OO首度谋面。久闻此君风流放荡,今日一见,固具风月老手之风采。鉴于有如此禀赋者自会见宠于妇人,故与其称OO风流放荡毋宁谓其迫不得已而风流放荡更为确切。又闻其妻室乃艺妓出身,叫人好生艳羡。大凡好攻讦风流客者,以无风流资本者居多。乃至以风流客自居者之中,也以无风流资本者居多。此等人本非不得已而风流却偏要故作风流,一如余之于水彩画,终不能成正果也。虽如此,彼等仍以风月老手自居。倘若偶饮于酒肆、涉足于青楼便为风月老手,则余亦可为一水彩画家矣。与余掷笔不画为善同理,较之彼等无耻之“风月老手” 乡野村夫或品格更高也。

这一通“风月老手论”本猫是碍难认同的。而艳羡他人艺妓出身的老婆更是愚陋至极。这种话难道是为人师表的人该说的吗?只有对自己的水彩画所下的鉴断,才是准确无误的。要说我家主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总也脱不了自我陶醉的臭德行。何以见得呢?例如,在相隔两天之后的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他又记了这么一件事:

昨夜,余做一梦。梦见余作一水彩画,因自忖拙劣不堪而弃之屋隅。不知何人将其拾起,并配以上好镜框,悬挂于楣窗之上。岂料此画经配额高挂后竟骤然高雅。余大喜。如此佳构岂非杰作?余独自瞻仰叹赏,良久未已。天明梦醒,旭日渐升而图画拙劣依旧之态亦愈明也。

可见主人对于水彩画还是难以割舍,睡梦中也依然念念不忘。但也由此可见,既然他只有这么点禀赋,看来非但成不了水彩画家,恐怕与夫子自道之风月老手也是无缘的。

就在主人梦见水彩画的次日,那位多日不曾露面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美学家又登门了。刚一落座,劈头第一句他就问:“你老兄画得怎样啊?”

主人平心静气地答道:“听从了您的忠告,我在写生上狠下了些功夫。果不其然,通过这阵子的写生训练,一些以前没注意到的形体以及色彩之细微变化如今已能了然于胸了。同时也深切体会到。正是由于西洋美术早就有写生的优良传统,才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安德烈·德尔·萨托果然是英明伟大,一言便道出此间真谛啊。”

他只顾对安德烈·德尔·萨托深表敬佩却对日记之事只字未提。美学家听了,挠了挠头皮,笑道:“老实告诉你吧,我那天是瞎说的。”

“此话怎讲?”

他还没发觉自己被人耍了。

“什么”此话、那话”的,不就是你大为叹服的安德烈·德尔一萨托所说的那些金玉良言嘛。那是我瞎编的。没想到你还信以为真了。哈哈哈。”

说完,那家伙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本猫趴在檐廊上听了他们的这段对话,不免心中暗忖:今天主人会在日记里记些什么呢?

所谓的美学家原来就是这么个满嘴胡说八道,以捉弄人为乐的家伙。当时,他毫不顾谅“安德烈·德尔·萨托事件”给主人的情感心弦带来了多大的震颤,竞扬扬得意地继续着他的自我吹嘘:“其实是这样的。由于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只是开个玩笑可别人就信以为真了。所以我发现激发出具有滑稽性质的美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这不是前几天的事嘛,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曾经对吉本提出过忠告,使他放弃用法语撰写其毕生巨著《法国革命史》的计划而改用英语出版了此书。不料这学生记性特好,在日本文学会上做演讲时竟一本正经地将我的话重播了一遍,你说滑不滑稽。当时听演讲的人少说也有百十来位呢,一个个都拉长了耳朵听得那个认真啊。无独有偶,前一阵在某个有文学家出席的集会上,有人提到了哈里森的历史小说《赛奥伐洛》。我就说那可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啊,尤其是女主人公临终的那段描写可真是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万宝全书不缺角”的先生竟立刻接过话茬说道:是啊,是啊。那一段刻画真可谓是神来之笔啊。”我由此得知,此公跟我一样,也没有读过这部小说。”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那患有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瞪圆了眼睛问道:“你这么乱说一通,要是对方真读过此书怎么办呢?”

听他那意思,似乎欺骗了别人倒也没甚要紧,担心的只是露出马脚后下不了台。

美学家不为所动地回答道:“怕什么呀,就说把书弄错了不就完了吗?”

说完,他还咯咯咯地笑。

别看这位所谓的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那德行跟车夫家的阿黑倒有几分相像。

我家主人默不作声,一个劲儿地抽着“日出”牌香烟吐烟圈,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可没有这个胆量。

此时美学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所以你再怎么画也是白搭”,可他开出口来说的却是:“不过呢,玩笑归玩笑,要说画画也真不容易。据说列奥纳多·达·芬奇还让他的学生对着教堂墙壁上的污渍写生呢。倒也是啊,上茅房的时候如果紧盯着墙上的屋漏痕猛看,就会发现那就是一幅天然的图案哦。我说,你也到茅房里去用心地练一下写生吧,肯定会画出别开生面的作品来的。”

“你又在耍我了,是吧?”

“哪里哪里,这可是真的。我这话说得十分奇警不是?就算是达·芬奇也完全可能这么说的嘛。”

“嗯,要说奇警倒也确实奇警。”

我家主人一多半已经甘拜下风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还没有到茅房里去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阿黑后来成了个瘸子。他那油光锃亮的皮毛也渐渐地褪色、脱落了。那双被本猫赞誉为比琥珀更加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眼屎。而最令本猫震惊的是他精神上的颓废和身体状况的恶化。

“您这是怎么了?”——最后一次在茶圃遇见他时,本猫询问了一下他的近况。他说:“唉,别提了,黄鼠狼的臭屁和鱼摊上的扁担让我吃足了苦头啊。”

曾经给赤松之间的空隙添上两三抹红色的枫叶,已飘散如往昔之梦;石制洗手盆旁红红白白的山茶花也渐次褪下花瓣,终于凋落殆尽。冬日里的阳光行脚匆匆,不多时便会掠过三间半长的朝南檐廊。寒风频吹,日益萧瑟。本猫的午睡时间也被大大地缩短了。

我家主人依然每天都去学校上班。回来后便闷坐书房。每逢有人来访,照例要抱怨一通,说些“教师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云云牢骚话。画水彩画已成了偶一为之的稀罕事了。消食酶片嘛,说是吃了没用,也停掉了。小家伙们倒是一天不落地上幼儿园,真是服了他们。回家后不是唱歌就是拍球,还时不时地揪着尾巴将本猫提溜起来。

由于伙食不好故而本猫不胖,不过还是健康的,脚也不瘸,马马虎虎地对付着过日子罢了。

老鼠嘛,本猫是决计不抓的。厨房里的那个下女依然十分讨厌。虽说直到今天主人也没给本猫取个名字,然欲海无涯,知足常乐,既来之则安之,本猫已决定扎下根来以“教师家中无名猫”来打发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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