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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生活如何同时过?两种生活混在一起了怎样才能把它们分开

人气:145 ℃/2024-02-21 22:41:47

1. 上午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睡衣的袖子,我的后背……整个教室……床单和被子……唉,整个床都湿透了!是的,所有东西都湿透了,我终于醒了!”所有东西都像他刚才在梦里见到的那样湿透了。他翻了个身,想到刚才的梦感到一阵恐惧。他梦见自己坐在小学老师的对面。他从潮湿的枕头上抬起头起身坐好。他说:“是的,我们都坐在老师的对面。整个教室被过膝的水淹没了。教室怎么会被淹的?因为教室的屋顶正在漏水,屋顶上漏下的水顺着额头流到我的胸前,再流到整个教室。老师用教鞭指着我对全班同学说:‘全都是因为这个杰夫代特。’”他想起在梦里老师用教鞭指着自己,所有同学都转过身用指责和鄙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眼里的鄙视更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梦境再现眼前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不管怎么样老师并没有过来惩罚自己,要知道他可是个极其厉害的老师,他可以用教鞭一口气把整个班级学生的脚底抽一遍,扇一个耳光把一个男孩打晕。杰夫代特先生想:“我与别人格格不入,所以我是孤独的,他们都鄙视我,但没人敢过来动我一下,而水正在溢满整个教室!”想到这里,可怕的梦境突然变成了开心的回忆:“我就是与众不同,因此我孤独,但是他们不能惩罚我。”想起有一次爬上教室的屋顶砸碎那里的瓦片,他翻身下了床。“我砸碎了那些瓦片。那时我几岁?七岁。现在我三十七岁,我已经订婚,不久就要结婚了。”想到未婚妻他感到一阵激动。“是的,不久我就要结婚了,然后……我怎么还在磨蹭!我要迟到了!”为了弄清楚时间他先跑到窗前,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窗外薄薄的雾霭中有一道奇怪的光亮,他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然后他一边对自己的这个老习惯生气,一边转身看了看钟——奥斯曼土耳其时间[1]十二点半。他边说:“我可千万别迟到!”边急忙往厕所跑去。

洗完澡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刮胡子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想到下午要去叙克鲁帕夏的宅邸,他穿上硬领衬衫和一套新西服,系上一条他认为典雅的领带,最后戴上了订婚前定做的、帽顶上有流苏的红色圆筒帽。尽管他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但仍然不免感到了一丝悲哀,因为他觉得这身打扮、为了去未婚妻家而做的这番忙碌很可笑。带着这样的一丝悲哀地拉开了窗帘。尽管谢赫扎德清真寺的宣礼塔被薄雾笼罩,但清真寺的圆顶依然清晰可见,而旁边花园里的蔓藤花棚越发显得碧绿了。他想:“今天会很热!”趴在蔓藤花棚下面的一只猫正在慢慢地舔着爪子。杰夫代特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他把头伸出窗外看到马车已经停在门口,马儿们在摇着尾巴,车夫在悠闲地抽着烟。杰夫代特先生把香烟、打火机、钱包和最后看了一眼的挂表放进口袋后走出了房间。

下楼时,他像往常那样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像往常一样,听到他下楼声的翟丽哈女士已经微笑着迎候在楼梯旁,她告诉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杰夫代特先生故意板起脸说:“亲爱的翟丽哈女士我没时间了,我要马上出去!”

老女佣失望地说:“怎么可以一点东西都不吃呢?”但当她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脸上坚决的表情时,她立刻跑回了厨房。

杰夫代特先生忧郁地朝老女佣的背影看了一眼。他在想结婚以后如何让她离开自己。在这里和这个其实是远房亲戚的老女佣在一起让他们像一对母子。九年前,在他买下这房子时,尽管在哈塞基有比她更近的亲戚,但是想到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她而被过多打扰,他还是决定用她。这个孤独和贫穷的女佣负责给他料理家务、烧饭和收拾屋子,报酬是让她住在这幢四个房间的小木楼的底层。杰夫代特先生站在女佣住的底层想:“怎么才能让她同意离开我呢?”结婚后他不可能再把她带在身边,因为他想像中的婚后生活里是没有这个女佣的位置的。在那里他和用人的关系应该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他觉得现在这种类似母子的关系是不适合未来生活的。也许是因为翟丽哈女士已经知道杰夫代特先生不久将结婚,会卖掉这栋房子搬到哈利奇湾的另一边去住,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她越发显得小心和努力。翟丽哈女士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跑了出来。

“孩子...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真的是一点时间也没有!”他微笑着从托盘里拿起抹了酸樱桃酱的面包,谢了谢老女佣并再次冲她笑了笑。走出楼门时,因为明白自己的微笑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怜悯,他觉得很不舒服。仅仅是为了说点什么,他转身对她说:“晚上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但这并没能减轻他良心上的不安。

走向马车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我就是与众不同,但谁也没有惩罚我!”为此他觉得很开心。但是他的快乐在看见车夫的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看见车夫跟那些清楚主人们私生活的所有车夫一样,正用“你呀你,我知道你一整天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的眼神盯着自己。杰夫代特先生笑着和车夫打了招呼,他告诉车夫要去锡尔凯吉的灯具店。上车坐好后,他开始吃抹了果酱的面包。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这辆豪华马车是杰夫代特先生租来的,因为他相信婚礼前这段时间里自己需要它。两个月前当他得知叙克鲁帕夏答应把女儿嫁给自己后,立刻去了位于费利柯伊的马行,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和马行谈妥了三个月的租期。他不想坐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去帕夏家,但是买一辆需要外加车夫和马厩费用的马车又超出了他的预算。他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想:“如果租期超过三个月,那一定是个愚蠢的做法,因为租金太贵!我与其付租金还不如买一辆……但是如果买车的话我店里的一些开销就会有问题。怎么办才好呢?结婚对我来说无疑是笔巨大的开销,但又是必须的……”他兴奋地想到了结婚、多年来幻想的新生活、将要买的房子、组成的家庭和只见过两面的未婚妻。突然他的眼前闪现出那些鄙视租用这种豪华马车的人,但他并不在意。他咬了一口面包接着想到:“如果我在意这种事,我就不会成为商人了!就是因为害怕和在意这样的事,所以没有一个穆斯林敢做生意……我不在乎!但是如果夫人想要一辆马车怎么办?”想到未婚妻和未来的生活,他更高兴了。提到只见过两面的尼甘,他喜欢用“女士”这个称呼。他随着走在下坡路上的马车一起慢慢地摇晃着,他一边对自己说:“如果灯具店和公司的账面允许,我就买一辆马车!”一边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了嘴里。然后他像个把手上的东西吃完,而后伤心地看着空手的孩子那样看着自己的手想:“结个婚大概要把我手上的东西席卷一空。”

马车从巴比阿利的坡上下来拐进了小街。雾散了,明媚的阳光取代了刚才那道奇怪的光亮。夏日炙热的阳光把马车烤得火烫,杰夫代特先生想:“今天一定很热!今天我要做什么?我要尽快把店里的事办完!可能的话去看一下哥哥!”想到躺在贝伊奥鲁一家小旅店病床上的哥哥,他觉得心烦意乱。“然后要和从塞洛尼卡过来的弗阿特先生一起吃午饭。下午去尼相塔什的叙克鲁帕夏的宅邸!”想到可以第三次见到未婚妻,他兴奋不已。“然后再去看看中间商找的那栋房子。”他早已决定婚后在尼相塔什或是希什利买栋房子。“然后我回店里。可惜今天我不能在店里待很久……今天星期几?星期一!”他扳着指头算了算。三天前,也就是做星期五礼拜时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2]扔了******。两周前的星期五他订了婚。他想到:“十七天前我订了婚!”马车在灯具店前停了下来。

一看见自己的店,杰夫代特先生脑子里那些有关生意的盘算立刻像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他想:“油漆订单的信还没有写。还要想想可以把那些坏了的灯卖给谁。如果埃斯基纳齐今天还是不能还钱的话,我就对他说……”跨进店堂的门槛时他默念道:“以大慈大悲的真主的名义!如果他觉得合适,我就问他多要两百里拉,然后再给他两个月的期限……”他冲迎面走来的第一个店员点了点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看到那个因为勤奋和知足而得到自己赏识的店员时,杰夫代特先生朝他笑了笑。然后他转向第一个店员说:“孩子,帮我叫杯咖啡!然后再用这钱买一个小面包!”

像往常一样,他快步走到店堂后面的书桌前坐下,四下看了一遍。然后他还是像往常那样首先看放在桌上的法语《东方箴言报》[3]。他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报纸的日期:1905年7月24日——伊斯兰教历1321年7月11日,星期一。然后他快速扫了一眼标题。他读了与爆炸事件有关的消息和关于俄罗斯和日本交战的文章,但是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马上翻到股市版面,在那里他看到了几条让自己兴奋的消息。然后他又读了几条感兴趣的广告:铁商迪米特里要出售他的仓库;和自己一样做电器生意的帕纳尤特在做新产品的广告。杰夫代特先生也曾想到做广告,但后来放弃了。看到开始在奥德奥剧场演出的话剧团的广告时,他想起了哥哥,因为哥哥的情人是个话剧演员,她是个亚美尼亚人。杰夫代特先生为了不去想哥哥,他吃了小面包、喝了咖啡并开始仔细阅读报上的一篇文章。像每次读报时那样,他因为那些看不懂的法语单词而伤心。然后像每次看法语时那样,他又想起自己为了学这门语言所作的努力、家教老师的费用、法语书上谈到的法国家庭以及自己对于这种家庭的向往。文章读到一半,他发觉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把报纸推到一边站了起来。他看这份报纸是因为其他商人都在看,另外他觉得可以从报上了解到一些商业信息,同时也可以对自己的法语学习有所帮助。小面包吃了,咖啡喝了,香烟抽了,报纸也读过了,他感到身上有了一种工作需要的紧张和力量。他觉得脑子里的那些商业盘算既不像清晨刚醒来时那样模糊和没有火花,也不像刚才那样熊熊燃烧。他认为一个商人脑子里的盘算和难题应该像一团尽在掌控之中、静静的而又强劲燃烧的火。杰夫代特先生想:“是的,第一件事是和萨德克把账目重新核对一遍!”

萨德克是公司里的年轻会计。尽管他比杰夫代特先生小十岁,但看上去却和杰夫代特先生差不多大。杰夫代特先生爬上店里的阁楼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星期四到的那笔钱和需要还的债之间还有一点差额,他决定要去埃斯基纳齐那里讨债。

随后他下楼和那个中年的店长说了一会儿话。看到柜台上堆满了油漆盒子和灯具,他告诉店长顾客更愿意看到一个整齐的柜台。但那个阿尔巴尼亚人似乎并不理会,坚持说这样的摆放更具影响力。于是,杰夫代特先生走到柜台后面,对柜面进行了一番整理,为了做出表率,他还招呼了一位顾客。当他看见自己这些谦逊的举动让店员们对他肃然起敬并感到惭愧时,他重又回到了书桌前。

坐到可以看见整个店堂的书桌前,他决定写那封油漆订单的信。当他把信写到一半时,他想应该雇一个秘书了,但同时又想到一个秘书意味着一笔新的开销,而现在正是结婚需要大笔开销的时候。这时,灯具店仓库的看门人来了,对他说搬运工们没法把刚到的那批灯具箱子搬进仓库,他担心他们会把仓库里的东西碰倒。杰夫代特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焦虑地来回走着,他让仓库看门人告诉搬运工把箱子里的灯具一个个拿出来。那些灯具是要用火车运到阿纳多卢去的,这么做显然很荒唐,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杰夫代特先生把仓库看门人打发走后,接着把写到一半的信写完,然后开始为时间和钱的问题发起愁来。他盘算着如何卖掉那些坏了的灯具。他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向他的商人朋友弗阿特请教一下,因为他相信弗阿特的智慧和友情。然后他着急地看了看表,快到两点半了。他决定马上去埃斯基纳齐那里讨债。

[1]一种旧式土耳其计算时间的方法,一天24小时分成两个时段,每个时段为12个小时,日落时刻为新的一天的零时。假如日落时间为晚上18时,那么奥斯曼土耳其时间的12点半就相当于早上的6点半。(第一章皆为奥斯曼土耳其时间)——译者注,下同

[2]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Ⅱ.AbdiilHamid,1842—1918),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哈里发(1876—1909年在位)。

[3]《东方箴言报》(Moniteur D’Orient)。

2. 穆斯林商人

一走出店,杰夫代特先生欣喜地发现当天的第一拨问题已经解决,既没花太多的时间,而且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门外,车夫在一棵树下正和另外一个车夫聊天。他没让车夫看见自己,径直朝苏丹哈马姆走去,因为埃斯基纳齐的店就在六百步远的地方。杰夫代特先生准备跟埃斯基纳齐说,债可以缓期但他需要因此多还一些钱。他一面想怎么跟埃斯基纳齐说这事,一面和他认识的在锡尔凯吉做生意的其他商人打招呼。那些商人用诧异和关注的眼神看着这个跻身于他们之中的穆斯林,他们的眼神好像是在说:“看看这个戴着圆筒红帽子的穆斯林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吗?我们喜欢你的勇气和决心!”杰夫代特先生也用“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我也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目光跟他们打招呼。在离埃斯基纳齐的店门三五步远的地方,一个不知道是犹太人,还是希腊人的商人在店里对他大声喊道:

“嘿!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你今天可真精神啊!”

为了表示自己是个懂得也喜欢玩笑的人,杰夫代特先生回答说:“我任何时候都这么精神!”但随即他想到了今天这身打扮的原因,不禁脸上一阵燥热。

一走进埃斯基纳齐的卖建筑材料和家居用品的商店,他从店里那种散漫的气氛和店员们高兴的样子知道老板不在,他很生气。一个店员告诉他,因为大雾,岛上过来的渡船误点了。杰夫代特先生这才想起埃斯基纳齐夏天住在大岛。突然间,一种莫名的伤感向他袭来,因为在这些犹太人、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商人中间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他决定不按原路返回,而是走大街回自己的店里。他相信熙熙攘攘的大街可以驱散自己的这份伤感。他边走边想:“我很烦恼,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在整个锡尔凯吉和马赫穆特帕夏区像我这样富有的穆斯林商人有几个?有个在塞洛尼卡人住的小巷子里开布店的人,一个开了新店的弗阿特先生,还有一个开药店的埃特海姆?佩尔泰夫。他们中最富有也最孤独的人是我。”因为天热,也因为身上的那套衣服,他开始出汗了。他又想到了早上的那个梦:“梦里我也是这样的。别人都聚在一起,而我独自待在一边。我的额头出汗了。”他摸摸口袋,发现早上出门时忘了拿手帕。他想:“结婚以后夫人可以让一切走上正轨。”但那一刻,婚姻以及他设想的家庭生活也没能让他感到欣慰。他想:“我做了什么让我这样与众不同?我除了工作其他什么也不想,我只想着如何把我的生意做得更大!”当他看见路边卖果汁的小贩时感到心情好了许多。他想:“最终我赢了……”他买了一杯樱桃水。喝完樱桃水他感到了少许的轻松,并认为所有的烦恼都来自炎热的天气。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哎,杰夫代特,你好吗?”

喊他的人是哥哥的军医朋友塔勒克医生。像所有哥哥的朋友那样,塔勒克刚见到杰夫代特先生时显得很高兴,可当他发现面前的这个人和他哥哥完全不同时,他皱起了眉头。塔勒克向杰夫代特先生询问了他哥哥的病情和一些别的事情。当塔勒克知道了想了解的一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鄙视的微笑,而他也毫不掩饰这种鄙视,他问杰夫代特先生:“那么你在做什么?仍然在做生意吗?生意……”然后他随便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人流中。

杰夫代特先生想:“生意!我是在做生意!”他径直朝自己的灯具店走去。“要不我做什么?因为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成为一名军医。”他想起了童年和少年的那段时光。他的爸爸是在库拉工作的一名公务员。杰夫代特先生梦里的小学就在那里。后来他的爸爸又被派去了阿克希萨尔。那里因为靠近铁路,所以是个还算富裕的小镇。杰夫代特先生在那里读了中学。夏天他总是一个人在阿克希萨尔周围的葡萄园和无花果园里闲逛。老师们说无论是杰夫代特,还是他哥哥努斯雷特都是很聪明的孩子,而他们的父亲奥斯曼先生则总是谦虚地说,聪明是随了他们的母亲。父亲深爱着母亲,然而聪慧的母亲有一天病倒了。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申请把工作调到伊斯坦布尔,但他没能如愿。于是,父亲只好辞职来到伊斯坦布尔,把母亲送进医院,然后在哈塞基开了一家柴火店。一年以后,努斯雷特进了军医学院,六个月以后,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突然去世了。于是,照看柴火店和母亲的责任一下子落到了杰夫代特的肩上。杰夫代特二十岁之前一直在哈塞基做柴火和木料生意,后来他把仓库搬到了阿克萨赖。二十五岁时他在阿克萨赖开了家五金店,几年后他又把店搬到了伊斯坦布尔的锡尔凯吉。也就是在那一年母亲去世了,努斯雷特把分给自己的那份遗产留给杰夫代特,然后去了巴黎。第二年杰夫代特中断了和在哈塞基所有亲戚的来往,在维法买下了那幢小木屋。他想:“我又不可能像他那样成为一名军医。我的机会就是经商,我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如果我曾有那么一点点的懦弱,我就还待在哈塞基做个小小的柴火商!”想到哈塞基和那里的亲戚朋友以及在那里的生活,他又心烦了。“我逃离了他们,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是没法做生意的。”远远地他看见了自己的灯具店和树阴下的马车。他嘟囔道:“我的灯具店!”他认为自己最大的成就不是把一个小小的柴火店变成一个灯具店,而是五年前他得到的那笔大买卖。他中了市政府和水务局的灯具标后,在商界他开始被称作“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他得意洋洋地想到了自己的这个巨大成就。在那笔大生意之后他的店和公司扩大了四倍!为了中标他曾经贿赂过市政府里的每个工作人员。尽管这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没能给他的成就蒙上阴影。杰夫代特先生沾沾自喜地想到了早上的梦:“哎,怎么着,谁也不能惩罚我……”想到早上在楼梯旁看着自己的翟丽哈女士,他自语道:“我怎么办?怎么办?这就是生活!”他觉得自己是打不垮的,因为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层任何时候都可以保护他,然而又是看不见的盔甲。他看见了自家店面上的牌子:

杰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儿子们

灯具进出口公司

尽管他还没有开始做出口生意,尽管他还没有儿子,但是他对它们都是有想法的。进门时他想:“还是没能从埃斯基纳齐那里把钱要回来!我还得再和萨德克说说账的事。然后再想想怎么处理那些坏了的灯具。几点了?一点儿时间也没有了。我还必须去仓库看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弄得怎么样了……这孩子是谁,他要什么?”

一个小男孩把手上的信封递给他说:“先生,这是楚哈吉扬女士给您的。”

杰夫代特先生想:“楚哈吉扬女士?”一开始他怎么也没能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他给了孩子小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个女人是哥哥的情人,他急忙打开信封。信上写道:“杰夫代特先生,您的哥哥努斯雷特病得很厉害。昨晚他昏过去了。今天早上好像是醒了,但依然神志不清。如果您可以马上过来看他一下的话,他会很高兴的。请不要告诉他我写了这封信……”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病情很严重啊,很严重!……我母亲也这样过,但是并没有马上死去。”他把信放进了口袋。“他们又想着从我这里弄点儿钱……只是我一点儿时间也没有!”看见依然在那里等回信的孩子,他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可能情况真的很严重。真是的,你看我都想了些什么!我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他焦虑地在店里来回走着,“哥哥快死了。”

他又给了送信的小孩一点小费,然后把他打发走了。他慌慌张张地和阿尔巴尼亚人店长、会计交代了几句,他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废话,而且还把他们都搞糊涂了。他想:“我的哥哥快死了!”他发现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懵了。上车时他嘱咐自己说:“我必须镇静!”他告诉车夫要去贝伊奥鲁。

马车动起来后,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的焦虑得到了一点点缓解。“可能还不会马上死。可能这只是一场小小的危机……先前母亲不也总是这样的吗?我着急是因为除了哥哥我没有任何别的亲人了!一个也没有了!”刚才从埃斯基纳齐店里出来时感到的伤感再次向他袭来。为了摆脱那种情绪,他决定想些别的东西,他把头转向窗外。

马车在加拉塔桥头停了下来,因为车夫要付过桥费。桥面上靠近哈利奇湾的那个角落,卖柠檬水的小贩仍然在老地方大声叫卖着。旁边水果店里的桃子上停着好些苍蝇。远处,卡瑟姆帕夏造船厂的前面可以看见废弃的旧船、侧翻的船架子和生了锈的甲板。马车重新走了起来。早上的雾早已完全散尽,桥的上空是一片清澈的蓝天,上面飘散着几朵游离的白云。杰夫代特先生看见那艘名叫苏呼雷特的船正从哈利奇湾向马尔马拉海方向驶去。桥中央的栏杆前,一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高大男人和一个没有用薄纱把脸遮起来的女人正看着面前的大海,他们一人牵着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杰夫代特先生想:“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前方,两个戴着红色圆筒帽的男人也在看着这家人,几个挑夫从他们身边跑过。杰夫代特先生认识的萨锡尔班特号船正慢慢向桥这边驶来,靠在护栏上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看着它。杰夫代特先生想到,刚到伊斯坦布尔的头几个月里自己也时常来这里看海、看过往的船只和马路上的各式马车,那个时候锡尔凯吉还没有码头。杰夫代特想:“那个时候……二十年前!第一次是和哥哥一起来的。”想起哥哥,他害怕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亚美尼亚女人写的那封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女人在信上说不要把她写信的事告诉努斯雷特。他想,深爱着哥哥的这个女人如果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个细节,那说明哥哥的情况还不至于太坏。他感到羞愧,因为他曾经认为这封信只是为了从他那里要点钱。“但是,她为什么不想让我告诉哥哥她写了这封信呢?”杰夫代特先生明白,那是因为哥哥不让她这么做。哥哥不仅不赞同他的生活和想法,还鄙视他,但又要问他要钱,所以他不愿意见到弟弟。因为每次看见弟弟,他都会因为羞愧而无地自容,所以每次他都会用更加刻薄的语言和举动让弟弟也无地自容。杰夫代特先生因为这个原因很少去看望哥哥。每次去他都会坚持说哥哥的病需要住院治疗,而哥哥作为一个医生总对他说,医院是为了把病人送去坟墓而建的。然后总会有一段时间他们俩谁也不说话。杰夫代特先生每次走之前都会留下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杰夫代特先生把亚美尼亚女人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他开始对比哥哥和母亲的病情。

杰夫代特先生的母亲和哥哥一样都是肺结核。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拖了很长一段时间,哥哥的病是三年前在巴黎发现的。母亲生病时总是抱怨所有的事,让周围的人也跟着一起痛苦,哥哥也是这样的。母亲瘦瘦小小的,哥哥也很瘦弱。杰夫代特先生记得哥哥从巴黎回来时的样子曾经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母亲对医生是言听计从,而哥哥总和医生们唱反调,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一个酒鬼,喜欢事事反其道而行之。杰夫代特自语道:“是的,他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然后他认识到自己是爱哥哥的,因为无论哥哥怎么鄙视他、责骂他,他都不会跟哥哥生气。他想起了童年的岁月,那时他和哥哥还有小伙伴们一起玩各种游戏,去赫德里雷斯郊游,在那里吃羊肉和芝麻松糕。他记得阿克希萨尔周围有很多的葡萄园和花园。杰夫代特先生对自己说:“过去的那些时光!”马车到土内尔后,径直向加拉塔萨赖方向走去。突然马车在维尔道克斯的眼镜店前停了下来。杰夫代特先生把头伸出窗外,他看见不远处一辆汽车侧翻在路上。他烦躁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无聊地读了一些店牌的名字,看了看来往的路人。

他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从赫赫有名的佩德罗理发厅里走出来,两个女基督徒正看着鲍特尔裁缝店的橱窗——据说鲍特尔是王储雷夏特的裁缝,卖银器和水晶制品的德库基斯的橱窗一尘不染,前面是雷彭点心店。看到杂货店迪米特罗考普罗的店牌时,早上曾经感到的孤独感再次向他袭来,因为所有这些店家的主人都不是土耳其人。为了安慰自己,他强迫自己去想童年和阿克希萨尔的花园。他想:“我既不能和他们融为一体,又不能和土耳其人想到一处。”马车终于又走起来了。“如果哥哥不生病,不鄙视我多好……今天我是怎么了?”这次他觉得那个梦是这可怕一天的预兆。梦里,所有同学当中用最恶狠狠、最鄙视的目光注视自己的人就是哥哥。他想:“哥哥为什么要这么鄙视我?因为他说自己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1]!”

杰夫代特先生知道哥哥努斯雷特是在第一次去巴黎时接触到青年土耳其党人的。从军医学院毕业后努斯雷特在海达尔帕夏医院做了两年实习医生,然后又在阿纳多卢和巴勒斯坦的军医院里工作了几年。可能是因为脾气暴躁和爱吵架的原因,他的工作地点不断地改变着。杰夫代特先生在阿克萨赖开五金店的时候,他被派到伊斯坦布尔工作并在哈塞基和一个亲戚介绍的女孩结了婚。两年以后,他离开了身怀六甲的妻子去了巴黎。那些现在已经和杰夫代特先生没有任何联系的亲戚朋友们认为,努斯雷特去巴黎是因为受了那些奇怪的杂志和报纸的影响。据说努斯雷特常常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在房间里读那些杂志和报纸。其中一份报纸是历史学家穆拉特先生出版的详细描述法国大革命的《天秤报》。努斯雷特坚持说自己去巴黎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继续学业并让自己成为一名外科专家。而杰夫代特先生则认为哥哥是因为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而去的巴黎,因为他知道哥哥杀鸡的时候都会激动。杰夫代特先生想,哥哥仍然因为不能融入周围的环境,所以在巴黎待了四年以后又回到了伊斯坦布尔,然后跟妻子离婚,开始酗酒,反对奥斯曼苏丹。随后他再度去巴黎,在青年土耳其党人中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酒鬼,在他没有钱、没有工作、开始忍受饥饿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伊斯坦布尔。但是尽管这样想,他还是觉得哥哥在许多方面远比自己优秀,而且他也清楚很多人都认为哥哥比自己更加可爱和可信。杰夫代特先生认为人们之所以这样评价哥哥是因为他不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想到这些他觉得有些害羞,但随后他又想:“我有自己的责任和奋斗目标!而他只知道任性,只喜欢争吵!”

[1]奥斯曼帝国末期成立的统一进步协会的成员,他们反对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封建专制统治,要求实行君主立宪。

3. 青年土耳其党人

马车拐到了萨沃伊酒店所在的小街。又过了几分钟,马车在一栋两层楼的老石头房子前停了下来。旅店老板娘给他开了门,然后满怀敬意地退到一边,用余光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马车。随后她跟在杰夫代特先生的身后,不失时机地开始说他哥哥的坏话。她说他哥哥总是制造噪音打扰其他的房客,还不时做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杰夫代特先生一面跟老板娘点着头,一面走上了楼梯。他想:“也就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快步走上楼梯,敲了门。他想到上次来这里是两周前,订婚以后。

不出所料,门是亚美尼亚女人开的。杰夫代特先生一看到她脸就红了,就像每次见到她时那样。然后为了掩饰脸红的尴尬,他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进了房间。

他问道:“哥哥,你好吗?”看见努斯雷特坐在床上,他想:“哥哥没事!”

哥哥说:“哦,是你吗?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杰夫代特先生从哥哥的语调里听出他没什么大碍。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走到哥哥身旁,拥抱了他并把自己的脸凑到了哥哥的脸上。

哥哥说:“不能亲肺结核病人!”但是他并没有阻止杰夫代特先生去亲他。他这么做好像是在施舍。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问:“你还好吗?”一边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作为回答,哥哥说:“说说看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然后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情人,他说:“玛丽,是你把他喊来的吧?”

她用甜美、富有乐感的声音说:“我干吗要喊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哥哥,难道我来看你还需要喊吗?”在哥哥面前他总会感到内疚,他又感到了这种内疚,不禁脸红了。然后他问:“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努斯雷特生气地对亚美尼亚女人说:“是你喊他来的。他不停地问我好不好,为什么他要这么问?”

玛丽叫道:“努斯雷特!”为了让他平静,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给他盖床单时,她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您的哥哥情况不好。昨天晚上很糟糕,他昏过去了……现在稍微好点,您可千万别以为他没事了!”

努斯雷特大声嚷道:“不,不,我一点事也没有!”然后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因为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放弃了。他惟一可以做的就是用鄙视、指责的目光看着四周。

杰夫代特先生问玛丽:“您没去叫医生吗?”

这时哥哥嘟囔道:“我不要医生!有比我更好的医生吗?医生是人类的敌人!”

玛丽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做什么?”的眼神朝杰夫代特先生看了一眼。

杰夫代特先生想:“是的,喊医生是我的事!”然后因为看见玛丽正在看着自己,他又害臊了。他想这个女人虽然不算漂亮,但很可爱。他很好奇酗酒、病魔缠身和身无分文的哥哥是如何赢得这样一个女人的芳心的。他仔细打量起房间来,他看见一张桌子上放着几个脸盆、盘子和杯子,很明显,这些东西是经常用、经常洗的。在房间的一角,整齐地叠放着洗干净、熨好的床单和衬衫。家具、墙壁、窗户所有的地方都一尘不染。他觉得与其说这是一个病人的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富人家里的一间打扫干净、准备招待客人的房间。杰夫代特先生不禁想起了自己梦想中的家庭,那就是几间整洁的房间、一些家具、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想到这些,他情不自禁又去看了一眼亚美尼亚女人。然后他转身去看哥哥,他看见哥哥在吃力地喘着气。杰夫代特先生想,这间屋子是属于哥哥和这个女人的,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然后他又看着亚美尼亚女人想到,自己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女人的爱。

这时哥哥问道:“你见过齐亚吗?”齐亚是努斯雷特九岁的儿子,寄养在哈塞基的一个亲戚家里。杰夫代特先生吃惊地答道:“没有。”哥哥其实知道他从来没有回过哈塞基。兄弟俩和哈塞基的联系是由杰夫代特先生的女佣翟丽哈女士来维系的。最近一段时间他没听翟丽哈女士说起过齐亚。

努斯雷特说:“我在想是不是要把齐亚送回乡下他母亲那里。不!还是让他待在这里。与其让他和那些蠢货们在一起还不如让他待在城里。”他喘口气接着说道:“我们俩都离弃了哈塞基的亲戚,但原因各不相同,我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而你不想让他们成为你的负担!”他喘息了一会儿,随后用杰夫代特先生熟悉的那种指责的语气说:“上次你是坐着一辆豪华马车来的!那车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租来的!”

“难道现在这样的马车也可以出租吗?”

杰夫代特难为情地说:“是的,我租了三个月!”

努斯雷特说:“哼,那些豪华的马车!就像租燕尾服和领带那样,你租了马车?”说着他朝玛丽笑了笑。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很庸俗。

努斯雷特脸上挂着同样鄙视的笑容说:“今天你看上去很精神!”不等杰夫代特先生说话,他对玛丽说:“我跟你说过他和一个帕夏的女儿订婚的事吗?”他问弟弟:“怎么样,她人还好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几次?”

杰夫代特觉得自己的额头、脖颈都在冒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摸了摸口袋。他想起出门时忘带手帕了。他坐下说:“两次。”

“两次!你只见过她两次就知道她是个好人了!那么你们说过话吗?”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回答。

“我问你,你们说过话吗?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好人,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说:“随便说了几句!”

努斯雷特说:“哎,别那么羞愧!没能和她说话不是你的错。这是陈腐的传统,是这里肮脏、卑劣和糟糕的生活的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明白这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吗?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但你还在点头!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但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有一个家庭……但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不会爱你的!”

哥俩同时转身看了看玛丽。

努斯雷特说:“不要动不动就脸红。”他指着玛丽说:“你喜欢她,崇拜她,是吗?”

玛丽说:“努斯雷特,求你了!”但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羞,她很自在和骄傲。

努斯雷特笑着对玛丽说:“他喜欢你,甚至崇拜你!因为他觉得你看上去像个欧洲人。我弟弟对从欧洲过来的任何东西都很着迷!除了一样东西……”他想了想,然后找到了自己要说的单词。“Revolusyon [1]!”他转向弟弟说:“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或者是革命?就是流血的、带铡刀的革命?但是你怎么可能明白这些事情!你明白、喜欢的只有一样东西……”他没能把话说完,或是不想明确地说出来,他只是搓着手指,做了一个“钱”的动作。

杰夫代特先生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激动他的两条腿在打战。他朝哥哥走了两步,哀叹道:“哥哥,我爱你。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多年以来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发生,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苦笑着看了看玛丽,他想:“我为什么要说这些?真主啊,我出了那么多的汗,这简直比早上的梦还要可怕。”

努斯雷特的身体突然向前弯曲,然后又蜷曲着身子径直向后倒下。当他的身体再次向前弯曲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声音。杰夫代特先生不知所措,恐惧而羞愧地看着哥哥。他想应该做点什么。玛丽跑到努斯雷特的身边抓住了他的肩膀。杰夫代特先生决定去开窗。这时哥哥停止了咳嗽。正当杰夫代特先生用劲想把窗打开时,努斯雷特喊道:

“不要,不要开!我不想让外面那些肮脏的东西进来。不要让外面那肮脏、卑劣、粗俗的空气,那令人作呕的暴君的黑暗渗透进来。我们在这里很好……在我的祖国还没有像法国那样从黑暗中解放出来、在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没被推翻、在世界没变得光明、洁净和体面之前,谁也别把窗打开……”说到这里,他又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杰夫代特先生为了能做些什么,整理了一下哥哥背后的枕头,捡起落在床边的一角床单。这时玛丽慌忙把头凑过来低声说:“找个医生……请您去找个医生!我没法去,他不要医生!”

杰夫代特先生小声应道:“好!”然后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外。刚把门关上,他听见哥哥嚷道:“他去哪儿了?找医生吗?医生又能干什么呢?我不需要医生!”

[1]Revolusyon,法语的“革命”一词。

4. 药店

杰夫代特先生刚走到街上就想:“他快死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肯定会在几天里死去!”他害怕自己的这个想法,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事,我妈妈不是也这样的吗?”他看见车夫还在抽烟,并用一个车夫的眼神盯着自己。“但是哥哥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才说了那些可怕的话!”为了不再想起刚才让他无地自容的一幕,他想:“是的,现在我必须去找个医生。”走出小巷拐上大街,他想:“最近的药店在哪里?这边有个康祖克,那边有个克劳纳利迪斯药店!”

尽管天气炎热,但从土内尔到塔克西姆的大街上依然是人头攒动。杰夫代特先生疾步走着,好像晚了哥哥就会死去,而自己将要对他的死负责一样。他很想跑,但又觉得自己如此慌张未免有点荒唐,他快速穿行在人群中,不时碰撞上身边的路人。街上来往的路人则用一种麻木和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行色匆忙的男人,为了不让他撞到自己,他们纷纷让到一边。

在药店里他看见了药剂师马特考维奇和他那胖胖的助手。

杰夫代特先生问:“医生在吗?”

药剂师用手指指后面说:“正忙着呢!”

杰夫代特说:“但是我不能等!”他不管还在门外椅子上等候的几个病人,推门走进了诊室。

诊室里坐着医生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医生正举着一把勺子往孩子的嘴里放。看见门被突然推开,医生皱了一下眉头,把勺子从孩子的嘴边放了下来。

医生说:“请您在外面等候。”

杰夫代特先生说:“医生,非常紧急!”

医生一边把勺子往孩子嘴里放,一边说:“我说了,请您等一下!”然后用法语和那女人说了几句话。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情况很糟糕!”但当他仔细地看着医生和孩子时,他相信哥哥是不会死的。这次因为不想在那里等候他又嘟囔了一句:“真的是非常糟糕。”

医生说:“好吧,我马上就来。但是请您等一下。”

杰夫代特先生走出了诊室。他本想和那些等候的病人坐在一起的,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在药店里来回走了走,然后靠在墙边开始烦躁不安地抽起烟来。站在柜台后面的药剂师正看着手里的一张纸,把一些粉末混在一起,他的助手在用一把小秤称东西。药剂师把混合好的粉末放进一个小瓶,然后把它递给了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高大男人兴高采烈地走进了药店,他是来买香槟的。看见这个熟客,药剂师冲他笑笑,指了指码放着酒瓶的角落。香槟酒瓶被堆成了一个城堡,它的旁边还有一个用矿泉水瓶堆起来的城堡。胖男人悠然自得地仔细阅读着酒瓶上的标签:依云、伟图、维琪和阿波纳里斯。杰夫代特先生突然想到,埃斯基纳齐也会喝这些进口的法国矿泉水和香槟酒、吃瑞士的托布勒三角巧克力。“那些住在宅邸里的帕夏们也一定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在干什么?我在埋头工作,我快要结婚了。我的哥哥病了,但他不会死。亚美尼亚女人。我忙着做生意,连谈情说爱的时间也没有。等待让人厌烦。那面玻璃上写的是什么?从背面我也能看出来:外国成药……另外那个是奥斯曼成药。”笑眯眯的胖男人选好酒,告诉药剂师会派用人来取。“回到家他就会喝这些酒。他们会在一起吃喝、说笑……我结婚以后也……埃特黑姆——佩尔泰夫强力糖浆……佩尔泰夫霜……那个医生怎么还没完事?门一开我就进去……阿特金松花露水……卡特朗?哈克?艾克雷姆咳嗽糖浆……洪亚迪?亚奴史清肠药……小时候有一次拉肚子,我以为自己会死,可其他没一个人那么想。要是我真的死了呢!不!门终于开了!”

杰夫代特先生一个箭步跨进了门,撞到了女人和孩子。他说:“病人的情况很糟糕。请您快点,他会死的!”

医生在洗手池里洗着手说:“谁要死了?在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就在边上的小旅店里。我们过去马上就可以看到他,就在边上!”

医生说:“病人不能过来吗?”他用一块雪白的毛巾慢慢擦了擦手。

“他来不了,快死了。也可能不会马上死!就两步路!我们马上就走,别等了……”

医生嘟囔道:“好的,好的。让我把包带上。”

医生对等候在门口的几个病人说自己去去就回,然后跟着杰夫代特先生上了街。医生询问了病人的情况。杰夫代特先生告诉医生哥哥经常会剧烈咳嗽,他是一个肺结核病人。听到这些,医生的脸上露出了愠怒之色,仿佛被欺骗了一般,但随即他忘记了自己的愤怒,大概他在为可以从诊室里逃脱出来一会儿而暗自窃喜呢。医生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张望着路边的橱窗和过往的行人。医生在一家小店买了香烟,然后告诉杰夫代特先生说结核病人是不会一下子就死的,他还讲了自己的一个病人是如何死而复生的故事。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医生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医生问杰夫代特先生是干什么的,当得知杰夫代特先生经商时,他显得很惊讶。正要拐进小巷,医生碰见了一个朋友,他拥抱了朋友,然后用杰夫代特先生认为是意大利语的那种外语开始和朋友聊起天来。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三点一刻。

不一会儿,他们走进了小旅店。在医生抱怨天气太热的时候,玛丽打开了门。

努斯雷特说:“我不要医生,关门……不要让外面的黑暗进来!”

医生跟着玛丽走进房间,用余光看了一眼絮絮叨叨的病人。医生把手提包放到地上,然后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玛丽,随即他用法语说:“楚哈吉扬小姐,我认识您!”医生出其不意地抓起玛丽的手亲吻了一下,在他慢慢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用土耳其语说:“我非常喜欢您在《幸福的法米娅》里的表演!”

努斯雷特说:“他是谁?怎么回事?”然后他看见医生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他说:“你叫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小丑。”

但是医生并不介意,他笑着问道:“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我快死了!我是肺结核病人!”

医生一边问:“怎么知道是肺结核的?”一边坐到了努斯雷特的身边。

努斯雷特说:“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个医生!另外我还知道没必要看医生。这个阶段的肺结核病人,每个医生看一眼就能明白。你看看我的脸,脸颊都脱形了。你是普通医学院毕业的吗?”

医生依然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微笑着说:“这么说我们是同行了!”

努斯雷特大声嚷道:“不管是普通医学院,还是军医学院的毕业生,他们中聪明的都成了革命者,愚蠢的都当上了医生!”

医生还是大度地说:“我从来不说自己聪明!”然后他对玛丽笑了笑,大概他认为只有玛丽可以理解自己的宽容。

努斯雷特问:“你是什么人,犹太人吗?”

医生答道:“我是意大利人。”随后,医生把头凑到努斯雷特的身前,捏住了他的衬衫扣子,他说:“请允许我给您做个检查。”

努斯雷特说:“等等!怎么回事,不要碰我!”然后他看见玛丽生气了,于是说:“好的,别生气,别生气。但我知道这是没用的!”随后他突然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希望你做一件事……你过来……你能答应我吗?我想见儿子。你去把他给我接来!”

杰夫代特先生问:“从哈塞基吗?”

“是的,从哈塞基。你去哈塞基把齐亚接过来。他在他的姨婆家,就是那个泽内普女士,你去她那里把孩子接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现在吗?”

“是的,现在。马上!我知道你不愿意去那里,因为你害臊。但是你得去,我要你去。你不是把医生找来了吗,就为我再把这件事也做了吧。我要见儿子最后一面……”

这时从包里把听筒拿出来的医生说:“您一点也不像一个快要死的人。您的肺非常好!”

努斯雷特说:“好了,好了,不要跟我说那些医生的废话。把你的活干了,然后拿钱走人!杰夫代特,把钱给他。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了!”

杰夫代特先生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他往一个旧茶几上放了两块金币,他很高兴玛丽看见了。

哥哥大声叫道:“快去,快去。也让那招摇撞骗的马车派点用场……”

5. 老街区

杰夫代特先生下楼时还是感到了内疚。他告诉车夫去哈塞基。上车后他又点了根烟。当马车悠悠地摇晃起来,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在窗外飘散起来时,杰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似乎恢复了常态。他嘟囔道:“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会这样?”一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重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到哥哥是否会死。在母亲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在不断地说自己快要死了,但最后一周她不这么说了,可是却突然走了。但是哥哥还像以前那样跟人过不去。想到哥哥刚才说的那些让他羞愧难当的话,他的脸又红了。哥哥在问他和未婚妻见过几面时对玛丽笑了笑,说到租来的马车时他又那么做了。他想大概现在他们还在背后笑话他呢。想到亚美尼亚女人,他自语道:“是的,她是个可爱和有趣的女人,但我没有对她着迷。他怎么可以那么说我,简直就是厚颜无耻。我不可能对她着迷,因为她不是一个良家女,她是一个话剧演员……每天晚上有成百双的眼睛看着她。医生是怎么亲吻她的手的?他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弯下腰,伸出手,拿起一个女人的手亲吻,然后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基督徒!”他想,为什么尽管自己理解和热爱自己的哥哥,却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哥哥。“因为我没有时间!除了生意,我没有时间去做任何别的事情。”他想到了哥哥说的那些话。“他去了巴黎,所以讨厌这里的一切。”马车过桥时,车轮在木质桥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杰夫代特先生从桥上看了看古老的伊斯坦布尔、清真寺的那些圆顶和犹如一潭死水的哈利奇湾。“他不喜欢这里!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糟透了,他鄙视它们!他也鄙视我,但我理解他!”他看见了桥对面的一处广告牌上写着“烟草商安格里蒂斯为您提供最好的雪茄、香烟和烟草制品”。他又点了一根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当他透过车窗,看见贝亚兹特清真寺和国防部大院时,他高兴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记得那时他经常和哥哥一起到这里来玩。斋月[1]里,在清真寺院子里举办的那些展览总会吸引很多人,一些重要人物也会来此光顾。杰夫代特先生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奥斯曼帝国的大臣。“大概是商务大臣阿赫迈特?菲赫米帕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不是19年,就是18年。那时努斯雷特已经进了军医学院,但父亲还没有去世。”想到那些日子他感到了一丝悲伤。他记得自己帮父亲砍柴、码木材,常常累得晚饭后会马上睡着。“但那时我不想成为一个干体力活的粗人!我想读书,想成为一个有钱人!”他为自己没有留恋那些日子而感到高兴。“但那时,所有人都互敬互爱,他们也都爱我。可我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因为现在要不得不回到那些人身边,他觉得很可怕。“也许他们认不出我了,认出来的话他们会怎么鄙视我?不会的!他们会对我的衣服和马车羡慕不已的!谁知道待会儿到那里会发生什么烦人的事情……”他羞愧地想像着不久将发生的事情:“他们会在背地里说,破壳而出的小鸡不喜欢蛋壳了,他们会说我没有良心。为什么会这样?”马车从财政部门前经过时,他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一排典当行。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那些典当行老板挣来的钱是不公平和昧良心的。突然他想到:“一切都是因为钱!我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都是因为钱!他们鄙视一个做生意的穆斯林!”当他再次想到将在哈塞基发生的一切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在经过阿克萨赖后径直向左驶去。不一会儿马车拐上了小街,但那时离哈塞基还有一段路。杰夫代特先生看着眼前狭窄的小街道想:“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些围墙、油漆剥落的窗户、长满了青苔的瓦砾,什么都没有改变。这里的人两百年前是怎么生活的,现在还在继续同样的生活……他们不知道挣钱!他们没有雄心!看看那些脏东西,谁也不会想到把垃圾弄走。他们就知道去茶馆无聊地坐着,看着过往的行人!”在一家茶馆前,他看见几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正在树下聊天。看到一辆马车过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马车看去。杰夫代特先生就这样和他们相互对视着从他们面前慢慢经过,随后他气愤地说:“他们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一辆马车经过,马车里坐着一个人,他们就好奇地看起来。哥哥是对的,我也是对的,因为我不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可怜的人,我是一个商人。”马车快到老街区了。杰夫代特先生开窗告诉车夫再过两条街后向左拐。然后他听到在花园里玩耍的两个孩子的对话。

一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你就输了!”

另一个孩子说:“我赢了那个笨蛋的所有核桃!”

杰夫代特先生想:“我们以前只是为了开心才玩核桃游戏[2]的。他们现在大概是在赌博,谁赢了就可以得到对方的所有核桃……好,好!不管怎么样这也应该算是一件新鲜事!说明孩子们已经懂得赢的乐趣了。”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害羞。马车拐进小巷后,他开始恐惧地看起那些房子。他认出了所有的房子。他又想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在泽内普女士家门口叫住了车夫。

杰夫代特先生走下车,四周张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房子是他们刚搬到伊斯坦布尔时住过的,他不想去看那座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他拉开泽内普女士家花园的门,门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想:“如果我买下尼相塔什的那栋楼,也一定要在花园的门上系上这样的一个铃铛。”他发现花园还是老样子,花园里的李子树依然还是那样的没精打采。他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泽内普女士,没等杰夫代特先生介绍自己,泽内普女士就说:“啊,杰夫代特,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她拥抱了他。

杰夫代特先生羞愧地吻了一下泽内普女士的手[3]。杰夫代特先生在做这个动作时仿佛想起了儿时的一些记忆,几件家具、一个小虫子和一块绣花桌布。

泽内普女士说:“快进来!把鞋子脱了。今天你打扮得够精神的。怎么会想到过来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亲爱的姨妈,我哥哥病了……”

泽内普姨妈叹息了几声。

他脱了鞋,坐下后惴惴不安地说:“我就坐一会儿……”

泽内普女士问:“你哥哥想见齐亚,是吗?”

“是的。”

“他是不是病得不轻?”

杰夫代特先生回答说:“是的!”

“你要带齐亚走,是吗?要不你也不会来这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亲爱的姨妈,我真的是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我一直想来看您的,但是我没有时间!”

泽内普女士说:“那么你等着,我去把孩子喊来!”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杰夫代特先生想:“一点也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可怕!泽内普女士用爱迎接了我。他们,是的,他们是懂得爱别人的。唉,我能怎么办,我在做生意。她也理解这个……我把一切都想得太严重了!几点了!我和弗阿特约好一起吃午饭的,我要迟到了!”

不一会儿,泽内普女士端着上边放了一个杯子的托盘走进来说:“酸樱桃水!你是喜欢酸樱桃的……”

杰夫代特先生羞愧地满脸通红,他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能说,他只说了声谢谢。

泽内普女士说:“我让人去叫了,孩子马上就回来!他爸爸真的病得很厉害吗?”

杰夫代特先生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

泽内普女士说:“孩子,你的生意怎么样?”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不好,不好!”然后他突然把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放进了口袋。

泽内普女士说:“怎么办,慢慢会好起来的。一切都在变坏。但愿真主让我们的结局好些!”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齐亚的爸爸在等他,一边站了起来。泽内普女士奇怪孩子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了一下。

她说:“他来了,在那儿呢!但是你要把他送回来!什么时候送回来?”

杰夫代特先生说,等孩子的爸爸见过后保证把孩子送回来,孩子可能会在他爸爸身边待几天。姨妈对此表示理解,但同时也表现出一种让杰夫代特先生伤心的不信任。他们一起走到了外面。杰夫代特先生在花园里看见了一样新东西:鸡棚,一只母鸡在棚顶上咕咕叫着。

让杰夫代特先生想到儿时岁月的铃铛再次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围拢在马车周围的孩子们转过身看了看他们,杰夫代特先生似乎认出了其中的一个。

泽内普女士说:“齐亚,你看谁来了!杰夫代特叔叔来了,认识吗?”

孩子往前走了一步。他肯定是对这个穿着讲究的叔叔害怕了。他看了杰夫代特先生一眼,又看了泽内普女士一眼,然后又害怕地向前迈了几步。

杰夫代特先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有一年的古尔邦节[4]上。那时他可能只有三四岁。他在孩子的脸上摸了一下,努力显出一副可亲的样子问:“你好吗?还认识我吗?”

孩子畏惧地点点头。

泽内普女士说:“齐亚,叔叔要带你出去玩玩,然后再把你送回来!你想去吗?”

孩子问:“是坐车去吗?”说着他转身看了看马车,他看见一个小伙伴正在和车夫说着什么。

泽内普女士说:“对啊,坐马车!你叔叔要用他的马车带你出去玩,你想坐叔叔的马车吗?”

杰夫代特先生正用余光看着车夫,他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孩子嘟囔道:“想!”

泽内普女士说:“那么快去换身衣服。穿这样的衣服可没法坐马车。”

孩子往屋里跑去。一个孩子喊道:“齐亚要坐马车了!”

泽内普女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把孩子送回来好吗?不要把他留在那里!”

一群孩子围在马车周围,一个孩子正趴在轮子边仔细地研究着。他转头对另外一个孩子说:“看看这些弹簧,钢做的,弹性特别好!”

太阳把窄窄的小巷烤得火热。马儿在挥动着尾巴驱赶着苍蝇,一个老人趴在窗前看着马车。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片尘土,所有人都习惯性地用手捂上嘴,闭起眼睛。过一会儿,风停了,人们放下了捂在嘴上的手。

泽内普女士问道:“他还在反对我们的苏丹吗?”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他现在病得很厉害”,一边皱起了眉头。

孩子跑着出来了。杰夫代特先生又亲了一下姨妈的手,跟她告别。

泽内普女士抓着齐亚的胳膊说:“不要调皮,知道吗?叔叔会把你送回来的。”说着,她用余光看了一眼杰夫代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牵着孩子的手,他们一起上了马车。马车被孩子们围在了当中。

一个孩子喊道:“齐亚要走了!齐亚要走了!”

马车上路了。孩子一直望着窗外的姨婆,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畏惧的目光审视了一下杰夫代特先生。当他感到安全后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车座的一个角落里。为了尽情享受这次马车之旅的快乐,他开始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

杰夫代特先生想和孩子说些什么,但又怕自己的话可能会让孩子感到不安,他决定先什么也不说。马车到阿克萨赖时,他开始给孩子介绍周围的建筑物。经过贝亚兹特时,他问孩子斋月里有没有来过这里。他开始给孩子讲国防部是干什么的,在那里举行什么活动,但他发现齐亚并没在听他说话,孩子感兴趣的是窗外的嘈杂声。

过桥的时候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他惊讶地发现时针快要指向六点了。他和弗阿特先生说好六点半在塞尔克道尔扬碰头的。他想告诉齐亚他爸爸的病情,但是还是没能开口。杰夫代特先生从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让他担心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他想:“把他交给他爸爸我就完成任务了”,随后他又开始想生意上的各种盘算和烦恼了。

马车在小旅店门前停下时,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应该让齐亚知道他爸爸的病情了。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匆忙对孩子说:“你爸爸昨天从外面旅行回来。现在他病了。我们坐马车在外面转了一圈,现在到他这里来做客,因为爸爸想见你。他的身边有一个阿姨,那个阿姨是来照顾他的。马上你就可以看见他们。你不要害怕!今晚,或者明天我们就回泽内普姨婆家。”

玛丽开了门。她微笑着和齐亚打了招呼,弯下身亲了齐亚一下,然后把手放到嘴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说:“他在睡觉!”

齐亚惶恐地跟着杰夫代特先生走进了房间。努斯雷特背对门躺着。齐亚用恐惧的眼神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然后像害怕打碎什么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椅子上。

玛丽轻声对杰夫代特说:“医生说他的情况非常糟糕。医生开了药,然后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他一开始不愿意打,后来总算同意了,打完针就睡着了。”

杰夫代特先生轻声说:“那我先走了!晚上我再过来!”

玛丽说:“好的!非常感谢!有件事我忘说了,请您不要告诉他向苏丹扔******的事。如果他知道就会很激动,那样就麻烦了。”没等杰夫代特先生出去,玛丽就坐到齐亚身边开始和他说起话来。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玛丽和齐亚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而是对一个同辈人。他害怕自己被她迷住,他想:“是的,她是一个演员。一个家庭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遥远!”他走出门去。

[1]是伊斯兰教历第九个月。根据伊斯兰教教义,穆斯林逢此月必斋戒一个月。斋月期间,所有穆斯林应从每日的日出到日落这段时间内禁止一切饮食、吸烟和房事等活动。

[2]类似玻璃球游戏。

[3]土耳其人的一种见面礼节。晚辈亲吻长辈的手背,然后把长辈的手背贴到自己的额头上,以示敬意。

[4]伊斯兰教重要节日之一,亦称宰牲节,时间是伊斯兰教历12月10日,即朝觐期的最后一天。当日穆斯林举行会礼,宰牲献主。

6. 午餐

杰夫代特先生一到街上就立刻坐上了马车。他让车夫七点半到塞尔克道尔扬俱乐部门口来接他。奥斯曼土耳其时间六点一刻了。

他和弗阿特先生约好六点半一起吃午饭的。因为杰夫代特先生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还没入会的俱乐部,所以他决定在周围转转。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随后走进了哈莱普市场。他看见了瓦尔耶泰剧团的广告。他记得有一次在这里观看了一场欧洲轻歌剧团的演出,但是觉得很无聊。他对人们为了消磨时光找到的这种娱乐方式感到很诧异。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橱窗、行人和来往的车辆。他想到午饭后要去泰什维奇耶的叙克鲁帕夏家。不一会他看到了弗阿特先生。

杰夫代特先生和弗阿特先生同岁。让他们俩相互接近的原因是两人都是穆斯林大商人,都是单身,都做灯具生意。另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两人都是瘦高个子。杰夫代特先生认为他们的共同点也就这些了,因为弗阿特先生来自一个改信伊斯兰教、在塞洛尼卡有很大影响的犹太商人家庭。弗阿特先生是在来伊斯坦布尔开店的时候认识杰夫代特先生的。两年来,每次弗阿特先生从塞洛尼卡到伊斯坦布尔,他都会找杰夫代特先生,他们会一起去那个俱乐部吃午饭。吃饭时,他们谈谈没见面这段时间各自的生意和生活,探讨今后可能的合作和婚姻计划,然后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些闲话。杰夫代特先生认为和弗阿特先生的友谊让自己获益匪浅,因为他可以从弗阿特先生那里了解到伊斯坦布尔上流社会的生活,可以得到融入这个圈子的机会。每次来俱乐部,杰夫代特先生都可以获得比他读几个月报纸得到的多几倍的消息。在这个摆着镏金沙发、铺着地毯、挂着水晶吊灯的俱乐部里,杰夫代特先生似乎相信在一瞬间他就可以了解到周围世界的所有秘密。

他们走进俱乐部,爬上楼梯,经过同样的镏金沙发、地毯、被人遗忘的帕夏和大使、镶嵌在镏金镜框里的镜子、犹太商人、水晶吊灯和丝绸窗帘,以及随时等候在一旁的文雅的侍者,走到角落里那张他们一直坐的桌前坐下。杰夫代特先生每次从俱乐部门口走到那张桌子的一路上都会因为激动、兴奋和自尊而脸红。而弗阿特先生每次都会对脸红的朋友报以微笑。随后,弗阿特先生让杰夫代特先生说说他的订婚仪式。

杰夫代特先生说:“就跟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我得感谢内迪姆帕夏,是他帮了我,一切全靠他。如果没有他,这事根本不可能成。婚礼也将在他家里举行。”

“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有一天他来了我的店里。他是我惟一认识的帕夏。谢谢内迪姆帕夏,他很喜欢我。如果没有他,我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姑娘!你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叙克鲁帕夏有一个合适我的女儿呢?……我也没有认识这种人的亲戚!”杰夫代特先生像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弟弟那样低下头来。

这时侍者过来把菜单递给了他们。弗阿特先生在侍者面前像一个张开翅膀保护杰夫代特的哥哥一样问道:“你要吃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每次来这里都可以感受到发现自己喜好和乐趣的快乐。菜单上的大部分菜他都已经尝过一遍,他和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知道哪些菜是自己喜欢的、最喜欢的,哪些菜是不喜欢的。他先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茄汁牛肉和橄榄油茄子,然后作为一种尝试,他要了一种叫苏庞雷斯的甜品。

侍者离开后,弗阿特先生让他看了坐在前面窗户边上的几个人。肥胖的男人是加里普帕夏,中间那个瘦的戴眼镜的是翻译,皮肤白的那个是阿纳多卢铁路局局长胡古艾宁。杰夫代特先生仔细地看着那三个人,努力想把他们记在脑子里。随后,弗阿特先生说了自己的生意,他们还谈了今后的合作计划。侍者端来了他们点的菜。弗阿特先生边吃边高兴地说着那些菜的特点。他说自己很喜欢吃妈妈包的小饺子,他还记得那饺子是怎么做的。他用一种老师教学生的口吻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这些,只是这种口吻是谦虚和充满爱意的。后来,他皱起眉头说:“你今天情绪不太好!”

“我哥哥病了!”

“是吗!什么病?”

“肺结核。情况很不好。可能这几天就会死。”

“我很难过。你哥哥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是吗?你说过他是从巴黎回来的。生病当然不好,但是你还是应该为你哥哥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跟弗阿特先生说过哥哥的事情。他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

“亲爱的,别害怕。难道你怕我吗?任何有脑子的人都可能知道这点。他去了巴黎,在那里待了十年,他是军医学院毕业的吧?另外,他还是一个脾气暴躁、爱和人争吵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就奇怪了。其实你应该学会为他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重复道:“他病得很严重。我很害怕!”他对朋友刚才的那番话感到很惊讶。

弗阿特先生说:“你与其为他伤心,不如去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理解他。今天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理解他,但没能让他知道这点。”

“是的,因为你的脾气阻止你这么做。事实上,如果你们俩的心胸能再大点,再宽容点,你们就可以很好相处了,因为你们是互补的。我看你没明白!让我来告诉你:你哥哥和像他那样的人想要什么?他们希望实施宪法、成立议会、结束专制,希望得到自由。必要的话,让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下台。你害怕这些思想!为什么?因为你认为它们是无法理解,是可怕的事情!因为你没能看到它们的任何好处!你怕自己因为告密者而遇到麻烦!”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作为一个商人,我不知道政治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弗阿特先生激动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听我说,他们想要的自由对你有什么坏处?没有!没有任何坏处!”

杰夫代特先生还是重复道:“我看不到政治的好处。”

“如果你这么想,你自然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生活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你口口声声说理解你的哥哥,可实际上你根本不理解他。他要什么?要自由……你想想这些吧。我没说让你去做,只是想!想了你就能够明白了!其实一点都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另外我们为什么活着?难道我们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赚钱而活着吗?当然不是!为了一个家庭和孩子们……我们为他们而活着!但是,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这些东西也会受到限制。如果一切能像在欧洲一样的自由不好吗?在我们这里,女人们像奴隶,斋月里不封斋的人会被送上法庭……但最糟糕的是,因为那些过时的法规和传统,所以和你我一样做生意的人不是穆斯林,而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希腊人。你看,其实我也不能算是一个纯正的穆斯林,所以你单枪匹马。”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这没错。但这并不需要我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我不会去反对苏丹的。”

“亲爱的,谁让你去反对苏丹了?你不想你的国家好吗?一点点变革,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愿看到吗?”

“我看不到变革的好处……即使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看不到好处?难道你觉得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吗?一切都应该维持原状吗?杰夫代特,难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你看,这里的生意很糟糕。这里没有自由,国家的状况也不好,一切都已腐烂,你是知道这些的,是吧?既然你知道……嗨,孩子,把这些盘子拿走。既然你知道这些,你也一定希望进步,希望我们可以像那些西方人那样。但这并不等于坐在这里和那些花花公子们吃饭,更不是跳舞、说法语和戴帽子……那意味着赞同自由……你怎么看?”

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说:“我认为作为一个商人不应该掺和这些事情!”

“唉!你这个精明的商人!多么的顽固不化!你明白,却装着不明白。那么,杰夫代特,对你来说人生就是赚钱和建立一个家庭吗?”

杰夫代特先生想到自己将要建立的家庭又笑笑说:“这还不够吗?”

弗阿特先生也忍不住笑了,他说:“你还那么的坚定!我真服你了!但是你在犯一个错误,让我告诉你,以后别说我没提醒你!”

杰夫代特先生皱起眉头说:“什么错?”

弗阿特先生慢慢地把烟点上,然后说:“你结婚太早了!”

“哈!难道是这个吗?我已经晚了!”

“你认为晚了,但是你错了……你应该再等等。如果你再等等的话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婚姻。再等等,试着去理解那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然后一切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好!”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开始怕你了。你也快变成青年土耳其党人了。你说的那些话里都有他们的影子!”

“你就笑吧。但你还是着急了。你听我说,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要不了多久就会下台,或者死去。然后……”他停下来,等侍者把甜品的盘子放到桌上后接着说道:“然后这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的重要性就会显现出来。他们会夺取政权。不要这样疑惑地看着我。真的会这样,所有人都知道……”

“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盘算!”

“但是,亲爱的杰夫代特,在这个问题上其实你总走在我前面,但你自己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会明白自己吃亏了!叙克鲁帕夏的情况怎么样?我知道,我为你作了调查。叙克鲁帕夏的经济状况很糟糕。他卖了地,正在为恰姆勒贾的宅邸找买主。他还卖了一辆马车……他的前途也不光明。你还在为找到了一个好人家而沾沾自喜,其实是他们做了一笔好生意。”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事想成是一笔生意。”

“好的,好的,别生气……但至少去理解一下发生的事情。你说理解你哥哥,其实你并不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在把我往政治上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是一码事,生意是另一码事。我没有政治上的想法。我不认为那些事是对的!”

“又来你那个‘要么全部,要么一个也不’的主张了。为什么你不能灵活一点。对你来说生活中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反对一件事情,要么接受一件事情。没有一条中间的道路!你的哥哥也这样。他选择了反对。据我所知,他的反对是如此的极端,以至于最后反对自己的生命。你以为是玩笑,可真的就是那样。这是你们的禀性所致。你也是,除了想着你的生意和建立一个家庭,其他的事你不闻不问,一概反对。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任何事情都会有第三条路的。”他把刀叉放到了盘子的一边接着说道,“那就是妥协。你和你哥哥都必须学会妥协……你们俩是如此的相似,只是你们并不知道这点。”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有必要更正一下刚才说过的话,于是他说:“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东西。但是我要再说一遍,我不是因为钱才要和叙克鲁帕夏的女儿结婚的。”

“但你还是选择了一个帕夏的女儿!别这么看我。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真正对的还就是这个。你想要一个好的家庭,想要和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结婚,如今这样的女孩也就只有在帕夏家和皇族里能找到了。他们也在找一个有钱人,他们觉得你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这么想!我是这么想的……”他意识到自己也曾经成百次地想过朋友说的这些话,只是没有把它们如此露骨地说出来。他接着说:“我想……我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好的家庭,希望生意兴隆!这就是我的目标!”

“你还是在说同样的东西。这些并不妨碍搞政治,况且你说的政治又是什么呢?你想想吧……”

杰夫代特先生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我怕你了。难道你想让我去参与一个阴谋吗?你还是和你的兄弟们一起去做那些事吧!我不明白那样的事情!”

弗阿特先生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真够狡猾的!”他苦笑了一下。“我在跟你说,变得灵活一些。改变你那个‘要么全部,要么一个也不’的观点。你要知道,生活本身就是由无数小的妥协组成的。除了家庭和生意,就没别的了吗?如果仅此而已的话,那么生活就会变得非常的狭隘和毫无乐趣。你要改变你的这个观点。开放一点!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这些话我也想跟你哥哥说。尽管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个把什么事都做得很过激的人。”

“唉,我理解哥哥的也正是这点。就是你所说的过激。也就是说决定了一件事,然后一路走下去。他作出了决定,于是就努力去做那些事情。我理解他、尊重他的选择。但是很可惜,我没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生气地继续说道,“我没能告诉他,因为我没有时间!”

弗阿特先生说:“你没发现吗,你们不在生活。你们兄弟俩都如出一辙!”他把手放到眼睛边上,做了一个马眼罩的动作,他继续说道:“你们像戴了眼罩的马一样,只能看见眼前的那么一点东西。人生就这些吗?人生是什么?是体验、见识和经历……人生是多彩的!是的,你怎么想?”

杰夫代特先生用一种确定的口吻说:“这个问题太空虚了。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唉,你连想都不敢想!”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是。”他想了一下说:“让我来说,人生就是好好地生活!”话刚一出口,他立刻明白自己这是在赞同弗阿特先生的观点。他说:“不,不,不是这样的!”随后,他气愤地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事了。我也不想知道在塞洛尼卡的那些军人的事情。我请你不要把我牵扯到这样的事情里去。我现在就要把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忘掉!”

弗阿特先生笑着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既顽固又传统!”他转身对侍者说:“孩子,请结账!”他转过头,用同样的微笑接着说:“亲爱的杰夫代特,你顽固不化,而且还很传统。但是我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

杰夫代特先生也笑了。因为不会再去谈论那些可怕和烦心的话题,他感到一阵轻松。他们是轮流付账的,这次该弗阿特先生付钱。付完钱,他们站了起来。走到楼梯口时,他们听见有一个人嚷道:

“哇,灯具商杰夫代特先生,你好!你来这里干什么?”

说话的人叫茂谢,是杰夫代特先生在锡尔凯吉认识的一个烟草商。杰夫代特先生努力笑了笑。

茂谢说:“杰夫代特先生,难道******是您扔的吗?”喜欢开玩笑的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真的,你来这里干吗?”

杰夫代特先生也附和着大笑了几声。他想:“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们走下楼梯。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微弱、无力和可笑。他和弗阿特先生告了别。车夫在门口等着,头顶上的太阳像一个空盘子似的悬在空中。他嘟囔道:“我在哪里?唉,太热了!”他告诉车夫要去泰什维奇耶。上车后他感到了一阵热浪。他开始和马车一起摇晃起来。

7. 在一个帕夏的宅邸里

他和马车一起摇晃着,为自己午饭后不能打个盹而感到遗憾,他在想自己。“我在想自己的生活。人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弗阿特问了这个问题。我告诉他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人生是什么?他是从哪儿学来这些东西的?书本上、欧洲,还是不知道怀揣什么阴谋的人那里?人生是什么?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同时还觉得问这种问题的人很可笑。哈,哈,哈。茂谢刚才是怎么笑的?他开的玩笑也太庸俗了!杰夫代特先生不会是你扔了******吧?不,我砸了屋顶上的瓦片。瓦片砸碎后屋顶就漏水了,班里所有的人都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整个教室被过膝的水淹没了。我出了一身汗!那是一个可怕的梦。我早该从梦里知道今天会这么糟糕。几点了?快八点了!叙克鲁帕夏恐怕已经在等我了。”

叙克鲁帕夏今天叫杰夫代特先生去宅邸是想了解一下他今后的打算。杰夫代特先生是从帕夏派来的仆人那里得知这个情况的,但杰夫代特先生感觉,帕夏是想找他聊天,而且完全是因为无聊才叫他去的。想起帕夏,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弗阿特说的那些话。他想:“我知道他卖了一块地,还要卖一处宅邸,但我不知道他还卖掉了马车!如果马车也要卖,那说明他们的情况真的不太妙。难道弗阿特是对的吗?难道我在做一件错事?不!这样的想法很丑恶。我只想要尼甘,别的我不想。”

想到尼甘,他高兴了。他想:“是的,我只见过她两次!”他又想起了那一幕。“我见了她两次,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这有什么奇怪的?为什么不能知道?我们还说了话……”第一次他是在叙克鲁帕夏宅邸的男宾部看见尼甘的,当时尼甘正从那里走出来。然后还是在那个地方,在订婚仪式上他们说了话。杰夫代特先生问:“您好吗?”尼甘说:“我很好。您好吗?”当时她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老女人那样冷静和庄重,但是她脸红了,于是马上跑开了。她显得很高傲,但看上去像个好人。杰夫代特先生后来就把那天见到的这个姑娘安置在了他幻想的家庭里了。尽管尼甘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但她可以填满他设想的那个位置,他认为这个是最重要的。

在午后的炎热和午饭的共同作用下,他开始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后悔午饭后没有喝一杯咖啡。他点了根烟,开始盘算该跟帕夏说些什么。马车在哈尔比耶军营前转向了尼相塔什。他想:“是的,我要告诉帕夏,我会在这里买栋房子!”随即他想到将要被自己遗弃的翟丽哈女士。然后他又想到了哈塞基、泽内普姨妈和齐亚。当他想起齐亚那从下往上审视自己的目光时,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想:“那孩子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似乎现在就是一个阴险和会算计的人!他那种怪异的眼神让人觉得是在被审判!”马车转到了尼相塔什广场。杰夫代特先生仔细看了看对面角落上的那栋石房子。这房子他来看过一次,他喜欢这房子,因为它符合自己的要求。他打算从叙克鲁帕夏家出来后再过来看一下。看着花园里的栗子树和椴树,他想:“这栋房子不错!”他又欣喜地想到了未来的幸福家庭生活。马车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时他变得激动起来,他想自己的着装是很合适的。下车前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下车后他再次感到了一种内疚,每次来这里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宅邸的前花园里空无一人。他走到了宅邸男宾部的大门前,偌大的花园里他只看见了一只在大理石水池边喝水的麻雀。当他把手伸向门上的铜环准备敲门时,门开了。站在门边的仆人告诉他帕夏在楼上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走在楼梯上,生怕弄出什么声响。站在楼梯平台边上的一个仆人同样告诉他帕夏在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一个家庭!”平台的一个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摆钟在嘀嗒地走着,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像钟一样的一个家庭!”他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但是除了家具,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开始四下张望,他看见了椅子、无靠背长沙发椅、沙发和水晶吊灯。房间很阴凉。他接着往里走。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欣赏了一个脚像猫爪子的镏金沙发。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上面镶有贝壳的小木箱子。当他好奇地想着箱子的用途时,他在一把椅子、一个沙发和一个无靠背的长沙发上又发现了同样的贝壳装饰。后来,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无靠背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立刻认出那人就是叙克鲁帕夏。他被吓呆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镇静下来后,他决定还是先出去为好。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摆钟还在滴答地走着。他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屋子,侧身对着帕夏用力咳嗽了一声。

帕夏一边嘟囔道:“哈。是的。我们的女婿!”一边翻身坐了起来。他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来,孩子,过来。我没在睡觉,只是打了一个盹儿。”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您是在睡觉吗?”一边走到帕夏的身旁。

帕夏说:“那不叫睡觉,叫打盹!午饭吃得太多了。”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伸出了手,他说:“不,不行,不行。”但他没有再坚持。他说:“孩子,希望以后你也会有很多亲你手的晚辈。对了,你为什么没来吃午饭?”

“帕夏,我不知道被邀请来吃午饭。”

帕夏说:“什么?贝齐尔没跟你说吗?”但从他那假装出来的愤怒里可以看出,他记得自己并没有邀请杰夫代特先生来吃午饭。“我会跟他算账的。你错过了午饭!但那不重要!人希望交谈,吃饭、喝咖啡只是借口!”他在说这番话时做了个表示一切都是空的手势。“哈,喝咖啡,还是法国干邑白兰地?等等,还是喝咖啡和利口酒吧,好吗?”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他说:“唉,午饭我吃多了!”他吩咐仆人拿咖啡和利口酒来。然后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天真热!是吧?”

杰夫代特先生回答道:“是的,很热。”

帕夏说:“这么热的天外面是没法去的!”然后他更正道:“我是不会出去的!”他接着问道:“你今天干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哥哥和哥哥的病情,夸张地谈了谈在俱乐部吃的午饭,但是他对去哈塞基的事只字未提。

帕夏说:“很好。我喜欢你!”他用一种孩童般的口吻问道:“你几岁了?”

“三十七岁!”

“我在你这个年龄,比你大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做到大臣的位置了。但是那个时候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如今的人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况且我还是幸运的……唉,我干吗跟你说这些?”他还是用孩童般的样子笑了笑。他挠了挠胡须说:“来,到我身边来,过来。你坐在那里,我看不到你的脸。”

杰夫代特先生冒着汗,走到了刚才帕夏打瞌睡的无靠背长沙发边上。仆人端来了咖啡和装在小水晶杯里的利口酒。

帕夏问:“你喜欢草莓味利口酒吗?”他对已经走出房门的仆人大声说道:“再给我们拿点利口酒,或者把酒瓶拿来!”他一口喝掉了杯里的利口酒,然后他用一种希望得到娱乐的眼神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还做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歉疚地说:“我的帕夏,商店占去了我很多时间。”

帕夏说:“哈,商店……对呀,商店!你和什么人交往,你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

“商人们……刚才我提到的弗阿特先生!”

“这个弗阿特是塞洛尼卡人吗?”

“是的,帕夏。”

“他说了些什么?关于******的事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帕夏。我们没谈到那件事!”

“你们没谈那件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没谈,帕夏。”

“没谈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的?”帕夏看着杰夫代特先生吃惊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他分明在为自己的精明感到得意,他一口干掉了杯里的利口酒为自己庆贺了一下。他觉得未来女婿的这种惊讶很可笑,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往杰夫代特先生的背上拍了一下说:“好,好,我喜欢你。所有的事都有计划,很谨慎。应该这样!”

杰夫代特先生满脸通红。

“应该这样。我很喜欢你的谨慎。一个商人应该这样!你是一个穆斯林商人,你的生意会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做,但你成功了!以前挣钱的都是那些异教徒,或者是没有廉耻心的小偷公务员。现在轮到像你这样的商人了。你很勤奋,谨慎,不偏激。”他微笑着看了看手中的空酒杯说,“这酒杯也太小了,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是的,你不偏激。这很重要!我们这里所有人动不动就会偏激。然后,人也应该少说话。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搞政治,这点都同样重要。”他再次斟满酒,又一口把酒喝干。“是的少说话。既然我喝了这么多酒,让我来告诉你吧,我的一生就是因为没有管好我的这张嘴而白白浪费了。让我来告诉你。”帕夏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他换了一个坐姿,再次斟满酒说:“在仙逝的鲁斯图帕夏的庇护下,我当上了大臣……那个,基金会大臣。但没过六个月,那个‘阿里?苏阿韦事件’发生了。尽管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但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和宰相一起匆忙从巴比阿利赶到了皇宫。宰相和苏丹说话时我在一旁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一会儿苏丹说:‘这些家伙的目的可能是想把我们赶下王位,他们的代理人也插手了这件事。’错误想法!错就错吧,叙克鲁,关你什么事!不!但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用年轻人的激动说道:‘但是尊敬的苏丹,如果其中有代理人的手脚,这事就不会是这样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三个半人怎么能去干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苏丹对我说的话感到了恐惧,他想:‘这个孩子知道如何可以推翻苏丹、这样的事应该怎么做,这太危险了。’他立刻罢免了宰相。新政府成立了,但苏丹没有给我们一官半职!二十七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我们的事。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我在埃尔祖鲁姆和科尼亚做了省长,去巴黎当了大使。我一直在等,可是什么也没等来。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嘴。”突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后悲伤地说:“何况为了对苏丹有用,我还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问道:“那么说,你不知道关于******的事?”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

“很好!即使你知道也不要跟任何人讲。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女婿了,我爱你,我看中你了。我给你一个忠告:别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别相信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的人。因为现在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那些小毛孩们转眼之间成了革命者。我知道,你是一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是仍然需要小心!如果你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要清楚,最终他们是希望影响你的。你不要答应他们!你看他们有不良用心,还想拉你一起去犯罪,你就马上跑开,把情况告诉一个长者。现在他们对我儿子就是这么做的!我的小儿子看上去对这样的事情很感兴趣。他在军医学院读书。星期四、星期五的时候他会让学校很多的同学来这里。他们总关在屋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嘀嘀咕咕说上几个小时。只要我一进屋,他们就立刻鸦雀无声了。特别是他们中有一两个人总用敌视的眼光看我。他们是年轻人,有热情、有激情,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做的。我那儿子很单纯,不懂邪恶,没有邪念。但是有谁欣赏这些?我不希望他发生什么事情。为了避免误会,我把情况反映给了皇宫。因为孩子太单纯,想不到这些,一不留神就会遇到麻烦。不是吗?”

“是的,帕夏!”

“但是你连一杯酒都还没喝完!喝了它,我再给你满上。是的,我的小儿子就是有点单纯。我也不用藏着掖着,我的两个儿子的母亲非常漂亮,但是脑子比较简单。女儿们的母亲则很聪明,这个宅邸现在就是她在管着。我的小儿子就是这样的单纯。其实我的心,这个只对你一个人说,在大儿子身上。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像他的爸爸!虽然他只是翻译室的一个小职员,但是知道如何生活!所以我爱他!很风流的一个人!他上恰姆勒贾、去卡厄特哈内找乐子、去贝伊奥鲁……他认识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他、喜欢他。但他不跟任何人过往甚密,他是有分寸的。这点你必须知道,在这个国家想要有发展,勤奋和聪明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社会关系。我看见他就会想到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我的儿子能得到哪位帕夏的庇护?因为这也是必需的。生意场上可以允许一个人有独立的个性,但是政治上,在这个国家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完了。三十年都没被重用,以后就更不会被重用了。我只是希望,庇护他的帕夏是一个好帕夏!”他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因为被一个坏帕夏庇护的人是会被浪费的!然而,我的大儿子是那样的热爱生活!”他想到一件事,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有一辆根据自己的喜好装饰起来的马车。拉马车的两匹马不是双胞胎,一匹是野马,另外一匹是栗色马。很可惜,马车被我卖了。因为它的花销太大了。然后我再告诉你,这房子的花销也很大。尼甘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你应该注意这点。我们把那马车给卖了。我们正在卖恰姆勒贾的宅邸……不知道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帕夏!”

叙克鲁帕夏说:“很好!我也明白了!”他笑着说:“我们的年代正在过去。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遭到******的袭击,小毛孩们成了革命者,没有一个人对现状满意。谁能想到有人会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他会被推翻的。他把我忘了二十七年。但是我说,我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大臣的职位也好,帕夏的爵位也好,还有省长和大使的差事,都是他给我的。我不为我的女儿、儿子们过分担心。在我当省长的时候,我在埃尔祖鲁姆找到了一块便宜的地皮,我把它买下了。那里现在有一个仆人在照看,他不仅养活自己,还能给我们寄些钱。也许以后你再看,那块地皮也没了。这么大一个宅子的花销什么东西可以承受?我要说的是,我对你很满意。我对尼甘的未来没有任何担心。”

杰夫代特先生涨红着脸说:“谢谢您,帕夏!”

帕夏摇摇头说:“你温文尔雅的做派无可挑剔!但是你连一杯酒也没能喝掉!你太拘谨,太拘谨了!”

杰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喝干了那甜甜的利口酒。

“很好!喝那么一小杯酒会让你死吗?把杯子拿来,我再给你满上!亲爱的,放松一点!我知道你尊重我,所以不在我面前喝酒。我看见了,喜欢你这样!好了,这个严肃的话题结束了,现在让我们来聊些轻松的事情吧。说说看,你是怎么消遣的,风流过吗?你有什么乐趣?”

杰夫代特先生说:“帕夏,你看我有时间干那些事吗?”

帕夏说:“行了,行了!别不好意思!”

“真的,帕夏。以前我还去谢赫扎代巴什,现在哪儿也不去了。”

帕夏仍然摇摇头说:“但是,你笑了!这是一种风流的笑。我知道这个!”

杰夫代特先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对帕夏的鄙视,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感到恐惧。

帕夏说:“你不说话了!为什么?这也是一种偏激的表现!”他接着说道:“亲爱的,不能这样!感谢真主,我享受了各种豪华的生活。但是你呢?不,不,你肯定也干了什么,但是……”当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脸上木然的表情时说:“好,好,我不说这些了!”他皱起眉头说:“但是也真是没法和你聊天!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你在听。既然你不想说了,那么我们来下十五子棋[1]吧!看看你的手腕是否厉害?”

杰夫代特仍然用木然的眼神板着脸说:“我不知道!”

他们开始下十五子棋。

[1]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8. 关于时间、 家庭和人生

杰夫代特先生不喜欢下十五子棋,头两盘他还没开始收棋子就输掉了。他想:“我哥哥在那里和死神搏斗,我却在这里下十五子棋!”后来,因为掷出了好骰子他赢了几盘。他一赢,帕夏就显得很激动。再后来,杰夫代特先生又开始输了。这当中,他趁帕夏出去时看了看表,他惊讶地发现已经是奥斯曼土耳其时间十一点了。他很恼火,因为没时间去店里了。他觉得帕夏对十五子棋的爱好和他的唠叨很恶心。这时,帕夏谈起在巴黎当大使时看过的一出话剧、他手下的一个忘恩负义的秘书、在科尼亚当省长时造的一个饮水池、几件风流韵事和他当基金会大臣时拒收贿赂的故事。在一盘棋快要结束时,仆人进来对帕夏说:

“夫人要去希什利的纳伊梅女士那里,他们想要用车!”

帕夏说:“让她们用吧。这么热的天我出去干什么?”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说:“等等!她们几点回来?这个时候还出去干吗?不早了。你去问问,看她们几点回来。我可能要去俱乐部。”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讨好地向杰夫代特先生笑了笑。后来他又连续掷了两次六点,但这次他没有哈哈大笑,他合上棋盘站起来对自己说:“我去俱乐部怎么样?去那里找人聊聊天?”

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晚上我们一起去俱乐部怎么样?”

杰夫代特先生说:“算了,帕夏,我在那里会给您添麻烦的!”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帕夏是真的在邀请自己去俱乐部。然后他明白自己没能让帕夏开心。

帕夏说:“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哪有什么麻烦!”但他说这话的样子显得很勉强。然后他像是很悲伤地说:“像我这样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只能无所事事地活着了。我不会去想今天应该做什么。对我来说回忆就足够了,但人总该把这些回忆跟别人说说,不是吗?我在欧洲看到,那里的人会把他们的经历写下来,出书或是在报纸上连载。但在这里,只要写一个字,我就会遇到麻烦。哈哈。这里没有自由,孩子,没有自由!青年土耳其党人万岁!”说最后这句话时他压低了声音。“万岁我单纯的小儿子!你认为人活在世上应该做些什么?不,不,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事!而且你也不像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人!你不生气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生气,帕夏。”他又冒汗了。

帕夏说:“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很有礼貌。”他好像是有点生气了,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谁知道呢,可能你觉得我喝醉了。你从来没见过一个帕夏这样吧?你又见过几个帕夏,和几个帕夏说过话呢?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杰夫代特轻声说:“他来过我的灯具店!”

帕夏停下了脚步。他像看一个蟑螂那样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轻轻地说了一声:“商人!”他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商人,而且还是明明白白、高高兴兴地嫁。孩子,我很欣赏你!不要误解我。如果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也是因为没把你当外人!”他好像是在努力想一句忘了的祷告词那样停顿了一下,随后他说:“为什么我们变成这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扔******……所有的人都和苏丹为敌!……”也许是因为站不住了,也许是因为绝望,他一屁股坐到了无靠背长沙发上。他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像我!”

杰夫代特先生微笑地看着帕夏,他希望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找不到要说的话,只是在那里冒汗。

仆人进屋说:“夫人说她们在纳伊梅女士家只待一会儿。她和女儿们一起去。她说马上就回来。”

帕夏说:“好,好,让她们快去!”他嚷道,“但是叫她们别晚回来。要不我会让她们后悔的!”

仆人说:“主人,要把您的茶拿来吗?”从仆人平静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他们对帕夏的醉酒早已习以为常了。他不像一个仆人,而像是一个朋友那样冲自己的主人笑了笑。

帕夏说:“拿来,还站着干什么?先把咖啡拿来。孩子,你也要咖啡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帕夏,我还是走吧,别再打扰您了!”

“怎么?你要走吗?不,我不会轻易放走我的客人的!怎么了?不会是对我说的话生气了吧?”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

帕夏说:“坐着别动!我很欣赏你,这点你一定要记住。你又不是第一个向尼甘求婚的人!”他站起来,冲着还傻站在那里的仆人说:“还不快去拿两杯中等甜度的咖啡来!”他转身问杰夫代特先生:“中等甜度,是吗?”他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边说:“可能我是喝多了。我是想让自己高兴点……我们等车回来,然后一起去俱乐部!她们去哪儿?去纳伊梅女士家。她们去那里干什么?去喝茶、聊天……看书,说说书里的东西,聊聊她们的衣服……听说来了一个法国女裁缝,她在各家转悠着给女人们做衣服。早上我的夫人来套我的话,她想把裁缝喊到家里来,说是要跟她说法语,聊聊当大使夫人时的事情,女儿们可以读读诗……我不习惯她们那种细腻、文雅的欧式礼貌。有时我在想,我的这个第二个夫人能再漂亮一点、笨一点就好了。要不我再娶一个年轻的?不行。那样的话这个宅邸里的欢乐就会荡然无存。还是这样更好。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的女儿们也很聪明。有时她们觉得我很粗俗。她们也不想想是我让她们学到了那些东西,是我把她们带到巴黎去的。她们要钢琴,我给她们买了。她们弹琴、读书、互相开玩笑,我不懂那些,但是我允许她们那样做。甚至,我喜欢她们那样!因为一个家里必须有欢乐和生气。在一个像坟墓的家里我能干什么?而且也需要这些欧洲的习俗。我们去了欧洲,看见那些家伙做了些什么。巨大的工厂、火车站、酒店……他们既知道工作,也懂得娱乐。连我到了这个年纪还会想着去俱乐部。一个好词,俱乐部!我们也需要工厂。谁来建?像你们这样的商人……但是在哪里?你们只知道把买来的东西卖掉……铁路也修好了。你们可以把棉花、烟草装上火车,然后把灯具和布料从火车上卸下来,这期间你们的腰包就装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你的,把尼甘嫁给你我是放心的。”帕夏在房间里溜达着。突然他在窗前停下了脚步:“看,快看,马车来了。一会儿她们就要上车了。”他像是在跟一个风流的朋友说话那样笑着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如果你想看到未婚妻,就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很想过去看看,但是他有点害羞。

帕夏说:“你不想看见她吗?你是想的,但又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不是。为什么没叫她到这里来呢?好像来了这里就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难道那么保守吗?何况她是可以和别人一起坐着吃饭的人。我要是叫你来吃饭就好了。我跟贝齐尔说了,可他忘了。过来,孩子,来看看,她们现在就要上车了……”

杰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像是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那样笑着站了起来。他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前。

帕夏说:“这才对!男人难道不想见自己的未婚妻吗?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让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尼甘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但是,你也看见了,她不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有礼貌、高雅和文静。但这话你别去跟别人说,我不能说她是我最喜欢的女儿,图尔康更可爱,叙柯兰更像我。尼甘是个内向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可以用礼物、咖啡具什么的让她高兴,因为她非常喜欢咖啡杯和瓷器。她的见识不广,既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我说过,她看书、读诗,也读法语小说。但是你别以为她很喜欢读书,也就是随便读读,消磨时光而已,就像我们的苏丹读警察小说一样!她喜欢欧式生活,但是知道分寸。在这个问题上不会和你发生矛盾。我不能说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这个宅邸里有什么好的她都学了,有什么不好的她都看见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把不好的东西变成习惯了。哈,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不停地眨眼睛。看,她们出来了。”

在马车和宅邸后院的大门之间、枫树底下有一块石头铺成的空地。杰夫代特先生在那片空地上首先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裙、个子高挑的女人。他从帕夏的笑声中知道那是尼甘的母亲。然后,他看见了三个在互相说着话、东张西望的姑娘一个个走了出来。杰夫代特先生想:“她们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似乎又感到了内疚。姑娘们看上去非常开心和充满活力。杰夫代特先生不知道她们中哪个是尼甘。他嘟囔道:“一个家庭!”他仿佛又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他感到更加愧疚了,他带着一种恐惧对自己说:“她们中的一个!一个家庭!”他试着把那个像影子一样飘逸和纤细的姑娘安置到他幻想的家庭里,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说:“我是什么?”帕夏还在不停地唠叨着,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一边出着汗,一边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对自己和发潮的手心感到厌恶。他看见自己等待了很多年、梦想中的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在下面,在树底下晃动着、笑着。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确定。他用理智,也只有用理智才可以去认知它,并把它放到它应该待的位置上。不是用感情,因为感情和良心一样沉重,不会轻易地被打动。他发现,汗出得越多,肮脏和罪恶就会越多地被泵进血液里。他不想再看了。他希望帕夏喉咙里发出的噪音可以停止,一切都可以静止下来。他嘟囔道:“我哥哥快死了!”梦境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遥远和不确定的那个东西变得明确了,可以理解了,他嘟囔道:“所有的事我都想过了!”他想到了他的商店和埃斯基纳齐,他感到了一阵恐惧。

突然间,花园里有了动静。杰夫代特先生听到从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还有一匹马的嘶鸣声。

帕夏兴奋地嚷道:“啊,塞伊费帕夏来了!”

一个微微有点驼背、高个子、一脸黑络腮胡的人用矫捷的动作跳下了马车。看见了准备上另外一辆马车的那些人,他高傲地昂起了头。这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姑娘们一个个走近帕夏,排着队开始亲吻帕夏的手。

叙克鲁帕夏说:“真棒!你看见我的女儿们多懂礼貌……这就是你的那个未婚妻!”

杰夫代特先生出汗了。刚刚有点确定的那个东西现在变得更加遥远和不确定了。她在吻塞伊费帕夏的手。杰夫代特先生明白,要认识她需要用脑子花很大的工夫。他恐惧地嘟囔道:“她是谁?她要什么?她怎么样?”他想到,自己将要和那个在走动着、弯腰亲吻一个帕夏手的东西共度一生。他忧虑地嘟囔道:“可能……可能……”然后他用所有的力气,努力把那个在远处晃动的东西放到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去。

叙克鲁帕夏说:“你看,塞伊费帕夏是个有良心的朋友!”

姑娘们在一瞬间全上了车。杰夫代特先生盯着远去的马车又看了一会儿。

仆人进来说:“塞伊费帕夏来了!”

叙克鲁帕夏说:“我知道,我知道,快请他上来!”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塞伊费是我提拔的一个人。他比我聪明,他知道如何得到苏丹的喜爱。像我一样……他在伦敦当过大使。但是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你看见她了吗?你这不是一下就看见她了!塞伊费帕夏真好,他怎么知道我今天闷得慌,想找人聊天的?”

两位帕夏在门口拥抱了一下。塞伊费帕夏有种傲慢的样子。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是个商人!”

叙克鲁帕夏一边说:“你认识我未来的女婿吗?”一边把杰夫代特先生介绍给了塞伊费帕夏。

等他们落座后,仆人端来了咖啡。塞伊费帕夏不时用余光看着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看上去坐立不安,叙克鲁帕夏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突然塞伊费帕夏问道:“孩子,你是做什么的?”

“帕夏,我是商人。”

他嘟囔道:“商人……原来是这样。商人……”他重新转向主人,做出一副在认真听他讲话的样子。

叙克鲁帕夏在奉承自己的客人。他说,真正的朋友越来越少,而可以谈心的人就更少了。最后,他说已经把女婿也当成朋友了,但从他说话的样子里可以看出,其中的歉意远远多于诚意。

塞伊费帕夏突然用法语问道:“孩子,你在读些什么书?”

杰夫代特先生紧张地思考了一下,随后他马上一字一句地用法语回答道:“帕夏,我读了巴尔扎克、缪塞、保罗?布尔热,还有……”

塞伊费帕夏打断了杰夫代特先生的话,他说:“孩子,你能懂这么多法语已经很不错了!多说说你就可以开口了!”然后他重新转向叙克鲁帕夏,开始和他聊最近几天发生在政界的事情。

杰夫代特先生注视着说话时背显得更驼、络腮胡须散落在衬衫上的塞伊费帕夏和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话的叙克鲁帕夏。他想,他们一个是尼甘的父亲,另一个的手刚刚被尼甘亲吻过。他越想越不舒服。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这里面有种丑陋的东西。我比他们更好!”然后,他想到了尼甘上车时的样子。他觉得她是适合自己的,这种胜利者的感觉让他激动。“是的,我比他们更好。我比他们进步,比他们干净!”突然间,他相信在这间屋子里,让自己害怕、看起来无法理解和无法触及的每样东西都是可笑和腐朽的,他因此感到高兴。他是那样的高兴和激动,竟然开始害怕这种感觉会被玷污。他嘟囔道:“我该立刻出去,现在!”这时,仆人端着茶盘进来了。

叙克鲁帕夏说:“你要是把点心拿来就好了!”然后他往客人的膝盖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你讲得真好!”

塞伊费帕夏阴沉着脸,转身问杰夫代特先生:“你住在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答道:“我们会住在尼相塔什。”

帕夏生气地嚷道:“我问你现在住哪里?”

杰夫代特先生说:“维法。”他高兴地发现帕夏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发火。他想:“我要和尼甘住到尼相塔什的那栋房子里去。”他想尽快把茶喝完,然后立刻离开这个宅邸。

喝茶的时候,塞伊费帕夏开始说和爆炸事件有关的事情。他说,因为侦探们没有认真地工作,所以苏丹提醒过安全大臣和调查委员会,宰相费利特帕夏告诉他的一个亲戚说今天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放******的汽车的注册号码已经查出来了。随后,他们开始谈论爆炸事件中的英雄和懦夫们。两位帕夏饶有兴致地评说着那些懦夫的表现。说着说着,他们谈到了陷入困境的费希姆帕夏和他的小妾玛格丽特。为了增加谈话的乐趣,叙克鲁帕夏吩咐仆人去拿干邑白兰地。仆人拿来了小口大肚杯和干邑白兰地酒。帕夏们接着议论起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勇气、谢伊胡伊斯拉姆?杰拉雷廷先生的运气和在爆炸事件中死去的二十六个人的不幸。他们取笑了爆炸事件中的那些胆小鬼。后来塞伊费帕夏开始说他在伦敦当大使时经历的一件事:

“有一天使馆收到了一封上面有一等秘书塔赫辛签名的密电,密电上说:‘立刻送一只通身白毛、会说话的鹦鹉过来……’接到密电后,我立刻给伦敦动物园的馆长打了电话。我得知那鸟不叫鹦鹉……我对二等秘书说:‘给他们写回电,说没有通身都是白毛、会说话的鹦鹉。你们说的鸟不是鹦鹉,是白鹦。’二秘说:‘也许他们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别,我们就买一只白鹦给他们送过去!’我忍不住发火了。我对二秘说:‘如果他们不知道的话,让他们搞清楚了再说!你就照我说的给他们发回电。’”

突然杰夫代特先生站起来说:“帕夏,我要走了!”

叙克鲁帕夏说:“等等,听完这个故事!”随后,他看到杰夫代特先生板起的面孔,他扫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以后再来,以后再来。婚礼之前我还想见你。”

杰夫代特先生想:“尼甘!”他匆忙握了握塞伊费帕夏的手,走出了房间。本想告别时亲吻叙克鲁帕夏的手,但他听见了滴答的钟声,他的腿哆嗦了一下。最终他没去亲吻叙克鲁帕夏的手,只对他微笑了一下。他走下楼梯,仆人为他打开了门。当杰夫代特先生看见门外清澈如洗的天空和发出耀眼光芒的太阳时,他感到了一阵轻松。外面吹着微微的凉风。

9. 尼相塔什的一座石房子

炙热的阳光不再烘烤花园,太阳开始落山了。杰夫代特先生看了看表,12点了。他想:“整个一天就这么白白地过去了!”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烦躁,相反,他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平静。他发现了以前不曾发现,但多年来一直在他体内涌动的一股新鲜和健康的力量。他不愿意去想这股力量来自何方,又是如何迸发出来的。他只是尽情地享受着这种健康的力量以及因为长时间没有吸烟,弥漫在他嘴里和整个身体里的这种清新的感觉。他走到了石块路上,这是刚才尼甘上车的地方。杰夫代特先生一边想“她是适合我的”,一边上了马车。他告诉车夫要去尼相塔什。

他觉得自己会爱上尼甘的。因为他愿意去爱她,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他也明白尼甘现在并不爱自己。但他知道,刚才看见的那个充满活力的东西是为了爱丈夫而被培养出来的,即便她的家庭是那么的奇怪和陈腐、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他再次想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很激动,害怕自己的眼睛会潮湿。他嘟囔道:“我活着!”

马车从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前经过时,他看见清真寺的庭院里有棵硕大的枫树。一个老人小心翼翼、慢慢地从清真寺的庭院里走出来。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列着椴树和栗子树。在一栋宅邸的后花园里晾着洗好的衣服。两个孩子在一个花园里聊天。还是在那个花园里,架在椴树树干上的一个秋千正在前后晃动着。

马车在尼相塔什的拐角处停下,杰夫代特先生下了车。他的衣角被吹来的一阵凉风掀起。他在那栋石房子的前面也看到了椴树和栗子树,那是一些低矮的小树,摇曳在风中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杰夫代特先生穿过花园往里走时,再次确信这是他找过的房子中最好的一座。他从两边种着玫瑰花的石子路上走到了宅邸的大门前。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转身走回花园,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说去喊人过来,随后一溜烟地跑出了花园。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却有着一双大手的老人走了过来。杰夫代特先生认出老人是这栋宅邸的花匠。

老人问:“您是来看房子的吗?”

“他们没有说吗?”

“说了。夫人去岛上了!”

“我知道!我来晚了。”

花匠说:“上午夫人还在这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杰夫代特先生走进门,孩子也跟了进来。花匠对孩子说:“你在外面等我们!”随后关上了门。

尽管拉着百叶窗的房子里很暗,但杰夫代特先生还是在门口的一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发现自己瘦长的身躯是强健的,圆圆的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他径直走向楼梯。拾阶而上,他看见了一个宽敞的门厅。他们从门厅走进了客厅。杰夫代特先生此前来看房子时也曾经来过这个客厅,但这次面对客厅里的那些家具,他仍然感到了惊讶。他看见了镏金的椅子,边角上有镶嵌物的沙发和一些破旧的桌子和茶几。客厅边上的一间屋子里则只放了一架钢琴、一个琴凳和一把旧椅子。木地板的地面肮脏不堪。墙上挂着几幅戴着帽子、留着大胡子的丑老头的照片。屋子并不很高,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里,在月桂树枝、玫瑰花型的石膏线的中间有几个飞舞的天使。所有的家具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在一个茶几上立着一个破旧的蜡烛台,边上木质烟灰缸的一角已经被烧坏。落地台灯的灯罩歪在一边。就在这样一个脏乱不堪、杂乱无章的客厅里,一个被仔细地蒙上了一块白布的沙发静静地立在客厅的一边。杰夫代特先生想,尽管家具的这种脏乱程度让人费解,但主人仍然可以在其中继续自己的生活。

杰夫代特先生说:“真是太乱了!”

花匠明白了杰夫代特先生说这话的用意,他说:“先生死后,夫人就决定卖掉这里,她在岛上有个朋友!”

杰夫代特先生说:“房子怎么可以住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

走过一段短短的走廊,他们来到了房子的后面。这里有两个房间,两间都是空的。地上散落着纸张,码放着几个坏箱子和盒子。墙上依然挂着戴帽子、留着大胡子的老头的照片。杰夫代特先生想这两间屋子以后可以让孩子或是客人使用。

他们走上狭窄和黑暗的楼梯来到了房子的二楼。这里也和下面一样脏乱。杰夫代特先生两周前来看房子时,这里还不是这样的杂乱无章。那时他还很难从现有的家具和布置里想像出他幻想中的家的模样。但现在,看着这些空房间,他已经可以按照想像中的样子来布置它们了。

在后面的一间大屋子里放着一张大床,床上堆着床单、毯子和一个双人长枕头。杰夫代特先生害怕地想起在叙克鲁帕夏宅邸的窗前看见的那个东西。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觉得一切都会变得乱七八糟,他害怕被玷污的那些东西上会被粘上脏东西和血,他感到一阵寒栗。在他看着大床、双人枕头的时候他不愿意去想与他未来的规划和生活有关的任何东西。为了不再看那些褶皱的床单、有污迹的床罩和一件散发着香水味的睡袍,他抬起了头。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年轻夫妻的画。

花匠看着墙上的画,用一种鄙视的口吻说:“先生死了,他不是一个好人,但喜欢花园。他老婆现在花他的钱,据说要去美国!”

关于这个,杰夫代特先生也多少知道一些,房东是个犹太人。他曾经在锡尔凯吉调查过房东的情况。

花匠把香烟的烟雾吹到画上说:“先生是个商人!”

旁边的那间屋子锁着门。花匠说屋里放着夫人的贵重物品。后面还有另外一间屋子,因为百叶窗没拉上,所以花园里宁静的阳光照了进来。杰夫代特先生决定把这间屋子用做书房。

他们来到了房子的底层。杰夫代特先生想,以后厨师和用人可以住在这些带小窗户的房间里。下面厕所里的坐便器也和楼上的一样是欧式的。杰夫代特先生决定把它们改成土耳其式的蹲坑。他们走进了可以当洗衣房的一个房间,它的边上是一个宽敞的厨房。厨房可以通向后花园,但是厨房的门紧锁着。杰夫代特先生透过百叶窗看到了房子的后花园。他看见了同样宁静的阳光。花匠说从前门出去可以走到那里。出门时,杰夫代特先生用余光再次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切都和他设想的一样。

等在门外的孩子和他们一起来到了后花园。后花园里也有椴树和栗子树。在花园的正中间,一棵栗子树的下面有两把椅子。栗子树的粗大树枝好似要拥抱房子和天空,枝条发出欢快的沙沙声,树干也让人联想到宣礼塔,在这样的一棵树旁,这两把椅子显得非常的渺小和可怜。花园的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凉爽的晚风中舞动着,花朵在风中摇曳,叶子在翻转,地上的小草和纤细的树苗在前后摇摆着。杰夫代特先生在周围稍微转了转,他注意到了房子的背面,他看见墙面上爬满了沐浴在夕阳下的藤蔓。他在树底坐下,花匠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杰夫代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了花匠。他没话找话说:“花园看管得很好。”

花匠害羞地说:“我很喜欢这个花园。”

杰夫代特先生也点了根烟。他们一起看着西斜的太阳,孩子在花园里转悠着。

花匠说:“您现在要买这栋房子,是吗?”

“如果价钱能谈拢的话!”

“可以谈拢的,可以谈拢的。夫人想立刻卖掉它。”

杰夫代特先生说:“很好!我把这里买下吗?”

花匠说:“先生,买下。这个地方很可爱的。”

他们对视着笑了笑。杰夫代特先生突然对花匠产生了好感,他想:“我要买下这房子!”仿佛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盔甲,他再次感到在身体里涌动的那股力量。他嘟囔道:“这凉爽的风真舒服!”

杰夫代特先生又说:“是的,尼相塔什是个可爱的地方!”

花匠激动地说:“当然!我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去。这里以前是一片果园。我爸爸是果园的看护员。从前,一百年前,这里有果园、草莓田和无花果园。苏丹们在对面的山坡上打枪,为了留个纪念,他们在这里立起了一块靶石。后来马基德苏丹还在这里主持过一次割礼[1],那时我刚出生,我爸爸是个果农。后来,他们在下面盖起了两座宫殿和一个清真寺。再后来,他们毁了果园造起了宅邸。宅邸盖起来后,他们就对花园感兴趣了。我看管了一个人的花园,主人很喜欢。后来他的客人来了,客人也喜欢,他们就问花园的花匠是谁,知道是我后,他们就叫我去帮着看管他们的花园。这样一来我就忙不过来了。后来别的花匠也来了……我们看管着所有这些宅邸的……”

杰夫代特先生没在看花匠,他在看着脚边的蚂蚁。在他的两脚中间有一条细长的蚂蚁道。蚂蚁们匆忙行进在通往蚂蚁洞的这条道上,蚂蚁洞在一棵栗子树的边上。他发现从那个洞口还有通向花园其他角落的蚂蚁道,两只蚂蚁扛着一个南瓜子壳。杰夫代特先生抬头看了看正在吃瓜子的花匠的儿子,他还在树丛中转悠着……

花匠说:“以后,我让我的孩子也当花匠!他喜欢花园、树木和泥土……他没能读书,就让他做花匠吧。”

“他叫什么名字?”

“阿齐兹!”

杰夫代特先生低头接着看他的蚂蚁。随后,他决定用孩提时留下的一个习惯——盯着一只蚂蚁一直看到它进洞。

“宅邸造起来后,花园就时髦了。有钱人开始到这里来安家。木头宅邸越造越大。有的宅邸里还建起了宽敞的马厩,他们把马车三三两两地放进了马厩。车夫、厨子、仆人和工人们多了起来。后来,在帕夏、巴伊之后,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和商人也过来了。他们盖起了石头和水泥房。大树给砍了,树苗被拔了,路修通了,可果园没有了。接着,苏丹让人把木结构的清真寺拆掉,把它改造成石头的了。这是六年前的事。后来,他们向他扔了******。爆炸的声音这里都能听到。”

杰夫代特先生看见两只蚂蚁在他的脚前停了下来,它们在交谈着什么,从它们身边经过的第三只蚂蚁也驻足加入了进去,它匆忙说了几句话,然后用脚碰了碰它的朋友们,随即兴冲冲地朝蚂蚁洞跑去。杰夫代特先生想,整个花园在太阳落山之前和这些跑着、说着、扛着什么东西的蚂蚁们一起沸腾着。然后他又想到了贝伊奥鲁大街、他的商店和哥哥。他抬起头,看见一朵白云正朝着南边跑去。

花匠说:“这座石房子也是新的,非常坚固!我看着它盖起来的,是亚美尼亚石匠盖的。这家的女管家也是一个亚美尼亚人。很可惜,先生死了。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很喜欢花园。夫人要卖掉所有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会是这样,因为他们没有根。其实,应该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去生活,就像树那样……”他说这些话时,像是在嘲讽自己。

太阳落到了大树和宅邸的后面。杰夫代特先生站了起来。凉爽的微风让他感觉心旷神怡,他想:“我要在这里生活!”

站在花园门前的花匠说:“您就把这房子买下吧,不要让花园荒废了,这花园很漂亮……”

杰夫代特先生说:“这里一直有风吗?”

“傍晚的时候一直有!”

杰夫代特先生径直朝马车走去。他叫醒了车夫。

[1]伊斯兰教礼仪,亦称为“割包皮”。指穆斯林男孩割掉阴茎包皮的仪式。

10. 病人的要求

太阳落山了,天开始慢慢地黑下来。但是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这个时候感到悲伤和烦躁。每天这个时候,关店以后,他都会从锡尔凯吉走到埃米诺努,他不知道如何可以排解内心的烦躁,只能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来麻痹自己的大脑。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新的一天那样健康和强壮,他可以一点不紧张地应付一整天的难题,他甚至没有想到抽烟。

他告诉车夫,要去贝伊奥鲁他哥哥那里。太阳落山后,不再烤人的马车慢悠悠地上下颠动着。他想:“为什么我觉得那么轻松?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凉爽的晚风也让人感觉很舒服。以后我会在尼相塔什的那个花园里乘凉,我要好好地生活……但是我哥哥快死了!”想到哥哥,他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他十分清楚哥哥活不了几天了。以前在他看来是丑恶、不公正和可怕的死亡,现在却像生命一样普通和平常了。“糟糕的是,在我感觉如此轻松,离我计划中的生活越来越近时,他也离死亡越来越近了。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们不同选择的结果。”马车走进了贝伊奥鲁街区。看着路上的行人他想,尽管自己已经可以用平常心来面对一切了,但还会为哥哥的不幸而悲伤。

马车停下后,杰夫代特先生想:“哥哥活不了几天了,我怎么做才可以让他高兴呢?”走在小旅店的楼梯上,他感到了一种以前在这里从未感到过的平静。他敲响了门。“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会相信我吗?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是对的。”门开了,当杰夫代特先生看到玛丽脸上慌张的表情时,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他听见哥哥在跟自己说话,哥哥的声音不像是个病人,而像一个正在责骂仆人的愤怒的主人。他知道其中的缘由,哥哥和自己,一生都在互相鄙视对方。

“你在看什么呢?像看一个死人那样看着我。我还没死呢!何况我现在感觉很好。”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屋里的灯光,一边回答道:“我没有那么看!”然后,他突然发现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齐亚,齐亚就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洋娃娃。他吓了一跳。他想:“我答应把他送回去的!”

努斯雷特说:“你坐下!”

杰夫代特先生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问道:“你好吗?”

“我能好到哪里去?我快死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不,你会好起来的!”

玛丽插嘴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老在瞎说!”她点上了一盏汽灯。

努斯雷特把手放到脸上。那张异常消瘦的脸在他的手指间显得更加凹陷了。他说:“每个脸像这样的肺痨病人都会在一周内死去!”

杰夫代特先生说:“别那么弄你的脸!”

努斯雷特说:“你害怕了,是吗?”他一边继续用手按着凹陷的脸颊,一边说,“你害怕死亡,是吗?因为你还活着,要娶一个帕夏的女儿。你是一个健康的人!”

“别这样!”

努斯雷特转向儿子说:“我这样怎么样?告诉我,你怕你爸爸吗?啊……我是怪物!巫婆来了。哈哈!”

孩子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他看见最该悲伤的一个人在高兴地跟自己开着玩笑,于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玛丽突然大声叫道:“我求你了,不要做那可怕的怪脸!”

听到这话,齐亚知道爸爸的快乐是假装出来的。他沉下脸,做出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努斯雷特看见了孩子脸上的变化,于是他把手从脸上移开,把它们放到了耳朵后面。他说:“你看,你看招风耳。”他看见儿子没有笑,就把拇指放到耳垂上,张开两手说:“哈依呀来,哈依呀来,让酒杯斟满葡萄酒……”当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把孩子逗乐时,他就对玛丽说:“玛丽,你带孩子去路边的那家甜食店!我儿子喜欢吃鸡胸脯布丁[1]。你们去吃鸡胸脯布丁……在那里聊聊天。我要和杰夫代特说会儿话!”

玛丽说:“你别说太多的话,别让自己累着!”

“好的,好的!”

玛丽牵着齐亚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杰夫代特先生发现玛丽身上有一种东西,尽管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希望尼甘也能拥有。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努斯雷特开始咳嗽。门一直到咳嗽声停止了才被轻轻地关上。

努斯雷特说:“把灯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我要你做件事!为了孩子……”

杰夫代特先生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汽灯,把它放到了床头柜上。灯光下,努斯雷特的脸显得更加的消瘦和可怕。

杰夫代特先生问:“齐亚睡在哪里?”

“和玛丽一起睡在街角的那个酒店里……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他睡在他垂死的爸爸身边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为什么总是说到死?”

“好了,好了,别安慰我了!再说在医学这个问题上你怎么能够骗过我呢?……你骗不了我……我还知道了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了******……我跟玛丽吵架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不想让你瞎激动……”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瞎激动!你想把我变成像你一样没有激情和灵魂的人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没想起来这事。再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突然,他又感到了内疚,这种感觉在他每次面对哥哥的时候都会出现。他总是在向哥哥道歉,现在仍然在这么做!他想:“我鄙视他吗?他快死了,而我还活着。这说明我是对的,我赢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你明白我说的那些话吗?你总该明白,我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在为你着想。你过的这种生活……有时我也能理解……但是像你那样的一类人是无法理解像我这样的一类人的……不在其中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我们是不幸的。你不懂,不,你不在听我说话。那么你在想什么呢?还是生意吗?你今天还干什么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和商人弗阿特一起吃了饭。”然后他因为终于可以把他打算说的话说出来而高兴,因为他要告诉哥哥,他认为哥哥的思想是对的,这种思想最终会赢的。他兴奋地说:“弗阿特也谈了塞洛尼卡的一个运动,他也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我理解他……他说应该做些什么事,他说的有道理……”

“哈!他们!他们什么也做不成……他们和巴黎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是一群无知的人,既没有一个明确的思想,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决定,和他们在一起成不了什么大事。他们不是反对苏丹王权,只是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他们是一帮觉得薪水少的军人……所有的人都反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但是谁也不想推翻王权,除了像我这样的少数几个人。另外,如果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给他们看到了钱包的一角,请他们去做官,或是做出要开设议会的样子,那么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地跑来……伟大的米赞基?穆拉特不是颤颤巍巍地跑回来了吗?这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军人能成什么大事?和他们在一起什么大事也成不了!”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自己想说的话被拖到了一个他不明白的话题,他失望地说:“我当然不知道他们的事!”

“你自然不知道!你知道什么?除了钱你还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你当然不会知道……”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杰夫代特先生以为自己又得到了对哥哥表示同情和宽容的机会,他很高兴。但随即他明白因为自己的歉疚,他无法那么做。他发现自己想说的那些话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和荒唐,曾经在尼相塔什那栋石房子的花园里感到的舒畅也离他很远。他想:“我会住在那里!”

努斯雷特说:“刚才说到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转过身,盯着杰夫代特先生的脸说:“我要你为齐亚做一件事。在我死了以后……”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又说到死了!”

“别说那些废话……我要你为齐亚做的事是:我死后,把齐亚留在你的身边!”

“留在我的身边?”

“也就是说让他和你一起生活!你的家也就是他的家!”

“那么他母亲,还有哈塞基的另外那些人呢?”

“我不希望他生活在那里!如果待在他们身边,他就会变成一个傻瓜。他会像他们那样成为一个毫无生气、容易满足、麻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家的门是随时对齐亚敞开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让他去你那里做客,我要让他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的是这个!让他永远别回哈塞基,永远别见到他的母亲。他们……”

“但是我答应泽内普姨妈要把孩子送回去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因为她一再坚持让我把孩子送回去。好像她知道这也是你的意愿……”

“她知道什么!她仍然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她觉得他可爱,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亲吻他,抚摸他,最后把他变成一个像她那样的傻瓜!她要把自己那些荒唐的信仰灌输给孩子!不!我不想我的儿子得到那样的教育。”突然努斯雷特开始剧烈地咳起来。杰夫代特先生把床头柜上的痰盂递了过去,他哥哥先做了一个不要的手势,然后突然一把抢过痰盂往里吐了一口痰。

“你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很糟糕!我知道只剩下几天时间了!现在我想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把齐亚的未来安排好。如果他和你一起生活,他的未来就有保障了。如果在哈塞基的亲戚家,或是乡下他母亲身边的话,他就会像他们那样去相信安拉,去相信那些不存在的谎言,像所有人那样变得麻木,不谙世事。何况现在他们已经在把他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了。早上他跟我说了天堂、天使和巫婆,他相信那些东西。他不懂我刚才模仿的巫婆。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变成那样的人,杰夫代特,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希望我的儿子相信谎言,我希望他相信智慧的光芒,相信他自己……智慧的光芒……我没有白白给他起齐亚[2]这个名字。”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嘟囔道:“杰夫代特,如果你不把齐亚留在身边,我就会死不瞑目!”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总把死挂在嘴边,这是不对的!”但当他明白自己觉得不对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这个时,他脸红了。

努斯雷特嚷道:“你向我保证!向我保证!”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保证!”然后,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红色圆筒帽,开始整理帽顶上的流苏,好像那个时候最该做的事就是整理流苏。

“好,你答应了,是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他把帽子拿到面前,用手指梳理起流苏来。

“杰夫代特,请你理解我!我从来没有为我的儿子尽一点义务。我把他扔在哈塞基,并想要忘记他。现在我明白应该为他做些什么,但是来不及了。你答应我了,是吗?请你把帽子拿下来,让我看到你的脸。”

杰夫代特先生把帽子重新放到床头柜上。照在脸上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

努斯雷特问道:“你听说过萨巴哈廷王子吗?不管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就在巴黎。他也可以算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他也像其他所有的王子那样是个傻瓜,但是他有一个想法……”他用手指了指放在房间一角上的书籍说:“或者像每个人一样,受别人影响而产生的想法,可我觉得是正确的。埃德蒙?德摩林[3]认为,应该追求英国人的优越性,个体的人应该获得更多的自由。但是,我们这里没有这个。我们这里没有那样自由的、用脑子思考的和有进取心的人。这里,每个人都是奴隶,每个人都是为了屈服、担心在社会里消失、害怕而被培养出来的。他们所说的教育就是老师的耳光,母亲和姨妈的荒唐的威胁,宗教、恐惧、黑暗的思想,死记硬背出来的东西……最后除了屈服什么也学不到。没有一个人是靠自己的力量升上去的。每个人都哈着腰、低着头、靠着什么人的庇护、听别人的使唤、做奴隶升上去的。没有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理想,即使有也会为此感到恐惧……每个人最多也就是为自己的小算盘做奴隶。埃德蒙?德摩林认为,在中央集权制国家里的这些人们……你在听我说话吗?我也想让我儿子像他们那样……”突然他又开始剧烈咳嗽,吐掉一口痰后他重新平静了下来。

“你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吗?你看,你自己成功地做了一些事。你应该可以明白我说的这些话。”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说得太多了,会累着的。”

“怎么我在说这个,你却在说那个呢?你可以理解我,即使只有在这一个问题上……”

杰夫代特先生不失时机地说:“你的想法是正确的。我理解你。我一直觉得你是对的,但是很可惜,没能让你知道。”

努斯雷特说:“好了,别说那些废话了。你只听到了我讲话的声音,其他什么也不明白。我在说光明的时候,你的脑子里除了钱币发出的亮光就不会有别的东西。但是你这种除了钱什么也不看重的做法也好,因为它让你变得聪明了,其他的你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你向我保证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希望我的儿子在一个商人家里长大。在一个商人家里,特别是像你这样从零开始的一个商人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盘算的。有盘算的地方就有智慧,而不是恐惧。”

杰夫代特先生显得有些生气地说:“我的家庭不是建立在盘算上的!”随后他又后悔说了这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知道你想证明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明白我说的那些东西。不管怎样,你培养他会更好。看着你,他会学做一个利己主义者。当然了你不要打他。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让他明白,靠他自己、用自己的脑子也可以做成事情。让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你给他一间小屋住。让他明白不做奴隶也可以生存,在哈塞基学到的那些东西都是谎言,所有那些丑恶的东西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隐藏和滋养宗教的丑恶。他能明白吗?唉,我不知道,我想知道,我不想死。我想看到所有事的结果。我想吃更多的饭,抽更多的烟!”

“你饿了吗?”

“是的,给我拿羊排来!医生早上让我吃羊排。哈!肉、牛奶、鸡蛋还有羊排……”他大笑了一声,“我快死了。我妈妈也死于肺痨!等等,你干吗站起来,坐下!”

“你不是要吃肉吗?”

“肉?但是我没有胃口!不,我应该吃。你觉得现在如果我吃了肉就可以活下去吗?不!上学的时候我们已经学过了,到这个阶段。”他摊开两手说,“到这个阶段就完了……完了。”他抓住杰夫代特先生的一只胳膊说:“这个谁也不明白。但是你坐在这里,想着回家、帕夏的女儿还有其他的小算盘。别忘了,有一天你也会死!但是你现在还会活下去。另外,你依然在鄙视我。”他松开了弟弟的胳膊说:“我也鄙视你,你明白吗,我也鄙视你。你没有灵魂!你在为一些愚蠢的事而活着!钱、家庭生活、日常琐事和你的生意……你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好像有人在敲门。”

杰夫代特先生起身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玛丽和齐亚。

玛丽说:“我们吃了鸡胸脯布丁!”

努斯雷特问:“好吃吗?”

齐亚明白这个问题是问自己的,他笑了一下。

“儿子,好吃吗?看来是好吃的!现在玛丽阿姨要带你去路边的酒店。你知道什么是酒店吗?她把你带到那里,然后让你睡觉。现在你该一个人睡了,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不该害怕了!难道你还害怕吗?你应该不怕黑,是吗?回答问题……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啊。”突然他很生气地说:“玛丽,你把他带走,让他去睡觉!”他接着对齐亚说:“快走吧,过去睡觉。你也该学会问你话的时候要回答!”

玛丽牵着齐亚的手说:“我们去睡觉了!然后我再过来!”

努斯雷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齐亚你现在要去干什么?”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被气得笑了起来。他说:“齐亚,我的儿子,你要做什么?齐亚是什么?是光明!光明是什么意思?快,快,把他带走,让他赶快睡觉。你稍微在他边上坐一会儿,不要关灯,因为他们已经把他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了,害怕黑暗!我的儿子,你害怕吗?我在问你话呢,难道你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吗?”他伸出自己的白舌头说:“舌头?我的儿子,你把你的舌头也吞了吗?吓着一次就不说话了!快走吧,愿你睡个好觉。”

[1]用煮熟、打成泥状的鸡胸脯肉、米粉、牛奶和糖煮成的一种像布丁的甜食。

[2]Ziya,光明的意思。

[3]萨巴哈廷王子的名字。

11. 聪明人和傻瓜

玛丽和齐亚一走出门,努斯雷特一边用嘶哑和可怕的声音咳嗽,一边大声嚷道:“傻瓜,我的儿子是个傻瓜!”他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傻瓜加懦夫!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把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用他们那恶心、卑劣的信仰,用恐吓,也许是棍棒!”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他不是那样的一个孩子!”

“不是吗?你没看见他是怎么看人的吗?用畏惧的眼光从下面……你要把他留在身边,是吗?你保证了!”

“是的!”

“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保证!”然后他把再次伸向红色圆筒帽的手生气地放进了口袋。他想:“我忘了拿手帕!”

“好,你保证了。我相信你……”

一阵沉默。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吹着口哨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哈!他在吹口哨!他活着!我也想活下去。这不公平!我想知道其他的人在干什么。一个月了,我没能从这个房间里迈出去一步!他为什么要吹口哨?因为他是个傻瓜!在这个丑恶的、令人作呕的世界里只有傻瓜们才能幸福……傻瓜们……我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知道所有的事,但是我快死了。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畏惧地看着我,你怕我,讨厌我,是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哥哥,我敬重你!”

“不,我不想你敬重我。因为你是幸福的!也许你不是个傻瓜,但是你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因为你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当然,只有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才会想到穿这样可笑的衣服、坐马车、娶一个帕夏的女儿!”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像你那样愤愤不平!”

“你在说什么?来,让我们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那些人,看他们在做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在那愚蠢的日常生活里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仍然可以快乐地吹着口哨生活下去。斋月里他们会把斋,晚上他们会一边喝咖啡,一边东扯西拉地说废话、吹口哨!你还记得吗,在库拉我们邻居家的那个女人,她总说吹口哨不好。”

杰夫代特先生愉快地想起了那个女人,他笑着说:“好像她还怕蛇!”

努斯雷特说:“她什么都怕!但是她比我活得更幸福。谁知道,可能她还活着呢!如果见了我,她会害怕,会讨厌我,也许她会为我伤心,也许还会为我祈祷……麻木的人!啊,所有那些麻木的人们……革命!你知道革命是什么吗?要革命,但是谁都不知道……因为没人教他们这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咳了几声。然后他嚷道:“我想他们好,我想他们生活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所以我不能和他们一样!我离他们很远,我在这里一个人,和一个女基督徒在一起等待死亡。不!我要活下去!我想看到所有事情的结局!你认为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是哪些人扔了******?但是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我不知道这些事!”

“你当然不知道……”

他们又沉默了。杰夫代特先生开始想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她害怕蛇,会对吹口哨的人生气,会做果酱。她住在一个花园里有无花果和李子树的房子里。或许是她总在做果酱,或许是小杰夫代特每次去她家时她都在做果酱,抑或是因为房子里总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蒸汽和甜甜的气味,所以每次想到这个女人,杰夫代特先生的脑子里总会出现抹了果酱的面包片。他又想到了早上翟丽哈女士递给自己的面包,装着果酱的玻璃罐,叙克鲁帕夏早饭吃些什么。因为想到了这些,因为可以从充斥在整个房间里的死亡和绝望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因为在刺眼的灯光下可以不去看哥哥那张异常憔悴的脸,他觉得轻松了许多。然后,他突然觉得有了动静,他看见哥哥已经侧身坐在床上,脚垂到了床下。

“我的拖鞋在哪里?”

“你要去哪儿?”

“去厕所……我有事……我要去刮胡子……你干吗什么事都要问?我马上回来。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他打开门说:“我去看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不,不,你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杰夫代特先生以为哥哥要去厕所就又坐下了。后来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他看了看表,快三点了……“我还是先让车夫回去吧,让他走,别让他在这里等着!”但是他又懒得去说。他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还不回家?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但是,他仍然像是在等待什么事发生那样,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推门进来的努斯雷特嚷道:“弟弟,死亡太不好了,非常不好。我不想死!他们在下面坐着,聊天、喝茶、抽烟……我不想死。”他踉踉跄跄地一直朝杰夫代特先生走来。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快到床上去。别站着……不要那么嚷嚷!”一边上前一把抱住了努斯雷特。

“过来,等等,让我扶你上床。”

努斯雷特做出一副不需要任何帮助的样子,用有力、健康的动作自己爬上了床。“他们活着……他们还会继续活下去,而且像一群傻瓜那样……聊着天。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一个人在讲他在哪里吃了最好吃的牛奶布丁,另一个说牛奶布丁在于斯屈达尔最便宜。我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的,但是他们那愚蠢和可怜的样子让我感到厌恶……他们在打哈欠、抽烟、聊天,他们活着。而我呢,我在哭。唉,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害臊地用床单遮住了脸。随即,他又扯下脸上的床单说:“也许我会好起来!我要去巴黎,我要在那里继续做我想做的事情!”突然,他又开始不停地咳起来。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这阵剧烈的咳嗽比任何一次都要糟糕。他想:“是的,他快死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哥哥现在的处境。他把自己放到哥哥的位置上,努力让自己像哥哥那样去思考问题。那一刻,他自己的那些烦恼,早上在店里做的那些事情,买进卖出的货物,为了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而写的那些信、说的那些话,一生中打的那些小算盘、做的那些规划都显得那样的丑恶。为了忘掉这些东西,他想:“我要和尼甘在尼相塔什一起生活!在凉爽的花园和那些房间里……”

努斯雷特嚷道:“我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都是因为那些酒!如果我对酒不那么沉迷,现在也不会受这样的罪!”

杰夫代特先生说:“对,就是酒害了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他明白刚才那一刻觉得丑恶的所有东西,仍然像他任何时候想的那样是一些应该做的事情。他又恢复了平静。他是那么害怕刚才那种以为一切都是丑恶的感觉,他对让自己产生那种感觉的哥哥很生气。

“也就是说是我喝的那些酒害了我!是的,我喝了很多酒,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让我麻痹。你的脑子里尽是一些小算盘,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你无法理解这个!你知道愤怒是什么吗?我感到愤怒。愤怒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仇恨、厌恶,希望一切可以被摧毁。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的愤怒冷却,我成功了!你呢,却对我仇恨的那些东西着迷。为了得到让你着迷的那些东西,你努力想去搞懂它们。我不想这样,因为把那些东西搞懂的人就不会愤怒了!而我……”他突然停了一下,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说:“而我是一个傻瓜。在这种状态下竟然还可以找到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而且还会像傻瓜一样死去!……聪明的人可以找到一条活路……傻瓜们却只有死路一条……不,我要活下去!你认为我可以好起来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当然会好起来的!但是你不要再让自己这么累了,睡觉吧!”

“是的,我会好起来的。好好地治疗一个月,多吃点东西……我又要问你要钱了。但是我欠你的所有钱,你放心,我都会还给你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很敏感的,我会从巴黎给你寄钱,我会在那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你知道有一次著名的外科大夫布兰修特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有一个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冷静。他肯定可以帮我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我可以重新加入到运动中去。在这最后六个月里,我明白了所有人犯的错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阿赫迈特?勒扎,萨巴哈廷王子是一匹特洛伊木马。你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吗?你不知道!连特洛伊木马是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无知!他们觉得我奇怪,我觉得他们麻木。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但是在巴黎,人人都知道。和一个欧洲人谈话有时可以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但是,我当然不是指在这里的那些讨厌的使节和银行家们。真正的欧洲人:伏尔泰、卢梭、丹顿……革命……”他突然开始唱一首进行曲。

杰夫代特先生不耐烦地说:“哥哥,不要累着自己了。”

努斯雷特气喘吁吁地说:“闭嘴,好好听!”

刚开始时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音乐很好听,后来他试着去理解哥哥用嘶哑的声音唱的法语歌词。

努斯雷特说:“这就是《马赛曲》。法国革命时期的进行曲,著名的《马赛曲》!你在这里什么时候能够听到这样的歌曲?……你知道共和国是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谢姆塞廷?萨米因为害怕没敢把歌词的译文写给卡姆苏?弗朗塞维。共和国是我们需要的一种国家管理形式。法国有这个。他们就是唱着这首进行曲建立起共和国的。你看这歌词:前进,祖国的儿郎……”

突然,门开了。玛丽说:“怎么了?努斯雷特,快闭嘴!我求你了!”

“你别管。反正我快死了,就让我唱着这首歌去死吧!”

“你的声音一直传到了楼下。你难道想让他们把我们从这个小旅店里扔出去吗?”

玛丽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您也劝劝他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说了,我不认为这样的东西是正确的。”

努斯雷特说:“这里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生气地看了看玛丽。

玛丽告诉他们她是怎样让齐亚睡觉的。她说,孩子一开始有点害怕,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努斯雷特说:“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他想了一下说:“他的母亲也是那样的。在欧洲,女人们要选举权,要平等。我问她,‘你看怎么样’,她总是说,‘随你的便’。我就让她回娘家去了!我不知道在这里应该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看了看玛丽笑着说:“一个女基督徒。”他转向杰夫代特先生说:“你是说女穆斯林也可以吗?但是我认为一个帕夏的女儿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这里需要一场让所有帕夏和他们的家族流血的革命。会有这样的革命吗?”

玛丽说:“好了,你现在最好赶快睡觉!”

“我不想睡觉。几天来我第一次没有觉得那么虚弱。昨天晚上你以为我要死了,是吗?这是经常会碰到的一种情况,病人摆脱了第一次危机,像是要好起来了,但是过几天以后,他逃不过第二次危机。我会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忍受高烧的折磨,然后……”他又开始咳嗽,但这次没有咳很久。他接着说:“然后我就死了。现在我要说话!是的,让我们说话!让我们说话!说什么呢?玛丽,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然后,你再说说杰夫代特……不,不……哎,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要喝酒!我感觉自己很健康!他们还在下面聊天吗?让我下去看看。如果他们还在聊天的话,那么我也得为他们找个话题……比如说关节炎就是一个好话题。或者说以前所有的东西更便宜……还有,我要跟你们讲讲革命。这里需要的就是这个!一次流血的革命!铡刀放在哪里?苏丹阿赫迈特广场上。铡刀要连续几天不停地铡人头。苏丹们、王子们、帕夏们和他们的家族,还有拍他们马屁的人,他们的血将会从铡刀下汩汩地流出,血汇流成河,然后再从锡尔凯吉流入大海。”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够了,哥哥!”一边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你烦了吗?你是一个商人,没人会来碰你。但是,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那么光明就将来临。这是摆脱黑暗的惟一途径。坐下,听我说。我在说什么来着?对,铡刀。没有任何妥协。一切旧的东西都必须连根铲除。没有妥协!”突然,他那佝偻着的身子向后倒下,头重重地落到了枕头上。他接着说:“但是,我知道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很可惜,他们不会那么做!他们不会那么做!听着,我再给你讲一件事。三个月前,在我还没有躺倒的时候,我去阿什扬找了泰夫菲克?菲克雷特[1]。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罗伯特私立高中给学生讲课。我等了一会儿,后来他出来了。我跟他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诗歌,他是第二个纳默克?凯末尔[2]。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后来我还说了一堆赞扬他的话,这些话现在想起来让我害臊。我跟他说了欧洲的形势。我还说了我的一些想法以及为了加强这里的斗争应该做些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要从欧洲回来。一开始,他可能以为我是个警察,我没有介意。我满腔热情地跟他说,我读了他写的所有诗歌,读了纳默克?凯末尔的书。去之前我喝了一点酒……可能是因为爬了一个大坡,我的脑袋有点晕,反正最后我很激动地跟他说了那些话。他没听明白。他领着我参观了他的家,还自豪地告诉我说房子的设计图是他自己画的,他给我看了他画的画。是的,一个革命诗人,把一切都放下开始画画了。他画了落叶和秋天的风景、装在盘子里的两个苹果和一个橙子。一个革命家会做这些吗?一个革命诗人会花一整天去画两个苹果和一个橙子吗?一个革命者会给另外一个革命者看那些东西吗?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应该写更多的诗。你应该呐喊,怒吼,让所有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呐喊!哎!民众们,起来!醒醒!打倒专制!”

玛丽说:“求你了,快闭嘴!”

“他鄙视我,可能也闻到了我嘴里的酒味……他说他要去上课了。但是他还是对我做出了一个友好的举动,他送给我一本诗集,不是他自己的,是一个法国诗人的。可能是因为最后他明白我不是一个警察,所以想讨我的欢心。他对诗集的封面大加赞赏,还说他很崇拜那个诗人。后来我作了调查,这个诗人的名字叫弗朗休斯?科佩,在‘德雷福斯案件’里,他把所有的仁人志士和敌人放在了同一个位置上,他是一个卑鄙的革命的敌人……玛丽,那书在哪儿?就在眼前,在那里,拿来,让我把它撕了!”

突然,杰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涌动,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下午他在尼相塔什时也感觉到了。他站起来喊道:“行了,够了!你睡觉吧!要不我就把医生喊来。”

“你把那个医生,那个意大利人喊来,让我跟他说话。智慧的光芒首先是在意大利闪现的。那里是光明的祖国。好,好,我睡觉。你也走吧!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说:“明天!”然后他突然想到:“我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如果我说后天就好了。”他对哥哥很生气,因为他害怕自己所有的事情和安排会被充斥在这个房间里的不协调的氛围打乱。他嘟囔道:“浪费了一整天!”但是,这次这个想法没有让他觉得心烦。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

努斯雷特问:“你干吗这么来回走着,你在想什么?”说完,他又开始讲别的什么东西了。

杰夫代特先生不再听他说话了,他径直走到门口。玛丽也跟着来到了门口。杰夫代特先生告诉她,自己明天还会过来。

玛丽说:“是的,请您一定过来!他看见您就会激动、脑子会好使、人也变得精神起来……”她避开他的眼睛接着说:“可能您会觉得比较烦,但是……”最后她又说道:“孩子也想见您。睡觉前他问,我们还会坐着马车出去玩吗?”

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说:“是的,我会带他出去玩的!”

[1]泰夫菲克?菲克雷特(Tevfik Fikret,1867—1915),土耳其著名诗人、作家。他的著名诗歌《雾》以浓雾暗喻苏丹暴政下的气氛。

[2]纳默克?凯末尔(Namik Kemal,1840—1888),土耳其著名诗人、作家。他以充满革新思想和斗争激情的作品,反对苏丹专制制度,被誉为“自由的诗人”。

12. 夜晚和生活

杰夫代特先生下楼时,看见下面几个人正围坐在一个茶几旁聊天。因为他们看见他就不说话了,所以他无法知道他们是在说哪里的牛奶布丁最好吃,还是于斯屈达尔的东西更便宜,抑或是关节炎。走进夜晚的街道,他才知道小旅店和哥哥的病房有多么闷热,他感到神清气爽。这里也吹着像尼相塔什那样的凉风。他看到天空上布满了厚厚的云层。他慢慢地朝马车走去,叫醒了在马车柔软的座椅上睡着的车夫。在等待车夫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他点了一根烟。随着马车的颠簸和摇晃,他打开了车窗。他想:“他快死了,我活着!”当他明白自己在说这话时既没感到歉疚也没感到满意时,他觉得很轻松。想到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他笑了。他把胳膊伸出窗外,然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在他把嘴大大地张开时,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安宁、松弛的声音:“啊,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到我那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去了!”他把头微微向后仰去,然后把身体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椅背上,他的眼皮垂了下来,但是没有闭上。窗外的世界,那些时隐时现的路灯,匆忙行走的路人,窗户里渗出的点点灰暗灯光,都慢慢地被甩在了后面。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感觉着从窗外吹到身上的凉风,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时他会想到下午经常出现在脑子里的那个单词,他嘟囔道:“我活着!”马车从坡上下来,从别的马车前经过,马蹄敲击着石板路。当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他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桥上。

马车过桥的时候,车窗上的小窗帘被从马尔马拉方向吹来的一阵风掀起。杰夫代特先生靠在左边的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海藻味的空气。他看见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夜色里残留着一片淡淡的粉红色。西南风要来了。绑在桥上的一艘船上下摆动着,收过桥费的人在抽烟,烟头上的红光在风中不停地闪动着。杰夫代特先生想:“一天又过去了!”

当他想起以浓雾开始,以火红的夕阳结束的这一天时,内心的宁静仿佛要跑掉一般。他划着火柴,想再点一根烟。但因为窗户开着,两次烟都没点着,第三次他终于把烟点着了。他想到:“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显而易见,这一天会很糟糕地开始。上午我没能找到埃斯基纳齐,然后那个小男孩拿来了一封信。我曾怀疑那信是为了要钱而设计的一个圈套,但我没有因此感到羞愧!”然后他突然觉得叙克鲁帕夏其实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他认为帕夏是个重友情、好交谈、真诚可信的人。想到玩棋时帕夏说的那些风流笑话,他笑了。他又想到在贝伊奥鲁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饶有兴致左盼右顾的意大利医生。医生在他的心里唤起了一份爱意,因为他觉得在医生的那些行为里有种可爱的东西。他又想到:“我在药店里看见的那个买香槟的胖男人也很可爱,就是应该像他们那样……应该开心、应该笑、应该吃、应该喝……从今往后我也要这样生活。但是我也不能不管我的生意和公司。我怎么做才能两者兼顾呢?我希望能有两种生活,一种在店里,一种在我的家里。”他听见远处传来的雷声,风把小窗帘吹得飞扬起来。他嘟囔道:“窗帘在飞扬,我活着。西南风要来了。明天海水会上涨,船只要停航,这下埃斯基纳齐就更出不了岛了。这就是让人扫兴的一个生意上的烦恼。会计萨德克会说,先生,您今天必须把账讨回来。可怜的萨德克!一个会计。我是一个商人……弗阿特问了,叙克鲁帕夏也问了:生活是什么?我对弗阿特说,这个问题毫无意思,毫无意义……人们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那些读书人,脑子混乱的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泽内普姨妈会问吗?她活着,我也活着……现在我要睡觉,早上我要起床,忙我的生意,我要结婚,我要吃饭、抽烟,我要笑。然后,我会去另外一个世界。在没去那里以前,我又过了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上午我很烦恼,因为在那些基督徒和犹太商人的边上我觉得自己很孤独。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现在要什么?睡觉!翟丽哈女士一定已经把床准备好了。啊,那个可怜的女人!”他听到了狗吠声。“小时候我怕狗。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在花园里玩耍。我们一起去赫德里雷斯郊游……”他看见从一个窗户里散出的微弱灯光。“他们用的可能就是我卖的灯。那些坐在灯下的人在干什么?他们在聊天,一个说西南风要来了,另一个说快把窗台上的花盆拿进来,然后他们喝椴树花茶,喝糖水,打哈欠。”他自己也打了个哈欠。“我哥哥鄙视这些东西,为什么?因为他相信自己拥有非常珍贵的思想。可能他是对的,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因为想到了别人想不到、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东西而鄙视所有的人。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是值得吗?”他又打了个哈欠。马车到了他住的街区。“人应该有两种生活,两个灵魂。一个用来做生意,一个用来快乐地生活。这两种生活应该互不干扰,应该相辅相成。是的,应该这样。我的生活也将是这样的。我要好好地生活!”他又伸展着四肢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用一种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活力跳下了马车。

他对车夫说:“今天让你受累了!”

车夫仿佛一整天都在等这句话,他笑了笑。

“明天我还是老时间过来吗?”

“是的。”

马车走了。杰夫代特先生看着马车上颤抖的灯光,一直到它消失在路边的角落。他走进家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灯光。他想:“她还没有睡!”

“谁?杰夫代特孩子,是你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我!”他走上楼梯。“等等!你吃过饭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没吃!”随后,他又后悔自己那么说了。

翟丽哈女士说:“来,过来,我给你做了茄泥鸡肉!”她拿着灯,从厨房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睡着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睡觉多好,为什么要等我?”

女佣说:“我就是等你了。”她笑了笑说:“饭菜准备好了,快,过来!”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想着茄泥鸡肉,一边想到摆脱这个女佣会很困难,他走进了厨房。他嘟囔道:“两种生活混在一起了!怎样才能把它们分开?”

女佣因为可以服侍杰夫代特先生而感到欣慰。她说:“坐下。坐下!你好吗?你累了!谁知道你今天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今天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吗?穆斯塔法先生做完中午礼拜回来的时候,就是那个住在饮水池边上的穆斯塔法,从清真寺回来的时候,在路边碰上了……你吃辣椒塞肉吗?就吃一个!碰上了萨利赫。他看见萨利赫手里……要下雨了,是吗?他看见萨利赫手里有一把巨大的钥匙……他说萨利赫先生,你的这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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