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流浪小狗的故事：我和一条黑狗的故事
说起来，那时候自己还年轻，十九岁。平时言行貌似斯文，给人以手无缚鸡之力，见不得血的懦弱书生印象。
尽管我现在基本不再杀生，但，回想起来，当诛也好，误杀也罢，经自己手而魂飘魄散，命归阴府的生灵也着实不算少。什么虫蚁蝶蝇，鼠鸟龟蛇，什么鸡鸭鱼，鹅兔羊，都曾亲手杀过。甚至有在内蒙古大兴安岭密林深处同猎人一起捉狸捕狍，围熊打狼的经历。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不足为记。惟一次杀狗的情形，时常在记忆中再现，想忘都难，很折磨人。
是我当兵第二年的事。
当时自己在北京军区高炮某独立师当新闻报道员。一次，部队到黄骅某地一个高炮靶场打靶，我所在的师新闻报道组住在一刘姓老乡家。老乡家了养条牛犊子般大的黑瘸狗，叫老黑。老黑大概相当于人的中壮年时期。其言行，也就是走路、狗吠都显得很成熟稳重甚至威严的样子。只是，它一天到晚总卧守在一个小仓房门旁边，眯逢着一双还算漂亮的狗眼琢磨着心事。家里人走来走去的它头都懒得抬，只是听到了外人的脚步声，耳朵才警觉地支愣起来，并用威严的目光把来人套牢。如发现有人欲走向仓房，它就立马腾地一下跳起来，目光如电，直射得来人乖乖地哪来哪去为止。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加上小时候我曾被疯狗狂追过，所以面对不声不响，不怒自威的老黑，我处处倍加小心，除了开饭时抛些食物给它献献殷勤拍拍狗屁外，尽量不去打扰它，甚至，哪怕是用目光，哪怕是用声音。
然而，我终于还是被黑了心的老黑给咬了!
那天，师政治部主任吃完晚饭就转悠到了报道组的住地。大凡领导都有一个爱好抑或毛病，到个新地方要是不犄角旮旯看个遍，就好象不重视似的。主任看完屋里看屋外，一眼就看到了卧在暗处的老黑。呵，这狗好大呀，主任说着就走到了老黑的势力范围。为了首长的安全，我仗着没少喂过老黑的交情，急忙上前拉住拴它的铁链。
老黑一见人多势众的架势，竟然慌了，来了个狗脸不认人，呼地跃起扑向人群，因受铁链子的牵制，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它的大嘴不客气地和我的腿肚子有了“亲密接触”。
时值隆冬，我的一只棉裤腿被撕开了，腿肚子被咬了二排青紫的牙印。经卫生员消毒处置后，我喘着粗气坐在门槛上，恨恨地盯着老黑，有扑上去也咬它的冲动。
老乡家有个叫小林的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特崇拜“最可爱的人”，尽管只比我小三四岁，却一直叫我李叔叔。知道李叔叔被狗咬了，就凑过来数落起这狗的种种不是。小林说，别看老黑现在牛气，当初却是个大狗熊。他告诉我，家里原来还有条叫阿毛的大黄狗。一个才过完小年的夜里，盗贼光顾了放年货的仓房。当时老黑吓得躲在窝里不出来，是阿毛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协助主人和盗贼展开殊死搏斗的，坏人虽被抓住，但阿毛却被刀刺中要害“壮烈牺牲”了。
小林红着眼圈讲的动情极了，看得出很怀念阿毛。当屋里只有我俩时，他突然问我杀过狗没，我说了杀过什么什么，就是没杀过狗。他说他也没杀过，其实他早想把老黑干掉了，苦于没有胆量，再说爹也不让。现在机会来了，我既可以给自己报仇，又算是为他帮了忙，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一番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两个小青年击掌盟誓：杀老黑!
经过一番密谋和准备，我们决定趁白天部队训练时下手（我有单独采访的便利条件）。在最后一次喂过老黑后，我们牵着它偷偷溜到有一片苹果树的土坡上，在一棵显得很结实的树下站定。
谋杀开始。我们选择绞刑。
小林和老黑熟，他负责把手指粗细的绳子套上狗脖子。毕竟是取人家性命的事，所以他的手就有点不利落，三番五次才弄停当。我和小林把绳头刚搭在树叉上，老黑好象意识到了危险，掉头要跑，可已来不及了。我俩喊着号子一用力，老黑就被高高地吊在了树上。自然是一番垂死挣扎，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小林更是以忍受不了“亲情”的折磨为由，提出了回避请求。
终于，老黑慢慢地不在折腾，它静静地垂着身体，狗魂似乎正飘游在去西天的路上。老黑平平凡凡、普通普通的狗生，就要结束了。
我掏出一把水果刀，想在它的腿根处放点血，一是为快点减轻老黑的痛苦，二是据说放了血的狗肉好吃。就在我走近的时候，老黑突然猛地一打挺，浑身猛烈地扭动起来。最后，它到底是怎么咬断的绳子，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只是多少年以后，在我的梦境里，无比愤怒的老黑，甩头，扫尾，张开大嘴，“喀嚓喀嚓”，一阵狂啃。拉它的绳子就这样被一点点地咬断了！
绳子断了，老黑从半空摔到尘土里。这时候当然早已没了我同谋的影子，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仿佛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老黑又晃晃荡荡站了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把脸扭向我。天呐，这家伙的眼睛血红血红的!我害怕到了极点，想跑，身子却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动不能动。傻等这疯狗来咬？真是一万个不甘心！
情急之中，我发现树下有把铁锹，就毫不犹豫地操了起来。
然而，老黑并没有袭击我的意思。它一步一步地往来时的路上挪着，它要回家。而我不能让它回家。一来怕它疯了伤害群众，影响军民关系；二来怕小林笑话，堂堂的解放军战士，竟然杀不死一条狗。
已摆脱了恐惧的我抖擞精神，铆足了劲，呲牙咧嘴地挥动着铁锹，就是一通乱砍。老黑也拚命地撕咬起来，人嚎狗吠，一场好斗。一来二去，伤了元气的老黑，到底让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给劈倒在血泊中。我跌坐在地上，久久不想起来。此时，我已经深深地后悔杀狗了。
忽然，我发现躺着的老黑又动了，一拱一拱地要爬起来。天呵，狗日的太难杀了!我挣扎着抢先站起来，手里举着锹，却怎么也打不下去了。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涌出，我绝望极了。
老黑呀老黑，都是我不好，你咬我就咬了，我不该这么没度量地置你于死地，算我错了。可你现在就是活下去，最好的结果也是个重残呀，你还是安心地去死吧，来世好托生个人，那时再好好地把握自己的命运，行不行呵我的老黑兄弟呀。
终于，不想死的老黑，还是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塌陷的脑袋上，无神的眼睛半睁着，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
老黑就这样被我杀死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愿走进这段记忆。或者说，是有选择地“失忆”。
其实，我并不是单纯地为杀老黑而感到后悔。让我痛苦的是，老黑根本就不该死啊。
杀完老黑的那天晚上，我惊愕地从小林的父亲嘴里知道了有关老黑的实情。原来和小林跟我讲的正好相反。盗贼光顾的时候，是老黑勇敢地冲上前保卫家园的，它的腿就是那回被弄瘸的。而平时倍受小林宠爱的阿毛，却临阵脱逃，事后，被小林的父亲当叛徒给“正法”了。
现在，每当想起老黑，蚕丝一样缠绵的愧疚，在我的心头久久萦绕。我想，假若老黑是个人，那么我杀的，就是一个英雄啊。然而老黑毕竟只是一条狗，宣判自己为罪人，也只是我的自作多情罢了。
老黑的确是我杀的。可悲的是它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害死它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