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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赵明诚家庭地位之战:各地土匪横行李清照忙的焦头烂额

人气:320 ℃/2025-01-19 01:58:49

李清照亦是诸多感慨,扭头看着茉莉道:“你道为何盗贼成患?归根结底还是朝政腐败。权臣们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挥金如土,将天下财力尽收囊中还嫌不够。蔡京公然卖官,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买官者得了职位,便千方百计揽财,勒索百姓。黄河数度决口,淹死两岸数百万人。原本中原沃野,如今灾民流离人相食,遍地饿殍。流民四处逃难,大量田地荒芜……”

风吹起地上薄雪,蜡梅从空中洒落。茉莉穿水渡柳,头前引路,似有无限感慨:“青州府只知征纳,又是军费,又是灾民安置善款。府上的存粮日益减少,如今阖府上下清淡素食度日。老夫人信佛,越来越痴迷,禁忌杀生,崇尚素食,这也正合了她的心意。只是妇人多处是非多,对于您处理盗贼的方法,一些人颇有微词。”

李清照听了,黯然不语。

三人悄不作声地顺着林荫道前行,李清照看着茉莉的背影,似看到她少女时爽朗的笑声,伴着自在的风声从头顶飞过。三人正走过一片竹林,忽听林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听一妇人道:“有赵三这样的败家子吗?竟拿自家的银粮充公去了。那李氏不仅不劝,还上赶着帮他败家。”

李清照对茉莉笑笑,彼此心照不宣,说话者正是存诚的续弦姚氏。

另一妇人道:“若是赵府管家把持得住,他赵三上哪里败去?姐姐是妯娌中的老大,今儿便去禀告老夫人,将管家位子取而代之。老人家果真允了,我们姐妹也都阿弥陀佛了。”

说话者正是存诚的妾室刘氏,知道在姚氏这儿,奉承话最管用,为了巴结便不遗余力,巴结到位,姚氏便会引为知己,将排揎、嫉妒偏移,还会时不时地有所赏赐。

茉莉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李清照笑笑,那意思是:您宽宏大量,一定不会与她们计较。

对掌握阖府金银收支之事,姚氏自然十分上心。她本来脑子不太灵光,又为人刚愎,刚刚假造了夫君向家里要一万石粮食的书信,正拿着去见婆母。她与那小妾说着话,已走到竹林尽头,忽听茉莉在那边咳了一声,接着看到李清照,便假笑着搭讪。李清照装作没听到她们的闲话,笑盈盈地行礼作答。茉莉却拉着脸道:“二位好见识!我即刻去禀明老夫人,给你俩一个管家,一个副管家。瞧你们这嘴,一个保管能说退匪贼,一个能叫匪贼自个儿扇自个儿耳光。”

姚氏、刘氏知道得罪不起茉莉,便一起作揖请罪。茉莉边往前走,边冷笑着讥讽几句。

几人进入后堂正厅,行礼如仪。壁炉里生着炭火,十分暖和,进来的人同时脱了外衣。姚氏递上假造的书信,老夫人一看便埋怨起来:“哎哟哟,存诚这不是犯了迷瞪么?也不看看什么年景,只管狮子大开口。”

姚氏本是庄园主的女儿,嫁进赵府,也不过是她父亲贪图赵府的声威。她自恃比存诚小了十来岁,又生了儿子,为赵家老大立了后,听了这话甚觉不满,本想说不是存诚迷瞪,而是母亲偏心!赵三向府中借粮是爱民如子,老大借粮就是犯了迷瞪?却因项庄舞剑,她便不计较,只笑吟吟道:“儿媳见了他的求助信十分着急,却被母亲一句话提醒了,想府中如今惨淡度日,存诚却还要添乱。儿媳回房写信,仔细说说他罢,叫他多在勤政上操心,莫要动辄向家里伸手,一心啃他母亲的老骨头。”他本是影射赵明诚向家里借粮借钱的,完了又觉话不得体,知道妇人们皆怕说老,便朝郭氏作揖道:“瞧儿媳这张嘴,真是不会说话。母亲不算老,自然算不得老骨头。”

老郭氏礼佛这些年,本已修炼到宠辱不惊,这下也不由停下数着念珠的手,朝姚氏翻翻眼皮,又扭头看向李清照,语声温和道:“老身也想一直修善积德,却知盗匪流寇们贪心不足,布施与他们也不过助长恶习。如今骑虎难下,家里又人丁单薄。以你大才女的面子,莫如请来木易英雄,配合青州衙门,捉住那些十恶不赦者,查实罪名,杀一儆百,自然会缓解这一带的匪情,你以为如何?”

这些日子,老夫人十分依赖她,若有相求,便要以大才女称呼,这态度比之汴京相府天壤之别。李清照约略思索,低头一揖:“实在无法请他前来,望母亲见谅。四处灾荒,流寇作乱。李家这会子也是满门妇孺,全仗他撑着。”

请木易入府,明诚临走前这样说过。母亲也在信中表明心意,说是年景不好,也不...

再说这慌乱年间,李府只有老母、弟媳、幼小的侄儿和一帮胸无丘壑手无刀剑的丫鬟小厮,若没了木易怎成?李清照因而回绝了婆母。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议到银粮不足的状况,议到如何制止盗匪,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妥善的法子。李清照也觉得这问题很伤脑筋,揉揉双鬓蹙起眉,一筹莫展的样子。

老夫人年纪大了,便有些啰嗦,数着念珠道:“匪贼们甚是猖獗,不仅将咱们闹得没脸,竟闹到了青州府衙。青州府兵力紧张,便张榜招募灭贼英雄。若能平了这帮山贼,料定青州百姓可以过上太平日子,咱家也再不失盗了。”

老夫人所谓没脸见人,自然是指贺氏失踪之事。众人都定睛看着李清照,只见她盯着地面好久,遗憾地摇头:“可惜了木易英雄,他矢志不为官府效命。”

见众人皆现悻悻之色,老夫人低叹一声道:“也罢。”

众人正听着,忽见守门的小厮引来一个青袍汉子,跪地磕头,那汉子神色慌张道:“小人该死,看守陵墓不力,太和山那帮土匪,竟然,竟然掘了老爷的陵墓。小人该死,任凭夫人责罚!”

老郭氏的念珠遽然断了,滚了一地,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捡拾。老郭氏老泪纵横,颤声道:“那帮山贼,竟敢掘墓?惊扰了老爷亡魂……”

屋里起了一阵骚乱。老夫人唤了那青衫汉子近前,询问详情,得知贼人只是贪图陪葬的金银财宝,并没动及相爷贵体,其他的坟墓也没动着,才略略安心些,当下便冒着风寒,引领众人去佛堂祈祷,又着人请术士到墓地做安魂法事。众人建议派人请三位爷回来商量着办理,老夫人坚定地回绝:“老爷在世时说过,决不因私废公,叫他们三兄弟都好好执政。”

有人提议陵墓被盗难免使相爷的内堂招了晦气,需起坟另葬才好。老夫人答道:“太和山陵园是老爷亲选的阴宅风水,择地另葬岂不违了老爷心意?”面对窃窃私语的众人,接着道:“阿弥陀佛法力无边,有佛祖保佑,百无禁忌!你等再莫要杞人忧天!”

黄昏时分天空飘起雪花,术士披着薄雪进门,行礼落座。几个小厮也将纸马银钱香火香表等祭奠之物准备齐毕。丫鬟彩虹早已将车备好,在府门外候着。老夫人不畏风寒,亲率阖府一众去山中为亡夫超度,连赵安赵乐也随着奶奶钱怡在车上坐着。

北风凛冽,雪花飘舞,但听得风动梅枝,雪落簌簌。太和山赵氏陵园连续七天的安魂道场,老夫人一场也没缺席,又择时重葬,参与葬礼,终在回程的车上晕了过去。黄昏时分,茉莉扶着摇摇晃晃的老夫人进入府门。李清照忙差丫头彩虹去请郎中,怕是老人受不得天寒地冻,染了风寒。

一炷香时间后郎中进府,他本是青州名医,望闻问切甚是仔细,说老夫人乃是伤感、虚劳过度,仔细调养一段时间自然无事。李清照这才放下心来。

老夫人本是要强之人,方在炕上躺了一会子,见茉莉熬好药端来便要坐起来喝。李清照忙扶她坐起,丫鬟彩虹挺有眼色地在她身后垫了被褥和抱枕。茉莉拿着汤匙要喂主子,老夫人偏待药凉后自己喝下了,半个时辰后又与众人一起进了少许晚食。

饭后小坐,众人皆言陵墓被盗有损赵府声望,加派看守并不一定能震慑盗贼,接着就又提到请木易来青州平贼之事。李清照自然能想到盗墓这件事对赵府的羞辱,也想到夫君若知必然要伤心一阵子,但依旧顾虑重重态度不明,完全不似平日的样子。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除夕将至。官府封印业已数日,存诚、思诚、明诚将任上诸事应酬已毕,皆回乡过年,结伴去太和山祭祖。一时,乡宦、土豪等皆借着年气前来拜见。赵府不停地摆宴,热闹非凡。府门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老夫人经过调养,已经康复如初,喜气洋洋地摆宴,为儿孙接风,趁着年气,顺便也请了族人。又有赵婉的婆家明州史府,郭小乔的婆家河洛李府,赵娴的婆家、赵小荷的婆家也都先后送来了年礼。李清照忙着接礼、打赏、回礼,早晚不停。绿杏年纪小些,不太好用,李清照便向婆母借来了彩虹。

这日晚安过后众人散去,唯有姚氏抱着儿子给老夫人逗乐。外面爆竹声声,处处挂着大红灯笼,孩子们一群群地在胡同里疯闹。惹得赵安赵乐也闹着要放鞭炮,得不到允许便闹情绪,以不吃饭、不睡觉对抗。钱怡无奈,领他们到老夫人这儿接受训教。老年人见了孪生的重孙眉开眼笑,一手一个拉到身边,抚着额头教导:“不是不叫你们玩,是你们太小,出了意外可怎么好?你不见那些孩子顽劣,去放鞭炮,崩断了手指崩掉了鼻子。待你们年龄大些,逢年过节,想躲避放鞭炮却是不成的。”

好不容易劝得赵安、赵乐断了放鞭炮的念想,在老祖宗房中吃了会儿水果糕点,又在屋里疯闹了一阵子,便乖乖地随着祖母回去。院子里灯火闪烁,雪落无声。空中响起稀稀疏疏的鞭炮声,孩子们的欢笑声从墙外一波波飘进来。赵安几次挣出伞外,急着要爬上院墙去看外面,被钱怡劝止还十分憋屈的样子,嘟着嘴道:“这不叫,那不叫,我还过什么年?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你的嫡亲孙儿?”

他话音方落,却听不远处一人道:“怎么和祖母说话的?你这孩子!可知道什么叫孝顺?”

“父亲——”赵乐欢叫着,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她穿着新制的桃红色彩蝶穿花裙襦,外罩绛红色缎面狐毛斗篷,一张白玉般的小脸缩在雪白的狐绒里,双颊嫣红,晶莹剔透,十分可爱。

说话者正是赵坤,他一身米黄色暗青花长袍,外披狐裘,没有打伞,头脸上沾着雪沫,有几分凄冷的味道。随父外出这段时间,他似乎成熟了不少,故相府长孙,天之骄子,怎料会突然间失去爱妻?眉宇间的几分淡愁,便如深雕细刻一般,他站在雪松下,朝钱怡行礼:“我怕夜晚天冷,特来接母亲回去。”说着,一手牵着女儿赵乐,一手向儿子赵安伸出。

“父亲,孩儿错了,孩儿回去要面壁思过。”赵安怯生生地走到父亲面前,低着头道。

晚风凛冽,雪也不大。赵安、赵乐被父亲拉着走,就那样沐在雪里,十分欢快的样子。钱怡要将伞让给儿孙,几次都被推了回来。祖孙三代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绕过中院,直往前院,一路上被风噎得不住地吸气,每吸一口气就吐出一些白气。前院的后角门守着打伞的小厮,见了赵坤爷儿几个急忙递上雨伞,利索地开门,并低头作揖,让了进去。

进了院门,赵安赵乐已经哈欠连连了,且都缠着赵坤要和他一起睡。钱怡心痛儿子,要劝止孙子,无奈赵安、赵乐不依。毕竟是亲生骨肉血浓于水,虽说分离多时,不仅没有生疏反而更显亲密。钱怡伺候着赵安、赵乐在厢房里睡下,这才对儿子道:“坤儿,贺氏的事,是母亲对不住你。”

“她又不是小孩子,母亲休要自责。”赵坤瓮声瓮气地说,他的性子与母亲相近,快言快语,心里从不藏着掖着。

“贺氏失踪,我至今还在寻找。已经这么长时间,只怕是不中用了。你若看上哪位姑娘,便告诉我,我这就为你托媒去。”

“嗯。”赵坤点头道,出神地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想着贺氏,眼里掠过悲伤情绪。

后院正厅里,老夫人忍不住将襁褓里的孙子抱在怀里逗着,对姚氏笑道:“存诚四十出头的人了,虽说儿子来得晚些,到底是个继承香烟的人。你要多留些心,将儿子养好,不要总将他塞给下人们。不能说下人们对他不用心,但到底不比他的娘亲……”说着,忽然啊呀一声,原是被孩子尿了一身。

姚氏忙接过孩子,唤了丫鬟给老夫人拾掇,更衣。老夫人却不甚介意,笑呵呵道:“多少年没被孩儿尿了,想他们三兄弟小的时候,家里穷,雇不起奶妈,我的衣裙哪一天没有沾尿沾屎?赵婉长他们几岁,却总被他们两弟兄欺负哭,早晚跑来告状。”

姚氏等着丫鬟们扶着老夫人到里屋换衣出来,老夫人还要抱孙子,被姚氏婉拒:“这小子吃得肥,抱久了还是会累的。母亲还是歇歇,看看逗逗就行了。”

夜色静幽。风吹得镂花窗吱吱作响。窗外正飘扬着一场银杏奢梦。

老夫人摆手叫姚氏近前坐了,乐滋滋地逗着孙子。几个月的孩子嘴里咿呀咿呀地叫着,引得大人直笑。孩子嘴里不停地吐出口水,姚氏拿帕子给他擦着,笑道:“思诚的孙子都六七岁了,赵祥才这么点儿大。虽说咱故相府名声大,如今到底是个空架子。前面的路是黑的,害得我总是发急,头发每天都掉很多。”

老夫人慈祥道:“急不得。你只管尽了本分,忠诚仁义,慈善悲悯,安安分分做人,老天自然不会亏待。你这里积了福德,赵祥将来就会有个好前程。他三兄弟重被起用,还不是老身这些年修善积德的结果?你看看那些败事的人家,哪一家不是从窝里斗开始的?你们妯娌和睦,兄友弟恭,他兄弟就会仕途顺遂,咱赵府就会越来越好。咱赵府越来越好,小宝就会有个好前途。”

姚氏一心争取到管家位子,摆手让丫鬟奶妈抱去儿子,旧话重提:“老三从家里拿银拿粮到任上,老三家的又给贼赏粮。他们夫妻都这样大手大脚,赵府有多少家业够败?记得母亲说过,败家也是不敬重佛菩萨的赏赐,且不说佛菩萨会怪罪,这分明不是过日子的样子,分明是为虎作伥。纵容贼人太过,消息传了出去,才有人打起赵家陵园的主意。赵府都成了人们口中的笑话了。母亲本是一家之主,还需矫正后辈的妄失才对。”

老郭氏听了心里不快,数着念珠,振振有词道:“你不要动辄牵强附会。我说过要你们修善积福,才得善果。她赏赐那些被逼为盗者,也是在布施修福,希望你也别有妄念。”

姚氏见话不投机,忙低头谢罪:“妾身知错,请母亲宽恕。”

老夫人指指外面道:“再晚了会更冷,莫要冻着小宝,快回房歇息吧。”

姚氏应着喏,起身穿了氅衣,又将儿子包裹严实,唤丫鬟奶妈前来抱住,一群人一起走到门外。瑞雪飘舞,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树上迷离的灯笼,静静地照着偌大的院子。灯光冷冷地投在姚氏脸上,晃出浅浅的一些雪色。

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初,方腊起义爆发。各地义军雨后春笋一般响应。仿佛一眨眼的工夫,江南数州尽成了义军的囊中之物。

正月,童贯调集西北劲旅镇压浙东义军胜利。

三月,台州吕师囊于白塔起义,响应方腊,攻破仙居县城,聚众十万,攻取天台、黄岩、清溪三县,三次进军攻克台州。朝廷震惊,致力于平息叛乱。地方官奉旨进献钱粮,扩充军费,趁机搜刮民脂民膏。盗贼趁乱为害百姓,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赵佶以童贯为总指挥南下剿匪,临行前握着他的手道:“江南之事全拜将军,紧要时无妨以朕的名义行事。”

“那方腊贼人率领的不过一群无知草民,不足为患。请官家放心!臣此去保管打得他落花流水!”童贯信誓旦旦,丘壑纵横的老脸上是铁石般的坚定。

方腊起义原本由花石纲而起。

睦州青溪出产各种花石竹木,朱勔的应奉局便常常去搜刮。方腊靠漆园里的经营勉强度日,花石纲常常被勒索,又见当地民众受尽官府欺压,遂揭竿起义。童贯挥师南下,深知民心所向是成败的关键,百姓怨恨的不过官府,便假造了赵佶的《罪己诏》,一路向百姓宣读,并口头表态:官家已经悔过,作了深刻的反省,决定废除以往的暴政。

历代历朝,君臣们嘴上说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却知最好愚弄的便是百姓。江南的百姓们果然信了童贯的话,对朝廷的怨恨消失,纷纷出资出力,响应官兵、讨伐义军。不过数日,童贯相继攻陷被方腊占据的婺州、衢州,力挫方腊。

四月十九日,方腊义军于青溪县城遭官兵围困,无吃无喝,人心思变,遂弃城而逃,退回帮源洞山区。官军分西、东两路围剿合拢。

江南战火狰狞,江北盗匪严重。青州赵府毕竟是故相府,外观依然欣欣向荣。府门前是一片开阔空地。第三进院的两层朱楼浴在一片阳光里。楼下的客厅之内,老夫人居中坐着,赵府众人环围,商议着御贼之策,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忽一位衣着破旧的老妇哭着跑进来,守门小厮在后面追着扯着,连声道:“说过不叫你进来,你这人……”

老夫人见是赵家族人,便喝止小厮,叫妇人不要哭泣,坐下说话。那老妇却不敢坐,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哑声哭道:“老身赵门刘氏,昨夜被山贼杀了儿子,抢走了儿媳,老伴气不过,撞墙而死。小孙子还在吃奶,我们祖孙二人可怎么活啊?求夫人为老婆子做主啊……”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耸动。老郭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上前扶起老妇,老眼射出凛然的光:“官府向南剿匪,这帮山贼,竟闹得青州民不聊生!若是当年我老爷当政,岂容他们这般横行?”

那老妇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哭道:“老夫人你不知道啊,街西头张家的女儿,街东头孙家的小儿都被土匪偷了。前街的老李头没法活了上吊自杀,后街的田老太昨晚跳井……”

屋里充溢着老妇的哭声,水一样四处弥漫。老妇伤心过度,摇摇欲坠。李清照站起来扶住她,双眸流转出明丽的波光:“婶子切莫悲伤,我赵府一定负责平贼,为乡邻们讨回公道!”

老夫人看看儿媳坚毅的神色,顿时神气倍增:“平山贼,讨公道,我赵府责无旁贷!”

李清照当夜修书,派人送出,木易几天后赶到青州,自然不买官府的账,要一人一枪进山平贼。李清照婆媳竭力劝慰,说山贼肆虐,匹夫之勇无济于事,有害无益,若是不能灭贼气焰,只怕贼势反浓,将置青州百姓于更深的水火。木易这才应青州府通判之约,带兵一万开往太和山。他精通兵法,排兵布阵思维缜密,先派出精明壮士扮作投诚的百姓,混进山寨绘出地形图,又有内线给看守寨门的土匪下毒,使剿匪队伍顺利通过。另派出一支精骑绕道后山,烧粮仓、放火箭、制造混乱。大部队趁着混乱长驱直入,土匪们正在酣睡,见火光和喊杀声已乱了阵脚。内线们在各个营帐口放了辣椒粉和******,见土匪出来便躲在树上乱扔一番鞭炮。土匪们死伤惨重,鬼哭狼嚎,劫后余生者狼狈逃窜。木易一人一枪追杀了无数匪寇,腿部受伤,命人救出被禁的民女民妇,率领大队人马凯旋。

青州府通判喜出望外,带着士卒们列道相迎,表彰英雄。百姓们拖儿带女,夹道欢呼,称颂不绝。木易在青州声名大振。青州府如约送来许多赏银、粮食,并请木易去做捕头,被拒。由于腿伤未愈,他只有暂住将养,却给赵府平添了威力。师爷三天两头跑来劝他入仕,邻家姑娘爱慕英雄,每日都来送蔬菜、水果、香囊、手帕等物。老郭氏诚心做媒,木易却各种推辞各种拒绝。被解救回来的刘氏儿媳田欣,亦对木易暗生情愫,屡次被拒之后,竟抛下婆母幼子悬梁自缢。木易大为震撼,取下身上的和田玉佩作安葬费,送与悲痛欲绝的刘氏。

对于田氏之死,李清照的愧疚不次于木易,派人打理田氏丧事已毕,又说通婆母,将刘氏祖孙收入府中。恰佛堂的执事婆子随儿子去闽南投奔发迹的女儿,便由刘氏取代了执事之职。自从平了山贼,青州稳定了许多。不管是在饥荒线上挣扎的被逼为盗者,还是以盗为生的惯偷,惧于平匪英雄木易,从此不敢觊觎赵府。

此时,李清照的《易安词》与《易安居士文集》一再翻印,一再畅销。

老郭氏知晓木易心高气傲,见他养伤之际也没放弃每天练武,暗暗惊异。这天晨省已毕李清照落座,老郭氏便与她闲话:“木易英雄泯于民间,实在亏才。看来人若有些真本事了,都难免傲气。可这恃才傲物过了头,只怕到头来害了自己。老身活这么大岁数,尽见人挤破脑袋争前程的,倒没见过他这般淡泊名利的;只见过视钱财若粪土的,倒没见过弃功名若草芥的。”

李清照一身紫莓色褙子,荷色云锦披帛,衬得皮肤益发细腻亮白,看起来完全不像将近四十岁的人,却像妙龄少妇。她也不向婆母道破木易身世,更不提他一向抵触官府,只淡然笑道:“我二十年前与他初识,至今也无法知道他想的什么。或许他早已看破红尘了吧!自古就不乏隐居山林的仁人志士,严子陵、陶渊明、王维,无一不是超凡脱俗,淡泊名利。”

老夫人依旧数着念珠,眼眯成一条细缝:“昨儿我去佛堂,看到刘氏身上有个宝物玉佩,原是木易赠予,说是家传之物。你不见他那银枪,也是罕见之物,虽然锈迹斑斑,却也十分锐利,由此可见,他出身非凡。明诚也是糊涂,连这都弄不清楚。唉,有什么办法能留下英雄?”

她话音未落,赵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夫人勿忧,英雄可留!”

满屋人都站了起来,看着赵真容光焕发地进来,后面跟着木易。

老郭氏停了数念珠的手,眉开眼笑道:“赵真,你可回来了!你家三爷可好?”

曾经的书童赵真已长成身形魁梧的七尺男子,成为赵明诚的随从,一身墨绿色鸟兽纹锦袍,比之以前神气了不少,与木易同时向老夫人行礼,笑道:

“托您老人家的福!三爷在莱州为民称颂,口碑很好,听说咱青州匪情严重,怕惊扰到您老,便特意修书,请木易英雄入住咱府。”

老夫人觉得她的三儿子太体贴了,真没叫她白疼!一时心花怒放,看着赵真就如同看着明诚,就应了“老还小”那句俗话,故意瘪着嘴,装出不快的样子:“我却不信,小三儿他果真知道心疼他老娘?左不过担心他那些金石罢了。”

赵真一听,便急眉急眼道:“老夫人不可屈了三爷的孝心!您应知木易大英雄何等品性,等闲请得动吗?刘皇叔三顾茅庐,我家三爷可是六顾李府,他全是为了您老!三爷早里晚里对我说,您老这一辈子不容易,正该颐养天年,不能再操心动气了……”

“老夫人圣明,您不可怀疑赵大人的孝心。”木易低声道,看了看人群里的李清照。

李清照心里有些不自在,只管对他笑笑。

木易又掠了李清照一眼,黑珍珠般的眼里流溢出莫名的情愫,让人难懂。世态的沧桑将一个桀骜不驯的武士变得沉稳内敛,曾经的锐气似乎尽被磨平,像入了鞘的刀,却并不代表不能杀人。就如一只笼中的猛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冲出囚笼,放纵虎威。

老夫人一时红了眼圈,赐二人落座,命丫鬟上了茶水,悲色不减道:“好不容易将他们兄弟三人养大,却一个个走了。明诚收藏金石名声在外,不过是些不中用的破古器,却被人传成不得了的宝贝。自打他们走后,家里少了男丁,就没有太平过,盗贼一茬茬地来……”

赵真又看木易,脸上是一片温润笑意:“虽说青州府配合朝廷围剿方腊胜利,队伍不日将回,但有木易英雄在此,我家三爷才能安心于莱州政务。想来这些贼寇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众人听得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询问。赵真面色淡定,侃侃而谈:“四月二十四日,童贯与青州知府曾考蕴的两路官军,于严家溪滩困住方腊。方腊的坐骑中箭,战刀失落,带着亲兵逃到洞源村东北的石洞中躲藏。童贯手下的小军校韩世忠机智骁勇,收买了方腊军中的叛徒,寻得石洞。童贯、曾考蕴、辛兴宗率军赶来,截洞掠俘,激战了三天三夜。二十多万方腊军腹背受敌,大多毙命。方腊及其妻子、八大王等五十二人被俘,押往汴京。”稍顿,面现悲悯:“之前,梁山英雄归顺大宋,充进剿匪队伍的,多在此战中阵亡。其中有我们青州的燕顺、郁保四、孔亮、孔明。祖籍莱州的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叔侄二人,战后败走,下落不明。”

大厅里响起一片唏嘘之声。老夫人命设宴欢庆,赵真却要告辞,说是不日还要随三爷回来。老夫人忙问何事。赵真笑道:“莱州盛产玉石,其中白麻玉、樱花红玉、晶白玉最有特色,三爷新近购得一批,合并一些古器,要亲自押运回来。”转面,朝李清照笑道:“顺便接夫人去莱州。”

李清照听说夫君要接她去任上,内心不免产生一连串的奇思妙想,面上渐流一抹笑意,又觉失态了,忙以袖掩面,偷看众人。

此晚饭后,木易随她上楼,来到房里,李清照请他坐了,命绿杏上茶上果。

烛光明亮,照着木易黑沉的双眸,他望着李清照愣神片刻,递上一封书信。

李清照打开看过,才知是母亲从汴京寄给木易的,惊喜道:“一家人已被弟弟接往京城了。”

“老夫人叮嘱我留下来,看护您。”木易言语短促,目光游离道。

“原来,赵真所言的明诚六顾李府,原是为哄老夫人开心啊。”李清照笑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闲话,亥时三刻送木易到门口,李清照道:“我这几天将府中诸事料理一下,要去汴京探亲,劳烦木易兄弟一同前往。”

木易的眼神亮了一亮,抱拳道:“此去汴京路途遥远,护得您平安往返,本是木易的分内之事。”

莱州为千年古邑,夏称莱夷地,商为莱侯国,周属莱子国,战国时齐置夜邑,秦属齐郡东境,隋废郡改为莱州。北枕沧海,西环莱州湾,拥山海之利,山川襟带,屏蔽东陲。

莱州街头人流汹涌,喧闹非凡,车马从城门口进进出出,呈现出一派盛世景象。一队人马从长街上经过,为首的赵明诚骑着一匹雪青马,面容俊美,气度雍容,身后跟着一辆铜轴木轮马车,马车上装满金石。车两边跟着大队的护卫。

队伍缓缓地走过长街,穿越城门,踏上通往青州的官道。

阳光激荡,绿野千里,官道旁正酝酿着一场柳絮残梦,茉莉花事。

“三爷,莱州到青州三百多里路,太阳又这么大,怕是把三爷晒坏了吧?小人提议坐轿,您还偏要骑马,要是中暑了怎么办呢?”赵真骑在马上,面色郁闷地朝赵明诚道。

赵明诚的白罗袍在风里飞扬,袍摆上缀满十锦绣鸟兽,他摇头一笑道:“你休要啰嗦!我一大老爷们儿,没那么娇贵。”

赵真却啰嗦不休:“三爷,您不知道那大才女叮嘱得多么仔细,早睡早起了,三餐应时了,午后歇息了……”望望太阳道,“若是三爷晒黑了,那大才女来了,还不得责怪小人啊?”

赵明诚正要说话,忽闻异动,面色突变,只见路边的梧桐树上飘下来数道玄色影子,举着雪亮的利刃,向他们扑来。几个护卫惊叫着迎击,慌忙护住赵明诚,两下里展开激战。赵明诚心里扑通乱跳,回头望见又一群玄衣人扑向马车,才明白这不是刺杀是抢劫。

“不要管我,快,去保护金石!”赵明诚朝护卫们下令。

“保护三爷,保护金石!”护卫们齐声呐喊。

一霎时杀声呼啸,金戈交鸣声夹着马的嘶叫、人的惨叫声,这场面如同炸开了的锅,什么兵法谋略都嫌无稽。冰冷的血刃映着阳光,到处是断裂的四肢、喷涌的鲜血、斩断的头颅。

外层的护卫们倒了下去,里层替补上来。或攻守同盟,或各自作战,或拼着丧命也要撂到一个敌人,哪怕血肉横飞也要忠于使命……

忽一道银光朝赵明诚背后射来,他还未及反应,一个女子从路边扑过来将他护住。利刀以极其野蛮的方式刺入肌肤,发出轻响。女子猛地一颤,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决绝,俨然在捍卫举世伟业,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不需迟疑瞻顾,只需轻诺生死、义无反顾。刀柄在胸口微微颤抖,女子抖得像怯生生的孩子,大片的血,在身上洇出红硕的花朵。

落花飞絮,统统都慢了下来。赵明诚急忙抱住女子,看清她面容时,震惊与悲痛交织:“紫琪,你……怎么会是你?”

紫琪嘴角流出鲜血,抬眼看他,样子十分吃力。

往昔历历,心痛到无法呼吸,他颤抖着将她揽紧:“你,这样傻,当你这身子,是什么?”

“三郎……你没事……便好……”她面色煞白,嗓音嘶哑,含笑去摸他的唇,手却无力地垂下,抬眸看他,嘴角溢开一抹凄惨笑意,像开到最后的荼蘼。

“紫琪,你忍忍……”他一咬牙拔掉匕首,血丝溅上鼻唇,溅上旁边的青藤。

“三郎……别怕……我……不痛……”她大张着嘴,每崩出一字便粗重地喘息,泪流了满脸,模糊了凄惨笑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广口细颈瓷瓶,倒了些止血药。她痛得几乎闭气,却没有发出丁点儿声音。他撕开白缎袍里,卷成绷带,包扎完毕,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安慰:“忍忍啊……我这就带你回家。”他抱着她站起来,泪和汗纵横交织,分不清是愧疚还是感动。

“挨着你,我不痛,真的,不痛……”她颤抖的手搭着他的胳膊,声音低弱。

“怎会不痛呢?”他摸着她被冷汗浸湿的鬓发,脸上一抹惨笑。

漫天的柳絮被风刀剪碎,似下着一场终极无痕的雪。

战局已经终结,护卫们东倒西歪,腿伤臂残,连声呻吟。马车已被抢走,赵真匍匐在道边,大腿上血红一片。

盛夏,青州赵府门前的石榴花灼灼烈烈,守门的小厮站在阴凉处打着扇子。厨房里,绿杏将合欢花、远志、郁金、酸枣仁、柏子仁、佛手、木香等中药放入砂锅里熬好,厨娘含笑奉承:“绿杏姑娘这么小,就这么会做事,长大一定是个了不起的。”

“哪里会做事了?左不过伺候夫人比较上心而已。”绿杏说着,端了药碗来到书房,对李清照笑道,“老夫人说了,这药对养心、舒肝、解郁、和胃、安神都会有用。”

李清照轻轻一笑间难掩郁色:“好,你拿了我刚做的罗裙来,我要在裙摆上缀几颗珍珠。”

绿杏答应着挑帘退出,片刻拿来了淡烟绿千褶罗裙和针线筐,将罗裙拿在手里看来看去,赞不绝口:“这软罗布料真好,做工也仔细,与那件十锦绣芙蓉褙子真是绝配。”

“这是汴京史府送来的望夏礼,婆母赏与各房,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三爷有史家这门亲戚,真是有福。此番夫人到了莱州,便是莱州第一夫人,穿着打扮上需得注意,不可叫人笑话。况且,也是给三爷撑面子。”绿杏笑幽幽道。

李清照笑着捣她额头:“你这小丫头,才几岁?哪来这么多世俗言论?人的气质是内在涵养的外在体现,而不能光靠表面功夫。如果胸无点墨,尽管着装华丽,左不过给人以肤浅的印象。若要越众而出,除了穿着得体,还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才成。”

绿杏叹服道:“难怪,人人都说夫人腹有诗书气自华了。”

李清照喝了药,开始作画。绿杏走近书案道:“夫人天天作画、作诗,拿到街上就卖完了。瞧,夫人都累瘦了。”

李清照忽停下画笔,灵魂出窍般地道:“奇怪了。”

绿杏忙问:“夫人想起什么来着?”

李清照疑虑道:“赵真前时说明诚要送金石回来,这么长时间却不见动静,该不会……”

绿杏站在窗口,被霞光映亮双眸,笑幽幽道:“多半是三爷公务繁忙罢了。”歪头想了想,笑道:“可是老夫人不叫三爷接走您?您想啊,您这个好管家,她离不开的。”

李清照心上怅然,面上笑道:“果若是老夫人的意思,明诚也只有顺从,我也只有认命了。”转念想起一事,笑道:“喜欢木易的那位姑娘几次前来,都没见着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托我转交了一个荷包。那荷包里有一个护身符,说是在青州清山寺求来的平安符,住持禅师开光的,最是灵验不过。我本要拒绝,见她盈盈欲泪的模样,只好收下了。”

绿杏正要说话,却闻珠帘响动,彩虹擦着汗进来,打着千儿道:“少夫人万福,老夫人有请。”

正值盛夏,接近正午。外面赤日炎炎,花悴柳憔。从楼上到楼下,虽说没晒到太阳,可李清照还是走得汗水淋漓,进入房门,便觉凉气扑面而来,甚是舒爽,笑道:“这儿真凉快。”

客厅并不简陋,中堂上挂着山水图案画幅,多宝格上是各式珍宝、古器。帷幔重重由鎏金八宝钩挂起。延墙摆着数个木桶,桶里的冰块冒着白气。老夫人正闭着眼睛数着念珠,旁边两个丫鬟打着扇子。李清照躬身行礼,老夫人命她落座,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她。丫鬟捧着白玉盅递来。李清照以为是茶,伸手接住,却有一股凉意沁到心里,原是红艳艳的西瓜汁,笑道:“正好解渴。”丫鬟又捧给老夫人一盅,老夫人挡开道:“老身这把年纪,受用不起。”

李清照忙又斟茶,捧给婆母。老夫人接过茶盏,低头吹出细微涟漪,抬头说道:“还是大才女孝顺,前儿老身犯病,经你去三圣祠祈福,昨儿就大好了。”

听到大才女三字从婆母口中说出,李清照便觉有事,不管有什么事发生,只要老人家身体康健,便是天恩,遂欣慰道:“母亲好了,便是我等的福分。母亲唤来儿媳,有何训教?”

老夫人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才定定地望着她道:“听说你都备好行装了。”

李清照有些惭愧,垂眸道:“正是,早晚都要准备的。”

老夫人浑浊的眼里浮起一层悲雾,低叹一声道:“老身虽老,却不糊涂。你们这个年纪,两地分居太久不好。可这个家,着实离不开你。”

李清照有些感动,却想,自己管家以来提倡节俭,帮贫助危,自然叫许多人看不顺眼,便朝婆母笑道:“管家一事也非媳妇儿所长。这么大个家,自然有许多人强过媳妇儿。”

老郭氏枯皱的手在椅子上拍拍:“你是大才女,胸中自有百万雄兵。论理我不该多说。咱这府中除了你,我便没有可用之人。难不成我这把老骨头亲自管家?我老婆子也并非只图清闲、偷懒,实在因为精力不足,记性也差。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明白。”

李清照恭谦道:“母亲夸奖,媳妇儿愧不敢当,也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

老郭氏和蔼地笑道:“你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善良赤诚,身上的许多品质,都是别人不具备的。我还听说你读过许多政书、兵书?”

李清照目光悠远,似回到旧日时光:“若说读过兵书,那也不过是幼时儿戏。母亲要强,从小崇拜女将,便将我当男儿养着。那时不理解《尚书》《商君书》《孙子兵法》《军攻》《军略》《战国策》中的许多词句,母亲便叫我死记硬背,什么政要、国策、军事谋略、排兵布阵之法等,无一疏漏。好则我记性不差,过目成诵,如今想想那些内容,也太没用了吧。”

老郭氏接道:“政要、国策、排兵布阵都不在话下,更何况管家小事?并非我不疼明诚,这个家离不开你。所以,我便做个恶婆婆吧,不会放你去莱州了。”

与婆母笃定的目光相碰,李清照干笑了两声:“横竖我都是为赵家过活,何去何从,单凭你们母子做主。”

“这话说得多精,可不是叫我们母子反目么?”老郭氏幽幽笑道。

六月石榴红似火,映着空中一轮孤月。莱州别院,水榭前的紫薇花、彼岸花,灿烂地开在月光之下,姹紫嫣红,一路蔓开,云蒸霞蔚。水榭三面环水,一面连着白石拱桥。桥下静流悠然,睡莲的花叶浮在水面,随着涟漪轻颤,似一尘不染的美人卧在碧波之上,神态安详。

赵明诚俯身看着紫琪,紫琪斜卧在水榭里的美人榻上,发髻斜挽,花胜贴住双鬓,额间贴着淡粉色花钿,耳上玉珰。月光映亮她娟秀的眉眼,气色显然好过此前,光影在脸上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妩媚婉转。水榭里既不掌灯,也无下人,两人就这样沐着月光,别有一番情趣。赵明诚垂首望着紫琪,慢慢握紧她手,突然问道:“当年,我大婚之前,你,可有偷偷拿走我的玉佩,又回了信笺?”

紫琪迷茫抬眸,不解的目光探询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三郎,我没有。”

时间会让一些东西水落石出,也会永远没有答案。当年往洞房里放短笺、玉佩者,除了兰棂还能是谁?她因爱生恨,妒火甚于虎,竟偷偷进入他的洞房。

他在往事里伤感了很久,又问起许多青州往事。她一一据实回答,竟至于泣不成声。伤口太痛,不敢碰触。青州人纷纷议论她私奔,实则是郭大乔将她卖到妓院。她求助嫖客从妓院逃出,途中又被郭大乔收买的稳婆跟踪,推下悬崖,侥幸被野藤绊住,被猎人救起……

当浓稠夜气千丝万缕地将一个梦境包围,紫琪低述那些扎心的片段,清冷嗓音沉沉响在无边的梦里,赵明诚为之深深悲痛、震撼。紫琪的纤手搭在美人榻上,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我虽然苦命,却幸运地遇到了姐姐和你。我愿意,为你和姐姐死……”

“不许说死……”他堵了她嘴,深深一叹,“我对她产生很多误会,如今想来还觉愧疚。”

“姐姐几番救我,对我恩情如天。她是我这辈子最不能伤害的人!我……”

“若说有错,都是我的错。”赵明诚唇角一抹苦涩笑意,“你别多想,安心养伤。前时,我也曾准备将她接来……”

紫琪的愧疚伴着自嘲,苦涩笑道:“哪知,半路却遇到我。如今不去接她,只怕她伤着吧?”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吃醋,心毕竟还是酸了,接着便是更为深浓的愧疚、自责。

赵明诚右手揽着紫琪,望着榭外的一片月光:“因为不想骗她,便连信也没写。”

紫琪欠身坐起来,轻轻推他:“接来姐姐吧。她一定天天盼着。”

“……”

“那么,让我走吧……”

“不,你怎能这样想?”

“姐姐那么骄傲,你,我,都不能伤害她……”

却怎能做到不伤害呢?“你若有了别的女人,就别再理我!”李清照的话在赵明诚耳边萦绕。他怔怔地望着远处,心里无比烦乱。耳边,紫琪娇憨地诉说着李清照的诸多好处,说若是伤了姐姐,鬼神都不会将她饶恕。他晓得她的挣扎和酸楚,心里未免两相歉疚。直到她讲得累了,抑或心力交瘁,声音由弱到无,竟至睡着。

月光从栖纱窗斜斜地射进来,她的脸温润如玉。赵明诚拨开她面颊上的发丝,垂目看着她娇弱的睡姿。这样一个水一般柔弱、透明的女子,叫他如何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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