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肥美：土狗稀儿
当年工作的公司里的一群狗中最不起眼最难看的要数那条土黄色小母狗了，这种狗人们统称为“草狗”，不属任何狗种。这狗名叫“喜儿”，亦或是“稀儿”，大家都这样叫，当地人又有口音，前后者念起来是差不多一样，从来没人究竟过是前者还是后者，但是我叫她“稀儿”。
稀儿是条弃狗。
她原来是我们厂隔壁一座六层的待租厂房里打更老头从乡下弄来的，想是做伴的意思。
我们厂在一条短短的小路入口上，那待租的厂房在路末头，院门横着就守了路端，所以这条死胡同里就我们两家。平日里无人来打探租房时，老头就带了稀儿到我们的传达室闲坐。又瘦又小的稀儿想必从未经受过人类的爱抚呵护，她看谁都是冷冰冰的，从不见她摇头摆尾，对那老头也不。凡是有误入这死胡同的过路人，或是到我们厂里来寻工的人，或是开了车过来看他们的待租厂房的人，稀儿一律跟在人家自行车或摩托车后面狂叫不止，弄得问路的，找工的根本不敢下车就掉头逃窜；那些坐在小车里的人，如果不是我们立刻上去和来客亲热地招呼，她也会绕着车子犬叫，来人无不头痛。我们厂那时也养了几条未成年的小公狗，整日的在厂内院子的草地上追打嬉闹，或在人的脚前脚后打滚，整日的眼角嘴角向两边吊起——那是狗儿在笑。他们也到稀儿跟前前爪伏地，后半身翘起，邀请她一起玩耍。稀儿大多面无表情，小小子们太过热情时，稀儿就嗤牙吓他们。
那老头因为就是一个人，因此饭菜极简，几乎没什么剩下来给稀儿。稀儿总归是等我们的狗儿们吃过后，再安安静静地过去添食他们的剩饭。后来大伙儿就说，给稀儿备个碗，把她也喂了吧。可是她仍然不容我们和她亲热。我搂抱那些狗儿，或者上下班员工们驻脚逗弄狗儿时，稀儿远远地瞧着，并无羡慕之意，眼神里满是戒备。大家就说，这“喜儿不喜”，也就不再理会她。
不久隔壁的这座六层楼 就分别有了租户，都是些服装厂之类，底楼租给了什么做纳米产品的，有了自己的门卫，就把原来看楼的老头给辞了。老头走时没带稀儿，于是稀儿转眼间就没了主人。那些新来的租户，希里轰隆搬进来，待到一切都归了位才注意到跟前老是有只瘦小的土黄狗转来转去狂叫不止，晚上龇牙咧嘴的叫着要进门卫那间屋子睡觉，好象要抢地盘的架势。于是他们就撵，跺脚，呵斥，拿砖头砸，都不行，稀儿仍坚持睡在她的地盘上，他们不让进就伏在门口，夜里仍旧是忠于职守地吠叫。那厂里的人烦死了，终于有一天一盆热汤把稀儿泼了出来。
稀儿成了丧家之犬。她那时真的可怜！眼神惶惶然，尾巴总是夹着；天一黑就嚎叫，在这条小马路上慌里慌张地转来转去，声音里大多是带了哭泣。因为狗认窝的天性，我们一时无法留她过夜。后来是把喂她饭的那只碗一点一点地挪到我们自行车棚内的一角，再在那里放了只纸箱。稀儿先是白天里吃完饭后在那角落里四处打探，间或警惕地嗅嗅那只纸箱，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睡了进去。
稀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有时会一两天不见踪影，但都一声不响地平安回来了。
可是一天门卫上来告诉说稀儿一上午都卧在纸箱里，中午喂饭也不出来吃。我急忙下去看她，只见她神情忧郁，浑身颤抖，不时低声呜咽。那时她已经允许包括我在内的少数几个人靠近她，我蹲下身轻声唤她的名字，伸手拍她的头问她怎么了。稀儿仰头看我，眼角似有泪水，喉咙里越发地呜咽哭泣。待我双手伸到她腋下将她抱起时，就听一声嚎叫，我大吃一惊不知就里，不由得一松手，旁边的人发出一声喊，她的腿断了！稀儿这时因了我这突然的一丢就侧躺着，露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后腿，伤口之处好象有骨头突起。我不忍再看，眼泪也流出来了。以她那时的情况和性格，根本无法搬动她带去看兽医。于是有胆大的立时用碘酒给她的伤口檫拭，再用纱布松松地裹起那条腿。这期间我一直双手搂住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话。她一定是明白这些平时她不让靠近的人是在帮她，因此除了一声两声的哼哼外，不再敌意挣扎。
随后我们不时轮流去看她，好言和她说话，同时抚摸她。稀儿因疼痛和紧张而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有时竟能微合了双眼享受我们的抚爱。伤后的第二天下午，听说稀儿见好，肯吃一点门卫专门喂她的火腿肠了。我再去看她时，稀儿仍旧侧躺着，那条伤腿拖在身后。看见我，她抬起头，用一只前肘支起身子。我喊她，稀儿，好点没？只见她两只耳朵向后背过去，眼神湿润地看着我，尾巴摇了一下，又是一下！我心里一热，稀儿懂得爱了！
我们一直不知道稀儿那次是怎样弄断了腿。怕她再跑出去受到伤害，我们把她栓养了。这狗或许是知晓了世界的险恶，倒好象愿意栓养。每次牵了出去遛弯和大小便，解决了之后她自己立刻回头。我有时逗她，仍旧要向离厂的方向走，她会僵在原地和我较着劲，小脑袋歪过来看我，好象是说怎么不回家？等到我顺着她的劲儿往回走时，她会低了头一路疾走，怕我再改了主意似的。
大难之后的稀儿从此瘸了一条腿。慢慢走时那条残腿仍然一下一下地踩地，快跑时就只用三条腿了。身体残疾并没有影响稀儿看家护院的草狗本性，她一如继往地恨所有经过我们厂向那六层楼厂房里去的人们，隔着栏杆毛发竖立地嘶叫。但是最大的变化是她表现出来的对人类爱抚的渴望以及和我们对望时那满脸的柔情。我们每天早上进厂时，那几条自小养大的狗们会冲上来翻身打滚要求我们抚摸，三四条嗓子齐声合唱，表示欢迎，一时间真的有鸡飞狗跳的感觉。我们对这几条热情过分的狗儿一阵搓揉捏弄之后再扭脸看稀儿，只见她直直地原地坐着，两只前爪不停地交替挪动，小尾巴在地上来回地扫着，喉咙里象个小女生那样哼唧着，这是稀儿渴求我们爱抚的表示。她象个家教良好的淑女，从不和那几条小公狗打闹；又因为自己的出身，稀儿不和院子里的几条狗争宠，耐心地等我们走到她面前蹲下后，她会把她小小的下巴搁在我们的膝盖上，抬了眼直看到我们的眼睛里，那眼神里是毫无条件的信任和爱。
我们给她做了一个木屋，换掉了原来的纸箱。不知道谁在那小屋的门楣上写了“喜宅”两个大大的字。冬天里，稀儿穿着我儿子的一条浅灰色的厚棉绒料短跑裤改成的小披风端坐在她小屋门口晒太阳，冷眼一瞧，有点象林海雪原里下山的战士。那情景喜煞了多少外来的客人！
比起我们那条威猛的狼狗以及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纯种拉布拉多犬，稀儿是毫无身价。但是她幼年遭弃，随后遭难的经历让我格外地要呵护她。对于她在伤痛期间建立起的对我们的这份信任与爱，我更是格外地珍惜。她平凡外表下的沉稳、自敛、不卑不坑的个性常让我对这条土黄的草狗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