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岁的她却为亡夫守寡至今:她守了三年活寡最终却等来一纸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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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的四五月份最是难捱,暑气微醺,燥热难耐。
可还未到用冰的时候,连昭阳殿都热得非常。
陆卿婵执着书册,慢声念着《女诫》中的词句,汗珠顺着脸侧往下流,她抬手轻撩了下衣袖,绢花被泅湿后色泽加深,好似也染上了暑气。
她念得很慢,边念还要边思索。
白纸黑字,该是十分明晰的,陆卿婵却须得再三品酌,保证不出任何岔子。
没办法,谁让她教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学生,昭庆长公主。
正要她准备开始讲解时,安静品茶的长公主忽然开口说道:“陆学士觉得,学这些有何用处?”
陆卿婵愣了一瞬,缓声将备好的说辞道出:“《女诫》是大家所作,为的是教习女子为人处世的道理,在室遵循礼法,出嫁贤良淑德,尽好女儿与妻子的职责。”
她的声音轻柔,言辞流畅,纵是太后也挑不出错来。
可说完以后,陆卿婵额前却滑落下几滴冷汗。
长公主是不爱听这话的。
果不其然,长公主抬眼看了过来,她生得极好,眉如柳叶,腮若桃李,一双明眸锐利细长,形似丹凤,分明还是少女,却已有睥睨天下的气度。
被她盯着时,陆卿婵总是忍不住地想低头。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长公主正在端详她的面孔、衣着、仪态,那双眼闪着光,似乎能将她的伪饰拨开,将她心底的一切都看透。
做了两年女学士,陆卿婵的胆子还是没大起来,尤其是在长公主的面前。
眼下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连宫女给长公主打扇子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长公主轻启薄唇,略带嘲弄地说道:“可你那般温婉贤淑,不还是拢不住夫君的心?”
陆卿婵耳边一阵轰鸣,她费了些功夫才没将愕然之色摆在脸上。
她十六岁嫁入定远侯府,这京中谁人都知他们夫妻琴瑟和鸣、情笃意深。
定远侯赵崇守礼克制,却会为她一掷千金,费万贯买下千瓣莲讨她欢心,去年冬天她得病时,他冒雪前往京郊佛寺为她上香祈福。
这一件件、一桩桩,生生羡煞了京城中的小娘子们。
若不是陆卿婵以贤良淑德闻名,只怕都有人要在暗里唤她******了。
陆卿婵握住书册的指骨泛白,她艰涩地说道:“公主说笑了,卿婵是侯爷的妻,谈何拢不拢得住郎君的心?”
她的指尖微微打着颤,目光低低地向下垂着。
紧张的情绪在飞速地蔓延开,心跳也在不断地加快。
长公主淡声说道:“陆学士,本宫也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手指轻扣在杯盏上,长甲在薄胎瓷杯上敲出节奏紊乱的声响,让人听得难受,心里也更加焦灼。
压迫感浓重,向着陆卿婵倾泻而来,汗珠蔓入衣襟,将她的里衣浸得透湿。
赵崇这出戏演了三年,里里外外,无微不至,恨不得将对她的疼宠和爱重写在脸上,连侍女都觉得他对她是上了心的。
长公主是怎么发觉的?
陆卿婵绞尽脑汁地回忆起近来的诸多事宜,渐渐地眼前开始发黑,兴许是坐得太久了,也兴许是天太燥热。
自去年冬的那场病后,她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仅是想一会儿事情,就觉得头昏脑涨。
陆卿婵死死地攥紧掌心,试图用痛意唤醒理智。
可长公主却好似有意摧折她似的,只是用一双极富有威压的眼盯着她,戏谑地瞧她挣扎紧张。
“只是烦请你同母后说一声,”长公主抿了一口苦茗,“这《女诫》若是能先放放,或许对我们的教习会更有益处。”
原来还是为这事。
陆卿婵紧绷的心弦猛地松弛,别说长公主不爱听课,她这个老师也不爱上这课。
若不是太后命令,她倒宁愿继续讲怎么看账簿。
奈何每回长公主受了弹劾,太后总要想出些法子来堵住流言蜚语,陆卿婵一介内宅妇人能成为女学士,也是因为两年前针对长公主的集中弹劾。
老人家不知怎么想的,竟非让长公主来学《女诫》。
长公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陆卿婵也颇遭了些罪,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在她看来这位尊贵无双的公主,可比深宫里的小皇帝要可怕得多。
她垂下眸子,战战兢兢地应道:“回禀公主,卿婵……卿婵一定尽力。”
许是她这幅温顺模样还有些值得可怜,长公主看了眼漏钟,沉吟道:“陆学士,时候不早了。”
这便是要赶她走的意思了。
旁人都盼着在长公主面前多说几句话,陆卿婵却深感解脱,她挽起裙摆,向长公主行礼告退。
只是当她快步走到殿门前时,长公主忽而又开口了:“陆学士,记得我的生辰礼。”
陆卿婵一个激灵,险些没有绊倒在门槛处。
宫人伸出手,扶住她柔柔地说道:“学士小心。”
殿中的笑声欢畅从容,长公主带着笑意说道:“陆学士,路上千万当心。”
陆卿婵咬紧牙关,回身向长公主再次行礼,然后提着裙摆拾级而下。
走出昭阳殿后许久,她的腿脚还是软的。
*
上了马车陆卿婵就将帘子放下来,开始预备小睡。
她连轴转了快半月,心神快要耗尽,连补眠都是在马车上艰难进行。
过几日又是太后与长公主的生辰,还不知要有多少麻烦事,因是太后的四十整寿,所以格外隆重,四方使臣来贺,连统领诸藩镇的节使都陆续入朝。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长公主发觉她和赵崇貌合神离的事。
赵崇心思细腻,比之女子还要谨慎,难不成是她在乱中出岔子暴露了什么端倪?
陆卿婵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揉着额侧的穴位。
给长公主的生辰礼也是个麻烦,上回陆卿婵替她临摹帖子,没有写好,叫教习书法的女学士发觉,长公主便令她仔细习字,生辰礼要通篇用簪花小楷抄写《南华经》。
她字写得还算可以,唯独小楷写得潦草,费了几个日夜的功夫,才勉强写得像字。
可再过半月不到,就是长公主的寿辰,陆卿婵就是闻鸡起舞地习字,也写不出更合她心意的字,可若太不像样,长公主定然还要想着法地刁难她。
事情越想越多,连小睡都变得困难起来。
陆卿婵将玉佩从衣中取出,攥在掌心里,强逼着自己休息片刻,不要再多想。
她的膝微微屈起,手臂也交叠在一处,像孩童般蜷缩着身子。
去年冬日大病一场后,她不仅身子变差,神气也坏了许多,连入睡都要酝酿许久,稍有动静又会被惊醒。
当陆卿婵的思绪空清,终于要坠入梦乡时,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她揉着额头,压下心底翻腾的烦躁,嗓音微哑地问道:“张叔,怎么了?”
“夫人,前方的路封了!”车夫急忙向她应道,“像是出了什么事。”
陆卿婵蹙起眉,她匆匆将幕篱带在头上,然后下了马车。
朱雀大道向来宽敞明净,是中轴线所在,也是京城最重要的一条道路,此刻却停滞了许多车驾,腰金衣紫的贵人还尚能按捺住脾气,鲜衣的纨绔儿郎已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绕行?我这两步路就能到家,凭什么让我绕行五里?”
期间脏话无数,可那禁军军士却岿然不动。
那青年纨绔气得七窍生烟,怒骂道:“既是封路,你倒是说说,为何无缘无故封路?一群只知道吃俸禄的狗东西,除却仗势压人,还有何本事!”
他言辞激烈,口无遮拦起来。
陆卿婵听得惊心,就在她以为那纨绔和军士要起冲突的时候,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手。
“四郎息怒。”那道声音和缓平直,像是极守仪礼的人,“封路不是小事,定然是出了极紧急的事才会如此……”
他说话没什么逻辑,但语气富有亲和力,让人信服。
陆卿婵望着他,并没有凝神,只是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那人便是定远侯赵崇,年轻有为,他在礼部任职多年,年初刚刚坐上侍郎之位,气质温文,又颇有些长袖善舞的从容。
陆卿婵在外间见他的时候,总觉得陌生至极,她常常不能相信这个温和的男人和她暴躁敏感的丈夫是同一个人。
张叔也认出那人是赵崇,憨厚地笑道:“夫人,您要去侯爷的车驾吗?”
“不必了。”陆卿婵摆了摆手,“我们也绕行吧,张叔。”
她不欲和赵崇打照面,但马车向右调转时,还是不可避免地遇上了赵崇。
也正是这时,陆卿婵才发现赵崇的车驾里还有一人,身姿绰约,侧颜柔美,隔着纱帘也能看出有多动人,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赵崇笑容微僵,但旋即恢复神色,他扬声唤她:“卿婵,你先回去!我吩咐小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桂圆莲子羹。”
他这一声温情的呼唤,让周遭或烦闷、或暴躁的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暮色如血,热风若浪。
刚巧陆卿婵幕篱上的轻纱被风撩起,露出小半张柔美婉约的侧脸,霞光灼灼,倒显得像是她脸上泛起红晕。
整个京城都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夫妻,也只有她会让守礼克制的赵侍郎,这般明明白白地表露真情。
长者脸上纷纷露出淡笑,连青年纨绔也看呆了眼。
这样一个岔子下来,原本还焦灼的气氛渐渐散去,众人也都先后选择了绕行。
陆卿婵按住幕篱,将车驾的帘子缓缓放下,她不喜欢莲子银耳羹,这更不是她最爱吃的物什。
她将手放在胸前,感受着心房处的异样悸动,顺手又将衣中的玉佩取出。
游鱼状的玉佩冰凉,让她的心神也逐渐宁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卿婵一直觉得方才有人在看她,眼神阴沉发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偏执骇人。
作者有话说:
正式用餐前请看这里:
1、本用餐指南含有一定剧透,不喜欢剧透的宝看文案的食用指南就好啦~
2、女主会成长,有事业线,是坚韧病弱型哒温柔美人,但也有狠厉果决的一面
3、正牌男主比较疯,有强取豪夺剧情,虽然很守男德,身心俱洁,但占有欲控制欲很病态——
2 ★ 第二章
◎花宴◎
绕行了一大圈,陆卿婵回到侯府时夜色已深。
她简单用了些晚膳,还没喝完杯盏中的茶水,赵崇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一贯如此,总是直接闯进来,从不许人通传。
“瞧瞧,新制成的夏衣。”赵崇面带笑容说道,“等到太后寿辰时,你就穿这身。”
妃色的礼服做工精致,袖角和裙摆用金线纹绣花样,针脚都透着逼人的贵气,若是配上霞帔不知该有多美。
但一看到上面绣的是莲纹,陆卿婵就觉得一种深重的无力与愠怒。
她不记得自己跟赵崇说过多少回,她不喜欢莲花,可他竟一次也没记住过。
陆卿婵忍着怒意,令侍女将夏衣接过,淡声说道:“有劳郎君。”
将妃色礼服收起后,女使们便心照不宣地一并退了下去,他们二人感情甚笃,私下相处时甜蜜亲近,连外间侍候的马夫都知道侯爷对夫人多么宠溺。
赵崇脸上的笑意冷淡下来,他环视内间,低声嘲讽道:“亏你还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呢,今日拖得这样晚,长公主竟没留你用膳?”
陆卿婵端着杯盏,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她的容颜温婉,虽生得雪肤丹唇,却丝毫不显艳丽,骨子里透着大家闺秀的贤淑与端庄,连品茶的动作都极是秀美。
“卿婵愚钝,自然比不上侯爷。”陆卿婵慢声说道,“卿婵能侍奉公主跟前,也全赖郎君恩德。”
她这人性子很怪,瞧着乖顺谦恭,实际上牙尖嘴利得很,字句都在嘲讽他。
赵崇深受太后宠信,可就是讨不得长公主的欢心,两年前他费尽心思将陆卿婵送到她身边,为的就是让陆卿婵吹吹耳边风。
长公主果然对陆卿婵很满意,虽从不外露,可明眼人都知道,在这一众女学士里,长公主最偏爱陆卿婵。
偏偏陆卿婵对这差事甚为不满,三天两头想要卸任。
“别在我跟前拿乔,陆卿婵。”赵崇低笑一声,凉薄地说道,“你能多入宫也好,省得老在表妹晃悠,惹得她忆起伤心事。”
陆卿婵端坐着,神色都没有半分更易。
“郎君若是无事,就早些安置吧。”她静默地放下杯盏,起身向桌案走去。
红木的桌上摆满纸张,还有几页字帖,长公主的生辰在即,她这《南华经》还抄得不太像样。
赵崇略带怒意地叫住她:“回来,陆卿婵。”
陆卿婵不明所以,看向皇历时才想起今日是初一,赵崇要宿在她这里的。
赵崇守身如玉,三年来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大多时候宿在前院,只有初一十五会过来。
他睡得早起得早,晨起时动静又大,陆卿婵睡眠浅,有时整夜都无法入眠,天一亮又要服侍他更衣上朝。
为了陪赵崇演这出戏,她也吃了许多苦头。
陆卿婵将纸张收整起来,缓步跟着他走向内间,拉下帷帐后宽大的床榻也显得窄小起来。
她双手交叠,连睡姿都甚是端庄,像是在极力维持昔日权贵之女的气势。
真是可笑。赵崇在心中低嗤一声,不过是破落户罢了,连家中弟妹的婚事都要仰仗侯府的声威,她这般作态,也不知想摆给谁看。
当他以为陆卿婵已然熟睡时,她忽然说道:“长公主发现了。”
她的声音里充斥倦怠之意,还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无奈。
赵崇却猛地清醒过来,他错愕地看向陆卿婵:“你说什么?她发现什么了?”
*
赵崇天一亮就匆匆离开,陆卿婵难得多睡了片刻,她揉着眉心,缓慢地自榻上坐起。
她没必要那般紧张的,这事归根结底是赵崇的事,长公主只是想拿她来反抗太后,未必真的会借此做出些什么。
还是让赵崇自己操心去吧。
想清楚以后,陆卿婵的心情舒畅许多。
可一踏出院落,撞见赵崇身边的侍女,她的心情就又坏了起来。
“夫人,侯爷给您留了话。”侍女轻声说道,“王姨娘院里的莲花坏了,辛苦您再嘱托人,购置一批新的来,还要原样的就行。”
这话说得轻松,陆卿婵的眉头却突突地跳。
那千瓣莲价值万贯,纵是有钱财也难找路子购置,眼下已经五月,他让她上哪去给他找?
陆卿婵皱着眉,低声询问道:“怎么坏的?先请花匠看看。”
她边说边向着外间走去,那侍女是难得知晓内情的人,原本跟在王姨娘身边,后来才到赵崇这里的,是他们二人传递情谊的“青鸟”。
“姨娘也没说。”侍女低着头,不以为意地说道,“侯爷就是这样吩咐的。”
她的主子是赵崇和王姨娘,眼底从没有陆卿婵,也不屑于将她视作夫人。
陆卿婵气得想笑,她看那侍女一眼,轻声说道:“别是被姨娘采撷,拿来簪花了吧。”
她模样温婉,脾气也好,很少会说重话,偶尔才会展现出一抹凌厉。
可就是这淡漠的凌厉,让她在定远侯府站住了脚跟。
陆卿婵做主母三年,阖府内外交口称赞,靠的是温婉贤淑,靠的是隐忍周全,更靠的是美名与声望。
侍女猛地一怔,梗着脖子说道:“夫人,奴也不清楚。”
她的气势弱很多,声音也带着些微颤意。
“那就先请花匠。”陆卿婵轻声说道,“等花匠看过了再说。”
侍女垂着头退下:“是,夫人。”
有这么一个岔子,陆卿婵到老夫人王氏院里的时候,情绪还是不顺的。
好在小姑子赵都师还算懂事,已打扮得妥妥当当地候在里间。
氏老来得女,对这个女儿很是宠爱,仔细地握住她的手吩咐:“多跟你嫂嫂学着些,莫要像个孩子似的,让人看了笑话。”
赵都师却撇了撇嘴,骄纵地说道:“我才不要学嫂嫂。”
王氏轻拍了下赵都师的掌心,正色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只是她的唇边仍挂着纵容的笑意,宠溺地抚着赵都师的手。
“卿婵,你多管教管教都儿。”王氏将赵都师推向陆卿婵,“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无法无天了,也不知哪家的儿郎会看得上。”
“娘!”赵都师神色娇羞起来,“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陆卿婵地接过小姑子的手,柔声说道:“母亲放心。”
她的笑容得体,仿佛方才被落了面子的不是自己,但甫一走出内间,她便松开了赵都师的手。
“别闹脾气,都儿。”陆卿婵抚了下衣袖,“这婚事毕竟是你的婚事,不是我的。”
她像个长辈似的说道:“况且你兄长不是答应你了吗?出席过这场花宴,便允你和王嫂嫂一道外出游玩。”
赵都师仍有些不服,她愤愤地说道:“你还有脸提王嫂嫂,昨夜她犯了头疾,你为何不允兄长去看她?”
陆卿婵讶异地睁大眼睛,他们二人一吵架,赵崇就爱拿她来做挡箭牌,也不提前告诉她一声,她常常还要帮他圆谎。
她心想八成是赵崇睡得舒服,不愿再起身。
这样的黑锅,她没道理也帮他背。
“都儿,你如今也已及笄。”陆卿婵神色复杂地说道,“有些事情是真是假,得学着自己判断。”
她不明白赵崇是个什么心思,在亲妹妹面前都要留一手,连累她也得跟着演下去,难道赵都师会去官府告发他不成?
赵都师没能明晰她的深意,仍是别过脸看向窗外。
*
两人到宋国公府上的时候花宴已经开始,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往来者非富即贵,鲜花的香气远远地就四溢开来。
赵都师的心绪好转许多,她扭捏地唤道:“嫂嫂,你慢些。”
赵氏虽然祖上阔过,但于今朝是新贵,连爵位都是赵崇因功刚得来的,若说没底蕴也不妥,只是在京中诸多勋贵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
赵都师在家中骄横惯了,可一到外面就时刻黏着陆卿婵。
陆卿婵给她一个台阶,慢慢地缓下步子:“还记得我前日教你的话吗?”
赵都师柔声应道:“记得,嫂嫂。”
她的脸颊微红,神情也像个小女孩起来,总算是有些她兄长在外时的有礼模样。
与赵都师要相看的是宋国公的侄子崔五郎,十六七的年纪,也是孩子心性,见到大人时还在摆弄一支弹弓,瞧着不比赵都师成熟多少。
生得是好,但眉眼间自带风流,与陆卿婵昨日所见的鲜衣纨绔并无区别。
陆卿婵眉头微皱,倒是宋国公夫人先亲热地拉过她的手,惊讶地说道:“卿婵,这才入夏没多久,你怎么就瘦了这么多?”
“去年冬大病过一场后,身子便差起来了。”陆卿婵细语道,“御医府医都看过了,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好转呢。”
她的笑容清浅,肌肤白皙胜雪,唇色嫣红如朱,却偏生没有半分攻击性,叫人只觉得她甚是温婉。
陆卿婵边与宋国公夫人寒暄,边不着痕迹地拍了下赵都师的肩头,强将她的视线移回来。
小姑子刚满十五,除却家中表兄堂兄,还不曾见过几个外男。
眼珠子瞪得直直的,定是将她早先的嘱咐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被陆卿婵一拍,赵都师讷讷地垂下头,脸庞染上红霞,眉也压得低低的,全然看不出清早的骄纵模样。
可惜妾有情,郎无意。
崔五郎甚至不曾多看赵都师一眼,只一心一意地摆弄着弹弓。
陆卿婵颇有些无奈,这小姑子在母亲兄长身边耳濡目染十来年,是没学会他们的半分长处,连最基本的矫饰都丝毫不通。
也不知该说她纯善,还是该说她愚笨。
宋国公夫人也瞧出侄子的不上心,慢声说道:“走,带你妹妹出去看看花去。”
她将弹弓从崔五郎手中温柔地夺走,推着他的后背,将他送到赵都师的身旁。
崔五郎漫不经心地应道:“好好好,伯母。”
陆卿婵看着崔五郎轻佻的背影,心中越发不满意起来,赵氏不算高门,却也是太后近臣,赵都师与崔五郎绝对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她正左思右想着,忽然又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眉眼灵动,端庄矜持。
是世子夫人郑遥知。
“方才在外间就瞧见一姝丽身影,我说哪家的姑娘生得这般美。”郑遥知娇声说道,“原来果真是陆姐姐。”
她身着水红色的衣裙,漂亮得宛若少女,一身的娇俏,丝毫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陆卿婵一见郑遥知就觉得头痛,她是听说郑遥知要去京郊上香,方才选在今日来宋国公府,结果还是撞上了。
宋国公夫人刚刚撮合完赵都师和崔五郎,又要来拉陆卿婵和郑遥知的线。
“昨日叫你过来你不来,今日怎么突然记起我这老人家?”宋国公夫人温和地打量着郑遥知,“莫不是听闻卿婵过来,才专程赶过来的吧?”
郑遥知柔声说道:“母亲,怎么会呢?昨日我真是身子不爽利,今日一好我这不立刻就来了吗?”
“就你会说话。”宋国公夫人点了下她的鼻头,“东阁那边的千瓣莲刚开,带你陆姐姐去看看吧,她最喜欢莲花。”
陆卿婵不喜欢莲花。
她没能扼制住胸腔里骤然升起的痛意,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素帕洁白,落上血迹后像是雪地里生出的梅花。
陆卿婵晃了晃身子,眼前阵阵地发黑,耳边也开始轰鸣。
她只听见郑遥知惊叫一声:“卿婵!”
3 ★ 第三章
◎重逢◎
好在今日有花宴,府医早就候着,这边一有动静,大夫就匆忙赶了过来。
陆卿婵靠坐在软椅上,缓缓地饮下参茶。
她的脸色苍白,笑容却还是如常:“吓着您了,我这是老毛病,根本不碍事的。”
“你还这么年轻,卿婵!”宋国公夫人将她的发丝撩起,嗔怨地说道,“府里的琐事不妨放放,先将身子养利落再说。”
陆卿婵笑容微涩,她温声说道:“我真的没事,夫人。”
喝完参茶后,陆卿婵便要起身,郑遥知扶着她的手臂,低声说道:“母亲,我们不去东阁了,那边太吵嚷,我带卿婵去西阁那边看看吧。”
陆卿婵和宋国公夫人礼貌地告别,然后才跟着郑遥知缓步走出内间。
“你对赵都师还真是上心。”郑遥知嘲弄地说道,“都病成这样了,还带她来出席花宴,都说赵崇宠爱你,我看你对他才真是情深。”
花影缭绕,陆卿婵执着团扇,微微遮住日光。
她慢声道:“都儿要议亲,我是她嫂嫂,自然要帮着些。”
“是吗?我看赵都师未必会承你的情。”郑遥知的神情冷下来,“你真的觉得她看得上你吗?你为她做得越多,她越觉得理所应当。”
陆卿婵对她这幅样子习以为常。
鲜有人知道,赵崇本来的妻子应当是郑遥知。
两家已经准备交换名帖的时候,赵崇悔了,他硬生生地忤逆长辈,强将陆卿婵迎娶进门。
一边是日升中天的郑氏,一边是家道中落的陆氏。
况且赵崇和郑遥知还有旧情,可他就是不惜背上负心的恶名,也要选陆卿婵。
郑遥知后来高嫁,婚姻幸福美满,心里却始终梗着根刺。
“只要都儿婚事顺妥就足以。”陆卿婵轻声说道,“我既然做了她的嫂嫂,就要尽责。”
郑遥知冷笑一声,撕去温柔的面具:“这抢来的婚事就是不同,恩爱得连三年无出都能不当回事。”
陆卿婵声名很好,谁人都知道她有多贤良淑德。
唯有一点为人诟病就是她三年无出,而且连半分妊娠的迹象都没有,若不是府里还有一妾室,有的是人要指着她的鼻子骂。
陆卿婵扣着扇柄的手指收紧,她缓声说道:“比不上夫人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卿婵如今只盼能再多活些年岁,若是能见到幼弟娶妻生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她没有多言,便用团扇掩住面容,步履匆匆地走远。
郑遥知想来拉住她,但陆卿婵走得很快,直接将她甩开了。
等到走远后,她才渐渐地放下团扇。
陆卿婵的眼中没有哀伤,只蕴着难言的死寂与平静,全然不像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姑娘,更像是已对世事看淡的将死之人。
她伸手抚上前胸,心房在剧烈地跳动着。
等到吐息平复下来后,陆卿婵才猛地回想起,方才那道诡谲的视线又出现了。
目光阴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偏执骇人。
*
国公府的布置很精妙,连亭台都颇为不同寻常。
陆卿婵倚靠在二层的栏杆边,思绪繁多,全都积在脑中,可日光毒辣、蝉鸣聒噪,让她连静心思考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适时台下走来一众年轻小娘子,个个衣着艳丽,容颜娇美,正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哪位郎君生得最俊朗。
十四五的姑娘,比这炎炎夏日更有热意。
陆卿婵觉得偷听不太好,可她此时若走下去,只怕会更不好。
她心想快要正午,她们应当也不会待太久,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坐在了长椅上,慢慢地思索府里的事务。
可姑娘们此起彼伏的争论声,还是传进了陆卿婵的耳朵里。
一个小姑娘憧憬地说道:“方才那个青衣公子真是好看,连崔世子都没他那般好的气度!”
另一人紧忙打断道:“你在想什么呢?那可不是年轻公子,是御史中丞柳少臣!”
陆卿婵指尖颤抖,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玉佩。
明明已经过去那样久,听到柳氏的事,她的心头还是会一阵阵地悸动。
有人低声嘲笑道:“往日他腰金衣紫你认得出,怎么换了身青衣就认不出了哈哈哈……”
“要我说,柳中丞的从侄柳节使才是真的俊美!”又有个姑娘插嘴道。
有人质问她:“柳节使不是刚入朝吗?你在哪儿见到的?”
“你听我说完!”那姑娘继续说道,“昨日朱雀大街不是封路了吗?我随姐姐从外面回来,在那边停滞了许久,但龙武军那群吃闲饭的就是不肯放行,最后连京兆尹都得绕路!”
“我就是在那时碰见柳节使的。”她滔滔不绝地说道,“定远侯赵崇你们认得吧?生得是不错,可在柳乂面前,显得既粗鄙又貌寝,根本叫人没眼看。”
柳乂的名讳被说出时,陆卿婵再也不能克制心间的震颤。
他是一方节使,怎么会突然入朝?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紧紧地攥住玉佩,只想快步走至无人地,可是腿脚沉重,让她连起身都有些困难。
“而且你们知道吗?”那姑娘说得眉飞色舞,“那龙武军的军士见到柳节使,一点都不飞扬跋扈了,个个怯弱得跟耗子似的。”
她娇声笑道:“赵崇刚刚还跟他攀谈,好似很熟稔,见那龙武军的将领恭恭敬敬地请柳乂过路时,下巴都快惊掉了。”
她形容得贴切,陆卿婵也有些想笑,但心里更多的还是紧张与无措,她实在想不出如今该以什么面容见柳乂,若是能避开,最好还是不见。
姑娘们离开后,陆卿婵缓缓地扶栏而下。
她垂着头,脖颈雪白,唇色嫣红,像是画卷里走出的仕女。
因全部的注意皆放在脚下,陆卿婵没有留意亭台的中央正站着一个男人。
他的身形高挑瘦削,英姿挺拔,像是亟待出鞘的剑,周身带着清隽的贵气,纵是鸦青色的外衣也没能压住他的落拓潇洒。
俊美清举,神姿高彻。
眸里似有蟾光流溢,清澈如水。
与他对上视线的刹那,陆卿婵的心房猛然震动起来,离开河东那年,她就明白她和柳乂兴许此生都不复相见。
自去年冬日大病过后,她连做梦都不会再忆起柳乂。
陆卿婵没有生出半分重逢的喜悦,只是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的唇轻颤着,却半晌没能想出该说什么。
她并非长袖善舞之人,可这些年于接人待物上也算有些长进。
她也曾幻想过重逢的景象,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突然。
柳乂执着花枝,淡声说道:“真巧,阿婵。”
他的容颜俊美,仍似少年时持重克制,声音里蕴着少许温雅,当真是君子如兰。
阿婵这个称呼太久远,三年来都没人再唤过,那一瞬间,过往的记忆尽数苏醒了,陆卿婵的心神震动,几乎不太敢看向他的眼眸。
他来得真是时候,就像是专门候在这里堵她一样。
然而看清柳乂身侧站的是御史中丞柳少臣时,陆卿婵猛地沉静下来,心里烹得滚热的油锅像被浇了盆冷水似的,又变回死寂的模样。
她轻声说道:“卿婵见过中丞,见过使君。”
柳少臣一身青衣,温声说道:“方才听世子夫人说,卿婵身体不虞,现下可好些了?”
“许是卿婵昨夜没有睡好,”陆卿婵含笑应道,“现今已经无碍。”
柳少臣声音和缓:“那便好。”
自问候过后,柳乂便没有多言。
正当陆卿婵觉得快没话可说的时候,忽然有女使来寻她,远远地便焦急唤道:“夫人,原来您在这里!”
陆卿婵轻声说道:“中丞,使君,有人来寻我了,卿婵先走一步。”
说完以后,她没等他们回应,便提起罗裙从石阶上走了下去。
陆卿婵极力保持淡然,可还是跟落荒而逃一样,颇有些狼狈地跑出西阁。
她让柳乂见笑了。
她仔细嘱托给赵都师的规矩,她一样也没能做到。
可陆卿婵知道,她还有太多狼狈之处,遮掩都遮掩不住。
有些故人,是不宜再见的。
陆卿婵走得太快,她没能看到柳乂骤然冷下来的面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晦暗阴沉,气质里如兰般的纤丽和柔褪去,留下的唯有节使的持重杀伐。
他低声说道:“早就与你说过,陆卿婵此人,最是薄情。”
柳乂把玩着手里的花枝,轻轻地将细枝折断,他眼底的冷意浓重,竟是没有半分温情。
花瓣扑簌簌地往下坠,陷进淤泥里。
*
陆卿婵回到花厅时,宋国公夫人、郑遥知和赵都师都在,小姑子安安静静的,一副不敢说话的羞涩模样,眼角也隐约带着泪痕。
一看崔五郎不在,陆卿婵便心知这婚事是泡汤了。
宋国公夫人招呼她过来,调笑着说道:“卿婵听说了吗?河东那位柳节使今日竟也来了,小姑娘们平日端庄矜持,一听闻他来全都跑去看,结果还没近前就被随扈拦下,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她温和地问道:“你先前不也在河东待过,可与这位大人相熟?”
“柳氏尊贵。”陆卿婵垂眸低声说道,“卿婵与使君并不相熟。”
“哎呀,那真是遗憾。”宋国公夫人笑意淡去,“我还以为你们同在晋阳长大,会是青梅竹马呢。”
郑遥知神色如常,娇声说道:“母亲您也不想想,柳氏那等高门,连裴氏薛氏的贵女都看不上,好端端地怎会纡尊降贵?”
陆卿婵的神色微僵,她牵过赵都师的手,温声说道:“夫人,郑妹妹,下午卿婵还须入宫,我先带都儿回去了。”
宋国公夫人与郑遥知对视一眼,郑遥知展露笑容,挽住陆卿婵的手臂,将她一路送至影壁处。
“陆姐姐,是五郎太轻佻,惹了都儿伤心,我先替他向你道个歉。”郑遥知压低声音解释道,“都儿配得上更好的郎君。”
陆卿婵偏过头,轻声说道:“无事,郑妹妹。”
她不欲和郑遥知多言,郑遥知却忽然说道:“陆姐姐,我听闻柳节使喜欢温婉的女孩,都儿不正合适吗?”
4 ★ 第四章
◎同乘◎
陆卿婵抬眸说道:“郑妹妹也说了,柳氏那等高门,连裴氏薛氏的贵女都看不上,怎会纡尊降贵?”
她揽过赵都师的肩头,边走边说道:“卿婵觉得婚事还是要门当户对,若是强行攀附高门或下嫁低娶,恐都难谈得上会和睦幸福。”
陆卿婵的笑容恬淡,温柔地同郑遥知告别。
郑遥知咬住唇,脸色不太好看。
她心里的弯弯绕绕,陆卿婵是懒得再去分辨,郑遥知衔恨她已久,纵是她上赶着讨郑遥知的欢心,也没什么用处。
何况赵崇做的事,她凭什么要帮他弥补?
赵都师是赵崇的妹妹,又不是她的妹妹。
上了马车后,陆卿婵才想起问赵都师:“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他取笑我……”赵都师一开口,便又要落泪,“说我不配做他的妻子。”
陆卿婵回想那少年的神态,瞧着随性,其实是再眼高于顶不过的人了,她轻声说道:“无事,你早早发觉,便能及时止住缺损,总好过上心后才发现的好。”
她的指尖落在胸前的玉佩上,细细地摩挲着。
“我不要再相看了……”赵都师哽咽着说道,“他们都不喜欢我……”
陆卿婵垂眸看她,轻轻地将手搭在赵都师的手背上。
“那是他们不好。”她的唇微动,“不是你的错。”
赵都师到底还是孩子,越安慰她哭得越厉害,抽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陆卿婵揽住赵都师,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都儿,你母亲兄长那里至少是有交代了,过几日就随你王嫂嫂去玩吧。”
她正说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驾车的张叔连声说道:“夫人,车轴坏了。”
陆卿婵眉头皱起,她推开赵都师,快步走下马车:“要多久才能修整好?”
张叔拎着装器具的袋子,蹲着察验车轴的断裂处,满头大汗地说道:“夫人,有些麻烦,兴许要两刻钟的功夫。”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陆卿婵盘算着时刻,焦急地眺望远处,正午时分,车驾又坏在半路,连个过路的行人都没有。
若是面见长公主还好,今日她要面见的人可是太后。
陆卿婵弯下腰,和张叔一起察看车驾坏在何处。
一刻钟左右过去,车轴还没有被修好的痕迹时,她有些绝望。
赵都师也紧张地走下车,陪她一起看。
张叔愧疚地说道:“都怪我先前没有仔细检查车驾,耽误了夫人的要事。”
当瞧见远方出现一辆车驾时,陆卿婵跌入谷底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
她腰弯得久,视线有些模糊,没能看清是谁家的车驾,只觉看着眼熟,连忙高声呼唤,将那辆车驾拦了下来。
车夫相貌端正,瞧着就像是勋贵人家的仆役。
陆卿婵刚想开口,便听见车驾里有人轻声说道:“上来吧。”
她的瞳孔紧缩,怔怔地看向那倏然拉开的车帘,柳乂俊美的面容极富冲击力,跟在她身边的赵都师更是看得呆滞。
他生得极好,气质也甚佳。
清隽矜贵,神姿高彻。
而且柳乂是很有礼的人,琅琊柳氏世代簪缨,以君子家风名扬天下,与赵崇标榜守礼不同,礼仪于柳乂而言,是融在魂魄里的事物。
马车损坏又着急出行时,遇到这样的人,就如遇及时雨。
她是不该拒绝的,但心底的某一处在无声地说不。
好在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乍起的情绪,陆卿婵咬紧牙关,向柳乂道谢:“多谢使君。”
车驾高大宽敞,柳乂靠坐在右侧,手肘撑在窗边,给她们二人留下足够的位子。
他只问了定远侯府的位置,便没有再多言,指尖夹住书页,轻轻地翻看着。
陆卿婵牵起赵都师的手,提着罗裙走上车,她的雪肤沁着薄汗,像是浸在水里的玉石,身上无一处不透着侯府夫人的贤淑与温婉,唯有朱唇嫣红,像是色泽浓艳的花瓣。
柳乂静默地扫了她一眼,视线就再没有向她飘去过。
倒是陆卿婵身边的小姑娘,频频向他投来目光,像是好奇极了,忍不住地想要打量他。
年纪瞧着不大,应当是她丈夫的妹妹,挽的还是少女的发髻,眼睛肿肿的,像是刚刚哭过。
陆卿婵安安静静的,至多会揉揉眉心。
这细微的动作并不会扰到他,只是衣衫掠动的声响让他有些静不下心。
陆卿婵的心比他更躁动,日头毒辣,但柳乂不喜开窗,车驾里闷热,没多时她便有些受不住。
她执着帕子,轻轻地擦过脖颈与脸庞,衣袖晃动,露出半截细白的腕子。
正当陆卿婵下意识地遮掩住手臂时,车驾猛地颠簸了一下,她不受控地向侧旁倒去,被柳乂揽住时,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赵都师惊呼一声,像是比他们二人还震惊。
陆卿婵身躯颤抖着从柳乂怀里挣出,歉然地说道:“抱歉,使君。”
“无事。”柳乂轻声说道。
她的声音在打颤,柳乂却好似丝毫未受影响,仍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
直到下马车时,陆卿婵才敢再挪动身子。
坐在左侧的赵都师先跳下马车,陆卿婵跟在后面,正要躬身时忽然听见柳乂说道:“小心些,阿婵。”
她讶异地回头看向柳乂,却见他仍是端坐着,眼帘低垂,视线落在书页上。
看陆卿婵投来目光,柳乂抬眼问道:“怎么了?”
许是她累得太过,出现幻听了。
小时候陆卿婵总爱蹦跳着下马车,而那时的柳乂就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地叮嘱她。
这陈旧的回忆封存已久,若不是方才的错觉,或许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没事。”陆卿婵浅笑着说道,“实在是多谢使君,他日卿婵定要登门道谢。”
柳乂神情微动,低声说道:“不必,举手之劳。”
这话是有些清冷的,但由他说出,只会让人觉得端雅清正,他比少时成熟许多,持重而不冷漠,有礼而不疏离,便是典籍里的遗直再世,也及不上他的清雅风骨。
她在侯府沉浮、在宫闱挣扎的这些年月,柳乂接过河东权柄,继任柳氏家主,成为了一位众人仰望的节使。
他变得越来越好,远在河东声名都那般昭彰。
她应该恭喜他的,可不知为何陆卿婵眼睛忽然酸涩起来。
即便从来都知道他们二人是云泥之别,她还是有些莫名的失落与难过。
陆卿婵的身影逐渐走远,柳乂的车驾却仍然停在原处,就像是静默地守护着她,他的指骨紧绷到透明,克制又隐忍地扣着软座的边沿。
那本被他翻来覆去的书册,竟还停留在肇始的那页。
柳乂神色不明,他低笑一声,复又抬手掩住面容,声音冷淡地说道:“回去吧。”
*
直到沐浴过后,陆卿婵的心绪才恢复平静,更衣梳妆完毕,张叔也已驾车回来,她进宫时用的车驾有定制,而且常常检修,但张叔还是仔细地又检查了一遍。
她执着书册,如应试的举子般低声诵念。
临行前,张叔忧心忡忡地说道:“夫人,先前那辆车的车轴不像是意外损坏,倒有些像人为。”
陆卿婵将书册合起,脸色微变:“等我回来,你再与我仔细说这事。”
张叔郑重地应道:“是,夫人。”
陆卿婵看了一路的书,到慈宁宫的时候,心神仍是不宁。
长公主不喜舞文弄墨,但太后是很善于行文作画的,身边又跟着一众女官,对《女诫》这类典籍的了解估计比陆卿婵要深得多。
太后的面容同长公主像极,都是柳叶眉丹凤眼,虽然已经年长,仍能瞧出昔日风华绝代的影子。
太后边抱着猫,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她还是不愿学吗?”
“是卿婵愚笨,教导无方。”陆卿婵低着头谦恭地应道,“引不起公主殿下的兴致,也辜负了您的厚望。”
“罢了,那就再学两回吧。”太后沉声说道,“她没有胁迫你什么吧?”
知女者,莫如母也。
陆卿婵很想点头,为长公主找补的话却已从唇边吐出:“公主高风亮节,是卿婵实在愚笨,无法肩负重任。”
太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寻她来问询长公主的事,渐渐地就成了惯例。
陆卿婵一直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寻她,在这一众公主少师和女学士里,她是最没用处的。
旁人教的都是治国、对策、军务,再不济也像郑遥知那般教习书法,唯有她教的是为妻之道,是贤良淑德。
这对长公主而言,是没有半分价值的。
陆卿婵对夸耀长公主的词句甚是娴熟,一边走神也能一边对答如流。
答到后半段时,那只顽劣的小黑猫忽然从太后的膝上跳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刚想俯身抱它,就被猛地挠了一爪子。
宫人和内侍急忙涌了上来,将洁净的雪白软布按在她的伤处,连太后也走下高台过来看她。
太后冷声说道:“将这畜生拖出去,杖毙。”
分明方才她还宠爱地将黑猫抱在膝上,温柔地抚着它的毛发。
尖锐的痛意让陆卿婵忍不住地发出吸气声,但她还是匆匆说道:“娘娘且慢!是……是卿婵方才失仪,与猫儿无关。”
她闻言软语求了半晌,太后方才消气。
她像母亲般捧起陆卿婵的手,怜爱地说道:“伤了陆学士的手,这畜生万死难辞其咎。”
陆卿婵含着泪,强作感激地应道:“那是您心爱之物,倒是卿婵惊扰了猫儿,该请娘娘恕罪才是。”
“那畜生怎么能跟陆学士比!”太后扬声说道。
陆卿婵暗里掐了自己一把,方才又掉出新的泪珠,她还没酝酿好情绪,便瞧见有人气势汹汹地推开了慈宁宫的门。
长公主满腔怒火地说道:“母亲,您这是何意!”
第五章
◎受伤◎
长公主开口时,陆卿婵突然很想捂住耳朵,她忧虑地看向太后,神情有些紧张害怕。
太后低声吩咐宫人:“先带陆学士去内间。”
太后召见陆卿婵这事一直都是私下进行,长公主虽然知道,但若真的打了照面,难以自处的还是陆卿婵。
一年长的嬷嬷直接将陆卿婵抱了起来,快步地走向内间,可算是将陆卿婵在长公主发觉之前藏了起来。
宫人将门掩上,细声说道:“您不必怕,公主是不会发现的。”
她甫一说完,便又继续帮她处理起伤口。
陆卿婵在宫闱任职许久,最敬的是太后,最惧的还是长公主,她们二人处处都相像,唯有脾性差异很大,若说太后是渊水的话,长公主就是灼灼燃烧的火焰。
连太后宫里的人都知道,陆卿婵怕长公主。
或许她们也知道,她多次想过卸任离职,但无人会提起此事,众人都将她的不情愿理所当然地忽视掉。
在长公主跟前任职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怎会有人这般不识好歹?
陆卿婵阖上眼眸,回想起方才的事,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倘若没有黑猫来抓她,太后定然也会想出其他法子表明对她的宠爱,以此来加深她的忠心。
陆卿婵只是有些遗憾,伤的是左手。
若是右手就好了,她就不必抄《南华经》,可以给长公主换个贺礼了。
陆卿婵在内间待了许久,等到伤处开始结痂,前殿的动静才平复下来。
宫人扶着她走向外间,长公主已经走了,但太后的神情明显不悦,她面色阴沉地向女官说道:“不过是让她与柳乂虚与委蛇,又不是真的让她嫁去河东!”
听到柳乂的名讳,陆卿婵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之前就觉得怪异,四方节使诸多,但像柳乂这等位高权重的节度使,至多派位副使入朝就足矣,可他竟亲自来了。
也不知是为何。
陆卿婵眉眼低垂,屏气静心,想要保持沉稳的姿态。
可正在她准备告退时,长公主忽然又杀了回来,陆卿婵猝不及防,被她逮了个正着,太后的神色也有些微怔。
长公主的凤眼凌厉,直直地望向太后。
她高声道:“母亲,您若是无事的话,这人我就先带走了。”
陆卿婵欲言又止,只望了眼太后,就被长公主的侍从半是挟持、半是邀请地带上轿辇。
长公主心情不佳,一路无话,到了昭阳殿后,才察觉到陆卿婵拢在袖中的手受了伤,她低声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陆卿婵慢声说道:“在府里时不小心磕碰到了。”
“公主,太后娘娘应允了。”她暗里观察着长公主的神情,柔声说道,“她说最多再上两次课,就不必再学女四书了。”
长公主冷笑一声:“她还真是听你的。”
她的语气透着不痛快,但脸色还是稍稍转霁。
“这谁给你包扎的?真是不怎么样。”长公主按住陆卿婵的手,作势要给她手上的软布拆开。
陆卿婵连忙将手抽了回来,细声应道:“是卿婵自己包扎的,您若是拆开,又要开始流血了。”
长公主放开她,低声说道:“罢了。”
长公主心情一不好,就喜欢变着法地找事,陆卿婵暗想兴许是方才谈话的缘故,柳乂的父亲尚的就是公主,还是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这样算来柳乂和长公主还是表兄妹……
她再次觉得郑遥知的话语荒谬起来,柳乂这样的人,从来都是立在云间的。
他纵是终身不娶,也不会让凡俗女子辱没门楣。
少时她不懂事,仗着父亲官运亨通、陆氏门第尚可,还以为能同他做挚友,殊不知他们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陆卿婵的思绪飘忽,眼帘低垂,静默地想着什么借口才能离开。
长公主忽然沉声问她:“陆卿婵,你觉得柳乂是怎样的人?”
“别跟我说你同他不熟。”长公主的凤眼直直地望向她,“你长在河东十年,父亲又曾主政并州,不该没见过柳乂。”
“当真不熟。”陆卿婵低声说道,“柳氏重仪礼,卿婵是女子,与节使并无交集,公主不妨去问问我夫君,他知道的兴许比卿婵更多。”
她继续说道:“卿婵只知道,柳节使是很有礼的君子。”
长公主的时间紧迫,刚说几句话,便有女官来报说出了急务,请公主去做定夺,她匆匆离开,没功夫再去盘问陆卿婵。
陆卿婵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跟着宫人出去。
每每走出昭阳殿,她都觉得解脱,起身的刹那,眼前阵阵地发黑,又似有白光闪烁。
最近的事务太多,再这样下去她都快要因过劳病倒了。
好在道路畅通,她回去时一路无阻。
但陆卿婵心弦始终绷着,她并不想为赵崇做什么,可她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长公主已经发现她与赵崇貌合神离,若是再查出她和柳乂的过往,她就会在宫闱的事务中越陷越深,彻底地沦为长公主的党人。
到那时再想脱身,就绝无可能。
*
陆卿婵回到府里后简单用了晚膳,还没来得及和张叔探讨车轴的事,就被老夫人传召过去。
屋里点着烛光,老夫人王氏温柔地抱着赵都师,和她细声地交谈着,赵崇和王姨娘也在,两人靠坐在一处,袖里的手指无声地交缠着,亲密暧昧。
这幅情景太过温馨,暖意融融,和乐安康。
陆卿婵停在门外,忽然不太想进去。
这么大个家里,只有她一个外人。
踯躅片刻,陆卿婵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进去,王氏正笑说道:“那柳节使当真请你们上车了呀?哎呀,真是缘分。”
赵都师脸颊微红,推搡着王氏:“因为车坏了,嫂嫂又急着入宫才如此的。”
赵崇在一旁调笑道:“我还未曾与柳节使同乘过,到叫你登了先。”
他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只打过照面的人,落在他的口中也会变成推杯交盏的挚友。
陆卿婵唇角微动,她不动声色地向王氏问候:“母亲,卿婵来了。”
“卿婵可算过来了。”王氏拉她近前来,“正说着你呢。”
照理来说,崔五郎那般落赵都师的面子,众人都该愤懑的,可因柳乂的存在,赵家竟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欢欣与喜悦,连带陆卿婵也被王氏亲热地揽住。
她觉得有些恍惚,他们口中那个高高在上的节度使,真的是与她一道长大的柳乂吗?
陆卿婵的手指拢在袖中,眼眸低垂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不想再听下去,不想再知道更多柳乂的事情。
好在王氏睡得早,没再多留她。
陆卿婵要去寻张叔,赵崇忽然叫住了她,他提着灯,压低声音问道:“你与柳乂,这些年还有书信联络吗?”
“不曾。”她抬眼说道,“我与节使并不相熟。”
“我记得你们小时候挺好的呀,你脚受伤的时候,柳乂还抱着你看灯会。”赵崇皱起眉头,“这么重要的人,你也能不当回事。”
这桩事太旧,陆卿婵都险些没记起来。
她将老套的说辞又重复一遍:“柳氏重仪礼,我是女子,纵是幼时亲近,也算不了什么。”
“行,两日后是礼部设的大宴。”赵崇继续说道,“你记得穿我上回拿给你的那身夏衣,都儿不必做过多打扮,听说那位柳节使喜欢温婉的女孩,让她别穿太艳的就行。”
他这幅认真模样逗笑了陆卿婵,她淡声说道:“你清醒些。”
“那可是柳氏,”她眸光流转,“连薛氏裴氏都不娶的柳氏。”
陆卿婵转过身,轻飘飘地说道:“柳乂是君子,又不是圣人,若是帮过的姑娘都要娶回家,纵是三宫六院也住不下。”
她的声音飘忽,脚步却有些沉重。
赵崇面色铁青,将怒未怒地拂袖离去。
张叔等候她多时,一见陆卿婵回来就立刻站了起来,他歉疚地说道:“夫人,是我之前多虑了,车轴的损坏并非人为,是昨夜咱们绕行时意外撞坏的。”
“夜黑风高,路过永兴坊时有段路磕绊。”张叔引着她一道回想,“我听见了些动静,当时还以为是别处的声响。”
“原来如此。”陆卿婵轻声说道。
她松了一口气,可心中仍觉怪异,仿佛是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似的。
陆卿婵想起昨晚那道阴沉的视线,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张叔,这几日出行你让小陈也跟着,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张叔沉声应道:“好,夫人。”
回到院里后,陆卿婵继续习字,心沉不下去,连写出来的字也是潦草的。
左手的伤处已经结痂,开始泛起痒意。
她不想同小孩子那般去抠挠,但痒得厉害,等到陆卿婵清醒过来时,血滴已经顺着她的指节开始流淌。
她低喘着气,取来软布按住伤处。
比痛意更模糊的,是一种幽微的快意与解脱感。
陆卿婵一夜无梦,睡得安稳黑甜,可次日平静再度被打破,赵崇休沐在家,一大早就满面怒容地将那盆坏死的千瓣莲移到了她的庭前。
他的脸庞浮肿,略带餍足,没有半分在外间时的气度。
“陆卿婵,你自己看看这千瓣莲是怎么坏的?”赵崇怒道,“你要是有气冲我发就是,为难表妹干什么?”
6 ★ 第六章
◎惊喜◎
昂贵脆弱的花朵枝叶萎靡,花瓣也边缘也泛着黑,微微卷曲起来,连荷叶都不复青碧,极是可怜地困在方寸之间。
这是三年前他们刚定亲时,赵崇一掷千金买下来的花。
那时他的官位还没那么高,陆卿婵也不知他心有所属,她只是有些动容,毕竟那日一同游赏时她仅多看了千瓣莲一眼,赵崇便买来了一样的。
其实她不喜欢莲花的。
陆卿婵的眼中满是倦意,她低声说道:“那你想如何?”
颓败的千瓣莲不再香远益清,反而透着难闻的气息,摆在庭前很不像样子。
“不明不白的一句吩咐送到我这里,若是寻常物什也罢了,这莲花有多难得,你是当真全然不记得了?”她温婉的面容透着冷意,“大清早的将东西送过来,是想让谁看笑话?”
赵崇眼中戾色浓郁,厉声道:“你是攀上了长公主这根高枝,就急着将我踹了吗?”
陆卿婵觉得他极不可理喻,更不明白他是如何忽然想到长公主的。
“跟长公主又什么关系?”她强忍着怒意,冷声说道,“别将你在别处受的气,撒到我这里,脑子若是发昏,就先去清醒清醒。”
说罢,她便要传唤护院将花移走。
可陆卿婵目光中的淡漠却让赵崇的怒意更甚,他暴躁地抬脚踢向那盛满了清水的圆盆。
瓷盆碎裂后,满满当当的清水顿时溅射了出来。
陆卿婵离得不近,衣上却也被水濡湿,最难捱的也是左手上尚未愈合的伤处,软布被冷水浸透后,绵长且尖锐的痛意再度涌了上来。
莲花的根系被震怒中的赵崇踩断,粉白色的花瓣被践入泥土,再无半分存活的可能。
花匠还未曾来看,这花就彻底死透了。
纵是她知道赵崇的脾气向来如此,陆卿婵的身躯还是不住地颤抖着,一阵阵地发寒、发冷。
她寒声说道:“出去。”
“这是我的家,这宅子、院子都是我购置安排的。”赵崇面色阴沉地说道,“陆卿婵,你有什么底气说这话?”
他的衣衫湿淋淋的,身上的戾气浓郁。
“三年前若不是我伸出援手,你猜猜你父亲会将你送到何人的榻上?”赵崇唇边带着笑意,嘲讽地说道,“如果不是我,你觉得你母亲能坐稳正妻之位,你弟弟能顺利入职礼部?”
若不是离得近,陆卿婵还以为他是醉酒了。
这是一套反复的旧说辞,每当听到赵崇这样说时,深重的无力感就会笼着她,思绪飘忽起来,魂魄仿佛脱离躯壳,到达另一个世界。
因为她知道,赵崇说的是事实。
陆卿婵听见自己向女使说道:“去请嬷嬷来打扫一下。”
然后她像行尸走肉一般,向闻声而来的王氏和王姨娘摆出僵硬的笑容。
两人的神色皆有些匆匆忙忙,紧张地围在赵崇的身边,用帕子擦拭着他的脸庞和衣襟。
“你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呀!”王氏做作地高声说道,“扰了卿婵安宁,酒醒后有你后悔的!”
“难得休沐,你说好要带我去南郊踏青的。”王姨娘细声说道,“一盆莲花而已,坏了就坏了,而且本就是你买给夫人的,你生她的气干什么呀?”
她的身姿绰约,纤细的柔荑拢住赵崇的肩头。
王姨娘穿着浅粉色的衣裙,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莲花。
“什么买给她的?我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为你,我何须受这恶妻的气?”赵崇冷笑一声,“可是表妹,你不信我,你至今还是不信我心里只有你。”
他的言辞是抗拒的,但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握住王姨娘的手,将她抱到了怀里。
王氏抬手掩住他的嘴,将两人分开,她高声说道:“你真是醉得厉害,这哪里是卿婵,这是表妹!”
然后她雷厉风行地令小厮将赵崇架了出去,王姨娘的手心攥得紧紧的,脸色略显苍白。
陆卿婵静默地看着这场闹剧,等到众人离开后,她的视线又落回地上,嬷嬷将碎掉的瓷盆收整起来,然后把千瓣莲昂贵的枝花像落叶一样扫入畚斗里。
等到前庭又恢复寂寥,她才想起手背上的伤处。
陆卿婵回身到内间,将软布拆开,涂上药膏后,又覆上新的软布。
不久前院传来欢畅的笑声,马车的车轮骨碌骨碌地向前滚动,陆卿婵便知道这场闹剧是结束了,赵崇暴躁敏感,但王姨娘总能让他平复下来。
她摆弄他的情绪就像操纵玩偶似的,聪明如赵崇不会不知道,他只是心甘情愿。
收整好后陆卿婵起身向王氏请安,老夫人虚虚地搂抱着她,慢声细语地说道:“让你受委屈了,卿婵,这两个孩子忒不懂事!不过一盆花而已,闹成这样,你多担待些。”
在王氏的眼里,儿子和侄女永远都是孩子。
她丝毫不曾记得,陆卿婵的年岁其实更小,她嫁入定远侯府三年,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
陆卿婵淡声说道:“无妨,母亲。”
都是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第一回听时她还有些触动,现今纵是王氏落下眼泪,她也不会再信分毫。
*
问过安后,陆卿婵便从府里离开了。
张叔特意带上了小陈,她在车驾里笑着说道:“是去见我弟弟而已,张叔不必这般小心。”
小陈生得俊朗,人也活泼跳跃,是年轻一代护院里身手最好的。
照理来说应当不会跟在她身边,但赵崇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看王姨娘的眼神太直白,险些要将他逐出侯府,小陈直呼冤枉,路过的陆卿婵便顺理成章地将人收入麾下。
小陈乐呵呵地应道:“夫人就当多了个车夫好了,许久没出府,我也闷坏了。”
陆卿婵不由地露出笑意,她柔声说道:“近来太后寿辰节使入京,事务又多又杂,要多麻烦你了。”
“没事,夫人!”小陈爽朗地说道,“能陪夫人出府,是我的荣幸。”
张叔拍了下他的后脑,笑斥道:“你还当是出来玩呢?有点成色行不行?”
听着两人的笑语,陆卿婵的心情也舒快许多,她抱着木匣,拉开车帘眺望远方,马车缓缓地驶过朱雀大道。
途径那日封路的区域时,她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
本以为朝中很快就会下发文书说明那夜的事,没成想到了如今还没有消息。
陆卿婵默默地思索,住在那处的都有谁。
太傅李岷原先的宅子好像就在那边,前不久她还听到过他祭礼的哀乐,小皇帝一身缟素亲来吊唁,还为之辍朝一日,就差亲笔书写墓志铭了。
陆卿婵原以为这等贤明名士的祭奠会很盛大,没想到竟也和寻常人无甚区别。
她没有来得及多想,因为马车已经停在了天心楼。
天心楼是名流雅士云集的地方,每年二三月尽是年轻的士子,文气重,青年人最爱来此交游。
弟弟陆霄皱眉候在门前,一见陆卿婵下车,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快步走向前唤道:“姐姐。”
他们生得很像,叫人只看一眼就知是姐弟。
不过陆卿婵要更内秀温婉些,陆霄则稍外放张扬少许。
她温和地笑道:“府里有些杂事耽搁,辛苦阿霄久等了。”
陆霄也笑着说道:“姐姐,没有久等,我也是刚刚才到。”
陆卿婵一嗅到他身上的竹叶气息,便知他在说谎,陆霄的庭院外种着大片的竹林,他大抵是天未亮就起身,肩头的露水已干,但竹叶的气息还是留下来了。
“你早就该来寻我了,姐姐。”陆霄抱怨地说道,“我没什么长处,就字写得还算能看,你一送信过来,我就连夜给你写了两个本子。”
陆卿婵吃了一惊,《南华经》的篇幅可并不短。
陆霄引着她上楼,小声地说道:“要不姐姐别再学了,直接拿我写的就是。”
“那可不行。”陆卿婵眉眼弯起,拍了拍他的肩头,“若是被公主发现,咱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陆霄低眉顺眼,轻声说道:“就知道姐姐会这么说。”
陆卿婵莞尔道:“知道就好。”
她的左手拢在袖里,没有扶栏杆,步履也轻缓许多。
就快到雅间时,陆霄忽然说道:“姐姐,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保准你一日就能学好簪花小楷。”
陆卿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陆霄书法极好,性格又外放,与京中善书的大家都有交游,她并不意外他可能会请别人。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心慌。
就好像受过伤的小动物,被猎人引诱着,又一步步地踏回陷阱里似的。
当陆霄兴冲冲地将雅间的门推开后,陆卿婵的紧张到了顶峰。
甚至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说:跑,快跑!
这种莫名的感受让她想起封路时与花宴上的那双眼,阴沉发冷,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然而门打开后,陆卿婵对上的却是一双流淌着湛湛蟾光的眼眸。
柳乂执着笔,淡然地抬眼看她。
他的周身都泛着清隽的贵气,配上天青色的外衣更显出尘,几乎是将君子如兰四个字写意到极致。
陆卿婵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艰涩地说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
7 ★ 第七章
◎人妇◎
“是。”陆霄笑着说道,“这位是柳乂柳节使,姐姐你少时在河东,应当见过使君吧。”
他们姐弟只相差一岁,却并不是长在一处的。
陆卿婵五岁时就跟着父亲去了河东,而陆霄幼时有喘疾,受不得河东的风沙,一直被养在母亲身边,是在京兆长大的。
在柳乂跟前,她不好意思再扯谎,便低低地应了声:“嗯。”
柳乂声音很轻,没多同她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近来习了什么帖子?”
陆卿婵的头微微低垂,她慢声说道:“习了卫夫人的《名姬帖》。”
陆霄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将木匣里写过的字取出,陆卿婵愣了一瞬,将木匣递给陆霄,由他打开呈给柳乂。
毕竟已嫁作人/妻,不再是烂漫随意的小姑娘。
她这样做是全然无可厚非的。
柳乂神色如常,唯有指节微微屈起,他接过那一叠又一叠的纸张,无声地翻看起陆卿婵的字。
翻着泛着,他的眉便蹙了起来。
柳乂像兄长般轻声说道:“过来些。”
陆卿婵原本站在窄长红木桌案的另一侧,她闻言一怔,缓步绕过长桌走到柳乂的身侧。
明明还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陆卿婵却不肯再挪步。
柳乂看她一眼,只是继续讲习起运笔的法门。
陆霄见两人相处融洽,笑说道:“使君,姐姐,我先去点些茶水和小食。”
陆卿婵想要叫住他,唇都张开了,却想不出让陆霄留下的理由。
陆霄离开后,柳乂低声问她:“我方才说了什么?”
陆卿婵讷讷地摇头,歉然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分心了。”
她的脸有些微热,她在想什么呢?
柳乂是雅正君子,对女子而言,再没有比他身侧更安全的地方。
可没多时,陆卿婵的思绪还是乱了起来。
柳乂身形高挑,除却十二三那会儿长得稍慢些,之后就像竹节般快速地长高,这样的身形天然地会带来压迫感。
陆卿婵竭力保持镇定,可见他写完一行大字,掌心都已沁出汗来。
“来试试。”柳乂轻声说道。
他将笔递给她,却并没有移开身子,陆卿婵不得不向他走近少许,她接过那根玉管制成的笔,手指不住地打颤,墨汁在纸张上泅开,留下深重的痕印。
柳乂端详着她握笔的姿态:“握稳一些。”
他稍俯身,向她又示意了一下。
陆卿婵腕骨颤抖,好不容易才写出一行小字,只是字迹飘忽潦草,实在称不上好看,在家中时她尚能挥笔流畅,而在柳乂的注视下,她连继续写下去的勇气都快要被抽干净。
写到第二行字的时候,热汗开始流淌,三行字写完后,陆卿婵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要不还是算了,使君……”她低着头细声说道。
柳乂只字未言,须臾冷不丁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被扣住手腕的刹那,陆卿婵险些要叫出来,她受伤的是左手,而柳乂站在她的右侧,这样的姿态使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柳乂的指尖冰冷,只是像教习书法的先生那般,轻轻地执起她的手。
没有任何逾矩和失礼之处。
但陆卿婵却察觉出一股惊人的热意,她抬手擦了下颈侧的热汗,颤声说道:“意外磕碰到的。”
“嗯。”柳乂似乎信了。
有了这样的接触后,他顺势将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仔细地教她握笔的姿态。
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挣扎。
陆卿婵轻咬住下唇,只得跟着他一道运笔,五六岁时她就随着柳乂一起习字,那时他也常常这样攥住她的手,教她起笔顿挫。
她有些恍惚,一声“容与哥哥”差点就唤了出来。
楷书的笔法肃穆,小楷更有讲究,大字缜密,小字疏朗。
柳乂边带着她写,边轻声向她讲解,琅琊柳氏以家风名扬天下,更以家学闻名于世,他的叔祖辈中都不乏书法大家。
陆卿婵也是自幼开蒙,婚后忙于俗事,如果不是长公主逼迫,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再提笔。
再好的天赋也经不起三年的磋磨。
半页纸被写满后,她轻喘着气,端起桌案上的杯盏一饮而尽。
许是手被柳乂握住的缘故,前几行还凌乱不堪,到最后两行竟写得还稍像些样子。
柳乂将笔放在架上,微微向后倚靠身子。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缕幽微的凉风似的,她稍一失神就会错过。
这个故人相会时最难答的问题,终于被他问出来了。
陆卿婵双手捧着杯盏,也轻轻坐在椅上,她的侧颜柔美,苍白的脸上晕染着霞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婉约,直令人想起礼仪上奏响的雅乐。
“尚可。”她将杯盏握得稍紧,“使君呢?”
柳乂阖上眼,轻声说道:“不太好。”
“兄长病得很重,军务繁多。”他的嗓音低哑,“夜里时常难以入眠,总要用药才能睡好。”
陆卿婵愕然地看向他,低声说道:“对不起……”
她不该这样问的。
柳乂的双亲在他很小时就死于国事,他是被兄嫂抚养长大的,前两年兄长柳宁病重,柳乂方才接过权柄。
“无妨。”柳乂睁开眼,他凝视着她说道,“倒是我该说抱歉。”
陆卿婵急匆匆地打断他:“都过去了。”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并不想听,也不想再回忆起来那段旧事。
恰好这时陆霄回来了,陆卿婵像看到救星似的向他走过去,柳乂注视着她的背影,指节轻扣在扶椅上,起身时隐约能够看见凸起的青色血管。
那是一双很有力量感的手,只有记忆停在三年前的陆卿婵,会觉得它还是轻柔的、不会逾礼的。
*
柳乂是正午时离开的,陆霄挽留不动他,只是再三地感谢他。
陆卿婵的心弦却放松很多,她微嗔地说道:“下次做这种事,一定要提前和我说。”
“我这不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吗?”陆霄为她布菜,笑着说道,“节使真是厉害,只是一上午的功夫,姐姐的字就大有改进。”
“总之下次不可这样。”陆卿婵夹起鱼肉,边吃边说,“我习字是为给公主备生辰礼,若是让有心人窥知,误会公主喜欢书法,要向公主行贿就麻烦了。”
陆霄也不是十四五的少年郎,自然还是有分寸的。
他温声说道:“我知道的,姐姐。”
用完午膳后,陆霄陪陆卿婵一道下楼,路过拐角时他突然问道:“姐姐,你和柳节使是旧识吗?”
“不是。”陆卿婵低声说道,“只是打过照面。”
她柔婉地止住了陆霄的问话,强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两人就要分别时,陆霄郑重地在陆卿婵耳边轻声说道:“姐姐,朝中最近可能会有大动静,你和姐夫千万小心些。”
赵崇追随太后,陆卿婵则在长公主身边做事。
她瞳孔微缩,震惊地想起前日封路的事情,究竟是出了何事,才会现今都没个定论?
陆霄抿了抿唇,细声说道:“局势还不明朗,有事我会再来寻姐姐。”
他入朝不过两三年,却成长了颇多,昔日泛着稚气的面孔,已经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柳乂也是。
“好。”陆卿婵心神微动,她点点头。
陆霄抬手向她告别,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
陆卿婵顺道又去看了看赵氏在这边的几间铺子,账目不对,一直合算到傍晚才回府。
刚下马车,她就看见赵崇的侍从们正在搬两个大的水盆,水红色的飘带悠扬如风,晃得她的眼睛微痛。
陆卿婵低声问道:“什么东西?”
为首的侍从为难地应道:“回夫人,是千瓣莲。”
陆卿婵愣了一瞬,抬眸看去,浅粉色的莲花在清水中摇曳生辉,重重的花瓣美不胜收,的确是千瓣莲。
“是侯爷购置的吗?”她声音飘忽地问道。
“不是,夫人。”那侍从几欲低头,“是有人专门送给王姨娘的……”
陆卿婵有些讶异,转身就瞧见赵崇和王姨娘一路争吵着走过来。
赵崇声音冷厉:“不行,表妹!这等贵重的礼物,不能收!”
“怎么不行?”王姨娘却红了眼眶,“就兴你为陆卿婵一掷千金,不兴我收旁人的礼物吗?”
“表妹,你知道段明朔是什么人吗?”赵崇的斥责声带上怒意,“他是成德节度使!是太后最信重的将领!还是个浪荡风流的登徒子!”
王姨娘高声说道:“那有如何?”
赵崇厉声道:“你信不信你今天收了他的莲花,明天他就能把你纳做侍妾?”
他怒火中烧,连理智也不复存在。
说罢赵崇就要抬手将那捧昂贵的千瓣莲从水中薅出来,像对待清晨那朵坏死的花一样,残忍地毁掉这两朵尚有生机的千瓣莲。
侍从接过陆卿婵的目光暗示,急忙拦住他:“侯爷且慢!”
她低声说道:“若是不收,原样送回就是。”
赵崇粗喘着气,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落段明朔的面子,和往刀尖上撞有什么区别?”
8 ★ 第八章
◎觊觎◎
晋国幅员辽阔,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因之边防也一分为二。
西有河东藩镇防范回纥,东有成德藩镇防范突厥。
赵崇口中的段明朔正是成德节度使,他虽常年在燕地,却深受太后的宠信,逢年过节都要遣使送去厚礼。
段明朔原本是粟特族的胡人,但极骁勇善战,在蕃将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竟然也入朝了吗?
陆卿婵微愣,她听过段明朔的名号,却并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你毁了这花,不更是落他的面子吗?”她声音低柔,不亢不卑。
赵崇气的本就不是这花,而是王姨娘的态度。
这边陆卿婵一发话,他便收敛了暴怒,大手一挥痛快道:“好,听夫人的,把这晦气玩意都给我原样送回去。”
王姨娘气得不轻,怨恨的目光却是朝向的陆卿婵。
赵崇将她揽住,像长辈似的喋喋不休:“不过是一盆花罢了,我之前赠你的那套点翠头面和嵌玉屏风,哪样不比千瓣莲珍贵?”
“那都不一样,”王姨娘肩头耸动,眼圈泛红,“我就是想要那花。”
赵崇温声哄她:“花一定会有的,表妹,我保证。”
王姨娘破涕为笑,如少女般锤了下他的胸膛,娇声说道:“你不许再骗我了。”
刚刚还吵得激烈的二人,又亲昵地依偎在了一处。
他们每次争吵都是如此,赵崇总是要借陆卿婵的力,来转移王姨娘的怨怒,渐渐地倒是她们间有了积恨。
新婚时陆卿婵还会觉得委屈,现今她是半分感触都没有了,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快刀斩乱麻。
她回身向院里走去,用完膳后就开始习字。
被柳乂握住的右手发烫,隐隐有些僵硬。
陆卿婵试探着用他纠正过的姿势写字,手腕悬空,刚一开始运笔旧时的记忆便涌了上来。
在柳乂跟前时,陆卿婵太过紧张,指尖打颤,自然写不好,一回府便恢复了往日的行云流水。
她的心房怦怦直跳,似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操纵,越写越觉得顺畅。
夜风微凉,吹起桌案上的纸张。
陆卿婵紧忙用镇纸压在右上角,红烛闪烁,等她从那股奇异的状态抽离,看清纸上的字后,惊得险些要软倒在圆椅中。
宣纸上所书写的并不是小楷,而是笔走龙蛇的狂草。
五六岁时,她便随着柳乂一起学字。
那时柳少臣在河东服丧,会顺道偶尔指导他们二人,那时她只觉得这位叔父的课有趣,比柳老先生还善讲习,全然不知他正是先帝口中“钟王再世,难望项背”的柳少臣。
但陆卿婵没能学好楷书,自幼时她就爱钻研草书。
学好草书后,更是写不好正楷。
婚后更是忙于内务,连字都不写。
陆卿婵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怎样写字,但镌刻在血脉里的习惯,就像是微弱的火苗,只消一阵风便能将荒芜的草地尽数灼烧干净。
这是怎样掩饰都掩饰不了的。
陆卿婵攥住那页纸,脊背阵阵地发凉。
她明白过来破绽出在何处,才会让长公主看出她和赵崇貌合神离的事,就是她的字!
上回陆卿婵替她临摹帖子,没有写好,叫教习书法的女学士发觉,长公主便令她仔细习字,还叫她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南华经》做生辰礼。
长公主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看陆卿婵的字,甚至这生辰礼大抵也是要拿来做把柄的。
陆卿婵猛地想起赵崇有把折扇,是王姨娘给他题写的的诗,他常常带在身边,逢人便说是爱人所书,他本意是想彰显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鸣,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长公主那般敏锐的人,怎么会瞧不出问题?
她这贺礼更不能送了!
不过陆卿婵有些庆幸,若是让赵崇先查出是她这边出的破绽,他肯定日后还要常常翻旧账。
她急忙遣人去寻赵崇,知他歇在前院,便匆匆过去了。
明日是礼部大宴,专为众节使接风,即便是他也不敢再荒唐,将写满具体事宜的文书仔细翻看,衣架上是刚刚焚过香的外衫。
陆卿婵沉声问道:“王姨娘给你的题写过诗的那柄折扇,你是不是在长公主面前用过?”
赵崇本觉她深夜来访多有不妥,一听陆卿婵说起长公主,神色当即也变得肃穆起来。
他从架上翻找出折扇,上面的字正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王氏是高门,王姨娘也是自幼习得一手好字,她最擅长的便是小楷。
“你的意思是,公主从这字里看出的端倪?”赵崇神色大骇,张皇失措地将折扇递给陆卿婵。
她带了上次帮长公主临摹帖子时自己写下的草稿,一比对便发现相差千里。
陆卿婵低声说道:“你自己想办法处理。”
她没有多言,烦闷地转身离开,刚走出书阁便有侍从端着木盒呈了上来。
侍从谦恭地说道:“夫人,这是小陆郎君给您送来的伤药。”
陆霄?陆卿婵有些讶异,弟弟是如何发觉她受伤的?
她刚刚接过木盒,那边赵崇便追了出来。
檀木的匣子精致小巧,上面还系了丝带,瞧着就像是礼物。
他像是忍不住似的低嘲一句:“前脚刚有人给表妹送礼,怎么?你也叫外间的哪个野男人看上了?”
陆卿婵冷声说道:“是我弟弟送来的。”
赵崇有些尴尬,他神色缓和少许,将那侍从屏退,说起正事:“长公主那边你且先按兵不动,字也无须再练,回头我叫人去库里寻一件珍贵物什做生辰礼就是。”
“至于这折扇……”赵崇沉吟片刻,“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陆卿婵面带温婉笑容,给他想了个绝妙的点子:“郎君不妨将计就计,说这字是自己写的,为帮夫人掩饰字丑的事实,方才谎称是夫人写的。”
月色下她的容颜柔美,嘲弄起人也不带什么讽意。
“只是辛苦你要勤练一番小楷。”陆卿婵轻声说道,“也不必临摹帖子,你直接照着王姨娘的字练就是。”
赵崇脸色铁青,咬着牙关笑道:“你可真是会给我找事!”
陆卿婵懒得再与他唇枪舌战,直接转身离开,胸腔中的沉闷之感消减许多,肩头的重担也好似落下了。
她心情舒快,回到院落后就将木盒拆开。
真没想到陆霄竟也会这么细心,她还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
陆卿婵心中涌动着暖流,她靠坐在榻上,缓缓地将瓷瓶取出,其实手背上的伤处已经好转许多,今日过后更是只余下了浅浅的痕印。
但她还是仔细地涂上药膏,等待冰凉药膏化开的空闲里,她无聊地翻看起木盒。
在看清木盒底部纹路的字后,陆卿婵的手猛地颤了一下,檀木制成的精致匣子落在地上,那沉沉的声响让外间的侍女都吃了一惊:“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陆卿婵高声应道:“没事。”
她将木匣捡起,心房怦怦直跳,像是拿着块烫手山芋。
木匣精致小巧,并无特别之处,唯有底部模糊的字纹有些不寻常,像是篆体,又像是倾斜的隶书,乍一看有些困惑,若是看久了便会发觉,赫然是一个“柳”字!
这不是陆霄送来的,这分明是柳乂送来的!
陆霄自幼深受母亲宠爱,做事都时常有些迟钝,更不善察觉女子的微妙情绪,长到十八岁,连个亲近的侍女都还未有,也就对她这个姐姐上些心。
陆卿婵低喘着气,将木匣放进暗格的深处。
她揉着眉心,忽地想起方才的事,成德节度使段明朔出身胡族,素来不顾仪礼,柳乂可是名门出身的雅正君子。
许是她多想了。
再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乂是不在乎男女私情的。
十几岁最血气方刚的时候,他都寡欲得出奇,连歌舞都鲜少会看。
柳乂那样的人,连公主下嫁都不会多思,怎么可能会觊觎一个已嫁的妇人呢?
陆卿婵自嘲地笑了笑,少年时她就爱多想,总觉得柳乂待她是不同的,如今三年多过去了,这旧毛病竟还未改过来。
她沐浴更衣,侍女将熏过香的妃色夏衣放在架上,笑着说道:“明日您穿这一身,不知要夺走多少人的目光。”
陆卿婵垂眸一笑,拢干头发后便睡去了。
翌日一早她便起身梳妆更衣,这还只是节使入朝的大宴,再过些天就是太后与长公主的寿宴,五更起来装扮也是不为过的。
这类仪礼枯燥,顶着满头的珠钗更是沉重。
年轻的小娘子爱打扮,纵使脖颈都要累得折断,也要漂漂亮亮的,陆卿婵却没那个精气神了。
她吃着糕点,静默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端庄矜持,温婉淑静,分明才十九岁,可配上这样的打扮,已经全然看不出半分少女的样子,叫人一瞧就知道是位日日操劳于后院的贤惠妻子。
涂抹过口脂后,陆卿婵打算出门,却见赵崇匆匆地闯了进来。
“出大事了!卿婵!”他高声叫道,“长公主的车驾过来了,公主令你今日扈从,现在就启程!”
如侵立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