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的婚宴的大概情节,感情怎么还会这么丰富
感情怎么还会这么丰富
文丨王祥夫
不单单是我和巴建国,许多朋友都知道齐哈十多年前把儿子小楚丢掉的事,当时大家都认为是齐哈刚刚和第二任妻子结婚,有许多事在忙,所以照顾不了儿子,但是有一部分朋友认为齐哈的儿子小楚不算小了,都十二岁了,怎么会把自己给丢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不应该把自己给丢掉的,所以不少人都认为是齐哈的儿子小楚出了什么意外。那一阵子,派出所来人调查这件事,动静够大的,而且还对齐哈家周边的街道做了搜索,连城市地下新修的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都去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们现在都差不多把这件事给淡忘了。人们都说齐哈的妻命不好,第一个妻子得病去世,后来紧接着第二个妻子出现了,齐哈的第二个妻子长得可真够漂亮,开发廊的女人一般来说都会把自己收拾得看上去很漂亮。人们都说是这个女人给齐哈带来了倒霉运,她一出现,齐哈的儿子小楚就丢掉了。齐哈可真够可怜的,老婆病死,儿子丢掉,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大噩梦。
问题是噩梦醒后一切都还得从头开始,这可真够麻烦的。巴建国说。
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了。巴建国又说。
确实如此,他妈的。我说。
齐哈那天打来了电话,说朋友前几天给他搞了些很好的牛肉,要请我和巴建国一起到他那里随便坐坐喝点什么,齐哈还在电话里说他只请我和巴建国,也没别人。齐哈说他正好还有两瓶96度的波兰烈性酒,这个度数可真够吓人的,但吓人的事又往往最吸引人。我和巴建国已经有好久没去过齐哈家了,我问巴建国,齐哈这家伙会不会有什么事?
要不怎么会突然请我们去他那里喝酒?
我这么一问,才知道了齐哈和他第二任妻子离婚的事。
怎么了?我吃了一惊。我怎么没听说这事?
没那么简单。巴建国说其实不是离婚。
我看着巴建国,看着他抽了一口电子烟,这个烟的味道可真够香的,柚子加柑橘。
我接过来,想试着吐一个烟圈儿,结果没吐成,这需要技术。
听说是被抓起来了。巴建国说,仰起脸,也没吐成。
我问巴建国,为什么?我又大吸一口,还是没吐成。
巴建国说他也说不清楚,但巴建国说好像听人们说齐哈的女人是和人贩子搅到一起了。
巴建国又吐了一次,这次烟太大了,烟雾腾腾的。
现在做这种缺德事的女人很多。巴建国说,女人一般都要比男人心狠。
我说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说我们应该给齐哈带点什么。
巴建国说就带白茶吧,他前不久刚从福鼎那边回来。白茶是最干净的茶。
我对巴建国说我可以带一打矿泉水过去,波兰酒太厉害,必须一边喝酒一边来几口矿泉水,就跟救火似的。
真让人想不到。巴建国说,会跟人贩子搅在一起。
这确实挺可怕。我说,人贩子不单单会卖小孩,他们也贩卖人体器官。我就说起国外的一个白人富豪给自己换了一根黑人生殖器的事,这件事差不多人们都知道了,人们当然也能想象到那个黑人后来会怎么样。
巴建国说,听说齐哈老婆还跨国了呢,把人直接卖到了国外。
多会儿的事?我想知道是什么时候。
不是现在。巴建国说。
什么时候?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他妈的,这真够乱的。
巴建国说不是现在,只不过是前不久人被铐起来了人们才都知道了。
想不到吧?巴建国说,齐哈弄不好还得娶一个。
他妈的,你看看这事。我说。
一个人过其实挺好,结过两次了,没必要再结了,女人娶一百个跟娶一个完全一样。巴建国说。吸了一大口,这次他又没成功。
我接过来也来了一口,也不行,我对巴建国说我要马上买一支,这就是我的性格。
结果我们马上就去了那家商场,那个卖电子烟的女孩认识巴建国,我挑了一支,因为便宜,我给齐哈也挑了一支。我喜欢黑颜色的那种,给齐哈也买了一支黑的,我买电子烟的时候有一个女的也在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想问一下,但觉得没什么意思。我比较讨厌染指甲的女人,况且这个女人的指甲染过而且已经斑驳了,可真难看。
我当下就和巴建国在电梯上抽了起来,电梯下行,烟雾腾腾的,上行那边有人不停朝我们这边看。
我们去了齐哈家。
齐哈现在住在过去的奶牛厂那边,已经是冬天了,所以路两边的地里没什么可看,夏天路两边的地里会全都是玉米,那种专门给牛吃的饲料玉米,光长叶子和秸秆而不结什么棒子,要结也只有指头粗细,据说这种指头粗细的小棒子专门用来做玉米罐头,我可不爱吃这种玉米罐头,如果吃饭碰巧有这道菜,我宁肯不吃。因为是冬天,现在地里是什么都没有,不像以前,到处还可以见到一边慢悠悠吃草一边往回走的荷兰奶牛,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总喜欢把那种黑白两色的花奶牛都叫做荷兰奶牛,其实它们和荷兰没有一点点关系 。路两边树上的叶子现在也都落光了,车开到离齐哈家不远的地方我发现有不少灰喜鹊从树上一下子飞了起来,它们飞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事,然后就又落下来了。鸟其实有时候也很无聊的,总是那么飞起来落下去然后再飞起来,除了这它们也没什么事可干,再就是它们会到处拉那种白花花的屎,是这样,它们要是晚上落在哪棵树上睡觉,第二天哪棵树的下边保证就都是白花花的屎,鸟其实都是一边睡觉一边拉屎,在天上飞的时候想拉它们也使不上劲,谁也没见过有什么鸟是一边飞一边拉的。动物啊人啊其实也一样,没有边走边拉这回事。
巴建国说,怎么都是些灰喜鹊?看看有没有乌鸦?
巴建国和我都是乌鸦爱好者,我们的共同喜好就是观察乌鸦。有时候我们两个会站在我家的露台上仰着脸一看就是老半天,夏天一般来说是看不到乌鸦的,只有在冬天,乌鸦才会成群成群地出现,一边叫一边飞,早上从东往西飞,晚上从西往东飞。它们也不嫌冷。
喝完酒咱们就回。巴建国把这话又说了一遍,说今晚咱们不能在齐哈那里多待。
我也没说多待。我说。
齐哈昨天在电话里对巴建国说,晚了就别回了,我这里七八间屋子。
巴建国连说不行不行。
咱们好好儿说说话。齐哈说,现在真是难得一聚,都多少年了。
巴建国想不起有多少年没见了,反正不短了。
都十三年了。齐哈在手机里说。
我们都沉默了一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和巴建国都不知道这十三年齐哈去了什么地方,他都做了些什么。十三年可真不能算短。
待一晚上又有什么?我们好好儿说说话。齐哈在电话里说道。
巴建国就告诉齐哈他家的那只老猫快不行了,已经走不了路了。为了这事巴建国这几天空前伤感。因为那只猫毕竟在他家都十六年了。那只猫的头部和尾部是深巧克力色,身子的颜色接近卡其色,这种颜色的猫真是很牛,这你就知道了吧,那是只暹罗猫,而且眼睛是蓝色的。巴建国家是复式结构,也就是上下两层。巴建国和老婆住下边,厨房和客厅当然也在下边,巴建国有时会睡在上边,如果他要熬夜他就会睡在上边。巴建国给猫准备的猫盆就放在楼上的卫生间里,所以那两只猫也习惯了,拉屎撒尿都会到楼上去。
这猫都跟我有十六年了。巴建国很伤感,从昨天开始它就上不了楼了。
这话巴建国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前几天你不是给它挂吊瓶了吗?我插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听我说。巴建国总是喜欢把说过的话一遍遍地重说,这也挺让人烦的,关于那只老猫,他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巴建国这会儿又把这话重复给了齐哈。说想不到猫看病比给人看病还他妈要贵。光化验就他妈六百,输一次液四百。巴建国对我说本来可以输那种国产的液体,但宠物大夫说还有一种进口的是四百,要比国产的贵两百。
效果怎么样?巴建国问宠物医生。
进口的当然好啦。宠物医生说。
巴建国就决定给猫输四百一次的液体。
这家宠物医院所有人都穿着那种相同的护士服,只不过不是白的,而是淡绿的,上边的图案都是猫,各种姿态的猫,这让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都像孩子,这倒和那些猫猫狗狗很协调。他们除了给猫猫狗狗看病就是待在那里看手机。那些猫猫狗狗说来也怪,它们一来宠物医院就都变老实了,都会乖乖地待在那里接受输液,它们可能也知道自己病了。巴建国陪着那只老猫输了五天液,他坐在那里没事就和宠物医院的那几个人都混熟了。
两百就行了,输四百是不是有点白花钱?我那天对巴建国说。
因为它从来都没病过,也从来都没输过液。巴建国说。
因为老猫的事,所以巴建国在手机里对齐哈说,晚上一定要回,但可以晚一点。
你不知道我有多少话要对你们说。齐哈在手机里长长叹了口气。
它都大小便失禁了。巴建国又说。
我知道巴建国是在说谁,还是在说他那只老猫,这真没劲。
唉,都十三年了。齐哈又在电话里说。
这时前边来车了,过来一辆,又过来两辆,又一连好几辆。
他在开车,待会儿咱们见了说吧。我把巴建国的手机抢过来给关了。
我把巴建国的手机给抢过来关了,巴建国就好像有点不高兴,巴建国说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开车,我的技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十六年的猫,要是人,估计够八九十了吧?我觉得我有必要说一句关于猫的话,这有助于缓和我和巴建国的紧张。
什么八九十,够一百二十岁。巴建国说这事他问过宠物医生。
我不再说话,不再说猫的事,我朝车窗外看了又看,希望看到乌鸦,天渐渐黑了下来。车开到齐哈院子外边的时候,我和巴建国看到齐哈已经等在了那里。天已经彻底黑了,齐哈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个子好像比齐哈还要高,进了屋才发现是个姑娘,二十多岁的样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说来也怪了,只要是女的,我总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现在的漂亮女人长得几乎都一个样。漂亮女人总是让我犯迷糊。
不会吧?是不是又找了一个?我小声对巴建国说。
我看说不定。巴建国也小声说。不过这个个头也太高了。
我好像在哪见过。我又小声对巴建国说。
漂亮姑娘其实都差不多。巴建国说。
我们跟着齐哈进屋,眼看着这个大个子姑娘去了另一间屋。
怎么回事?又找了一个?巴建国小声问齐哈。
一切都过去了,齐哈小声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和巴建国都不知道齐哈这话什么意思,我俩都看着齐哈。
十三年了。齐哈说。
什么意思?我和巴建国都不知道齐哈是什么意思,什么十三年?
先坐,先喝茶。齐哈说。
我和巴建国知道齐哈肯定有话要对我们说,齐哈换了拖鞋“叭哒叭哒”,红拖鞋,他妈的。齐哈去了厨房,他去张罗喝的。就喝红茶吧?齐哈在厨房里问。这时我就又开始抽我刚买的电子烟,这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齐哈从厨房出来了,他把煮红茶的电壶放下,鼻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说他也要试试。我这才想起我给他买的那支,我打开盒子给他装了一下,然后递给他,我告诉他盒子里是两种口味的烟弹,里边还有一根充电用的数据线。
齐哈吸了一下,又吸了一下,说这没什么味儿,不太像烟。
这个味道算是正常的,巴建国说还有一种是精子味的。
你瞎说。巴建国朝那边看了看。
我马上知道巴建国接下来会做什么,他的那个放烟弹的盒子已经被他从口袋里取了出来,巴建国的电子烟是上次出国买的,和国内的不太一样,人们管巴建国抽的那种电子烟叫“小烟竿儿”,盒子上边的说明都是英文。巴建国把盒子递给齐哈。
齐哈看了一下,我操!还真有这种。
你老土,巴建国说这不算什么,还有一种香水也是精子味儿的。
你加糖不加糖,要不来点儿?齐哈问,又朝那边看了一眼。
我也跟着朝那边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问齐哈,是不是又找了一个,也太年轻了吧?
齐哈又朝那边看了一眼。别瞎说,找什么找,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来点儿,巴建国说想不到这种红茶放糖味道还真不错。
我对齐哈说我再要一个杯子,我要对比着喝,一个加糖一个不加糖,或者再来一个加盐的,我就喜欢这么喝。
齐哈站起来,穿着他的红拖鞋,他妈的,真刺眼,红拖鞋。他去了一下,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拿着两个杯子,另一只手拿着两张照片,好像是照片。齐哈把照片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他也没说让我们看,但我想他是准备让我和巴建国看的,我朝那两张照片瞅了一眼。
齐哈说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都十三年了。
齐哈又侧过脸对我说,你完全可以根据这个故事写个小说。
这时我们都听见了脚步声,我想应该是那个女孩儿,我看了一眼齐哈,其实我不太想听他讲什么故事,我突然觉得我们应该开始吃东西了。
齐哈好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说牛肉已经拿到旁边的那家餐馆让朋友去做了。
一会儿就好。齐哈说,清了一下嗓子,这是他的毛病,这说明他要开始讲他的故事了。但他的话马上就被巴建国给打断了,因为巴建国站起来去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巴建国老婆打过来的。巴建国老婆说那只老猫可能不行了,你快回来吧。
真不行了?巴建国几乎是大叫了一声,声音都变了。
巴建国的老婆又在手机里说了句什么。
怎么就这么快。巴建国又说。
我家老猫恐怕不行了。接完电话,巴建国一屁股坐下来,对我和齐哈说。
都有这一天。齐哈说。所有的生命无一例外。
十六年了。巴建国说,问题它跟了我有十六年了。好像是,巴建国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这么一来,我和齐哈就不好再说什么。巴建国这人真的有可能哭。
巴建国就把他老婆的话对我们复述了一遍,就这会儿,老猫满嘴都是白沫子。
都是白沫子。巴建国又说。
这就说明它光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巴建国又说。
我和齐哈就都不再吭声,我们都看得出巴建国挺激动的。
也许没事吧,猫的命都很长,猫有九条命。齐哈烟雾腾腾连吸了几口才又说。齐哈说完这话我明白我也应该说句同样安慰的话,但我明白我只要是一说,巴建国也许就会停不下来了,我就不说,看着巴建国,巴建国眼泪汪汪的。
别那么激动,还没死呢。齐哈说。
它跟了我十六年,你不知道这只猫有多乖。
巴建国停不下来了,开始讲述这只老猫给另一只小猫接产的事,这种事对一般人说保准人家不会相信,当然巴建国家的另一只猫我也见过,就是那只圆球样的虎斑猫,这只猫现在几乎就像一个大号的篮球,事实上这只篮球猫是巴建国家那只老猫的老婆。当年是我开着车拉着巴建国去一家宠物店买的这只猫,当时这只猫才五个月。宠物店的那个女人可能正当更年期,我和巴建国也没说什么,我基本不怎么说话,因为有一个巴建国就够了,他也只是不停地问怎么养这种虎斑猫的事。
那开宠物店的女人不知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突然来了一句,我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当时我就火了,但我火了我有收拾她的办法。我根本就看不上这种女人。
我对巴建国大声说,你挑好了没,你知道不知道我约好炮了!
那宠物店的女人吃惊不小,马上就老实了,不说什么了,她手里好像正在做什么,谁知道她在做什么,好像在结账,手边一大堆票据什么的,但宠物店会有那么多票据吗?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巴建国就笑了起来,我知道这让他很开心。
其实我当时很想让巴建国再去几家宠物店,但巴建国这家伙鬼迷了心窍就看准了那只篮球猫,当然这只猫是后来才变成篮球猫的,滚圆。关于这只猫的故事其实很简单,紧接着就是这只篮球猫怀孕了,才五个月的小猫,本来不应该让它怀的,应该再让它长长个儿。巴建国说他也想不到家里的那只老猫怎么一见这只小猫就不行了,马上就发情了,叫,追着楼上楼下跑。
巴建国继续说他的,他的关于猫接产的话其实我听过不止一次,但肯定一点是齐哈没有听过,因为我们跟齐哈有很长时间没在一起待过了。我的天哪,巴建国说,那天我根本就不知道小母猫会下小猫。但因为觉得小母猫有可能快下小猫了,才把放衣服的橘色大塑料篮子放在了一进门鞋柜的后边。当巴建国意识到小母猫在下小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事了,其实当时已经有一只小猫生了出来。只不过被压在小母猫身体下。巴建国马上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那里看小母猫下小猫,也就是努,小母猫下小猫的样子有点像是在拉屎,一个劲地弯着身子在那里努,到了后来,巴建国说最让他感动的是一直在看老猫在给小母猫接产。小母猫每生一只,老猫就帮它把这只小猫的胎衣马上给吃了,吃得干干净净,还帮着小母猫把刚出生的小猫的身体舔干净。而且,到了后来,照顾小猫的事好像老猫也都包了下来,小猫拉的屎它都会给吃掉,而且还会给小猫用舌头清理屁眼儿,也就是往干净了舔,每一只几乎都会舔到。老猫不但会给小猫清理屁眼儿,而且还会给小母猫清理,追着舔它的屁眼儿。
我看着巴建国,明白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唉,直到后来那些小猫一只接着一只离开了那只母猫。
但你们并不残酷。我笑了一下,说。
巴建国喝了一口水,是的,我们可没有那么残酷,我们给小母猫留下了一个孩子,巴建国又喝了一口水,就是那只黑猫。我们把它留了下来,让它和小母猫做个伴,其实是我自己一直都希望能养一只黑猫,所以我和我爱人决定把它留下来。
黑猫避邪。巴建国说,真黑,一到黑夜你就会看不到它。
巴建国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抽了,电子烟让我有点口渴,我开始喝我那杯水,我一边喝水一边想我应该说点什么才好,我想我应该打断巴建国,这样一来就可以让齐哈有说话的机会了,但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送餐的人来了,这是餐馆的人,因为他穿着餐馆服务员才会穿的那种衣服,还戴着挺高带许多摺子的那种白帽子。他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子,里边是一个一个的塑料食品盒,香气已经散了开来。我闻到了孜然和香菜的味道。
可以吃了可以吃了。齐哈把桌上的东西拿开,一个很大的银锭形的大漆盒,里边放着齐哈的手串和零零碎碎的小古董。一个放水果的洗脸盆那么大的瓷盆,盆里放着两个干了的佛手,还有那个老大的瓷花瓶,里边的花也早就干了,但很好看。齐哈没动那两张照片,就让它们放在那里。
巴建国还是停不下来,他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么好的一只老猫说不行就不行了。
真香,我对巴建国说,你刚才不是饿了吗?先吃吧。
我都没胃口了。巴建国说。
小楚——齐哈把酒拿过来了,他对着楼上喊了一声。
我和巴建国马上就都吃了一惊。我们当然知道齐哈的儿子才叫小楚。
小楚——齐哈又喊了一声。
我和巴建国都看着齐哈。
那姑娘下来了,但看样子她不准备在下边吃,她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她也不怎么看我和巴建国,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一个很大的盘子,太大了,她夹了一块牛排,取了两三块切成了三角形的那种软饼,可以用这种饼卷牛肉吃,还有一杯粥,还有炒的青菜。她一直不怎么说话,这么一来我和巴建国就不好意思问她什么或盯着她看,我虽然不好盯着她看,但我看她还真是很眼熟。她端着东西又上楼去了,因为楼梯不在一进门这边,而是要拐一个弯,所以我们也看不到她是上了楼还是去了别的房间。我们开始吃饭,我希望吃饭的时候巴建国不再说猫的事,说实在的,我真是听够了。我们应该听听齐哈说什么,比如说说他的第二个妻子,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般人贩子都有许多让人心惊胆跳的事,当然到后来这些故事都是让人伤心欲绝地流泪,这种电视节目总是能赚到大量的眼泪。
我们开始吃牛排 ,每人弄了一份儿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吃牛排的时候巴建国总算是安静了一下。齐哈说咱们每个人先吃一块儿牛排再喝,96度不吃点东西胃可受不了。我把牛排在盘子里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儿,我喜欢这种吃法,我还喜欢在上边多搞点粗胡椒粒儿。我问齐哈有没有胡椒棰子,齐哈起了一下身,从壁柜上取了过来。齐哈说他也喜欢这么吃。这时候巴建国已经在开始吃,他是切一块儿吃一块儿。我切的时候说了一声,还是五成熟的好,你看有多嫩。巴建国也跟着说了一声,真好。那瓶96度的波兰酒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巴建国把它转了一下,让酒瓶的商标朝着自己。
还真是96度,巴建国说,这酒能一举两得。
什么一举两得?齐哈问。
既可以喝又可以消毒。巴建国说。看样子他想要倒酒,他站了起来。
我来,你们是客人,我来倒。齐哈说,给我。
这时我已经吃光了盘中的牛肉,我把手放在腿上,我习惯把餐巾放在腿上,我擦手,又擦了一下嘴,我说,这牛肉真是不一般。其实我的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姑娘,我觉得齐哈应该喊她过来跟我们一起吃。你怎么不喊她过来一起吃?
小楚吗?齐哈说,声音非常小。
她怎么也叫小楚?我对齐哈说。
巴建国停下了手里的刀叉,他已经又往自己的盘子里弄了一块儿,也看着齐哈。
她就是小楚。齐哈说,不过我还没想清该怎么办。
我有点吃惊,我看着齐哈。
他在泰国待了十三年。齐哈小声说,刀子用力一划,盘子“吱”的一声,又一声。
这可真是够让人蒙圈的,我和巴建国都有点蒙圈。这是个女孩儿啊?
我不该说,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办。齐哈说,“吱”的又一声。
我往自己的盘里夹牛肉的时候,看着齐哈,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齐哈说,我想说,但你们想想看,我能不能说?我怎么办?
我说那得看是怎么回事。我看着齐哈,希望他说。
决定了再说,我们喝吧。齐哈端杯手有点抖,这我注意到了。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齐哈说,咱们先干了这杯。
你不说我们怎么能知道你该不该说。我说。
决定了再说,太复杂了,我现在还不能说。齐哈说。
我和巴建国对视了一下,也都把杯里的酒干了。这时上边有脚步声,从这边到那边。我和巴建国都很注意上边的动静。我们不知道齐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给齐哈把酒再次倒上,齐哈又一口干了。
论喝酒我们谁也比不上你们蒙古族。我说。
这你们就知道了吧,齐哈是蒙古族,只不过他从小就到了内地,但他还是能喝,真他妈能喝,我没见过有谁比他能喝。
周丽环真不是人,应该把她毙了。齐哈突然说,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我看了一眼巴建国,我不知道周丽环是什么人,但我和巴建国马上就明白过来周丽环是什么人了。我们也明白齐哈马上就要开始了,开始讲他的事。但齐哈又停了下来,不说了,他把拳头张开,五指伸展,用力,然后又攥成拳头,又伸开,又攥紧,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把手关节攥出声音的。
我看了一眼巴建国,齐哈也许要开始了,开始说他的事。
巴建国捅了一下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有点儿上头,我把杯子再次倒满,我把桌上的那两张照片拿过来看了看,小一点的照片上边是个男孩儿,应该是小楚。
我一看照片,巴建国就跟上也看。
我指着那张小照片对巴建国说,我觉得照片上应该是小楚,我觉得照片上的小楚应该跟楼上的那个姑娘有什么关联。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齐哈又去了厨房,他去取另一瓶酒。我趁此小声对巴建国说,咱们少说点儿,听听齐哈怎么说,他有话想对咱们说,这里边肯定有故事。
巴建国真是个混球,齐哈从厨房提了酒再次坐下,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巴建国的手机就响了,是他老婆打过来的,这次厉害了,我和齐哈都看着巴建国,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一下就激动了起来,因为他老婆说那只老猫已经没气了。
已经没气了吗?巴建国大叫了一声,站起来。
真没气了吗?巴建国的声音真大,他又坐下来。
巴建国的老婆在电话里好像是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说你快回来吧。
我家老猫死了!巴建国这次是对我和齐哈大声说,其实他不必用这么大的声音,我们都已经听到了,问题我们都不是聋子,问题这不过是一只猫。
我侧过脸盯着巴建国,看他会不会哭。我觉得他会哭。果真他就哭了起来,是抽泣。
死就是把痛苦给结束了。齐哈说,想安慰他一下。
你还要不要再喝?我问巴建国,想提示他不要哭,不就是一只猫嘛。
巴建国抽泣着又往自己的盘里夹了一块牛排,牛排有点凉了,他又用胡椒棰子往牛排上拧了不少胡椒粒。我看着他,希望他只管吃他的牛排,希望他不要再说什么,他哭也可以,但只要不说话就行,我真的很想听听齐哈说说齐哈的事。其实我知道齐哈请我和巴建国来也不单单是为了让我们来吃牛排。但是巴建国把事情整个弄砸了,他抽泣着又开始吃,一边吃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说老猫的事。
你们是不是不想听?说到一半的时候巴建国还问了一声。
想听想听,你说吧。齐哈说。
其实巴建国真的是说出新的内容来了。关于这只猫是怎么从北京带回到家的事。他这个细节以前没跟我说过。他说那次去北京他还带了一个女人,晚上他们在一起,那只老猫当时才三个月大,不停在叫啊叫啊。
那时安安还小,才三个月。巴建国忽然又开始抽泣。
我这才想起来巴建国的那只老猫名叫“安安”。
齐哈站起身去了厨房,往厨房走的时候齐哈把电视开了一下,“轰”的一声,电视像是要爆炸了,挺吓人的,声音也太亮了,齐哈又返身把电视音量往小调了一下。
我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这时候这个波兰酒喝到嘴里已经让人感觉不到它有96度了。我看了一眼巴建国,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这时楼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再接下来就是我也去了厨房。
齐哈靠着冰箱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只能说毫无表情。
我和齐哈碰了一下,其实他的杯子里已经没酒了。我把我杯里的酒给他倒了一点。
他没什么新鲜事可说,他就这样。我对齐哈说。
就让他说吧。齐哈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小楚的事,我说你怎么叫楼上那个姑娘叫小楚?
她就是小楚。齐哈的眼圈儿一下就红了。
怎么会?怎么回事?我问。
齐哈蹑手蹑脚,他过去把厨房门关了。
希望小楚别听到,齐哈用手指指上边,事情还没定下来,我还不能对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在泰国被人动了手术,这你明白了吧,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男孩儿啦。
齐哈蹲了下来,我跟着也蹲了下来,我把一只手放在齐哈的肩膀上。
让我想不到的是,齐哈突然哭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别哭。我拍拍齐哈。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齐哈说。
他这么一哭,我看得出来他比刚才放松一点了。
十三年前,小楚就是被周丽环卖到泰国的。齐哈说。
这真让人吃惊,我吃了一惊,真吃了一惊。
周丽环这个贱人!齐哈说我真想给她几刀。
我看着齐哈,明白自己是吸了口凉气,真是吸了口凉气。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齐哈还想说什么,但他的脸已经被自己的眼泪弄得一塌糊涂。
我和齐哈从厨房里出来,齐哈擦了一把脸,这样就显得好多了,我们重新坐下,想不到巴建国又开始说他老猫的事,他真是喝多了,这一点巴建国真是够让人讨厌的。他又开始说,不停地说明天该怎么埋那只老猫,埋在哪里?埋在院子里的树下还是埋在河边的地里?用不用给老猫洗一下?他问我和齐哈,我和齐哈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们只能面面相觑。
其实是应该洗一下的,再给它把爪子剪一剪。巴建国说。
也许应该这样。我说。
我要像对待人一样对待它,你们不知道,它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知道。巴建国再次有点不对头了,声音不对了,再说下去也许又要哭了。
我真是不敢相信。齐哈看着巴建国,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
巴建国不知道齐哈要说什么,他看着齐哈。
想不到你的感情还会这么丰富。齐哈说。
巴建国点了点头,真不知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这个夜晚真是很不一般,我对齐哈说我不想再吃什么了,一点儿也不想吃了,也吃不进去了,这时要做的事就是叫一个代驾把车开回去,巴建国肯定是不能开车了。
他肯定是不能再开车了。我对齐哈说。
真想不到你的感情还会这么丰富。齐哈又对巴建国重复了一句。
巴建国不再说话了,但也只是静了片刻。
你想什么呢?我对巴建国说。
唉,巴建国叹了口气,我想明天应该把老猫埋在什么地方。
我不敢再说什么,我笑了一下,对着齐哈摇了摇头。
还剩不多了,我摇了摇酒瓶。
还想再来一杯吗?齐哈对巴建国说。
巴建国长叹了一口气,说,十六年了。他把杯子伸给齐哈。
我把酒瓶从齐哈手里一下子夺了过来,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我把瓶盖拧好。
我听见我在笑着说:酒的好处就是可以让一个人的感情丰富起来。
我和巴建国离开齐哈家的时候,那个代驾已经到了,他居然还戴着一个头盔,我们从屋里一出来他就把头盔从头上摘了下来。齐哈出来送我和巴建国,那个姑娘也从楼上下来送我们。我只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抱住了她,我小声对她说:
老天保佑,我以前抱过你,你那时还是一个小男孩儿。
有什么在齐哈的脸上闪闪发光,他凑过来了。
有什么也在小楚脸上闪闪发光,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想了想,我觉得我应该再说句什么,但我确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感情怎么还会这么丰富。我听见我在说。
王祥夫,著名作家、画家。历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云冈画院院长等。文学作品屡登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鲁迅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奖项,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五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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