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从不说东南西北的话,天津人从不说东南西北
这天早晨,整个城区朦胧一片,淡淡的雾霭给大地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一阵风把雾气吹散了,太阳射出柔和的光芒,把白云染成了浅红色,像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
刘书红化装成一个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坐着黄包车向西一路开去。她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从上中学时起,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回走一趟。坐在车里,她会目不转睛地欣赏路边的洋房、店铺和公园。因此她对所经过的一条条道路以及沿街的景物都非常熟悉。
天津的道路和西安、南京、北平的不一样,都是弯曲的,没有正南正北的街道,这也是天津的一大特色。在天津问路听到的只是左拐右拐,没有向南向北向东向西一说。
河道发达的天津是以水路运输发展起来的,过去普通百姓主要以苦力为生,靠水路运输货物来养家糊口,依河道行走,依河道搬运,依河道做点小生意,逐渐发展成商业区,比如天后宫、大悲院、大胡同,都在三岔河口附近。
由于众多河流形成的地势不平,造成天津也是水灾多发的城市,所以居民在选择宅基上,不得不考虑地势的因素。由于居民点都是不规则的形状,所以连通居民点的道路就不可能都是直的。
天津市只有一条正南正北的街道,这就是大法国街。它依河而建,向南延伸,背靠海河,象征着坐拥滚滚财源延绵不绝,这也是由房屋坐北朝南衍生而来的。
所以由于长期沿河行走,以及筑屋居住需要考察地形地势等等,造成了天津凡是与河流有交口的道路,凡是穿过有一定年代居民区的道路,都不是正南正北的,也不是直线的。
刘书红乘坐黄包车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一直向西行去,拉黄包车的师傅姓魏,叫魏贤礼,他的这次任务是刘书红的领导刘希民安排的。
在路上,魏贤礼一边拉着车子跑一边问刘书红:“刘姐,你去杨柳青,是回娘家还是回婆家?”
“回娘家。”刘书红落落大方地回答。
“婆家在城里?”
“我还没出阁呢!”刘书红咯咯笑了起来。
“怪我多嘴,对不起啦!”
“没关系。”刘书红问魏贤礼,“魏师傅,您过去在哪儿干活?”
“在三条石!”
“三条石?”刘书红吃了一惊。
“怎么,你去过三条石?”魏贤礼问。
“没,没有……”不过刘书红知道三条石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三条石在天津的西北部,北靠北运河,南靠南运河,东口正处在南北运河交汇的三岔河口附近。
这条大街原来是低洼不平的黄土道,传说晚清时直隶总督李鸿章家里死了人,为了使浩浩荡荡的出殡仪仗队顺利通过,就强迫劳动人民在路上铺设了三趟大青石,三条石大街由此得名。
早在一八六○年前后,地主、商人就利用地理条件的优越和水利交通的便利,在那里陆续开办了一些铸铁业和机器制造业。
其实,那里是一个人间地狱,劳动人民的血泪浸透了那片土地,万恶的资本家榨尽了工人血汗,欠下了累累血债,大青石上的车辙真实地记录了劳动人民斑斑血泪的历史。
“您在三条石哪个厂子干活?”刘书红用一双矜持而又不失妩媚的眼神问。
“三合成桅灯厂。”
刘书红看到魏贤礼的手有残疾,又问道:“你的手?”
“嗐……”魏贤礼叹了一口气,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沉渣一样从心头泛起,挂在眼前:
资本家为了获取暴利,根本不管工人的死活。为了防止泄露技术,资本家把魏贤礼锁在一间又黑又闷的小屋里,强迫他每天干十六七个小时的活。
俗话说,屎急尿涨,王法也放!可他们连大小便都不让人出来,简直比囚犯还苦。
资本家的残酷剥削,繁重的劳动压力,痛苦生活的折磨,使得魏贤礼在不到十年内接连出现了多次工伤事故,落了个十指九残。
资本家从魏贤礼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了,便一脚把他踢出厂门。魏贤礼满腔怒火,恨透了资本家。他满怀对资本家的深仇大怨,拖着一只残手回到家里。
老伴为了攒钱尽快给魏贤礼治好伤,日夜给人家缝补浆洗。十岁的女儿为了分担爹娘一点痛苦,忍饥挨饿,头顶暴雨,蹚着大水去摘麻叶,不慎掉进土井,幸亏被路过的一个人救起。
今后生活的出路在何处?魏贤礼被逼得要卖掉自己的亲生儿。可怜的孩子流着眼泪哀求父亲不要卖,他要和父母、妹妹在一起,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一家人抱头痛哭起来。
悲痛的哭声惊动了四邻...
胶皮即黄包车。旧式的人力车是高大的木制车轮,外包铁瓦圈,跑起来不但费力,而且震动很大。后来,车轱辘改为钢圈并加了胶皮条,故得胶皮之名。
拉胶皮是一个十分辛苦又挣钱不多的活儿,虽然十里八里跑下来已是满身大汗,可他们不能歇息,仍不停地招呼路人。难怪天津民谣说“拉胶皮,不赚钱,穷人奔波广为难”呢!
车夫都希望能有个条件好一些的人家雇包月,因为这样不仅有相对稳定的高一点收入,也许还能管饭或送身衣裳。拉包月的除早晚接送主人,日间伺候其他老小出门之外,另兼办采买,逢年过节还会得到一点喜钱。
然而,魏贤礼一直没遇到包月的人,却碰到一位正直善良的中年客人。那人一见面就呼哧带喘地说:“老师傅,后边有警察追我,你对这一带情况熟,能拉我到前面躲一躲吗?我多付车钱。”
魏贤礼二话没说,把自己的草帽往那人头上一扣,拉着那人就跑了起来。飞也似的黄包车左拐右拐,最后钻入一条小巷,走进一家平房。
“兄弟放心,这是我的家,虽然破陋,但非常安全。”魏贤礼喘着粗气说,“我姓魏,你在这儿不会出任何问题的。快坐下,快坐下,我给你沏茶……”
坐在凳子上,那人松了一口气,似乎赢得了一点喘息,赢得了一点思索,赢得了一点抉择的时间。
天黑下来了,那人要走。他掏出钱来对魏贤礼说:“魏师傅,这是车钱。”
“多了,多了!”魏贤礼从一沓钞票中取出几张,“这些拿回去。”
那人握住魏贤礼的手非常感激地说:“老哥,我姓刘,叫刘希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忘不了您!”
“兄弟,言重了!”魏贤礼亲切地说,“我看你是好人,以后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就来找我,我随叫随到。”
从此以后,刘希民就经常找魏贤礼拉车送人。在刘希民的指导和培养下,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魏贤礼被发展为中共党员,从事秘密交通联络工作。
魏贤礼一边说话一边拉着黄包车往前跑,不知不觉来到国民党军的关卡。虽说已办了特别通行证,对顺利过关胸有成竹,但他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紧张,担心万一出现不测。
刘书红的眼睛不光像一对美丽的黑葡萄,更像洞察秋毫的显微镜。她朝前方瞟了一眼,发现这是一个较大的关卡,岗楼旁边有一排营房,营房门前有一棵大杨树,树上有一个乌鸦窝,却不见了乌鸦。
营房里住着随时待命的国民党士兵,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麻脸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旧报纸。他翻来覆去地浏览着,不时用黄鼠狼似的眼神扫描过关的人。营房大门的旁边,停着几辆三轮摩托。
黄包车来到卡子口,过卡子的人很多,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有城里人,也有乡下人;有拉车的,有挑担的,有背包的,还有抱孩子的。小孩哭,大人叫,显得乱糟糟、闹哄哄的。
坐在黄包车上的刘书红已丢掉温柔贤淑的小姐风范,变成一个飒爽英姿的女战士。非但如此,在险恶的环境中,她还学会了长袖善舞,随机应变。
他们顺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往前走,终于挨到了关口附近。在他们前面是一个年轻人,正在接受哨兵检查。
那荷枪实弹的哨兵横枪拦挡前面的人,阴阳怪气地问:“去哪儿?”
“去杨柳青。”那年轻人答道。
“杨柳青?”哨兵好像被马蜂蜇着了似的,用恶毒的眼睛盯着那个年轻人,“去杨柳青干嘛?”
“回家。”那年轻人说,“我家就在杨柳青。”
“不年不节的,早不回家,晚不回家,为嘛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家?”
“想父母了呗,回去看望父母!”
“我看你不是去看父母,是想去看共军!”
此情此景,令刘书红倒吸一口凉气。她庆幸领导的及时提醒,没有辜负自己一宿的精心准备。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那个年轻人心怀不满道。
“你不能出去!”蛮横的哨兵喊道,“下一个。”
魏贤礼把黄包车往前拉一下,那个哨兵用色眯眯的眼神打量着刘书红。
刘书红长得确实漂亮,犹如冬天里盛开的一株梅花。她那白皙如雪的皮肤、妩媚传神的眼睛、修长苗条的身材,使人望而生情,是那种任何男人看了以后都不可能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美人。
此时,远处的那个麻脸军官的眼睛也在不老实地盯着刘书红。
刘书红把特别通行证递给哨兵,哨兵看了一眼便温和地问:“从哪里来呀?”
“维斯理教堂。”刘书红轻言细语道。
维斯理教堂是天津家喻户晓的一座基督教堂,由美国人达吉瑞于一八七二年创办,因纪念卫理公会创始者英国人约翰·维斯理而得名。该教堂初创时,借住紫竹林圣道堂,随后在海大道买地建造教堂。一九○三年,卫理公会把海大道旧有的维斯理堂出售,在梨栈购地,一九一三年新的维斯理堂建成,占地三千七百六十五亩,建筑面积二千二百四十九平方米,由美国牧师达吉瑞主持,直到一九三二年该堂才有了第一位华人牧师刘广庆。
这些资料,刘书红已熟记在心,以便应付边卡哨兵的提问。
哨兵接着又问:“在教堂干嘛?”
“给圣诗班做琴师。”
“到哪儿去?”
“去静海。”刘书红沉着地应答。
“静海离这儿多远?”
“七十多里。”
“干嘛去?”
“母亲病重,回去探母。”
“把手伸出来!”
这使刘书红感到意外,一缕惊慌的神情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哨兵看到刘书红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没有被铁笔磨出的茧子,又检查一下她带的行李,没发现有异常,就说:“你可以走了!”
“感谢神……”刘书红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此时,刘书红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而且还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她想,杨柳青离这儿不远了,她身上的情报很快就能送到解放军那里。
心如敲鼓咚咚直跳的魏贤礼听说可以走了,便拉起黄包车快步跑起来。他总算完成了刘希民交给他的任务,没有辜负刘希民的期望,心里非常高兴。他为顺利过关而庆幸,而欣慰。由于精神放松了,拉着黄包车的魏贤礼感觉轻快多了。但他一刻也不敢放慢速度。他要把刘书红尽快送到目的地,圆满完成上级交给他的光荣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