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滨湖短租公寓月租 上传幸福记忆房租立减50
她签下租约的那天,认为自己的幸福寥寥无几,相信这是稳赚不赔的交易。
前言
没房、没钱、没人爱。“三无”女孩赵烁又得搬家了,可这次她似乎撞上了“好运”。一幢名为美茉莉(Memory)的高档公寓,正在招募租客:上传幸福记忆即可抵扣房租,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入住。赵烁觉得可以一试,毕竟……住上大房子就会幸福啊,这买卖稳赚不赔。
可一切并未如赵烁料想的那样顺利,她的幸福钥匙似乎并不在自己手上,而和楼上那个给自己送炸鸡的男孩产生了某种关联。可两个没有记忆的人该如何相爱呢?
冬天来了,赵烁得知自己又要搬家了。
她来这个城市四年,搬过三次,原因分别是房东涨租太凶;房东儿子需要婚房;房东丈夫要抵押房子还赌债。
这次的房东却有些特别,她来了以后咚咚咚地敲门,门上贴的“福”字跟着哗啦哗啦抖动。
赵烁关掉灶台上的火,在“福”掉下来之前从厨房冲出去开门。
房东说:“小赵,房子我不准备再租了。我要卖掉,然后旅游去,一个人去!”
“阿姨,上网也能看到外面的风景,真没必要出去呢。”
“小赵,你要是想劝我,房子押金我就不退咯。”
“阿姨,祝您旅行愉快。”赵烁立刻说。
“这就对了。”房东笑起来,脸上的脂粉被挤进皱纹之中。
她离开后,赵烁回厨房揭开锅,锅盖上的水汽像小瀑布一样落进煎饺里。赵烁叹口气,立刻把锅又盖上了。
“话说,为什么我感觉你总是在冬天被赶出来?”刘晶晶在聊天群里问她。
“冬天意味着寒冷,寒冷会让人清醒。当房东清醒过来,他们就会想要做一个重大决定了。”王雯说,“我瞎猜的。”
“猜得有理。所以她给你多少天找房子?”
赵烁回答:“两周。”
“唉,你的经历充分说明,幸福的租客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租客各有各的房东。”王雯总结道。
刘晶晶跟着说:“所以我们不是叫你赶紧结婚吗,以后就不用一个人在大城市飘来飘去了。”
“你讲得好像她是风中的塑料袋一样,还飘来飘去。”王雯回她。
“塑料袋也知道找个电线杆挂着,她怎么就一直找不到呢?愁人。”
她们高中就认识了,那时候大家还都站在同一根纵坐标上。十几年过去,三人所处的人生阶段形成了横向条形图。跑得最快的是王雯,已婚生子;中间是刘晶晶,已婚未育;最底下是赵烁,不仅未婚未育,像刘晶晶说的,电线杆都没找到。
接下来几天,赵烁白天抽空网上看房,晚上下班实地看房。这个城市的风好猛,它们看到她缩着脖子走在路上,都扑过去打劫她身上的热量。
这个城市的房子好多。在找房的软件上,代表着房源的圆点密密麻麻叠在地图上,可赵烁看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点。她加了很多租客们自行组建的交流群,在发出求租信息几小时后,一位自称是管家的小伙子找上她。他称他们公司经营长租公寓,房间各项条件全部符合她的要求,并且房租远低于市场价。
“你都潜到租客群里了,还觉得我会相信你?”赵烁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现在不相信不重要,”他满不在乎地答,“等你找到好房子,自然相信我。而且,我也知道我会给你找到好房子。”
赵烁很想戳破他的自信泡泡,便抛出一个问题:“你的‘但是’是什么?”
“什么但是?”
“但是啊。每个完美背后都藏着一个‘但是’。房子好但是价格高,房子新但是距离远……你的但是是什么?”
管家巧妙应对:“我们公司的使命,就是让租客租到性价比高的房子,最近我们还跟其他公司合作,开展了一项新业务,主要就是帮助你们减免房租……你先看看这个,有兴趣可以随时找我看房。我是你的专属管家哦!”
赵烁在手机上查看他发来的广告图,前面几张都是介绍公寓优良的住宿环境和设施的。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那些房间如芝士蛋糕般诱人。等她打开最后一张图片,瞬时感到全身血液都在沸腾——那上面写着远低于她预期的租金,几个硕大的数字好像一边跳舞,一边撒着金粉。
她把手机从面前拿远,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一些,然后拿过来继续看。
“我们把温暖带给你,你把幸福带给大家。美茉莉公寓,一个让我们拥抱取暖的地方。”跳舞的数字下面,先出现这样的标题,然后出现一只小狗。赵烁顺着它的脚印,看到第一幅画:小狗在一个蓬松可爱的狗窝中安然入睡。
“房租太贵,总当月光族?美茉莉公寓的房租为市场最低价,给你的寒冬带来温暖。”
接着小狗继续出发,下一张图片里,它正对着一部手机;另一头,一只猫对着另一部手机闭着眼微笑。它们看起来像是在打电话,但旁边又画着各种奇怪的箭头。
“为了减免房租,你愿意把幸福送给远方的陌生人吗?我们为租客提供幸福记忆管理服务,让更多人体会你幸福的瞬间。”
接下来,小狗坐在一位医生打扮的绵羊面前,似乎是在接受注射。针头对着它的脖子,绵羊和小狗都露出温暖的微笑。
“从植入芯片到记忆上传,整个过程快速有效,无痛安全。退租可随时取出,不留疤痕。”
再下一张图,电脑面前的小狗闭着眼,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影子,看起来应该是另一只狗,但面部却被一颗爱心遮住了。
“你记忆中的所有人物和个人关键信息均会被遮挡,你的隐私,由我们守护到底。”
接着,又是一行醒目标题:“那么,你愿意来美茉莉公寓,成为别人幸福的源头吗?”然后还画着小狗正招呼其他几只小动物过来的场景。
赵烁看到底下还有一张明细表,分别是半年和全年的房租价格,每一种又提供“上传记忆入住”和“非上传记忆入住”两个选项。而只有全年上传记忆入住的价格,才是一开始她看到的那个硕大的数字。
看完广告图,赵烁没有再理会这位管家,可她也没有立刻删除对方的联系方式——当一个人知道了他本不该知道的东西,他就再也无法回到不知道的时候了。
之后赵烁继续找房、看房。
在预算之内的房子有的不能做饭,有的距公司太远,还有的过于古老破旧。比如卫生间里有无数根长头发紧紧黏在地板上,像植物化石的根系。她试着按了一下马桶的冲水键。它却像个吃了太多反胃的人,涌上陈年腐朽发酵的气味。
这天看完房回去的路上,赵烁试着把自己代入到最近看过的每一间房里,但想象中的她只是死死抓着大门,不愿意再踏进去一步。
母亲给她来电话,问房子找得怎么样。
“你也别太挑剔,只是晚上睡个觉的地方。”母亲教育她,“谈恋爱你也说要找喜欢的,结果不是也没找到?”
没有喜欢的,就代表是挑剔的吗?赵烁觉得自己只是想绕开过去租房踩过的坑,没想到坑太多,能走的路这么少。至于恋爱,她一直是坐在岸上看别人踩坑,看久了才发现,自己的脚竟然不敢着地。
“你不是总说做不下去想辞职,想回来吗?就趁这次机会回来算了,工作可以再找。”母亲继续劝赵烁。
“我再想想。”
“别想了。”她的语气坚决起来,“回来以后也容易找对象,亲戚朋友还能给你做个介绍。”
母亲有种超能力,无论从哪个话题开始聊天,结束前的话题都可以回到这个。赵烁敷衍了几句后,挂了电话。这一晚她几乎没睡着,梦里竟然出现那张广告图里一样的漂亮房子,它们绕着她飞啊飞,一个也不让她抓着。
第二天就是赵烁和房东约定退房的最后一天。她起得很早,只觉得梦里很累,醒来又饿。于是去了附近的菜市场,在那里买好煎饼和豆浆,征得老板同意后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边吃边望着来往的行人。她喜欢待在这里,每样东西都可触摸,甚至还能品尝,生活气息就和鱼腥味一样浓烈。
赵烁吃饱了,仍然没有等来一个人。换做电影里的主人公坐在这儿,一定会有个睿智的老人过来,喊她一句“孩子”,说一段人生至理名言,然后潇洒离开,这样主人公就知道做何决定了。
她只好往聊天群发了条信息:“你们觉得我是个幸福的人吗?”
王雯很快回复:“周日大清早开始自省?”
“没想到你醒得这么早。”赵烁有些意外。
“我儿子哭了一晚上,我都没怎么睡。”她回答赵烁的问题,“等你成了家,应该会幸福吧?感觉你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过得也不开心,也可能是现在没有人可以依赖,一个人奋斗觉得累吧?”
刘晶晶也突然开口了:“我反而觉得,如果你做了喜欢的工作,应该会幸福一些。你不是总抱怨压力大,觉得工作没意义吗?”
“你怎么也醒了?”王雯问她。
“被无良老板催起来加班。”刘晶晶发了无奈的表情。
听完两人的答案,赵烁心里生出许多悲凉。她一直感觉自己过得不幸福,但经过她最亲密的两个朋友认证,这种感觉变成了事实。就像有孩子冲着皇帝喊“他什么都没穿啊!”,赵烁觉得自己和那位皇帝一样,赤裸裸地站在众人之中。
“你们也有生活、工作的烦恼,为什么你们的心态就没我这么消极呢?”赵烁有些无法理解。她并不觉得爱人和孩子能解决她的问题,况且通过依赖他人获得的幸福本身也是脆弱的。
“是,我们也是有觉得幸福、觉得不幸的时候,只不过它们自带的正负能量相互抵消,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可是,你好像比我们……”
“比我们的基础分低。”王雯接着刘晶晶的话,“你的不幸福多到偶尔的幸福都无法填满。”
“不幸福的话,卖了也不亏吧?”赵烁不自觉地将这句话发了出去。一旦承认了自己是个缺乏幸福的可怜鬼,她反而有些理直气壮了,觉得无论怎么处置自己的幸福,也没有人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她。
“卖什么?”刘晶晶问。
“什么亏?”王雯问。
“没什么。谢谢啦!”赵烁说。
她看到一个老大爷勾着背向她这边走来。他的脊背几乎弯成一个直角,颤颤巍巍地移动着,好像随时会歪倒在地上。赵烁看到他,立刻想到一个人。她忍不住感慨——电影里的睿智老人果然还是出现了。
从菜市场回来,她给管家打电话:“那个什么公寓,一会儿带我看看吧。”
“好嘞!”管家说,“叫美茉莉,美茉莉公寓!”
“真俗气。”挂掉电话后,赵烁嘟囔了一句。
临近中午,赵烁赶到约定的地点,看到管家已经站在了那块“美茉莉公寓”的牌子旁边。见到赵烁,他立刻露出营业式微笑:“你好,我们进去吧。”
公寓是一幢七层楼房,外观时尚简约。这里离赵烁公司不远,她曾在中午散步时看到过它,当时里头还在装修,但外观看着就是一副她住不起的样子。
管家带她参观了几间空房,它们和广告图出入不大,听说还有免费的保洁和维修服务,安保似乎也不错。实地看下来,眼前的这块芝士蛋糕仿佛在召唤她。没有高房租带来的压力,那么它就不是甜蜜的负担,而是甜蜜本身。
等介绍得差不多了,管家问赵烁是否满意,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你们广告图里说的那个,就是记忆上传,它合法吗?”
“必须合法啊。我们可是上市公司,挑选合作伙伴也是很慎重的。”他边说边招呼赵烁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有些行业年初就开始用了,你放心好了。”
赵烁又问:“你们说的幸福记忆,有没有什么标准啊?”
“标准嘛,主要就根据那个快乐三元素——多巴胺、血清素和内啡肽浓度值,结合咱们专家的意见,还有记忆管理平台的用户反馈,设定一个基准值。要我说,幸福就是一个筐,里面装了兴奋啊,快乐啊,舒适满足啊,你有这些感觉的时候,一旦三种元素超过基准值,系统会通过你身体里的芯片自动给它标注一个时间戳。等你上传记忆的时候,它就会把那些特定时间段的幸福记忆上传到系统。”
“你还知道内啡肽呢?”
“每天和租客讲几十遍,是狗也会说啦。”管家随口说道。
“那这个记忆给出去后,我自己就没有了?”
“嗯,我们主打的就是独家记忆——除了返现的部分,这个待会跟你说。而且就算记忆少一点也没什么吧。你看你能节约这么多钱,住着也舒服,别人还因为你而觉得幸福,这是做善事啊!”管家挥舞着右手,好像那些幸福在空中漂浮着一样。
“那别人怎么用我的记忆?他用了以后什么感觉?”赵烁不由得好奇管家提到的记忆管理平台。
“感觉就是亲身经历了你经历的事咯!”他解释道,“你们上传,他们下载,都一样啦!公寓只负责把你们上传的记忆给到平台,他们再对记忆做分类、评级,比如吃的、玩的、刺激冒险的、温馨浪漫的。越稀少的等级越高,价格也高。”
“这个真的有人买吗?那么有钱,自己去体验不就好了?”
“这你就不懂了,有钱人啥都有,就是没快乐。人为什么看电影?不就是自己的生活过腻了,想看看别人的吗?”管家压低了嗓门,“对这个上瘾的人可不少。我听说有的用户一天就要看几十段,根本停不下来!”
看到赵烁还在环顾四周,像是试图找到做决定的最后一个理由时,管家赶紧扔下一个诱饵:“其实你现在签约是最划算的,可以参加我刚刚说的返现活动。哦,我们的返现不是返现金,是合约期满了就返你之前的一些记忆。”
“它们本来就是我的啊!”赵烁收回目光看着他。
“但你上传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呀!”他毫不犹豫地说,“返给你们,也是给你们留个念想,记忆的所有权还是在我们这边的。”
“那我自己去你们那个平台租回来不行吗?”
“在平台上,为了保护你们的隐私,记忆上传者都是匿名的。你要真能那么巧租到自己的记忆,就可以去买彩票了。所以啊,还不如等我们的返现,至少返的是你自己的记忆,对不对?”他观察着赵烁的反应,“住满半年返五天,住一年返十二天,真的是超值了。这活动就做这两周!”
赵烁仍然有些犹豫:“你们不会把我其他的记忆也拿走吧?”
“放心,不幸福的记忆谁要啊?人家要是看到幸福里面夹着不幸的,还会投诉呢!”
听他这么一说,赵烁也觉得自己的提问很可笑。租借幸福的人,想必都只想要浓度极高的美好感受,比如那种世界顶级巧克力带来的甜蜜丝滑。可赵烁能给对方的,只是将满是苦水的生活一次次提纯,最后分离出来的几颗芝麻大小的粗糖。
罢了,这么一点甜,有没有它都没差。赵烁将心里最后一些顾虑扫清后,做了决定。
在公寓的应用程序上签好电子合同,付过押金和房租,管家心情大好:“我们去植卡室吧,就是给你植芯片的地方!”
植卡室在大厅的一角,似乎还兼作医务室,里面有一位女医生,顶着花白的卷发,倒和广告图里的绵羊有些相似。她一手握着笔杆粗、类似无针注射器模样的东西,另一只手将一个男人的后脖领拉低。这人的鼻子和下颚线条分明,脸颊黝黑,可后脖却像有条分界线,线的另一边皮肤突然白皙起来。那是不容易被太阳照到,应该也是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可它被赵烁看到了,她慌忙地移开视线。
此刻,他歪着头,紧闭着眼睛,腿往大门的方向伸得老长,要不是衣领被拉住,大概已经跑得没影了。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努力憋笑的男人,想必也是位管家。
“轻点儿,麻烦轻点儿。”他说完,腿又往前挪了半步,眼看人就要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我还没打呢,”医生很是无奈,“你看你这样子,别人都在笑你了。”看到赵烁和管家,她又说,“喏,还有姑娘在边上。”
男生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迅速瞟了赵烁一眼,赵烁看到他那条腿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等腿不动了,他又将眼睛睁开,还没来得及再看赵烁一下,嘴就跟着咧开了。
“哎哟!”他叫了一声。
“叫啥?好啦!”医生把他的衣领拉上来,拍了下他的背,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他立刻站起来,用手摸了摸后脖。“还好,”男生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说给赵烁听,“嗯,还好,不疼。”
赵烁的管家走到医生旁边,把手机上的东西展示给她看,想必是已签字的合同之类。医生点点头,又拿出另一支注射器,调整好以后向赵烁示意,“过来吧!”
赵烁走过去,背对着医生坐好。她发现那个怕疼的男人并没有走,他趁着两个管家聊天的功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被他直直地盯着,赵烁不知该看向哪里,只得盯着鞋子,然后用它们来回蹭着地毯。她感觉医生把她的衣领也往下拉了些,还捋起靠近她后脖的头发。
也许是还有些碎发仍贴在那儿,医生似乎是往自己脖子上吹了口气。
接着,她“嗯?”了一声,医生又吹了一下。
“诶,怎么回事,你这个头发还挺固执。”她说完,吹了第三次,赵烁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用余光扫到一双球鞋。鞋子沾了不少泥土,不久前它们还穿在那两只准备逃跑的脚上。她看不到鞋子主人的脸,但她感到有指尖轻轻划过她的后脖,头发根又酥又痒,她的心也像被羽毛扫过似的,猛地收缩了一下。
“哎哟,谢谢啊!”医生赞道。
“不好意思。”他退回原处前轻声说了一句。
一阵轻微的刺痛,让赵烁从一阵恍惚里清醒过来。
“好啦!”医生也拍了拍她的背,“今晚洗澡的时候先别碰这儿。”她又朝那人喊了一句,“你也是,听到没?”
赵烁这才抬头去看他,发现他已经和他的管家走到门口了。听到医生说话,他回过头,刚好和赵烁四目相对。
“听到了。”他说。
赵烁发现,他的耳朵尖微微泛红,她不知道自己的也一样。
晚饭前,赵烁搬着全部行李来到了公寓。不知道之前的房东是不是觉得有些愧疚,坚持要把放在阳台的一盆茉莉送给赵烁。其实是不是茉莉只有房东知道,因为赵烁住进去的时候它已经秃了顶,春夏的时候长了几片叶子,却也不开花,如今再次变回光杆司令。为了验证这盆花究竟为何物,她最后还是让搬家师傅把它给带上了。她把茉莉放在新房间的一角,蹲在那儿看着它,用手指触摸那些光秃的细枝。
晚上九点,她收到公寓管理系统发来的提醒信息。管家说,从签约日起就要开始上传记忆,否则会不断收到提示,如果当日夜里十二点之前都没有上传,就会收到警告。一个月收到三次警告,房间密码就会失效,也就意味着租客会被公寓赶出来。
赵烁按照之前管家的讲解,打开手机应用程序进行搜索,像寻找Wi-Fi信号一样找到了自己体内芯片所代表的编码。它和其他租客的编码在一起形成长长的列表,像一首悲壮的诗篇。
点击编码,选择连接,上面显示了赵烁的个人信息以及上传的日期与时间。系统提示预计上传时间为20-30秒,上传完毕会有语音提示。这期间系统建议租客闭上眼睛,保持放松状态。
“您确认上传今日的幸福记忆吗?”对话框弹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击“确认”的按键,闭上眼睛。不知道是记忆上传产生的副作用,还是紧张带来的错觉,她总觉得像是有一根汤匙伸进了自己的脑海里,仅是轻轻搅动就带来一个巨大的漩涡。
终于听到“上传结束”的指示声,赵烁睁开眼睛。她起身去卫生间照照镜子,没什么变化,眼睛里依然有些血丝。她胆战心惊地回想着白天的事:去菜市场、看房子、搬家,似乎没有空缺。
嗯,今天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被上传。不过,时间线真的没有断裂吗?她不确定。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偷走了。不,不能说偷,为了住在这里,她必须要有牺牲才行。
第二天,赵烁本想请假继续收拾房间,但一想到全勤奖没了不划算,便还是去了公司。她的工作是偏向用户体验方向的手机软件测试工程师,简单来说就是给手机找问题,找到测试工具无法发现的问题。
她总觉得自己正在走一条与别人背道而驰的路——当别人渴望有双发现幸福的眼睛时,她的眼睛却需要发现问题。找不到问题对用户来说意味着产品质量可靠,对她来说却意味着能力不足。可这份工作收入还不错,她不敢辞职,如果辞了发现自己仍然过得不快乐,那就什么借口都没了。
下班回到公寓,赵烁听到楼上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等她吃完晚饭,收拾了厨房,去卫生间拿头绳挽起头发开始刷牙时,楼上安静了下来。她漱了漱口,听到门铃响了。
赵烁稍作迟疑,朝门口走去:“谁啊?”
“你好,我是楼上新搬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明天要出差,所以今天赶着收拾东西,可能会吵到你。不好意思。”
“哦,没关系。”
赵烁刚要转身,他又说:“我买了一些宵夜,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网上说是这附近最好吃的一家。”
“不用了。”
“要是你不拿着,我待会弄出响声就会有罪恶感……你别紧张,这走廊都是有监控的。”
赵烁走过去打开门,一个高个子*********在门口,手里还真提了袋东西。
“是你啊!”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见赵烁有些犹豫的样子,他伸出食指,连续戳了几下自己的后脖,“昨天在医务室,哦,植卡室。”
“噢……”看到他的动作,赵烁隐约觉得熟悉,往下细想又觉得有些模糊。
“真是不好意思啊,昨天。”他挠了挠头发,“我平时真不是那样的。”
“嗯?”
赵烁本只是皱着眉思考他昨天干什么了,但似乎被他误解为是在责备他,于是他慌忙解释:“是真的!那医生不是这样,呼了几下嘛,”他吹了口气,“然后我就好像被谁推过去了,肯定是什么神秘的力量。我当时,我可能大脑空白了。”
“什么推过来?”
“就是你坐在那里的时候……”
他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直直望着赵烁,然后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他的嘴角慢慢扬起来,在笑容绽放前他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背过脸去。等他重新看向她,本有些退却的笑容像潮水般再次涌起。
“你笑什么?”赵烁不安地问。
“没什么。”他问,“你昨天就搬进来啦?”
“嗯。”
“难怪。”他小声说了一句,眼睛亮亮的。接着,他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样看来,我更应该给你道歉了。”
“不用了,我平时不怎么吃夜宵。”
他像是没听到,马上用别的问题岔开了:“方不方便说一下你的名字啊?”
“赵烁。你呢?”
“我的名字在这里面。”他提了一下袋子,然后迅速把它放在门口就跑开了。
“喂!”赵烁想喊住他,只见他钻进电梯后又探出头来:“晚安!夜宵你还是吃了吧,虽然刚刷过牙。”
赵烁只得把那袋东西拿进房里,然后再次回到卫生间。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嘴角上还有牙膏印。
“他刚刚在笑这个啊。”赵烁赶紧拿毛巾擦了擦嘴。
回到卧室,她忍不住将那包不断散发着香气的袋子打开,里面是一小盒炸鸡块配上年糕和地瓜丸。订单上有他的名字,林启曦,似乎确实是本名。
就在赵烁犹豫要不要吃的时候,手机收到了公寓发来的信息。她看了一眼,然后萌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晚上也许可以放纵一下,权当做个测试。于是,她拿起炸鸡翅,蘸上甜辣酱,细细品尝起来。楼顶上又有了响动,她一边吃一边想着楼上这个有趣的男人——原本已经准备睡觉的味蕾瞬时苏醒,她感觉舌尖上好像在放烟花。
将它们全部吃完,赵烁又去刷了次牙,然后躺在床上打开应用程序。记忆上传后,她睁开眼,环顾四周,看到了桌上的袋子、盒子。
她走过去,看到外卖单上写了“林启曦”,她记得他,这宵夜就是他送的。她把桌上细细的骨头拿到眼前,用指尖慢慢转动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赵烁不记得这骨头上的肉是怎么没的了。她的一部分记忆被剥离开来,现在她拥有的,只是这记忆的残骸。
周末的时候,赵烁收到公寓的信息,却不是以往的记忆上传提醒信息——
“【美茉莉公寓】亲爱的租客,系统显示,您上传的记忆已连续五天被判定无效,记忆数据为零,在此系统提醒您关注自身的心理状态,祝愿您获得更多的幸福。温馨提示:如果每月上传的幸福记忆累计数据过低,当月的租金需额外支付50%,敬请谅解。”
这莫名其妙的房租上涨让赵烁气血上涌,她立刻给管家打电话。
“我每天都按时上传记忆,它怎么就被判定无效,数据为零?你们这个系统是不是有问题?”
“没问题啊。你传是传了,但结果传了个寂寞。”管家不慌不忙地说,“这信息的意思是,你只完成了基本的上传操作,但实际上没有上传任何和幸福记忆有关的数据。”
赵烁原本想朝对方喷的怒火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气势也弱了下来:“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明明拿了我的记忆非要说没拿?再说了,要是我真的什么都没上传,为什么它还提示我‘上传结束’,还要几十秒钟?”
“你这第一个问题,我要跟你说,系统是不会说谎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信的话,你以后可以把每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要是真的记忆没了,肯定会有漏洞的。”
“至于第二个问题,”管家一顿,“系统也是有人情味的。这就好像你去银行取钱,你取一百,旁边的人取一万,机器都会有时长一样的‘哗啦哗啦’的数钱声,免得你当场自尊心受伤,嘿嘿。”
管家这个例子还真有些伤到赵烁的自尊心,她的怒气又燃了起来:“不是,就算我不幸福,你们怎么能随便给我涨租呢?!”
“没有随便啊,合同里都写了。”管家说,“你是拿幸福抵房租,幸福少了,租金当然高啦。只不过我没想到,你这幸福指数也太低了吧,一般很少有租客会收到这种信息的。”
赵烁租房多年,自然知道合同理应仔细看清,但那天她被那金灿灿的数额迷住了眼,又面临再不搬就要去睡旅馆的困境,于是她逃避了,觉得不去看合同,就永远不会掉进其中的陷阱里。这会儿,她嘴上气管家,心里又气自己,最后憋出一句:“你们太过分了!”
管家悠悠地说:“你别急,不然幸福更少了。按这信息说的,五天前你应该有真正有效的数据上传了吧?当时你为什么高兴,为什么能有幸福记忆,好好想想呗。”
赵烁挂掉电话,按管家说的回想了一下,然后开始搜索附近卖炸鸡的店铺。林启曦说的没错,那家店确实销量高,好评多,赵烁立刻下单,点了和当天相同的套餐。
炸鸡送到后,赵烁先拍下照片,在备忘录记了一笔。其实,不用管家提醒,自从那天经历了记忆缺失,赵烁就开始像这样记录每天的生活,然后等记忆上传之后再做一次“复盘”,看看哪些片段从她脑海里消失了。那些消失的,就是幸福吗?答案是无解的。这就像薛定谔的猫,当她知道答案的时候,答案已经被她卖掉了。
赵烁大口吃完炸鸡,上传记忆,打开备忘录后却发现那上面的事儿她仍然记得一清二楚。炸鸡仍然美味,可还是缺了点什么——她想到了送炸鸡的那个男人,他手上一定握着某样特殊的调味料,和她的幸福息息相关。
这一天,赵烁用便当盒装了些她做的咖喱饭,端到楼上。
林启曦开门看到她,表情从疲惫跳到明朗,“我刚刚听门铃响,就在想是不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回来啦?”
“今天有听到响动,不像前几天那样安静。”赵烁说,“我的饭做多了,你要不要尝一下?上次吃你的外卖,我有点不好意思。”
“必须要尝!不过我刚回来,房间还有点乱……”他往房间里头看了看,尴尬地笑了。
赵烁摆摆手,“没事,你拿进去吃吧,不然我先下去?”
“下去干嘛,我就在这儿吃,也可以跟你聊聊天。”他打开便当盒,赵烁把勺子递给他,看他将咖喱和米饭细细搅拌,连吃了几口。
赵烁注意到这个人的鞋子饱经沧桑,随口问他:“你是做什么的啊?”
“我是旅行体验师,主要就和一些旅行平台合作,帮他们开发一些新的游玩线路。”
想起他在植卡室龇牙咧嘴的模样,赵烁故意说:“你之前看起来好像是吃不了苦的那种人。”
“这你就错了!”他试图将满嘴的米饭咽下去,“真男人不惧上山下海——但是可以怕注射器。”
他说这话的模样显得傻气又可爱,赵烁便让他讲讲他的旅行经历。林启曦是不是称职的旅行体验师,她还有些怀疑,但听他讲完几个故事,赵烁深信他有说书人的天分。
吃完最后一勺搅拌好的咖喱饭,林启曦问赵烁:“你是干什么的呀?”
“我是做手机测试的,没什么意思。其实以前我觉得旅行也没什么意思,但今天听你讲这些,我发现没意思的可能是我。看来以后有机会要多向你请教了。”
林启曦建议道:“要不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你要是有兴趣,以后我出去可以给你发照片什么的。”
赵烁立刻将手机从口袋掏了出来。
这天晚上,她在上传记忆并进行“复盘”后,长舒了一口气。她洗着白天林启曦用过的便当盒,意识到他不仅吃掉了所有的咖喱饭,还吃掉了许多她的担忧。
又是一个周末,赵烁和王雯、刘晶晶在这个城市最大的游乐园门口见面了。她们两个一个来出差,一个休年假,像约好似的碰到了一起。上次三个人聚会,要追溯到读大学时一起去看偶像的演唱会了。毕业后她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尤其现在她俩都有了各自的家庭,聚会就变得更难。
在游乐园玩了一天,她们回到了美茉莉公寓。原本赵烁想给她们订一家酒店,但俩人坚持说在赵烁住的地方挤挤就好,顺便重温少女夜谈时光。赵烁自然也想,可她更担心自己的秘密被看穿。好在公寓没有四处贴上传记忆的广告图,王雯和刘晶晶似乎也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等到要睡觉了,赵烁坚持躺在地板上,用母亲寄来的厚棉絮垫着,倒也不觉得硌人。在黑暗中,她们又聊了很多过去的事,之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赵烁想着她们大概准备睡了,便摸着枕边的耳机准备戴上,结果就在这时,王雯开口了:
“烁啊,你今天也要把记忆什么的,给出去吗?”
赵烁握着耳机的手僵住了,“什么记忆?”
“这个公寓不是可以用记忆抵房租吗?幸福的记忆是不?”
“我们之前在网上看到过广告,好像就是你这个美茉莉公寓诶。”刘晶晶跟着说。
“噢,那个啊,是可以那样。”赵烁努力控制着说话的语气,“但我是全额付房租,就不需要给记忆了。”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住啊?”王雯又问。
“因为离公司近啊!环境也还可以。”
像是舒了口气,王雯的语气轻松了许多:“我们还以为你今天要……刚刚你洗澡的时候,我们还在讨论你会不会把记忆给出去。”
“我就说你不会,雯还不信。”刘晶晶跟着说,“雯说你想攒钱买房,我想着要攒钱也不至于把记忆卖了吧!”
“嗯。”赵烁低声应道。
两个人对这个“嗯”似乎还不够满意,赵烁只好补充道:“那些卖记忆的人,肯定是想钱想疯了!”
“对啊,对啊!”两个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困扰她们的事情没有了,赵烁很快就听到其中一人轻微的鼾声。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开始在手机上记录今天的事——
一进游乐园的门,我就觉得她俩变回了十八岁。说来也奇怪,明明三个人几乎每天都在群里聊天,但是见了面居然还是有那么多话说,去那些游乐设施外面排队时,嘴巴就没停过。本来我是最不喜欢排队的,总是觉得时间流逝得太慢,就像看那个沥青从漏斗里落下来的实验。结果这次和她俩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跟水一样流动。大家说说笑笑的声音和水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好像在唱歌。
后来我们坐了跟过山车差不多的那个游乐设施,她俩就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尖叫,我的耳朵到现在好像还在嗡嗡响。
到了下午,总算把园区的推荐项目都给玩了一遍,雯就把重点转向了吃。吃完那些造型幼稚的小吃,晶又拉着我们拍各种角度新奇的照片。她们拍完照看效果的时候,总怪我不笑。我说我真的在笑啊,她们嫌我笑得含蓄,让她们的搞怪显得太傻了。
后来我们还去了纪念品商店。雯觉得一个公仔穿背带裤好看,晶觉得它穿斗篷的样子好看,两个人争个不停。我记得读书的时候,她们就会像这样比谁喜欢的歌手更帅。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恍惚,因为记忆出现了重叠,而人好像通过这重叠的一小部分,短暂地穿越到过去了。
晚上有烟花表演,我们挤进人群里,发现地上的歌声一响,天上就开几朵花。雯跟晶总算不争了,她们很整齐地喊“哇”,和其他的人保持相同的节奏。当时我还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几乎都张着嘴看向同一个方向,脸上也是一起被烟花照亮,我几乎可以确定,在那段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幸福有声音、有形状,而且几乎是伸手就能摸到。至于我自己呢,我就像变身为一只在城市里长大的哈士奇,在这一天被带到原野里,眼前是还没有任何脚印的、看不到边际的雪地。我身体里的某样东西似乎复苏了。
赵烁越写越详尽,她很想把今天白天的记忆在心头紧紧压一下,留下一处凹痕,这样即便它们消失了,心里还留着可以让人遐想的轮廓。她在住进公寓后,第一次有了觉得可惜的想法。她也清楚知道,如果自己继续思考,这种可惜会不断放大,然后变成后悔。
不可以后悔!后悔将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更深的不幸之中。赵烁强迫自己打开系统程序,眼下,“确认”是唯一的选项,它可以将这种迈向后悔的思绪一刀截断。虽说这样完美的一天不该只留在备忘录里,但很可惜,它最终只能留在备忘录里。
第二天的活动就是出去吃吃逛逛,陪她们给各自的丈夫、孩子买礼物。晚上回公寓收拾好行李,两个人叫了车,准备一起去机场。坐上车后,她们朝着赵烁挥手告别。赵烁在人行道上跟着车子快步走,王雯冲她喊:
“下次我一定要多待几天!”
她们之间隔着几辆电瓶车,车上的人看看王雯,又看看赵烁。
“行啊!”赵烁说。
“我也是!”刘晶晶喊。
“可以啊!”赵烁说。
前面路口的灯变绿了,车子带着她们加速远去。站在路口,赵烁想起她签下租约的那天。那时候,她还认为自己的幸福寥寥无几,相信这是稳赚不赔的交易。可随着备忘录上的部分内容从记忆里消失,她好像每天都能听到细碎的,像是白蚁啃噬木头的声音,不分昼夜。
“你在看什么啊?”
赵烁转过身,发现林启曦正站在不远处。
“没什么。”赵烁答。
他朝她走近,也望着远处,然后再次看向赵烁。赵烁只好解释:“我朋友昨天来了,刚送她们走。”
“你们很久没见了?”
“嗯。”
他们看着路上的车流,林启曦又问:“你是不是不想上传跟她们一起的记忆啊?所以心情不好?”
“其实也没什么,反正照片也拍了,事情我也写在备忘录里了。”赵烁轻叹一声,“住在这里,很多事没得选。”
林启曦“嗯?”了一声,立刻说:“也不是完全没得选吧!我之前……我觉得只要愿意,总还是可以做点什么。”
“那你说说,我们都像签了卖身契一样住到这儿来了,还能干嘛?”
林启曦想了想,说:“比如你今天晚上快十二点再上传记忆,不就比九点上传记忆好嘛,这样你就能多记住你朋友几个小时。这也是一种选择的自由啊!”
“这种自由太小了。但我失去的……幸福什么的,有那么大。”赵烁被戳到了痛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发现它有那么大,恰恰就是因为有记忆上传这件事啊!”林启曦望着她,认真地说,“赵烁,如果你一开始就发现了,又怎么可能还来这里租房呢?”
自从林启曦有了赵烁的联系方式,他就不时找她聊天。如果他去旅行,就会给她发一些沿途拍到的照片,有奇形怪状的云,也有山里遍地美而不自知的花。有一次她收到一张小丑鱼的照片,林启曦穿着两臂带条纹的潜水服在旁边摆造型,看起来就像是小丑鱼的巨型老父亲。
他旅行回来后,会给她带些当地特产,作为回报,赵烁也会请他成为自己的试吃员。这人走南闯北到处吃,自称不会做菜却懂菜,所以她每次做了新菜式,只要他没出差,就会请他尝尝。他经常坐在走廊上,吃的时候还不忘跟她聊这次出去又遇到什么新鲜事。两个人一个擅长听,一个擅长说,他们的试吃大会持续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有一次聊完天,林启曦起身后,从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样东西扔给赵烁。
“本来说包装一下再给你,不过既然碰到了,就现在给你吧。”
赵烁看了看手里的茉莉花茶,花球饱满完整,忍不住闻了闻,隔着袋子依然有淡淡的芳香。
“那边民宿的老板都和我很熟,一听我说要买,马上拿了他私藏的。”
“你知道我养了茉莉?”赵烁把门推开,指了指自己的那盆花。
“那个啊,”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就想着,既然我们是在这个美茉莉公寓碰到的,那就选茉莉吧!”
“那谢谢你了。”赵烁又闻了一下,“多少钱我付给你吧!”
“你给我尝的那些好吃的就足够了。”他咧嘴一笑。
“多谢,那我先进去咯!”赵烁刚准备进门,看到他仍站在原地,便问:“你不上去吗?”
“嗯,上去。”他把包重新挎在肩膀上,犹豫了一下,问:“明天你会不会记得我们今天聊的呢?”
这问题太突然了。赵烁迅速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会不会呢,她也不知道。
他大概也觉得有些唐突,立刻说:“晚安!下次再聊。”
“好。”赵烁反应过来,晃了晃手中的花茶。
他走远了,哼起一首山歌,直到电梯门关闭赵烁都听得真切:
“山上选得花一枝,河中选得一条鱼;歌圩选得一个妹,貌美心美像珍珠……”
赵烁在晚上“复盘”的时候,发现自己和林启曦相关的记忆越来越频繁地消失。她时而变得亢奋——林启曦那里的确有着她需要的调味料,那是可以让她产生幸福的、支撑她以低租金住下去的魔法粉末;时而又陷入莫名的空虚,就好像白天好不容易用手紧紧抓住了一把糖,到了夜里只需要几十秒,糖就消失无影,可是手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记不起之前抓的是什么。
春节前,赵烁去找林启曦道别。他穿着恐龙图案的睡衣,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得知她要回老家,他在头天夜里赶了回来。
“那我走啦?”赵烁挥挥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把头歪在一旁,靠着门框。
“每次回去,再回来就更难。”赵烁故意说,“这里也没什么留恋的。”
“有的,有的。”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在这里。”
赵烁岔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吧,反正我时间上还比较自由。”
“噢,好呀。那节后见。”她刚说完,身体就立刻听从命令转了过来,明明还想再跟他说几句,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朝电梯走。
电梯门关了一大半,碰到林启曦的手,又重新打开。
“要是你不嫌我的衣服丢人,我可以送你去车站。”他低头看看那些小恐龙。
“我嫌。所以快回去睡觉吧!”
“噢,一路顺风。”
“嗯。”赵烁点了一楼的按键。
“你倒是看我一下啊!”
赵烁抬头看看他,他的两只大手一张一合,一边写着“早点”,一边写着“回来”。
“拜拜,招财猫。”她笑着朝他挥挥手,又像意识到什么,立刻收起笑容。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矛盾之心呢?王雯、刘晶晶、林启曦,他们给了赵烁重新体验幸福的机会,也因此让她意识到,哦,自己的生活还没有那么不堪。这本应该是件好事,毕竟她开始更仔细地审视每一天,像是闻到新换的洗衣液有茉莉的芳香,或是认真品尝那杯同事给自己买的最喜欢喝的奶茶,或者自己这么笑着看向林启曦的时刻。像这样的时候,她都会问自己:“这个会消失吗?”她留意到的幸福越多,会被夺走的幸福就越多。
就像林启曦所说,她因为失去而发现了这些,现在,她因为发现而失去这些。
假期一过,赵烁就回到了公寓。林启曦还没回来,赵烁便和隔壁没回家过年的吴月聊了几句。两个人认识还没多久,吴月就已经辞职一次,被辞一次。
“我最近夜里老做梦,睡不好。”和赵烁聊天的时候,她总是倚在走廊一侧的墙上。
赵烁想安慰她,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只得做自己擅长的事,即倾听对方的倾诉。
“我们是被榨干啦!你看那些橙子本来都是圆滚滚的,”吴月伸出双手,框成一个圈,“被榨汁以后就瘪了。”她又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往里头挤压的姿势。
其实,赵烁也已经感到身体上发生的一些变化,包括睡眠变差、食欲下降、记忆变得紊乱。吴月说得对,其实这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被榨干”来形容。
被榨干的还有一位,赵烁想,那就是她的同事周辰。
周辰比她晚搬来这里,还和赵烁住在同一层。他在开发部门工作,两人在工作上的交流并不多,准确地说,是赵烁尽量避免和他接触。这不光是因为他的表情好像写着“生人勿近”,还因为公司里关于他的传闻,让赵烁没办法在和他说话的时候,不去揣测这个人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传闻基本都是关于他离婚的事,将各个同事说的话拼凑在一起,大概就是说周辰他妻子想要女儿将来去更好的学校,所以提出买第二套房子。为了降低首付款,周辰将房子过户到妻子名下,之后四处凑钱准备再买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后妻子突然改变了主意,表示宁愿放弃女儿的学区房也不愿意和周辰复婚。于是,周辰就成了公司里的笑话。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是“假婚男”,即假着假着就真离婚的男人。
周辰搬到美茉莉,大概就是在他真正离婚之后。最初一段时间,他和赵烁在公寓里碰到就只是点点头,之后两个人都快速回自己的房间。直到有一天,这种关系产生了新的变化。
那天赵烁去楼下拿快递,进了电梯,她发现周辰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奶白配淡绿的裙子。这是赵烁在公寓见到的第一个孩子,她让公寓的电梯都变成彩色。赵烁赞道:“你的裙子好漂亮。”
“谢谢。”小姑娘一只手提起裙摆,仰着头,“这是我的舞裙。”
“你会跳舞?”
“嗯,我们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儿童节的表演啦。”她的身子向左右各转一下,让裙摆两边摆,“阿姨,你知不知道《茉莉花》?我们今年就要演这个节目。”
“知道,我自己就养了一盆。”
“真的?我都没见过这个花!”
“不过它要等到夏天才开。你要来看看吗?”
耐不住女儿的撒娇,周辰便同意让她进赵烁房间转转,自己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小姑娘摸着茉莉的叶子,说了句“你什么时候开花啊?”,声音又甜又软。
直到周辰喊了声“灿儿”,她才很不情愿地走出赵烁的房间。周辰看到她手上还有赵烁给的蛋挞,不好意思地拉着女儿道谢,然后才带她回自己的房间。
这之后,每隔几周,灿儿都会礼貌地敲开赵烁的房门,说要看看茉莉花开了没。门外的周辰总是一脸无奈地说:“她吵着要吃你做的蛋挞,我给她买的她不吃。”这种时候,灿儿就会使劲拉一下周辰的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赵烁在一旁看到她害羞的可爱模样,恨不得为她做一幢用蛋挞搭的房子。
同样爱吃蛋挞的林启曦,在几天之后回了公寓。赵烁听到楼上有了声响,心里好像有人吹起了小号。之后楼上安静了,她慢慢走到房门口,屏住呼吸。接着是“咚咚咚”的敲门声,赵烁心里击起了小鼓。她把门迅速打开,看到林启曦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大袋蓝莓,“新年好!”他说,“可以用我老家的蓝莓换这位女士的蓝莓蛋挞吗?”
赵烁点点头。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开门开得太快,就像是有思念之类的东西在催促着她。想到这儿,她的脸有些红了。备忘录上的文字再怎么深情地写,也没有残留在她心里的这点东西真切。
她做好蛋挞后尝了一个,担心林启曦觉得太腻,又泡了一杯他送的茉莉花茶。之前她也泡过几次,清香醇甜。她经常盯着里面的花球,看它们在水里慢慢舒展开,像是活了过来。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赵烁觉得林启曦这个人和她,或者说和这里的其他租客不一样。别人都是被榨干的橙子,只有他像是自由生长的茉莉。
之后,经常旅行的林启曦依然像信鸽一样,不断给赵烁带来外面世界的精彩讯息。等他回来,品尝完赵烁做的食物后,总会说:“什么时候能亲自看你做饭?”
“结果比过程重要。”
“但你比美食重要。”他后来发信息告诉她。
没想到过程很快被他等来了。这一天,林启曦又问了相同的问题。赵烁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接上一句:“后天是我生日。”
他的生日是周五,赵烁很不巧地被留下加班。赶回公寓后,她把之前准备的食材用袋子分类装好,又带了一些她习惯用的厨具,甚至还有那个迷你烤箱,塞了满满几大包。
林启曦已经打开门等着她了。他房间的桌上、墙上都用充满地域特色的小物件做装饰,赵烁像是踏入了和自己房间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做了原该是晚餐,现在变成宵夜的橙香鸡排、蛤蜊意面和沙拉,以及为他生日准备的芝士蛋糕。多次想要帮忙却被拒绝的林启曦赖在厨房不走,赵烁一边煎着鸡排一边劝他:“这里油烟多,你出去等吧!”
“我出去的话,叫你来我家不就没意义了吗?”
“你把这里叫‘家’?”
“今天。今天你来了我才这样说。”
赵烁觉得脸颊发烫,肯定是因为站得离热锅太近。
菜摆上桌,林启曦拿起筷子,在几道菜上面画圈,“可以吗,可以吗?”
“等一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形状的蜡烛,想插在蛋糕上,“是那个意思就行吧?我也不擅长弄这个。”
“那不行。”他拿过蜡烛,去厨房燃气灶上点燃了,然后关上灯,捧着那一小朵火焰回来。
“我也幼稚一回。”他把蜡烛插进蛋糕里,“但吹蜡烛的姿势必须成熟稳重。”
林启曦右手撑着腮,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吹了好久,但那火苗仍然倔强地乱窜。他最终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撅起嘴酝酿了半天,才对着它猛吹一下,那样子既不成熟也不稳重,但他吹得赵烁心里的火苗也在乱窜。
品尝完所有的菜,林启曦低下头捣鼓着什么,赵烁忐忑地等待评价。接着他慢慢抬起头,同时又展开两只手,赵烁看到他在左手、右手和额头各贴了一张花朵形状的便利贴,分别写着“我”“喜”“欢”三个字。
“幼稚。”
赵烁这才放下之前做菜时候的紧张,和林启曦一起享受晚餐。她和他愉快地聊着天,感到一种安定而真实的温暖包围着自己。末了,她还问了一个一直很好奇的问题:“我这种又丧又颓的人,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聊天啊?该不会就为了我做的菜吧?”
林启曦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每道菜,然后说:“你过去是很颓,很丧,可你做的菜不是这样,我尝了一口就知道了。真正对生活完全没兴趣的人,又怎么有心思做出这么多好吃的菜呢?所以我找你聊天,是觉得好奇。你不也好奇我吗,谁都没有你那样认真听我讲那么多事,问了那么多问题。”
“不过你现在没那么颓了,我个人觉得。”他吃了一口蛋糕,“也许是因为我给你带来了甜?”
赵烁抿着嘴看向一旁,“才不是。”
桌上的手机屏幕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点亮,包围着赵烁的温暖立刻消散了。其实之前手机已经振动了好几次,但她整晚的注意力不在它,而在他身上。
赵烁看了一眼手机,像是漫不经心地说:“吃个饭都快吃到十二点了。”
一听这话,林启曦的筷子悬在了半空中,愣愣地看着她。
“你应该吃得差不多了吧?”
“啊……嗯。”他放下筷子。
“那我今天就先下去咯?明天我再来帮你收拾吧,今天确实太晚了。”
“没事,你都辛苦做饭了,我待会收。”
“也行。那生日快乐!”她站起来,慢慢把椅子推回原处。
林启曦并不起身,只是盯着桌上的盘子。
“赵烁。”
“嗯?”
“你今天能不能……别上传。”
房间真安静,赵烁能听到外面的汽车呼啸而过,厨房的冰箱微微振动,还能听到自己瞬间停住后又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你都不问我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吗?”他来回拨动着桌上的筷子,“就是这个,这个是我的愿望。”
她扶着椅背站在他面前。他不知道她的腿已经力气全无,反而说了句傻话:“我帮你补房租,行不行?”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捅开了一层薄薄的纸,立刻道了声“对不起”。
赵烁哑然失笑,“你不也跟我一样吗,还帮我补?”
“嗯?”林启曦呆呆地望着她,连眨眼都忘了。等回过神来,他低声问:“那我把今天的记忆留下来的话,你也可以留下来吗?”
她不说话。
他立刻打破这可怕的沉默:“那你就在我这儿上传吧,我们一起。”
看到赵烁不动,他又说:“我的生日还没过完呢。”
于是赵烁重新坐下,打开手机备忘录。林启曦也拿起手机,可眼睛看的却是她。
“你别写了。”
赵烁停住输入的手指,看光标在文字后面闪烁。
“我不想活成你备忘录里的字。”他的声音沉下来,像是一颗闪亮的流星落在深海里。
手机屏幕框里那些记录这个夜晚的文字,听了他的话以后变得像墓志铭一样。她紧按着删除键,看着文字以加速度的方式消失。
“传吧!”他用手机一侧轻轻敲击着桌面,“还有两分钟了。”
赵烁的手指已经有了记忆,它们立刻打开应用程序,选择了代表自己的编码。
“您确认上传今日的幸福记忆吗?”对话框弹出来,她的大拇指不断抖动,她只好让它停在了手机边框处。等手机顶部显示的时间跳到59分,赵烁感受着心脏跳动的节拍,开始默数。一直数到30,她才抬起大拇指,点下了“确认”按键。
等系统提示上传结束,她抬头看一眼对面的林启曦,又低头看时间,它仍然停在59分。于是她继续默数,又数了足足七下,才跳到12点整。
像受惊的猫似的,赵烁猛地推开椅子,跑到门外,走进电梯。看到电梯上的按键,她从1一直按到了7。大概是按得太用力,食指尖火辣辣的,第一个关节被压得像快被折断一样。
“还给我。”她每按一个键就这么说,“还给我,还给我……”
在这之后的几天,赵烁和林启曦大概都有些尴尬,彼此都没说话。后来还是林启曦主动发来一只小狗可怜兮兮看镜头的照片,赵烁把照片收藏起来,下班后买了些他爱吃的菜。本以为要雨过天晴,赵烁却在公寓门口遇到了她的管家。
管家正和一个男生聊天,男生没说几句就走了,管家的表情也不大好。
“生意没做成?”赵烁问他。
管家长叹口气,“本来昨天谈得差不多,结果今天说来签约,又反悔了。”
“上传记忆又不是小事,肯定要多想想。”
“那他可以先签约,搬进来后再慢慢想啊!后悔了随时可以换成全款付房租。现在害得我提成又没了。”
赵烁想到涨租警告的事,说:“你们全款房租这么贵,哪有人愿意租啊!”
“怎么没有?”管家说着更来气了,“那天跟你一起植卡的男的,第二天就换全款了。”
管家骑着小摩托走远了,赵烁仍在想他说的话。一旦她顺着管家的发言往前追溯,就会发现曾经那些以为是错觉的地方,都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难怪林启曦不像被榨干的橙子,这是她首先意识到的。
难怪他好几次在和赵烁聊天的时候,会开口说“你那天不是……?”然后立刻打住。当时赵烁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因为上传记忆所以容易记混事情。
难怪生日那天,他会说出那样的话。赵烁再次想起他那时候的眼神。他说“别上传”时候,他在想什么?
赵烁坐电梯去了五楼,敲开林启曦的房门。
“你住在这里,是不是全额付的房租?”不等林启曦开口,赵烁就问道,“你根本不是像我这样卖了记忆来抵的,是不是?”
林启曦瞪大眼看着她,然后低头“嗯”了一声。
“这么长时间你都是在骗我?所以你之前才说帮我付房租?”
林启曦将门推开一些,“我没骗你。你先进来吧,我跟你解释一下。”
“你是得解释!”赵烁只觉得脑袋热烘烘的,“你一直都在同情我,还是在心里鄙视我?”
“没有。”林启曦艰难地开口,“我尊重你的选择。那天我也是一下子没控制住才那么说。”
“你不过是想感受什么叫居高临下,对不对?”
“真的没有。而且,我开始时和你选的是一样的方式付款,是后来换了。”
赵烁知道这是事实,可冲动的话还是从她嘴里跑了出去,“开始也不一样!你说不定就是觉得新奇,想来这里体验。你本来就爱冒险,喜欢到处玩,顺便还能看看我的笑话,多好啊!”
“是不一样!至少我是为了喜欢的人,才决定多花钱。我不像你,为了钱才接近别人,好把和他在一起的记忆卖掉!”
林启曦的话像一根根细针,刺破了赵烁自以为完美的伪装,直直扎进了她每一寸皮肤里。她颤抖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就凭你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林启曦有气无力地说,“生日那天晚上,我在便签上写了三个字给你看。赵烁,如果你能答上来我写了什么,我就收回刚刚的话。”
赵烁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转过身,步子好像踩到云上。
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才慢慢地说:“林启曦,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我和他在一起的记忆是卖不掉的。”
这天之后,林启曦这个名字就不再出现在赵烁的备忘录里了。她不接他电话,也不回复信息,当他站在她的房间外面,她的反应和看到保洁阿姨停在门口的小推车一样。
赵烁曾以为林启曦和她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之前在她每次上传记忆之后自责和后悔的时候,她就会跟自己说,林启曦也可能会忘记跟她有关的事,所以他俩都是可怜人,没必要自责。现在她没法再这么想了。她如果再次失去和林启曦有关的记忆,那么剩下的就真的只有自责了。
卖掉幸福的人,哪有资格再获得幸福呢?也许,在那个站在电梯里按下所有按键的深夜,她就已经懂得了这件事。
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赵烁发觉公寓里的租客好像少了很多。过去进电梯总会遇着几个人,现在里面反射出来的只有她自己。
“你都没看新闻吗?”隔壁的吴月告诉她,“很多人不想继续上传记忆,都退租了。”
光是学着屏蔽林启曦就已经让赵烁觉得疲惫,她没有精力去了解更多让人沮丧的消息。吴月见她一无所知的表情,又补充道:“还有很多租客要起诉公寓呢!”
“起诉什么?”
“好像是他们上传记忆后,都有抑郁甚至轻生的念头,所以要求精神赔偿。”吴月继续说,“我还看到消息,说入住率低了,公寓入不敷出,搞不好这公司会破产呢!”
“啊?”
“是啊,他们想快点占领市场,就在各个城市疯狂扩张,这都得花钱吧?我们给的租金不多,那它基本就只能靠我们的记忆赚钱。”
“记忆还不够他们赚的吗?”赵烁不懂。管家之前说这生意很好的,就好像有一堆瘾君子在排队等着吞云吐雾。
吴月接过话,“开始的时候还好,听说他们合作的公司光是会员费就收了不少,公寓这边就保证每天提供稳定的记忆货源。结果租客住着住着,幸福的记忆越来越少,承受不了涨租就直接退掉。平台那边想租记忆的用户也不满意,就大量给差评、退会员,公寓这边再跟着赔钱,恶性循环,搞得这资金就周转不过来了。”
也许,这场悲剧都源于贪欲。当贪欲过度,悲剧就成了一个死循环。现在,赵烁不愿也不敢想,自己是否已经被困在了这个循环之中。
“我这星期也要退租了。”吴月站直了身子,“我现在发现,我们这个身体吧,它自己是清楚的。它知道我们把它的记忆卖了。为什么呢,以前被榨干一次,第二天它又变成圆橙子。后来它发现每天都要被榨干,就干脆懒得恢复了。我好怕啊,赵烁,万一我永远变不回橙子怎么办呢?”
“你也早点退租吧,再住下去会出事的。”吴月最后跟赵烁说。
这是赵烁最后一次见她。她从橙汁工厂逃出去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来,赵烁住在公寓的事被公司的人发现了。总监把她叫进办公室,狠狠骂了她一通。
“做我们这行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你倒好,主动把记忆都卖了!你知不知道,搞不好现在就有人从你的记忆里看我们还没发布的产品!”
住进公寓前,赵烁从没想过自己的工作会和幸福有什么关联。明明是为了钱不得不做的工作,为什么还是会因为领导一句赞许,因为找到一个重大的产品问题,因为掌握了一个让统计表格效率提高的技能而产生幸福的感觉?这些记忆消失得莫名其妙,是的,它们的消失让赵烁变得迷茫。
“对不起。”赵烁说,“我真的没考虑过这一点,真的,您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刚说完,就觉得这个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
总监依旧垮着脸:“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连记忆也卖?”
她不吭声。
“开发的周辰也住在那个公寓吧?你知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加班还晕过去了,别人送他回去才发现你也住那边。”
赵烁曾经也怀疑过,现在她的怀疑得到证明。如总监所说,周辰离婚后,女儿每个月和他见一面。公司的人都猜测,他住在那里就是为了省钱给女儿付抚养费,或者未来的学区房。周辰本来就在离婚的事情上受了打击,再加上每次见完女儿,记忆也没了,人也就慢慢垮掉了。
赵烁当天就被赶回了公寓。她能做的就是祈祷公司不久后的新品发布会能顺利进行。如果在此之前有信息被泄露出来,那么她和周辰就会成为最大嫌疑人。
在公寓待了几天,赵烁卧室的顶灯开始闪烁,她想找人帮忙,却被告知维修工人早就不来了。此外,保洁阿姨不再上班,楼里的植卡室也关门了,想退房取芯片的人只能自费去植卡中心。赵烁向曾经自信满满的管家问公寓的状况,现在他也依然信心十足:
“不行啦,公司要倒啦。我们这个月工资都没发,肯定要倒啦。”
赵烁清醒的时候,她希望公寓能度过难关,让她住到合同到期。但是一闭上眼,她就梦到它被夷为平地,被火烧成空壳,被一道闪电击中后灰飞烟灭。
这期间,林启曦也多次发信息来:
“赵烁,你看了公寓的那些新闻么?好像情况不大好。”
“你要不要搬家呢?我可以帮你找房子、搬家。”
“赵烁,你知道吗,有些旅行平台现在就开始准备七夕旅行线路的营销稿了。今天他们发给我看,文章开头写到‘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我问负责人这是谁写的,他说应该是部门的小姑娘们网上找的句子。然后我又问他,这句话里最重要的词是什么,他说,肯定是‘爱你’啊。我说,不一定,也许是‘确信’。
确信自己会得到外界的反馈,我觉得这个是幸福里最重要的东西。你忘记了很多跟我有关的事,尤其是我喜欢你,你可能也喜欢我的那些。我当然觉得很遗憾,但最遗憾的,是没有这些记忆,你确信不了很多事情。你的朋友、工作,你的生活,你的幸福。没有完整的记忆,你就只能自我怀疑,一点点摸索。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放不下你……”
不久后,公寓的无线网络连接不上了,租客们尝试各种方式的投诉,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接着,水也停了,租客们涌向大厅,他们叫骂着、哭泣着,可是无济于事。
等电都停掉之后,公寓里爆发了最后一轮抗议。抗议完了,为数不多的租客们带着余怒搬家了,还继续住的人寥寥无几,这其中就有赵烁。
这天晚上,赵烁用公司之前给员工免费办理的健身卡,去一家健身中心洗澡。她在那里给电子设备充好电,回来时又从公寓底下的超市买了一大桶水。她不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只是拖着水桶在地上艰难前行。
黑暗中响起闷闷的撞击声,她立刻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环顾四周。循着声响,她慢慢走近大厅一角,看到了一个男人——周辰正侧着身子,一次一次撞向植卡室的门。
他将全部的精力集中在自己右侧的肩膀上,甚至在看到靠近的赵烁和微弱的光亮后,仍然没有停顿一秒。门被撞开后,他消失了,里头只传来叮铃哐啷的声音。赵烁迅速回到大厅,拖着水桶离开大厅上楼,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接着,一束光照进楼道,她立刻就像被光冻结在了楼梯上。
是周辰。他原本已从赵烁身旁走过,站在台阶上犹豫了一下,又返了回来。他一把提起她手里的水桶,赵烁将手机的光照向他,看到他的另一只手里,有一样东西闪过寒光。
周辰一句话没说就上楼了。等他走远,赵烁靠着墙喘了口气,然后才慢慢跟上去。来到四楼,水已经放在了房间门口,她朝着脚步声渐远的方向大声说了声:“谢谢!”
回到房里,赵烁把一部分水倒进水壶,再从水壶倒进杯子。那盆茉莉已经含苞待放,赵烁小心拨开枝叶,将杯子里的水一点点倒进花盆。觉得泥土都湿透了,她才迅速立起杯子,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水。
还没来得及完全平复心情,赵烁就收到了林启曦的信息:“新闻出来了。你是不是还在公寓?我晚点回去能跟你当面聊聊吗?”
一起发来的还有一条链接,报道说美茉莉公寓因经营不善,其应用程序里已对全部房源做下架处理,公寓已发布声明,告知租客可自行申请解除合约,有需要的话可去指定植卡中心取出芯片。另外,声明中还提到租客之前上传的所有记忆数据,均已转给他们此前合作的记忆管理平台,公寓不再支持租客在将来“赎回”记忆。
“敬请谅解”,又是这四个字。赵烁放下手机,能听到从头发尖滴下的水滴打在茉莉花的叶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即便这点声响也让她恼怒。她把它搬起来,想把它砸在这公寓的地板上、墙上、所有的家具上。她搬着花盆在黑暗的房里到处走,分不清这愤怒来自公寓、自己还是这个世界。结果,她被水桶绊倒在地,只差一点,花盆就真的要被砸开。
这么一摔,赵烁倒想起此刻应该与她一样崩溃的周辰,想起他搬水桶时,那个尖利的东西。想到这她心里一颤,只得放下花盆,也暂时放下愤怒。她抱着水桶,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到周辰的房间门口。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
“周辰,我是赵烁。”她打声招呼,又敲了几下。
“怎么了?”好一阵子后,周辰回了一句。
“我的水还有多的,想问你这边要不要。”
“不用。”
赵烁把水桶放在地上,又敲敲门:“不好意思,方便开个门吗?”
“怎么了?”
“我想和你确认个事,麻烦开个门吧!”
又等了好久,门开了。赵烁手电筒的光不小心晃到周辰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结满了猩红色的蜘蛛网。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她让光亮从他的脸上挪开。
“没事。”
真的没事吗?赵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迅速抓住门把手,“你快回去。”
“等一下!”赵烁伸手推着门,把脚伸进去不让他关上。他低下头,想把她的脚推出来,这反而让她看清了,并且确认了——从他后脖两侧有鲜血缓缓流下,给他的脖子戴上了一条恐怖的项链。
赵烁连退几步,手机掉到地上。周辰又说了声“快回去”,关上了门。
怔了一会儿,赵烁从地上捡起手机,开始拼命敲门,喊他的名字,但周辰不再回应。她想象着那根项链被不断拉长——它爬上了他的衬衫,在那里迅速散开,最后在他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玫瑰。
“你是不是因为公寓的事?”赵烁想让他把注意力从那件可怕的事情上移开,“我以前指望着以后有钱了把记忆赎回来,现在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你是不是也因为这个生气?那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她的右侧是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的人大概都在享受这个夏夜,谁也没有发现她和房间里的这个男人。现在的周辰是被一根细线拉住,悬在了空中,悬在了这世界的尽头,而赵烁必须找到这根线,把他拉起来。
“你别冲动,你想想你家里的人……我也很惨的,也被停职了,把我喜欢的人的记忆也丢了。我跟你是一样的。”
赵烁嘴上说着话,心里一团乱,拿起手机想要报警,又怕把事情闹大,刺激了周辰。她想到了一个人,但是没来得及拨号,手机就振了一下。虽然没有了水、电、网,所有的服务都停掉了,但提示上传记忆的信息仍然准时发送到了手机里。她愤恨地将那条信息滑掉删除,结果看到了手机显示的当天日期。
那根线,出现了。
她又开始敲门,“周辰,明天六一节啊!你女儿之前不是说六一她要表演节目的,你不去看吗?”
里面仍是一片寂静,赵烁坚定地告诉自己,此刻的寂静和之前的安静是不同的,他一定是在专注听她说话了。
于是她继续敲门,敲得又快又猛。有了这根线,她不怕了。
“我不记得,我把她的事都忘了!”周辰突然打开门,“现在他们破产了,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赵烁没控制住重心,差点倒在地上。她踉跄了几下,听到周辰的吼叫迅速变成了呜咽。
“我要把那个弄出来,”他像是对着赵烁背后的空气说,“灿儿不想见我了!她妈肯定也不想让她见我。这个鬼东西把我的人生毁得更彻底了。”
“我们去植卡中心,去那里就能取出来。我现在预约,明天一早就去好不好?”赵烁轻声劝道。
“我现在就要把它弄出来!”他将手伸到后脖那里,来回抓挠。
“你别这样!”赵烁叫了一声,起身去拉他的手臂。他的手垂下来,手指、甚至掌心都是鲜血。
赵烁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说的话,此刻被逼得从嘴里挤了出来。
“别弄了!我把你女儿的记忆给你。”
还有几天赵烁的租约就到期了。不久前她还收到公寓发来的信息,大意是问她是否想要续租,如要续租,则应立刻去程序上申请并支付租金,不续租的话,最早六月一日可以拿到返现。
关于返现,她很早就选好了她想要的记忆,包括王雯和刘晶晶过来的那天,以及和林启曦有关的四天。可是,眼看这对父女之间搭建的桥都被毁掉,最后一座桥,需要她来建造。
赵烁深吸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我的备忘录里有我和你女儿四次见面的事。灿儿她很可爱,和她在一起我能感受到很短暂的幸福。现在可能就是我回报这个幸福的时候了。待会儿过了十二点,我就把之前我们见面的记忆给你。”
周辰有些不相信,“你为什么可以取出来?”
“我是早期入住的用户,那时候有返现活动。住满半年,公寓可以按我选的日期,返我五天记忆。”
“他们现在都要倒闭了,还会给你返现吗?”
“应该会,反正他们之前说返现了就不退押金了。可能我们参加活动的人,记忆单独备份了吧。”
周辰看着赵烁良久,轻声道:“但是你应该有更想要的记忆吧?”
赵烁摆摆手,“没事。过去的就过去了。只要我们愿意,以后总会有新的、更好的。”
说到这儿,她回到自己房里把那盆茉莉搬了过来,放在周辰脚边。
“你就再等一晚上吧!”赵烁将光打在花苞上,它在手电筒下宛如一个圣洁发光的仙子,“你看看,这花都能为你女儿等到明天开,你为她好好活一晚不行吗?”
都好好活着,活着就是土地。赵烁在心里告诉自己,就算之前种下的幸福被连根拔起,有土地,就有继续播种的自由。
周辰弯下腰,把头凑到花的旁边,从他脖子上滑落的一滴血落在叶子上。
“它明天就会开。”赵烁的语气软了下来,“灿儿肯定喜欢。”
周辰凝视着花苞,然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对,她也喜欢花。”他喃喃道。
“是啊,天亮了,花就开了。”赵烁说。
他们守到夜深,在赵烁的劝说下,周辰拿着她给的水回了房间。等他出来的时候,赵烁仍能看到他后脖的刀伤和抓伤,好在那些噩梦一样的血迹被洗净,他也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这之后,大概周辰的心情也跟着平复了些,缓缓地说:“你们是不是都在我背后笑我呢,在公司里?”
“没有。”赵烁摇头,“我没有。你也别管他们怎么想。”
周辰苦笑了一下,“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因为房子离婚了,从假离变真离。不过你们肯定不知道我前妻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当时还发了很大的脾气,甚至怀疑她是出轨了。我还质问她,说之前一家人不是一直好好的吗,突然这样是想干嘛呢?”
“结果她就是很淡地说了一句,‘从来没有什么好好的,一直都是你自以为好好的’。后来我们聊了一整晚,我发现一起生活了几年,我和她记忆里的版本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她不和我大吵大闹,我们就是没问题的家庭,也算是幸福。她却能记得我有多少次错过她的产检,忘记接孩子放学,嫌弃她做的菜太清淡,弄脏她刚拖过的地板,还有永远没有专心听她说话过。”
“她说一开始真的是为了学区房而离婚,但当我们真的办理了离婚,她突然觉得轻松了,解脱了,觉得不用再继续数到底我做了多少件让她失望的事了。她不想再回到过去了。她说。我从来没想过,那些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小事,可以让我们离婚。后来我才知道,大多数婚姻破裂,都是因为被这些小事蛀空了。大家都以为是房子的问题,其实都是人的问题啊。”
赵烁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为什么说她不想让灿儿见你呢?”
“因为我忘了灿儿的事。她不知道我上传记忆,只觉得我越来越不关心孩子,比离婚前表现得更差。约好要带灿儿去玩的地方,去买的东西,我总是忘,她大概就觉得我是死性不改吧。我住在这里只是想多存些钱,不管是她和灿儿以后生活,还是买学区房,都得花钱。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把记忆卖掉,总觉得我之后会把它都买回来的。谁知道现在会等不到了呢?”
不对,还能等来一点。
时间过了十二点,系统程序上显示提取记忆的按钮在赵烁的注视下,变成了可点击状态,赵烁长舒一口气。她根据备忘录的信息,找到了四次和灿儿见面的日期。还剩一天,她本想给自己选林启曦生日的那天,可点击“确认”之前,她将它换掉了。
选定记忆后,她搜索到周辰的编码,选择了发送。
借着手电筒的光,赵烁看到周辰闭着眼,正在透过赵烁的视角沉浸在与女儿有关的记忆之中。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由自主地动,就好像他那时候站在电梯里,温柔抚摸着灿儿的头。
“赵烁!”夜深了,赵烁听到有人喊她。她小心观察着周辰,周辰一动不动,仍然呆呆地看着那盆花。于是她慢慢站起来,朝着走廊另一侧的亮光走去。
她走得很轻,不敢打破好不容易拥有的平静。等她靠近了,“赵烁。”,林启曦的语气和雾气一样,把她的名字润湿了。于是她走到了他怀里,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确信夜航的船终于靠了岸。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赵烁一下子从那个像梦一样的场景中惊醒。
听到这声音的周辰,几乎是在地上猛爬了两下才站起身来。
是灿儿。她跑过来,看了一眼茉莉花,问:“爸爸,花开了吗?”跟着走过来的应该是周辰的前妻,看到周辰没有大碍,她像是松了口气。
周辰使劲搓了搓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灿儿,“你怎么来了?”
“这个阿姨说,茉莉花开了的话,我就原谅你。我同意了。”灿儿指着赵烁。
赵烁看着一同回来的,站在不远处的林启曦。他正咧着嘴笑。
头天晚上,赵烁在好不容易稳定周辰的情绪后,立刻发信息告诉林启曦事情的经过。与林启曦有关的记忆,一半在她的脑海里,一半在备忘录里,所以她确实看不清他。但在危急的时刻,她的脑中最先浮现的仍然是这个人。
林启曦下飞机后,先是跑去各个植卡中心,找到紧急情况下可以帮忙取卡的专业人员,记下地址和电话。接着他费尽周折找到一个还愿意帮忙的管家,对方查到了周辰前妻的联系方式——签约合同上需要填写紧急联系人,而周辰写的仍然是她。
之后,林启曦把电话给赵烁。赵烁把记忆上传的事告诉了周辰的前妻。对方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那种沉默里应该有震惊、恼怒、无奈,或者同情、怜悯,很多很多。赵烁知道她需要时间想想,便又请她让自己和灿儿聊几句。放下电话后,她忐忑地等待了一会儿,赵烁前妻发来信息,说可以带女儿第二天早上来公寓一趟。
半夜赶回公寓的林启曦看到周辰的状态稳定了,清早又去将他的妻女接过来,以免他在天亮后再次陷入颓丧之中。
周辰握住灿儿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对不起,爸爸之前总把你说的话忘了。”
“嗯。”灿儿小声道。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了。你今天要表演《茉莉花》对不对?跳舞的裙子是白色和绿色的。你喜欢这个阿姨给你做的蛋挞,每次都要留一个给妈妈带回去。上次你们班的淼淼病了,你还问阿姨能不能送茉莉花给她……”
“你真的记起来啦?”灿儿扬起头望向周辰。
“是啊。我不光想起以前的事,我现在还能看到以后的事。你想去的游乐园,哪个项目好玩,我都知道。晚上烟花表演,我们到时候要站在哪里看,我也想好了。你最喜欢的那个公主也在游乐园里头,她穿着蓝色的裙子对不对?爸爸下次就跟你一起去。”
惊喜映在灿儿泉水一样的眼睛里,荡呀荡。“你怎么知道的呀,爸爸真神。”
周辰转头看向赵烁,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头有位花仙子告诉我了。”
“真的吗?花仙子还说什么?”
“她说,你要大喊一声,它才会开。”周辰指着眼前的茉莉花。
经历这个夜晚,花苞长胖了很多,原本裹得紧实的花瓣都被撑开,那里头藏着万物肆意生长的夏天。
灿儿犹豫地看向周围的几个人,大家都点点头。她便蹲下来,将嘴巴靠近花苞。
“开花吧!”她大声喊了出来,整个花苞都能感受到震颤。
所有人的心里都听到了“扑”一声,它预示着这个漫长夜晚的结束——一圈奶白色的花瓣,终于被最里面那股涌动的力量推开了。
赵烁和林启曦将周辰一家送到楼下,周辰和前妻都向他们道谢。
下楼前,赵烁把已经开好的花和旁边几个花苞连同枝叶剪下,用自己的头绳扎成一小束。这会儿,她把花递给灿儿。
“谢谢你哦!”赵烁朝她眨了眨眼。
灿儿凑到赵烁耳边,小声说:“阿姨,就算花不开,我也不生气了。”
她说完就跑回父母身边,三个人渐渐走远,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
“你昨天是怎么劝周辰前妻和女儿的?”送走周辰一家后,林启曦问赵烁。
“对他的前妻,只用说事实就好啦。我主要劝的是灿儿。”
“那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小时候,爸妈也离婚了。我爸去外地打工好多年没回来,我就觉得我爸不爱我,把我忘了。后来他回来了,杵着拐来我家,还带了很多我小时候爱吃的菜,我这才知道,他之前在工地上伤了腿后一直没好。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要好好攒钱,以后回老家买个带电梯的房子,他要是再来也方便点。”
“我又说,灿儿,可能你爸爸和我爸爸是一样的,他们也有他们的原因啊,你要不要也试试原谅他呢?要是还生气,你也可以把自己当成茉莉花,把爸爸当成土里的根。他得努力汲取养分,你才能健康长大。你见不到他的时候,就当他钻到土里去了,可是不管他在哪里,你都长在爸爸心上呢!”
林启曦默默听着,问:“你是临时想的吗,这些话?”
赵烁默不作声。她的目光投向了门口公寓的牌子:“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这里为什么要叫‘美茉莉’啊?”
“你不知道?”林启曦张大了嘴。
赵烁摇摇头。
林启曦走到牌子旁边,朝她招了招手。赵烁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在那块叫作“美茉莉公寓”的牌子上,在它浅绿色的背景里,那些曾经被她当成是白色花纹的,其实都是白色的花体字。这些字写的是同一个英文单词——Memory。它们热闹地挤在一起,像极了赵烁失去的那些记忆。
这一年冬天,赵烁做起了烤红薯。她把红薯用水煮熟,切成小块后刷上黄油,放入烤箱。等外面飘着雪花,烤箱愉快地“叮”一声,她取出来先拍张照片,然后趁热尝了一口,绵密甜糯。
红薯来自门口一小块由房东开辟、由她维护的菜地,那里还种了生菜、西红柿和土豆。这是一栋老式三层小楼,包括她在内一共住了六户,当初选择这里就是因为门前那一片勃勃生机。房子还算宽敞,房租也不贵,离她上班的地方需要一个半小时——当她把它算成是自己的时间,而不是被工作夺走的时间,一切都变得容易多了。
赵烁又细细品味了一番,然后才回到卧室,窝在床上开始工作。她在电脑上打开自己的个人小站,将照片剪辑好,配上和初雪相关的文案,最后上传了记忆。从种植、收获到料理,赵烁作为这个领域最早进行记忆租借的博主,引起了很多都市白领的兴趣,这其中王雯和刘晶晶自然是她的铁粉。大家借着她的手,触摸泥土和种子,烹饪他们提前找赵烁预订的家乡美食,然后通过她的嘴品尝。这些人留言说,在她的记忆里,时间会过得慢一些。
种好的菜赵烁也经常给他们寄,虽然不多,但她希望最后那一刻他们可以不用依靠他人的记忆来体会。记忆租借费用不高,好在后来有些广告商找来,请她帮忙推荐一些厨具或是食材,帮助她改善一下经济状况。
赵烁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达成目标,到时候她也许会将她这份工作作为全职,上传更多五彩斑斓的记忆。当然,她也可能回老家,搬去有电梯的新房,或者继续待在这个超级大都市。这些事都还没有细想,似乎也不用急着想,毕竟“逃离”两个字已不再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字典里。
过去赵烁一直觉得,幸福的及格线是完全按人的本性活着,低于这条线,只会产生因违背本性带来的不幸。她的想法并不准确,因为事实证明她对自己的本性并没有那么了解,毕竟她在她认为的“违背本性”的生活里,也曾收获了许多意外的幸福。
谁知道呢,也许幸福的及格线首先应当是活着。只要人活着,就可以拥有连绵不断的体验,并有将其转化成私有财产,即记忆的权利。在此基础上,如果真能完全按本性生活,那应当是满分;就算做不到,不得不违背本性活着,那也是及格线之上,已经很棒了。
“我也想吃红薯。”林启曦发来信息,“上次我们做的烤肉,用你种的生菜包着特别好吃。”
“你吃我做的应该都吃腻了。”赵烁故意这么回他。
“怎么可能!永远都不会。而且,我也知道,你也不会腻……”
“谁说的?”
“你的记忆说的。”
赵烁还没来得及回复,就看到小站提示林启曦发来了一段记忆。
“送你一个礼物,不知道够不够当我的餐费。”
“是什么?”赵烁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就像是预感到什么。
“是我在那个记忆管理平台淘到的宝贝。为了找到它,这半年我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别人的甜蜜记忆……嗯,就当为我那时候瞒着你的事做补偿吧!”
赵烁急了,“到底是什么啊?”
“你看了就知道。不枉我找了这么久,哈哈!”
赵烁立刻打开那段记忆文件,将它发送到自己身上带的那个编码上。她闭上眼睛,能感受到油烟机呼呼的风声,自己的脸颊在发热,食物散发着香气。她回过头,林启曦就在那儿,即便面容被遮挡,赵烁也知道他正看着她,像是想要一直看到这一生的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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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陈菁 编辑 | 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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