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屋顶看风景李青松:李青松,林中无恶鸟
雪中猫头鹰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多年前,我读鲁迅先生写下的这句话时就在想,那只恶鸟是什么鸟呢?鲁迅先生接着写道:“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
唉,那只恶鸟还经常半夜发出笑声,够吓人的啊!后来,我终于知晓鲁迅先生笔下的恶鸟是什么鸟了——它脑袋硕大,脸庞宽阔。它的名声,如同它的长相一样不怎么样,充满诡秘、悬疑,甚至是恐怖。它的眼神,能穿透黑暗,炯炯放着寒光。白天,它隐在树洞里或者荒草丛中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样子似睡似醒。其实,不是醒,是真的在睡。它对事物的感知和判断,与人是颠倒的——傍晚,是它的早晨;笑声,则是它的焦虑,也是它发出的预警。
此鸟,是鹰——唤作猫头鹰。
它的头像猫,眼睛像狼。如果把它惊醒,它会双眼迷离,颇不情愿地飞起来,颠颠簸簸,晃晃荡荡,犹如被酒灌醉了一般。是边飞边睡吗?还是边睡边飞呢?真担心它忘了扇动翅膀,一头栽下来。
它的脸部永远戴着一个圆盘面具(我相信,它不是那些戴着面具抢劫银行的罪犯的同伙),再配上两只大眼睛,整体跟猫脸相似。如此脸盘可不是为了讨猫欢喜,而是另有别用。别用何用?看看它的耳朵吧——两只长耳高耸,时刻保持警惕。当然,放松时也可以随意扭动。它的耳朵是上下错位的,耳洞则位于脸盘两侧的羽毛下,开阔且幽深。脸盘的作用,类似于家用电视的卫星信号锅。换句话说,猫头鹰满脸都是耳朵,它可以更多地接收声波,汇总分析,并且通过算法判断声音来源。
由于它两只耳朵错位,导致两个耳洞并不对称,这就造成声源传到两耳的时间会有偏差。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它略微动一动脸盘的角度,就解决了偏差问题。何况它的脑袋可以转动两百七十度呢。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它闭着眼睛也能抓捕猎物,凭借的就是超级厉害的听觉,更进一步说,是头部“圆盘”提供的信号,使得它定位准确,毫厘不差。
猫头鹰的嘴并不很长。如钩,也如倒扣着的铜铃,捕之,抓之,啄之,刨之,抛之,拎之,生猛、强悍,有狠劲儿。
猫头鹰的羽毛有特殊的结构,自带消音功能,飞行时简直胜过隐形无人机。当夜幕降临时,它摇身一变,成为悄无声息的暗夜杀手。它每一次捕食都不随意,不出击则已,出击必是“闪电战”。
猫头鹰常捕捉的猎物是田鼠、仓鼠、鼹鼠、野兔、跳兔等,能把整个猎物吞下去,肉消化后,再把不能消化的骨头、毛发等残物渣滓聚成小团,从嘴里一团一团吐出来。它也吃蝙蝠、蛇、蜥蜴、金龟子、蝗虫、蝲蛄、甲虫、小鱼、小鸟等。一只猫头鹰每年可以吃掉一千多只老鼠、数不清的害虫,相当于为人类保护了数吨粮食。它不知疲倦,夜晚飞行时幽灵一般飘忽无常,常常白影一闪就消失了。
人惧怕黑暗,所以借助火,发明了灯,为自己照亮,为自己壮胆。而猫头鹰却是黑暗的挚友,与黑暗同谋。虽说猫头鹰不讨厌阳光,但它更善于利用黑夜做事。
“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通常,猫头鹰的叫声有点像猫发情期的叫声:咕咕喵——咕咕喵——只有焦虑或者发出警告时,才发出怪异的笑声:哈呀呀——刺啦!哈呀呀——刺啦!声如装修工手里嚎叫的电钻,尾音撕裂,划破宁静的夜空,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猫头鹰背负着恶名。
它从不争辩,从不抱怨,从不解释。
村口,一株老榆树,树龄约有七百多年了。蓊蓊郁郁,聚气巢云。村主任的桑塔纳常停在老榆树下。不想,有一天村主任从饭馆出来时,发现桑塔纳的前挡风玻璃上喷溅了两摊鸟屎。晦气!村主任狠狠骂了一句。抬头看看头顶的树冠,静悄悄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看我怎么收拾你!村主任差人搬来一把木梯,腾腾腾爬到树上,左寻右找,上探下捅,可还是连根鸟毛也没发现。他刚要退步下来,却发现一块树皮遮挡的树洞里,一双鬼魅的眼睛放射出杀气。哎呀!村主任吓得大叫一声,腿一软,从树上跌落下来。幸亏树下有一个麦秸垛,否则必是一命呜呼了。
突突突,桑塔纳一溜烟开走了,朝着县城的方向。桑塔纳后备厢里装着两块腊肉、两串蘑菇。次日,县林业局来了两个专家,在老榆树下转了几圈,蹲下来,戴上白手套,抠开树皮,小心翼翼用镊子夹出几只虫虫,放进玻璃罐里,还对着太阳晃了晃。虫虫在玻璃罐里蠕动。末了,专家摇摇头。
伐树手续办妥了,村主任找到三德子。三德子开了一家木器行,加工制作旅游工艺品,比如手串、笔筒、水杯、木勺、筷子什么的,家里有一把“狼牙”牌电锯,是锯大木料时才用的。村主任想好了,伐树的事就得三德子办。村主任说,三德子,你把村口的那株老榆树伐了吧。三德子正在闷头忙活,他抬头看看村主任,说,行啊,给多少工钱?村主任说,没工钱,村委会账上没钱了。
三德子说,我整天忙着呢,最近正赶制一批手串,人家等着发货呢,你还是去找别人吧。村主任说,找别人你不后悔吗?三德子说,后悔什么?村主任说,我听说老榆树地下的树根,可是制作手串的上等好料!谁伐倒老榆树,地下的老树根就归谁。说完,转身就走。
三德子眼睛一亮,冲着村主任的背影说了一个字,行。收起手机,就去角落里取电锯。
嗡嗡嗡——黄昏时分,村口响起“狼牙”牌电锯的轰鸣声。三德子正在埋头操作时,一个白影罩住了他的脑袋,接着,啪啪!三德子头部被什么东西狠狠抓拍了两下,立马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电锯还在空转着,嗡嗡嗡!嗡嗡嗡!
村主任闻讯,大惊失色。他稳稳神,招呼几个人把三德子用门板抬到乡卫生所抢救。折腾半天,算是没白折腾,三德子醒过来了。可是,鼻子却歪向了一边,嘴巴也斜了,说话呜啦呜啦的。
村口,老榆树,被三德子锯过的老榆树,锯口流着褐色树液的老榆树,仍然矗立在那里。
某日傍晚,老榆树下正在放露天电影。电影名字叫《追捕》,是日本电影,高仓健演的主角。电影里女主角叫真由美,长得真好看。当时,高仓健演的杜丘正被东京警视厅的警察追捕。“抓住他,别让他跑了!”眼看杜丘就要被警察抓住,危急时刻,真由美骑着马,赶着马帮出现了。真由美拉了杜丘一把,杜丘翻身上马。杜丘抱着真由美骑着马,在东京街头狂奔。电影里的音乐响起——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
这一段刚刚演完,胳膊上挎着绷带的矢村警长出场了。他刚一张嘴,还未及说话,只听夜的深处传来猫头鹰的一声狂笑:哈呀呀——刺啦!
闻者惊悸。
突然,就听有人喊:“着火啦!”“着火啦!”“三德子家的木器店着火了!”
银幕上满是雪花,纷纷扬扬,电影中断。
村主任高喊一声:“赶紧去救火!”
于是,人们呼啦啦迎着火光就往三德子家的木器店方向奔跑。现场人声嘈杂,救火的救火,看热闹的看热闹。村主任现场指挥,在老井旁架上水泵,接上水管子,发动马达,哒哒哒,一通猛滋,终于把火扑灭了。现场泥水横流,一片狼藉,弥漫着焦煳气味。有人拿手电筒晃了晃,只见冒着黑烟的灰烬里有个东西拱了几下,拱出一个脑袋。村主任上前把那个脑袋拉出来,一看是三德子,眼睛一眨一眨。
看着村主任,三德子笑了,满口白牙白得吓人。
此时,恍若有个白影在头顶一闪,就隐了。
那株老榆树的对面,就是刘寡妇酒馆。
酒馆为木刻楞建筑,一间厨舍,两间餐厅。酒馆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一串蘑菇、一串一串红辣椒。风一吹,晃晃悠悠。无风,就蔫蔫的,晒太阳,也不动,也不摇。
刘寡妇脸白白的,嘴角有个大酒窝,大眼睛看人忽闪忽闪,说话细声细语,人听了绵绵的。此时,刘寡妇系着碎花围裙,正在厨舍的案板上切腊肉。一块一块的老腊肉挂在灶台上方的横梁上,被熏得乌黑发亮。老腊肉渍出的油,偶尔就滴到灶台上。刘寡妇瞥一眼,想去擦,但一转身,总忘了擦。
村主任坐在临窗的桌子旁,守着一盘蒸腊肉、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一壶二锅头白酒,透过窗子望着那株老榆树,两眼放空。天渐渐黑下来了,那壶酒凉了,温,凉了,再温。反反复复,好多次了。村主任不动筷,也不动酒,就是这么望着对面的老榆树,一言不发。他好像等什么,等什么呢?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一个白影一闪。立时,酒馆里似有一股风,旋了一下。接着,一只想要舔食腊肉油滴的老鼠,刚在灶台上露头,吱的一声就被擒住了。
吱吱吱!唰!白影幽灵一般飞出去了。
三天后,村主任在老榆树下的麦秸垛旁边,发现了两只刚出蛋壳的小雏鸟,浑身沾满草屑,正在乱爬。一定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吧?他抬起右脚准备把这两个孽种踩死,可高高抬起的脚,又轻轻放下了。
看着小雏鸟似乎是哀求的眼神,村主任心软了。
他将这两只小雏鸟抱进刘寡妇酒馆。他嘱托刘寡妇把两只小雏鸟喂大,买肉钱和工钱由他出。说着掏出三百元,拍到柜台台面上。
刘寡妇真是细心,用一个竹笼将两只小雏鸟装进去,里面置放了两个小碟子,一个每天定时投放肉粒,一个定时置放清水。她还时不时为两只小雏鸟梳理羽毛、洗澡。为了增加腿劲儿,还在竹笼里固定了一根木棍,让它们练习抓杠。几个月后,两只小鸟就渐渐喂养大了,轮廓和面貌也更加鲜明了——原来这是两只小猫头鹰呀!
村主任来刘寡妇酒馆喝酒,每次都不经意地瞄几眼。
有一天傍晚,突然,刘寡妇酒馆的窗台上落下一只猫头鹰,咕咕喵叫个不停。
正在喝闷酒的村主任明白了,这两只小雏鸟是它的娃娃,它是领娃娃来了。村主任叫刘寡妇拎出装着小雏鸟的竹笼,置于窗台上。村主任打开笼门,转身回到屋里偷偷观察。只见猫头鹰的大脑袋快速转动,见四周没什么危险,就将一只爪子探进竹笼里,抓出一只小雏鸟。四处看了看,接着又抓出另一只。于是,翅膀一抖,两只爪子各拎一只小雏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咕咕喵——咕咕喵——
村口的老榆树上,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
刘寡妇酒馆后院有一鸡舍,养了一群鸡,都是柴鸡。七只母鸡,五只公鸡。七只母鸡里有三只芦花鸡、两只乌鸡、一只橘黄鸡、一只珍珠鸡。五只公鸡里有三只大骨鸡、两只红冠鹤顶鸡。开酒馆嘛,除了蒸腊肉,小鸡炖蘑菇就是食客们最喜欢吃的硬菜。这天夜里,刘寡妇正在熟睡之际,后院的土墙外窜进来一只黄鼠狼,要偷袭鸡舍里的鸡。
鸡舍里一阵躁动。受惊的鸡瑟瑟乱抖,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影一闪,呼地一下就摁住了黄鼠狼的脑袋,接着用力一抛,就把黄鼠狼抛出了后院的院墙。黄鼠狼哪里还敢打鸡的主意,一骨碌爬起来,惶惶然遁之。
咕咕喵——咕咕喵——
刘寡妇翻个身,全然不知。她正做梦呢。
雨季说来就来了。
大雨连下了三天。雨里看不见雨了,全是水。
村主任带领村民昼夜抗汛,还好,村民房屋和农田没有太大损失。傍晚,村主任开桑塔纳去县城开紧急防汛会议,连夜往回赶。车开到村口桥头时,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鸟撞在了桑塔纳的前挡风玻璃上。他一脚踩下去,车刹住了。定睛一看,是那只猫头鹰。猫头鹰大笑两声:哈呀呀——刺啦!哈呀呀——刺啦!顷刻间,白影一闪,就隐了。在他惊魂未定之时,突然,一丈之外的水泥桥轰隆一声,垮塌下去了。洪水一卷,就无影无踪了。
目睹眼前的一切,村主任眼里流下了泪水。
尽管遭受了洪灾,冲垮了一座桥,但秋天的时候,村里的庄稼收成还算乐观。黍子,粒粒饱满。稻米,粒粒饱满。谷子,粒粒饱满。玉米,粒粒饱满。大豆,粒粒饱满。
粮仓里五谷丰登,米缸面缸里并不羞涩。村里人没有一个饿肚子的。
是年,洪灾后百公里外的村庄相继发生鼠疫,这个村庄却安然无恙。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