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人的清明语录:清明每一个仙逝的灵魂
我第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见我父亲哭,是在我奶奶的葬礼上。
严冬的黄昏时分,屋内仅有的光亮来自棺材下面的那盏不能熄灭的煤油灯。一个黑影趴在棺材上,传来时隐时现的哭声,与那些天听到的所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不一样,那是一个男人低沉、隐忍的哭声。
当我意识到那是我的父亲时,我呆立原地无法移动,慌乱失措,不敢惊扰。
如果一个失去父母的人被称为孤儿,那么在我15岁那一年,我的父亲便成了一个孤儿。
在这个清明时节,他会回到老家的半山腰上,向那座坟头添一把土,上一炷香。
对每一个还有意愿活着的人来说,死亡都同等残酷,最后的归宿就是一口棺木。但有人却无法左右自己离世后的栖息之所。
根据苏童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其中的主人公老马就是这样一个老人。
他与木匠老曹一起做棺材生意,老曹的身体越来越差,就找老马为他做了一副画着仙鹤的大红棺。在老马去女儿家过中秋的日子里,老曹去世了。
政府大力推行火葬,火葬场在城里的西关,每冒一缕烟便代表一个人的离去。
老曹的尸体被偷偷埋在村里槽子湖旁的玉米地里。老马带着酒来祭拜过,老曹的棺材是他的最后一次手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他。
老马的口袋里总揣着冰糖,那是女儿让他戒烟吃的,但却都散给小孩了。
槽子湖风光极美,常有鸟类飞来。老马总说他在这里看到了仙鹤。
他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外孙女,孙子会因为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500年大哭不止,孙女知道老马在她家的荒芜的坟地里为自己画了个圈。
他们喜欢跟小伙伴玩一个游戏,将人活埋在沙土里,看谁憋得久。
上面下令割了槽子湖的草,老马跟在镰刀身后做着无用的怒吼和制止。
鸟飞走了,鸭子被炖了,老曹的坟被抄了。
老马知道自己快死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快死了,包括他的儿子和女儿。
他也知道等他死了将在西关化作一缕青烟,孙子听着爷爷的苦闷,就算看了那么多《西游记》,他也想象不出人怎么会变成一股烟,他擦掉爷爷皱纹里的泪水,坚定地说,“人是不会变成一股烟的”。
于是他出了一个主意。
孙子——你藏起来,躲到这片土地下,就没人找得到了。
爷爷——怎么藏?
孙子——我挖个坑,你坐进去,我再把你埋起来。
爷爷——我太老,你太小,这坑都挖不了。
孙子——我能挖,我曾经埋过一头羊。
老马对孙子说:“仙鹤飞到哪里,哪里就有一个人坐着它飞上天。”
期待白鹤来接他归西的老马,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运气,在人世时怕是等不到了,但如果化成一缕烟,尸骨无存,纵使白鹤来了,更是无法如愿以偿。
倒不如在这地下,等待它的降临。最终,他坐进了孙子亲手为他挖好的深坑之中。
这残酷而魔幻的故事,与艳丽饱和的色彩形成极大反差,让人在对槽子湖的美景流连忘返之时,心生震荡和悲悯。
入土为安是那一辈人在时代变迁中唯一的遗愿。
最后落下的一片白色鹤羽,是老马离开的证明。而有些离去的人,却选择用别的方式回归。
在是枝裕和的影片《步履不停》中,横山一家的长子在15年前因救落水儿童而溺水身亡。十几年来,他的父母已经白发苍苍,却从未原谅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人。
长子纯平每年的忌日,次子良多和姐姐千奈美都会带着家人赶回家中,固定人员中还有那个被救起的孩子。
父亲恭平是业已退休的医生,固执的他几乎看不起任何其他职业,他希望他的孩子有人继承他的诊所,长子纯平是最有希望的人,但却早早离世了,这一切便被寄托在了次子良多身上。
但良多坚持己见去了异地当起了绘画修复师,还娶了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每年这一次相聚,除了缅怀,更多的是母亲强行提醒活着的人记住,记住还有一个死去的人,他的气息消散、尸骨已寒,但他仍以某种方式与你我在一起。即使每一个人都会因这相聚而尴尬。
良多应该回来和父母同住,我们已经没有了纯平,你应该来填补这个空缺。
尤其那个让他付出生命的人,从你被救起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身上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未来。
母亲说每年都得让他来,“就是为了他看到我们的痛,如果没有人可以恨我会感觉更难过,一年一次我也要让他觉得难过,神不会因此而惩罚我吧。”
所以你必须好好成长,要尽力去体面、成功,才对得起那个死去的人。但你现在这样胖,还干着一份无足轻重的工作,你明年还得来。
母亲好良多去扫墓,她心生难过说:“没什么比拜祭自己儿子更让人伤心的事了,我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换来这些?”
就在那个夜里,夏天的气温渐渐凉爽下来的时候,飞来了一只黄蝴蝶。思念成疾的母亲在努力保持了一整天的平静之后,再也忍不住情绪,一口咬定那只蝴蝶就是纯平。
一个老太太,为了捉一只蝴蝶突然满屋子小跑起来,伴随着激动颤抖的声音。所有人都觉得她可悲又离谱。
蝴蝶最终落在纯平的遗像框上。
良多没有选择留下,依然去过自己的生活。数年后,父母去世,良多回来扫墓,黄蝴蝶又翩然而至,他告诉自己的女儿,黄蝴蝶是由菜粉蝶过冬之后变成的。
这是当年母亲告诉他的,如今他愿意选择相信,但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因为在他们过时之前,他未能如约带父亲去看足球,也没有完成母亲“想让儿子开车带自己去购物”的愿望。
一天的时光,三顿饭,两次散步,平淡中是细微的刺痛。人生步履不停,而良多,或者你我,总是慢上一拍。
和解总是慢死亡一步。
蝴蝶是一种幻化与寄托,那么我们能否直面亲人的鬼魂?
阿彼察邦的影片《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中,布米叔叔得了急性肾衰竭,他回到乡下等待死神的降临。
一个夏夜,他和侄子、妻妹正在吃饭闲聊,去世许久的妻子竟然出现了,与他们平常诉说近况和思念。
这时,他失踪很久的儿子也出现了,在森林中,他变成了一只红眼黑毛猩猩。
无人为这些阔别许久的重逢欢呼,也无人对鬼魂和异变恐惧。他们只是在平静的微风中拉着家常,就像我们常常在梦里那样。
热带雨林、轮回转世、鬼魂、东南亚传说,这部影片几乎集所有邪性事物于一身,但却在缓慢凝滞的镜头、日常的琐碎之下,给你一个寡淡甚至昏昏欲睡的观影体验。
但这是一场真正东方式的死亡,它沉默、不悲不喜,会有一些暗示和征兆到来,路的尽头,将有至亲的陪伴。
布米叔叔的死前独白依然充满困惑,但这困惑已经不再为人世而累,它们的答案也似乎无关紧要了。他说:
我明明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我其实闭着眼呢。
这个洞,就像是子宫。我在这儿出生。前世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知道,我在这里出生,不知道我是人还是动物,是女人还是男人。
布米叔叔的弥留之际就像一场梦境,或许死亡也只是一场没有呼吸的酣眠。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