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市一男子跳河轻生 六安五旬患病夫妻轻生
“我们甚至都来不及尽孝。”张胜利说着,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12月2日下午,其父母张大国、杨明珠的遗体在六安城郊的淠河被发现,这时距离两个老人从六安市人民医院出走已将近3天。经当地警方勘察,两人死亡排除刑事案件可能。
张大国夫妻就在寿春路大桥下的淠河里被发现。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摄
过去3个多月,这对五旬夫妻相继检查出患病,11月底双双住院。出事后,两人手机均已丢失,也未留下只言片语。
在旁人眼里,张大国是个性情刚烈的人,他在村里很受尊敬,自尊心强。近几年目睹两位兄长先后因病离世,或是导致其走上轻生道路的原因之一。
对于父母的选择,张胜利告诉澎湃新闻,最近一段时间心情很复杂,自己可能会一辈子生活在对父母的愧疚中。他和哥哥都觉得,父母这样做,“是为了给我们减轻负担”。
淠河中发现夫妻遗体
12月的安徽六安,天已经有些阴冷。
淠河从六安城郊穿过,河面上,寿春路大桥正在施工。河岸靠近城区一侧,是一条长长的亲水绿道。5日早上,寥寥的几个晨练人,并不清楚几天前发生在桥下的惨剧。
不远处的淠河村,一些村民围观了2日午后一对老夫妇被打捞上岸的情景。
一位大婶说,夫妇俩中男的先被拉出水面,过了几十分钟后女的才被发现。
“几个人哭得好惨。”大婶说,这对夫妇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带着两个孩子,媳妇也在旁边哭。小儿子的媳妇还挺着大肚子,估摸着快要生了。旁边围着一群亲戚,也在那里哭。
看众人哭得伤心,围观群众没上去多问。大婶说,从这些人的哭诉中得知,这对夫妇双双患病,之所以想不开,和为给两个儿子减轻负担有关。
沿着亲水绿道往上游走上几公里,新安大桥附近的路灯上贴着几张寻人启事,内容正是寻找这对已故夫妇。
寻找张大国夫妇的寻人启事贴在河岸边。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摄
寻人启事上写着:杨明珠53岁,身高1米65,身穿粉红色睡衣,脚穿拖鞋,患有骨髓纤维化。张大国52岁,身高1米78,上身穿黑色羽绒服,下身穿黑色秋裤,患有急性肾脏综合征。两人于11月29日晚从六安市人民医院上出租车,在海心沙售楼部下车至今未归。
寻人启事上还留有夫妻俩的照片,丈夫张大国浓眉大眼,样貌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妻子杨明珠身穿一件红色马甲,短发,表情平静。两个儿子的联系方式附在最后。
张大国夫妇就是在这里下的出租车,距离他们被发现的地方有几公里远。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摄
深夜支开儿子从医院出走
海潮村距离六安城区30公里外。
冬雨中,通往农家小院的路边,燃过的鞭炮纸屑已经被打湿,这个小院住着张大国一家三代。
两层小楼一边是哥哥张胜明家,另一边是弟弟张胜利家,小楼正脸上贴着粉红色的瓷砖,在附近灰面的房子中显得洋气。地上铺着瓷砖,天花板龟裂的墙皮显示,房子建了有些年月。
“他们俩支开我们,谁知道会走这条路。”弟弟张胜利说,今年9月份,母亲总是容易头昏,去医院检查后以为是贫血,输了几次血后不见好转,后来六安市人民医院将检查报告送到合肥,查出来是患有骨髓纤维化。
11月底,父亲感觉腹胀,检查后发现是急性肾脏综合症。之后父母双双住进六安市人民医院,兄弟俩也闻讯从外地赶回。哥哥照顾母亲,弟弟照顾父亲。
张大国夫妻俩出事前双双住进六安市人民医院。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摄
张胜利说,11月29日晚上,母亲说哥哥三四天都没有睡好觉,让哥哥骑车回家好好休息。当晚10点多,胃口几天来一直不好的父亲说想吃东西,他连忙下楼去买。
想到医生嘱咐不能喝水不能吃硬东西,张胜利想着给父亲买碗豆花。谁知回来后,他发现父亲不在病房,晚上的药也没有吃。
张胜利以为父亲去母亲的病房了,找过去一看母亲也不在。同房间的病友说,其母接了一个电话便出去了。张胜利通知了哥哥,同时反复给父母打电话,发现两人都已关机,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晚,张胜利在医院和周边一带遍寻不到父母,跑去查看医院的监控录像。监控录像显示,父亲从自己病房所在的大楼走到母亲病房楼下,两人碰面后没有多说话,一并走出大楼。
监控视频里,两位老人依偎着在河边马路上走着。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摄第二天,兄弟俩又前往当地公安部门调看监控。监控显示,11月29日晚,父母乘坐一辆出租车,在距离医院大约3公里多的淠河边下了车。
张胜明说,亲戚们闻讯也赶到六安,大家连续多天沿河寻找。直至12月2日中午,有亲戚在淠河边发现异常,下河一看果然是张大国,岸边也有杨明珠的拖鞋,“我们就怀疑是爸妈一起轻生了。”随后大家通知警方,两人遗体被打捞上岸。
“出租车司机当时已经发现有些异常了。”张胜明说,后来他们通过监控找到了当时载父母到河边的出租车司机。
据出租车司机回忆,张胜明父母上车后说去淠河边,之后一言不发。司机见夫妇俩穿着秋裤、拖鞋,就问他们是不是有啥事。两人表示马上会有人来接他们,司机才没有多想。
夫妻先后患病、双双住院
“想删掉。”张胜明又有些舍不得。他的的手机里,保存着新安大桥路边监控探头拍下的一段视频——事发当晚10点50分左右,灯光下,父母依偎在一起,在路边慢慢走着。
张胜利说,他反复看了这段视频,母亲好像拉了父亲一把,“我妈肯定犹豫了一下,但我爸看起来很坚决”。兄弟两人说,父亲的性格比较“刚”,做出轻生决定的很可能是父亲。平时家里有啥事,母亲都随父亲,都听他的。
出事后这几天,兄弟俩一遍遍回忆父母住院前后的细节。
“9月份我们就准备回来陪我妈看病,被我爸吼了,他说他照顾我妈,让我们好好工作。”张胜明和妻子都在浙江打工,妻子刚刚出门打工一年,两个人都是生产线上的工人,每月各有三、四千元收入,平日还要租房子。
弟弟张胜利去无锡打工五、六年,收入也差不多,弟媳妇年底就要生产,所以回家待产。
张胜明说,以前母亲得过蛇胆疮,后来父亲带她治好了。9月份母亲突然感觉头晕比较严重,10月底住了一次院,做了骨穿化验,11月初报告送到合肥才查出是骨髓纤维化,已经是中期了。
杨明珠曾于10月30日住院,11月10日出院。入院记录显示,最近两年,杨明珠头晕乏力,10月30日医生的初步诊断上打着问号,写着:再生性障碍贫血?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
张胜利说,父亲从医生那里知道,老伴儿这个病基本无法治愈,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张胜利妻子也表示,公公当时还不敢相信婆婆的病难以医治,特地找到在上海某医院工作的亲戚咨询,最终确认了这个消息。
然而,就在陪同妻子治疗期间,张大国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出现异样。开始他并不在意,去乡医院买了点胃药吃,后来有些严重,医生建议他做一个检查,发现是急性肾脏综合症。
“我们一定要回来陪他们住院,这次父亲没有反对。”11月下旬,张胜明和弟弟返回六安陪护双双住院的父母。哥哥在血液科陪妈妈,弟弟在肾脏内科陪爸爸。
关于父亲的病情,张胜利说,医生曾与之交流过,说这个病并非绝症,但治疗会持续一两年,可能会产生慢性糖尿病、血栓等并发症。虽然也有所担心,他和哥哥还是劝父母安心养病,别想太多。
“我妈身体难受,我看着心酸,她也不怎么说话。”张胜明说,母亲表面看起来很正常,跟病友还有说有笑的,一想到自己的病情又掉眼泪,一直念叨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各自的家庭怎么办,家里没收入了怎么办。但从她的话语里,并未听出有轻生的想法。
张胜利说,父亲刚办住院时,由于病房满了,只能住在医院走廊的病床上。因为腹腔积水呼吸困难,他吃不下饭也不太愿意说话。住院第一天晚上难受得一夜没睡,后来找了一个临时病房给他输氧,又吊了两瓶“白蛋白”才慢慢缓过劲来。
一对恩爱的普通夫妻
张胜利告诉澎湃新闻,住院后,身体本已十分虚弱的母亲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看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的一幕,当时就泪崩了,孩子们只好将母亲从父亲病房带离。
两个儿子之后回想,父亲住院的三四天时间里,一直睁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是个很深沉的人,不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得沮丧。”
直到父母出事,张胜利才意识到,也许父母住院时就在想轻生的事情,“怪自己心不够细。”他坦言,当时心想的都是怎么给父母治病,是不是转到合肥治疗会好一些,还想过找中医试试看能否对母亲的病有点效果。
“我们重心都放在治病上面,没有从患者本身角度去思考。”张胜利说。
张胜明说,因为住院时间不长,父母治疗费用只用了一、两万元,暂时没有涉及到新农合报销,他们还安慰父母别担心钱的事。
兄弟俩猜测,父亲不用微信,父母不住在一栋楼也没时间聊天,可能是趁他们不在病房的时候,打电话和母亲商量好这件事,不然他们不会直接下楼打车去了河边。
然而,两个儿子再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细节。父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事发后,连平时使用的手机也一直没有找到。
“他们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都还来不及孝顺他们。”弟弟张胜利记得,小时候,自己身上曾长过一个瘤子,父亲抱着他一边往医院跑一边哭,“这应该是他(父亲)感情最外露的一次。”
张胜明、张胜利兄弟俩和父母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多。
他们只知道,母亲是隔壁村的,父亲、母亲从小青梅竹马。1987年、1989年,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张大国先是在村里搞了个饲料加工点,后来生意不好做,又于1998年带着妻子去江浙一带打工,两个儿子寄养在伯父家中,夫妻俩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到我出去打工时,才体会到父母的辛劳。”张胜明说,自己17岁进入一家加工厂,那时工作强度很大,才真正知晓父母在外打工有多辛苦。2006年,家里借了十几万元修了栋两层楼房,“那时他们就在给我们结婚娶媳妇做打算。”
杨明珠的卧室里,旁边是孙子的床,墙上贴着儿子的结婚照。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摄
在外漂泊十几年后,2012年,张大国和妻子回到六安老家。之后,张大国进入当地一家羽绒服厂,靠洗羽绒赚些钱。杨明珠在家带孙子,如今大孙子已经10岁、小的3岁,小儿子的媳妇年底就要生了。
这个农家小院养着十几只鸡,猪圈里本来养了一窝小猪,是儿子看母亲身体不好,硬劝她卖掉的,杨明珠还打理着屋旁不到一亩地。
“他们那种恩爱,就是普通农村老夫妻的爱,没有过多的话,都体现在行动上。”在张胜利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争吵过。
张胜利的妻子说,自己在家待产这段时间,公公婆婆的恩爱都看在眼里。婆婆生病后,公公虽然工作很忙,但只要轮休,大晚上也骑着摩托车从六安市区赶几十公里夜路回家,回来时候还带些吃的。家里一些农活,公公也抢着干,让婆婆多休息。
张大国给两个儿子修的婚房,院子里养着不少鸡,一侧猪圈里的猪已经被卖掉。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摄
兄长患病离世对其打击巨大
“夫妻俩可恩爱了,两个儿子也孝顺,大儿子在医院后楼服侍他爸,小儿子在医院前楼服侍他妈。”海潮村村支书陈华丽说,自己在村里干了35年,网上说孩子不孝那些话不能听。
在海潮村许多人眼里,张大国是个能人,为人正直,口碑也不错。他的家庭情况在村里算中上等,房子在这一带也算修得不错,村民们都挺服他。并且,张大国50多岁还在外面打工,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块。
“他性子挺刚烈的。”陈华丽说,有村民得知张大国生病了前去探望,他挺不高兴的,“在农村得了病是很没面子的事,夫妻俩都得了病,他自尊心挺强的。”
陈华丽还分析,张大国本来有兄弟5个,他是老幺,这几年他的三哥、四哥相继病逝,对其心理也造成很大影响。
出事后,张大国的四嫂聊起去医院看望夫妇俩的情景。
她说,11月29日白天,她和张大国的小儿媳妇前往医院。“他(张大国)跟我说没事,让我把小儿媳妇带回去,说完就把头扭到一边不睬我了,我在门口看着他,他也不理就让我们走。”回想这一幕,她觉得,张大国当时就有点不对劲了。
“他选择自杀,两个哥哥先后走了肯定对他有很大影响。”张大国的四嫂告诉澎湃新闻,张大国的三哥患有胃癌,发现时候已是晚期,无法治疗,回家一两个月后就走了。张大国四哥常年患有肝病,后转为肝癌,三哥刚走了两年,四哥也在去年病情加重去世。
她还称,十多来年,自己丈夫治病全靠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往家里寄钱,虽然有新农合医保,但家里还是欠下快20万元外债。张大国选择这条路,想必是担心自己和妻子治病时间太久,拖累了两个儿子。
“我儿子也会问我,你现在在家行不行?现在小叔、小妈也都不在了,你行不行啊?我都是硬说行,其实心里的苦都不敢和小孩们说。”四嫂对澎湃新闻表示。
“四伯去世的时候,我父亲受了很大打击。”张胜利证实,父亲兄弟五人都住在附近,感情很好。尤其四叔,因为和父亲年纪相仿,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平时父亲和他聊得最多,有什么事也都和四叔商量。四叔多年被病痛折磨,走的时候父亲深受打击,好久没能缓过来。
张胜利还说,父亲“挺好面子”,甚至会觉得自己病倒了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为了他和哥哥,父母花16万修了这栋房子,为两个儿子操办婚礼,平时还要辛劳工作补贴家用,直到今年上半年才还完外债。
虽然张胜利和哥哥也经常问父亲有没有钱用,时不时往家里寄钱,但父亲总是让他们不要挂念家里、好好工作。“查了一下他的工资卡里面只剩5000元了,我们都感觉很心酸。”张胜利说。
生活还得继续
张大国夫妻俩离世,让海潮村许多村民唏嘘。大家都感慨,这对夫妻太为子女考虑。
陈华丽记得,夫妻俩下葬那天,村干部和乡干部都去了,分别送了2000元慰问金。村里出于人道主义和同情,1万多元丧葬费也准备给张家报账。
淠东乡党政办公室主任姚路说,淠东乡有12个村,其中4个为贫困村,海潮村情况稍好,是重点非贫困村。除了新农合,金安区还出台了补充医疗保障政策“2579”政策,个人年度住院累计自付费用达到2万元以上的,2万元以上部分实行分段报销。其中,0-2万元部分报销50%;2-5万元部分报销70%;5万元以上部分报销90%,年度累计报销封顶为20万元。
陈华丽介绍,海潮村人口4000多人,人均只有几分地,收入主要靠外出打工,全村有一半的人在外面打工。张大国可能还是怕自己和妻子的病拖累两个儿子,如果孩子无法出去打工,家里没有收入。
12月6日,亲戚朋友们都赶到了张大国家,下葬三日后亲人上门是当地风俗。
在杨明珠屋里,墙上贴满儿子、媳妇的照片,屋里气氛凝重。特别是接连失去三个兄弟的大伯,声音低沉。
张大国的小儿媳挺着肚子在院子里忙活,这个孩子月底就会出生,夫妻俩再也看不到这个尚未出世的孙子。
张胜利说,网上的评论他不在意,但自己可能会一辈子生活在对父母的愧疚之中。父母选择这样离开,“我又气又恨心情复杂,但他们选择这条路都是为了我们。”
张胜利孩子出生后,两兄弟的三个孩子由谁来照看,兄弟俩还没打算好。他心里也在担忧,如果自己和哥哥不出门打工,家里没有收入,孩子们怎么办?
张胜明3岁的小儿子还没懂事,在院子里和几个稍大的孩子玩耍。张胜明说,10岁的大儿子已经知道爷爷奶奶离去,“那天晚上他问我,爷爷奶奶走了,我跟谁过?”
(文中张大国一家均为化名)