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家猫野猫的故事：纪实，家猫野猫
1
2008年，一个秋风凛冽的傍晚，认识了坏小子。
坏小子蜷缩在我家窗下大白菜堆上。
大白菜们是老婆在单位门口一块鸡肠子地里种的，很受宠，盖着块厚厚的毡片睡觉。坏小子便跟了于那毡片上睡觉。微弱的路灯光下，后腿缩胸口，前爪紧紧抱着脑袋，显然也不暖和。但总归暖和些，不止破毡片，窗里就是我家暖气，大概是奔着那丝透过墙壁的温热来的。
大白菜受宠，坏小子凄冷，顿生怜悯，回家抓了把我家猫二赖和花花的猫粮出来给坏小子吃。坏小子似有感应，没等叫它喂它，就站起来，喵喵大叫。地上咯咯嘣嘣吃完，仍嗅来嗅去寻觅。再抓一把来，就于手心里呼噜了一大口一大口吃，吃得泪眼汪汪。两把猫粮吃过，又咕咕咚咚喝完我端来的小半碗水，方足，抖抖身子，伸伸懒腰，很响地呼噜了，拿个脏脸蹭我。
坏小子黄背白肚，细腰长腿，脑袋出奇小，似畸形。坏小子是母猫，之后我才发现，这家伙全无半点儿淑女形象，就给它起了个坏小子的名儿。
自认识坏小子，我便进入了野猫们的生活。我们小区人管流浪猫叫野猫。似由坏小子始，小区野猫越来越多，昼夜皆可看到各等猫攀垣越壁，坐卧走蹿，以至于发展到成群结队。
2
儿子三岁时我家开始养猫，前后养过四只猫。第一只老猫，活了十年，第二只猴猫，活了四年，现在的二赖十二岁，花花十三岁。二赖是老公，花花是妻子，两口子生过三十多只小猫，都送了人。儿子爱猫，我爱猫，老婆中性，后跟了我和儿子也喜欢了猫，乐于给猫当妈。
舒乙先生说不能说养猫养狗。养，是单向的，不平等的，物质层面的，较低层次的人类意识活动；只有说宠物，才是双向的，平等的，精神层面的，较高层次的人类意识活动。宠物文化说，则认为至少于精神层面，人与宠物是完全平等的，而于众多的浪漫元素中，某种程度上，人是离不开宠物的。我赞同此二说，这里说养，乃行文方便。
老猫小时候，家里困难，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多为素食。有回煤堆里自己找到一截带鱼脊梁骨，吃得呜哇有声。成年后，时外出觅食，荤腥不断，老鼠，麻雀，鸽子，邻居家半盆羊肉，还有不知谁家两只鸡。老猫后半生，我家宽裕些了，隔三差五给买个猪腰子羊腰子吃，吃得滚瓜溜圆，体重最重时近十三斤。老猫雄性，本地土著，斑纹黝黑，身手矫健，在四只猫里算是佼佼者。死于老年性体衰。老猫要是有现在二赖花花的生活水平，我想至少可以再活几年的。老猫生前叫花猫，为了念想其觅食的阴险狡诈凶狠歹毒和诸多丰功伟绩，谥老猫。
猴猫雌性，波斯系，玳瑁色，阴阳脸，喜食鱼。猴猫毛色像猴，性情却不像猴，细声慢气，窈窕淑女。厌恶人吵嘴打架，谁的动作大，嗓门高，就喵呜喵呜叫着上来抓咬谁。我和老婆常装出打架的样子逗它，它每每一脸正义，铿锵昂然。猴猫时，我迷垂钓，它常有鱼吃。猴猫抽搐痉挛而死。几年后，买到本《家庭养猫》，查猴猫死因，才估摸是长期喂食生鱼造成了维生素B1缺乏症。生鱼肉含有硫胺酶，破坏了硫胺素，即维生素B1，造成了维生素B1缺乏。很后悔没有早看到这本书。猴猫死时，儿子在省城念大学。怕儿子伤心，没告诉他。假日回来，一进门找猴猫。找不到，问我，我不吭气，问他妈，他妈不吭气。儿子明白了，默默流了好长时间泪。
猴猫死，其状惨烈，全家都很伤心。我发誓再不养猫，不愿再见猫生老病死，不想再伤心。有时候实在想老猫猴猫了，便全家去猫狗市遛遛弯儿，看看那些个各色的大小的猫，也算喜欢一回。
花花到我家，很大程度上因了猴猫。一天同老婆逛猫狗市，见了花花，我俩就以为是只活脱脱的小猴猫。花花也玳瑁色，阴阳脸，除了毛短，酷似猴猫。我说，这猫好。老婆说，这猫好。于是，我俩毫不犹豫付钱买猫，花花便同布袋里一把香菜两条黄瓜一起装回了家。回来细看，阴阳脸上无论黑的半边的斑纹，还是黄的半边的斑纹，还有点儿像老猫。我大笑，反复说这猫好，说这就是老猫猴猫回来了。老婆乜斜我一眼，说肯定是老猫猴猫阴魂不散，回来看你啦。于是，花花跟了老猫本名花猫叫了花花，为了祝它健康长寿，还起了个大名儿寿猫。也于是，花花很得宠，举手投足，行走坐卧，无论像不像老猫猴猫，我们一家三口都认为像老猫猴猫。
花花很淘，不歇气儿地淘：拽灯绳，弄亮所有房间的灯，却不弄灭，以至于不得不把所有的灯绳截短；拉窗帘，早上我还没起床，跳柜顶子上哧溜哧溜把窗帘拉开，让我屁股朝天；逮我腿脚，夜里上卫生间，冷不防便遭袭击，脚上腿上常伤痕累累。
花花七八个月时，懂了男女之事。猫狗二八月的说法其实大谬，花花不管什么二八不二八，每隔一两个月就号一回窝。那号声时低沉如埙，时尖锐若哨，埙还好些，哨就难耐了，破瓷片似的。几番睡不成觉后，全家决定，赶紧着给花花找个上门女婿。这般，二赖也就到了我家。
相中二赖只缘其赖。时卖猫人笼子里有小猫亦有小狗，都在酣睡，唯独这小子精神头十足，挠挠这个，抓抓那个。被挠被抓者无不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极讨厌二赖。二赖却一脸无赖，视若无物。我们全家都喜欢二赖的赖皮样儿。
二赖起初叫二黄毛，乃取健壮威猛之意。我们原平老家有个挠羊汉，就叫二黄毛。原平一带摔跤比赛连胜六人者得冠，可将利物羊扛走。扛，在原平说挠，摔跤赛说挠羊赛，冠军说挠羊汉，挠羊汉与雄鹰猛虎千里马什么的是同义词。后来，因其抓沙发抠衣柜挖壁纸反复训导不思悔改，以及吃饭时拿身子左挡右挡花花以便多吃多占，当然也考虑到二赖在猫狗市就已经存在，而当时未加以重视且谬为优点的赖皮的历史问题，改叫二赖。再后来，据其各个历史时期的主要表现主要特点，还起了二小、二丫、丫豆、肉肉、板头、虎虎、蛋蛋、馒头等小名儿，然终归叫二赖。
3
人常说猫奸险狗忠良，好多人因此不喜欢猫。其实此乃冤案。一者：野生猫跟虎相同，属独居动物，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家猫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这种孤独的性格，相对具有独立性，因而对人的依附性不强。狗的祖先狼，属群居动物，个体生存必须赖靠集体，狗进化至今仍然保持了依赖性，故对人有着强烈的依附性。二者：猫有领地观念，警戒心极强，一旦发现领地被侵，或主人对它不好，便会离家出走，浪迹天涯。这种叛逆多出于生存和安全考虑，非不臣不忠。三者：作为家养动物，狗在约两万年至五万年前就进入了人类生活，而猫在约五千年至六千年前左右才跟古埃及、西亚古国等地的人生活在一起。姗姗来迟，似乎人类对它就少些了解，知之不多，自惧其险异。清黄汉编《猫苑》一书，是我国关于猫的第一部著作，里边就很是记载了猫的诡异，古埃及和底比斯城中寺庙壁画里的猫，也多是张奸险的脸。再者，细考起来，猫的老祖宗跟狗的老祖宗，同是一种灭绝很久的古猫兽（Miacis,一种生活在树上的小动物）。古猫兽生活在四千万至五千万年前，据考据推，这种体壮尾大腿短的动物很可能也是熊、黄鼠狼、浣熊、狐狸和美洲小狼共同的老祖宗。此说若实，猫狗就是一家子，不存在什么骨子里劣质的问题。
我跟猫似天生有缘。我常跟老婆说，我上辈子要不就是只猫，要不就是个广东佬，吃过猫。老婆则老是说，一定是个广东佬，也一定是只猫。
4
第二天中午，坏小子又蹲白菜堆上等着吃东西，我又给它把猫粮吃。细看，坏小子毛短，不怎么挂脏，胖瘦适中，捷敏灵秀，还断不断咪呜了跟我撒娇，显得生活质量极好，甚而有点儿仪态万方雍容华贵，不像只流浪猫。其实，这家伙流浪了好久，阅历丰富，识人甚准，该是个流浪大咖了。如没几天里，它便认准我和老婆喜欢它，是好人，每天找我俩要吃喝；同单元老G，也喜欢猫，猫狸猫狸叫了它几次，它也就喜欢老G；另一单元D师傅喂过它一回面包屑，它也就喜欢了D师傅；而小区里两个女孩一次企图逮住它，它再见其中任一女孩，都眨巴眨巴眼睛飞速逃匿。
如此，坏小子于我们这栋楼上便交下了我两口子、老G、D师傅四位朋友，见了这四位朋友，便颠颠了跟屁股后走。我养了三十多年猫，倒不知这猫还会跟人。老猫时，我们住平房，老猫溜出去，我要费好大工夫往回找。一回，我跟老婆到我们单位院里散步，围办公楼走一圈近四百米，走了四圈，坏小子竟颠颠了跟了四圈，走得小腿东扭西歪的，回来，自挣得一把猫粮吃。一回，我麻将馆打牌，坏小子跟了去，打两个多小时出来，坏小子还在门口守着，自又挣得一把猫粮吃。坏小子跟人，小区不少野猫们后来也学了跟人，尤其我出入时，身前身后常跟着大大小小胖胖瘦瘦一串儿，成了小区一景。
认识了坏小子后，又认识了小可怜。我喂坏小子，小可怜每每凑来，总是悄没声儿地蹲两三米远，咽着口水看坏小子吃喝。小可怜雄性，长毛，纯白，蓝眼，瘦骨嶙峋，锈毛遍体，胸口似有处伤，看不大清。看小可怜小样可怜，我叫它小可怜。小可怜也跟人，跟几步就不跟了，远无坏小子死乞白赖的劲头。
坏小子的确很坏，尽管自个儿饱得打嗝，也不让小可怜吃东西，扔点食物去，它就嗖地叼回来，小可怜饿极时上来抢，坏小子就呜呜大吼，劈头盖脸抓挠。后来，喂食时，便弄两份，一人一份，远远摆开。坏小子先东跑西颠占，实在忙不过来，才瞪瞪眼讪讪了埋头挑一份吃，小可怜方有的另一份吃。如此几番，坏小子算是勉强认可了小可怜，同意跟小可怜一起吃饭。
春节后半月，仍寒风萧杀，滴水成冰。坏小子却热火朝天发情了，常转双媚眼辣辣地反复盯了小可怜看，看时还翘首摇尾咕咕低鸣。时，小可怜也吃胖了，胸口的伤也不见了，飘飘然小帅哥。温饱思淫欲，则前嫌不计，芥蒂尽释，很快即与坏小子坠入爱河卿卿我我了。其间，还有几只野公猫，隔三差五也来跟坏小子野。坏小子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喜欢不喜欢，反正屁股后五颜六色七高八低常有状态。
坏小子另有状态时，小可怜只要在场，总梗了脖子，瞪了蓝眼，呜呜吼叫。量人不及它者，打斗一番，或胜或败，也算男子汉一回。量它不及人者，怏怏而退，则很不男子汉了。久之，小可怜大抵是厘清了大棚搞乱季节鸡鸭搞乱家庭的世道，什么狗屁山无棱天地合嘛，景由心造嘛，就那么回事儿嘛。于是，小可怜不再认为它是坏小子的什么了，遇有坏小子状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遇有自己状态，找机会跟坏小子浮光略影黏糊黏糊也就算了。
5
小区草地间木槿绽绿时，坏小子怀孕了。
肚子见长，脾气也见长，野猫们来我家门口觅食，无不受到坏小子攻击。坏小子是时不比同小可怜争食打斗时的没城府了，学问大有长进，因而十分讲究了攻城略地的战略战术——事先全无半点迹象，自己赫然大嚼，引诱人家也蒙头大嚼时，猛地蹿近一爪子上去，不是一团毛，就是一道血口子。如此这般，野猫们大多深受其害，皆臣服坏小子，无不俯首帖耳。坏小子则摇三摆四吆五喝六，俨然打造了一个全新的小区猫类母系社会，极是威风八面了几时。
小区其他楼也很有几家善人家，门外也饲喂着一一二二的野猫，见了自家猫那一一二二的败象，都跟我和老婆抱怨过坏小子一一二二的坏。于是，坏小子的名儿便叫了出去，满小区皆知坏小子有人缘却没猫缘。
木槿花开时，好几天不见坏小子。一天中午，喂野猫，咪咪了唤，却见坏小子于草地灌木间蹿出跑来，不吃东西，咕咕了光喝水。肚子小了好多，两腿间血迹斑斑。我惊道，这家伙敢是生了？顺其出处去找，果然生了，生在灌木丛里，五只小黄黄，娇憨可人，正抻头曲身，吱吱鸣叫。坏小子跟了来，呼噜了，脑袋不是脑袋屁股不是屁股舔它的小黄黄，倒对我一百个放心，任我逐个抚弄。
担心小黄黄们安全，情急之下，找个纸箱子抠个门儿，一一装了，搬进楼道，坏小子跟入，钻进纸箱子，呼噜了喂奶。老婆下班回来，怪我，说邻居们会讨厌的。我说，管不了了，天还凉着，小猫咋活？翌日，物业就给草地浇水。我得意了，跟老婆说，看看，还不把小猫浇死？
这样，坏小子便于楼道里悠悠然坐开了月子。一日三餐，餐餐美食，比它外边流浪我一日喂它一次强了许多。屎尿怕邻居们讨厌，一早一晚放坏小子出去方便。坏小子坏，却堪为良母，小黄黄们满月头上，个个滚瓜溜圆，最胖的一只体重达七两多。
坏小子要吃，外边的野猫们也要吃，我和老婆都为日见增多的猫食忧心。遇有婚丧事宴，或跟朋友们外边吃饭，都要腆了脸拣些个残羹剩饭回来，有时接济不及，还把二赖花花的食物给这帮家伙吃。邻居们有好心的，也给送些个鸡零狗碎。家里冰箱冰柜常盈满为患，多为猫食。
小黄黄们快出窝了，院里也暖和了，我把纸箱子搬到了对面楼一楼一个阳台下，那里有太阳。担心雨水，下边垫了砖。担心别的猫祸害，门上蒙了布。担心半大小子们知道了偷小猫，每天早晚趁院里没人时我才去看小黄黄们，每次看都一一数过。
小可怜也常跟了坏小子去看小猫，纸箱子边一蹲老半天。我跟老婆说，五只猫，要是它的，总该有个白的。老婆说，都是黄黄，不是它的。我说，小可怜就是可怜，这猫心好，太善。
木槿花盛时，小黄黄们出生四十多天了。不知何故，小东西没一个会吃东西的，只吃奶。二赖花花的小猫崽一般满月就能吃东西了，鸡蛋，猪肝，牛奶，都吃，营养。我就给坏小子吃鸡蛋猪肝牛奶，让它下鸡蛋猪肝牛奶的奶，下了奶小黄黄们再吃。
一天晚上，去看小黄黄们，不见坏小子。第二天早上，还不见。看来彻夜未归了。
坏小子自打哺乳小猫，除吃喝方便，从不离窝的。坏小子堪为良母，小黄黄们个个吃得滚瓜溜圆的。最胖的那只，体重达七两多的。难道出事儿了？出啥事儿了？
不祥预感顶得脑门儿嗡嗡的。
小区外边就是大街，街头见过一只被汽车或什么车压死的大黄猫，脑袋扁了，身子也扁了，流出的肠子白白的，粉粉的，像张黄表纸粘马路上，旁边一簇簇白的粉的纸花。
脑袋越发胀，还有点儿疼。我不得不开始接受一个悲惨的故事。不敢想象这故事。不敢想象这故事的一切，开头，发展，结局。
院里怔怔了等坏小子。怔怔间，由不得唏嘘再三，直叹生命不易，何以涂炭？直想那些个还不会吃东西的小黄黄要是没了母亲，还不饿死？我甚至把小黄黄们日后的料理也想好了，用针管吸了牛奶喂。我家好几窝小猫，就是花花奶不够吃，拿针管喂大的。
不想半前晌，却见坏小子颠颠回来，没事儿人似的，一头扎进纸箱子，去奶它的小黄黄。
我松口气，以手加额，忙打电话大笑了告诉老婆。老婆说，看你，神经兮兮的，说没事儿嘛，那家伙喜欢钻楼门儿，没准儿钻哪家，让关了一夜。
小黄黄们终于能吃东西了，能出窝了。两只送了人；一只我和老婆拿猫狗市卖得五块钱，算是给找了个肯花钱养猫的好人家，那钱，给坏小子买了火腿肠；剩下的两只先跟了坏小子流浪，后，一只死于院里车轮下，一只让半大小子们逮了去，是死是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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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家门口又多了木木、黄点儿、黑点儿、小花花等坏小子认可并同意一起吃饭的野猫。坏小子自生了小黄黄们，似乎温顺许多，也懂得些个事理人情，猫缘日增。
木木灰背白肚，波斯系，胆小，怕人，也怕别的猫，吃饭时总木木地呆一边，待别的猫吃饱散尽，才木木地去嗅着舔着，捡些个渣屑吃。
黄点儿和黑点儿属斑点色系，体色皆均匀白色，一个缀着黄点儿，一个缀着黑点儿。它俩不常来，来了就大吃一顿，吃完了抹抹嘴就走，好像我家开着饭馆。
小花花土著，雌性，花狸体色，四爪雪白，有点儿像我家老猫，小区流浪猫所生，属没经家养的正宗二代或二代后流浪猫。对人和环境异常警觉，认饭不认人，也跟人走，想摸它逮它，却没门儿。除吃饭，就是屁颠屁颠跟着坏小子和小可怜厮混，好像离了那两个家伙，它就没个能转的地球了。
一只像是小花花妈妈的大花花也来过几次。小花花却不理它，它试图亲近小花花，小花花呲牙咧嘴呵斥它。小花花那窝猫我见过，约四五只，全为花狸体色，除小花花，都十分怕人，见人就溜，倏忽无影。有一只死于小区停车场，尸体无血，可能汽车碰撞内伤而死。余者后来再没见到。
人类自有钢筋水泥筑屋建仓，加之医学发达防疫甚易，鼠害就不是什么大忧患了。从功利性上讲，猫步入人类生活的初衷——捕鼠，已成过去式，因而猫在人类社会的地位自然跌落。家养，也只是宠物概念上的豢养，几乎没有物质上的任何意义。狗看家护院的功用，随着家居防盗日新社会治安强盛，也趋殆尽，除警犬、军犬、导盲犬、医用犬之类外，地位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抛弃——流浪——繁衍——再流浪——再繁衍地发展下去，流浪猫狗会越来越多。物竞天择，总有一天，这些家猫家狗会衍化，变异，返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野猫野狗，抑或不小心创出个新物种来，成为人类所不认知的另种意义另种形态上的什么猫什么狗。那将会是怎样一幅图画呢？将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呢？若祸，较之鼠害盗害，孰轻孰重呢？
比较而言，小花花和它的兄弟姐妹这样的正宗二代或二代后流浪猫，似更适宜做野猫。它们相对了曾经人饲养过的流浪猫而言，有着更多的独立性和野性。独立性与野性，是家养动物回归大自然的大前提。我实在担心，恐惧，担心恐惧小花花们和日多一日的小花花们，会当仁不让地成为天演新类的第一代。
7
是年，我写过部中篇小说《猫事》。说的是副教授邱适之因性情耿直仕途多舛，移情猫类，找到了自己的空间，其乐融融。可无意间竟相习成性，用猫的眼睛猫的头脑猫的逻辑去观察处理世事，说了不少蠢话，办了不少蠢事，处境更为艰涩。正当其百喙莫辩百无聊赖时，却因送猫给领导意外得到了提拔。提拔后，他感到了更多的空虚，更多的无奈。《猫事》发表于当年的《小说林》第6期卷首。
文友们看了《猫事》，多有评论，多有褒奖。
散文家薛勇博客里调侃我说：这天，吴言突然要请文友们吃个饭。原当是庆祝这篇《猫事》发表，或是祝他以《猫事》为书名的中短篇小说集即将问世。见面才知道都不是。吴言说，叫我们吃饭，是为了庆贺他家母猫花花病愈。更为可恶的是，我费了好长时间为他设计的小说集封面，连北京的专业美编都说好，他却只字不提。吴言和猫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久了难免沾点儿猫气——自以为是的狡黠，猫咪式的无赖。
《阅微草堂笔记》载：郭******人家畜一猫，甚灵。婢见必挞之，猫畏婢殆甚。一日有馈梨，属婢收藏，既而数之，少六枚。主人疑婢偷食，鞭笞之。俄从灶下灰仓中觅得，刚六枚，各有猫爪痕。知为猫所偷，报婢之怨。婢忿，欲置猫死地。郭******人曰：猫既晓抱怨，自有灵异，苟置之死，怨必增剧，恐复为祟。婢乃恍然，自是辄不再挞猫，而猫亦不复畏婢矣。
《夜谭随录》载：某公子，爱猫，常畜十余只。一日，夫人呼婢不应，忽窗外有代唤者，声甚异。公子出视，寂无人，惟一狸奴踞窗上，回视公子，有笑容。骇告众人同视，戏问：适间唤人者，其汝耶？猫曰：然。众乃大哗，以为不祥，谋弃之。
古人述猫，如斯录载，不一而足。看来，猫即诡异，诡异即猫。鬼而憎之，妖而怯之，而畏之，而独异焉者，是中国人给猫的定论了。也许薛勇先生说的对，这跟猫处久了，还真要沾些猫气，人沾猫气，写的东西也沾猫气，鬼蜮神道，奇异怪诞。
资深记者、作家杨峻峰评论我的小说集《猫事》道：综观整部小说，不论写景状物，不论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用了不少奇险诡谲的字词，让人感到新鲜，生动。先说名字，人名多用诸如酸菜、酒窝、紫米、鼹鼠、鬼麻、馊丢子、小锤子、四秃子、大冬瓜、枸杞子、十三幺之类，羊叫二百五，猫叫二赖、不易、萝萝，全是些奇诡之名，读起来眉目不清，人猫难分，人事难辨。小说用奇诡的语言写人状物，又是一种感觉。如对城市酒吧的描述——都市人整天挤钢筋水泥里，连屙屎撒尿也成了钢筋水泥，没个不泼烦的，泼烦了就喜欢这种感觉。淡红色，把外面的嘈杂消融了过渡了进来，白色，绿色，让你舒神凝气，悉心世外。三种基色自自然然生出的这种放松和恬静，不会叫人有生拉硬拽的被强奸的不快。生意场上没有永恒，人们就是要支棱耳朵，吧唧眼睛，听听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换汤不换药，或者压根儿就白开水，没的有了，假的真了，哄着卖了，骗着宰了，高兴！运用精美词语的奇诡组合，写警察——长着个丝瓜脸，一丝瓜霜，狐疑地盯着老杨，像福尔摩斯，满地球都是线索。写人紧张——老杨尿泡又紧了松，松了紧，酸酸的，一整天，直想尿。描写宠物医院大夫——朱大夫那儿只认狗，人邋遢，狗也看得邋遢，据说原来是个大牲口大夫。马大夫那儿倒是只认猫，可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死了他亲爹大概也迷迷瞪瞪，不能不怀疑到那样的眼睛后边究竟有多少东西不迷迷瞪瞪。佳佳大夫的佳佳与您同在宠物医院那儿认狗也认猫，兽医本科毕业生，一张嫩嫩的脸蛋，两个浅浅的酒窝，搭配起来，那酒窝则似乎也是好字眼儿，让人多少踏实些。可以说，吴言把俗字俗语玩活了，像垒积木摆七巧板，垒来垒去摆来摆去，垒摆成了诡谲险绝的特色。
神鬼异怪，是别人看过我的小说的感觉，我倒觉得非我初衷。即如是，权当沾了猫气，日后待猫气散些了再改罢。若是蒲松龄老前辈也爱猫养猫，那就难改了，足见这猫气多半是要渗到骨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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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里，跟野猫们厮混了一年有余。小区野猫们还算幸运。一是在以我为最的小区爱猫者关爱下，大多活着，活得也还多少有些家的温暖，家的滋润，家的情趣。二是小区孩子们不太淘气，要我小时候那般淘气，野猫们至少要被害掉几只的。三是小区私车公车不少，累累重重，一停一院，而野猫们又喜欢在车下躲雪避雨，这一年多来才因车祸死两只，足见开车人爱不爱猫不说，也还是躲让它们的。
我多次跟人说起这些野猫们的幸运，不想，小可怜出事了。
2010年1月14日，下午四点多，闲来无事，出门喂猫。先来了坏小子和小花花。不时，见小可怜听我唤也蹒跚了过来。旁有一人说，谁拴了这猫，身上有铁丝。我忙看，身上果真拴着一缕细铁丝。赶紧捉了小可怜细看，那铁丝不是拴，是捆，紧紧捆勒在它腰胯间，勒了两圈儿，背上的皮肉勒出道深深的痕，痕里渗着殷红的血。我试图解开，太紧，没法儿解。正好老G出来，请他抱着小可怜，我回家取把钳子，才从背处剪开铁丝。背处的铁丝取了下来，取肚子下的铁丝，轻轻拽，可拽不开。抱起小可怜再细看，肚皮上竟勒成一道很长很宽很深的血口子，已化了脓，发了臭，脓血固化把铁丝粘死了。我赶紧回地下室找个纸箱子，装了小可怜打车去兽医院。
在兽医院没敢说小可怜是流浪猫，担心大夫嫌脏不给治，说是亲戚家的猫，平日里老外边跑，脏得不成个东西。
打了麻药，肚子上和腰右侧缝了三十多针。大夫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大夫大概看出是流浪猫来，却不说破，只说，要是有个好人家，养上一礼拜，也就好了。我默然，又请大夫给小可怜打了破伤风针，拿了些消炎药，一总付了钱。箱子装了小可怜回家，已华灯初上。遵医嘱，为减少活动量，为防止伤口开裂，我把小可怜关进笼子，放到地下室。
老婆下班回来，告诉救助小可怜之事。老婆忙跟我去看小可怜。看过，无虞。我俩同仇敌忾，大骂祸害小可怜的人绝对王八操的。
老婆做饭时，我说，我做的对？老婆说，对！我说，你要碰上，救不救？老婆说，救！老婆说时，满眼热热辣辣。那热热辣辣我读懂了，是对我极度赞美，极度信任，极度加深认识，或极度重新认识。她小子，跟了我半辈子，大概也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份儿侠义心肠哩！待猫尚此，况乎人耶？老婆一准儿这么想的。
我和老婆待小可怜都很极度，一日几次消毒换药，几次喂饭喂水。加上儿子，我们全家都极度于小可怜身上，有时竟忘了给二赖花花开饭。
三天头上，给小可怜换药，发现肚子上有处缝线开裂，还渗脓水。怀疑是它舔伤口给舔开了。我又带小可怜去了趟兽医院。仔细检查，才发现腰左侧还有伤口，虽问题不大，也得缝合。大夫用麻药仍用了上次的剂量，开始手术时，没想小可怜腿脚软了，神经反应却正常。大夫说短时间内重复用药，有了抗药性，同样剂量不大管用了。再续麻药，怕有生命危险。大夫只得在小可怜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下，做两处伤口的缝合手术。这样，每扎一针，每穿一次线，小可怜都能感觉到疼，都要嗷嗷号叫几声，号叫时，蹄腿发着抖颤，嘴角流着白沫，眼里噙着茫然，其状惨不忍睹。最后，无力发出叫声，嘴唇只是微微张合，幽幽喘气而已。我却于那幽微的喘息中听到了阵阵哀号，一声大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那是魂灵的颤栗，魂灵的哭泣，魂灵的呐喊，魂灵的申诉，魂灵的抗议，魂灵对人的审判……
手术回来，怕小可怜再舔伤口，想来想去，给它穿了件二赖的唐装，两臂衣袖，颈部着领，果然大受束缚，舔不到肚皮了。唐装红底金钱，二赖穿了像个小地主，蛮可笑。小可怜穿了，也像个小地主，我却怎么也笑不出，倒潸然滚几滴泪下来。
十几天后，小可怜除肚皮中央又开裂几根线，裂作一道五厘米左右长，两厘米宽，五毫米深的口子外，余伤大多愈合。连续******，连续手术，人也受不了，何况是猫。我决定那道伤口不再缝合，慢慢养则是。不知小可怜是不是想我一家每日为它操劳，养伤期间，怕给我们添麻烦，竟硬憋着屎尿，一两天才尿一回，两三天才拉一回。我反复跟老婆说，这猫心好，太灵，太善。老婆也反复跟我说，这猫心好，太灵，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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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汉在《猫苑》自序中说猫，治鼠之余，非屋角高鸣即花阴闲卧，衔蝉扑蝶，幽戏堪娱，哺子狎群，天机自适。且于世无重坠之累，于事无牵率之误，于物殖有守护之益，于家人有依恋不舍之情，功显趣深，安得不令人爱之、重之耶。
这是活生生的古时的猫的生活图画。
看了这图画，如好人，都无疑会油然生出美好、率真、纯净、友善及和谐之情来。
我看了这图画，却联想了小可怜，联想了死去的那只小黄黄，联想了死去的小花花的那个或兄弟或姐妹，联想了街头像张黄表纸粘马路上的惨死的大黄猫，联想了人世间众多的可怜的流浪猫流浪狗。情外陡然生愤，不免为那些虐待猫狗残害猫狗杀戮猫狗的人深深羞愧。你们难道不知道，难道真的不知道，猫，狗，是人类的朋友啊！几千年的朋友啊！几万年的朋友啊！你们如何忍得了心？如何下得了手？如何昧得了天良？
这篇稿子写就时，小可怜还在我家地下室呆着，已经呆了二十六天。那道伤口小多了，约长不到两厘米，宽五毫米，深两毫米。比了开始那几乎环体的很长很宽很深的血口子，算是基本痊愈了。再有三五天，最多春节后两三天，小可怜该彻底好了，该回到小区的野猫们中去了。
那草地，那灌木，那木槿，那垣壁，该是它，该是它们，自由，喜欢，向往的地方了……
自由，许是野猫较之家猫唯一值得骄傲之处了。珍爱这尚存的唯一的骄傲吧，可怜的小生命们，小精灵们……
写于2010年2月7-9日
（原载《华夏散文》2010年第4期、《五台山》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