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中秋之夜 黄圣凤，一个人的中秋

一九八六年的中秋节，特别孤独。我特想找一个能一起看月亮的人，但是没有。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过各节。我没有家，我没有妈，我一个人过节。

母亲已经去世，她放不下她年龄尚小的姑娘，但是放不下也得放下，老天不与她协商。我父亲一辈子一个人在异地工作，虽然已退休回来，顾家自是欠了些，上午在人家早点摊上聊天，下午跟邻居打牌，过节也好，平时也好，各不相问。

没有了母亲家已不再像家，可我依然想回家看看。有妈妈的香气牵引着，一个人走在窄窄的街道上。很安静，不知行人都去了哪里，只有月亮孤独地挂在天上。关键是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像跟我较劲似的：你越是孤单，我越是月圆！

走到门口，隔着院门向里张望，没有人，也没有灯光。屋子象一尊雕像，静默地立在自己的暗影中，没有呼吸，没有光亮，没有一点人间温度。我想拨开一条门缝，挤进去看看，我想这屋子是应该是有温度的，曾经那么多年，我所有的欢笑和安全感都在里面。一个名字叫母亲的人走了，怎么就带走了这里的一切呢？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父亲的人吗？可是今晚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是睡觉了吗？我想喊，终于没有喊。

我从七岁到十七岁，生活在这座房子里，那时候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陆续下放到农村当知青，我和小哥和母亲住在这里，父亲是后期才回乡的。

经常在院子里种小花小草，种的最多的是牵牛花，每年春天，我把收在布袋里的种子埋在篱笆墙下。其实就是不埋，种子也会自己萌出来，牵牛花只要种一季，就会年年不断，它自己早把种子丢在根下。

牵牛花萌芽，最初是两片手掌，渐渐从两手之间扯出藤，爬上墙。到了盛花期，一天能开几百朵，整个篱笆成为花海，有数不清的吹吹打打的紫色白边的小喇叭。

还有木槿，妈妈叫它木花条子，插土就活，母亲用它作桩固定篱笆墙。木花条子开粉红色单瓣花朵，一年开好几个月，花上经常有蜻蜓起起落落。我和小哥在花下读书，母亲在花下做家务，把贫穷年代的艰苦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西边的厢房门口，用断砖头砌了一个花池，一棵月季很高，一直长到屋檐下。那是轻松自在的童年，没有过多的学习任务，兄妹两人便经常在花下点数花朵，为数字的不同而争争吵吵。小哥用凤仙花给我染指甲，用两个指尖夹着插马齿苋，还搬来蓄水的大瓦缸养金鱼。每天到远处的大塘里打捞红虫喂鱼，小哥用长长的吸管把刚从物理书上学来的“虹吸现象”运用于实践，把鱼粪吸出来，添上净水。小金鱼长大了，我们幻想《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个可以跳出来溅起水花变作珍珠宝贝的小金鱼也在我们的缸里。虽然小金鱼终于没有跳出来，溅一地珍珠，但是金鱼生儿育女了，开始甩籽，满缸满堰的一缸小金鱼，红的黑的，喜死个活人。妈妈脸上的笑容是对我们最好的夸赞，我们自小最喜欢的就是妈妈的笑！

可是妈妈再也不笑了，她闭上了那双被生活劳苦过早混沌了的眼睛，停下了那双从不停息劳作的手，再也不喊我给她找烟袋，再也不叫我出门放猪，再也不会在吃饭之前从菜锅里捞一根骨头或在切菜的时候捏两片黄瓜塞在我的嘴里了。

西边的那一间厢房，是我的书房。我坐在窗下，一边写作业，一边听收音机，妈妈应该是知道的，从来没有责怪过我。在这间房里，我迎回了两个嫂子。嫂子一回来，我就搬到妈妈的床上睡，待几天一走，我又回来。

一切成为过去，一切成为回忆。我站在月光下，站在家门口：冷冷清清的院子，悄无声息的家。

人到中秋盼团圆，我比平时还孤单。

这一晚，我幽灵一样来，幽灵一样离开，天安安静静，地安安静静，一满院子装的全是安静。抬头望望月亮，月亮也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我有什么安静不下来的呢？

这一晚，只有两样东西在动，一个是我的脚，一个是天上的云。我从老南街走回学校，两只脚一前一后，在月影下移动。只有月亮瞅着我，淡淡的云悄无声息地跟着。朝天上望望，特别希望从明月里找到妈妈的目光。当年我还坐在妈妈膝盖上的年纪，她就手拉手教会了我念一首儿歌：

月姥姥，黄巴巴，

爹织布，娘纺花。

小毛头，要吃妈（奶水），

拿个馍馍哄哄他。

爹一口，娘一口，

咬住毛头手指头……

那个童真的时代远去，月姥姥还在，要吃妈的孩子已经永别了妈妈，谁还能拿个馒头来哄哄我呢？

我回到宿舍。两个月前，分配到这所学校教书，学校给一间木阁楼，小小的，门向西，此时靠在门框上，正好与月亮面对面。

双胛抱着自己，宛若有个人抱着我，以拒绝中秋夜半的寒凉。

生活就像门前偌大的操场，那么空的一大片地方。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心里全是空旷，找不到什么东西用来填装。今夜无人陪伴——意大利歌剧《今夜无人陪伴》的乐声隐约在心头飘扬。

一个人靠在门框上，无声地望向远方。让时光从身旁滑过，默默守候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