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了 我也不再年少了：少年啊，你也会老的但我祝你老得不悔

这是我19岁的时候，在午夜的图书馆里写下的大学生活日记。那时候我热衷于熬夜，死磕，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对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那时候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辛苦，一直这么精力充沛。

你好，我叫另维，19岁，本科在读。

这里是西雅图的凌晨两点半。我同往常一样，复习功课至天亮；与供职的留学咨询的客户视频聊天一小时半，确定她的大学申请状况；出门去教堂做礼拜；带上午饭前往图书馆，与同学开小组讨论会；结束后回寝小睡一会儿，天快黑了，我端一杯咖啡，返回图书馆继续昨天没写完的作业。

窗外淫雨霏霏，哥特式的建筑群落之间，浑身湿透的乌鸦落在屋檐，狼狈摆翅膀，海鸥长鸣着斜划长空，破雨而行，一跳又一跳的小松鼠从我眼前出现了又消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要去哪里。

我抬头，在玻璃窗里看见了自己。

长发，淡妆，没有皱纹，和一年前那个独自拖着两只23公斤的巨大旅行箱，第一次降落在太平洋对面的小姑娘，并没什么两样。

1

闭上眼睛，襄樊四中里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小城里唯高考是尊，而我梦想留学。我对流程一知半解，又不想把自己的命运撒手扔给中介，不负责任又浪费钱。

于是我注册小马过河论坛，追梦论坛，如饥似渴地浏览、存储高校介绍。许多功夫花费出去了，发现网上的信息众说纷纭左右矛盾，只好自己上学校官网查证。

那年在湖北读高中，唯一的学英语途径是人教版课本，那么多看不懂的词句，都只能一边查字典一边在论坛上询问。

国外网站慢极了，每次都烦躁得想罢工。

我爸妈不同意我留学。

总说我中学成绩这么差，又有跳舞和写作的特长，考个艺考，以后做个发表少女小说的舞蹈老师，嫁个好人家，不是很好吗。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啊。

我高中还没毕业就知道自己不想要那样子的以后了，为什么还要听从他们朝那走呢？

还好我早年爱写作，从新概念到《萌芽》，再到出版不愠不火的小说，好几万稿费在存折里，从来没花过。

如今一股脑拿出来，每一分钱都是我离家北上的底气。

报名托福、SAT培训班，租好新东方附近的廉价地下室，就这样只身北上进京。

以三线小城17岁姑娘的眼光来看，北京花钱如流水，眼看着存折的数字一天天减少，满心滴血。

但还好心里装着明确的目标。

眼里有光，生命充满希望。

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只能靠希望拯救。

托福班上名校大学生居多，SAT班则充满了家境优渥、见识极广的中学生。

课间几番闲聊，大家都是从小有专人规划好了：初二下乡做志愿者，初三参加美国夏令营，高一上托福课，高二加AP课，然后由专业的咨询师代为选校，准备资料……

我才意识到自己跑了这么远，连人家的起点还没跑到。

还在为自己的勇敢出走而沾沾自喜。

还记得心里那段不曾中断过的退堂鼓。

坚持不下去了，真的。又不是不走这条路就没有学上。

也记得在狭小阴暗的地下小隔间里的硬板床上，恒牙厮磨的声音。

可这才是我心里想走的路啊。

以一天500个单词，循返往复背不停为起点，昂贵又难买的几千页的习题终日研习；熬夜刷考位；字斟句酌地写个人陈述。

在将近半年的漫长等待里束手无策，鼓足勇气拨打国际长途询问，却半天吭叽不出一句意义明了的话。

一条路，好不容易一鼓作气走完半程，却像是被人一把扔进了无垠的旷野，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还是高考容易啊。

可惜高中没好好学习。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2

还记得那年盛夏清晨五点的北京地下室，隔间里炎热异常，隔间外全是北漂们起床赶路、小孩哭闹的声音。

记得17岁一个人在香港街头，饿着肚子摸索、计算从酒店到考场的路。

记得录取信迟迟不来的一月底，他们在欢度新年，我三天两头从申请全军覆没噩梦中醒来，茫然地听着窗外的烟花与鞭响。

记得抱着签证材料，在大使馆前疯狂加速的心跳，和前功尽弃的恐惧。

记得拖着大箱子走进国际航班登机口后的悄悄回头，以及视线尽头我那因为没有护照被保安拦在外面的妈妈，和她久久伫立的并不夺目的身影。

她是看到我拿着F1美国学生签证回家，才同意我留学的。

爸爸甚至想过我是在哪捯饬的假货，想骗家里人一大笔然后天南海北逍遥去。

他们都习惯我是个差生了。

他们居然不知道人类一旦真正有了强烈的目标，可以爆发，可以创造伟大的奇迹。真可怜。

3

留学梦变成留学生活的现在，我过去经历的许多绝望感觉，已经统统无迹可寻了。

我的记忆好像也跟着删除干净了一样。

到底有没有我描述的那么艰难，体会不到了。

后来的日子太花哨，冲淡了小城的宁静和过渡期的动荡，一切一切。

遇见许多刚刚从世界各地聚来一处的18岁少年，一起说着蹩脚的英语，日日闹笑话。

去餐馆吃饭，吃不惯饭里诡异的teriyaki酱、墨西哥辣椒酱而向店员索要醋（vinegar），却因为太过紧张把“Do you have vinegar”错说成“Doyou have virgin”。你有处女吗。

托同学带一杯可乐（coke），却把音发成cock，男性生殖器。把店员吓得不清。

去公园晨跑，听到迎面而来的黑人大哥热情洋溢的“Hey, bro,give me five!”，郁闷地掏出五美金给他……

每一天都在灰心又兴奋地惊叹，原来世界这么大。

原来混血儿是可以满大街都是的，原来有这么多少年，小时候只要闭着眼睛跟着父母，就可以生活过好几个国家，从小因为语言障碍哭着长大，18岁出现在大学校园的时候，已经三四国语言随意转换。学个五语六语也不在话下。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截然不同的思想和政治立场，各有各的道理，谁也没错，只是不同。

原来专业可以不用高考分数一锤定，而是给人足够的胡乱选课时间，从中了解自己的兴趣，挖掘自己的天赋，再用过程中的好成绩另行另行申请。

原来再出国这么容易，出国交换项目多得数不完，隔两个学期就大摆咨询台争抢着鼓励你去远方看看。还给奖学金，还更便宜。

原来有这么多长得好看，满身名牌，还中学就又创业又成绩好又课外活动一堆的人。原来有这么多早就把人生规划得清清楚楚的人。

原来有这么多从一出生就开始世界各地随便去的人。

原来那些拥有的很多的人，会那么谦逊、平和。

原来人跳出一个小圈子，会感到自己再厉害都不算厉害，再有钱都不算有钱，再努力都不算努力。

会自卑，会绝望，会不知道去哪找自己的位置，会想不到怎样坚持生活下去。

会在这之中渐渐蜕变，开阔，融入。

我就这样，迅速学会做饭，买菜，缴水电费，拼家具，修马桶，开车……真真正正地独立生活。

渐渐被被潜移默化出平日拼命学习、工作赚钱，然后夏天去阿拉斯加，冬天奔佛罗里达或夏威夷的度假概念。

……

是太多、太多如果不远走，三十岁也悟不出的成长，半生也到不了的地方，一生都结识不到的人。

这全部的相遇，都渐渐融化成了我的一部分，在我的眼睛里，内心里，言谈举止里一朵一朵地开花。

4

日子很完美了吗？

辛苦的还没开始说呢。

大多数时候，我每天的睡眠大约在三到四小时之间，一般是凌晨两点以后到五点。其他时间基本都在马不停蹄。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和父母视频，爸爸就会不厌其烦反复叮嘱，要多睡睡好啊，要按时吃饭啊，不要太累啊，睡觉比什么都重要啊……

爸爸似乎从来都不懂我——

你19岁，这么一把充满希望的好年纪。

你早上醒来，决心要看一整天功课书，你发现自己还有点困，你说，那就再睡个五分钟吧。

你在半小时后迷迷糊糊起床，刷牙洗脸收拾东西半小时，然后出门吃早饭，磨蹭去自习室时已将近上午十点。

你看看四周，上上厕所喝喝水，拿出手机看时间又顺便看看短信QQ人人甚至微博，然后你惊讶地说，呀，怎么刚翻开书本，一上午就过去了。

你去吃午饭，接着你困了。

你想，睡半个小时下午精神好，效率才会更高呢。

下午四点，你醒了，你决定省下去自习室的时间，立刻马上好好学习，你又上上厕所喝喝水，没看两页书，室友来了，他叫你出去打球逛街，你说，我要学习啊。

“你说他说他说你说”一小时，他走后你再意犹未尽地看看手机，还没看完你又饿了，原来是晚饭时间到。

你吃罢晚饭，想起一天过去什么也没做，真的着急了，终于在自习室里安安静静看了两小时书。

踏夜回寝室的路上，你满足地想，今天还是挺有效率的嘛。

回寝室后，你又接受一番“学霸啊，学术帝回来了啊”的赞叹，带着“我有在好好学习”的美好幻觉睡觉了。

哦，对了，有些人还会用打电脑游戏嘉奖自己的奋斗，好吧，你打游戏到凌晨，幸福地睡着了。

不知不觉，你这个自以为一天学了十小时的人，发现那些真正一天学十小时的人满手机会拿不下。每天都在去念顶级名校、入职场拿高薪，还是创业追梦之间痛苦纠结。

你看得满心难受，你对自己说，比不了啊，人家妈妈是老师，先天后天的学习机会都好，自然比我强。

你又发现下一个飞黄腾达的同学，他爸爸的弟弟的二表哥的三叔好像是个官还是商，你骂骂咧咧，狗日的官二代富二代，这个拼爹的时代。

再接下来，你终于发现一个什么身家背景都挑不出来的人了。

你仰天长叹，命啊命啊，这都是命啊，他就是被苹果砸到的牛顿，而我一生注定平庸，唉。

你发现了很多不公不正，唯一没发现的是那些年里的每一天，你对自己说“再睡五分钟”时，别人已经悄悄下了床，而那偏偏就是一切差异的起源。

你看不见每分每秒，日积月累的过程，你只看见它们造成的后果。

你看见大家纷纷几套车房了，你还在为生计奔波犯愁。

你越发埋怨起来，你怨天怨地怨爹怨社会，为什么老天不给机会。是的，你总是能找到完美的借口和理由，然后有一天你一觉醒来，你40岁了。

爸爸，我不要那样的40岁，因此，我绝不过把我引向那样一天的19岁。

大学的开学典礼上，老师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一直记得：

“在你开始你的大学生活前，我希望你们想清楚你准备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是成年人，是自由的，可以选择拼命学习，像你们的校友ABCDE一样去改变世界，也可以选择每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玩数独游戏，

but I believe this wasnot the reason why you worked so hard to get into this university.”

但我相信，这不是为什么你曾经那么努力，要考这所大学。”

吃吃睡睡，刷刷微博，无数个日夜我拼命、拼命、拼命考上大学，不是为了这些。

所以，爸爸，不要试图阻止我一天接一天近20小时的清醒。

我不累，不困，我若想睡想吃想刷微博，大可以退学回家去，在家里做这些没有忧虑，成本低廉。

我要的，是把所有的年轻都用来向前跑，看着自一点一点坚强、独立、宽阔。

我要的，原本就是这般与轻松绝缘，但越来越自由的人生。

篇后语：

1.

这篇文章，是许多年以前，我在一本叫《小说绘》的杂志的专栏。

后来社交媒体兴起，它又去了好多少年人的抽屉。

以至于我至今还在收这样的私信：“另维学姐，我读了你的熬夜故事，深受鼓舞，我想请教你如何熬夜！”

我每次都不知要从哪里解释起。

我的日子，有两幕我一直记得。

我15岁，高一，清晨6点起床洗脸。

襄樊四中的早自习是6：45，我把水扑在脸上，哼着《凌晨三点钟》满不在乎地随意揉搓，然后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水珠落在脸颊上，晶莹剔透，皮肤吹弹即破。

我开心地拍干水，心想，我皮肤真好啊，连着一周忘涂宝宝霜，一点儿不受影响，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了吧。

丝毫不觉得是年龄使然。

第二幕我22岁，在西雅图。

彼时我已经深谙高效熬夜的规律，知道只要把困劲儿忍过去，整个后半夜都会精神奕奕。

我那些天同时找工作，写新书和上课，连续几天每天睡两小时。还清早爬起来，换上好衣裳，去商学院招聘会做志愿者。我为自己的无敌自律倾倒。

可是，化妆的时候我被镜子里的人吓到了：我皮肤暗沉，黑头明显，痘痘在脸上三三两两一簇一簇，整张脸看起来红一块黄一块白一块。摸一下糙手，香奈儿的粉都盖不住。

我停下手，盯着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毛孔，觉得那些像被针一下一下扎出来的洞，每一个都是一张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

那天下午，我没有写作业，把挣来的钱理一遍，跑到商场买了一大堆护肤品，面膜，胶原蛋白和美容仪，从此再没有一天在护肤上马虎，再也不写鼓吹熬夜的文章。

文章写了就永久了，时间也跟着封停了，但人是一直在变的。

我早就不熬夜了啊啊啊！

我如今，每天的第一目标是早睡早起。

因为习惯把事情提前安排妥当，几乎没有了要拖延到最后一晚的时候，我不需要一天20小时的清醒和马不停蹄了，我每天12点前睡觉。

我健身。护肤品不惜成本。每天喝胶原蛋白。

对饮食的控制，更是到了作逼的地步。鸡蛋只吃蛋白，三文鱼只吃有机，牛奶只喝有机加零脂肪，连吃大米的习惯都改了。偶尔犯戒，一定要在手账上给自己画一笔。

我大概，也终于要走“青春不再，健康第一”路线了。

我那么用力地追求过年轻那几年的精彩。

可惜青春再精彩，人还是会老的。

2.

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是垂垂老去，关键是，怎样老去。

把青春糊糊弄弄潇洒完，然后一辈子能说的就那几年的那几件事，一辈子都以为人的青春一结束，生命就只剩下结婚生子养老送终。还并没有不错的物质基础让过程舒适。于是一总结人生，张口闭口“成年人的生活都充满无奈”。

把青春认认真真积累完，视野、手头都宽了，人自由得像天空中的飞鸟，到处都是待开发的新地图，也可以结婚生子安安稳稳，但那不过是众多选项之一。生活之丰富，远远超过二十出头的穷酸日子。抬头看周围，也全是活出了100种活法的随心所欲之人。

生活的精彩从来不会随着青春结束而结束，只要你有资本。

而那资本的积累，回过头看，最辛苦好像也就那么两三年。

大一大二成绩好，活动好，还四处实习，是超负荷，但分水岭基本上大三就出来了，有的人名企保研出国创业任选，有的人看看自己，还跟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物质基础？前者自然而然就富饶了，后者依然跟高中生一样，仰仗家人。

3.

我上个月接到普华永道的电话。

说我实习打分很高，按规定可以跳过所有校招流程，直接来一场30分钟的合伙人面试。可是经理们把我的分数提交晚了，合伙人面试期已经结束。

我没有心塞，娓娓说明我的时间安排，商讨解决方案。

合伙人面试改成了合伙人视频通话，在西雅图时间的星期三下午六点。

我早起，健身，早餐，上课，写作业，继续上课，然后写作两小时，收拾了半小时屋子，提前15分钟设置好电脑，等待面试。

结束后饱餐一顿，回到图书馆写作业。11点回寝室，睡觉。

我再也不是会因为一场面试，一个星期心神不宁、效率不高的小姑娘了。

我的生活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很难被打乱。

到今天，我终于承认，我在《学会做好一件事，便知道如何做好所有事》和《19岁：大学生活日记》里写的那种不能睡觉的忙碌，是因为我不懂得如何管理时间，高效生活。

可是，这些生活的经验，谁又能生下来就会呢？

谁不需要经历痛苦、迷茫、眼高手低、能力跟不上野心的过程，在中间摸爬滚打，千锤百炼，懂得了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学会了怎么自律和管理时间，才得以涅槃重生呢？

他们问我怎么熬夜了皮肤还能好，怎么熬夜了第二天还有力气，答案是，年龄使然。

我如今，已经不再觉得自己青春逼人，张口闭口“此刻便是我最好的年轻”了。

更已经好久不熬夜，不需要熬夜了。

这文章中的不知疲倦的两年，我充满感激，也不后悔。

4.

少年啊，你也会老的。

我祝你老得不悔。

你真幸运。

命运的画笔正在你手中。

青春太快了。

垂垂老去是我们所有人的结局，关键是，你想要怎样老去。

傻孩子，你辛苦了。

傻孩子，谢谢你。

谢谢你那些年，那么努力。

——来自，你想成为的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