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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少年突然继承一座古堡 为躲避父母之问的矛盾

人气:190 ℃/2023-10-16 11:42:24

蚁丘 II 未来的博物学家

02

我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工作的漫长岁月里,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能比拉斐尔·塞姆斯·科迪更愿意全情投入大自然的学生。他18岁那年作为大一新生来到我们学校时,已经是一名资深的博物学者了。尽管在年龄上存在代际差异,我们却互相视为知己,因为我早就认识拉夫,差不多从他一出生就认识了。我们是在还未开发的诺科比湖边相遇的,湖的具体位置是在南亚拉巴马州中部,紧挨着佛罗里达狭长地带的边缘。那地方就没几个人听说过,能说出哪怕一点儿门道的也是凤毛麟角,但它却是我们共有和珍惜的小天地。我是研究那里的科学家和历史学家,拉夫从某种角度看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小男孩。与诺科比湖的密切关系为他奠定了价值观,日后将为他的非凡人生指明方向。我是他的导师没错,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诺科比湖的了解远远超过我或者其他任何人,而且,他也比我们都更珍惜它。

我叫弗雷德里克·诺维尔,是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生态学教授,当然,现在这个头衔前面要加上“荣休”二字。有那么30年,每到暑假,我和妻子艾丽西亚就会从大学所在的塔拉哈西来到诺科比湖,边度假边做研究。不过,我对那儿的科学兴趣可不在于湖泊,而在于有大片成年长叶松点缀的稀树草原,它从湖边向西蔓延超过1 000米,直抵威廉·齐巴赫国家森林边缘。诺科比湖是一处私有自然保护区,处于尚未开发的原始状态,这样的区域在墨西哥湾沿海平原早已变得屈指可数。

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了安斯利·科迪和他的妻子马西娅,周末他们喜欢带上他们的儿子拉夫从附近的克莱维尔过来野餐。只要我的工作进度和天气都允许,我们两家就会围着一张轻便牌桌在折叠椅上坐下来,分享三明治、薯片和“月亮派”夹心饼,畅饮冰啤酒。渐渐地,我们变得亲如一家。

那时拉夫比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大不了多少,但在我们的相处中,他已经开始对诺科比湖一带的野生生物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没有同龄玩伴,也没法看电视或被其他娱乐分神(你也可以更睿智地认为,他这是有幸能摆脱那些东西的控制),他一下子就被诺科比自然环境的各种神奇之处迷住了。他的父母允许他自由探索,也允许他给我带来他能逮到的各种东西,让我帮忙辨认那到底是什么。他们警告他务必远离水面和蛇,这两样几乎包括了那里的小孩可能遭遇的所有危险。

拉夫收集到的宝贝包括:好几种蝾螈,分别带着夸张的条纹、斑点或带状纹路;求偶叫声听上去像用指甲刮擦一把梳子齿尖的拟蝗蛙;带着金属光泽的豆娘,它们轻盈飞掠阳光照耀的水面,宛如一串会飞的宝石;还有巨大的笨蝗,能被驯养得服服帖帖安坐在你的掌心。

等拉夫上了小学,他更是无所畏惧,开始沿着诺科比湖边步道去更远的地方冒险。他给我带回来过好几种蜘蛛,都是小而无害的类型,他从蛛网上把蜘蛛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运送回来。有一回他带来一只几乎跟他的手一样大的金丝圆蛛,有一部分还裹在一同摘下来的网中,它挥舞着长腿,露出毒牙。拉夫用拇指和另一根手指捏住这个恶魔的长肚子,很清楚绝对不能让那些毒牙碰到自己的皮肤,也是基于同一种直觉,他会确保自己的手远离一头正在咆哮的猛犬的大嘴。我没跟他父母提这件事。也许我做错了,但我当时更担心,他们会不会干脆不许拉夫再去探险。于是我做了相反的事:给他演示怎么才能将蜘蛛和蜈蚣放进玻璃罐,同时自己完全不会碰到它们。

给拉夫提供指引对我来说是一种愉快的体验。他是一个好孩子,他的知识和热情都在与日俱增。但我不能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博物学者。也许根本就没人担得起这个称号。我知道自己不是。但有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不管拉夫带有什么足以成为博物学者的天赋气质,这些气质都在诺科比湖四周的荒野中得到了丰厚的滋养。若非受过惊吓,或是受到成年人的阻拦,每一个小孩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一段“虫虫时期”(bug period)。我走出自己的“虫虫时期”之后就成了一名植物学者,但拉夫从来没有走出这一阶段。他不仅留了下来,还不断拓展自己的关注范围,直到变成一名全方位的博物学者。他对植物和动物...

因为我和艾丽西亚没有小孩,拉夫在某种程度上就“兼任”了我们的小孩。他的父母也鼓励他管我们叫弗雷德叔叔和艾丽西亚阿姨,这在我们这里可是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友谊与信任,对此我们感到非常开心。就这样,我们两家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暑假,中间隔着我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教书的日子,可以说,我是亲眼看着拉夫的眼界缓缓打开的,就像一株植物的花儿在慢镜头里开放一样。

与此同时,我从一开始就在拉夫身上觉察到某种奇怪的东西。他具有在一个男孩身上难得一见的冷静,并把这份冷静跟他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专注于同一个事物的本事结合在一起。

拉夫很快就把诺科比湖周边这片荒野视为家的一部分和他的个人空间。等从高中毕业时,他已经熟知当地动物和植物种群里面的许多成员,称得上是业余高手。说实话,他小小年纪就能积累如此丰富的经验,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我原以为他一定会成为科学家,而且是一名伟大的科学家。

但事实表明,拉夫已经准备好踏上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你可能会说没有谁的人生是可以提前预测结果的,哪怕是预测自己的人生。不过,在我看来,拉夫的人生注定要奔着远大成就而去,如果不是在科学领域,那也会在其他领域,但无论是什么领域,都一定会跟大自然紧密相连。我也相信,假如当初将自己了解到的他在成长路上受到的各种影响归集起来,以更符合逻辑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我可能真有办法准确猜出他会变成怎样的人,以及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结果。当然,我也承认这也许是某种“事后诸葛亮”式的自负。不管是不是这样,我依然认为后来的事情在好几个层面上都很重要,因此非常值得在此分享。

03

在拉夫上大学之后,我们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平等。有一天,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名为“火鸡大猎杀”。拉夫把它看作一个有点好笑的逸事,很适合作为饭后的谈资。但其实只要仔细听完就会发现这里面带有苦乐参半的意味,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偶尔也会再度提起,一点一点补上更多细节。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看得越来越清晰。原来,在他小时候有过那么一个星期,其间的经历塑造了他与父母的关系,进而影响到他后续整个人生的进程,而这个星期刚好就是由“火鸡大猎杀”拉开序幕的。他跟我讲了很多,我也自行脑补了其中几处空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充满自信,因为我实在是太了解拉夫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一大早,安斯利带上拉夫,还有拉夫的堂兄李·科迪,开着他那辆樱桃红色的皮卡车,驶出克莱维尔,一路北上前往杰普森县。拉夫和李这两个小男生当时分别是10岁和11岁,家里最亲近的亲戚喜欢分别称他们为“斯库特”和“朱尼尔”。朱尼尔长得又高又壮,马上就要进入青春期,此刻正激动地聊着即将到来的大冒险,连珠炮一般向安斯利提出关于火鸡猎杀的各种问题。与他形成鲜明对比,拉夫那会儿还是一个小毛头,不仅比同龄孩子矮小,而且瘦弱,因为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充满恐惧,他一声不吭坐在那儿。

在这一带的村庄和小镇社区,将首次出猎作为一个小男孩的成人礼的做法由来已久,并且延续至今。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个传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可以一直追溯到遥远的石器时代。打猎过程中传递的情绪是如此源于本能且充满力量,与成年男性之间缔结的联系密切相关,以至于它成为男性的成人礼。在此过程中既有猎杀动作完成瞬间的惊呼,也有落在射手肩上表示祝贺的一记猛拍,可能也有猎人们用力击打对方胳膊的动作;猎人会持枪拍照;被杀死的动物随后会被分割,人们只取躯干的一部分像奖杯一般颁给射手;最后是当晚大家围着营火跳舞,分享猎人们的战斗故事。我知道大家现在已经不再这样说了,但这就是这一带的人们内心的看法:真正的男人会去打猎,真正的男人能找到猎物,真正的男人会扣动扳机。“娘娘腔”和行动不便的男人留在营地,负责把肉做成大餐。

那天早上,刚过县境不久,安斯利就开着皮卡车从128号州际高速公路掉转方向,驶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大多数道路地图并没有收录这条路,它像一条大约3 000米长的波浪线,穿过生长着松树和橡树的灌木林地。路的两边散布着许多早已废弃的租佃农场。大多数的佃农早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就陆续离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南方城市的造船业迅速发展,并且出现了其他类似的变革,这为他们提供了更好的工作。无论是黑人佃农还是白人佃农,他们最终全都选择逃离这些冷漠的田地,忘记自己卖身于此的往事。

既然在别处寻得新的机会,这些移民干脆一举挣脱了“农地租佃”这条让人深陷贫困的锁链。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丝毫遗憾,毕竟在一直生活的地方,他们从来就没能拥有过哪怕半分土地,就连他们住的房子也不属于他们。现在,这里的房子全都显现出一片衰败迹象:不仅屋顶崩裂塌陷,门廊也都凹陷倒塌在了地面上。在这些废弃屋院里扎下根的脆弱幼苗,如今也都长成了大树。至于被主人们遗弃在前院的汽车,它们的零部件也早被拉去当废铁卖了。屋外的茅厕以及屋后的鸡窝也不再盛产绿头大苍蝇和屎壳郎。

“是个打鹿和打火鸡的好地方。”安斯利说道。

他们是通过一条长满杂草的木材采运道路和一条很久没人走过的小道来到这里的。在这些小道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会通到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地方,绝大部分会在雨水冲刷形成的水洼中消失不见。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野火鸡和白尾鹿,早已因过度猎杀变得相对稀缺,但对于一天的捕猎活动来说,数量和活跃度都足以保证会有相当不错的成功率。

沿着这条颠簸的路又前进了1 000多米,安斯利将车速放慢了一点儿,转入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木材采运道路。他又一点一点慢慢往前推进了十几米,这才把皮卡车完全停住。然后,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跳了下去,吐了一口痰,又提了提裤子。

“还行,”他对还坐在车里的两位小朋友说,“我们今天一定会有收获。但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俩赶紧给我下来。”

安斯利让他们从另一边下了车,接着,看着那条木材采运道路,缓缓说出一句户外行家那令人敬畏的格言:

“现在还见不到任何猎物,但它们肯定在那儿。只有差劲的猎人才会感觉这片树林里空无一物。”

“我要撒尿。”朱尼尔说。

“我也要。”拉夫也说。

安斯利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男孩往矮树林那边走了好几米去解手。他点起一根香烟,身体靠在皮卡车的挡板上,安静等着。两个人回来后,安斯利把还燃着的烟头扔到路边,走到皮卡车的后面。只见他解开篷布,从里面拿出一把后装滑膛枪。这东西看上去有些年头,足以被奉为传家宝。

“现在,你俩都给我看好了,第一步就是要学会如何安全地操作武器。”

拉夫听着,有点儿心不在焉。他正盯着安斯利随手扔掉的烟头,直到确认烟头周围那些早已凋谢的橡树叶幸运地没被引燃之后,才把注意力又转回到父亲这里。

“首先,我们要把枪膛像这样掰开,先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番。过来,看看我在上次使用完之后将它清理得多么干净,还仔细上好了油。”

发现拉夫站在原地没动,安斯利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骂道:“儿子,你什么毛病?赶紧和朱尼尔一起过来,好好看看。”

两个男孩一起弯着腰,往枪膛里看。拉夫上上下下打量着扳机匣,想搞清楚子弹到底放在哪里。

“行了,接下来我们上子弹。”

安斯利把手伸进黄色防水猎人外套的口袋,从里面掏出来两发圆柱形、装着5号铅丸的子弹。他把子弹举在空中让两个男孩看清楚,再把它们装到枪管里,然后缓慢而又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们合上枪管。”只听咔嗒一声,枪膛就关上了。他把枪朝远离他俩的方向瞄去,再慢慢地往右移动划过一个半圆,就好像他是在追踪一只从前方经过的火鸡一样。

“好嘞!这就做好准备可以开火了。就这么简单。一,二,三,砰!火鸡‘挂’了。”

拉夫并不认为事情会如此简单,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对打猎感到越来越焦虑。

安斯利把枪抱在怀里,枪尾压在右臂底下,确保枪管朝下并且指向自己双脚稍微往前一点儿的位置。接着,他开始沿着步道往前走,头也不回,继续给两个小男生做讲解。他俩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永远要像我现在这样拿枪。万一失足摔倒,又或是不小心撞到什么人身上,这么拿枪你就不会失手打中对方,也不会一枪崩掉你那颗笨脑袋。”

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还有,记住这一点,非常重要:仔细留意你走的每一步。”

这支狩猎小分队沿着步道继续向前走了几百米,很快,步道两旁开始出现茂密的松树和橡树次生林。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浅水洼,这里一部分被三芒草盖住了,还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腐朽的松树树桩。两只山齿鹑猛地从一个树桩后面飞了出来,穿过对面的树林飞走了。

“现在这东西都不容易看到了,”安斯利说,“自从人们开始保护郊狼、猎鸡鹰,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害人精之后,一只山齿鹑很可能还没长到有本事离开母巢就被一口吞掉了。”

从这里依稀可以听到1 000多米之外的某处树梢上有一群乌鸦在叫。头顶上,一只红头美洲鹫正在高空盘旋,它的两翼显得强硬而沉稳,翼梢上的羽毛向上卷翘。没有一丝风从这片林中空地吹过,空气十分干燥。阳光的余温正从光秃秃的坚硬土壤表面源源不断向上反射,使得周围的空气凝滞不动,热得叫人浑身不舒服。

安斯利转向朱尼尔,把枪横着递给他,好让朱尼尔伸开双手接住枪。

“很好,没错,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手滑把它砸在地上了。下一步,你来开枪。”

朱尼尔抬起头来看着安斯利,满脸疑惑:“我该怎么做?”

“别紧张,慢慢来就行。左手在这里握住枪管,右手放到扳机护圈后面这个位置。现在,要非常小心地把枪抬起来,指向正前方。把枪托紧紧抵在右肩上。这样,在开枪的时候,枪管会给你一个后推力,但不会直接把你的肩膀给砸骨折了。你是右撇子,对吧?就是这样,现在你已经准备好了。”

朱尼尔其实是左撇子。但他此刻并不想纠结这一细节,让本来就已经相当紧张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他这辈子还从没握过一把枪。他爸爸不打猎,只保存一支老旧的警用转轮手枪,而且还收起来上了锁,锁枪的钥匙,还有子弹,都藏在书桌的抽屉里。此刻,朱尼尔竭尽所能地想要好好端起这把枪,但他看起来战战兢兢,就好像手里拿的是一条死掉的蛇一样。

“现在,用非常、非常轻缓的动作,”安斯利说道,“把你的右手食指搭在扳机上。先别扣扳机!先把枪给我端稳了。然后,把枪指向那边那个老松树桩。”朱尼尔闭上双眼。他嘴唇紧闭,呼吸变得快而短促。

安斯利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朱尼尔的左肩上,继续授课。

“在你开枪之前,我要先给你提个醒,枪声会很响,而且枪托会猛地震一下你的肩膀。但不用担心,因为这伤不到你的。倒是别被这架势吓倒,你又不是这把枪瞄准的火鸡。不管做什么,千万记住,别让枪脱手掉到地上。”

看到爸爸选择让朱尼尔先来,拉夫忍不住心怀感激。这把枪看起来几乎跟他一样高。也许爸爸只要看朱尼尔演示一次就满足了,然后他们就可以干别的去了。他估摸着,假如今天真能发现一只火鸡,爸爸会亲自开枪。这样他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只要观看就好。至少现在,他是准备继续假装隐形的。他小心翼翼地退到附近一棵小松树那里,半个身子躲在树后。

安斯利用双臂环抱着朱尼尔的肩膀,亲自握住枪,以防这小子在开枪那一刻失手扔了枪。

“好的小伙子,现在,慢慢地、轻轻地扣动扳机。”

“砰!”轰鸣的枪声穿透了寂静的森林。树皮碎片从被击中的树桩上迸溅开来,散落在四周的地面上。

有那么一小会儿朱尼尔仿佛被吓傻了,一动不动,然后,他猛地伸直手臂把枪递了回去。枪管直直对着安斯利,安斯利轻轻把枪拨到一边。

接过枪后安斯利回头走向拉夫,这时拉夫正从那棵树走向步道。

“好了,该你了,斯库特。”

拉夫整个人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上午恐惧不断积聚,现在他更是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抗议。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画面挤满他的头脑:“暴力,操作难以理解的大型危险机器,对跟家养宠物狗一般大小的动物大开杀戒;到处都是血和打碎的脑袋……不要啊,先生,不要啊,求求您了,千万不要啊,先生。”他边想边把目光从爸爸的脸上移开。

“快点,儿子,”安斯利不耐烦地说道,“你小子可别跟个小姑娘一样。这不会伤到你的。你迟早都要试试,倒不如趁现在就一起做了。过后你就会感觉好多了。看看你的堂兄,他就干得很好。他能开枪,你也能。你只需要扣一下扳机就好了。来吧,向我们证明你也可以成为小男子汉。”

拉夫还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只不小心掉进陷阱的动物一样动弹不得,默默祈祷这一切会立刻结束。朱尼尔在边上同样一声不响,却是一副放松的姿态,骄傲地在胸前交叉双臂。他刚才也是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一把推开枪,如今却沐浴在叔叔的热情赞许之中:他,朱尼尔·科迪,而不是他的堂弟拉夫·科迪,荣登当日小男子汉榜单。

没想到儿子居然这样拒绝了自己,安斯利怒不可遏,咬牙切齿,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只要一生气就会有这些小动作。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而是转过身去,背对拉夫,沿着步道继续前进。两个小男生赶紧跟在他身后,就像两只小鸭子在追赶它们的鸭妈妈。

这支猎人小分队在狗牙根草和湿地松灌木丛间穿行,又向前走了800多米。终于,他们来到一片草甸,草甸尽头是一片更茂密的林地。

“火鸡之乡到了。”安斯利欢快地宣布。他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把枪放了下来,又点了一支香烟,继续开始讲课。

“打猎的时候必须保持安静。不然你的火鸡或鹿远在1 000米之外就能听到你在接近它,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在那儿待过。你得学会聆听,你得跟踪它,同时还要打得准。有时得在远一些的距离之外射击。你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不成功就失败。有很多猎人会拉起围幕,自己就坐在围幕后面一边喝酒聊天,一边等着猎物路过。如果想打到火鸡,他们可能还会用某种奇葩的道具模仿火鸡的叫声,希望把火鸡吸引过来。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打猎!只不过是坐着干等而已!只有当你主动去寻找猎物,而不是等猎物过来找你,才算真正的打猎。我这么做一天最多打到了两只禽鸟——两只大雄鸟,胸前都垂着须毛。”

安斯利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就把手里的烟头弹了出去,烟头又落在了一堆干树叶上,他带着这支狩猎小队继续前进。拉夫这次没有去看那个没燃尽的烟头。他寻思着,万一那堆树叶真被点着了,他们或许可以在返回时把火灭掉。“我一定会尽力帮忙,这样就有机会在爸爸和朱尼尔跟前长点儿脸。”

他们又继续前进了800多米,安斯利左右张望,却没有发现一只猎物。因为无聊,拉夫开始沿着步道寻找一些小动物,他更喜欢体形较小的动物,就像诺科比周围他早已了然于胸的那些小东西。他发现了一只小小的带着亮绿和黄铜色泽的圣甲虫,它正滚着一颗屎球穿过步道。这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小家伙,将要去往拉夫想象不到的某个地方。安斯利和朱尼尔都没看见这只圣甲虫,朱尼尔甚至差一点儿踩到它。

接下来,拉夫看到一条鞭蛇,这可真把他吓了一跳。这种黄褐色的蛇长了一个黑脑袋,十分漂亮,大约一米多长。此时这条蛇正穿过他们前方一长条齐踝高的草地,滑向步道的另一侧。它的头像所有鞭蛇在捕猎老鼠或其他猎物时一样高抬着。就在这些猎人接近之际,它把头缩了回去,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同行的另外两个人压根儿就没留意到这条蛇,这让拉夫很高兴。他什么也没说,因为担心爸爸可能会停下脚步,把鞭蛇一枪打飞。

这支三人小分队又向前走了几百米,安斯利走在前头,继续左右张望,依然没能发现一只猎物。他猛地在一棵倒在步道边的松树树干上坐了下来。拉夫警觉地注意到,爸爸的呼吸变得粗重了。

“我觉得我们该回去了,”安斯利说道,这话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而不是说给那两个小男生听的,“我今天感觉不太对,这里也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的火鸡。外来的猎人太多了,他们把猎物都打光了。也许州政府应该花钱雇人养一些小火鸡,再把它们放生到这片树林里,就像他们给湖里补充鳟鱼以及其他鱼类一样。那好歹也算是把我交的税花在了正道上。”

说完这番话,安斯利就转身朝步道入口方向走去,步伐明显要比刚出发的时候慢一些。拉夫紧跟其后,现在他感觉轻松多了,一边漫无目的地用脚将步道上的松果踢到路边,一边想着,爸爸今天的表现也不怎么样嘛,或许他也不该对我那么生气。

回到皮卡车边,安斯利让两个男孩再去解一次手,省得他们过一会儿又嚷嚷着要去。利用等待时间,他把枪收了起来,点上最后一根烟。之后,他们三个人爬进车厢里坐好,拉夫被挤在中间。车子驶上亚拉巴马128号州际高速公路,开始了返回克莱维尔的长达一小时的车程。

路程过半,安斯利说他们要先在一个农场停一下,买一只珍珠鸡。他把车停靠在农场主人那整洁的、刚刷过油漆没多久的房子旁边。房子左边紧邻一片玉米地,前院里有几只鸡,两只懒洋洋的巴吉度猎犬趴在门廊上,屋前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耶稣拯救世人”。

“我们要在这里带上今天的晚餐。”安斯利说着下了车,走过前院。他特意绕过门廊上的两只狗,其中一只坐了起来,“汪”了一声又趴下了。安斯利敲了敲门,屋里传出让他直接进去的叫喊声,他便推门进去了。

过了大概10分钟,安斯利跟着一个大汉走了出来,那人看上去60岁左右,但也不好判断。他穿着短裤,脚下是及踝高的鞋子,身上的T恤印着棕榈树标志和“阿鲁巴岛”(ARUBA)一词,标志已经洗得褪色。

大汉在一边等着,安斯利走到皮卡车后面,再次把篷布拉开,这次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栓动单发步枪。

“过来,”他回头对拉夫和朱尼尔说,“我要教你们怎样给自己搞点儿吃的。”

三个人跟着农场主人走过一个工具棚和一辆废弃卡车的空壳,来到由低矮的白色尖板条栅栏围起来的一小片空地。空地里有一个墓碑,碑石上只有一个用大写字母拼成的单词:“挚爱”(BELOVED)。

主人用拇指指了指墓碑,说:“我把我的狗都葬在那里了。”

很快,一行人来到一个用铁丝网围成的鸡圈。主人说这鸡圈接近1 000平方米,但它看上去要小得多。在围栏里面,大概30米开外,他们看到10来只珍珠鸡正在一棵橡树的树荫底下歇着。主人伸出一根食指朝那边晃了晃,说:“就这些,从这里一直到莫比尔县能找到的珍珠鸡全都在这儿了。”

安斯利拉开枪栓,把一个细长的弹匣装进枪膛,再把枪栓推回到闭锁位置。他用手指一拨关掉了保险。

“现在,你俩给我记住,射杀像这样的小猎物,永远都要瞄准它的脑袋。这么做就能保证一枪命中,而且不会把猎物的身体打烂。我们到家以后要先把这只鸡收拾干净,我可不想从最好吃的部位挖出一颗弹头来。”

他们几个人的靠近惊扰到了鸡群,它们开始骚动起来。安斯利盯上了位于鸡群中间的一只公鸡。

拉夫感到自己全身都绷紧了,他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双眼半闭着。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体形比老鼠大的温血动物被杀死的场面,更别提还是用枪来执行的。

扣扳机时响起一声清脆的爆响,出乎意料的是,声音比那把滑膛枪的小多了。只见那只禽鸟的头往后猛地一甩,整个身子直接瘫倒在地面上。主人一步跨进鸡圈,把鸡群吓得四处逃散。他熟练地用报纸将那只被干掉的珍珠鸡包了起来,然后递给安斯利。

在开回克莱维尔小镇的剩余路程中,他们路过了许多农场和松树种植园,安斯利的兴致比之前好了许多。他从仪表盘上方拿过用纸袋包裹的一小瓶威士忌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继续进行关于猎人生活的演讲。“你们已经看到我是怎样把那只鸡干掉的。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射击是一项很重要的技能。很久很久以前,大多数人都必须自己动手从树林里搞来一部分食物,而且,他们当时可不能在这上面浪费太多弹药。这也是南方邦联军有本事在夏洛、安蒂特姆等地逐个干掉那么多北方联邦军士兵的原因。相信我,科迪家族也参与了那场战争,上了战场。我们的士兵一直是枪法最好的。他们也一直是全美国最优秀的士兵。”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起南方人的射击技巧:“就在这一带,人们曾经每年都会举行射击比赛。举个例子,其中一个比赛项目叫‘吹蜡烛’。你要从50米开外的地方击中烛芯,熄灭蜡烛。但是有一点很重要,你只能打到烛芯顶端那个位置,这样,烛火就会先灭掉,然后自己再燃起来。”

“我爸跟我说当时还有一个比赛项目叫‘树皮打松鼠’。在那个年代打松鼠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这附近有些乡下人直到现在还会炖松鼠,用秋葵、番茄之类的蔬菜一起炖。我跟你们说,这东西要是做好了,那叫一个好吃!”

说到这里,他咯咯笑了起来,又补上一句:“当然,如果你喜欢吃松鼠肉的话,会觉得好吃。”他又从瓶子里抿了一口酒,用衣袖擦了擦嘴。

“总之,你可不能把那只松鼠打得皮开肉绽,所以要试着用树皮来弹它。得这么做:首先,要让松鼠跑上树,让它们不再从树干高处回过头来看你——松鼠总是喜欢这么做;然后你要慢慢接近它,直到来到它的一侧;接下来,你就要开枪,但不要打到那只松鼠,而是要击中它身下的树皮,如果做得恰到好处,那片树皮就会应声弹起,把松鼠击晕,于是你的下一顿饭就到手了。”

他们把朱尼尔先送回家,再回到位于克莱维尔的家,那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来自墨西哥湾的云朵聚集起来,在头顶慢慢合拢,夜幕匆匆降临。随着一阵轻风吹过,天空飘下一阵温暖的小雨。

04

吃过晚饭,拉夫躺在床上,忧心忡忡。他茫然地盯着那台12英寸(5)彩色电视机,那是舅舅塞勒斯去年圣诞节送他的礼物。此刻,即使隔着两个房间,他还是可以听到爸妈正在高声说话。他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但从音量和语气可以判断他们在吵架。基于过去的经验,他觉得这一次肯定跟他有关。

晚饭时一家人吃了炒小牛肝、芜菁菜和热松饼。饭桌上,拉夫躲避着爸妈的目光,一个字也没说。独生子女的日子不好过。爸爸将碗盘洗完烘干后,出门去克莱维尔的德尔尚超市给家里买东西。安斯利前脚刚走,马西娅就把拉夫拉到一边,语气柔和地问他们白天去干了什么。听拉夫描述开枪经过,还有那只珍珠鸡被拿下的过程,马西娅瘦长脸上的表情从愉快变得愈发严肃。

显然,在到底应该如何教育宝贝儿子这个问题上,他们两口子又吵了起来,之前也吵过很多次。他们立场不同,拉夫感觉得到,但理解不了。内在原因可比一场火鸡猎杀复杂多了,他知道。关键是这个10岁小男孩对父母的忠诚因为这一分歧不得不一分为二。这可真是糟透了,毕竟裂痕看上去难以弥合,而他还不清楚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拉夫担心他爸妈可能因此分居,那他从此就失去了爸爸或妈妈,只能二选一。也许他不得不住到亲戚家或者某个陌生人的家里去——他们学校就有同学处于这种状况。他们多半看上去还好,但如果换作是他,他想自己很可能会被夺去安全感,生活也会被彻底打乱……他就在苦思冥想这两难困境的过程中睡着了。

临近天亮,拉夫还在睡梦中,雨渐渐停了。等他被叫起来吃早餐时,外面起风了,湿润的空气里增添了一丝寒意。电视上,第5频道那位金发气象播报员用短促的声音,带着中西部口音播报天气:亚拉巴马和密西西比多云,但不会再下雨了。不过马西娅还是让拉夫穿上了雨衣,戴上了雨帽。拉夫讨厌雨衣,更讨厌雨帽。他觉得这一身装备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女孩子。安斯利也是这么看的,还不止一次在马西娅面前说漏了嘴。

拉夫骑着自行车沿查尔斯顿街来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左转再过三个街区,来到马丁·路德·金小学。很久以前,这里叫作罗伯特·E.李(6)小学。这一整天他在课堂上都魂不守舍。地理、英语、美国历史,这些课程的内容全都混成一团,就像购物中心里陌生人的交谈声一样从他耳旁掠过。午餐和课间休息时间,他也没和最要好的朋友待在一起。他一直想着爸爸,担心他会冲自己发火。他害怕爸爸生气的样子,有时在气头上,爸爸会猛然抬起手来,仿佛要打他,但从来没有真的打过。拉夫感到羞愧,因为自己那么直接地拒绝在爸爸的帮助下拿起枪并扣动扳机。他还为自己跟妈妈说了这件事而备感自责。

他想:“我是个娘娘腔吗?哪怕我也会跟其他男生打架,并且从来没有后退过半步?”想起自己这次如此让爸爸失望,他的心情就更糟了,因为他知道,不管怎样,爸爸一直把他看作一个特别而宝贝的孩子,说不定也把他当作一个小男子汉呢。有一次,他听见爸爸在跟几个邻居朋友提到他的时候说:“无论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拿这个孩子做交换。”

那天下午放学回到家,拉夫吃惊地发现爸爸已经在等着他了。安斯利从五金店提前下了班,此刻正坐在门廊那把摇椅上,手里拿着烟。

“上车,”安斯利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沿着两旁有弗州栎和修剪过的树篱的街道,开车到了克莱维尔,经过诺科比县法院,一路来到罗克西冰激凌店,这里是本地的社交中心,跟拉夫家一样基本位于小镇的中心——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克莱维尔就是这么一个小地方,从这里继续向前开,要不了5分钟就会抵达小镇的另一头。他们走进罗克西,挤进一个卡座,安斯利让拉夫点他最喜欢的冰激凌。他知道,拉夫最爱吃撒着碎核桃的奶油糖浆圣代。

安斯利看拉夫吃着圣代,对他说道:“孩子,我很抱歉,昨天那样逼你。不管怎么说,你年纪太小,还不能开枪,而且我觉得,你这个年纪可能还体会不到猎杀一只火鸡的乐趣。朱尼尔愿意开枪而你不愿意,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年龄比你大,体格更壮,而且,坦白说,和你相比,朱尼尔倒显得不够机灵。”

拉夫嘴里塞满了冰激凌,这会儿只能点头回应,他心想,对啊,这就是事实。朱尼尔去年留级,到现在还在上四年级。他要再忍受一年严厉的玛东老师的折磨。这位老师已到中年,眼镜后面藏着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夹杂着白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圆髻,她不仅严厉,而且容易火冒三丈。同学们在背后都称她为“疯牛”。

“我当时,”安斯利接着说下去,“确切地说,并不打算让你马上学会打猎。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可能还是不喜欢打猎,对此我也说不准。我只是尝试告诉你,长大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需要具备哪些品质,希望你不要像现在随处可见的那种娘娘腔一样。”

他顿了一下,好让儿子有时间消化一下这番话,同时点了一支烟,拉夫已经预感到他会拿出烟,这表明安斯利还有更多话要说。一定是这样,但是没关系,恐惧与自责的重担正从他的肩头卸下,他已经得到了原谅。这两天来第一次,他可以坦然直视爸爸的脸:晒得黝黑、嘴角布满皱纹的脸,一双蓝眼睛此刻流露出忧伤。

安斯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转向另一边,吐出一团烟雾。他用一根中指把一小块烟草从嘴唇上弹开,然后继续说:“你可能还是不懂我到底在说什么,所以我还想再说一点,好让你自己去思考。也许之后还会再多说一点——可能在我们下次再一起出来的时候,这样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

他的感受?拉夫想着,又开始焦虑起来。

“你知道,我没有受过你妈妈和舅舅塞勒斯受过的那种教育。你也有机会接受那样的教育,这是毫无疑问的,对此我也很开心。但在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我希望你长大后能像我一样。一旦你长大成人,我希望你能做到昂首挺胸、顶天立地,成为人人尊敬的男子汉,这样的话,不管其他人多么富有,或是拥有多少令人目眩的头衔,他们都会尊敬你。”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拥有高尚的品德,意味着你会信守承诺、偿还债务、恪尽职守,即使有时事情变得棘手也不会轻言放弃,而是竭尽全力。而且,你不会天天把这些挂在嘴边,只是牢牢记在心上。大家认识你,和你共事,可不是只需要听到你嘴上给他们打包票。他们要相信你是靠得住的,一直如此,从无例外,而不是只在你想要这么做的时候。你明白吗?”

拉夫回答:“是的,先生。”接着他又吃了一大勺冰激凌,尽情享受奶油糖浆的美味。

“但要成为一名男子汉,做到这些还不够,”安斯利继续说道,“还要成为一名绅士。我们自有一套准则,不过,那些住在豪宅里、会去意大利之类的地方度假的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可笑。我绝对不会跟你塞勒斯舅舅聊这些,当然,我非常尊敬他。在我生活的世界里,这套准则就是一切。你可能会说它很原始、太简单,但它的确就是如此直白明了,并且非常适合我。这套准则是:绝不说谎或作弊,绝不打女人,绝不打比自己个头儿小的男人——如果你能避免那么做的话,拉夫。绝不先动手打任何人,但只要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也绝不退缩。”

他停下来抿了一口咖啡,捻掉手上那支燃了一半的烟,然后又点上一支。拉夫心想,像爸爸这样一个小个子,如果当真遇到有人要对他动手,尤其在对方还是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的时候,会发生什么?爸爸身高刚过1.7米,体重不到60千克。“那还是浑身湿透时的重量。”爸爸喜欢这么说。

总有一天拉夫会知道,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太低,根本无须放在心上。安斯利在口袋里装了一把长折叠刀,并且像个强迫症患者一般经常用一小块长方形磨石把刀磨得很快。他还在皮卡车前排座位的杂物箱里放了一把手枪,他称之为“帮我扳回一局的法宝”。他还能像变魔术一样,从拉夫永远找不到的某个隐秘角落突然变出一支非法持有的金属警棍。不过,即便安斯利真的遇到过需要自卫的情况,在未来拉夫也绝不会听说这种事情。

拉夫从高脚杯的底部又舀了一大勺冰激凌,他害怕这次停顿过后,爸爸有可能起身离开。没想到安斯利再次接上话头,说了下去。

“还有一点,”他说,“要对他人表示适当的尊重。这是我们这里每一位绅士都会做的事,其他地方已经不这么做了。比如,你向一个在加油站打工的伙计走去,问他:‘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告诉我某某街在哪里吗?’他会回答:‘当然可以,先生。’他不会说:‘可以,阁下,请吩咐。’也不会说:‘可以,阁下!’因为他不是你的仆人。他会说:‘好的,先生,这个我知道。’或者,‘啊,先生,我也不知道。’这表示他很有礼貌,而且你们是平等的,你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他。听着,对于值得特别对待的人,你必须格外礼貌。这也是你妈妈和我要求你对成年人说话时一律加上‘先生’和‘女士’的原因,也是我们会这么称呼老年人的原因。”

说到这里,安斯利点上第三支烟,又一次沉默了,他轻轻弹了一下手,仿佛在说:“嗯,就这样。”他似乎开始感到自己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有点太多,甚至害怕拉夫会因此少尊重他几分。他伸手在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放在桌上作为小费,然后掐灭烟头,起身准备离开。他手扶椅背,望向窗外的停车场。其实那儿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离得最近的一辆卡车底下有一摊油污,泛起彩虹一般的颜色。他又轻声说了起来,这次带着一丝苦涩。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斯库特。别人可以拿走你的钱,剥夺你的自由,在背后笑话你,但只要你能按我告诉你的方式成长为男子汉,而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哭诉、一碰到难题就掉头跑掉的娘娘腔,那么,他们就必须承认你是一个男子汉,没人能夺走这种名声,这也是我一直紧逼着你的原因,虽然有时候可能是对你太狠了一点。”

拉夫完全相信爸爸的话。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摔破了膝盖,当场大哭起来,而爸爸只说了一句:“闭嘴,做个小男子汉。”

他还能勉强记起另一次,当时他3岁左右,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跟爸爸一起睡。夜里他醒来,说想去上厕所,爸爸却说:“憋住,等到天亮,像个小男子汉一样。”

05

星期天,轮到马西娅上场了。她没有早早叫醒拉夫,而是让他睡了个懒觉,然后大声推开他的房门,走了进来。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拉起那扇单页窗户的遮光帘,让阳光倾泻在拉夫的床上。她停在窗前,向前探出身去,看了一眼窗边那棵紫薇树上的鸟食槽。不出所料,那只常驻松鼠正坐在放置鸟食槽的平台上,周围的树枝上站了一圈小鸟,都在等这只怪兽离开。偶尔,如果没有下雨,且不用上学,也没去外面玩,拉夫就会找一把椅子在这里坐下,看小鸟来来往往。这里的小鸟多半是家麻雀、冠蓝鸦以及红衣凤头鸟,偶尔还能看到普通拟八哥。安斯利曾提出帮忙一枪打掉那只松鼠,好让小鸟们有更多时间吃食,但马西娅愤怒地阻止了他,不许他如此威胁这只啮齿动物。

马西娅摇了摇床,又把薄毛毯从拉夫蜷成一团的身子上掀开。

“该起床了,斯库特。我们要先去教堂,接着去莫比尔跟家里的亲戚们吃饭。”

教堂指的是位于克莱维尔中心区的卫理公会教堂。马西娅和娘家的所有亲戚都是圣公会教徒,但这个教派离这里最近的做礼拜的地方在布鲁顿,开车过去要半个小时。因此他们只在特殊的礼拜日去那里。安斯利早已放弃南方浸信会信徒身份,一度在私底下是个无神论者,很是看不上浸信会的牧师。但每个星期天,只要不用在店铺里盘点库存,他都会负责开车送马西娅和拉夫去教堂。通常他只把他们送到那里,等礼拜结束再过来接他们回家。偶尔他也会穿上外套,打好领带,跟他们坐在一起,享受教堂里雄浑的管风琴与优美的赞美诗带来的抚慰,但他对诵读经文和牧师布道很不耐烦,总觉得那些内容长得就像要一直说到星期一。最糟糕的是他中途不能抽烟或喝点什么,只能跟200多位一本正经的亚拉巴马人坐在一起。

对马西娅来说,“家”一直特指她的娘家塞姆斯家族。婚后她的全名是马西娅·塞姆斯·科迪。她儿子的大名是拉斐尔·塞姆斯·科迪。马西娅决意用南方邦联军海军上将拉斐尔·塞姆斯(Raphael Semmes)伟大的名字为儿子起名,这位将军的战舰“亚拉巴马号”沉重打击了北方联邦军在大西洋沿岸的船运,直到一次在新英格兰沿岸运送物资时被联邦军一艘更大的炮舰击沉。

“塞姆斯”在这一带可是大名鼎鼎。莫比尔北部就是塞姆斯小镇,在莫比尔中心的比安维尔广场上矗立着塞姆斯海军上将酒店,还有他本人雄伟的雕像。甚至在城里的黄金地段,还有一条以这位上将的名字命名的车道,这当然也在意料之中。从莫比尔的塞姆斯家族到美国的塞姆斯家族,家族里的直系或旁系成员和他们的配偶一起“开枝散叶”,使得家族就像一棵巨大的橡树,覆盖在合众国的大地之上。他们杰出的家族发展史可以沿多条路径回溯到3个世纪以前,差不多跟美国的历史一样长。

当然了,这一带也有科迪家族,他们的成员广泛分布在南亚拉巴马、密西西比和佛罗里达狭长地带,并且继续扩展,有一支最近移居澳大利亚。他们多半算是成功人士,是南方浸信会信徒,而且为人正派,其中有一位医生,就住在密西西比州帕斯卡古拉。不过目前这一代以工薪阶层为主,包括卡车司机、护士以及房地产推销员。在马西娅看来,他们不如塞姆斯家族,没有什么值得她或拉夫自豪的。也就是说,科迪家族没有出过一个海军上将、将军、州长、参议员或高尔夫球冠军,没有从祖辈继承下来的财富,没有度假别墅,在正当的慈善基金会里没有会籍,也不会受邀出席州长的就职典礼。

虽然马西娅从来没有对安斯利直言不讳地提过这一点,但安斯利对她的想法一清二楚。他能觉察到,马西娅有时会为自己年轻时执意要嫁给他的那股冲动感到后悔。正是这种难以言语的矛盾情绪,一直笼罩着他俩的婚姻,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毫无保留地爱马西娅和拉夫,不管妻子出身如何高贵,也不管她怎么看待自己的出身。再说了,安斯利也不是特别在乎自己这边的亲戚。虽然他有缺点,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但他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男人。他聪明,有时充满激情,当然,他还奉行自己的那套准则,对此,每一个了解他的人都不会想当着他的面提出异议。安斯利不知道谁是爱比克泰德(Epictetus)(7),对古希腊也知之甚少,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斯多葛主义者。就像他给拉夫解释的那样,他按照早已内化于心的那套准则生活,他乐于待在这套准则里。马西娅理解丈夫个性中的坚固内核是什么,而这对她十分重要。

但今天,马西娅的心早已飞回莫比尔,回到了父母家,回到了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准备让自己再借一次塞姆斯家族的荣光。

安斯利站在前门边,他已经把皮卡车的驾驶室打扫干净,也给油箱加满了油,然后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马西娅朝着儿子大声喊道:“动作麻利点!我们没时间了!”她平时就很容易激动,今天早上等拉夫的这段时间更是变本加厉。她烦躁地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走来走去,把看上去只是稍微有点偏离原位的东西一一整理归位,对着门厅镜仔细审视自己,整理发型。

教堂礼拜结束之后(对他们三个人来说都长得令人痛苦),科迪一家从依然流连忘返的其他教徒中挤了出来,匆匆忙忙赶回家。他们在餐桌上狼吞虎咽,飞快吃完了简单的午餐。因为要去马西娅的父母家吃豪华大餐,今天他们没有特别准备晚餐。他们来不及换掉做礼拜时穿的衣服,直接坐上皮卡车,开始了向南直奔莫比尔的一小时旅程。

不过,他们没有直接开去塞姆斯家所在的映山红小径。

“我们先顺道去拜访杰茜卡阿姨。”马西娅对拉夫说。

“哦,我的天!”安斯利嘀咕了一句。我才不去呢,他想,我就坐在树荫下抽烟,干掉一两个“士兵”。所谓“士兵”,是指啤酒。还好他想得周全,提前冰了几罐啤酒,前一天晚上就放进了车斗的篷布下面,以备不时之需。

按照马西娅的指令,他们先开到莫比尔北部郊外一个叫萨摩的住宅区,转过几个弯后,到了老区的萨凡纳街。第一个街区走到一半,在一个由成年弗州栎与木兰树精心点缀的小区里,安斯利把皮卡车停在了一栋年久失修的小房子前,这栋小房子位于一排房子后面。房子只有一层,前门廊微微下凹,上面放着一个秋千和两把摇椅,屋顶看上去已是岌岌可危。杂草跟马唐草在宽阔的草坪上争夺着地盘。未经修剪的美丽映山红和紫薇树更烘托出一种衰败优雅的气氛。

“这地方100年前一定很棒。”安斯利挖苦道。

接着他宣布了自己的逃跑策略:“我就在车里目送你们进去。两小时后回来接你们。跟她说我有事。”他目视前方,以此回避反对意见,同时等他们母子俩下车。

几乎就在马西娅敲门那一瞬间,门开了。杰茜卡阿姨站在那儿,一头银发,齿缝略大,套着一件长及脚踝、装饰有花卉图案的宽松罩衫。她大概是从前窗看到他俩走过来了。当然,她就在那儿,等着任何一个愿意顺道拜访的人。众所周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小房子。

“天哪,看看谁来了!赶紧进来!”

杰茜卡阿姨90多岁。她出生于20世纪初,一辈子都住在这栋位于萨凡纳街的小房子,即便是年轻时,最远也只去过位于莫比尔东部费尔霍普的酒馆和位于西边的比洛克西。南北战争爆发那会儿,她的祖母还很年轻,住在海军湾,离摩根堡(8)很近,近到在双方交战期间可以听见炮火轰鸣,看到戴维·格拉斯哥·法拉格特(David Glasgow Farragut)(9)的舰队攻入莫比尔湾。敌军的一枚炮弹甚至越过原本要击中的摩根堡直接落在他们家后院。

战争结束后,杰茜卡的祖父买了一个很小的农场,位于当时名叫老萨凡纳街的地方。每每回忆起那段被北方联邦军占领的日子,祖母都会跟杰茜卡实话实说:“那些北方佬可没做过任何伤害我们的事。”有一次,一名骑兵因为从他们家后院偷了一只鸡而遭到责罚,他的直属上级还向他们一家道歉。“他们都是好孩子,”她说,“只想赶紧各回各家。”但这场战争毫无疑问重创了本地经济,土地变得非常便宜。从摩根堡半岛的海滩一直到莫比尔湾出海口,可以买到连片的土地,价格只要每英亩(10)10美元。

杰茜卡阿姨在少女时代见过许多南方邦联军的老兵,还跟他们聊过天。那时他们早已垂垂老矣,大家都习惯称他们为“上校”,这是莫比尔湾沿岸一带表示尊敬的做法。杰茜卡阿姨还经历过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当时的亚拉巴马乡村多半还是有待发展的穷乡僻壤,莫比尔跟萨凡纳和新奥尔良那些大城市比起来就是一个落后的小地方。她还见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佃农大迁移,他们涌进城市,帮忙修建造船厂和布鲁克利空军基地。

杰茜卡和她一家人都相信“我们这儿的人”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要高贵,她年轻时,当地文化不单单鼓励,还要求他们这么看待自己。他们甚至连来自北部郊区的贫穷白人佃农都不放在眼里,视对方为带着“金发小孩”的“白人垃圾”和“低级工人”。“金发”这一遭人鄙视的特点被用来识别有苏格兰–爱尔兰血统的“下层阶层”,这和今天人们对金发的看法正相反。

黑人得不到尊敬,至少在杰茜卡年轻时是这样。在上流社会的交际中,他们被称为“尼格罗”(11),同时,在各个阶层的白人家庭里,相信“种族纯洁性”的人也在疯狂维护这种“纯洁性”。他们严格遵守“一滴血”主义:只要有过一个黑人祖先,你就是“尼格罗”。那会儿,白人工薪阶层非常害怕失去他们所谓的“与生俱来的种族优越性”,因此被称为“同情黑人者”也会让他们备感羞辱,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至于莫比尔以外的世界是怎样的,杰茜卡跟她家族里大多数姑娘一样,都是一无所知。她几乎从没看过报纸和书。电视也从来没能“入侵”她的住处,甚至到现在还是这样。但她对当地逸事无所不知,还非常擅长讲故事。一旦有机会,她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并且有本事让原本对南方传统毫无兴趣的人也跟中了魔法一样,真心想要听下去。

其实杰茜卡不是马西娅的阿姨。“阿姨”这个称谓按传统可以赋予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她是白人还是黑人,只要她是一个交往密切、深受爱戴的朋友就行。不过,杰茜卡至少是塞姆斯家族的成员,因此肯定是马西娅的远房表亲,只是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隔了几重亲戚罢了。小时候,经由父亲介绍,马西娅认识了杰茜卡,长大以后她更是把杰茜卡视为“莫比尔塞姆斯家族”的“官方家谱学者”。

杰茜卡、马西娅和拉夫刚刚走进门廊,就看到一位70岁上下、脸色苍白的女士站在那儿,她没有向他们打招呼。这是茜茜,跟杰茜卡一起住在这里,时间久到已经没人记得她们是从何时开始一起生活的,甚至没人知道她姓什么,有人认为应该是杜普利或类似的姓氏。熟悉塞姆斯家族内情的人一度传言说茜茜的祖先是老莫比尔的第一代法国定居者。还有人猜测,她年轻时跟随一个挥霍无度的佃农家庭来到这里,后来被杰茜卡雇用,便住了进来,这听上去好像更合理一些。但只要杰茜卡在场,塞姆斯家族的女人就都不会提起这件事。毕竟,只要家里地方够大,就要把衣食无着的老年亲戚或家族朋友收留在家,这也是南方人的一项传统。

杰茜卡没有小孩,因此没人有责任前来问候她或来了解她的近况。如果杰茜卡有钱——肯定有一点儿,又或是立过一份遗嘱,那也没人知道。在大家的记忆里,她从未送出过任何值钱的礼物,也从未请求过帮助。

杰茜卡让茜茜去拿柠檬水和饼干。马西娅和拉夫跟着她走进客厅,一股房子年久失修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尚未清洗的肉类以及正在腐朽的家具气味的味道,还隐隐约约有一股尿骚味。即便这让马西娅感到尴尬,她镇定自若的表情也没有透露分毫。等她和杰茜卡坐下后,她轻轻推了一下拉夫,指挥道:“快去亲一下杰茜卡阿姨。”

10岁的拉夫早已训练有素。他立即走上前去,在杰茜卡的前额迅速亲了一下,还特意避开了她鼻头上的那颗毛痣。

杰茜卡报以微笑:“谢谢你,拉夫先生。”拉夫的回应也符合大家的期待:“不客气,夫人。”说完,他就在窗下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一只猫从一盆塑料盆栽后面冒了出来,先是抵在他的腿上摩擦,再退后蹲下,抬起头来,带着恳求喂食的眼神盯着他。

马西娅把自己的椅子朝杰茜卡拉了拉,两个人很快就柔声细语、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杰茜卡仿佛把整个塞姆斯家族从17世纪以来的族谱以及全部的旁系分支都熟记于心了。她对莫比尔的塞姆斯家族的了解更是像档案馆一般全面细致。两个女士聊起本地家族和他们祖先的各种趣闻逸事,津津有味地讨论其中每一个细节,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拉夫只能理解其中某些片段。

“你萨拉阿姨的儿子,就是你的表兄汤米……不不不,我相当肯定,她是跟小玛丽·乔一起葬在木兰公墓的西侧……哦,我知道,那些日子可怕极了,人们吃了好多苦头……好吧,信不信由你,我还真见过他一次,当时我大概也就五六岁吧……不,我不清楚他们搬到得克萨斯之后怎样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名上校?虽然罗莎莉说他是,但不,他不可能是上校,想想看,他当时只有18岁……哦,我的天!是的,离过不止一次婚,而是两次。但是你信吗?……你说被捕了吗?有可能,但第二天一早他就回到了莫比尔……现在是南方浸信会信徒?神啊,保佑我们大家……”

马西娅聊得眉飞色舞,不愧是“塞姆斯家族历史学家”的追随者和继任者。

拉夫用心去听,试图了解塞姆斯家族先辈的事迹,马西娅要求他这么做,但此刻他没办法分辨出足够多的内容,甚至没能听进去哪怕一个故事。他更愿意看漫画。他发现自己缺少参与这场众多先人事迹颂扬大会所必需的家族学和数学知识,于是干脆放弃思考,变得坐立不安。他一会儿伸手去摸猫,一会儿变换两腿交叉的方式,一会儿又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同时放任自己的目光四处游移。门廊入口幽暗的光线中有一幅油画,画的是邦联军的“亚拉巴马号”战舰,旁边是一幅褪色的照片,上面正是指挥过那艘战舰的海军上将拉斐尔·塞姆斯。实际上,整个房子到处都是照片,一个相框挨着一个相框,有单人照,也有集体照,许多还手工上了色。从上面人物的服饰判断,这些照片大概也有一个世纪那么老了,几乎都是在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初期照的。一些泛黄的剪报点缀其间,在一张照片之上有一个镶了框的架子,陈列着军队的勋章,旁边挂了一张镶金边的证书,来自“莫比尔南方邦联之女”(12)。证书中间是南方邦联军的战旗,已经从红色褪色为粉红色。所有照片都没有加标签。

过了足有大半个小时,茜茜终于带着柠檬水和一盘苏打饼干出现了。“斯库特,”马西娅提议道,“要不你拿上饮料,跟茜茜去看看后院的鸡?”

拉夫如蒙大赦,应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小心地从蜷成一团睡着了的猫身边走过,跟在茜茜身后沿走廊走出去。他们先来到摆满果酱瓶和带有裂纹的搪瓷炊具的厨房,再出门来到后院。后院面积不大,被一圈篱笆围了起来,外围长着歪歪扭扭的梓树,这是一种阔叶树,似乎最适合长在光秃秃的市区院落里。院里拥挤的泥地上散布着鸡粪和脱落的羽毛。院子的一侧是有铸铁顶棚、四周围了铁丝网的鸡舍,里面摆满栖木和抱窝箱,一大群母鸡正吵吵闹闹叫个不停。氨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正在外面闲逛,茜茜朝它们走去,嘴里发出嘘声,还挥着两只胳膊驱赶它们,几只鸡四下逃窜。

在鸡舍里走动时,茜茜开始放声大笑,还不时指向某个东西说:“看那儿!看那儿!”一次又一次,她乐此不疲。而此前,她一直沉默寡言。拉夫试图搞清楚她指的那些地方到底有什么特别,却毫无头绪。走到鸡舍尽头后他们开始往回走,茜茜继续下着指令,笑声也更加响亮。拉夫不由感到有点儿紧张,想要超过她先回到屋里去。就在这时,茜茜收起笑声,停住脚步,好像想要留住他似的。接着,她突然转身,追赶其中一只在外面闲逛的母鸡,一直追到院子尽头。她把它堵在院子后侧木围栏的一角,伸出双臂一把抱住,那只母鸡拼命挣扎,发出尖利的叫声。茜茜用双手抓住它的两条小腿,倒提着,让它头朝下,任凭它拍打着翅膀、脑袋悬空倒挂。拉夫在一旁看着。她走到鸡舍末端那张低矮的木桌前,腾出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小斧头,然后转过来面对拉夫,一手举着斧头,一手提着母鸡,说出当天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最后一个词:

“晚餐!”

拉夫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吓了一跳。他迅速定了定神,打定主意,绝不要再次目睹一只鸡被处决,这可是短短一个星期里的第二次,而且还是以如此恐怖的方式进行。于是他高声说:“谢谢您,茜茜小姐,很有意思。”然后他便快步走向房子的后门,一步迈了进去。在他身后,公鸡叫了。茜茜愣在原地,看着拉夫离开。

安斯利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了,因为担心马西娅可能会让他跟杰茜卡打招呼,专门踩着点到,一分不差。经过了漫长的告别——还好这次没让拉夫再去吻别,拉夫和马西娅终于坐进了皮卡,一家人继续前往莫比尔中心区。马西娅沉默不语,仿佛要从跟杰茜卡阿姨的愉快会面中回到现实并不容易。等他们驶出萨摩,安斯利转头用满布皱纹的眼睛看看拉夫,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嘿,斯库特,刚才玩得开心吗?”

马西娅满面怒容,用余光盯着儿子。拉夫犹豫了一下,觉得此刻必须拿出最机智的外交辞令才能化解这场小危机。

“挺好的,我觉得。”

马西娅可不这么认为:“茜茜和她的那些鸡怎么样?”

拉夫目视前方,想要尽快摆脱这个困境。

“还行,我觉得。但她有一点儿奇怪。”

“你是想说‘神经病’吧。”安斯利说。

马西娅像一个装了弹簧的捕鼠夹被踩到一样马上做出反应,用上流阶层认可的“正确答案”回敬:“安斯利,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吧,不要仅仅因为别人跟你不一样,就对他们产生偏见。”

06

雄踞老莫比尔中心地带的塞姆斯家祖屋占地超过4 000平方米,坐落于映山红小径上,就在老贝壳路附近。那是一套真正的美国内战前风格的大宅,房子里有一道旋转楼梯,直通二楼房主一家的生活区域。它甚至还有个名字,叫“玛丽贝尔”,这是第一任房主夫人的芳名,她不幸死于19世纪40年代肆虐的黄热病。建造这栋房子的人叫理查德·斯托顿,他是一名家具制造商,从罗得岛州的普罗维登斯举家南迁来到这里,创下一份丰厚的家业。当时,莫比尔盆地盛产棉花与烟草,莫比尔作为最关键、实际上也是唯一的运输口岸,迎来一段快速发展的繁荣期。不到40年,莫比尔就从一个只有泥路、规模仅10个街区大小的村落蜕变为一座小城市。

1861年,亚拉巴马议会投票决定退出北方联邦,消息传来,斯托顿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他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资金转到纽约一家银行,后来发现这在南部邦联的法律中属于违法操作。在把玛丽贝尔大宅和位于河流上游占地广阔的其他地产全都交给一个临时代管者后,他领着一家老小坐船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后来战火杀戮让南方地区许多大庄园陆续化为废墟,但玛丽贝尔大宅得以完好无损地挺过了这场战争。莫比尔一度被北方联邦军的舰队封锁,但它一直处在主战场范围之外,直到莫比尔湾战役结束之后被北方军步兵占领。由于封锁导致了武器以及其他物资补给困难,莫比尔对向亚拉巴马州北部挺进的北方军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因此因祸得福,躲过了像亚特兰大和萨凡纳(13)那样被毁的厄运。这座小城也不像其他南方邦联的军事要塞一般遭到焚毁抢掠。城内居民一直过着相对正常的生活,只在战争后期很短的一段时间内陷入了物资紧缺且监视严密的困境。当时玛丽贝尔大宅也被洗劫一空,但结构依然完整。实际上,在重建初期,它因为被征用为北方联邦军营部,还受到额外保护。现在家族里的一些朋友在聊到它时还会戏称它为“北方佬客栈”,或者更不客气一点,直接叫它“北方军大兵乐园”。

斯托顿先生死于1867年,直到去世都没能再回到莫比尔。他的继承人当时已经在普罗维登斯定居下来,生活富足,并不打算搬家。在他们看来,老家莫比尔谈不上有什么发展前景。这也是事实。无论从生活的哪个方面来说,令人沮丧的阴霾都笼罩在南方大地上:尽管战后南方邦联各州已经回归联邦,但它们却被视为“占领区”。战前本就规模不大的工业基地已变成一片瓦砾。以棉花、烟草以及林木业为主的经济有所复苏,却步伐缓慢且很不稳定。没有人能准确判断奴隶获得自由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他们会投奔哪里,愿意接什么活儿。同时,他们的前白人主人也被重建时期的惩罚性法律搞得焦头烂额,对于强加在他们头上的激进变革既抱有希望,又带着一肚子怨气。这就为一个充满种族冲突与内乱的时代埋下了伏笔。

远在普罗维登斯的斯托顿一家看得出来,这可不是像他们这样“叛逃”到北方的南方人回乡的好时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害怕,回去后迎接他们的将是那些因忠心留守而遭罪的人们的满腔敌意。

斯托顿家族仍然拥有玛丽贝尔大宅以及分散在莫比尔城北的几片农田地产,他们特地在战后恢复的联邦地区法院对这些地产做了确权。但现在玛丽贝尔大宅已经沦为一种累赘,不仅产生不了任何收入,反而很有可能被人破坏。

斯托顿一家决定立即止损,从此完全撤出南方。他们将玛丽贝尔大宅挂牌出售,很快就被托马斯·塞姆斯买走了。他是亚拉巴马州的一名投资商,在南北战争中发了一大笔财,并且很明智地把大部分利润用于在莫比尔及其周边购置滨水地产。随着这座小城作为新奥尔良东部重要港口重现生机,这些土地的价格也开始飞涨。

今天,托马斯·塞姆斯那些如今得以居住在玛丽贝尔大宅的幸运后代像古代贵族一般聚集在庭院的车道上,准备迎接来自克莱维尔的科迪一家。站在最前面的是马西娅的哥哥塞勒斯·塞姆斯和他的夫人安妮。

“哇,真是太好了,你们看起来都很棒啊!”安妮欢呼着和马西娅相拥。塞勒斯和安斯利则像合作的商人一样握了握手。

“是呀,能来这里可真是太好了!”马西娅回道。

塞勒斯转过身来,对他的外甥拉夫格外关注:塞勒斯先跟这个少年握了握手,然后俯下身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嘿,伙计,你看起来很不错,很棒。我们都很为你骄傲,包括‘大狗’。”

“大狗”是拉夫牙牙学语那会儿第一次见到外公时,对外公的称呼。

很容易理解塞勒斯为何对拉夫如此热情。毕竟,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是塞勒斯家族直系下一代里的唯一一名男性。塞勒斯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夏洛特正在埃默里大学读大二,之前因为拒绝加入美国青年联盟(14)让她的父母又惊又怒。她还发誓要在大学毕业之后加入美国和平队(15),再也不要回到“无聊透顶的老莫比尔”生活。小女儿弗吉尼娅今年读高三,跟大女儿完全相反,是一个容貌秀丽但不大聪明的金发小美女,只对男生感兴趣。在她眼里,南希·德鲁系列(16)和摇滚音乐会就是高雅文化的代表。在学业上,她的姐姐夏洛特可比她有出息多了。

两家人走进富丽堂皇的玛丽贝尔。安斯利再一次体会到,大宅的内部装修远比外在规模更让人感到震撼,甚至连马西娅也有同样的感受。过去近一个半世纪的呵护不断为其增添光彩,使其日臻完善。从正厅到旋转楼梯的墙面上排了一组家族成员的油画肖像,十分气派。地板还是原装的西印度群岛桃花心木。楼梯的栏杆本身就是一件由乌木雕琢而成的杰作,《南方生活》(Southern Living)杂志还特别报道过两次。就连他们今晚将要使用的银质餐具,也是源自18世纪的塞姆斯家族传家宝。

大家直接走到餐厅的长桌前。晚餐由一名专业厨师和她的助手一起准备,她们来自一家餐饮服务公司,公司老板是一个看上去婚姻不大幸福的美国青年联盟成员。此刻,两名工作人员正手脚麻利地上着菜。开胃菜是以莫比尔当地特有做法调味的蟹肉秋葵浓汤和一份沙拉,主菜是鹿肉、鹌鹑蛋以及荷兰豆。大人们喝着产自加利福尼亚的红酒,包括一瓶新近由一名商业伙伴向塞勒斯推荐的纳帕谷梅洛红葡萄酒。她们还专门给拉夫和弗吉尼娅预备了胡椒博士汽水。甜点是冰激凌山核桃派。

餐桌上的对话来来回回交错进行,这样一来,无论是谁在讲话,其他人都能听到。简单的寒暄很快就由家族新闻接替,然后是闲聊,末了是近期的出游经历以及各种好笑的社交糗事。塞勒斯作为亚拉巴马大学毕业生,提起了母校橄榄球队红潮队在这一年取得的超过历史平均水平的战绩。假如该队可以在接下来的经典赛事中击败老冤家奥本大学橄榄球队,那它通往东南部联盟(17)冠军的道路就会变得一帆风顺。橄榄球是塞勒斯最热衷的项目之一,他偶尔还会跟莫比尔的其他校友一起回到母校所在的塔斯卡卢萨,去看一场重要的主场比赛。

“如果输掉了跟奥本大学的这场比赛,哈里森教练可就要失业了,”塞勒斯开玩笑道,“如果他赢了,我们就推举他参选亚拉巴马州长。”

安斯利偏偏在这时蹦出一句让大家瞬间沉默的话。

“我敢打赌你还不知道,我有个表弟叫博比·科迪,大家都管他叫‘博巴’,你知道吗,他是奥本队的左截锋。他这个赛季表现得非常出色,人人都说他今年有可能入选全明星阵容。”

拉夫的外公乔纳森·塞姆斯这时起身准备离席,不仅因为安斯利的话让他有些恼火,也因为他明显累了,四个月前第二次心脏病发作留下的后遗症让他很容易疲惫。

“但愿你们能原谅我的失礼。今天我可真是累坏了,不过最近每天都觉得很累。马西娅、安斯利,还有斯库特,很期待可以尽快跟你们再次见面。”

弗吉尼娅也借机告退,说要回房间为下次几何考试做准备,但其实她是想去看一集单身男女约会真人秀。自幼家教良好的她离席前没忘在马西娅姑姑脸颊上亲了一下,再用一看就是经过周到训练的礼节向安斯利致意:“科迪先生,今天能见到您和斯库特,我们都很高兴。希望不久就能再次见到你们,好吗?”

不久,塞姆斯一家和科迪一家也相继起身来到图书室喝咖啡,有普通咖啡和无*********咖啡,可以加菊苣根粉,也可以不加。给拉夫准备的是热巧克力。各式各样的山核桃糖散放在盘子上,这些糖果都是在塞勒斯位于密西西比州界附近的威尔默的山核桃林里制作的。拉夫抓起一大把糖果,往兜里塞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然后离开大部队,一心要找几本关于丛林冒险的书。他正好看到威廉·毕比(William Beebe)(18)写的《丛林深处》(High Jungle),就蜷缩在一张软垫座椅上看了起来。

三位女士安妮、马西娅和夏洛特则拉近各自的椅子继续聊家长里短。马西娅为了今天这次聚会可以说是早有准备。作为塞姆斯家族传闻的初级专家,她急不可耐地要跟另外两位分享她当天下午从导师杰茜卡那儿收集来的新八卦。

于是就只剩下塞勒斯跟安斯利两个人不得不面对彼此。由于他俩的背景不同,也由于莫比尔的塞姆斯家族始终担忧马西娅和拉夫的前途,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不过倒也没出什么状况,一切顺利。不需要任何语言或姿态上的暗示或提醒,他们凭本能便知道应该在跟社会特权阶层有关的话题或措辞范围以外寻找共同话题。现在正是猎鹿的好时候,他们从猎鹿和弓箭狩猎的复兴开始,聊到最近在多芬岛出海钓红鲷鱼收获不太理想,再聊到本地捕虾人在帕斯卡古拉附近的墨西哥湾水域和越南人发生了冲突。安斯利对这些话题全都了如指掌,而且讲得很到位,还补充说他认为他们已经让太多亚洲人进入这个国家。

随着聚会临近尾声,玛丽贝尔大宅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祥和。图书室里的谈话早已转为轻声细语,伴随着柔和的欢笑和各种家长里短。安斯利暗自承认,塞勒斯确实是个“好人”,在这一带的家族里,“好人”是指被公认为正直而成功的人。塞勒斯也觉得安斯利有责任心,吃苦耐劳,总之可以忍受,而且他一心希望安斯利过得好。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妹妹和外甥过得好。

安斯利对塞勒斯的判断并没有错。在多数人看来,42岁的塞勒斯过着堪称楷模的人生。他比妹妹马西娅年长10岁,很早就不得不扮演“家族长子”的传统角色。今晚塞勒斯在餐桌上坐了主位,而他身体欠佳的父亲则坐在一侧,这给安斯利留下了深刻印象。

塞勒斯并不高大,也就比骑师体格的安斯利勉强高了2厘米,他生来就很结实,现在又开始发福,绣了姓名花押字的衬衫在腹部绷得紧紧的。从传统意义上说,他不算英俊。薄薄的嘴唇在他陷入沉思时会抿紧,眼皮轻微下垂,黑发稀疏,发际线大幅后移。他会习惯性地咬铅笔或抓自己的下巴。他很少放声大笑,通常只是低声轻笑,持续时间很短,边笑边轻轻点头。塞勒斯的微笑从来不算灿烂,只有在问好或表示赞赏时才会绽开笑颜,而且几乎稍纵即逝。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优雅的谈话专家,也就是说他很擅长倾听。他会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表现出一种温和友好的放松姿态。这也能让对方感到放松。但与此同时他对细节的记忆力又好得让人害怕。他可以将一场耗时两个小时的商务会议用几段话总结出来,流畅得就好像在念一篇写好的稿子。他会用完整的句子表达观点,就像那些不喜欢别人打断自己的人会做的那样。

还在亚拉巴马大学上学那会儿,塞勒斯就完成了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全部科目。大学毕业后,他以步兵少尉军衔在陆军服役3年,随后又以中尉军衔在越南战场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服役期。他很少提起这段往事,但每逢11月11日退伍军人节以及7月4日国庆节,他都会在西装翻领上别上那枚带着三色彩缎的铜星勋章。

退伍后,塞勒斯进入亚拉巴马大学法学院深造,之后加入了父亲的证券经纪公司。很快他就开始了一轮精挑细选后的约会,不到一年就遇到了安妮,一位优雅端庄且出身良好的年轻女子,来自莫比尔与蒙哥马利的鲍德温家族,他们家族最德高望重的男性前辈包括一位19世纪90年代的鲍德温州长以及一位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鲍德温上校。

塞勒斯跟安妮相识后不到6个月就结了婚。当时还登上了《莫比尔新闻纪事报》(Mobile News Register)社会版头条。乔纳森第一次心脏病发作之后,塞勒斯就以代理总裁的身份接管了父亲的公司。不到一年,他就通过创立塞姆斯海湾公司崭露头角,这是一家咨询投资公司,负责从佛罗里达到路易斯安那的一个跨州发展项目。20世纪80年代是美国南方经济快速增长的10年,塞姆斯海湾公司也赶上了这股东风。

塞勒斯作为一名冉冉上升的年轻保守派共和党员、一名坚持去教堂做礼拜的教徒,以及一名拿过勋章的退伍老兵,偶尔也会有人提及他可能成为亚拉巴马州未来的州长。对此他备感荣幸,但却没有从政的打算。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打理塞姆斯海湾公司上了。

夜色渐深,塞勒斯和安斯利的谈话节奏也慢了下来,渐渐掺入停顿、低声应和与点头默应。塞勒斯知道该怎样结束这场谈话。他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一分钟以后又瞄了一眼,每次都只把手腕稍微转过来一下。

于是安斯利起身说道:“我们该走了。我明天一大早还得去店里,塞勒斯应该也有别的事要忙。”

“啊,没错,”马西娅应了一句,“我们可真舍不得这么早就走,但斯库特明天上学可不能迟到。”

“没错,周日晚上回去得在路上走半天,”安斯利补充道,“从这儿回克莱维尔几乎一半的路都在堵车。”

回家路上,马西娅发现安斯利的车开得有些不稳。毕竟他们在饭局上喝了好几杯纳帕谷佳酿外加一小杯君度橙酒,而且因为马西娅要先去探访杰茜卡阿姨,安斯利还趁机喝了3瓶米勒啤酒。这一路上安斯利有好几次把车开过了中线,再猛地一转方向盘,把车带回正确的车道。

一股愤怒涌上心头,就像污浊的空气一般挥之不去。她早就知道,每次去莫比尔拜访都只会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眼下令人遗憾的境况。她,在玛丽贝尔大宅出生长大的马西娅·塞姆斯,被一个醉汉带走,放弃与生俱来的社会地位和优渥的经济保障,来到一个凄凉小镇上一栋只有四个房间的平房。她这辈子很可能也就这样了。她就这样通过结婚走出毁灭性的一步,拿曾经拥有的一切优势换取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门票,而那里的生活艰难,选项也要少很多。

马西娅从天性上看就不是那种会想方设法逃离困境或通过适应周围环境来让人生更有意义的人。不过,虽然她相当被动,既不具创造力,又没有斗争精神,但她手里还是紧握着一份使得她过去的一部分优势得以留存的希望。那就是此刻紧挨着她坐在皮卡车里的小拉夫。从血统上说他也是塞姆斯家族的成员,尽管出生在这个平凡的家庭,但却出淤泥而不染,继承着她的家族血脉。想到这里,她直视前方,迎向对面连绵不断的车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祈祷儿子能以某种方式重拾她与生俱来的光环。

07

十几年前,安斯利在弗洛拉巴马餐厅第一次遇见马西娅,那时21岁的马西娅十分漂亮。她体形娇小,甚至有点瘦小,有双跟她父亲一样的蓝眼睛,而且依然保有十几岁少女特有的苗条。她会迅速绽开微笑表示友好,但只会对主动靠近的人这么做,因为她生来就比较害羞,而成长过程中的备受呵护也让她变得更加害羞。

马西娅在哈特菲尔德学院上了两年学,那是专门给富家女子学习上流社会礼仪的淑女学堂,位于哈蒂斯堡,从莫比尔开车穿过密西西比州界没多久就能抵达。她在那儿受到很好的教导,举止变得无懈可击,对餐饮安排和礼仪知识也了如指掌,已然接近专业人士水准。她已经成为她所在地区和阶层要求的那类淑女了。如果说世家子弟比身边其他人都更加彬彬有礼,那么南方的世家子弟又比其他地区更胜一筹。因此,南方世家子弟的谦和宽厚在全美排第一。与此同时,他们的骄傲程度也是举世无双。经常有人评论说,南方的绅士和准绅士们不仅最有礼貌,也总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反击。

马西娅初遇安斯利之际,正在斯普林希尔学院上大三。那是莫比尔一所小型基督教文科学院,声誉良好。校园离玛丽贝尔大宅很近,步行就能到达,相当方便,道路两侧主要由弗州栎和花园点缀,这些花园非常上镜,经常出现在《莫比尔新闻纪事报》星期天版的家装与花园版块。

到那时为止,她在大学的社交对象几乎完全局限于跟她一样还没有男朋友的其他女生。天性加上后天的训练让她变得自律而顺从,她也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绝大多数科目的分数都是A或B。她在美术和音乐方面资质平平,却对美国历史抱有强烈的学习热情,足以弥补前两项的缺憾。小小年纪她就对塞姆斯大家庭的故事、莫比尔的故事以及整个南方的故事非常着迷,发现这一点时,她的父母乔纳森和伊丽莎白,不禁感到十分欣慰。十几岁时,她就曾花费整整三个下午采访杰茜卡阿姨,为的是完成一篇美国南北战争前塞姆斯家族史的研究论文。

20世纪70年代中期她慢慢长大成人,美国的社会大革命早已席卷南方。莫比尔也不例外,这吸引了她所在学校师生的全部注意力。跟别处相比,他们没做的大概就只有焚烧胸罩以及在咖啡馆静坐示威。人们日益意识到,女性有能力在职业和经济方面取得跟男性平等的地位。但马西娅的父母并不想让女儿尝试这场变革为女性打开的新的职业选择,马西娅自己也并不打算尝试。他们可是把女儿当作南方淑女来培养的。她对得体生活的看法也带有“老南方”的色彩,即中等和上等阶层的白人女性在家里说了算,男人则负责养家。

说到上流家庭的职业选择,当时最受青睐的领域是法学、医学和军队,根据具体职级、收入或两项综合考虑,可以确定你能受到多大程度的尊重。如果一位取得成功的长子后来接管了家族生意,那就是好上加好。经商是可以接受的,若是作为家族企业一员来经商就更没问题了。从政也没问题,只要可以做到足够高的官职就好。国会议员、参议员,或是州长,都棒极了。如果城市规模可观,市长也不错,若能同时拥有“大都会俱乐部”或同等级别精英团体的会籍就更好了。

马西娅对自己的最终地位抱有很高的期待。至少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跌落到无产者的大杂院里。正在席卷南方的大变革,有一些她是亲眼见证过的。通过学习历史,她了解到,这片土地一开始几乎一穷二白,最终得以脱贫并跟上现代美国的步伐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

马西娅对于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变化一清二楚。她眼看着城外的公路一点一点被大型购物街取代,莫比尔的郊区就这样变成了匹兹堡和印第安纳波利斯之类大城市周边地区的翻版,只不过气候更加温暖。南方乡村地带更大的变化则是由现代医学成就带来的:像钩虫病、糙皮病或痢疾这些一度让本地乡亲饱受折磨的疾病,现在已经很少听说了。

马西娅的父母还记得公共饮水龙头上挂的“白人专用”的标牌,他们也能说出快餐店在什么时候取代了咖啡馆,大型购物街怎样挤走了中心区的廉价商店。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每逢星期六,就会看到城外的公路从一大早便挤满佃农们的驴拉货车,有白人佃农,也有黑人,全都是去市场赶集的。现在全变成了拿工资、刷信用卡的打工者,开着轿车或卡车,一心要找最划算的卫星天线看电视。

当下的亚拉巴马州在美国是政治上最保守的州之一,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这里的选民就从罗斯福时代的民主党民粹主义者迅速倒戈成为极右翼的共和党人。汽车保险杠上的贴纸写着“是上帝、胆识和枪支造就了美国,这三样我们一个也不能少”,当然了,这只是后保险杠一侧的贴纸,另一侧的贴纸可能写着“行人太多,时间太少”或“对我开车有意见吗?请致电1–800–吃屎热线”。马西娅早已见怪不怪。

但这份激进也在渐渐缓和。在莫比尔的黄金地段,以及费尔霍普富有文艺气息的湾区一带,新建宅院的主人不仅有世家大族的后裔,也有可能是从斯坦福大学毕业的神经外科医生或来自芝加哥的建筑师。他们就这样搬了进来,跟出生在亚拉巴马南部、和他们实力相当的人成为邻居。所有这些人都会受到欢迎。他们慢慢成为“新南方”的先锋。

与此同时,世袭特权和它的光环依然耀眼。在马西娅和她父母身上,在许多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身上,依然存留着美国内战前那份荣光的一丝残余。这可以概括为“南方贵族三大光环”:首先,出自历史悠久且财力雄厚的家族;其次,生活富足安逸,房子宽敞,四周环绕华丽的花园,里面开满大朵艳丽的花,室内要有从祖辈继承的古董家具,买的不算;最后,要有当年南方邦联军特有的灰羊毛大衣。说到最后一点,当过军官的祖辈会得到后辈更深切的纪念。如果祖辈有幸属于这个类型,那户人家的图书室或中央走廊就会自豪地挂上这些祖辈的肖像。如果祖辈有位将军,那对几代人而言都是荣耀,较低级别的军官当然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只是普通士兵,那就只能是饭后闲聊的点缀了。

马西娅虽是一名现代青年,但她的根却留在一座依然沉湎于美国内战前岁月的城镇。在那儿,被当地社会接纳的标志,就是当地人开始乐于给你讲他们家族的历史。他们想要谈论“他们的自己人”,也就是他们的祖辈,可以一路追溯到三代以前,依次谈论这些祖辈参与过的每一场战争,如果家族的起源记录得足够好,他们还能继续向前追溯到从英国来到这里并且定居下来开疆拓土的先驱者。而且,如果房子足够大,也足够富丽堂皇,他们会想要带你去看他们的宅子;如果不是他们自己盖的,而是很久以前由“他们的自己人”盖的,那就更值得夸耀了。

说到莫比尔的塞姆斯家族,马西娅所在这一支的祖辈是南方邦联军海军上将“海狼”拉斐尔·塞姆斯的堂兄弟。尽管她的同辈里有这位了不起的海军上将的直系后裔,而她的家族只能算是旁系,她还是不止一次对拉夫说:“记住,孩子,祖辈的地位就是你的地位。”她还告诉拉夫:“你这辈子需要用上你能得到的一切帮助,而在我们这里,一个了不起的名字可是太有价值了。”她从不肯承认,拉夫有可能最终选择移居其他地方,就像有些普通人已经开始在北方找工作一样,又或者,关于那位和她儿子同名的伟人的珍贵回忆有一天可能会被满怀敬意地折叠起来,永远收进某个安全且有人记得的地方,跟南方邦联带有星星和条纹的战旗存放在一起。

08

弗洛拉巴马餐厅在沿海一带非常有名。它恰好处在佛罗里达州与亚拉巴马州的边界上。餐厅后面有一片洁白的沙滩,浅浅的、闪着绿松石光芒的海水从珀迪多湾向西一路延伸到莫比尔湾入口的摩根堡。早在20世纪70年代,这里就作为美国“时髦红脖”(19)活动的一个中心地带而闻名,经常可以看到人们拖家带口过来吃虾,虾在纸碟子上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男人们拿起美国自产啤酒直接对着瓶子一通猛灌。年轻的律师和证券经纪人会跟卡车司机以及捕捞生蚝的渔民——换句话说就是那些真正以生产和维修工作为生的实在人——一起挤坐在吧台。

一个星期六下午,马西娅跟她在斯普林希尔学院的一群同学一起来到弗洛拉巴马餐厅。她们抵达时,在场的实在人就包括来自亚拉巴马西海盗海滩的安斯利,他毕业于费尔霍普高中,当时是一名专业汽车机械师,业余时间也会打零工,帮忙采摘柿子和草莓。那天他跟四个朋友坐在吧台边的一张桌子边,几个人边喝啤酒边给陆续走进门来的女生打分。他们在0~10分之间给每个女生的综合吸引力打分,还在现场随手做了一个简陋的仿制金牌,准备授予第一个拿到全票10分的女生。但过了一个半小时也没能选出一个优胜者,几个“裁判”变得不耐烦了,开始争论是否应该把获奖门槛降低到9分。

马西娅跨进餐厅时,安斯利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彻底沉迷于她的美貌不能自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娇小的身材,跟他十分般配。在人们普遍营养充足的南方这可是越来越难得了。大多数年轻女性的体形都跟安斯利差不多,甚至比他还要高大一些,而且她们还都有一双大脚。马西娅的体形可就娇小多了。她衣服的尺码,就如他后来了解到的那样,都是最小号。紧接着,根据男人出自本能的两秒评估法,他按以下顺序飞快扫过这些项目:好身材、可爱的脸蛋、整齐的头发、整洁利落的衣着、优雅的步态。结论: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姑娘。这还没完呢,她讲话的时候表情生动,脸上不时闪现只有做过牙齿矫正才会有的完美笑容。

“你们看到了吗?左手边那个。”他跟那几个看上去脏兮兮的同伴说,“赶紧瞧瞧。一个10分的完美女孩,你们一定要打10分。这个我可得亲自认识认识。”

说完,他站起身来,穿过餐厅径直走向已经就座的姑娘们。他挺直肩膀,完全无视其他女孩,直视马西娅的双眼,露出温柔的笑容,这可是他在镜子前反复练习过的笑容。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我叫安斯利·科迪,是住在这附近的常客,我就是想过来跟您说一声,您是所有来过这家餐厅的女生里最漂亮的一位,我坐在那边的伙伴们也一致认同。您真的美极了。”

马西娅先是紧张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又回头看向安斯利,一脸惊讶,好像在说:“请问你说的是我吗?”其他几个女孩全都咯咯笑了起来。好几个比马西娅高挑的女生都觉得自己的美貌一点儿不输她。

在花言巧语方面颇有天赋的安斯利立马变换了节奏。悲伤浮现在他脸上,他装出满心悔恨的样子,缓慢地摇着头,用一种更加冷静的语气继续说道:

“唉,看来我这回真是出洋相了。说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试过像这样直接冲上来跟一个陌生人搭话。希望您能原谅我,我向您道歉,女士,也向你们各位道歉。”

马西娅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她右手边的女孩边笑边用手肘顶了顶她,然后转过头来对安斯利说:“你指的是我吧?”

安斯利并没有回答,而是穿过餐厅走回自己那一桌,跟他的伙伴们站在一起,摆出既严肃又担忧的姿势和表情。他提醒朋友,不要大笑或高声讲话。他非常清楚,马西娅和她的同伴们会在急切的谈话间隙往他这边看过来。他用余光瞄向她们,偷偷将她们保持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后来几个女孩起身走向餐厅门口,她们谁也没有带走那枚“金牌”,安斯利缓缓走到马西娅跟前,伸出手掌、张开五指,做出一个请求的姿势。

“不好意思。”他开始了,然后又犹豫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但此刻一反常态,感到一阵慌乱。这个未来的花花公子以及轻佻的勾引者的心头居然涌起一丝真诚。

“能允许我说句话吗?”

马西娅礼貌地停下脚步。她的两个朋友也停了下来,站在马西娅身边,等着他把话挤出来。

“听着,我很抱歉自己刚才那么粗鲁地冲到您跟前搭话。但您看起来真的非常漂亮。如果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跟您聊聊天,我会非常感激。也许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起去喝杯咖啡。我说完了。”他微微低下了头,显出一副谦逊的样子,然后补充道:“能不能至少让我把我的姓名跟电话号码写给您?还有就是,可不可以把您的芳名和电话号码也留给我?就是给我个机会,哪天可以跟您在电话里聊个两三分钟,就这样而已。之后我就自行消失不再打扰您。我保证。”

安斯利紧张地递给她一支铅笔,还有两张从桌垫上撕下来的废纸。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跟电话号码,另外一张等着马西娅写上她的。马西娅有点慌了。她上过的淑女学堂可没教过这些。为避免表现得无礼,她接过那两张纸说:“谢谢你。真是不好意思,我得走了。”然后快步走向等在一旁的客车。

她想的是:“哈特菲尔德学校的罗德小姐一定会给我刚才的表现评个A吧。也可能不会。我刚刚有没有犯什么错?”

安斯利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之前留下来陪马西娅的一个女孩,央求道:“快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求求您,我是一个好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马西娅·塞姆斯。”

因为这个没有恶意的背叛,马西娅·塞姆斯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几天后,安斯利借助一本收录了几位塞姆斯家族成员联系方式的莫比尔与彭萨科拉地区电话号码簿,很快就查到了马西娅的下落。

“请问马西娅在吗?”他在电话里问道。

“不在,她今天回学校去了。”伊丽莎白·塞姆斯回道。

“是斯普林希尔学院吧。”

“是的。您在那儿就能找到她。请问阁下大名?我会转告她。”

“一个朋友。我会打电话到学校去找她。多谢!”

安斯利非常清楚学校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把她的号码给他,于是干脆一直等到学校放假的第一个周末才再次打电话到她家。这次接电话的果然就是马西娅本人。

“喂,您好?”

“您好,请问是马西娅·塞姆斯吗?”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安斯利·科迪。咱们一个月前在弗洛拉巴马餐厅见过。我还多少希望您会记得。我是西佛罗里达大学的大四学生,在彭萨科拉那边,”他在撒谎,“我也不想打扰您,希望您能原谅我。但自从上次见过一面,我就特别想跟您聊聊天,您知道的,也许就聊几分钟。”他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很随意:“所以我就给您打了这个电话,我不会上门烦扰您的。”

这成功地激起了马西娅的好奇心。毕竟,对方听起来确实像个好人,而且是发自内心对她很感兴趣。于是她回答:“啊,没事,没事,这也没什么。我可以聊几分钟,没问题的。”

后来,他们又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比上次更热络,通话时间也越来越长。两个周末过后,这个假冒的西佛罗里达大学大四学生就出现在塞姆斯家门口,准备开始他和马西娅的第一次约会。他开着一辆全新的1976款雪佛兰,这还是他前一天刚付首付买下来的。他穿着最好的衣服,头发也刚刚理完并且仔细梳洗好。他的口袋里揣着两张骑牛比赛的门票,地点就在附近的奇克索。

富丽堂皇的玛丽贝尔大宅,以及它的柱廊、广阔的草坪和环形车道一下子就把安斯利看呆了。他从车上下来想找门牌号,不知道像这样的世家大宅通常不会挂门牌号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由亚拉巴马州历史协会颁发的青铜铭牌,宣示玛丽贝尔大宅属于州一级的历史建筑。

安斯利在正厅焦急地等待着马西娅从那道旋转楼梯上下来,这时,她爸爸乔纳森从图书室里走了出来要跟他谈谈。

“骑牛比赛作为体育项目是不是有点太粗鲁了,真的适合带一位年轻女士去看吗?”

安斯利早就想好了答案。

“是的,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以我的经验,我朋友圈里的一些年轻女士有时会对音乐会之类的演出感到厌倦,骑牛比赛对她们来说是一个不错的调剂。而且我们也能从骑牛比赛学到不少东西。”

这个回答让乔纳森感到担心。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试探一下,但又马上决定还是随它去吧。他还有很多文件要批阅,还要准备第二天下午在蒙哥马利跟州参议员委员会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马西娅就在这时出现了。她打扮得像个女牛仔,穿着牛仔外套跟牛仔裤,戴着颈巾,脚蹬一双低帮靴。

“啊,爸爸,我真的好兴奋啊!您之前有没有去看过真正的牛仔竞技表演?”

“是的,先生,”安斯利接茬说道,“这可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牛仔竞赛呢。”

让马西娅如此着迷的,恰是安斯利表现出来的那股活力与自信。尽管他个头儿不高,就像矮脚鸡,但看上去相当壮实,足以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跟她父亲交谈。那天晚上以后,他向马西娅透露,自己有一些不愿回首的黑暗往事。他讲了不少故事,都带有一些事实成分,只不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所有这些故事都被他修饰得天花乱坠。在马西娅看来,安斯利就是比她当时认识的那些幼稚男生都更优秀,相较于她浅薄的阅历,安斯利的过往就显得深沉厚重得多。高速公路在他看来就是飞机航线和船舶航道。他有目标,有计划,还暗示自己有某种人脉关系,只是没有跟马西娅挑明。结果,跟安斯利处心积虑想要引导的结果一样,马西娅开始想象,若能跟在安斯利身边展开那些冒险旅程,会是什么感觉。

安斯利的伪装倒不完全是刻意作假,各种故事以及装腔作势都紧紧围绕他那不容有缺的神圣个人原则堆砌起来。有几点是不容改变的:他会尽他所能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他绝不会撒一个可能会伤害到亲人或朋友的谎;除非是出于自卫,否则绝不主动攻击他人;以及,发生冲突时,如果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绝不会屈服。

即使人生的其他方面全都遭遇挫败,这些原则也不会有丝毫动摇。这是他对男子汉的定义,也是他用于保持理性的安全网。

马西娅和她的父母都没能明白,安斯利这种人在他的那个特定阶层其实是很普遍的,而他就是在按照那个阶层的方式过自己的一生。总有一天他会安定下来过日子,只不过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他想象或期待塞姆斯家族会相信的那样。安斯利天生自尊心极强,却每每只管眼下,每天都在寻找可以及时享乐的机会。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犒赏自己的理由。从十几岁开始他就成了一个烟鬼,虽然也能不抽那么多,就像现在,他在马西娅和她父母面前就能做到不抽烟。他认为喝烈酒以及酒量好属于男子汉的特征。他甚至偶尔会在周末暴饮暴食,当然,他才不会让马西娅看到自己这一面。

安斯利忠于自己长大成人的文化背景,成了一名爱枪人士。他的爸爸和爷爷都根据自家房子大小以及当时法律允许的数量,收藏了尽可能多的枪支。在西海盗海滩他父母的家里有一幅照片,上面是他爷爷跟两个兄弟站在一头倒下的黑熊前,两手在胸前环抱着各自的步枪。被猎杀的那头黑熊是在埃斯坎比亚县能见到的佛罗里达州濒危亚种里仅剩的几只中的一只。

从童年时代起,安斯利最享受的事,除了结伴远足去打鱼或打猎,就是跟爸爸去杰普森县一处废弃农场试射他们家兵器库里的藏品。那时候他把玩过的武器,就包括一支老旧的陆军制式柯尔特转轮手枪,还有一支他们的远房表亲在美西战争中用过的步枪。从那时到以后,安斯利一直沉迷于扳机一扣、目标随即灰飞烟灭的壮观场面。

安斯利是一名爱国者。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就幻想自己抱着一挺机枪、背着一串******,把敌人的碉堡掩体一个一个清理干净,然后胸前挂满军功章在政府大道参加胜利游行。

安斯利还是个种族主义者。但他有办法使其不与自己那套原则相冲突。他会说他是分离主义者。若是跟不熟的人聊起这话题,他总会搬出一句“我对有色人种没意见,只是更愿意跟和我一样的人在一起而已”,然后就不再发表意见,或者顶多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只有跟臭味相投的白人男子在酒吧喝酒或外出钓鱼时例外。

不过,安斯利至少还有一份值得夸耀的族谱。他和他的近亲都宣称,美国自独立战争以来的每一场战争,科迪家族都有成员参与,这也确实有可能是事实。他祖上有过好几个霍奇斯家族的人,霍奇斯家族是当初定居布莱克利以及与莫比尔隔湾相望的那片沃土的几个大族群之一,那片沃土后来变成了鲍德温县,但当时它还只是一个四处泥泞的村庄。还有另一位祖先约翰·汤姆·科迪,当时他和兄弟李·科迪听说萨姆特堡被围攻,立即跟着莫比尔一群愣头青加入了亚拉巴马炮兵部队。他们直到战争结束都只是低等列兵,帮炮兵部队用密集的炮火一举击退夏洛的北方联邦军。李在默夫里斯伯勒被俘,约翰则不顾自己右腿受伤坚持战斗。他最终在南北战争最后一场战役中被俘,也就是在罗伯特·E.李将军在弗吉尼亚州的阿波马托克斯宣布投降之后第二天,当时消息还没有传到正在集结准备再战的军队那儿。刚好这场战役就发生在南亚拉巴马的布莱克利堡,因此,战争一结束,约翰直接把枪扛在肩上,带上他的随身物品,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步行到家了。之后他在莫比尔定居,结婚生子,有了一个大家庭。

就这样,安斯利跟马西娅的恋爱在塞姆斯家族几位长辈的注视下艰难地一点一点向前推进。马西娅的父母跟马西娅一样,都被安斯利的魅力以及那一以贯之的礼貌举止给迷惑了:他每次都准时把马西娅护送回家。他还跟马西娅的父母说,他在他老爸的公司是一名初级行政主管,同时是西佛罗里达大学的兼读生。

马西娅和她父母对安斯利的各种审视,事后表明全都流于表面。他们看到的是这个人表演出来的形象,而不是一直设法隐藏在背后的那个真实的年轻人。他们问的全是老套常规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以及就此得出的轻率结论,也让他们感到满意。

“他的祖辈是什么人?鲍德温县那边的科迪家族吗?那倒是个不错的家族。”乔纳森对伊丽莎白说。他想的是费尔霍普相对富裕的科迪家族,而不是生活在与之相隔不远,同在珀迪多湾的西海盗海滩的科迪家族。

在塞姆斯家族面前,安斯利坚持不懈地展示着他自认为最真挚、最突出的特质。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也深信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对这一切充满热情。他口中的所谓真相,都是他基于当时事实基础构建出来的——这样一来,就能确保完全真实或在大体上是真实的,最起码很可能是真实的。他过于夸张的礼貌举止与马西娅所在阶层略微收敛的彬彬有礼存在反差,但他的狂妄自负足以应对这种差异。安斯利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马西娅身上,在他看来她就是一个令人垂涎的女性。他对她充满性爱的激情,却从来不会霸王硬上弓。他对借用马西娅和她的家族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仿佛毫无兴趣,并且,他对她的父母除了言谈举止很有礼貌之外,完全看不到其他的阿谀奉承之举。除了马西娅,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这让他在马西娅的心中变得更加宝贵。

安斯利给乔纳森也留下了相同的印象。乔纳森觉得这个年轻人很粗线条,但至少“未来可期”。只有马西娅的妈妈伊丽莎白保留着怀疑态度。她管他叫“粗糙的锆石”(20)。

但到头来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马西娅偏偏就是爱上了这个热切的男人。

等马西娅的父母发现马西娅已经深陷这场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们本来就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感到不安,但还不至于强烈到要公开表示反对的地步。退一万步讲,他们家族的万丈雄心主要还是寄托在长子塞勒斯身上,他已经在家族企业担任副总裁。所以他们当初只是希望——事实上也以为马西娅很快就会结束这段露水情缘,然后重获与其他男生约会的自由,并且这次一定会讲究门当户对。

因此,一天晚上,马西娅约会回来说她跟安斯利已经订婚时,她的父母都惊呆了。他俩当时都在乔纳森的书房,看着马西娅举起左手,展示安斯利送她的那枚钻戒。

“我们决定要尽快举行婚礼。”她说。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父母的反应,同时又焦急得紧锁眉头。她为自己深爱的两方在这件事上可能意见相左而心如刀绞。

乔纳森站起身,弯下嘴角,好不容易问出一句:“你是不是——”

马西娅赶紧打断他:“噢,不不不。不是那样的,爸爸。我没有怀孕。完全是因为我们深爱着对方,想要共同开启新生活。”

她甚至忘了把左手放下来,于是那枚钻戒就像一面旗帜一样高举在空中。

伊丽莎白抓住座椅扶手慢慢坐了下来。乔纳森试图再次开口:“让我先捋一捋……”

可马西娅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想要一切从简,不用搞什么大排场。但愿我没有让你们太心烦。我现在太累了,我们能不能明天再聊?”

必要的一步已经走完,现在可以逃离这个房间了。她放下左手,埋头在手袋里翻找东西,然后转身一溜烟跑回楼上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乔纳森拿起离他最近的电话打给塞勒斯,塞勒斯跟太******妮和他年幼的女儿们就住在玛丽贝尔的西翼。

“塞,家里出事了。我要你赶紧来图书室一趟。”

3分钟之后塞勒斯赶了过来,裹着他最喜欢的那件绿色中式浴袍,坐下听乔纳森讲刚刚发生的情况。

“这混蛋之前一点儿也没跟您透露,是吧?”塞勒斯说,“就知道他不会跑来请求您的同意。”

“塞,我要你接手处理这个难题。你明天一早就去请一个私家侦探。可以试试橡树街那家,应该是在橡树街。吉姆·霍尔登是他们的律师,他们的业务水平也是有口皆碑的。我要查查这家伙的底细,查清他家的情况,弄清他周围所有人的底细,而且要立刻马上赶紧给我办好。我记得他家是在鲍德温县那边,可是,可恶,说真的,我自己都不确定他是不是住在那里。”

就这样,莫比尔的这位富豪精英下达了一道指令。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塞勒斯把一份长达70页的报告摆在了乔纳森的桌面上。

原来,情况并没有乔纳森以及越来越焦虑的伊丽莎白所惧怕的那么糟糕。至少西海盗海滩那边的科迪家族还算值得尊重。安斯利的爸爸乔治·科迪是一位执业会计师,整个翡翠海岸往东一路到沃尔顿堡海滩的合同他都经手过。他已经离婚10年。他的前妻再婚之后住在杰克逊维尔。乔治的现任女友是一个40岁左右的性格活泼的单亲妈妈,在墨西哥湾海岸一家餐厅当服务生。安斯利有两个哥哥,都结了婚,在建筑工地干活,主要是在佛罗里达狭长地带。科迪三兄弟都是诚实可靠的公民,他们按时缴税,也不惹麻烦。安斯利的一个哥哥曾在一场酒吧斗殴之后被控故意伤人,但最后检方放弃了指控。安斯利是兄弟三人里路子最野的,他青少年时期就因为毁坏财物以及小偷小摸之类的行为被人抓到过好几次,但至现在,他25岁了,倒也一直没有犯过什么重罪。他被认为是一个擅于诱骗别人的人。但至少从调查发掘到的信息来看,他没有将这种天赋用于诈骗活动。基本上只是喜欢吹嘘自己,以此吸引女生,或是在男性同伴面前炫耀自己,一个“吹牛大王”而已。除此之外安斯利看起来倒也还可以。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被抛弃的怀孕前女友。他身边“红脖”朋友圈里的人普遍都认为他“很聪明”。他热爱汽车,汽车零部件方面的知识尤其丰富。他换过不少工作,但还不至于多到令人担忧的地步,而且在工作岗位上都被认为相当可靠。他高中毕业,但好像并没有继续深造的兴趣。

“好吧,”乔纳森对塞勒斯说,“先来设想一下最坏的情况。如果我们放科迪一马,他或许也能把日子过得不错。至少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给我们这个家族抹黑的人。我觉得不会!但在我们再做点什么之前,不如设法先让马西娅把婚礼往后推一推,比如说半年。这也说得过去,我们家族也得有个像样的订婚期嘛。或许这样,马西娅就有时间再多考虑考虑,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但马西娅根本不接受这样的安排。父亲提出“要合乎礼仪”地推迟婚礼时,马西娅给出一个他既害怕听到、却也早已预见的回答。

“不行,爸爸。我们都爱着对方,也已经把未来的生活规划好了。我们不会等的。您和妈妈当年有等过吗?”

乔纳森被迫承认他们当年确实也没有等。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疏远自己。他决定接受马西娅的决定,但要尽量处理妥当。毕竟,不管女婿是谁,他也没打算要把马西娅或者她的丈夫培养成生意接班人。

在和马西娅聊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来到洛丁大厦,把塞勒斯叫到办公室。

“塞,又多了个危机要处理。马西娅不肯推迟婚礼,我也不能强迫她。她想尽快举行婚礼。但既然这一切都得由你妈来张罗,我们总有办法再稍微拖一拖,但估计拖不过两个月。”

“您说的危机指什么?”塞勒斯问道。

“塞,这还要问我,你是在开玩笑吧?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跟一个兼职修车工蜗居在西海盗海滩某个肮脏的小公寓,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不可能!”

“好吧,那我们要怎么做呢?”塞勒斯还是有点懵,“至少他也不是别的种族的人,也没有其他什么更坏的情况。”

“我要你和所有你需要用到的员工统统丢下手头的工作,或者实在有必要的话,先把工作转交给其他员工,你们要先给科迪找份更像样的工作。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干脆给他搞一家小汽修店让他自己去打理,还有,要在他工作的地方附近找一栋不太贵的小房子。他上班和住的地方离这儿都不能太远,就在莫比尔或者周围的市郊。你觉得你能办到吗?”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按下桌面的电铃传唤秘书。

“没问题,先生,”塞勒斯回答,“我觉得可以搞定。我这就去做。”

“艾琳,”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走了进来,乔纳森对她说,“你跟塞勒斯工作一段时间,协助他完成我刚布置的任务。这是当下你的首要任务,也是最高机密,明白吗?”

8天后,安斯利在乔纳森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目前还没有资格跟乔纳森一起坐在办公室另一头壁炉旁的沙发上。

“安斯利,”乔纳森开口说道,“谢谢你专程来一趟。”他停了下来,等待对方的回答。

“这没什么,先生,谢谢您,塞姆斯先生,我很感激。”

“今天我把你叫过来是要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我明白,先生,谢谢您。我一直觉得能成为塞姆斯家族的一员是我的荣幸。”

“安斯利,我相信你是明白的,我想让我的女儿过上最好的生活。任何一个父亲都会这样想。当然,我也因此想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安斯利用力地点着头。“明白,先生。”他说着捋了捋头发,又把领带理正了一点。

乔纳森继续说下去:“别人跟我说你是汽车方面的专家,对汽车零部件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

安斯利继续点头。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没错,先生。我觉得我确实对这个方面挺在行的。我在业务上没少接受锻炼。”

乔纳森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那好,这是接下来的打算。我们公司旗下有一家很不错的五金及汽车零部件商店,就在克莱维尔,那儿需要一个助理经理。工资很高,至少对你们这对年轻小夫妇来说挺不错的,而且这份工作很稳定,又有很好的前景。我跟他们的经理杰西·尼科尔斯谈过了,他很乐意让你在他手下工作。去那边入职以后,还可以接受营销之类的在职培训,这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就有能力自己打理一门小生意作为事业起步了。”

安斯利举手想要发言:“我明白,先生,可是——”

“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杰西·尼科尔斯已经接近退休年龄。经理这个职位过一两年就会空出来,按理说你是最合适接替他的人选。过些日子,你甚至可能会发现你有足够的资本可以把店给盘下来,再往后说不定你还会想再扩张一下这门生意。”

“塞姆斯先生——”安斯利把手放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跟伊丽莎白一直在考虑给马西娅准备一件合适的结婚礼物,最终决定这么做:我们在克莱维尔找到一栋很不错的小房子,适合作为过渡,对你跟马西娅来说很理想。这房子离我说的那家店只有几个街区。不是什么豪宅,但确实挺不错的。我们已经交了意向金,如果你觉得那份工作没问题,我们就付款把房子买下来给马西娅,这样也能让你们的婚姻生活有个好的开始。”

说到这里,乔纳森停了下来。安斯利则继续保持沉默,他被这份慷慨的贺礼弄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新的可能性开始灌溉他那肥沃的想象力田野。仿佛眨眼之间,美好生活就触手可及。在他的朋友以及科迪家族其他成员面前,他有了财富、地位,还有威信。

乔纳森灿烂地笑着并举起了双手,仿佛这些提议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惊喜。他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和别人敲定交易。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能接受吗?我知道马西娅肯定会同意。”事实上,他还没有跟马西娅提过这些事情。他想先拉拢安斯利,形成统一战线。

安斯利可不会轻易错过一扇大开的机会之门,更何况,他这辈子就没看到机会之门开过几次,还总是一眨眼又关上了。

“当然接受,这真是太好了,塞姆斯先生。我相信马西娅也会非常喜欢这个安排。”

两个月之后,婚礼在圣保罗圣公会教堂举行。马西娅穿着白色及踝婚纱裙,那是他们家经常光顾的多芬街上的汤普森女装裁缝店专门为她设计的。安斯利穿着一套租来的西服,脚上那双漆皮皮鞋闪闪发亮,看起来也相当帅气。乔纳森负责挽着女儿出场,安斯利的两个哥哥做伴郎,伴娘由马西娅五个最好的朋友出任,其中两个是他们家的邻居,另外三个是她在斯普林希尔学院的同学。安斯利那边的出席人数多得让人有点意外:堂表兄弟姐妹、朋友以及他们的家人,总共来了30多个人。塞姆斯家族以及鲍德温家族的直系亲友来得更多,一些邻居也来了。

双方亲友纷纷握手,表达着对小两口的祝福与赞美。伊丽莎白看上去有些神情木讷,本来就已经喝了不少酒的她在早餐之后又喝了一杯波本威士忌来稳定情绪,这让她更加恍惚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辜负自己的良好家教,不仅没有当众崩溃,也没有离开过现场半步,微笑着接受了大家的祝贺。她一直坚持到仪式开始,才悄悄地把脸埋在绣着花边的手帕后面落泪,从头到尾保持了满分的社交仪态。

09

安斯利和马西娅蜜月旅行的目的地定在佛罗里达的萨尼伯尔岛。启程那天,伊丽莎白悄悄交给马西娅一个小小的皮革手包,上面刻着马西娅的名字。里面小心地放着一本支票簿,金额为42 000美元。

乔纳森则交给安斯利一个厚实的布纹白信封,上面用金色油墨压印着乔纳森的大名以及回邮地址,即玛丽贝尔大宅。

“这是我们一家给你的一份私人礼物。”他说。里面放了一张用精致的帕尔默字体(21)手写的便签。

亲爱的安斯利:

欢迎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为了送你一份最适合的结婚礼物,我们讨论过一阵子,最后一致认定这份礼物最好对你的新工作和家庭生活都有帮助(我们跟马西娅悄悄商量过)。因此,只要你能选出一辆你认为最好的皮卡车,伊丽莎白和我都很愿意买来送给你。

你诚挚的

乔纳森·塞姆斯

这对新人蜜月旅行一结束就直接去了克莱维尔,搬进那套刚刚购置的独立平房小院。塞勒斯从塞姆斯海湾公司派了两位女士过来,提前做了一番相当周到的布置,包括添置了全新的厨房用具和一些基本的家具,其他多数用具将由马西娅按自己的偏好慢慢选购。新房的冰箱和橱柜里塞满了食品杂货。还有一套价格实惠的餐厨用具,包括做饭的厨具、吃饭的碗碟以及刀叉汤匙,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好,等着马西娅日后一一换新。厨房的桌子上还放了一束鲜艳的插花。一部登记在安斯利·科迪名下的电话已经接通,放在厨房洗涤槽上方的搁架上。

回来后的那个星期一,马西娅就开始高高兴兴地列出一系列马上就要动手做的事情,并一一给朋友们打电话。安斯利出门去克莱维尔五金与汽车配件商店上班,开启新工作。他在早上8点准时出现在店里,热情地跟杰西·尼科尔斯握手。他们坐下来聊了一会儿。然后,尼科尔斯带安斯利转了一圈,仔细查看店面以及摆放整齐的货架。没过几分钟就会有电话或有到店客人打断尼科尔斯的介绍。安斯利因为对店里大部分产品都非常熟悉,便愉快地帮忙做起销售来。

他留意到店里没有其他员工。但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身材矮胖、年约50岁的女士,尼科尔斯介绍说她叫多洛雷丝。她直接走到咖啡机前面,拿出一杯做好的咖啡,没加糖和奶,随后就在收银机旁坐了下来。到这时安斯利已经可以看出来,这就是一个小本生意,但不管怎样,他想:“大小是个生计。再过个一两年我就可以做主了,到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我打赌我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挣点钱。”

三个星期过后,尼科尔斯给乔纳森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干得不错,塞姆斯先生。他会准时上班,干起活来相当卖力,看上去对这份工作很满意。这可大大减轻了我的压力。”

然后他笑着补充道:“我终于有时间偶尔去趟洗手间了。”

乔纳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塞勒斯。“那就继续祈祷一切顺利吧,塞。他当然有一些方面存在严重的不足,但我觉得还是有可能可以把他推上某个部门的中层管理岗的。感谢上天,马西娅安全了。伊丽莎白说她高兴极了。”

但如果乔纳森和塞勒斯以为安斯利能被塑造成半个塞姆斯家族成员,那他们可就错了。

婚后前几年,安斯利和他年轻妻子的关系相当好,但在拉夫出生没多久,他就回归了单身汉时期的享乐方式。继续深造和确保家庭财务安全在他看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事,跟一帮老友每周欢聚一次才是好日子应有的乐趣。其他乐趣还包括:偶尔跟他在酒吧里勾搭上的女人来一次一夜情;猎杀任何法律允许猎取的动物;以及去“自由自在”地钓鱼——只把挂了鱼饵的鱼钩放进水里,不管钓上来什么都可以。他认为,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要尽力做好,履行义务,但它不是生活的目的。他决意谨守的人生准则里包括“听从老板的吩咐”,但并不包括“尽可能将自己的潜力发挥出来”。

40岁出头时,安斯利抽烟的数量增加到每天两包。他觉得三瓶啤酒不时搭配一点儿杰克丹尼威士忌就很完美。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被卷烟焦油熏黄了。加上喜欢玩小赌注扑克,讨厌任何非必要的体力活动,安斯利渐渐有了不小的啤酒肚。他的长寿概率正在一年一年降低,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他得了慢性支气管炎,经常咳嗽,有时甚至喘不过气来,严重到应该就医。但安斯利讨厌医院,不信任医生。马西娅一跟他提起死亡,他就宣称:“等上天召唤我的时候,我随之而去就是了。”

10

每年夏天与科迪一家在诺科比湖边相聚时,我都可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感受到,安斯利和马西娅这桩门第悬殊的婚姻已经到了难以维持下去的地步。他们开始争夺拉夫,这让拉夫变得神经紧张而又闷闷不乐。12岁以后,他再也不相信爸爸酒后的虚张声势了。他会忍不住对比,一边是他们一家在克莱维尔相对清贫的生活,另一边是住在玛丽贝尔大宅那一家享有的特权与富足。马西娅沉迷于塞姆斯家族的荣耀而不能自拔,但也因为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被剥夺了这些特权而感到心烦。拉夫渐渐开始抗拒妈妈的白日梦,同时设法尽量过好自己的平民生活。在他看来,塞姆斯家族史就跟英国王室的更替一样无趣。

说到底,拉夫最担心的还是爸爸妈妈可能离婚。他在马丁·路德·金小学的同学就有几个来自离异家庭。这些同学从言行举止看还算正常,但他从小伙伴的聊天得知,他们全都对此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而且经常感到沮丧。因为父母再婚而让孩子有两对父母的情况也很常见,他们还会有住在不同地方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以及继父继母自己的孩子,乱糟糟的关系有时使他们不得不在陌生的地方与其他人发生争吵,但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紧闭的大门背后,因而不为外人所知。听上去就像一个随时可能降临的噩梦。拉夫多么希望爸爸和妈妈至少可以在一起生活,哪怕两个人经常吵架都没问题,就算是替他免除一大灾难了。

如今带着“马后炮式”的的眼光回看,作为旁观者,我很容易理解,一个孩子如果长期陷于家庭矛盾,他就会本能地为自己寻找其他出路。或许会想象出可以逃去藏身的幻想地带,各种远在天边的梦想世界:生活着泰山和珍妮(22)的树顶;藏在地心深处的魔法世界;又或是一片迷人森林,里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欢快地冒着泡泡,旁边就是一个经过伪装的藏身地。到了一定的年纪,通常是在8~12岁之间,孩子们通常会动手建造这些梦想世界的模型,用砍下来的树枝和绳索,建成树屋、单坡屋顶小屋或北美印第安人式样的圆锥形帐篷。

每当星期天跟父母坐车出游,穿行在克莱维尔周边相对偏僻的蜿蜒小路上,拉夫能看见沿海区域的小溪与河流边生长着冲积平原林地。他尽力远眺,希望看到丛林的深处。在他看来,这就是书里的亚马孙和刚果,只不过规模小一点罢了。他想象自己也能沿着其中一条清澈柔缓的溪流一路到达某个很远的地方,一片纯粹的荒野,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而他可以在那儿住上一阵子。

渐渐地,拉夫意识到,他其实已经拥有了一个藏身之处。从科迪家开车出来,10分钟后到达亚拉巴马128号州际高速公路,再向北开一段后进入一条小路,沿小路一直开就会抵达诺科比湖。镇上的居民和渔民常常会到湖的南岸游玩。他的爸妈在拉夫还是婴儿的时候就会带他来这里野餐。湖的西岸是一片近乎原生态的低矮阔叶林,在它们后面,向内陆蔓延的是一大片长着长叶松的稀树草原,中间点缀着一丛丛茂密的低矮阔叶林。附近方圆七八十千米的居民,大多知道诺科比野地包括这么一片区域,却都以为那是私人林地,不得入内。不管怎么说,在那些人眼里,那地方不过就是一片对健康有害的松树林,里面是难以穿行的茂密树丛,还有虫子和蛇出没。他们认定,昆虫、毒蛇以及随时准备扯烂你衣服的带刺的灌木丛是那里的主角。诺科比湖过去后就是威廉·齐巴赫国家森林,面积更加辽阔。由于这片森林距离更远,且只能从西北角一条运送木材的小路进入,所以,跟诺科比湖周围的野地相比,那里更是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游客。

总之,这里完全可以满足拉夫的幻想。12岁那年,他开始独自探索诺科比湖周围的野地。只要有半天空闲他就会到那儿去。他没跟爸妈提过一个字。他们都以为他说的短途旅行就是跟小伙伴到克莱维尔中心或高中的操场去玩。

拉夫就这样进入了诺科比湖的世界,快乐地玩耍,无所畏惧。这里没有成年人的管束。在他的眼里,高耸的长叶松和树下的当地植物群很快就变得跟克莱维尔镇上的灌木丛和花园一样亲切。每次他都能逮到一两条蛇,仔细察看一番后放走。他能找到昆虫、蜘蛛以及许多其他五花八门的节肢动物,有很多会被他放在各种罐子里短期饲养。在春夏两季,总能看到树上的鸟巢,其中一些树低到足够让他探身观察鸟蛋和雏鸟的生长进程。还有鹰和其他大型鸟类总会从头顶飞过,永远不会爽约,可以目送它们缓缓飞向未知的目的地。包括苍鹭和白鹭在内的几种鸟会在湖边浅水区专心用它们的长喙捕食青蛙和鱼。响尾蛇、水蝮蛇和黑寡妇蜘蛛(23)令人感到无比刺激,但最好还是躲开它们。如果实在躲不开,拉夫顶多用长木棍捅一下。

拉夫可不敢对父母提起这些冒险经历,如果说了,他们就会发现他之前都在撒谎,那他会被禁足。但他愿意跟我说,把我当作他的叔叔。毕竟我俩做的是同一件事。区别只在于,我受限于事前早已精确界定好的研究项目,目的是寻找并记录足够多的新的原始素材,以备在科学期刊发表论文。我被困在职业科学家的任务循环里:争取科研经费以支持足够多的科学发现,从而挣到更多科研经费,再继续挖掘新的发现。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也能回到小时候,像小拉夫一样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探索者。我俩在那儿的发现在科学层面不算新鲜,但对他却是全新的,他也因此一直处于兴奋状态。

“我想画一张诺科比野地的完整地图,”他说,“也许还要把齐巴赫森林包括进来,再列一份清单,记录那里的所有植物和动物。也许我能找到新的物种,再给各种蛇拍一些照片。”

我发现在相识之初我对他的随和和默许变成了陷阱,把我困住了:一方面,我不愿违背自己对拉夫的承诺,把这事告诉他的父母;如果那么做了,他再也不会相信我。另一方面,我也不能任凭一个12岁小男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探索像诺科比野地和齐巴赫国家森林这种规模的荒野。因此,做了一番内心斗争之后,我想到了一个解决这一两难处境的方法。

“我不会告诉你的爸爸妈妈,但我要你答应两件事作为回报。我担心你没有充分意识到在这些地方是多么容易迷路。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你可能直接受伤躺在地上,甚至送了命,好几天都不会有人发现你。我要你答应,绝不越过步道入口,不要远离你们一家野餐的区域。另外,每次出门都要跟爸妈说一声,让他们知道你要去哪儿,还有你预计到家的准确时间。你……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拉夫回答。

他的不假思索让我大吃一惊。我不由想到,他一直在等一个成年人批准他的计划,并能给他的秘密生活加上某种秩序。

“拉夫,关于这一切,现在我要给你一些建议。那就是,慢慢来。你还很年轻。那里的确可能有新的物种,但一次只走一步,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你可以边走边认识动物群和植物群。最重要的一点,不管做什么,务必十分小心。远离毒蛇,远离水边。尽可能结伴前往,比如和你的堂兄朱尼尔或学校里某个小伙伴一起。诺科比是个好地方。我特别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享受它。我要你答应这些。”

“没问题,先生。我保证。”

这次他答得太快,就像已经想好该怎么回答一样。我将信将疑。但我尽力了,就这样吧。

11

在墨西哥湾沿海平原地带,诺科比湖属于当时人为开发最少的少数原生态水体之一。湖的规模属于中等,面积不到5平方千米,位置偏僻,东岸周围土地属于私有,至今依然未受外来者的打扰,另外还有几处湖边小木屋。湖水得到小的附属支流与地下水渗流补充,清澈且未受污染。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一群群鲷鱼藏身于淹没在水里的鳗草丛里,雀鳝和软壳刺鳖从它们上面滑过。5条中等个头的短吻鳄沿着诺科比湖岸排开,各自占据着相当宽敞的地盘,此刻正在岸上晒太阳。这种动物早就从漫长的受迫害史中吸取了足够深刻的教训,只要远远有一个人正在走近,它们就不约而同地跳进水里,转眼无影无踪。暴雨过后的夜晚,还有机会看到鳗螈,那是一种大型水生蝾螈,在上涨的波涛里潜行,专心搜寻淡水鳌虾作为食物。水蛇,包括有毒的水蝮蛇,在沿湖岸线的草丛和浅滩猎食青蛙和小鱼。诺科比湖是一个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跟5 000年前相比可能也没什么两样。

在诺科比湖北端有一条狭窄的小溪,从茂密的宽叶香蒲和毛草龙之中穿行而过。这条小溪没有名字,在两岸十几种低矮阔叶林的树荫下向前流淌,间或被高大阔叶树相互交叠的巨大树冠笼罩。溪水就这么一路蜿蜒向北,最终抵达并汇入奇科比河,那是珀迪多河的支流之一,宽广而波涛汹涌的珀迪多河从那儿开始笔直南下,一路上划定了亚拉巴马州和佛罗里达州的边界,直达珀迪多湾。

诺科比湖的湖岸线向外突出,形成十几个小湾。每一个小湾周围都长满水草、莎草和稀疏的低矮阔叶林。其中最大的一个位于湖的南边,叫“死猫头鹰湾”,或者“死猫头鹰沼泽”,一些老人家到现在都是这么叫的。这小湾的名字听着很是奇怪,即使按美国南方的标准看也是如此,据说它源自某个地图绘制者的一次异想天开,也很可能是由于早期地图制版过程出现了拼写错误,原本应该是戴尔·阿尔勒湾,或是戴尔·埃罗尔湾。(24)就在临近的亚拉巴马州杰普森县,就有好几个地方被命名为阿尔勒或埃罗尔,在那场战争之前就有了——南方直到现在依然习惯隐晦地把美国南北战争称为“那场战争”。戴尔·阿尔勒(也可能是戴尔·埃罗尔)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怪杰,他在18世纪初期驾驶小帆船从墨西哥湾海岸沿着布莱克沃特河两岸的冲积平原森林向北探索,途经埃斯坎比亚县东侧,路线与其保持平行。根据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所有书面文档早已在1883年杰普森县法院大火中付之一炬),他曾在诺科比湖南岸扎营了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到那儿去,也不知道他原本期待发现什么。

“死猫头鹰湾”(现在也只能这么叫了)就在一条土路尽头,那条路从玉米地里延伸出来,进入现存的最后一片天然形成的长叶松林。

这个小湾里面最重要的野生生物之一——如果你允许我把这个并不是特别严谨的动物学术语稍微再拓展一下的话——是一类蚂蚁种群,它们沿着湖岸建起一溜山包型的蚁穴,相当引人注目。这些种群不仅过去分布广泛,现在依然如此,包括在墨西哥湾沿海平原这里。在诺科比湖周边,只要有长叶松的地方就能看到它们,其中又数“死猫头鹰湾”周边最为密集。湖边的土壤是一种由沙子、黏土和腐殖质混合而成的透气土壤,为本土的植物和昆虫提供了理想的生活环境。在每一个温暖而干燥的早晨,阳光都会照耀湖边的开阔地带,热力直达蚁穴,让蚂蚁们早早活跃起来。

这些蚁丘对我选择记录的这段历史而言具有特殊意义。它们将在拉斐尔·塞姆斯·科迪的人生中发挥关键作用,而且,在更令人瞩目的方面,影响了诺科比大环境的存亡。

“死猫头鹰湾”相对开阔的湖岸线并不是由频繁的人类活动造成的,它是天然形成的,并且年代久远。这个湾周围的野地从前只不过是长叶松生境(25)的一小部分,长叶松从湖边一路往西生长,与威廉·齐巴赫国家森林相连。那片绿草青葱的高地松林与其说是森林,还不如说是稀树草原。粗细不一的松树散落四处,树龄大一些的,树冠顶部都连成了平平的一片,树龄小的也抱团生长,构成了一个又一个树丛。在松树与松树之间的空地上,是一簇一簇的狗牙根草,以及一个名副其实的地被植物花园,里面有巴豆、须芒草、臭甘菊、三芒草、熊尾草、大花四照花等等,全都被早年说英语的拓荒者们冠上各种令人莞尔的名字。而晚松、桃金娘、池杉,全都密密匝匝生长在一处,形成一个又一个地势低洼的阔叶林岛,因为它们会季节性地遭遇洪水泛滥,故被称为穹丘。这长叶松稀树草原乍看起来可能显得植被稀疏,但这可是整个北美大陆最具生物多样性的植物环境之一。单在10 000平方米范围内就能找到多达150种植物,而且几乎全部属于地被植物。其中有很多物种都是这一片生境所特有的,也就是说,你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它们。

诺科比野地庇护着所有长叶松稀树草原特有的动物物种。这里有山齿鹑,它们深受带着******和寻回犬的猎人喜爱,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少,但奇怪的是,这不是因为人类过度捕杀,而是因为它们被越来越多的郊狼以及其他在人类聚居地周边兴旺繁衍的捕食性动物吃掉了。这里还有锄足蟾,这是一种夜行性动物,眼睛能在黑暗中辨别事物,专门伏击那些栖息在地面的昆虫,它们只会在很短的交配季节里聚集在雨水形成的水洼里,用号啕大哭般的叫声呼唤着彼此,听起来就像一个由恶鬼组成的合唱团。此外,这里的佛州地鼠龟在地底下挖掘出长长的隧洞,形成一个又一个微型生态圈,喜欢跟着住进隧洞的房客包括森王蛇、穴蛙,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比如有一种蚂蚁,专吃在地下穴居的蜘蛛的卵。

在诺科比野地的生物居民里,有一些物种很少见,还有一些甚至处于濒危状态。其中最著名的当数红顶啄木鸟,它们喜欢在高大的长叶松顶上掏洞筑巢。在这里,除了偶尔可能会路过的熊,从体形到外貌都最令人惊叹的动物要数肌肉发达的森王蛇,它体长2米多,通体黑色,泛着铁灰色的光泽。森王蛇会从地鼠龟挖的隧洞里钻出来捕食各种各样的猎物,甚至包括一些体形较小的同类。在爬行动物中,体形和外貌都跟森王蛇截然相反的是鼹蜥,这是一种四肢退化的地下穴居蜥蜴,体长不过15厘米,外貌酷似一条披了甲的蚯蚓。这个物种行事非常隐秘,以至于除了专业的博物学者之外几乎没人能发现它们。

在这片长叶松稀树草原独特的动物种群里还要加入3种蚂蚁:第一种专门在地鼠龟隧洞里吃蜘蛛的卵;第二种住在松树的树干和树冠里,它们是红顶啄木鸟的主要食物来源;第三种是会建造蚁丘的蚂蚁,它们的种群分布在诺科比湖岸。

诺科比湖地区这片风景秀丽、生物种类丰富的稀树草原,不过是当年整个墨西哥湾沿海地区生境的一处残余角落而已。千万年来,这一生境涵盖了从南北卡罗来纳州到得克萨斯州约60%的平原,一路源源不断向四周延展。能打断它的就只有如堡垒般岿然不动的阔叶林、河流的支流在地表刻画出来的沟壑(它们是主力)、溪流、因地下水渗流侵蚀沙地而形成的沟壑,以及以柏树为主的河水干流冲积平原。其中的潮湿洼地内部以及周围还分布着无数个穹丘,这些洼地在冬天会积满雨水,到了暮春就又重新干涸。平原上的松树倒下后会在地面留下充满腐殖质的空洞,这些空洞又各自形成一个迷你生境。

昔日,对当地印第安部落来说,这片长叶松稀树草原是生计来源。他们可以在这里猎捕到水牛和白尾鹿。对于第一批到来的西班牙探险者来说,这片稀树草原就是一条高速公路,让他们能以坚甲快马穿过佛罗里达狭长地带,一路挺进西边和北边的未知地带。到了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这片草原的很大一部分陆续被英国及美国的农民占用。接着,在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之后的半个世纪,那些作为这片稀树草原主要成员、维持着其完整性的伟岸树种几乎被砍伐一空。很不幸,长叶松非常容易砍伐,而且,它跟红杉、柏树以及白松一道并列为北美洲最佳木材品种。通过破坏这片稀树草原,地主和锯木厂主纷纷积累起巨额财富。这些木材大亨养肥了南北方各大城市的投资者。他们建起了种植园风格的庄园,帮助深陷贫穷的南方重新站稳脚跟。然而,等这一切都完成以后,被他们丢在身后的是一片满是树桩的废墟,周围湿地松和火炬松的幼苗如杂草般丛生,这些幼苗往往会长成一片难以穿越的低矮阔叶林。“死猫头鹰湾”以及诺科比湖东岸大部分地区尚未被开发的天然长叶松稀树草原就被这样一片次生林包围着。但在湖的西岸,从诺科比野地一路延伸到齐巴赫国家森林公园内部近乎3 000米处,长叶松稀树草原还依然保持近乎原始的状态。

以下这点乍一听可能会让人感觉不太对劲,但山火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这片古老的长叶松稀树草原的朋友。不需要人类干预,不时就会有因雷击而引发的山火,这些山火会在枯枝落叶堆积的地面逐渐蔓延。自然状态下,品种丰富的地面植物可以在低强度的山火里幸免于难,而且它们也需要每隔几年来一场这样的山火,从而获得充足的养分和空间以维持生长并确保它们在当地的优势地位。我爱人艾丽西亚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生态学家,这是我和她在诺科比野地研究多年的现象。我们能用详尽的记录证实,一旦自然引发的山火受到人为压制,外来的树木与灌木就会大肆播撒种子,夺取该地原生地面植被的地位。不到10年,茂密的灌木丛就会鹊巢鸠占,火炬松、湿地松、水栎、月桂叶栎、北美枫香树以及一堆其他灌木和小型树种将会占据主导地位。这样一片新生林地容易堆积起一大堆厚厚的枯枝和落叶。这些东西层层叠叠,达到足够高度后,空气便能在其中很好地流通,并很快就能让它们变得干燥,成为极佳的引火物,万一再有山火发生就会迅速爆燃,向外喷出熊熊火焰,飞快地爬上小型树木的树冠层,从道路和溪流之上席卷而过,不断扩散,使广大地区的生态遭到破坏。

这片长叶松稀树草原几乎一直处在被闪电引发的山火赋予新生的循环中,它作为一个生态系统可能存在了有数百万年之久。品种丰富的地表植物和动物得以在这个稳定而又公平的环境里进化,对之完美适应。然而,只要山火与再生的循环被打破,这个地方便将不复存在,并且很难恢复。它是如此脆弱,即使是那一点儿改变也会使它危在旦夕。

12

拉夫开始跟诺科比野地产生联结,可以追溯到小时候爸妈带他来“死猫头鹰湾”享受的周末野餐。在湖水边,安斯利和马西娅会坐下来聊天,安斯利会抽烟,偶尔也钓钓鲷鱼和大嘴鲈鱼,任小拉夫自己在附近转悠。他妈妈对此也是允许的,只不过每次都会提出同样的合理要求。

“待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只要我喊你就必须马上回来,听到了吗?远离水边,不要钻灌木丛。当心有蛇!一看到蛇就赶紧跑!”

以上这些命令,拉夫只要逮着机会躲开父母的视线就会全部违反,这是他后来告诉我和艾丽西亚的。他做了每一个小朋友在没有机械玩具和同龄玩伴,只有探索自然环境的机会时会做的事:他们开始探索自然,成为狩猎采集者。小朋友是不知惧怕的,拉夫也一样,有一份天真的勇气。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生物的种类多到令人眼花缭乱,那些是他们从来没有在动物园、绘本或电视里看到过的,而且有很多根本叫不上名字。在这里,每一种植物和动物都是那么新鲜而又陌生且直观地呈现在眼前,这在一个小朋友看来就好比打开了一扇通往无限可能的窗户。

拉夫与诺科比的偶遇,为他开启了一门内容丰富的自然史自学课程。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时,他第一次留意到一只蚁蜂在林地边一片落叶上沿直线飞快地向前跑。这小昆虫长得跟大黄蜂差不多,裹着一身厚厚的红黄相间的绒毛。他当时还不知道,眼前这家伙可不是蚂蚁,而是一种没有翅膀的寄生蜂,而且,那是一只雌蚁蜂,正忙着为自己的孩子寻找其他甲虫的幼虫作为宿主。拉夫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弯下腰,一手拎起这个战利品。说时迟、那时快,他就被那蚁蜂的一根长约半厘米的螯针给刺到了,他惊得手一松,蚁蜂便从手里掉了下去。但它一着地就继续赶路,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留下拉夫在原地独自体会刚刚被刺到的手掌像着火一般越来越难受的痛苦。他痛得忍不住坐下来哭了,但哭得很小声,这样就不会被大人听到。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回到父母身边,虽然依然能感受到手上的一阵阵刺痛,却什么都没说。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说出来,下次爸妈就会要求他乖乖待在他们身边,哪儿都别想去。

那只蚁蜂教给拉夫一个自然界基本原则:面对看上去并不怎么怕你且又色彩斑斓的生物,最好别去招惹它们。后来有一次,他们家的那只宠物小㹴犬也从一只自信的臭鼬身上得到了一模一样的惨痛教训,当时臭鼬披着一身带有醒目黑白条纹的皮毛准备穿过他们家的院子。这家伙的体形跟兔子差不多,总是光天化日就敢哧哧地在地面上嗅来嗅去,在草丛和落叶堆里觅食。在众多野生动物里,臭鼬总是显得那么镇定自若,好像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世上还有“敌人”存在。如果哪只狗胆敢抓它,它倒也不会立马亮出自己尖利的牙齿一口咬过去,也不会挥起刀锋般的爪子抓到对方身上去。它只会抬起自己的长尾巴,从肛门腺向那只狗喷出一股带麝香气的硫醇。那股恶臭几天过后都还能在狗身上闻得到。听一些狗主人说其实是能够去除的,只要用番茄汁给狗洗澡就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因为从来没有养过狗,对臭鼬也一直敬而远之。

等拉夫再大一点儿,也是在某年暑假,有一天,我们两家围坐在一起准备吃午饭,拉夫问了我一个关于蚁蜂的问题,相当有意思。

“弗雷德叔叔,如果漂亮的色彩是在提示我们这昆虫有一根螯针,我们必须赶紧躲开,那为什么蝴蝶没有螯针?”

这个问题,要想快速回答可不容易。

“蝴蝶感到你靠得太近时,就会飞走。”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佳答案,“蚁蜂不会飞;它能做的顶多就是刺你一下,希望可以给你一点儿教训。鸟儿能抓蝴蝶,但它们也会通过另一种方式得到差不多的教训:有些蝴蝶吃到嘴里感觉会非常糟糕,甚至可能有毒。于是鸟儿也会留意哪些蝴蝶是不能随便招惹的。你在‘死猫头鹰湾’看到的一些最漂亮的蝴蝶,就属于这种类型。”

也就在遭遇蚁蜂的那年暑假,一只赤肩从拉夫头顶低低掠过时,他吃惊地看到,它一只脚的利爪紧紧抓着一只已经死去的田鼠。一个星期后,也是偶然间,拉夫撞见一条水蛇正在吞噬一只青蛙。他恍然大悟:原来,动物在大自然也会死去,有些动物死去恰是为了让另外一些动物活下来。

拉夫很快就发现,只要他把腐烂的一小段木头翻过来,就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原本藏身其中的无数昆虫和其他小东西会跃然眼前。并且它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仿佛吓傻了,愣在原地;有的迅速跳开或跑开,试图藏到附近的落叶堆下面;潮虫属于小型甲壳类动物,有时也被称为鼠妇,它会把自己卷起来,变成一个带盔甲的球;蜈蚣常被称为百足虫,它像小蛇一样飞快地爬到附近任何一处可以盖住自己的物体下面。这些小东西没有一个胆敢攻击拉夫,它们都怕他。

拉夫并不介意“黏糊因子”(26),从不会对这类黏黏糊糊的动物避而远之,哪怕它们拖着黏液。相反,他可以在一段又一段木头或其他植物残骸里面来回翻找这些动物,而且找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每次外出都能给他带来新的收获。他发现,在大自然里,许多生物都很小,而且住在地下。他把蜘蛛放进广口瓶里,仔细看它们织网。他观察到,地下小径里最常见的动物是蚂蚁,它们有好几种体型和颜色。他抓了一些放进一个装有土壤的广口瓶里,看它们挖隧道。

拉夫渐渐发现,大自然之所以运转自如,是因为它有秩序,而从秩序中又诞生了美:小鸟在清晨歌唱;蝉在下午发出刺耳叫声;纺织娘在夜里制造刮擦声;蟋蟀在黄昏登场,在草丛里低吟。还有斑衣蜡蝉用时明时暗发着光的腹部在夜晚的黑幕上勾勒出点点杠杠,比无月之夜的星星还亮……就这样,拉夫明白了,原来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时钟,每个小时都有一些选手退场,另一些选手登场。

从一个重要层面看,拉夫的学习过程其实很普通,而且也是发自原始天性。在史前时期,有那么大约20万年的时间,人类要想活下去,就不得不用拉夫现在用的这套办法去学习一大堆事情。石器时代的父母可以说出他们了解到的事情,却没有办法留下书面记录。他们的数学技能也只限于记数,顶多就是“1、2,直到很多”,不会超过这个水平。越过部落边界的旅行几乎不会发生,一旦发生,人们就得准备承担巨大的风险。他们的地理知识止于某一条河的岸边、某一道山脊或某一片沿着海岸线生长而不会深入到内陆的海边森林。在那边界外面生活着从语言到衣着都不一样的人。但边界内的人会告诉你,他们要么是骗子,要么就是下毒者,甚至是食人族。他们受魔鬼的统治。

但是,这样的无知并不会在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里扩散。原因非常简单:一个部落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对他们家园内所有重要的植物和动物有接近百科全书般的了解。而要清晰了解每一种生物,首先就要给成百上千的物种起名。因为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精通全部知识,于是部落就请长者和巫师担当“活档案”,以备大家随时咨询请教。

尽管许多植物和动物都会和精灵或神话传说扯上关系,但关于这些物种的实用信息基本上是准确的。毕竟这些会定期在我们祖先的日常生活当中得到反复检验。一丁点儿的偏差都有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在遥远的古代,任何一个小孩都知道怎么回答今天一个同龄小朋友从来也不会问的问题。比如,自带伪装的蝰蛇在哪里等着伏击猎物?蘑菇有那么多不同的种类,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会置人于死地?在哪里最有机会找到在地下深处生长的植物块茎,帮我们挺过干旱的季节?该在什么地方挖井取水?这都属于原始科学,孩子们先是从聊天和模仿的过程中获取,并在日后从他们各自小心翼翼的探索经历当中积累更多。

这就是拉夫在诺科比的自学课程所具有的特质,他的父母一直误以为这纯属小朋友的胡闹,但其实它充满乐趣,符合人类大脑中神经突触的构建方式。基因选定了这种学习过程,现代的教室和教科书其实并不适用。

拉夫的学习方式属于触觉型,涉及需要调用所有感官的行为,并且由直觉引导。作为他的弗雷德叔叔、他的导师,我会问他:“认识一种青蛙的最佳方式是什么?”然后补充道,“不是通过看书,不是通过看一张照片,甚至也不是通过拿起一只放在手里。要想全面而又深刻地认识一种青蛙,你必须首先在大自然里找到一只,然后观察它,如果它正好在叫的话,倾听它。研究它的生境,做笔记,记下它选择待在哪里,跟踪它,逮住它,放进一个广口瓶,让它在里面待一小会儿。透过广口瓶研究它,然后,在最初发现它的水边放生,看它怎样一跃而起,没几下就消失在视野中。如果能按这样的方法学习,那么,青蛙这一概念就会被你完全理解。你可以在科学、文献、神话以及将在学校接触到的一切内容中继续积累信息,但你会因为自己的学习开始于一只实体青蛙而变得更睿智。你也会开始在意青蛙,这是别人做不到的。”

可以预见,拉夫应该寻找像他这样看待世界的伙伴,我也鼓励他这么做。他在12岁生日那天加入了美国童子军,这是该组织可以接受的最低年龄门槛。

他的父母对这一决定感到欣慰,我也给予了赞许。

“你会从中学到怎样跟其他人相处,”安斯利跟拉夫说,“你独自一人太久了。你会学到怎么做一些大人做的事。等中学毕业,这段经历有助于你被类似西点军校之类的学校录取,万一到时候你考虑参军的话。”

马西娅对参军不感兴趣,但儿子身上初步展现的这份远大志向,以及由此而来的、小小年纪就有机会从童子军组织获得的地位,还是让她非常开心。

我作为童子军的前成员,在里面一直待到差不多20岁,最终成为鹰级童子军(27),此刻当然也感到无限欣慰。

“你们要明白,”我跟安斯利和马西娅再次在诺科比相遇的时候,特意对他们说,“这组织就是为拉夫而设的。你们都知道他是多么热爱户外活动的一个孩子,他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掌握了数量惊人的自然史知识,在那儿一定如鱼得水。也许我是错的,但我愿意打赌,他一定会取得漂亮的成绩。”

我不能说自己擅长预测人类行为,但这次证明我说对了。美国童子军可不是一座旨在改造儿童行为的新兵训练营,否则一定会把拉夫赶出去。他们不会让你坐下来接受早已安排好的测验,那是男生天生就会抗拒的事。他们不会按照智力、能力或其他指标来区别对待不同的孩子,或试图划分类别。他们只看你的个人努力。你凭努力和成就以自己规划的进度一路晋级。从初级(没有人愿意停留在这个级别)到中级(也没有人喜欢这称呼),再到高级、星级、生活级,一路到达鹰级。什么时候做哪个科目的测验也是由你自己规划。万一第一次测验没及格,没关系,跟童子军一位领队再钻研一段时间,准备好了再测一次。

拉夫有能力凭个人努力或作为小团队成员迅速过关斩将,在每个级别不断向童子军队长汇报自己的进展。童子军的级别徽章标志着通往资深级别的主要节点,用一种符合青少年大脑发育规律的方式褒奖孩子们取得的每一项成就。让拉夫感到开心的是,团队活动里包含了户外活动,这完美契合他的能力和爱好。游泳、救生知识、远足、野营技能、探索技能、急救知识、动物学、植物学和昆虫学,每一项都要精通,然后变成他童子军制服饰带上的一枚又一枚徽章。

童子军还做了一件同样重要的事:他们认可了拉夫不知不觉中开始准备度过的那种人生,从精神和社会这两个层面对他的诺科比湖荒野探索行动给予了支持。

13

拉夫堪称诺科比野地的一名公民,我在一个夏日跟他的父母如此说道,如果人类有任何一名成员可以担得起这一名号的话,那就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对这里的了解变得如此深入,渐渐超过他对自家周边差不多10 000米半径范围内的了解,也超过他对自己学校教室和操场的了解。他爱这片土地,把它视为自己的地盘。也许他没有经常想起,但喜欢沉思的他一定早就想到,万一日后在正常人生的哪个环节遭受挫折,他总可以回到这里,从他作为“诺科比野地终身会员”的身份中找到安慰。

拉夫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一点一点蜕变成一名博物学者型探索者,同时也是一名科学家。他开始知道野生映山红什么时候开花,菊黄花粉蝶、银纹红袖蝶和其他一些蝴蝶分别喜欢哪些花,以及哪些蝾螈会出现在春季才会形成的季节性池塘里。就连藏身于陆龟隐秘沙质巢穴里的奇怪生物,他也知道它们都有哪些习性。他知道吃青蛙的猪鼻蛇的秘密,它们看上去像极了致命的蝮蛇,但其实就跟一段朽木一般对人基本无害。他发现红尾石龙子以及其他蜥蜴也是无害的。不过你也没什么机会碰到它们,因为它们一见到你就会迅速逃向一堆枯枝里的隐蔽住所。在长叶松高大的树冠上,红顶啄木鸟正在享用主要由住在那儿的成千上万只蚂蚁组成的大餐。聚居在湖的浅水区的各种小鱼共享“米诺鱼”这个名字,也共享食物链上的一个位置,比那5只正在岸边巡视的短吻鳄低两个级别。

俏丽的黑胸虫森莺曾在美国南方沼泽地的藤丛里筑巢,现在已经灭绝了,人类最后一次在南方看见它们是在1965年。至少这是我听到的说法。但它们可能还没有完全消失。拉夫就是这么想的。也许,一名像他这么幸运的博物学者,总有一天会从长时间的诺科比野地探索中得到回报,有机会听到它们那昆虫般的嗡鸣声,一睹这可爱小鸟的真容。

美国最大的啄木鸟叫象牙喙啄木鸟,据说也灭绝了。但这类事情谁说得准呢?在诺科比东部的查克托哈奇冲积平原森林就有过目击报告,只是未能得到证实。拉夫也曾跟我提起,也许,他能成为下一个幸运儿,有本事辨出那独一无二的声音从诺科比湖出水口的林地深处传来,听上去像一支玩具笛子发出的“噼噼”声,接着他会听见响亮的双头锤敲击声,那是象牙喙啄木鸟在用它坚硬的喙剥开树皮,伸出长长的舌头,抓住藏在里面的甲虫幼虫。或许当他抬头仰望,透过层层枝叶,能看见一对象牙喙啄木鸟,它们正忙着在依旧挺立的枯死阔叶树之间觅食,白色的长喙有节奏地上下敲击,好像活的钻机。它们的翅膀表面上方有一片白色的羽毛,闪着光,一眼就能看见,跟野外指南写的一模一样。他会立刻明白为什么有人把这种鸟儿称为“天啊鸟”,因为很久以前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定居者见到它的第一反应就是:“天啊,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问拉夫,他会告诉你,诺科比的树林比任何一个城市的街道都要安全得多。但这里也不是现实版的迪士尼乐园,两者差太远。在这一带的树林里没有什么东西摆好姿势等着你,也没有人工制品。早在人类踏足北美大陆以前,而且是再早上成千上万年,这样的生境就已经在美国南方存在。没有人能想象得到,怎样可以着手复制其中哪怕很小一部分,更别说当真动手做出来了。

拉夫13岁生日这天,安斯利送给他一支1938型“红莱德”杠杆式枪机*********。这支枪有机会改变拉夫与诺科比动物种群的关系:它具有装弹一次击发650发BB弹的能力,BB弹是一种小小的金属靶丸,击发原理是通过杠杆形成气压,把靶丸发射出去,每次一颗。一拿到它,拉夫就被这件属于自己的武器迷住了。这可不是他老爸的那支*********,那东西看上去就像一门加农炮,3年前把他吓个半死。这支红莱德的大小才适合他用,而且属于他拉斐尔·塞姆斯·科迪。他感到内心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这枪代表力量,不是挣来的,不是谁许诺的,而是一瞬间就从一个人的手里传递到另一个人手里。

马西娅第一次见到那支红莱德,就看到拉夫以射手的姿势紧握着枪,贪婪地体会着它的分量与平衡感。她双手一拍脑袋,大喊道:“安斯利,你到底在干什么?”

拉夫马上转过身去,把这造成麻烦的武器从妈妈的视线范围内移开。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我!你这是要害他送命,还是要害别人送命?”

安斯利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来,试图安抚妻子。

“不不不,”他说,“你不懂。这不是真枪。它伤害不了任何人。只能对着目标射出很小的BB弹。就算真的打中了谁,也只会造成一点儿小红肿。”

马西娅立刻反击:“但他可能打瞎别人!”

“不不不,那是不会发生的。这么说吧,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伤人。哪怕只是一把螺丝起子。哪怕只是一支铅笔,老天。拉夫只不过是要小心一点儿。他该对枪支有所了解了。是时候让他对类似这样的事情承担一点儿责任了。”

拉夫被打发出去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能把枪藏在哪里,担心爸妈这次争吵可能会变得难以收拾。

“我跟你说过一万次了吧,这早就不是第一次了,”马西娅再度向安斯利发难,“我可不希望他像野小子那样长大。我想要拉夫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么说吧,等他再大一点儿,我想要他住在一个比这个家更好、更安全的地方。”

“你是说跟你那高贵的莫比尔家族住在一起吧,我的家族配不上你。”

但安斯利马上克制住自己。他们可不能在拉夫可以听见的地方吵得不可开交,尤其不能因为他吵成那样。

“我明白你的感受,”他说,“我完全没有冒犯的意思。但请允许我说一句,用常识想想吧。我们住在这里,而不是在莫比尔,我是在克莱维尔打工养家。”

马西娅抿紧嘴唇,努力想要平静下来,找出她认为正确的回应。

安斯利觉察到她的停顿,继续逼近:“看看我们周围,在克莱维尔,跟斯库特同龄的男生都有这么一支BB枪。如果我们住在莫比尔中心区那是要另当别论,但我们住在这里,在克莱维尔,我们的儿子有权像其他男孩一样正常地成长。”

安斯利和马西娅又辩了几个回合,直到渐渐冷静下来。整个过程中拉夫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听不到他们说话,专心研究那支红莱德,体会拥有一支枪的感觉,思考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军队里的士兵,一名中士——不,还是上校更好——拉斐尔·科迪。一名狙击手,面对全副武装的敌军,一个接一个瞄准、击毙,周围还有机关枪在连续射击。一名猎人,进入射杀一头巨角雄鹿的射程范围,同为猎人的朋友们全都仰慕地看着他,他开始非常非常……小心地……瞄准。一个拥有支配力的男人,一个英雄。”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安斯利和马西娅的争论从越来越激烈到渐渐停顿,再反复几次,最终达成妥协,他们把拉夫喊出来。结论是拉夫可以保留这支枪,但条件是他只能在爸爸的指导下,对着后院设置在围栏上的目标射击。

晚饭过后,拉夫就抱着他的红莱德来到后院。安斯利给他讲解了一支空*********击发的简单流程:把BB弹倒进弹仓,给杠杆加压,瞄准,击发,再给杠杆加压,瞄准,再击发。直到打满650次,这时就要停下来重新装弹。

拉夫很快就掌握了诀窍。火鸡猎杀行动遗留下的耻辱随着爸爸循序渐进的指导,渐渐烟消云散。早年那份恐惧的最后一点残余也很快消失无踪。他从扣动扳机后目睹远处发生一次物理撞击的过程中找到了巨大乐趣。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控制感,并且是精确的控制,比用弹弓打出一颗石头强太多了。

第二天他又到后院去了,这次安斯利不在身边,马西娅也刚好在忙其他事,离后门有点远,没有留意到。他的瞄准技术稳步提高。事实表明,拉夫其实是天生的神枪手。爸爸跟他描述过旧时目光锐利的南方人,他开始想象,自己是他们的一员。

拉夫的想象力很快就引导他从后院的红莱德枪手变成诺科比的红莱德枪手。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也许用不着真的杀死什么东西,只要吓吓它们就好,让它们还能恢复。诺科比有很多小动物,它们是那样难以觉察,动作又那样快,想要亲手逮住一只可是难于登天。五条纹石龙子、六线鞭尾蜥,它们是那么警觉,你还没看到,它们就已经逃之夭夭,潜入一堆木头或乱糟糟的灌木丛里了。安乐蜥多数时候栖息在树干高处。它们跟松鼠一样,可以轻易跃起,跳到另一边去,继续高高在上地看着你,而你还远远没有走到足够伸手抓住它的位置呢。水蛇似乎随时准备快速溜进湖边浅水区,只要走到距它们半径3米多的范围内,你就很难再见到它们。

这一逃跑策略是遗传的。它们的祖先在过去几百万年遇到的猎食者,追击速度可比拉夫快多了,渐渐地它们也成了精通侦察和逃跑的高手。人类如果不借助一点外力,别想抓住它们。但有了枪,现在拉夫也许可以随心所欲地抓它们,把这些小家伙抓在手里仔细研究一番。

拉夫跟妈妈说他想带上自己的红莱德到克莱维尔中心区给小伙伴们瞧瞧。他主动交出自己的弹药给她保管,作为担保。但他没提自己兜里还有备用的一瓶子弹。

马西娅勉强同意了。拉夫把枪横放在自行车前把上,骑车出了门,朝阿特摩尔街以及中心区方向骑去,以防马西娅从窗户目送自己。他一直骑到第一个街角,这时从家里已经看不到他了,然后又骑到第二个街角,在这儿来了一个90度转弯,骑过一条街,继续朝诺科比方向前进,又奋力骑了大约25分钟,来到小路的尽头,诺科比步道的入口。

跟往常这时候一样,“死猫头鹰湾”没有人。拉夫踏上湖水西侧那条小径,再走下小径进入森林。他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双手紧紧攥着那支*********,随时准备加压射击。他进入了猎人的状态,上下左右来回扫视,感官全开,努力捕捉可能适合作为目标的动物的踪迹。一只即使用网也很难抓到的巨大粉蝶此刻就在他眼前扇着翅膀飞过小径,降落在一片花开正盛的灌木丛上。尽管它又大又艳丽,拉夫却视若无睹。不远处,一群乌鸦吵翻了天,但它们的聒噪对这位专心搜索目标的枪手毫无影响。

一只石龙子跳起来,沿着小径小跑一段停了下来。发现目标!拉夫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举起枪。但那只小蜥蜴也一直警觉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忽然一跃而起,窜进了林下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沿着小径看向更远的地方,拉夫发现一只安乐蜥趴在一棵小松树的树干上。那是一只大型雄性安乐蜥,它颈部下面那坨红色赘肉不停地鼓起来又瘪下去,这是雄性蜥蜴发现另一个雄性生物蜥蜴进入自己领地时的本能反应。他俩彼此相距4米多不到5米,这使那只蜥蜴成为拉夫的理想目标。拉夫转过身去,背对目标,这样他手上的动作就不会被蜥蜴看见。他给枪的杠杆加压,慢慢转回来,瞄准它前肢靠后一点儿的位置,击发。只见那蜥蜴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落在地面上。拉夫跑过去,把它放在自己的掌心仔细研究,他拉住红色的赘肉,松手,看它慢慢归位。蜥蜴左边肩膀靠后一点儿的皮肤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导致那儿的皮肤向上收缩。可以明显看出来,靶丸是以一定的角度斜射击中目标后再反弹出去的。拉夫不确定那蜥蜴此刻到底是死了还是吓呆了。于是他动作轻柔地把它放在地上,继续向前搜寻下一个战利品。结果一无所获,过了一个小时,他就回家了。

后来几次远足,他都几乎在那儿待整整一天,吓傻或打死了十几只蜥蜴、小蛇,还把一只树蛙从伸手难以触及的松枝上打了下来。他在自己收藏的一套野外指南里翻查这些受害者的名字。玩腻了这种水平的野外屠杀后,他把目标转向麻雀和其他小型鸟类。在这一项目上,他可是屡战屡败。因为目标通常一直处于运动状态,而且距离太远,即便他走到能走到的最近位置,浓密的羽毛还是很好地保护了鸟儿的身体,大大抵消了靶丸的威力。

这让拉夫越发坚定了想法,务必杀死或至少逮住一只鸟儿。最后他找到一个理想目标。那是一只很小的金黄色小鸟,站在一根较低的树枝上,树枝位于湖边一直延伸到沼泽地带的矮树丛中。它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连续发出单调的叫声——“嘶喂——”,听起来像是英文单词“sweet”的发音,拉夫举起枪,摆好射击姿势,把枪抵在肩头,慢慢地朝小鸟走去。距离它不到5米时,拉夫小心地瞄准小鸟的头部,因为他想起了爸爸在好几年前干掉那只珍珠鸡时给出的提示:永远要向目标头部射击。拉夫扣动扳机。噗的一声,小鸟向一侧倒去,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拉夫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战利品。小鸟躺在他张开的手里看着他,眼睛里毫无神采。它挣扎着,但站不起来。它的左翼低垂,显然是折断了。拉夫打中了小鸟的肩膀。它双腿微微颤抖,看上去吓瘫了。

拉夫面对两难困境。如果把小鸟带回家,尝试照顾它,直到它恢复健康,爸妈就会发现这小家伙,继而意识到他之前说带枪到市中心给小伙伴看是在撒谎。如果就这样把小鸟丢在现场,那它在死前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并且可能要忍受很长时间。他觉得只有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杀死它,结束它的痛苦。

拉夫把小鸟放在地上,从后裤兜摸出那本印有国家公园管理局字样的笔记本,飞快地画了一幅小鸟速写,还标注上颜色:深黄色,翅膀蓝灰色。然后,他扣动了扳机。他没有触摸它,而是猛然掉头,大步走开,回到自行车那儿,一路骑回了家。

回到房间,拉夫开始查野外指南,找到了跟那只小鸟一模一样的图片,原来那是只雄性蓝翅黄森莺。他干掉了一只蓝翅黄森莺,在它看着他的时候,在它唱歌的时候。拉斐尔·塞姆斯·科迪,一个一流的猎人,干掉了一只蓝翅黄森莺。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跟踪和打中一只小鸟的兴奋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羞耻感。他在试图摆脱这感觉的过程中意识到一件事:有了那支小小的枪,他就把人类的支配力带到了诺科比,捕杀小动物真是轻而易举。他想,如果他拥有一件更好的武器,比如一支步枪——他就认识拥有这玩意儿的男生,只比他大一点点而已,那他就可以更轻易地杀死一只小鸟,爱打哪只就打哪只,把它们统统从树林里打出来。他可以来来回回游荡在林地里,直到干掉几乎所有鸟类,以及一切会移动的活物。所有人都可以做到,所有男生都可以,如果不干掉全部,那也能干掉一部分。

拉夫无可回避地撞上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诺科比根本就不是他小时候一度以为的无尽大自然的一角。它只不过是一片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只要一个小时的野地。他深爱的诺科比其实是一个脆弱的存在,他今天就以非常欠考虑的方式惊扰了它的美与恩典。

14

虽然拉夫深爱着诺科比一带的各种生物,但他的这些“同胞”却不会对他抱有相同的情感。所有的鸟儿、蜥蜴以及各种哺乳动物全都心惊胆战,不管他在走近的时候多么小心翼翼都无济于事。它们有的直接跑动起来,跟他保持足够的距离,还有的干脆绷紧身体,做好准备以便瞬间起跑或起飞,逃到安全的地方。拉夫发现,无论哪一种动物,想要跟踪它们到足够近的距离然后摸上一把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也就只有在寒冷的冬季才可能偶遇由于低温而反应迟钝的一两条蛇或一两只乌龟,或是看到一两只蛙躲在水草里。毫无疑问,这些小动物一定乐于看到这个体形巨大的入侵者当场倒地毙命。如果他的生命果真在诺科比终结,马上就会有十几种食腐动物上前争抢他的躯体,大口吞噬他的皮肤与肌肉直到点滴不剩,空留一副骨架,最后,就连这副骨架也会由于各种食腐动物四处布撒而七零八落,被腐殖质掩埋在无情雨水形成的小溪流旁。

不管怎么说,诺科比地区对人类来说还是十分安全的。嗯,几乎是这样。你可以花上数天或数周横穿或纵穿整个平原,你可以放心去踩任何位置,甚至可以近距离观察任何足以引起你注意的事物,不需要担心会承担任何负面后果。然而,从统计学上来说,如果你来这儿的次数足够多,并且停留的时间累积到足够长,但你总是不注意脚下,那么,早晚有一个瞬间,出于某个平淡无奇的原因,诺科比会让你残疾,甚至丧命。

拉夫15岁那年,就在他跟朱尼尔的奇科比之行过去几周后的一天,这累积的概率就狠狠给了他一个教训。当时,他像往常那样沿着湖边走,看到一只非同寻常的动物在离湖岸30多厘米的浅水区潜入水中。那东西看上去应该是一只中等大小的蛙类动物,背上有一个黑色的十字纹。这可是拉夫一直盼望着能够达成的那种大发现!他全神贯注,一边靠近,一边慢慢伸出一只手来,准备一把抓住那个他非常确定目前还鲜为人知的家伙。直到最后一刻他才震惊地发现,离这只蛙不到30厘米处还有一条巨大的水蝮蛇。显然,这条蜷在一丛莎草里的蛇和他在跟踪同一只猎物。

仿佛只是一眨眼,这条毒蛇就出现在眼前。拉夫对它的外形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这场狭路相逢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感,他离它这么近,以至于它的身子显得如此巨大,令人惊骇,此刻它的身体与水里的莎草丛缠绕在一起,水蝮蛇特有的黄褐色圆环一环接一环地分布在它黑褐色的躯体两侧,背上粗糙有棱的鳞片组合起来就像一套甲胄,而且可以看到它身上是干的,既不黏,也不湿。三角形的脑袋后部被充满毒液的唾液腺弄得鼓鼓囊囊,它的嘴上还挂着一个不开心的微笑。又一眨眼,这条蛇出击了,只见它的头飞了过来,线路笔直,速度极快,就像是谁全力扔出来的一块石头,原本盘曲的脖子现在也被脑袋拉直了。它张开血盆大口,嘴巴周围一圈惨白,像阴影下的雪。折叠在嘴里的獠牙像宝剑出鞘一样弹了出来,整条蛇立刻变身为完美猎食者,一件致命的武器。拉夫下意识地开始向后退,但直到蛇发起攻击,他的手顶多就只收回来几厘米的样子。

水蝮蛇的毒牙没能直接刺中拉夫,而是刺进了他层层卷起的衣袖最外面那一层,将毒液恣意喷射在拉夫的衣服上,这让他躲过一劫。但就在这条水蝮蛇试图收回毒牙之际,它却被拉夫的衣袖绊住了。突然,它愤怒地又一次用力一咬,刚好拉夫也在这时将自己的手猛地向后一抽,结果,不仅这条水蝮蛇得以挣脱,它的两颗毒牙也在拉夫的手腕上留下两道划痕。

随着扑通一声,水面上现出漩涡,水蝮蛇和那只蛙都不见了,各自逃走。拉夫向后跌坐在地上,发疯似的四肢并用扭动着逃离湖边,回到陆地。他非常清楚,刚刚那短短不到5秒里所发生的事情是多么严重,这将永远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大波肾上腺素涌上来,脑子却变成一团糨糊。他刚被一条致命的毒蛇咬了!虽然不是结结实实地被咬了一口,但那涂满毒液的尖牙还是刺破了他的皮肤。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也许还没来得及走出诺科比去向任何人求助,他就已经倒下了。他可能小命不保啊!他努力站起身来,开始回头往步道口走去。他记起这时不能奔跑,那样只会加快心跳速率,让毒液更快地通过血液循环流遍全身。那把毒液弄出来有没有用呢?他停下脚步,用嘴在被刮破的伤口处吸了几秒。身上还有一把小刀,他想过也许可以用刀把伤口割深一点,这样就能把伤口周围的血也吸出来。他又记起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种古老的方法其实并不管用,甚至还有可能把毒液往血流里逼得更深。

在墨西哥湾沿海平原地区的野外,如果不算溺水,那么被一条大型毒蛇咬伤就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死亡原因了,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几乎没有人真的因为这个原因丧命。拉夫倒是经常想象自己遇上这么一次袭击。幻想中,敌方通常是一条借着伪装色盘绕在枯叶堆里的菱背响尾蛇,沉着地准备在你发现它之前发动攻击。但他从没想过这事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一边小心地缓步走回步道口,一边尽可能用超然的心态盯着手腕上这两道超过2厘米的伤痕。每隔一两分钟他就举起手臂仔细观察,看有没有出现肿胀的迹象。他等待着一股麻木感扩散到手掌、手臂,进而弥漫全身,缓慢地让他陷入瘫痪,使他窒息。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想,也许那条水蝮蛇并没能把毒液注入他的血管里。终于走到了步道口,拉夫扶起自行车,此时他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手也还在颤抖,但并没有头晕、恶心或是别的什么症状。在骑车回克莱维尔的路上,他还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事发全过程。等到家的时候,拉夫基本平静下来了。他在当时乃至以后都没有跟爸妈提过这件事。

拉夫将他跟水蝮蛇的这次狭路相逢收录在了自己与诺科比持续一生的故事中。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整体的一部分:随着这次事件以及很多其他事件在记忆里彼此叠加,他对这片野地的热爱变得越发强烈,但同时也越发现实。出于对诺科比荒野地带的热情,他构建出自己的土地伦理。农民可能因为自己的辛勤耕耘可以换来收获而热爱这片土地,猎人可能因为能够捕杀动物并把它们作为战利品带走而热爱这片土地,拉夫却是因为诺科比本身而爱上了这片土地。对拉夫来说,这里成了他看待世界的另一种方式,与他在学校和爸妈那儿听到的不一样。他开始在心里构建一个更宽广的背景,里面开始出现人类以及他自己的画像。这些画像一开始很模糊,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最终他豁然开朗:大自然可不是某种位于人类世界之外的存在。恰恰相反,大自然就是真实世界,人类存在于其中一个又一个的小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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