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儿唱歌 萨儿的生死恋
07年，准备去法国念书的儿子担心我膝下荒凉，便从同学家抱回一团白生生，毛绒绒，肉乎乎的小东西来——萨摩耶幻崽。余赐其佳名曰“雪豹”，小名萨儿。
看着它黑葡萄似的眼睛，可怜兮兮，硬是能萌化铁石心肠的样子，你好意思不给它双汇火腿肠吃？
小鲜肉：那些网红主播，流量明星们在我家萨儿面前秒渣！
贾宝玉：萨儿愈发地漂亮了，成为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圈内贾宝玉。有好几个大户人家放出话来：劳斯莱斯两台，湖畔山庄别墅任选，只要能入赘，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偏我们的贾宝玉同志独钟情于邻居小波波。
两小无猜。邻家有女初长成。小波波出身高贵：英国王室猎犬波音达，其女主给取名“玻璃”。玻璃身材娇小，两片柔软的长耳朵能遮住大半边容长脸，挽上头顶可以打个蝴蝶结，跑起路来“吧嗒吧嗒”作响。一身栗色的短毛油光水滑，摸上去像一匹棕色绸缎，太阳底下一闪一闪的，放着霞光，像飞动的云。高傲的公主每天出巡，必定路过寒舍，也必定要深深地嗅嗅寒舍门框，然后打一个响鼻，摇摇头，轻轻地“汪汪”两声，似乎是告诉门里的萨儿该出去玩儿了。每当此际，门里的萨儿兴奋得呜呜大叫，两只前爪搭在防盗门上用力猛推，不待我将房门全开，便“嗷”的一声拖着铁链冲了出去。追上玻璃后，屁颠屁颠地围着打转转，嘴里还不停地哼哼唧唧，像埋怨又像献殷勤。等不到主人弄明白它俩究竟聊了些啥，两个小家伙迅速消失在中科院武汉分院小花园的绿树丛中……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与英国王室高贵血统相比，萨儿的出身简直草根得不能再草根：祖籍寒冷荒凉的西北利亚，萨摩耶德人驯化的雪橇犬，老实善良；依赖人类，没半点攻击性，有的就是一把子傻力气。性子随和，凭你怎么恨它蠢笨没文化，它也毫不着恼，反倒冲你傻傻一乐（萨摩耶有微笑天使之称），弄得你半点儿脾气也没有。看着它俩出双入对，不少人开玩笑说：你们就成全俩孩子，干脆结个亲家得了！“那怎么可能呢？”玻璃的女主人虽没有明说为什么不可能，但俺心里明白，其实伊是嫌弃萨儿的出身。说实话，玻璃除了血统高贵和一身短毛尚可之外，俺打心眼里瞧不上她那长相，与我们英俊的萨儿比起来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儿！然而，两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并没有阶级差别的概念，始终坚信两情若是真的时，仙女长工成美眷。成天笑笑咪咪，乐乐呵呵地继续钻它们的小树林子。
甜蜜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一晃萨儿玻璃都半岁了。这一日我同玻璃的男主人一同遛狗，到了小树林旁，像往常一样放了狗绳，蹲在斜坡上抽烟说话。俩小家伙照例在树丛中追逐。在斜坡下嬉戏，不时传来几声欢叫。曾是畜牧种子公司副总的玻璃男主人说：两个小家伙莫弄上了哈！我道：不会吧？才半岁呢！男主人说：也是的哈！话音刚落，只听玻璃一声惨叫，吓得男主人甩掉烟头，跳将起来，嘴里飚出一句标准的黄冈话：“裸了！”我转身一看，斜坡下萨儿和玻璃屁股对屁股给套上了！
两个狗主人做声不得，傻楞楞地等着俩小家伙分开，才各自牵着自己的狗回家。一路上玻璃搭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萨儿颤颤惊惊地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喘。我讨好似地给玻璃的男主人上烟，男主人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从他那铁青的脸上可以看出，一场疾风暴雨即将来临。
狗设垮塌。我和萨儿垂头丧气，磨磨蹭蹭回到家。屁股刚落地，楼上玻璃的女主人极具穿透力的海豚音从天而降，直撞得我的耳鼓嗡嗡作响：“狗东西，连个狗子都看不好，你还有啥用！嗯？天杀的挨千刀！我们高贵的公主，怎么就这样子让楼下那个小流氓给糟蹋了呢？嗯？你说，这一贵一贱，一红一白，一大一小两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凑到一块，算怎么回事儿！嗯？将来生出个八不像的怪物来你养呀！嗯？嗯！……”我和可怜的萨儿龟缩在客厅一隅，胆战心惊地等到霹雳般的“嗯？嗯！”停歇，这才缓缓地直起身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浊气。
好容易盼到天黑，我和萨儿照例外出遛弯，不巧遇见了那位倒霉的男主人。他一个人倒，双手，默默地低头走路。“怎么不带玻璃呢？”男主人眼眶一红：“唉，我被撤职了，再也不让带玻璃了！唉，这回真是掉的赫大，早上回去那一顿数落，真不是一般男人能承受的！”
“那是那是，S 总本来就不是一般的男人！”
“要不是我家领导突然想起骂人不管用，得赶紧采取补救措施，说不定这时候我还在接受再教育呢！”
男主人深吸了一口香烟，心有余悸地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终于不骂人了，开始满屋子倒腾找避孕药。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儿？啊？我们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儿子媳妇又不住一起，谁会预备那玩意儿在家里？真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折腾。硬是让她从不知哪个旮旯里翻出来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一盒避孕药来，也不管还有没有效，一口气往玻璃嘴里塞了九颗，九颗！接着赶紧地往上海，北京的兽医教授打电话，询问狗子刚配半小时吃避孕药还有没有用？北京上海的兽医教授们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一致回答：`从理论上讲，狗子服用人的避孕药，无论配前配后，也不论剂量大小，统统无效！因为狗是多卵生，即使是人的避孕药有效，那也是避得了张三，避不了李四。该来的还得来！’……兄弟耶，你说么样搞？”
看着男主人痛不欲生的样子，我递过一支烟，小心翼翼地安慰道：“拐子！让你受委屈了哈。都是萨儿不懂事，也怪我管教无方。事情既然出了。我们萨儿会负责到底的。就算玻璃身份高贵不能下嫁萨儿，单凭玻璃的血统，萨儿的英俊，将来生下个崽来，也绝对差不到哪儿去，最屁也能混个副厅级！再说，兽医教授的话也未必一定准……”“但愿，但愿！”
安慰的话好说，但谁心里也没有底，毕竟兽医教授说的那么笃定。那几日，玻璃像是受了惊吓，茶饭不思，懒洋洋的没点儿精神；外出散步，还没走两步就往地上一趴，拽都拽不动。在女主人看来，这是典型的怀孕征兆，急得她赶紧颁布“三防令”：防火防盗防雪豹！特地从网上购得大红狗内裤，有事没事往玻璃屁股上一套，在大马路，公园里，特别是人狗聚集的地方一招遥，立刻引来一大帮好奇的狗哥狗嫂狗爷狗奶问东问西；于是便有人绘声绘色地半叙述半编造萨儿的荒唐，于是便有人义愤填膺，声色俱厉地控诉萨儿的罪恶。没几天，萨儿的狗设彻底垮塌，从前依红偎翠，前呼后拥，众星拱月的狗爷气派消失殆尽，一如阿Q 因吴妈事件被赵秀才大杠打出之后，“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 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萨儿好生纳闷：这些狗东西们怎么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平日私底下是怎么对老子说的？都忘球光了？变脸比川剧变的还快，这些狗娘养的……
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天萨儿昏头昏脑，没精没神一个人瞎转悠了小半天，正准备回家喝闷酒，却见一位衣着花哨的胖女人，牵着两条肚皮快要贴地的短腿小京巴，摇摇晃晃迎面而来。萨儿避之不及，侧身向路旁的小灌木丛撒了泡尿。那胖女人似乎打外星来，从未见过狗狗尿尿，竟然尖声惊叫起来：“小畜牲，怎么在大路上尿尿呢？怪不得防火防盗防雪豹！耍流氓呀，也不看看老娘是谁？”我气愤不过，对着胖女人吼道：“我们很熟吗？你怎么能把对你的道德标准套在狗子身上呢？你能跟狗比吗？再说，你很年轻漂亮？萨儿一个美男子就算要耍流氓，也得挑挑年龄姿色吧？三不之的垃圾货也想上位，刚撒的狗尿好好照照去！”气得胖女人“你你你……我我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萨儿似乎明白了我在为它撑腰，也恶狠狠地朝那两只小京巴狂吠了几声，扬长而去。
打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萨儿都不大愿意出门。QQ 不上了，微信也不冒泡了。即便是屎尿实在憋不住了，也要尽量避开人狗高峰期：早上天不亮，晚上十二点后悄没声地转一圈就回。有一天，不知从哪儿衔出一条黑色方巾来，硬要俺给它围在头上，遮住小半个脸儿，自以为别人再也认不出它来了，才左顾右盼地溜出门……唉！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萨儿可没想到还的这么快！
室迩人遐。就这么躲躲闪闪。凄凄惶惶，郁郁寡欢，茕茕孑立挨过了两个多月，终日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八不像怪物”终于没有降临（民谚：猫三狗四。实际上狗的孕程68天左右），可怜的萨儿整整瘦了一大圈。然而，警报并未解除，“三防”更趋严格。两个小情人虽然同住一个门栋，楼上楼下，却始终不得见面。萨儿每天早晚坚定不移要做的一件事是，瞪圆了大眼，竖起双耳，屏住呼吸紧贴门沿，仔细聆听那熟悉而温柔的“汪汪”声。然而每次都是摇摇头，长叹一声溜回自己的狗窝。看着萨儿生意全无的样子，我于心不忍，一打听，才知道了玻璃的女主人改变了遛狗策略，与萨儿打起了“游击战”和“运动战”。其实女主人是我的邻居加同事，还是05期党校处干班同学，酒友加歌友，平时关系委实不差。这一回，因萨儿的冲动，害得她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准备回家当专职狗外婆。为了彻底断绝萨儿的妄想，刚开始，她只是生拽着玻璃不让嗅舍下门框；接着给玻璃戴上口罩抱着走，别说是尿液，恨不得连气味也不想在空中留下；再后来干脆打起了时间差。真的是“狗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其时我还在靠打指模，刷脸等高科技查出勤率的某机关混吃等死，只有早晩得空遛狗；不似女主人完全自由身，常常是等我上班后，她才施施然与玻璃从容出行。终于有一次周末，我听到楼上母女正悄悄下楼，便按住萨儿静默了几分钟，估摸着那母女俩快出小院大门了，便松手开门让萨儿撒腿追去。两少年久别重逢，“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小玻璃先是一楞，紧接着怯生生地躲在女主人的身后，从女主人的两腿间露出细瘦的脑袋，两眼一眨一眨地变幻着复杂的表情：迟疑，恍惚，惊喜，忧伤，还有两滴大大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在晨曦的映射下晶莹闪光。萨儿追上玻璃，蓦然止步，嗫嚅着嗅了嗅女主人的绣花鞋，又抬头看定女主人的脸，呜呜咽咽试图靠近玻璃。我不禁有些感慨：多好的一对啊！女主人猛地一跺脚，吓了萨儿一大跳：
“什么多好的一对！我家玻璃是公主，你家的小流氓……”
“这不没事儿嘛！兽医教授的话你也信！”
“呸！我决不让我家玻璃再吃二遍苦，再遭二茬罪！”
“太可惜了！”
“哼！我家公主才可惜呢。生生一位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的高贵公主竟被你家的个小流氓给毁了！本来我在网上给她订了一门好亲事，男方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官二代，与方肘子是同学。聘礼也下了，谁知听说玻璃出了这档子事，竟反悔了；反悔也就罢了，咱家玻璃还怕找不到好人家？我呸！混账忘八蛋！竟敢胡说’不收破烂货’！呸！我家玻璃是破烂货？混账忘八蛋！……”
“对对对！混账忘八蛋。罐子破了肉还在，还不是那个味儿？”
“老流氓！”女主人卟哧一笑，牵着玻璃低着头，走了。我还在纳闷：怎么萨儿又成老流氓了？她笑什么呢？
自此邂逅，萨儿再也没见过玻璃的身影，虽然贴着门沿聆听的频率更高了，虽然出门眺望楼上的时间更长了。“东门之墠，茹蘆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虽然萨儿识字不多，也不会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这一辈子恐怕也读不懂《东门之墠》，但看它每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情感之丰富，细腻，深刻，一点儿也不比自诩情种的文人雅士少。晨风夕月，陂头树下，不知留下了萨儿多少泪水和叹息……
此恨绵绵。“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在相思眷恋，分离牵挂的双重折磨下，萨儿终于度过了它五岁生日。对于大型犬来说，五岁狗龄，相当于人类的三四十岁，正属“虎狼之年”。然而，萨儿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成天没精打采，走路慢慢呑呑：全不似当年活泼俊朗，神采飞扬的“星爷范儿”。虽然每天外出照例要嗅嗅门框，望望楼上，但好像是履行一段仪式，之后便搭拉着脑袋，直奔当年幽会的斜坡，两眼直楞楞地盯着来时路，妄图它的小情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过往闲人的无心撩拨；花枝招展，含情脉脉的同类有意挑逗，都不能偏移萨儿视线分毫。看着萨儿日渐消瘦，痴痴傻傻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它事实的真相。苦于沟通不畅，有一天我对着如血的残阳吟诵屈原的《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洞庭波兮木叶下……”没想到萨儿像从悠远的梦境中醒来，乐颠颠地跑到我跟前，半跪半坐地将下巴搁在我的大腿上，两眼放出久违的乖巧，柔和的光芒。我轻轻地摩挲着萨儿，又重复吟诵了一遍《湘夫人》。萨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双唇，似乎在细细地捕捉从那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寻找飘渺无根却又可能随时出现的影子，两粒玛瑙似的黑瞳仁浸泡在忧伤的泪水里。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萨儿听懂了“洞庭波兮木叶下”——五年了，萨儿一刻也没有忘记它的玻璃，哪怕是与之音近的“波兮”，也能唤醒它沉寂许久的美好记忆！
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已忘记了萨儿是条狗，一条智商并不太高的雪橇狗。对着萨儿真诚，乞求的目光，我无法装着没人事似的，继续隐瞒关于玻璃的消息。我指着晩霞烧红的天空对萨儿大声说道：“痴儿！玻璃不在啦，她回上帝身边去了！”萨儿似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脸上依然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我只好一边轻轻地拍打着萨儿的头顶，一边絮絮地述说着关于玻璃的遭遇和结局：
玻璃是个好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从和你相好以后，五年了，从没有开心地笑过一回。每天都是一个人低头出门，一个人低头回来，半夜里常常躲在门背后独自抽泣。女主人给她相了几门亲事。刚开始玻璃还勉强见上一面，后来干脆一概拒绝。眼瞅着玻璃一天天变成老姑娘了，女主人急得什么似的，连哄带骗，满世界张罗。偏偏玻璃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每天独自跑到斜坡上发呆，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三个月前，玻璃性情大变，不吃不喝也不睡，烦躁不安，有时还无端攻击路人。女主人心疼的不行，抱着它来到全省最好的狗医院——省动物防疫检疫中心，全国兽医协会常务理事邓教授亲自坐诊号脉。邓教授认真地作了全面检查，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了，可惜了！不过也好。”
“什么意思，教授？”
教授面色平和，摘下听诊器，慢条斯理地说道：“这狗正值芳龄，却得了不治之症，岂不可惜？活着既这般痛苦，死了又何尚不是一种解脱？”
“我家狗狗过的公主一般生活，她怎么会有痛苦？”
邓教授粗暴地挂好听诊器，似乎因为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而生气，严肃得像作学术报告似的高声说道：“一个女人一辈子不生孩子，不能算完整的人生；同理，一只母狗一辈子不配种，不生育，也不能算完整的狗生！从身体机能角度考察，这样子很容易血脉不畅，郁抑成疾。郁抑成疾懂么？就是长些乱七八糟的瘤子！你的狗正是这样——已经肝癌晚期了！手术就免了，犯不着临死还挨一刀！”
女主人如遭雷击，泪眼婆娑地抱着回到家。据说，那一夜她们母女俩谁都没睡。玻璃躺在女主人的怀中，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像是在呼唤她的萨儿。天亮的时候，玻璃闭上了眼睛，脸上绽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女主人说，弥留之际，玻璃一定是见到了她的心爱……
萨儿开始一直静静地听着，慢慢地，从我哽咽的声音和悲戚的神形中觉出了异样。听到最后，当我的泪水滴落在它的脸上时，萨儿猛地跳将起来，沿着斜坡发疯似的一路狂奔，一路狂吼，仿佛要将积压了多年的相思，纠结，委屈，愤怒一下子倾泄而出。突然，萨儿一头栽倒在斜坡底下的地沟里。我急奔过去，一看，萨儿两眼紧闭，牙关紧咬，像是闭过了气，一动不动躺在那儿。我轻轻地推了推萨儿，正没理会处，忽然记起萨儿听诵《湘夫人》的神情，便一边轻轻地抚摸萨儿，一边吟诵那段优美而忧伤的句子：“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洞庭波兮木叶下……”
过了许久，萨儿在低沉，忧伤的吟诵声中苏醒过来，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清瘦的面颊缓缓滑落，喉咙间“咕噜咕噜”一阵巨响，“嗷”的一声，终于吐出一口长气；腹部剧烈地起伏着，像受尽委屈的孩子在痛苦地哽咽，抽泣。我抱起萨儿，轻轻地说：“孩子，咱回家，咱回家啊……”
自那以后，萨儿真成“傻儿”了：你喂它吃它便吃，喂它喝它便喝，让它睡它便睡。一身凝脂般洁白的长毛开始变得枯黄，憔悴，面无表情，目无神采，走路跌跌撞撞，漫无目标，整个狗像被抽空了灵魂。只有间或听到“波兮”或近似的声音，才短暂地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浅笑。有一天，我从屋外回来，发现萨儿正在翻看我近来常读的《楚词新注》，前爪按住的正是《湘夫人》！它是怎么做到的呢？可能是萨儿见我多次对着书本吟哦“洞庭波兮木叶下”，因而嗅到了我在此页上留下更为浓郁的体渍味儿！我想，萨儿的眼前一定无数次幻化出这样的场境：烟波浩渺的湖面上，西沉的夕阳烧红了大半片天空；矫若游龙，飘若惊鸿的玻璃乘着五彩云霞冉冉而来，遥远的天际飘来优美而忧伤的歌声：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洞庭波兮木叶下……”
2020年8月结稿于武昌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