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渴望一只狗 从前有一只很丑的狗我很想念它
2016年1月,我在拥挤的北京地铁上,盯着手机上一条信息发愣。妹妹在微信上只简短地编了4个字:小黑死了。
我知道这一刻总会到来。但真的来临时,整个人还是猝不及防,强忍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我用力低着头,生怕被旁人看见。
再过一个月就过年了,我以为至少还能见它一面。
我侄子画的小黑,就是我心目中它的形象
小黑第一次来我家,还是一只黑不溜秋的小不点。它四处嗅来嗅去,眼神透着机敏,似乎很快就适应了它的职责——看家护院。当时我们都不太喜欢它,原因是它那一身黑毛,竟然一点也不油亮,长势也不喜人,越来越往那种毛发粗糙、身上长癞,局部毛发还是地中海的农村丑土狗方向发展。
小孩子现实得可怕,从小就学会了看脸。长得丑的狗,自然比较失宠。我们断断续续养过许多猫,养着养着就失踪了,唯有小黑,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们撸着不同毛色的猫,它始终安安静静地趴在一旁,等待我们某一刻腾出手来,往它的小脑袋轻轻摸一下,它就会万分欢喜地站起来,殷勤地摇动尾巴,一双眼睛炙热得能融化雪水,感激地望着你。
小黑是散养的,我们从未用大铁链拴住它,也不怕它跑出去遭遇不测,显然,那些专门套狗的人,肯定也瞧不上它满身的皮包骨。长得丑,意外给一只狗腾挪出一定的自由。
说起来,我们都算是小黑生命中的过客,外出求学、工作,真正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奶奶,一直与它牛衣相对。
奶奶遇到小黑时已过八旬,身体还很硬朗。她在前院栽了些小葱大蒜,还能独自用扁担挑两大木桶的水,过一个很窄的独木桥。父亲曾提出给奶奶请个保姆,她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除非躺着不能动,否则绝不花这个冤枉钱。她独自买菜做饭,暮色将晚就休息,天刚蒙蒙亮即起床,连开灯的电费都省了。
有小黑陪着,奶奶不算空巢老人。她那一遍又一遍的唠叨,我们的耳朵都出茧了,小黑却是最忠实的听众。它寸步不离地跟着,竖起耳朵,仰头望着她,黑珍珠般的眼睛闪着光,仿佛眼前那个人就是全世界。
家里的语言环境是闽南语和普通话混用,俗称“母鸡粪半黑白”。小黑通晓双语,神乎其神。隔壁鸭群大摇大摆扭着屁股入侵前院,奶奶大手一挥,厉声喝道:“去!”小黑立马会意,转身径直冲向鸭群,狂吠不止,直到群鸭落荒而逃,散落一地鸭毛。
偶有犯错之时,它低眉顺耳,前腿匍匐在地,耐着性子听奶奶大声呵斥。一边嘤嘤低咽,一边拿可怜的小眼偷偷上觑,一旦发现形势有所缓解,立刻连滚带爬起来,跟前跟后,摇尾乞怜,好不殷勤。我强烈怀疑,它是来自某外星球的高级物种,那里消灭了语言这种沟通载体,纯靠脑电波就能与人类产生共振。
早年家境颓唐,兄弟姐妹众多,学费全靠凑,伙食也甚为寥落。父母在外打拼,我们在家与年迈的奶奶留守。小黑跟着我们,一同吃粥,嘴里快淡出鸟来。到了每月初一十五祭祀之时,矮矮的小方桌上,摆满了供奉祖先的鱼肉。它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来回踱几步,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夹一块肉放手上递给它,它会不住地扭着屁股,双眼打量着你,却始终怯生生地不敢上前。直到你将肉往地上一扔,它才确认这是你给它的奖赏, 埋头大嚼起来。当时老家还未翻修,地板是水泥地,尘土较多,还有一些可疑的污渍,看着那块外面裹满尘土的红烧肉,被它宝贝似地一口吞下,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心酸。
奶奶始终把小黑当做畜生,狗盆里的粥一连几天没动,她诡谲一笑,说狗饿不死,懂得去别人家门前捡骨头。父母若是回家,就是我们集体改善伙食之时。我们吃什么,它跟着吃什么,有时候很担心在饥馑常态下,突然间暴饮暴食会不会把它的胃撑坏。
后来妹妹在厦门养了只哈士奇,开始忌讳不能给狗吃海鲜,不能吃盐分过多的食物,我想起了远在泉州老家的小黑,面有惭色。
几乎所有见过小黑的人,都一致评价道:丑是真丑,但很温柔。不喜欢它的人主要嫌脏,每次都避之老远,恐它热情过度扑将上来。生性纯良的它,面对气场不和的人,实行不合作的消极抵抗运动,而对于不善的来者,直接张嘴猛吠,誓将敌人逼退。神奇的是,它的识人好恶竟与我们暗合,帮我们省却了不少维持表面和气的无用功。
大伯家气派的别墅竣工后,奶奶去过几次,小黑也跟着去,被堂哥不客气地撵了出来。打那之后,小黑坚持送到别墅门口就止步,蹲在门外静静等她出来。遇到堂哥,小黑倔强地把脸扭向一旁,不肯正眼看他。我们笑它记仇,奶奶却夸小黑有骨气。
狗的脾气随主人。奶奶出生民国年代,今已九十有三,属牛,像牛一样勤恳,也如牛般倔强。她出生20天后,就被抱去当童养媳,一生劳碌,自尊心极强。七十多岁的时候,一辈子没去过影楼的她破天荒去拍了一张照片回来,用黑色的框精心裱好,乐呵呵地跟我说这是将来葬礼上用的遗照。爷爷中风去世那年,遗照是临时找人画的素描,放在家庙中风吹日晒,日子久了,纸张黄旧,早已辨不清面目。奶奶一直叨唠着不够体面,才有此骇人举动。
奶奶原乃一介村妇,大字不识一个,靠种地、砍柴及爷爷当搬运工的微薄工资,硬是让四个儿子念完了高中。带我们几个孙辈时,她再三催促父亲,不管如何拮据,一定要让女娃读书。对比重男轻女的老一辈,她的思想都属超前。我们几个还算争气,家族里最后出了好几个大学生,她乐得满口缺牙的嘴怎么也合不上,每次跟别人提起,都一脸得色,声如洪钟。
我们祖孙俩相伴多年,直到我毕业后到外地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快到家,大老远小黑就飞奔出来,前腿兴奋地扑到你身上,仿佛不这么卖力迎接,它心里就过意不去。在家呆不过三五日,又要分别,小黑和奶奶每次都走到村口送我,走了一会回头一看,那一老一小两个身影仍定定地立在那里,双眼瞬时潮湿,心下暗暗鼓劲,若不好好努力,还真是枉为人了。
狗生十三载,小黑没享过什么福。伙食标准堪称爱国,替祖国节省不少粮食;洗澡次数不超过10次,自由在泥土里翻滚;活动范围自动压缩到离家半径一公里以内,因它还要看家护院;住的地方乃“漏室寒舍”,就是雨季会漏雨,寒冬里总灌风那种。
后来家境殷实了些,父亲决定拿出大部分的钱,把老家豪华地修缮一番,他在村民面前腰板也能挺直些。那一年,小黑和奶奶都很兴奋,奶奶每天忙着给工人烧水递茶,小黑屁颠屁颠跟着父亲上楼下楼,与有荣焉。父亲瘦了一大圈,精神却大好,每日选购建筑材料,监督工程进展,忙活个不停。
如果说小黑没有白来世间一场,指的就是那一年,它确实日子好过了些。奶奶从不跟小黑亲昵,父亲则会长时间抚摸它那粗糙的毛发和有些扎手的癞皮。伙食水平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父亲有意要补偿下它多年餐风露宿的生活,不顾奶奶劝阻,每日将排骨粥中的排骨悉数挑出来给它,自己甘愿喝粥。小黑去世后,父亲总是唉声叹气,庆幸那一年没有亏待它,否则遗憾难以弥补。
也就是那一年,小黑恋爱了,肚皮日渐紧绷,闷声不吭地诞下两只小狗。我们突感责任重大,一下子养三条狗吃不消。这可能是小黑唯一给我们出的难题了,究竟该怎么安顿两只小奶狗?
有村人迷信狗肉能入药,广泛搜罗各家各户的狗来下锅。我们不忍将小狗如此安置,那毕竟是小黑的骨肉,于是打听了两户好人家,将小狗送给他们。其中一户离我家不远,那户人家说,小黑经常绕道跑过去看它的孩子。但有一回,那只小狗崽跑来我家,小黑却有些凶悍地冲它叫,硬是将小狗撵走了。
我不解,问奶奶,她乐呵呵地说,小黑觉得它的孩子大了,各有各的家要守护。
小黑确实将自己的家守护得很好,哪怕奶奶经常夜不闭户,也不用担心窃贼入室。它带来的安全感有段时间也迷惑了我,在外奔波,无暇归家,我总是这样给自己开脱:奶奶不是一个人在家,她有小黑陪着,不会孤单。
最后一次见小黑的时候,它双目浑浊,胡须皆白,周身毛发几乎掉光,脚趾指甲很长,赖皮已侵入每一寸肌肤,整只狗显得更老更丑了。听我喊它的名字,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依旧是前腿上提,急不可耐地围着我转,尾巴摆得几欲乱人眼。
那时候,我不知道距离它离开我们只剩三个月,我也不知道,它走了后90多岁的奶奶会在一次寻常的走路中,突然倒地,摔断了大腿骨。失去了小黑的奶奶,真的遇到了“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困境,只能依父亲的意思,请了保姆贴身照顾。
没有人保护奶奶了,她现在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回到住处,我关上房门,闷在被窝里,难抑悲声。这不是为一只宠物而难过,十三年来,小黑已然是我生命中一位重要的家人。
小黑的遗体,我们坚持要葬在后院,不让它与这个家分开。奶奶不许,狠了狠心,叫人拉走扔入河中,消失在平静的水面上。按村里的习俗,家里的猫死了要挂在树上,狗得随水流而去,灵魂才能得到安息。
听奶奶说,它走之前,一直蜷缩在院子里,呜呜叫了三天。家里的房子装修完工后,它没睡豪宅,改在院子里觅一块水泥地,胡乱睡下。它可能怕它的小脚丫在干净的瓷砖上印下许多梅花,也可能是习惯过往清苦贫贱的生活。最后那三天,它在想什么?身上是不是很痛?有没有怪我们没在身边?会不会舍不得离开它深爱的家?
它跟着我们一路吃糠咽菜,毫无怨言,死去后随大江西去,不留念想。过年回家,再也没有它热情地扑上来,奶奶也躺在病榻上日渐老去,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
从此以后,我跟亲近的人,总会一遍遍地提起——
从前有一只很丑的狗,我很想念它......
@花花神经兔,自由写作者,不上班的85后,对人生盲目乐观,正进行一场奇幻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