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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堡李慧:李慧,秦岭之巅有人家

人气:158 ℃/2025-01-26 10:23:17

这座连椽子都发出乌金般光芒的房子,承载着近百年来四代人的生活。朝外望去,秦岭脊线连绵,尽收眼底,像一幅群山的静态写实镜框,镶嵌在这座祖屋的门楣上。火坑里,青冈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冒出阵阵白烟,橘红色的火焰温暖而实在。坐在火上的乌黑的搪瓷缸里茶叶翻滚,茶香混着柴烟的香气弥漫在这座老屋里。初春的夜晚,四野寂静,山峦无声,只有牛转动着脖子伸出长舌卷食着麸皮,脖子下的铃铛响成一片,让这秦岭之巅的百年清寂撕裂又愈合……

——题记

翠峰如涛

汽车迂回着,从山底吃力地向上攀爬。

浅山入口处,已有些许春色,红叶李、山桃花已经绽放,在深冬刚刚醒来的山体上点染出一丛丛或粉或白的团团色彩来,温柔地装点着秦岭连绵起伏的山脉,于是,初春山色便有了几分清秀可人的气息,这气息毛绒绒地荡进山来,连沿途的柳枝也绿芽簇簇,漂染起一路春意。

预报说今天有沙尘暴。这不,刚一进山,便是草木狂动,山风呜咽,刚刚萌出新绿的柳条摆成了风旗。空中弥漫着灰黄的尘土,霎那间,那一点新春的气息便淹没在这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里。

汽车盘旋在山路上,一点点往上攀爬。干树枝被风刮下来,卧在路中央,像一盘盘蛇,昂起头在路上挡道。大一点的木桩,横斜着灰白的一截,像一只挑衅的羊驼,随时要吐出口水。

越往山上盘旋,越显山色荒凉。深山草木才慢慢爆芽,偶有一丛粉白的山桃让荒凉萧索的山体上有些春的气息,整座山离真正的春天似乎还很远。

抬头望向天空,巨阔平展的天空仅余窄窄的一方,山脊线勾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天,像一方手帕顶在山头上,也顶在车和人的头上。山路最窄处仅容一车通过,好在没有下山车辆,否则会车都成问题。

路遇滑坡地段,大小石块仓皇不堪,带着巨大的冲力凝固成最后的奔流姿态,无声地展示着大自然神秘的力量。似乎山神发了怒,怒气冲天,怒容满面。

就这样,一路盘旋到山顶一处老房子跟前,汽车如释重负般终于歇息下来,一路仰着的脖颈也暂得休息。站在老房子的空地上,看向来时的山路,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一根牛缰绳般的细绳呈“Z”字形攀爬姿态盘桓在山路上,一路沿着山势回环往复而上,细细的绳索一头是山外的春色初萌,一头是位于一千三百米秦岭之巅的百年祖屋。

老屋周围,一株瘦小的山茱萸正开花,金黄亮眼,细碎的金色洒落树间,抢眼而温暖。野樱桃、山杏、山桃正孕育着粉白而鼓胀的花苞,有着浓郁脂粉气的羊奶奶花开得正艳,灌木们才出芽。

来到这里,才知道开门见山、一览众山小着实存在。这是一座面向正南的屋子,坐落在秦岭山顶。一个偌大的平整场地是这座老屋的场院,满目荒寒又连绵不断的秦岭是这户人家的围墙。也就是说,放眼望去,方圆二里路之内,只有这一座高山之巅的老屋。老屋位于场院正中,两个牛棚一东一西保镖似的夹峙着老屋,几间柴房、一间厕所一溜儿往西排去,整个屋子就呈现出一字排开、面南检阅的气象来。

拥有这样开阔的视野,这座老房子便呈现出与别处山居人家不一样的气象来。比如门前两人无法合围的巨型核桃树上,长年翩飞着两对喜鹊夫妻,在巨大的、依然没有春意的核桃枝干间嬉戏玩闹,而窝却筑在南边一棵小核桃树上。小树顶着巨大的巢穴,肉眼可见垒窝的拇指般粗壮的干枝。在堆积牛粪的场院角上,一棵歪斜着身子的杏树正爆出胭脂色浓稠的花骨朵。女主人说,到了初夏时节,这棵树便结出拳头大小的金灿灿的山杏。更为神奇的是,这对深山夫妻养了大小十二头牛,太阳一落山,牛们便排着队从屋后的山头上下来,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回到老屋两边的牛棚里来,哪头牛站哪个位置,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牛们彼此熟悉,却从不乱占牛位,不像筑巢小核桃树上的喜鹊夫妻,只在孵化小鹊的时候才回窝里住,而平日夜间只缩头栖息在老核桃树上,以至于经常一不小心就被急于孵蛋而偷懒不垒窝的乌鸦占去了巢穴……

这个处处显示出独特的老屋里,住着的这对深山夫妻,男人叫王玉涛,女人叫刘翠峰。

翠峰如涛,是这对深山夫妻的日常风景。

山家日月

村子名叫窑岭村,端坐在一千三百米高的秦岭之巅。

我们到达的时候,正是晌午饭时。事先打了电话,等我们踏进老屋,柴火正旺的锅灶间,铝皮锅盖上方白汽徐徐,就等着炒菜下面了。

外面看上去别无两样的泥墙木头老屋,内里却干净整洁,处处透出女主人的贤惠勤朴。

这是一处老式房子,一扇木门锁门闭户地把生活和山野隔开。门外,没有围墙或者栅栏。进门,是屋子的堂屋兼客厅。

正对木门,一个盛放面粉的面柜朱漆斑驳,柜上三个电暖瓶整洁有序,垫了不锈钢底盘,透出女主人的细致。西边是冰柜及菜蔬米油等生活所需,东边盘了巨大的土灶,铁锅安放在窗户底下,灶膛里木柴正哔哔啵啵地燃烧着,火舌舔着乌黑的灶门,发出暖人的红光。锅灶旁是一方巨大的木案,足有两三个平方大,案上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一案雪白的手擀面已经嫠好,静待下锅。紧挨大案右手,是一个老式橱柜,上面两扇玻璃柜门,木框红漆掉落,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却并不脏污,隔着暄净的玻璃可见包子馒头熟菜。下面两扇木柜门紧闭。

东西两间卧房,黑漆小方桌就安放在两间卧房中间的过道里。电炒锅里正在翻炒着黄澄澄的土鸡蛋,女主人手脚麻利地端上一盘干香椿炒肉,居中一箩筛新烙的核桃饼和热腾腾的年馍。上午饭是一人一大碗手工汤面条。第一顿山家午饭简单却极具特色。

吃着饭,从开着的木门望出去,秦岭灰蒙蒙的,像隔了面纱的美人,看不清眉眼。正午的太阳照进堂屋,留下一个瘦长的四方形光块,像泼进门里突然凝固的冰,透明、安详,又带着突然闯入的山野之气。

专门在木头里打洞的土蜂绕着餐桌嗡嗡地大声鸣叫。那只黄白相间的花猫试图跳上餐桌。

“猫,甭捣乱。”

阳光晒在背上,秦岭在背后默默注视,有冰化开的暖意流淌。

吃毕饭,才觉出这屋子的特色来。

东边卧房的墙根正中,挖了一个四方形、低于地面半拃的小坑,小坑上方一个窑洞形的圆洞延伸到屋内的土炕底下,小坑叫火坑,是平日里用来燃柴烤火用的。刘翠峰把这个名字介绍给我的时候,我笑着问她,是不是老早时候说的,把女儿推到火坑的说法,就是从这儿来的。翠峰愣了一下,腼腆地笑了笑,并不作答。

火坑和火炕相连。只需烤火的时候,就在四方形的火坑里烧。需要烧炕的时候,就把柴火往小洞里燃,那里有个吸风口,柴火引燃后火焰会顺着吸风口一直往里,让土炕恒久地保持在某个热度上。这种操作上的分毫差距体现着细微的民间智慧,让我感慨不已。这个房间原来是老王父母居住,所以火坑位置就留在了东住屋。

和东卧房相对的,是西卧房,外墙上有两个炕眼门,用来燃柴烧炕。屋子里大衣柜、板柜、梳洗镜一律朱漆斑驳,家具的款式透露出年代的久远,却无一例外干净无尘。

抬头望去,两间屋子上方的三角形阁楼,柏木椽子乌黑油亮,发出乌炭般漆黑莹亮的光,就连厅堂偏东支撑二楼阁楼的粗大青冈木立柱也黑黝黝发亮。问起来,老王说,这房子盖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五十多年来,一直在这间屋里烧火坑、做饭、烧炕、熏腊肉,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让屋顶阁楼又黑又亮,总有人问是不是刷了黑漆。

“烟熏的木头不生虫。”

话不多的翠峰笑眯眯地补了一句。她圆圆的脸上并无皱纹,一头同样漆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皮筋束着,又粗又长的发束便顺溜溜的,贴着丰腴的腰身再漫到臀部,走起路来,风掀起发梢,犹如主人有了一条乌黑的披风。

“你来采购哩?”

见我疑惑地看着她,翠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就是你写作么。”

我恍然大悟,她意思是我来她家写作采风。我进门前给她说过一句,她便记住了,只不过记成了采购。我没有纠正她,点了点头,随后的几天,她总是提起“采购”两个字,我也就随她把我来采风叫成采购。

坐在堂屋里,两扇门全部打开,秦岭悬挂在门外,看得见依然萧瑟枯寒的山顶,山脊线起伏不断地延伸到远方。山外刮沙尘暴,山里的天也是灰蒙蒙的,远山近在眼前也不甚明了。

山里的时间格外悠长。

午饭后,坐在东屋热乎乎的炕上,看着当屋横放的老式板柜,恍惚一下子回到八十年代。房子是土屋,黄土墙靠背上糊上了由阴阳历、胖乎乎的婴儿和荷花图案组成的宣传画,依旧发散着过新年时的新暄。木格子窗外,是沟沟壑壑,推窗就是一个个光秃秃未及返青的山梁。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去,远处的山坳坳里、山梁转弯背风的地方都有隐隐约约的人家,和黄土一样颜色的土房子,这里一处那里一间,四散在山梁上。哪儿有块平整土地就把房子盖在哪儿,这是山地人家的特点。看似毫无关联的随意散居,却透着因地制宜的民间智慧。于是山梁上那些零星住家就像天神一不留神扯断的珍珠项链,房子便是遗下的珠子。

坐在热炕上,暖意一点一点蔓延周身,窗外的风呼呼游走,时间似乎停止了一般。坐着坐着,一不留神就出溜到了炕中央。架不住热炕的热烈慵懒,睡了一个小小的、山外无法企及的午觉。

火坑煮茶

下雨了。雨点远远近近地跑动着,渐渐细雨成线,远山很快便笼在一片雨雾中。

午饭毕,本来要去附近山头走走,由于不小心多睡了半个小时,错过了雨前的漫步时间,只好在屋里拢火。

老王是个勤快人,看门外的风刮进来满地的雪粒子,雪越下越大,就立马起身,从西边的杂物棚里推出一辆两轮斗车,不一会儿便拉回满满一车劈好的青冈木柴。装满了木柴的两轮斗车拉进屋里,立在西屋墙下,干透的木柴刚刚被锯开,散发着木质本来的清香,透着使人温暖的安定。

不到一刻钟,雪粒子变成了飞雪,雪片裹着风密密地斜刮下来,顷刻间,群山笼罩在雪雾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落在枯枝碎叶间,刷刷地响,似乎有巨人在风雪里大步走动。山脊线若有若无地蜿蜒起伏。惊蛰过后,还能经历一场雪,等于又经历了一个冬日,有点多收获了一个冬天的惊喜。

山里就是这样,一下雪下雨就冷就返潮,即便是六月天,也瞬间冷得如同冬天。尤其是下了和台阶一样厚实的雪,架起粗壮的树枝,一天到晚都不熄灭。今天也是这样。刚刚还是暖阳照身,眨眼间就冷得彻骨。翠峰说,“我给咱烧火坑。”

火坑的好处是能随时生火。细细的苍术杆子做引柴,架上青冈木柴,哔哔啵啵的火星子跳跃着,火苗蹿动,不一会儿便火光熊熊。堂屋里瞬间暖合起来。坐在火坑边,伸出手去烤火,手心里有火苗在舔舐,痒痒的。青冈木柴燃烧起来看着火苗旺盛,却并不烫手,让人暖和踏实。山里这样的烧柴很多,洋槐、橡木、青冈木都是常见的烧柴。据说,这个村子早年间有专烧木炭的窑,烧好了成品木炭运往山下供人取暖,加之位于岭端,于是得名窑岭村。

灰白色细碎的灰烬落下来,落得人一头一脸,脸上热烫烫的,全身都是暖的。老王两口子脸上带着落日的霞光,也带着老房子般的踏实安定。

烤着火,聊着家常,老王说,他们在冬季大雪封山的时候,也常这样围着火坑烤火取暖,聊聊孩子们,聊聊村里的人,或者干脆不说话,听外面野兽般的风吼。

老王说,前天上午,他在后山上干活,麂子在山上咳咳的,跟人干咳一样,还不断在山里跑动,蜂子也聚成堆堆,这些都预示着两天内会下雨。今儿果然就下雨了。

青冈木柴呼呼地燃起风吹旗帜般的响动,火星子不时啵啵地炸起爆仗样的响声,火舌舔着漆黑的土墙,柴烟顺着墙无脚兽般走向房梁,黑色的房顶更加漆亮。时间静止在椽子上,把树木的年轮永久包裹,一寸一寸,添上光阴的墨色。墨黑的椽子和檩条,构筑起这个山巅屋宇的安宁底色,也无声地默示着这座三代传袭的祖屋,人丁兴旺,香火不断。

手心暖起来,周身也温暖起来。思维开始像眼前的火苗一样,跳动着、扩散着。这一簇跳动成火苗的火焰,升起灰白的烟雾,卷起任意随形的火舌,舔舐着黑漆漆的土墙,让这面站立了五十多年的黄土墙成为焦黑的墨墙。

雪越下越大,从窸窸窣窣的碎雪粒,飘洒成纷纷扬扬的雪蝇乱舞。远山连最后的脊线也隐没在灰白的雾岚中,包裹着满山的草木鸟兽寂静无声。

老王问要不要煮罐罐茶喝。

用同样漆黑的大搪瓷缸子在院子水龙头上接了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架在燃得正旺的柴火上,山泉水慢慢升温,漆黑罐底里几乎看不出水是否开了,只听见咕嘟嘟细浪翻滚的声响,似乎缸底有了一层鱼在游动。咕嘟声越来越密的时候水就开了,投进茶叶,叶片上下翻滚,在一簇红色火焰中心热烈跳跃的茶汤于是渐渐散发出独有的茶香。

“她姨,豁(喝)茶。”

两口子的话语总是这么简洁有力,像极了门外秦岭分明的脊线。

喝着柴火山泉茶,满嘴茶香,和往日里在家煮的茶汤不一样。尽管茶还是原先的茶。

熬过了几罐子茶,大柴股子烧得不旺了,火坑便呈现出灰白色来,灰烬还是红彤彤的,在铅灰色和血红色之间明灭闪动,偶尔有红色的灰烬跳动一下,似乎有人对着火坑吹了一下,又吹了一下。

吃着洋芋糁子就浆水菜,趁火籽热乎,老王给火坑里烀进几个土豆。吃毕饭,扒出来外面黑乎乎、内里软糯香甜的土豆晾着,继续生上火搭上柴,烧旺火坑,拌几个凉菜,用黑铁勺架在柴火上炒两个土鸡蛋,开瓶酒,时间还不到七点。

门外已是雪帘裹山。

风声呼啸,犹如巨人在山野跑动。

牛棚夜话

只要远远地听到一阵丁铃当啷的铃铛响动,就知道牛群暮归,天色渐晚。

起了雪,老王养的十二头牛就叮叮当当地排着队,甩着铃铛,慢悠悠地依次回到牛棚里。牛回到棚里,各牛站各位,从不乱站。

站在屋檐下,看着牛列队从场院经过,也看着棉絮般的白云从山根升腾起来,沿着沟底快速行进,像听到指令的急行军一般。雪已经停了。黛青色的山、洁白的云絮,使人犹如置身梦幻仙境。眨眼间,雾气升腾起来,欢送着白云急行军。

群山隐没,天地白茫茫一片。

在我对美景的惊叹中,牛们站在牛棚里停止了长舌卷动麸皮的咀嚼,集体茫然无助地看着我,水汪汪的大眼睛亮闪闪地向我发出不解的疑问。静立在牛槽前,沉默的牛们是思考牛生的智者。我和牛相对无语,彼此打量,牛们的大眼睛透着有话要说的表情,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刚一转身,牛们在身后甩着铃铛,交头接耳,交换着对我得出的最终结论。

回到火坑边,柴火正旺。问起来,为什么不搬下山?老王说,镇子上前几年统一搬迁,盖了新楼房,考虑到孩子们都大了,不需要上学,加上年纪大没有技术,打工不好找工作,干脆就在山上种药材、养牛。

屋子后头供牛群啃草的山头就是他们两夫妻的,老王在上面种了一大片松树。我笑称他为财东,他戏称,“是柴东。”

门前的坡地里,夫妻俩种了苍术、白鲜皮、丹参三样草药,草药是根生,白天的时候还看不出来芽子。

民国十八年年馑,为了全家人有口吃的,老王的爷爷从下面竹峪镇搬上山,用麦草盖起了一间草棚,每年在屋顶苫一次新草,一住就是近半个世纪。到了老王手里,上世纪七十年代盖成了目前这样的柴房,算起来又住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来,一儿一女纷纷考到了山外,女儿毕业后远嫁商洛,儿子在外打工,也到了成婚年龄。考虑到儿子将来娶媳妇,两人养了十二头牛,一头牛便宜的时候一万六七,一年半就能出一头商品牛,算起来也不愁。

加上老王一家,整个窑岭村总共一百七十六户、六百七十人,拥有四十八平方公里的林地和土地。这也是这个山顶村落每户都离得很远的原因。

每天太阳出来后,老王常常赶了牛去后山的坡地上吃草。冬天下了雪,青草捂在雪下反倒冻不死,牛们啃食着悄悄发芽的青草。牛是最听话的动物,有口吃的就安逸地啃草,吃饱了找个背风的地方晒太阳,等到太阳快落山,牛会自动排着队回到牛棚里。冬天里,附近的青草啃完了,牛也就经常吃不饱。等回到牛棚,老王会额外在槽里添上麸皮或者麦草秸,让牛尽量饱地过一个舒服的冬天。有一年冬末,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牛出不去,眼看着储备的麦草秸也快吃完了,那时候两口子恐慌的嘴上起了泡,比自己没什么吃的还着急。好在几天后雪停了,温度升高,山路上冰雪化开,能下山了,两口子到山下镇子上买回草料才解决了这次危机。

要说住在山上有什么不好?就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很糟心。还有,劳动还是太辛苦。

除过这两样,“山里挺好的,我喜欢住在山上。”女主人刘翠峰说。

放牛时最烦牛虻,太阳一出来牛虻就飞舞着嗡嗡叮牛,为了防止被牛虻叮咬生病,一般都是晚上放牛——天黑牛虻就歇了。天一黑把牛赶出去,第二天早上六点太阳出来前,牛自己就回来了。于是,老王在夏天反而最舒服。

这几天初春,牛上了坡就有口吃的了,青草和树芽慢慢上来了,牛每天都能吃饱。

牛和人一样,也是十月怀胎。养母牛,生牛犊的时候最操心,有时候整夜都得睡在牛圈里看着。要是牛犊子有个什么闪失,连带着几乎一年都白干。而养公牛最划算,一年半就能出栏,一头牛基本上净挣五千元。问起来为什么不多养几十头?老王说,也不能养太多,一来没那么多本钱,二来没那么多草。

“地也承载不了。”老王说。

牛有个有趣的规律,到了回棚时间就好赶,没到时间赶都赶不回来,跟小孩一样,这儿一头那儿一头,藏在山梁上,就是不听指挥。

“标准的犟牛。”老王笑眯眯地说。

牛是聪明的动物。有一年夏天,老王把牛赶到山上就下山了,突然下大雨,老王穿着雨衣返身上来一看,牛们集体挤在一棵树下躲雨,也不卧着,嫌地上有积水。

下过雪的夜里,天地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山梁上的人家房舍发出一团暖黄的光,给黑黝黝的大山点缀着一星黄晕,秦岭显得愈发冷峻沉寂。

大团的白云凝固在谷底,猪油般鯖住不动。

铃铛脆响,哲人般的牛又在吃草了。

麂子干咳着,一声接一声。

夜很静……

山外走亲

深山人家睡得早,起得也早。

昨晚上,坐在火坑边聊天,东屋墙上的电子报时钟刚刚发出九点整报时,老王两口子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干脆早睡。

深山里的夜晚格外安静,也格外清寂,当东边山头刚刚冒出一抹红霞时,门外核桃树上的喜鹊就已经喳喳喳地叫起来了。屋前山地一片金光。

这时还不到七点。

穿衣出门,东边山顶的霞光徐徐涂抹着还在沉睡的山脉,眼前,群山线条明朗、苍茫冷峻,似沉睡一宿刚刚苏醒,也像极了总是晨起蹲在屋檐下皱着眉头抽烟的父亲。

昨天夜里听到麂子干咳般的叫声从山谷底传上来,想起老王烤火时说的话,原以为今天又是雨雪或沙尘暴的一天。我站在屋前,看着隐约的山脊线,雾蒙蒙的天,以及东边朦胧的霞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门道来。

“要是没有沙尘暴,昨天下了雪,天会很净。”

老王从牛槽里给牛清完圈出来,看我呆立着望天,说了一句。

核桃树周围,两对喜鹊夫妻不离伴的上下翻飞,绕着筑巢的小树嬉闹相随。偶尔歇脚在石棉瓦牛棚顶上,乌黑的尖嘴对啄着,呢喃厮磨,热恋情侣般,说着悄悄话。

拢一堆火,清晨就开始了。哔啵响动的木柴,燃起阵阵白烟,跳动的火光红中透着橘色,烤得人脸庞热乎乎的。牛棚里,牛们甩着铃铛吃草。小牛们还没成长为哲学家,懵懂着湿润的眼一下一下看着我。

往门外望去,大山近在眼前,隐约而朦胧的灰绿色,让连绵的群山毛茸茸的。褶皱里积了雪,发出莹白的亮光,像打了高光。

漫步在山路上,一只喜鹊在山路上散步,走走停停,找到一处牛粪,跳上去低头啄着。啄木鸟梆梆梆地敲打着这个初春的清晨。不知名的鸟儿清脆的叫声此起彼伏,路边废弃的房子里,乌鸦发出啊啊的感叹声,感慨这个春天清冷的早晨。

节气已过惊蛰,山里依旧寒冷,冻手冻耳朵。连院子里用来饮牛的皮水盆都结了一层冰。

坐在火坑边,吃过大米稀饭就酸辣土豆丝,还不到九点。老王说他今天要下山,山下一户人家老人过三周年,他得下山去。这几天都在山下的拆迁房里住,办完几件需要行情的事才能回来。山下人家也曾是山上住户,即使搬去了山下,遇到红白喜事也会捎话给山上住户,祖辈习俗,往来不断。

老王刚推开碗,一立起身,翠峰就放下正在吃饭的碗,进到他们两夫妻居住的西屋,边走边问老王今天穿哪件衣服下山。老王边找手套边爽朗的回答,穿那件黑色夹克。说着话,老王快步到了屋里。听声音,是翠峰帮着老王穿上了那件黑夹克。换哪条裤子?穿哪双袜子?几句简单的对话过后,老王头脸一新的走出屋来,翠峰跟在身后,眼里藏不住喜悦般看了一眼老王的后背。注意到我看她,竟然略微羞涩地抿了抿嘴,低下头,羞怯的眼神里透着新婚女子的娇羞。

和这对夫妻相处了一天,就发现男女主人的相处依然保留着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男人在山上干活、放牛,女人在家洒扫做饭,草药种植收获的时候一起下地干活。即便日常忙碌,屋子里也永远都是家具整洁,衣物干净,处处透着女主人的贤惠勤快。特别是锅灶碗筷,屋中的柏木立柱上钉了几处钉子,挂着的筷笼、擦丝板、电线插头都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更不要说锅案干净齐整。有意思的是,这几顿饭下来,都是菜炒好一样端一样,直到饭做好盛好端到老王手里,女人才端起自己的碗凑到饭桌前。而老王也习惯性的不等女人上桌,就开始吃喝起来。想起昨天下午还在拢火,翠峰就麻利地引着了西卧房的炕。到了夜里临睡前,我误入西屋,看到炕上整整齐齐的被筒枕头。到了早上烧火做饭的间隙,女人麻利地兑好洗脸水,招呼老王洗漱。

收起了老王换下的衣服,翠峰快步走出堂屋,东边牛棚前场院上,老王推出擦得锃亮的弯梁摩托车,正跨骑在座位上戴棉手套。翠峰紧走几步,上前帮老王系头盔带子,熟练的手法透露出这对夫妻的日常默契。我调侃道,跟送新女婿一样。老王红黑的脸上,笑纹绽成了一朵花。

“一样么,我在外头忙哩,她就得在屋里做么。”

语气间有理所应当,也有几分自豪。

翠峰也笑笑的,并不说话,眼神里却是满眼蜜意。看着这对夫妻的亲密,怎么也看不出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

推车到屋角的公路边,老王给我们打声招呼,就发动摩托车向山下驶去。翠峰站在路边,目送着丈夫离开的背影,一直到转过山梁看不见才转身回屋。

晨光下,看着女主人长辫过腰的背影,脑海里蓦然闪现“礼失求诸野”的句子来。在这山巅之家,一切都那么自然、合理,丝毫没有一丝与这大山、草野不相协调的地方来。中国乡间的传统礼仪,在这对夫妻身上丝丝诠释,点滴不剩。

一夜之间,我的人生指针似乎拨回到了一九八零年。

山野放牛

送走了老王,翠峰洗刷了锅碗收拾了饭桌,太阳也升起三竿子高。正烤着火,屋外牛铃响动,该放牛去了。

“爷出圆了,才能放牛。”

老王走之前,特意叮咛着。山里人依旧把太阳称为爷。

昨天下了雪,早起草木结霜,牛放得太早吃了带露水的草容易胀死。

站在屋子西边望下去,山路弯弯,一眼看到老王骑着摩托车的身影,小黑点一样缓慢移动。想起来昨天车行到门口时,老王准确无误地站在门口迎接,远远地向我们招手。老王说,给你们打电话没信号,就知道人在山路上,早早地看见一辆白车,你们还跑错了道。昨天初听此话,以为老王有什么绝活,此时,站在沟边,才发现这里是一处绝佳的瞭望点,俯瞰那座山路弯曲缠绕如牛缰绳般的山头,才确切地知晓什么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背对着太阳,眺望着层层盘旋的山路,山外的纷争、人世的繁华,和不曾有的手机信号一样,统统消失在远山之外。

翠峰扬着软鞭,把牛从牛栏里赶出来。牛们吃了一夜的草料,早已口干舌燥,几颗硕大的脑袋挤在皮水盆里滋滋地饮起水来,尽管水盆里覆着薄冰。大牛的脑袋互相顶撞着,小牛犊子们在大牛身后嬉闹顶仗,闹成一团。一头黄牛犊伸长了嘴去够公路边土崖上的嫩草,一头黄白相间的牛犊对着亮晃晃的黄土墙,盯着映在墙上自己的身影,继续着昨夜的沉思,一动不动。直到翠峰扬起鞭子,吆喝起来,牛铃声才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结束了这个清晨的自由散漫,懒洋洋地行进在山路上。

牛群嬉戏,山路曲折。

十二头牛,多一半是成年牛,小牛犊混在其间,像一个大家族的春日巡游,慢慢悠悠,不慌不忙。有一头大黄牛,总是走在最后,还总在寻找机会走在路边上。路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翠峰抡起鞭子,轻轻抽打着牛屁股以示警告。可走不了几步,这头牛不是走在危险的山路边上,就是总往另一侧山崖边上蹭。

翠峰说,这头牛出生以后没有削蹄甲,走不了长路,也走不了硬路面,为了舒服,就总是找有土路的地方,所以总不在公路上走。

赶着一群牛,走在初春的山野里,清晨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初升的气息。山林还未吐绿,灰色的草木间,成片的山茱萸爆出一树树金黄,给这个春天的早晨带来热烈的呼应。

一群牛,几个人,舒缓热烈,不急不徐。

行走在自然中,人也格外放松。一天多下来,翠峰和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不像之前那般讷言。赶着牛群,翠峰讲起了她的身世。

刘翠峰小时候外号“狼不吃”。

从更深的深山里嫁到窑岭村的翠峰其实是山下翠峰镇人。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翠峰,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了五个哥哥两个姐姐,生下来一看又是个女儿,父母一商量,打算把这个新出生的女婴扔到河滩地里去。父亲给她裹上小花被,被子里掖了写有出生时辰的字条,就将她放在河滩地的乱石堆中。躲在树丛中的父亲,整整一天也舍不得离去。要不是又生了个女儿,谁愿意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扔掉?而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让这个刚刚来到世界上、未及睁眼的女儿离开这个世界?

傍晚时分,一只悬垂着肿胀乳房的母狼出现在父亲的视野里。这是一只刚刚失去狼崽的母狼,鼓胀的乳房急需吸吮。母狼徘徊良久,终于在这个无人照应、饿得奄奄一息的女婴身边停留下来,一直到很久才离开……

等母狼离开,父亲从树丛背后三步两步奔到孩子身边,悔恨让年轻的父亲在母狼到来那一刻改变了主意,可母狼不明目的的行为让父亲不敢妄动。此刻,父亲只想知道女儿是否还活着。

奔到孩子身边,听到孩子微弱的哭声,父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孩子的脸上、小花被外面淋淋洒洒到处都是奶水的痕迹。想必是母狼奶急了才把人类的婴儿当成了哺乳对象。抱起孩子,父亲回了家,不久,找了一户深山人家将孩子送了出去。

等到长大成人,和大自己四岁的王玉涛结了婚。开明的丈夫知道了妻子的身世,鼓励妻子在山外打听到了亲生父母的下落,当作亲戚走动起来,时不时两口子一起回去看看。

住在山巅的男人,果然有着开阔的心胸。听了这样的故事,我叹了一口气,也暗暗为翠峰高兴,感叹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让我发出这样感慨的不仅仅是对待妻子身世这一件事,还体现在其他两件事上。

老王两口子嫁女儿的时候,按照当时的行情,婆家一般会拿出相应的彩礼钱。老王女儿的婆家在商洛市,女儿带男朋友第一次来家里短暂接触后,老王就觉得这是一个靠得住的小伙子。订亲的时候,老王果断拒绝了亲家递过来的彩礼钱。亲家过意不去,执意要让老王两口子收下,老王也没和翠峰商量,当场给亲家退了一万元,剩下的钱顺手给了女婿叫拿去装修婚房。女儿结婚以后,还特意叮嘱女儿要好好和婆家相处,不要生事,遇事多忍让。现在,女儿一家四口在商洛市过得滋润甜蜜,和婆家也相处很好。

另一件事,是老王的母亲去世。山里山外的亲戚朋友行情收了十万零五百元的礼金,老王心里有数,登记在册。等安埋了母亲,老王骑着摩托车按照名单挨家挨户给亲戚朋友把钱送还了回去。家里其他亲戚不同意这个做法,老王说,“风俗又不是宪法,不能打破。”

老王就是这样的人,遇事总是自己做主,但是却总是能把事做到点子上。

田园尾声

手机没信号,据说是交的话费不够基站塔的电费,干脆就关停了基站。只有山路锯木头拐角处有一点微弱的信号,要处理事情,就得跑到山顶上接信息回电话。

熬茶。拢火。漫步山野。成了没有手机信号时的生活常态。时间似乎不存在,舒缓悠长,有着隔世之感。

问起下山怎么办?毕竟从山顶下到马召镇,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路倒不远,只是山路不好走,不管是摩托车还是汽车,都跑不快。未及回答,门外闪进一个瘦小干枯的身影。

来人住在更深的山坳里。今天给住在山口的外甥打电话,打听有没有下山的车,听说翠峰家有客今天下山,就紧赶着从深山里赶过来,看能不能搭车到马召镇上去,那里的亲戚孩子满月。孩子出生、老人过世,这在山地人家是大事,都得上门去道贺或者奔丧。

红底团花的上衣,大朵的红牡丹开得一团锦绣,黑色的窄腿裤紧凑干净,一双带袢儿的黑布鞋刷得干干净净。干淑讲究的山里人,把对山外亲戚的隆重都体现在衣着打扮上。刚好午饭时间,想着来人走了二十里山路,一定是没吃饭。话不多的翠峰从朱漆斑驳的碗柜里拿出一把挂面下到锅里,给我们端着饭,招呼来人自己捞面浇汤。

汤是西红柿汤,西红柿是我们从山下带上来的,山上种菜种粮都很难成活,遇到香椿冒芽、蕨菜抽薹,就随着季节采摘,除了应季,把多余的菜晒成干菜,搭配着自家熏的腊肉,一冬的吃菜问题就解决了。到了其他季节,有时候会下山采购,或者相互打听着谁家下山或者有客上山,让捎带上来蔬菜等日常用品。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的顺路车都会捎带。

“要说不好,就是买东西不方便。”

刷着锅碗,翠峰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翠峰跟在车子左侧,小碎步跑了几步。后视镜里,大红的上衣,飘动的满头黑发,让人有些不舍。

红色身影扬起右手,依稀一句“再来采购呀”飘过耳畔。车子往左拐上公路,那座土黄色的房子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

想起来老王说过的话,五年以后,山下的木匠河要聚拢起来修水库,窑岭村将会集体搬下山。

汽车弯曲徐行,真希望遇到一个山鬼,拦路挡住去路,对我大喝一声:呔,你留下!

图片来源:网络

设计制作@胡湫

审核@李佳、晓一、小晴

作家简介:

李慧,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杨凌示范区作协副主席,陕西省散文学会文学朗读委员会副主任,杨凌农科传媒集团文艺部主任。出版散文集《樱桃鹿》《我从土中来》。作品发表于《延河》《美文》《散文选刊》《陕西日报》《湛江文学》《文化艺术报》《西安日报》《燕赵都市报》《宝鸡日报》等报刊杂志。散文《农具的秘密》荣获2022年度中国作家网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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